《这个修仙界有剧本》 第1章 祸起桃溪镇 桃溪镇是落霞山脉下的一处小镇。镇东头的枣木牌坊早已褪色,龙飞凤舞的“桃溪”二字爬满了裂纹。镇中青石板铺就的长街横贯东西,两侧青瓦白墙的宅子鳞次栉比,一湾碧水从镇中蜿蜒穿过,几叶扁舟缀在河面上。 日头懒洋洋的悬在西边。九熙街头卖糖人的老伯正靠在墙根打盹,几个顽童追着一只花斑猫从他脚边窜过,差点绊倒了插满糖人的草把子。阿顺背着半人高的竹篓,轻车熟路地穿过九熙街边的青石巷子,从角门跨进回春堂后院。 一进院子,一股糅杂了艾草和当归的药香扑面而来。阿顺放下背篓,抹了把额头的汗:“白夫人,这是今日新收的薄荷,落霞峰上的头茬货!” 白绾正拨弄着药匾里的当归,闻言冲院里穿着灰布衫的伙计说道:“把新收的薄荷晾在竹席上,记得架在通风处,别让日头直晒。”说完,她又朝东头书房瞅了一眼,压着嗓子对一旁的丈夫说:“明堂,刘掌柜今早又来说亲,他家姑娘说是生辰八字都与七郎相合,陪嫁的百年老山参就备了整整一匣子,还有二十亩上等药田——” “胡闹!”贺明堂核对着药册,头也不抬道:“七郎才十五,秋闱就在眼前,男儿当以功名为重。” “功名与姻缘又不冲突。”白绾将当归拢作一堆,“那姑娘我见过,杏眼桃腮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跟咱们七郎般配得很。” 书房南面的木窗半开,贺泽七正坐在窗前。院子里的话音断断续续飘进来,少年恍若未闻,提起朱笔在《春秋》上写下批注。 “瞧瞧!”贺明堂望着儿子端坐的身影,眉间染上笑意,“这孩子打小就心静,满脑子只有圣贤书。前日李夫子还跟我夸赞,说七郎是他开馆授学二十载里少见的奇才——三岁能诵《千字文》,五岁通《论语》,如今作起时文来,连府学的教谕看了都连声称赞。”他转头轻轻按住妻子的手,“刘家的事暂且放放……等秋闱结束再说,啊?” 白绾捧过青瓷罐子,终究只是轻叹一声:“罢了……都听当家的。”她抓起一把莲子,对贺明堂念道:“待会去熬碗红枣莲子汤,记得熬浓些,七郎昨夜又念书到三更。” 话音刚落,檐上灰瓦“咔嗒”一声轻响,惊飞了巢中一对乌燕。 “什么人!”院里传来贺明堂略带慌张的呵斥声。 贺泽七笔尖一顿,撂下书卷隔窗望去:三具赤衣身影如鬼魅般掠入院中——衣摆处绣着玄色缠枝,面具上盘着狰狞血纹。 贺明堂猛地将妻子往身后一拽,白绾踉跄后退,手中的莲子“哗啦”散落一地。 下一瞬,赤衣人袖袍轻挥,一缕红芒倏地洞穿贺明堂胸膛。他身子猛地一颤,鲜血从血窟窿里喷溅而出。白绾的尖叫声刚挤到喉咙,脖颈间突然裂开血纹,她整个头颅如同熟透的西瓜“嘭”地坠地,血雨泼洒在竹匾上,当归被染成刺目的红。 搬着药框过来的阿顺正兜头撞见了这群煞星,还没来得及吭声,前额上就浮现出漆黑孔洞,猩红的鲜血汩汩涌出。 “跑——”贺明堂的嘶吼声戛然而止,身体“砰”的一声重重倒下。药架翻塌,当归溅落满地。惊叫声在院落里炸开,像一锅突然煮沸的药汤。 贺泽七呲目欲裂,浑身颤抖,抄起案头的铜药杵朝门外撞去。 “别动!”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从背后按住了他的肩膀。少年毛骨悚然,一寸一寸僵硬地转过头去——黑袍男子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宛如从地底爬出的幽魂。 贺泽七惊呼还未出口,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口鼻。那人兜帽下的面容隐于黑雾后,声音干涩如裂帛:“不想死,就别出声!” …… 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头上,云霞被烙的通红,像是泼了一盆血。 苏彦掠过桃溪镇上空时,闻到了刺鼻的铁锈味。他并指轻点眉心,一滴金色神识从中贯出,如游鱼般迅速潜入桃溪镇的街巷之间。 往日喧闹的小镇,此刻死寂如坟。 染血的纸灯笼吊在檐角,老鸹在枝头啼叫。街头巷尾间,积尸阻路,腥气熏天。一群身穿赤红长袍,头戴血纹面具的修士如游魂般逡巡其间。 苏彦心下大惊,他拿出传讯玉简“咔”的一声捏碎,一道金光冲天而起。他足下未停,随即又掐了个隐身诀,如鹰隼般俯冲直下。 片刻后,苏彦轻踏在勾栏酒肆的灰瓦上。他屏息凝神,低头俯瞰时,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满街尸身的天灵盖上都蠕动着蛛网般的黑色符文,那符文形状诡异,如活物般在颅骨间缓缓爬行。 十丈之外,数十名邪修围坐成圈。他们中央的阵法泛着诡异的红光,层层叠叠的猩红光幕将阵法中心之人包裹在一个半透明的‘蝉蛹’中。苏彦分出一缕神识探去,在触及‘蝉蛹’的刹那,神识如飞蛾扑火般焚烧殆尽,剧烈的刺痛让他险些从檐上滑落,喉间顿时涌上腥甜。这阵法中心之人,修为竟深不可测! 忽然,背后传来瓦片轻响,苏彦猛然转身,瞥见一黑袍人从飞檐上掠过,怀中分明还挟着一个青衣少年。他略一犹豫,神识追去的瞬间,只捕捉到一抹残影。那黑影速度极快,几个起落间已遁向镇外,竟不带半分灵力波动! 苏彦脚下一点,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朝着那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一路上他暗暗心惊:这黑袍人身法如此诡异,不知是何来历?看其装束,与镇上的邪修不似一路。而他袍中所挟的那个少年,很可能是桃溪镇幸存之人。 一路追至镇西二十里外,苏彦停下脚步,眼前歪斜着一座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客栈。门前野草齐腰,褪色的酒旗在檐下随风扭摆,只剩下“凤来”二字的半块招牌上蛀满了虫眼,二楼的窗棱上挂着幅锈迹斑斑的铁马,像吊着具风干的尸骸。 苏彦屏息凝神,再度将神识外放。一楼阴湿的厢房内,几张破桌椅东倒西歪,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修士正盘膝而坐,宽大的兜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在他身旁不远处,青衫少年正蜷缩在长满霉斑的床脚,那孩子约莫十四五岁,目光呆滞,脸上泪迹未干,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苏彦屏住呼吸,确认周围并无埋伏后,心下稍安。他抬头望向昏暗的天空,指间还残留着玉简碎末。求救讯息既出,算算时辰,师门救援将至。这黑衣人修为诡异,若论单打独斗,自己恐不是他对手,切不可轻举妄动。 腥臭的热风掠过半掩的窗棱,厢房内骤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黑衣人干枯的手隔空一抓,少年便如扯线的木偶被他拽入手中。苏彦分明看见那黑衣人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有一滩刺目的猩红。 “求求你……不要……不要……”少年见黑衣人指尖凝聚黑芒,缓缓指向自己的眉心,一声声哀求中透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突然,黑衣人手指一顿,转头望向窗外:“既然来了……咳咳……何不现身一见?” 苏彦沉默片刻,他瞥见少年蓦然望向窗外的目光,像是无尽深渊里亮起了一点星火。 苏彦深吸一口气,袖中法诀暗掐。 “吱呀——”腐朽的木门被推开,热风卷着阴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苏彦走进厢房里,屋内昏暗,梁柱间积了寸许厚的灰尘。余晖透过残破的木窗漏进来,洒在黑衣人佝偻的肩背上。 “仙长……救我……”少年微弱地唤道。 苏彦盯着黑衣人:“你是谁?为何要挟持这少年?” 黑衣人一寸寸的转过身,动作僵硬的仿若木偶:“你……为何要救他?”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 苏彦没有回答,只是不着痕迹地向前踏出一步,右手已悄然按在剑柄之上。 “咳……咳咳……”又是一阵激烈地咳嗽。 “你们……素不相识,”黑衣人喘息着,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苏彦目光微闪:“你怎知我不认识他?” 黑衣人抬手指向苏彦袖口上的徽纹:“天璇门的仙长……怎会认得桃溪镇的……咳咳……寻常百姓。”话语间,他黑袍下的身躯不住地颤抖。 “我已传讯师门,很快就会有救援赶来。”苏彦沉声道:“你放了他,我保你安然离去。” 黑衣人沉默良久,似在权衡利弊。半晌,他颓然开口道:“罢了……咳咳……你……带他走吧……” 黑衣人的脸上笼着黑雾,苏彦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得眼前之人好似风中残烛,每个字都带着粗粝的喘息。但他丝毫不敢大意,紧紧盯着黑衣人的一举一动。 出乎意料的是,黑衣人竟真的一把将少年推出。苏彦略一犹疑,五指虚空一抓,将少年揽入怀中。与此同时,金钟诀催动护盾在他周身飞速旋转。少年紧紧的抓着苏彦的衣襟,像溺水濒死的人抓住了浮木。 黑衣人踉跄的站起身来,口中传来一声模糊的低语。 “什么?”苏彦尚未辨清字句,忽觉身旁的少年身子猛然一僵,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年那双本该噙泪的眸子,此刻眼瞳涣散,正泛着诡谲的紫光。 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苏彦浑身如坠冰窟,体内灵力瞬息枯竭,他惊觉自己被一股诡异的力量禁锢在了原地,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黑衣人突然直起身形,他枯瘦的双手在胸前交错变幻,每一道指诀都带起一缕幽暗的紫芒。那结印的动作行云流水,哪还有半分虚弱之态?随着最后一个印诀完成,他猛地将双掌按向地面——一幅长着四翼的“麒麟”图腾在他脚下缓缓亮起。 同时,黑衣人身上涌出滚滚黑雾,那雾气翻涌如活物,隐约凝成无数张扭曲的人脸。 下一瞬,那些人脸尖啸着撞上苏彦身前的金色屏障。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细密的裂纹如碎瓷般蔓延,护体金钟轰然崩碎。 黑衣人脚下的图腾瞬间聚成一道紫光,直贯苏彦眉心! 苏彦脑中“轰”的一声巨响,识海在这一刻掀起了滔天巨浪,疼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章 遇见仙长 夜阑入静,凤来客栈的厢房内檐角蛛网密织,桌上残灯如豆。 “仙长……仙长……醒醒……” 呼唤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苏彦的意识逐渐清醒。他撩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红着眼眶的青衣少年。 “仙长您醒了!”少年眼中露出欣喜,他俯身托住苏彦后颈,小心地将人扶起。 苏彦撑着手肘,揉了揉昏胀的额头,识海深处还残留着阵阵刺痛。一想到昏迷前被紫芒侵入眉心,他心头一凛,当即屏息凝神,运转灵力检查全身经脉。出乎意料的是,经脉畅通无阻,识海亦澄澈如镜,全然不见邪祟侵蚀之迹。 苏彦长舒口气,心中却是疑虑重重。他询问眼前少年:“你可知那黑衣人的去向?” 少年神情疲惫,眸中还带着未散的血丝,他缓缓摇了摇头:“回仙长,醒来时,厢房里就只有我们两人。” 苏彦并指虚点少年眉心,一道青色灵力探入他体内——气息平稳,经脉通畅,并无半点异常。 此事太过蹊跷。苏彦眉头紧锁,起身环顾四周。 月光从破洞的窗户斜射进来,一张腐了半条腿的长凳歪倒在地,凳面上一滩暗红的血迹早已凝固,边缘爬着几道深深的抓痕。那痕迹不像打斗所留,倒像是重伤之人挣扎扶向圆凳时留下的。 苏彦心想:看来那黑衣人并非伪装,而是真的受了重伤。只是……我与这少年都已昏迷,他为何没对我们下手……而是中途仓皇离去。 他垂眸掠过少年袖口的丝绸内衬,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少年躬身一礼,略显拘谨地答道:“回仙长,我叫贺泽七,家住桃溪镇九熙街头的回春堂。” “倒是个家境殷实的读书人。”苏彦思忖着,又问道:“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少年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苏彦看着眼前清瘦的少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继续问道:“你是如何……被那黑衣人带到此处的?” 少年沉吟片刻,开口道:“当时……我正在书房里温习诗书……”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少年的声音低哑而颤抖,眼神逐渐变得空洞,仿佛又回到了血雨腥风的傍晚…… 窗外月色如银,惨白的月光静静笼罩着这座荒废的客栈。 “仙长!” 少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苏彦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仙长的救命之恩,小七无以为报,愿此生结草衔环,侍奉仙长左右。只是双亲尸骨未寒,我要先回家,送二老入土为安。” 苏彦看着眼前的少年,蓦地一阵恍惚。多年前那个雨夜里,有个同样单薄的身影——同样瘦削的肩骨,同样倔强挺直的脊梁。那孩子跪在泥泞里,任凭如何搀扶都不肯起身:“仙长……带我去寻爹娘……他们就在前头镇子里,求您……” 苏彦沉默片刻,伸手扶起贺泽七:“好,我与你同去。” 两人回到桃溪镇时,夜色已深。街头残破的纸灯笼在月光下轻晃,巷弄深处偶尔传来几声老鸹的呜咽。 贺泽七踩过血迹斑驳的石板路,往日里飘着药香的九熙街到处弥漫着腥臭味。几具尸体蜷缩在青石路边,衣襟上还凝着暗红色的血痂。 苏彦走在贺泽七的身后,听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赤衣邪修早已不见踪影,几个身穿蓝衣的天璇门弟子正在街头走动,应是在找寻小镇里的幸存者。 走到回春堂时,贺泽七忽然踉跄着撞开半掩的医馆大门。泛黄的诊笺撒了满地,药碾子滚在血泊里,柜台后伸出药仆老徐的半截手臂,掌心还攥着称药的戥子。 “在后院!”少年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掀开染血的灰布门帘,苏彦环视一周,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 推开院门的瞬间,贺泽七的呼吸骤然一滞。月光泼洒在狼藉的院落里,装药材的笸箩碎成篾条,当归混着血泥散在地上,水井旁的老吴双目圆睁,怀中还护着半个摔裂的瓦罐。 “爹——娘——”少年疯一般地掀翻染血的竹席,踢开倒伏的药架。他看到了老吴,找到了阿顺,甚至找到了药堂伙计的半截身子,却唯独没找到自己的爹娘。 “不可能……不可能……”少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们分明……分明是在这里……” 苏彦环顾院中,余光瞄了一眼贺泽七,轻声问道:“你确定令尊……在后院吗?” “我亲眼见到他们……被那些带着面具的赤衣人……”贺泽七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苏彦眉头微蹙,事情变得蹊跷了。 “彦师弟!” 一阵温润的嗓音打断了苏彦的沉思,青衫飘拂的衡华真人从回廊走出,身后跟着一个蓝衣持剑弟子,“接到传讯时,掌门正在闭关。我等马不停蹄地赶来,没想到还是迟了半步。”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苏彦:“我在这镇上寻了你半日,连个影子都未见着,你去了哪儿——这位是?” 苏彦:“贺泽七,桃溪镇的幸存者。他父母是这镇上悬壶济世的大夫,这座医馆便是他家人所开。” 衡华:“可有发现邪修留下的任何踪迹?” 苏彦摇头道:“我来时,正撞见黑衣人掳他出镇。一路追至镇西二十里外的客栈,反倒中了圈套——回来时那些邪修早已撤走。” 衡华闻言,双指忽然扣住苏彦的手腕,沉声问道:“你与那黑衣人交过手?可有受伤?” “没有,”苏彦抽回手腕,神色漠然道:“倒是那黑衣人仿佛受过重伤。” 一直沉默的贺泽七抬头问道:“仙长来时可曾寻过回春堂后院?可曾……可曾见着一位身穿杏色罗裙,头戴珠花的女子……还有一位衣着豆色长衫的男子?” 衡华轻叹一声:“惭愧,未曾留意到你所说之人。”他环顾院子里满地的狼藉,目光中带着悲悯:“我已遣弟子四处搜寻幸存之人,镇上的遗体……我等未曾擅动。” “你跟我来。”苏彦牵起少年的手,带他走出回春堂。身后衡华眼里的惊诧一闪而过。 …… 二人从镇东祠堂寻到镇西书斋,从镇南桃林找到镇北渡口,他们翻遍桃溪镇的每处角落。然而,双亲的遗体像是凭空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残夜将尽,贺泽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蹒跚而行,苏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言。 行至九熙街入口时,贺泽七突然踉跄驻足,他盯着牌楼处的斑驳旧榜,突然一拳砸在榜文上:“十年……那些熬夜苦读的经书,那些先生夸赞的文章……又有什么用!不但救不了我的家人,就连自保都是奢望。”少年指节逐渐发白,将榜文抓出裂痕,“仙长你看,这圣贤书……终究抵不过一把屠刀。” 苏彦沉默不语,他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虚落在贺泽七肩头。 少年抓着苏彦的衣袖,哽咽道:“仙长,我甚至连父母的尸骨都找不回来,我……”话音未落,整个人便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 天光微亮时,回春堂后院东侧的厢房内烛光晃动。 贺泽七仰卧在木榻上,眼睫轻颤,胸口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衡华收回点在少年眉心的双指,侧目看向苏彦:“这孩子体内经脉畅通,并无异常,只是急火攻心,又兼连日劳顿,这才昏厥。”他略作沉吟,又说道:“我听雅琴师妹说,你日前去了赤水河畔猎捕人面鸮?怎得又来了桃溪镇?” 苏彦略一点头,目光投向窗外,“那人面鸮着实狡诈难缠,我追了它足足两日,从赤水河畔一路追至桃溪镇南百里外的沉溪谷,方才将其诛杀。” 且那孽畜临死反扑,濒死前还喷出漫天毒雾,竟令他神魂震荡,险些陷入了幻境。 “我始终想不明白,那黑衣人为何劫持他?”苏彦凝视着床榻上的少年,开口道:“若说是救人,可昨日客栈的情形又并非如此。更蹊跷的是,贺家夫妇的尸身为何会不翼而飞?” 衡华琢磨道:“或许,贺家夫妇的身上,有他们想要的某种东西,亦或是线索?” “若是为求贺家之物,那屠尽全镇老弱妇孺又算什么?”苏彦喃喃道:“桃溪镇百姓世代安居于此,皆是些手无寸铁的凡人,那些邪修又能从他们身上图谋什么?” “邪修行事,又岂能以常理推断。”衡华说道:“眼下还是先让镇中百姓遗体入土为安,以防瘟疫蔓延。” 蓦地,窗外掠过一声燕啼,木榻上的少年眼睫微动,青灰帐顶在模糊的视野中逐渐清晰,苦涩的艾草气息混入鼻腔,身下是熟悉的木床——这是医馆后院的厢房。 衡华见少年转醒,柔声问道:“你在外乡可还有其他亲人?” 少年支起身子,缓缓摇头。 衡华:“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少年沉默片刻,突然翻身下床,朝苏彦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求仙长收我为徒!小七愿侍奉仙长左右,以报客栈救命之恩!” 苏彦的目光落在贺泽七身上:“昨日在客栈,我曾以灵力探查过你的灵根……” 贺泽七:“灵根?” “灵根是天地法则凝聚于体内的印记,是修行者感应天地灵气的根基。”衡华站起身,缓缓说道:“世人灵根分属金木水火土五行,偶有异变而生冰、雷、风三种。然天道至公,赐人灵根,却不会让一人占尽五行圆满。” 见少年仍面露困惑,衡华指尖凝聚一缕灵光,化作一口清泉虚影,泉水分为五色,流转不息。 “灵根如泉,五行似水。人体内的灵泉容量有限,金、木、水、火、土五道灵流共分一泉之水。若金流独占七分,则其余四流便只余三分。此乃大道平衡之理。” 他轻轻一拂,泉中金芒大盛,其余四色随之黯淡。“灵根优劣,不在多寡,而在取舍——五行分配越均衡,灵根便越是驳杂;越是不均,灵根则越是纯粹。” 少年若有所思,“所以……修行之道,不在求全,而在求极?” 衡华微微颔首:“不错,一点就通,孺子可教。” 待衡华说完,一旁的苏彦斟酌道:“你灵根驳杂,五行俱全,修道之路对你而言过于艰辛。”话音未落,又见少年攥紧的拳头,他素来淡漠的声音里难得透出一丝温和:“你既已寒窗十载,学贯五经,何须执着修道这条荆棘路?若你双亲在世,想必更愿见你杏园及第、经世济民。” 贺泽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再次俯身,额头触在地面上发出“砰”的闷响:“父母尸骨未寒,此仇不报,我此生难安!无论修道之路如何艰辛,小七绝不后悔,求仙长成全!” 少年欲再度叩首,却被一道青色灵力稳稳托住身形,苏彦拂手,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天璇门收徒自有章法,不可逾越。” 衡华揶揄道:“彦师弟这般神情,倒是少见。” 他转头看向贺泽七,神色肃然道:“天璇门立派千年,入门之规向来严谨。每三年一度,于重阳之日在仙音台设考核大典,选拔新人。测灵根、淬体魄、考悟性、验心性,四关皆过者方能录入外门。若天资卓绝,或有机缘被各峰长老收为亲传弟子。” 他言语一顿,对贺泽七劝诫道:“你虽有向道之心,然灵根驳杂,修道之路注定坎坷。若执意如此,便需付出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即便如此,也未必能有所成就。此事关乎一生,你可想清楚了?” 贺泽七霍然抬头,对着衡华深深一拜:“仙长教诲,小七铭记于心。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小七愿以毕生之力,踏上修道之路,哪怕前路荆棘遍布,也绝不退缩!” 衡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既有如此决心,如今距离门派考核尚有两载有余,你且安心准备,莫要辜负这段光阴。”说罢,他转头对身旁的蓝衣弟子吩咐道:“杨铭,待桃溪镇之事了结,你带贺泽七前往外门杂役处暂住,等待参加三年一度的门派考核。” 扬铭拱手应道:“是,师尊。” 第3章 初入丁酉院 晨光熹微,苏彦静立在九熙街头的古槐树下,一只乌燕从枝头掠过,惊落几片半悬的枯叶。 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异响,苏彦并未转身,言语冷漠道:“出生杏林,手无缚鸡之力;家境殷实,未受练体之苦;灵根驳杂,毫无先天之资。你明知他连灵根测试都无法通过,又何苦给他希望!” “师弟此言差矣!” 一道清越的声音从树后传来,衡华唇角含笑,语气悠然道:“灵根固然重要,然心志坚定、毅力非凡者,未尝不能逆天改命。此子遭逢巨变,却能持心如镜,未堕沉沦,足见其心志之坚。况且……”他略一停顿,眼中泛起一丝促狭,“我观师弟对此子似有留意,心下却又踌躇未决。故今日斗胆代劳,权当为师弟分忧了——区区小事,不必言谢哈。” 苏彦:“我并未——” “是是是,师弟未曾开口,皆是为兄擅作主张。”衡华对着苏彦微微拱手,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师弟海涵。” 苏彦沉默半晌,最终只是漠然转身,朝镇外走去。 五日后,杨铭携贺泽七御剑至天璇山脉脚下。 少年仰头望去,见天璇门整个山门巍然盘踞在千仞绝壁之巅。主峰天璇峰直贯九霄,“鹿台”、“乌尘”、“南禺”、“玉尧”、“翠微”、“长羽”六座辅峰环伺东西南北。数道流转着金纹的护山大阵如天幕垂落。峰峦之间,玄铁云桥横贯虚空,桥下深渊万丈,偶有鹤群掠过,转眼就被云海吞没,唯有鹤唳声穿破云层,在群山间回荡。 “小心脚下。”杨铭指向青石路面上的青苔,回头向贺泽七提醒道。 少年攥着棉布包袱跟在三步之后,瞥见沿途搬运矿石的灰衣弟子们纷纷垂首避让。 行至一处偏僻的院落,一眼望去,夯土院墙上豁着几处缺口,稀稀拉拉的生出几丛青黄的杂草。半掩的木门上方挂着一个牌匾,“丁酉院”几个墨字被雨水洇得发毛。 “张允!”杨铭屈指叩响龟裂的门框。 张允正蹲在檐下啃着炊饼,抬头看见门外晃动的一道蓝色道袍,他慌忙扔下手中半张炊饼,在衣襟上狠蹭了几下手心。 “杨师兄早啊——” 张允扑上来时,腰间的十几把铜钥撞得叮当响,活像只拴着铃铛的芦花鸡,“您传个信吩咐便是,哪用得着亲自来这破地方……” “人交给你了。”杨铭瞥了张允一眼,扔出一块玉简:“务必安置妥善。” 说罢,他目光转向贺泽七:“你且在此住下。每日只需完成院里分派的杂务,闲暇时可自行安排。” 贺泽七拘谨地点头。 “杨师兄尽管放心。”张允挂着谄笑往前凑了两步,指尖却始终不敢触到杨铭的衣角半寸:“这位小兄弟交给我便是,所有用度今晚就会——” “按外门份例。”杨铭打断道,伸手拂去飘落在贺泽七肩头的落叶,惊得张允喉结上下滚动,连忙低头道:“是,是,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院里清理灵草的杂役们早停了动作,有个少年偷瞄时被年长的同伴狠掐胳膊——内门弟子跟前,连喘气声都得压着。 贺泽七攥着棉布包袱的手指紧了紧,耳边传来杨铭的耐心叮嘱:“此间弟子对历年入门考核之事皆了然于胸,你闲暇之时不妨多向他们请教。若有不解之处,也可来寻我。”说罢,他取出三张传讯符,递与贺泽七:“修道之路漫长而艰辛,你既有此决心,便需持之以恒。考核大典在即,莫要辜负师尊对你的期望。” 贺泽七接过传讯符,神色肃然:“多谢杨师兄指点,小七定当谨记于心。” 深夜,月光如霜。贺泽七蜷缩在杂役房最角落的通铺上,就着案台微弱的烛光打开新领的包袱。里面整齐叠放着一套灰色弟子服、一份天璇山脉地图、一把玉铲、一小瓶金疮药,还有一本《灵草图鉴》。 床边忽然传来窸窣响动,贺泽七手指一顿,果然见张允提着灯笼探头,目光在他腰间的织锦荷包上打了个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贪婪与轻蔑——那绣着红鲤的青色荷包用料讲究、绣工精致,显然是富贵人家才能拥有的。 “贺师弟还没歇息?”张允堆着笑递来油纸包,酥皮里裹着的竟是只红心蛋:“瞧你这细皮嫩肉的,以前怕是没干过粗活吧。要不明日背矿的活计,我给你换成灵草采集?” “多谢张师兄关照。”贺泽七微微躬身,面上露出感激之色。他一路上听杨铭提过,灵草采集是杂物处最抢手的差事,不仅轻松,还能熟悉识别各种灵草,可为将来入内们学习炼丹之术打下基础。张允这般示好,显然是想借自己攀附杨铭的照拂。少年抬起眼时,显出十二分的诚恳,“只是杨师兄曾说‘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这背矿虽苦,却最能锤炼弟子的气力根基,小七不敢贪图安逸,怕辜负师兄的期望。” 张允挂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贺泽七不着痕迹地将油纸包推回半寸,语气温和道:“再说了,今日若破例换了差事,明日其他师兄弟求到跟前,岂不让师兄你为难?”他说罢,忽然绽开个腼腆的笑容,从枕头下拿出一小包黄纸包:“这是家父偶然所得的一点百年老参须,虽不成器,但胜在年份足,放在我这也是糟蹋了。师兄值守辛苦,熬水煮茶正好补气,你若不嫌弃——” “客气,客气。”张允眸光一闪,伸手接过纸包。他脸上重新堆起笑意,语气中带着几分讨好:“杨铭师兄特意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有啥需要的尽管跟你张哥说。”说罢,又俯身凑近贺泽七的耳边低声道:“师弟啊,以后在杨师兄那儿……你可得帮哥哥我多说几句好话,啊?” 贺泽七诚恳道:“张师兄的关照,小七铭记于心,只是我与杨师兄并无深交——” “哎!我懂,我懂!”张允拍着贺泽七的肩膀,脸上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待张允提着灯笼离去,贺泽七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仰面躺回床榻上,指尖抚摸着荷包上金线刺绣的锦鲤。 “七郎,这红鲤取‘鱼跃龙门’之意……愿你能得偿所愿,金榜题名。”记忆中母亲温柔地执起他的手,将荷包轻轻放入他掌心,“这里头装了新晒的安神香,你读书困倦时闻一闻,可提神醒脑。”母亲慈爱的看着他,缓缓说道:“科举入仕不过济世一途,若不得志,回家跟着爹娘行医,亦可悬壶济世……”少年的手渐渐收紧,一滴清泪无声地划过脸颊,洇在荷包的那尾红鲤上。 窗外月影西斜,贺泽七辗转反侧,终是一夜无眠。 …… 翌日,天璇门的晨钟还未响彻山谷,贺泽七已背着半人高的竹篓立在矿场入口。 “新来的?”身后的粗嗓突然炸响。贺泽七转身,汗液的腥咸味扑面而来,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正打量着自己,**的上身布满汗珠,在晨光中泛着古铜色的光泽。 “师兄——”他拱手行礼,却见对方粗粝的手掌拍在竹篓上。 “书呆子也来背矿?”青年嗤笑一声:“这里可不是你舞文弄墨的地方,赶紧干活,瞧见那堆矿石了吗?背完了才有饭吃。” “是,师兄。” 贺泽七放下竹篓,半跪着将矿石码进篓里,待装满一半,他蹲下身子,将篾条背带搭在肩上,双手扶着膝盖用力起身。然而,竹篓仿佛生了根,纹丝不动。他深吸了口气,双手再次攥紧背带,清瘦的脊背绷成一张反曲的弓,布鞋在石子路上碾出吱呀声响。可任他额头青筋暴起,那竹篓依旧纹丝不动地嵌在原地。 “哈哈,哈哈哈!”周围突然炸开一阵哄笑,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倚着竹篓指指点点。领头的啐了口唾沫:“瞧他那细胳膊细腿的,怕是连锄头柄都能给他压折喽!” 贺泽七对周围的嘲笑声充耳不闻,他突然卸了力道,抓起几块矿石扔回石堆,再次调整姿势。随着一声闷哼,篓底终于离地三寸,篾条却突然吃进皮肉。他咬着牙,双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可刚走出两步,小腿就抽筋似的打颤。 “书呆子看路!”独轮矿车擦着耳际掠过,车夫露着黄板牙骂骂咧咧地推过,“砸碎你脑袋不打紧,污了玄铁矿石你担得起么?” 贺泽七慌忙让路,布鞋绊在凸起的石头上,篓底磕着后腰重重一坠,他整个人如同被掀翻的笔架仰倒在地。 哄笑声陡然拔高,山崖间荡起回音。几个围观的弟子拍着矿篓笑得直不起腰。 贺泽七仰倒在碎石路上,双手磨出血痕,碎石子硌进破口的膝盖。他喘着粗气,试图用手肘再次撑起身体,汗水从额头流入了眼眶。 突然,一双沾着泥的黑色布鞋停在他的眼前,麦色的手臂伸了过来,手掌圈住贺泽七的上臂,像拔野竹一样将他整个人从碎石地上拔起。 贺泽七抬头一看,眼前的青年约莫十**岁,一身灰色弟子服,汗津津的胳膊裸露在外面,肤色麦黄,身板子格外健壮。 “没事吧?”青年声音清朗,一边扶着贺泽七,一边帮他拍去身上的尘土:“你们城里人的身板子都这么脆么?” “没事,多……多谢。”贺泽七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感激。 青年突然扶住他的竹篓,轻轻往前一压:“背再倾斜点儿。”他拍了拍贺泽七的腰部,“力气要从这儿使,别光用肩膀硬扛。” 贺泽七微微点头,他就着调整后的姿势往前走了两步,果然觉得竹篓重量轻了许多。 “多谢师兄。”少年眼眶微红,侧头问到:“未请教师兄名讳?” “什么师兄不师兄的。”青年头也不回的挥挥手:“叫我杜仲就行,药典里治发热头痛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