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纯公主与忠犬将军》
1. 第 1 章
日光明朗却毫无温度,光线穿过间隙落在密林里狂奔女人飘舞的裙裾上,她素色披衫染鲜红血迹,万分刺目。
蓦地女人惊恐回头,不知看到了什么,杏眼瞳仁骤缩……
原本清空的天际瞬间涌上浓云,轰隆一声,乍雷惊现——
空寂的室内,一腰花鸟蹙金单丝罗石榴裙的少女伏在桌上,忽地被惊雷吓到弹坐起来,暖玉般白净的脸蛋上被压出几道印痕。
她似还未从梦魇里缓回神,原本清凌凌的眼珠此刻涣散,痴痴地不知望向了何处。
半晌呆坐,透开的直棂窗外浓云汇聚,狂雨欲来的氛围已起,忽地一阵风窜进来,少女被刺激到脊背一紧,终于回过神,扭头朝外看。
天光已全被铅云掩藏,不透一丝一毫,分明是黄昏时刻,却瞬间变化得暗似长夜,连带着温度也降了下来。
有推门声响,来人柔声絮语,嘟囔道:“西北的天气真是捉摸不透,白日里还热,眼下天一黑,就立刻冷起来了。”
大橖的穗丰公主李熹桃刚刚睡醒,头脑发昏,她沉重地区起玉臂,支起纤薄的身子,原本甜润的嗓子喑哑几分,问:“外头是不是要落雨了?”
“是……”方才进门的婢子端了盏白釉陶瓷烛台来,燃起烛光,映亮空旷的室内,她柳叶眼眸一瞥,就看到了穗丰公主脸蛋上的红痕。
“从长安过来灵州,颠簸这些时日,殿下也累坏了吧?”婢女尺玉声音温润,又端来茶盏:“殿下若是倦了,便去榻上睡吧,婢找人将窗板关上。”
李熹桃接过来茶盏,小啜一口水润喉,方才的魇梦她一醒便记不清了,但是已经扰得她没了困意,只摇头:“不睡了。”
尺玉回:“那婢子叫人将殿下的东西搬进来吧?”
公主点点头,尺玉便又推门出去了,再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溜年纪与公主相仿的婢女。
婢女们进门,婷婷袅袅地鱼贯而入,将怀里抱着的物件摆放在四处,彩釉花瓶、古籍字画、螺钿妆奁、鎏金茶具……各个精致。
婢女后头还跟着几个侍者,不一会儿,男侍们就搬进五个木质大衣箱,还有三扇屏风、两个月牙凳。
方才还徒有四壁的寝屋,瞬间被小女郎的私密物件充满,俏生生的莺声燕语环绕。
李熹桃方才魇住的郁闷此刻已被彻底忘却,少女莲步轻快,一边左右看着婢子们四处布置,一边在偌大寝室内踱步审视。
片刻后她顿住,指头点了点那具黑乎乎的床榻和不远处装衣物的箱柜,唇瓣翕动:“这张榻……”
闻声,不远处的尺玉好奇地回过柳叶眸看她,只见穗丰公主欲言又止,半晌后,芙蓉面上露出几分难色,无比嫌弃地吐出几字:“甚丑,看着便瘆人。”
听见这话,尺玉抬手捂嘴温温柔柔地笑,出声宽慰殿下:“殿下,这是西北,又不是繁华的长安,使君的府邸自然不如殿下的禾露宫呀。”
“是呀,殿下的那具床榻可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雕花繁复可是鲜有人用得起。”旁边的婢子们见状,你一嘴我一嘴地说开了。
有婢女说:“这桌子也甚丑,还有书案、凭几,哪个比得上宫里。”
“是呀。”其他人附和:“怕是连寻常百姓家里都不如。”
年轻少女们口无遮拦地戏谑使府陈设,尺玉见公主没有制止大家,一双细眉颦颦,最终还是没忍住,面露不悦,道:“好了好了,不许说了。”
出嫁前,尺玉是穗丰公主宫里管事的宫婢,素日里温柔可亲,但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众人很都有一点怕她,听了她的话大家本能地瞬间静默,却明显有人不服气,脸色也跟着冷了。
“这里不是禾露宫,如今殿下已然下嫁使府,你们这般肆无忌惮地说,叫人听见,当心落下殿下的口柄。”尺玉正色低声斥道:“若是叫将军听到了,又要怎么看殿下,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
半年前,袁尧身为西北三镇节度使进京述职,也是那时,陛下下旨将穗丰公主指婚给了袁尧。
可西北军务繁忙,袁尧没有在长安逗留太久,二人于长安匆匆办了婚礼,当日晚上他便快马回了灵州军营,而穗丰公主则在长安又住了数月,收拾好行囊整顿好公主府人员,才浩浩荡荡启程出发,今晨方抵达灵州。
“不必这样,尺玉。”穗丰公主展颜,面颊上梨涡初现,一袭红裙衬得她面容愈发明媚:“大家还同之前一般,不要拘着。”
这些婢女都是李熹桃从皇宫带过来的,身处宫城禁中,不论宫婢还是内侍,大多该谨小慎微、小心翼翼才对,可李熹桃这个无比受宠的嫡公主最喜热闹,便也不拘束宫娥们。
如今大家陪着她来到灵州使府,哪有道理叫她们改,她们仍该是这幅巧笑嫣然的模样,李熹桃看着也欢心。
不过尺玉的话不无道理,李熹桃补充:“在我面前不必拘束,若是有外人在,便收敛些。”
众婢恢复欢声笑语,纷纷应下来。
李熹桃环顾四周,这袁将军的东西属实是太少了一些,现在偌大寝室已被自己的物件塞满,俨然已经成了小娘子的闺房,看不出半分袁将军住过的痕迹。
“将军还未回来吗?”李熹桃问。
尺玉缓缓摇头,柔声回答:“婢子才遣人问过使府管家,将军近来都住在城外军营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现下又要下雨,今夜怕是赶回不来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真实性,直棂窗外骤然一声毫无预兆、震耳欲聋的惊雷,吓得屋内的人们纷纷抖了下身子,继而酝酿了许久的雨轰然落下,雨水在飞翘的檐角汇聚成水流,形成了半透明的珠帘般的雨幕。
李熹桃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四处看了看,心底暗忖,怪不得他的府邸里空空如也,原是压根不住,整日睡在军营里呀。
她们自长安来灵州,在路上颠簸了二十余日,今日李熹桃也确实倦了,既然将军不回来,她便早早沐浴休息。
她估摸着,婢女们亦是被折腾到疲累不堪,今夜便没有留人伺候,通通放她们去休息了,尺玉想留,但穗丰见她眼下已然出现了淡青色的疲态,强说了一阵才把她劝走。
公主着一身洁净寝衣,外罩披衫,膝上盖着月白软毯,敛低纤长的眼睫,慵懒地在坐榻上倚靠凭几,就着点燃的烛火读书。
葱白细指利落翻开书籍首页,黄檗纸被她折过。
沉寂的空间里,除了雨滴噼里啪啦砸在檐牙上的声音,便是她翻折书页的声音。
可不过片刻,她便慢吞吞抬手撑住小巧的下巴,眼皮不受控制沉重耷下来,李熹桃合上了一双潋滟杏目,坐着睡了过去。
寂寂雨夜,烛火通明。
少女秾丽的眉眼被暖黄烛光映照,给她明媚五官染上层娴静亲切的气息,她身着宽博披衫,银线双襟自然垂坠,细腰间一根系带松松束着,里面轻薄绢裙笼着的旖旎风光朦胧可见。
袁尧染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般恬静温暖的光景。
倏忽顿住脚步,一颗水珠自他乌沉沉的眉目间掉落,青年略微一愣,他反应过来,这是他半年前在长安拜过堂的妻,大橖的嫡出公主,穗丰。
似乎是自己进门的声音吵到她了,原本安静小憩的少女被惹醒,手里握着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懵懂惺忪地仰起巴掌大的小脸,朝他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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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将军?”
公主似乎是没有想到他回来了,刚睡醒语调模糊,像是刚从外面雨水里打捞出来般湿润,含着几分不确定和试探之意。
袁尧抬手,摘下还在滴水的笠帽,朝她微微颔首,声音沉稳有力应下来:“是臣。”
乌黑云鬓因小睡稍显凌乱,明珠般的公主忽地笑了起来,语调如孩童般稚气未脱:“傍晚我还遣人问了管家,以为将军赶不回来了。”
袁尧回答简洁:“城内有急事处理,便赶回来了。”
李熹桃抬眸,一双盈着透亮烛光的黢黑瞳眸看他,眼前的男人身板峻拔,匀称结实,蹀躞带勒住一把劲腰。
今夜雨大,袁尧快马加鞭赶路,那一顶笠帽看来没有起任何作用,此刻他身上玄色常服还在淅淅沥沥淌水。
“袁将军此番回来还走吗?”
“约莫十日后走。”袁尧淡答。
听见他的话,公主浅抿朱唇,袁尧话锋转开:“殿下,臣有事想说。”
李熹桃示意他说。
“殿下金枝玉叶,而臣一介武夫,某未曾肖想过能同殿下结发为夫妻……”袁尧薄唇紧抿,顿了顿,“半年前陛下意欲赐婚时,臣已多次拒绝,但陛下始终坚持,天子之命难违,只好先同意了下来。”
袁尧淡掀起原本低垂的眼皮,却不曾想,公主那一双清纯杏眸正盯着自己。
躲无可躲,袁尧凝目看进她那双清澈眸,似乎是因为被雨水打湿,使得此时此刻,他头脑有些微微发热。
“殿下若是不嫌弃,此后便安心住在灵州使府上,某大部分时间都与将士同住,驻扎在城外军营,回来的机会很少。待到将来,若是有合适的时机,你我亦可以和离,对外,殿下尽说是我的原因即可。”
似担心她住不惯简陋的使府,袁尧补一句:“西北苍凉,实在不比长安繁华,殿下有任何需要,若是我在府上,可直接来找我,我不在,寻管家也是一样的。”
听他讲完这番话,李熹桃反倒自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懂得少,但也知晓夫妻是要睡在一张榻上的,可她与袁尧只见过两面,一次是袁尧入京那日她随父皇迎接,另一次便是成亲那日却扇后短短的对视。
要她与几乎陌生的男人同睡,实在难为情,李熹桃暗忖,如今他一番话便是,二人不必同床而眠的意思罢。
如此想着,女郎面颊上的浅浅梨涡如湖面涟漪般漾起,真心道:“那再好不过啦。”
袁尧落在她梨涡上的眸色淡然,他沉默半晌,才轻揖回话:“答应赐婚,实属某不得已之举,还望殿下见谅。”
烛火摇曳,李熹桃的影子被幽幽拉长,见他揖礼,她哎呀了一声,语气甜润:“将军何须如此客气呀,快起来吧。”
袁尧直起身,见她清灈双目仍旧熠熠生辉。
生于长安,长于深宫,但那双眸子似乎被保护得极好,单纯干净,像贺兰山巅经年不融的雪,始终明晃晃映着天光,触不可及。
二人陷入沉默,袁尧便出声告辞,却见着公主细臂撑着凭几,似乎欲从榻上站起来,却仿佛是坐了太久,刚刚起身便因为腿软没有站稳,一声惊呼之下竟然歪倒,跌下去。
袁尧来不及细想,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宽厚大掌紧紧攥住她柔软的胳臂,将人向自己的方向带起来,使得她只是趔趄一下,便立刻借他掌心沉稳的力气站住了。
公主柔软的胳膊被紧握,比他低了许多的女郎在他怀里惊诧地掀起眼帘,熠亮的杏眼眸色毫无预兆地跌进他眼底。
他身上是湿透的冰冷,手却炙热,李熹桃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他掌心的温度像是要灼伤她。
2. 第 2 章
二人身量相差多,李熹桃堪堪到他胸口,少女扬起脸,小巧的下巴几乎贴在他湿透的胸膛上,一呼一息间的咫尺距离,足以叫她看清袁尧眼下淡淡乌青、下巴的青色胡茬以及,右眼尾那道约莫半指节长的旧疤。
衣袍相抵,他身上雨水浸湿她单薄披衫,轻纱裹在少女玲珑充盈的青涩身躯上,袁尧垂眸,却在眸光在触及胸前皓色时,立刻偏开了头。
袁尧沉声道歉,始终不再看她:“某唐突了,殿下勿怪。”
他显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冒犯公主之嫌,袁尧手劲略松,却在刚放松半分时,感受到袖口布料倏忽被一只小手抓紧,刚到他胸口的少女瑟缩着嘤咛:“将军,别……”
“方才久坐,本想站起来送送将军……”少女的脑袋埋在他胸膛处,瓮声瓮气解释完,又娇娇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痛到痉挛,再说话的语气里甚至带了哭腔:“不想,双腿又麻又痛。”
袁尧将少女扶回榻上,单膝跪在榻边,关切道:“殿下没事吧?”
“将军……”李熹桃娇娇声音颤着,本就白皙的面靥更显苍白,有涔涔香汗从额头沁出,苍白的细指不知何时攀上他袖边,一双清眸直直盯着他,娇气无比求助:“将军,我好痛。”
她是大橖皇室里养出的一朵娇花,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生出这番诱人欲滴却不谙世事的模样。
袁尧身侧双手不动,可少女却急得不行,葱白指头轻拽了拽他袖口。
余光瞥到榻边垂落的月白软毯,袁尧长臂一展捞过来,利索地盖在她小腿上,大掌隔着毯子托起她细腿,少女身子跟着他手掌的力度,不由自主朝他的方向倾斜,充盈的温香软玉几乎要紧贴在他肩上。
“冒犯了。”男人嗓音温厚,天然带给人安心感。
李熹桃乖巧点点头,他宽大手掌便稳稳托在她小腿肚下,另一只手隔着毯子覆上她小巧的足,他小心翼翼地用力,慢慢抻直她紧绷痉挛的脚背,感受到小腿的酸楚,少女不禁娇呼了一声,原本撑在身侧的小手下意识地攥住他肩头的衣裳,整个人都贴了过去。
清甜茉莉香顺着她的动作漫过来,袁尧喉结微动,帮她活动着小腿,缓缓抬起眼皮看她模样,见她面色恢复正常,便立刻收了手,月白毯子仍旧盖在她腿上。
少女柔顺的墨色发丝略微汗湿,黏贴在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却不见丝毫羞怯和不自在,凝脂粉唇轻抿,眸色认真诚恳向袁尧道谢。
方才折腾,叫她本就开得松散的衫子领口更低了几分,可明珠般的公主浑然不觉,一派稚嫩娇憨的小女郎模样。
男人将她不加掩饰和戒备的模样悉数纳入眼底,她年纪轻,怕是没被教过男女大防,袁尧薄唇抿直,主动告辞:“殿下早些歇息,臣不便久留……”
李熹桃丹唇如朱,从半开的檀口中溢出轻嗯一声,又认真地谢了谢他方才帮自己舒缓腿麻一事。
男人腿长,步子也阔,他站起身朝后退两步,深邃眸光便融进了半暗的夜色里。
李熹桃明眸见人消失在雕花槅扇后,寝室的门被轻轻关严的声音响起,直棱窗檐外水声萧萧,雨下了一夜,次日一早终于放晴。
寝室内,本躺在软榻上的李熹桃腾地坐起来,幽幽吐出口浊气,一双清灈澄净的杏目眨了眨,里面藏着细微的血丝。
尺玉轻巧绕过昨日刚摆进来的那扇丹青花鸟屏风,她撩开床榻旁嫩绿色帷帐,一眼便察觉出公主的不对劲。
“殿下昨夜没睡好?”尺玉将帷帐笼起来系好,唇角轻抿,忽地记起来,昨夜公主对她现下坐着的这具榻的评价不太好,于是小心悄声问:“可是这张床榻的缘故?”
李熹桃郁闷地点点头,与其说她没睡好,不如说是没睡。
自从到了灵州城住进使府,她便有些莫名的心慌不安,身下这具卧榻又太粗糙生硬,尽管铺了多层软褥丝衾,仍是睡得腰酸背痛。
李熹桃起床,尺玉便手脚利落地伺候她梳洗打扮,又帮她傅粉、画腮、描唇、点花钿,不一会妆镜里的人儿便换了个模样,再无憔悴的气质。
“都怪婢不够细心,要是昨日便将这榻换了……”尺玉墨色纤眉自责地拧起来,纤指握着篦子,透过铜镜看公主面靥,心疼不已。
“才不怪你。”李熹桃暖声安慰:“你看,如今傅了粉,哪有什么区别。”
今日李熹桃穿织锦红衫子配鹦鹉葡萄刺绣石榴色裙,肩搭郁金色帔子,帔帛一端又掖进胸间,一套明艳颜色的衫裙衬得她骨肉停匀、姿态天成,明媚少女与平日一样宝珠般耀眼,不细瞧,确实无异样。
用过早饭后,李熹桃本打算出去透透气,可公主府家令匆匆赶来。
家令姓程,是个有白山羊胡的瘦弱老者。
“程令怎么来了?”李熹桃问。
“殿下,方才有人送来了见春宴请柬,请殿下与使君一同赴宴。”程令毕恭毕敬地弯腰,将请柬递给一旁的尺玉,又直身补充说道:“是齐王殿下派人送的。”
听到前半句时,尺玉本来还在疑惑,殿下初到灵州,是谁消息如此灵通,又这么快递来请柬。
程令口中的齐王殿下,是当朝皇帝第六子李赟,其生母秦昭仪并非什么名门望族,而是在紫宸殿伺候的宫婢,只因陛下醉酒后攀上龙床才有了身孕,秦昭仪本来想靠着皇子为自己的后半生搏上一把,却不曾想李赟本人偏偏资质愚钝,又不爱操弄权柄。
李赟能力不足,身份卑微,本不该受用,只是当今陛下年迈膝下皇子又少,虽说八年前离世的先皇后濮阳氏曾生育一子一女,这一女便是穗丰公主李熹桃,但她同胞兄长却在三年前也惨遭贼寇杀害,这番一来,皇帝不得不将自己的期望落在了李赟身上。
尺玉将请柬递给李熹桃,暗想,李赟有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三年前陛下命李赟前往西北灵州任刺史,也算历练,但李赟仍旧未能有丝毫政绩,反倒是生出来不少荒淫无度、声色犬马的传闻。
李熹桃拿到请柬,敛低眼眸细细看过请柬上的内容,不禁陷入回忆。
李赟比她大四岁,斗鸡、打猎、击鞠、赛马……凡事玩乐之事他都精通擅长,李熹桃身处红墙深宫,很少见到男子,就连同胞兄长见面次数亦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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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也不深,但不听话的李赟却敢偷偷来寻她玩,长此以往,李熹桃待李赟的亲近感甚至超过了同胞兄长。
小时候自己最爱做李赟的跟屁虫,许久不曾见面,李熹桃心底倒还真生出些许思念。
不过这请柬上不止写了自己一人,李熹桃需得去同袁尧说一声,尺玉因着要帮家令整理公主府物品和人员,李熹桃便随便带了个婢女出门。
西北四月天气还算凉爽,但李熹桃自小不耐热,日头一晒,白腻的脸蛋出来层浅嫩的薄粉。
两弯黛色细眉轻扬,她手上的团扇时不时扇动两下,却没注意拐弯处出现的男人身形,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了来人结实的胸膛。
轻罗小扇自手中脱了出去,穗丰被撞得鼻尖一酸,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疼得差点落出泪来。
穗丰摸了摸自己潮湿的鼻尖,眼含秋水般掀起眼帘看向对面的男人,他深邃眉眼中仿若也划过一瞬的惊诧。
“殿下恕罪。”袁尧略微弯下上身,行了个揖礼。
李熹桃没想到会在这里撞到他,她指腹摸着自己被撞红的鼻头,她稍微颔首示意打量着对面人,昨夜没能仔细看他,今日才仔细看清男人眉眼,轮廓分明又比寻常男子深邃几分。
他着暗纹深色圆领袍,包裹住身上遒劲的肌肉,蹀躞带收回强劲腰身,其上悬着玉璧,看身形,一眼便知是习武之人,但又同常见的武夫侍卫不一样,多了分不怒自威的气度。
袁尧顺着声响去寻掉在地上的物件,果然,在他脚边不远处躺着柄团扇。
他眸光淡淡扫过,那扇面上似乎画了只小巧的拂林犬,袁尧俯身捡起,扇柄朝外递给面前的人,漆黑深邃的眸色意味叫人难探究竟。
少女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晶亮的眸中还蕴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乌黑鬓发间钗饰奢华,着一身明丽的衫裙,相撞的那刻隐约有缕清甜香。
清灈杏眸盯着男人粗粝的手掌,手心和虎口处有明显的茧,他皮肤偏向麦色,与她的肌肤的雪色差距极大,李熹桃接过扇子,垂下秾丽的眉目,温声道谢又道:“我刚想去寻将军呢。”
“公主有事?”袁尧问。
李熹桃朝前靠近半步,公主性子纯,说话时总会毫无戒备地凑近他人,袁尧没出声只看她,她扬着脑袋道:“六哥派人送来了请柬,五日后见春宴,还得请将军陪我赴宴。”
看她期待眸色,袁尧应了下来。
听见他的话,春风濯濯般的笑意染上公主明艳的眉眼,李熹桃忽然抬起手,在袁尧疑惑的表情下探出一只葱白的手指。
孟夏雨后,气息湿闷,袁尧觉得自己周身萦着闷闷的热气,公主说出的话笑意吟吟的:“将军,你弯弯腰呀。”
袁尧大惑不解,但仍旧依言略微附身过去,男人肩背宽厚身形高大,他弯了几分腰,李熹桃仍够不到,她似乎是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只得左手轻攥他胸膛处衣料,踮起脚尖凑近。
脸侧被她温暖柔软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却越了过去,浓郁的香气轻灵又静幽,毫无预兆钻进袁尧鼻腔,他眸光不自然地侧开。
3. 第 3 章
女郎如娇花般的笑靥秾丽鲜艳,鸦青色睫毛在面颊上细碎颤动,她朝后退开半步,细白纤瘦的指头上捏着一片嫩绿树叶,在他眼前轻晃了晃,是刚从他襥头上摘下来的。
他的脊背又宽又挺,高大的男人像座青山般矗立,轻而易举将眼前人全笼罩在阴翳里,垂低的漆深眸色一闪,却不是在看叶子,而是盯着双颊明媚的两点梨涡,凝脂般的樱唇灵动开合,女郎笑道:“将军,你看!”
袁尧抿薄唇,沉声回:“多谢公主,许是某方才在后园练武刮到的。”
李熹桃一只素白的手捏着叶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绕着郁金色披帛,柔滑的料子缠在细白腕子上,又如水流般悄然滑落。
这叶子是五裂分开的奇特的形状,翡翠般的叶面轻柔光洁如纸,叶脉交织细密,她问:“将军可知道,这是何树的叶子呀?”
“是枫树。”深沉视线掠过她手腕习惯性的小动作,袁尧淡答:“灵州城内枫树颇多,公主从前未曾见过吗?”
“从未见过,我没来过灵州,我听说曲江池畔也是有枫树的,但皇宫里没有。”李熹桃扁着水润的唇,摇头,捏着树叶转动,又扬起巴掌小脸问:“将军,我可以去后园看看吗?”
没有立刻回答,袁尧粗粝手指抚上蹀躞带悬着的玉璧,才沉沉开口:“我吩咐管家带殿下去吧。”
李熹桃笑意盈盈地应了下来,便跟着管家走了,而袁尧只身回了书房,不久又派人将赫连与叫了过去。
使府书房匾额上书丹心碧血四字,不多时,赫连与推门进入。
袁尧是撞阵破军的勇将,除了兵书,对其他吟风弄月的诗书没有兴趣,因此书房里面并无太多书籍,反而是中间摆放着一个宽阔的疆域沙盘,袁尧背一只手,垂眸盯着沙盘。
赫连与身形劲瘦,他身量不低,但比起袁尧还是矮了不少,他身着墨衣轻甲手按横刀,微微躬身行军礼。
来人声音将袁尧的思绪唤回来,他并未抬眸,似是不经意般询问:“赫连,你还记得少时之事吗?”
赫连与和袁尧少年相识,彼时袁尧已崭露韬略之才,赫连与是见证了他如何从微末之将一路登至三镇节度使的高位的——
前河西、陇右节度使袁驳知麾下收纳了不少俊杰英才,他便是其中之一。
投入袁驳知麾下后,他以骁勇善战之名逐渐显露锋芒,袁驳知极为欣赏他的武略便又将其收为假子,更名袁尧。
袁驳知将死时膝下无子,便上书朝廷推荐袁尧继任节度使,而袁尧任节度使第一年,这位二十三岁的青年便率军将谋反的朔方节度使擒拿,自此据守三镇,手握重兵,名声大噪。
赫连与思考片刻,他同袁尧相识太久:“将军说的是何事?”
袁尧背后的手逐渐握紧成拳,拇指指腹微微用力按压着指节,他沉默片刻,抬起眼皮盯着赫连与的脸,一字一句说:“灵州杨家灭门案。”
话音落,赫连与忽地窒住呼吸,面露惊诧:“将军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穗丰公主昨日到了府上。”峻拔挺直的青年眸子低敛,目光似是看着沙盘,沉稳嗓音放低了几分说:“公主她,同杨家小娘子甚像。”
幽幽日影斜着爬上沙盘,窗外檐铃发出微弱的声响,却更衬得书房内死寂沉沉。
日晒下的空气似乎凝固滞涩,听见袁尧的话,赫连与按着横刀的手指指节骤然发白,他后颈泛起凉意,看向袁尧的表情变得凝重。
“将军。”
九年前灭门案后,袁尧失魂落魄自甘堕落了许久,此时赫连与生怕他再重蹈当年覆辙,紧张道:“将军,灭门案后杨家的尸骨俱是你我收的,就连碑上的字亦是你我拿刀一点点刻的啊!”
意识到赫连与说的是事实,袁尧沉默了。
赫连与离开时,袁尧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脊背挺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他垂着眼皮望向面前的沙盘,可那双素来锐如鹰隼的眼却笼着层薄雾般的混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璧——赫连与知道,那是杨家小娘子送他的物件,袁尧一直带在身上。
久久沉寂,一只雀鸟从书房檐角上振翅飞走,绕着使府转了几圈,不多时又稳稳落在后园嶙峋的怪石上。
日头西斜,李熹桃仍意犹未尽,坐在后园六角亭下休憩,纤纤指尖还捏着那片嫩绿枫叶。
管家引领她逛完后园,又顺道熟悉使府,李熹桃看得细致,三步一停、五步一驻,逛罢便让张管家先去歇息。
正想再逛一圈,腹中却蓦地咕咕作响,李熹桃吩咐婢女:“金缕,去内厨看看,取些糕点来吧。”
一旁的金缕应下来离开,不多时拎回食盒,里头是一盘卖相普通的枣泥糕。
“这使府内厨也太粗陋了,竟只有这枣泥糕可拿。”金缕撇了撇嘴,嫌弃道:“在禾露宫时,殿下用的哪样糕点不是精雕细琢的……”
李熹桃倒是不嫌弃,素白细指捏起来枣泥糕,不过也只吃了半块垫垫肚子罢了,又在后园秋千上晃了一会,便也回了。
寝院院内粗壮槐树嫩绿叶子轻摆,在窗棂上透出细碎叶影,次日辰时已过,公主迟迟没有唤宫婢进入,尺玉身后还跟着个年纪尚轻的小婢女,始终在门口静候着。
寝室内,软卧榻上的李熹桃撑开眼睛,她浑身发痒,头脑更是胀痛,李熹桃艰难地开口叫人,嗓音却嘶哑得几乎无法发声,最后只得将手边熄灭的烛台打翻在地。
尺玉敏锐地听到了声响,忙推门进来,步履匆匆绕过榻前的屏风,她这才看见帷帐内面色酡红的穗丰。
“公主这是怎么了?”尺玉撩开帷帐,紧张地去探公主的额头,手背触到的温度热得吓人。
李熹桃抬起胳膊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尺玉去扶,却一下瞧见她臂上起了片细细密密的红疹,大惊失色。
瞧见公主白嫩藕臂上的红疹,那年纪尚轻的小婢女声音都颤抖起来:“公主这是起湿疹么?”
尺玉虽亦面露担忧与心疼,但她面色诧异转瞬即逝,立刻稳了心神,吩咐身旁年轻宫婢:“挂印,你速速去寻使君,请医师来看。”
公主自小身子孱弱皮肤敏感,常常爱起红疹,平时在长安皇宫时,多得陛下宠爱,故得以用尚药局的医师亲自来看,如今到了灵州,公主府还没来得及聘请医师,只得先寻使君求助了。
名唤挂印的小婢女急匆匆走后,尺玉将帷帐笼起来系好,又紧张地浸湿了干净帕子,替公主小心擦拭裸露的脖颈手臂处的皮肤。
红疹应是睡梦中挠过,原本暖玉般的细臂,已然被挠出叫人胆战心惊的痕迹,甚至沁出血珠。
见尺玉拿帕子的手都在颤抖,李熹桃只能虚弱地倚靠在床边,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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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角细微翘起,以示安慰。
尺玉姣好面容上难掩愧色,离开长安后,公主便没有安稳过,皆是因为她没能尽职尽责,这般想着尺玉眼眶发酸要落下泪,她背过身偷偷拭掉,生怕公主看到又要担心。
片刻后,有婢女通传使府的医师赶到时,李熹桃已然发烧晕睡过去了,尺玉穿出花鸟屏风去迎人,却不曾想到的是,袁尧也来了。
他身形高大眉目严峻,并未绕过屏风,只是顿步留在外间,尺玉在长安便见过袁尧,匆匆一礼,急忙领着白胡子医师进了里间。
医师轻悄悄放下怀里抱着的药箱,小心翼翼跪在公主榻前,尺玉将公主细腕轻轻从帷帐中露出来。
医师诊脉,又观胳臂上的红疹片刻,轻声问尺玉:“公主可对什么食物不耐?昨日可吃了这类食物?”
一旁的尺玉眉头紧锁,即答:“公主对杏仁、杨梅、胡桃不耐,荔枝吃不了太多,不过伺候的人都知道,均是不敢给公主碰的。”
话落,尺玉忽地记起来,昨日自己因府内之事忙碌没能跟着殿下,她目光凌厉地扫过不远处林立的一批婢子,果见那金缕紧张咬唇面露惧色,双手也在身前不自在地绞着。
“金缕。”
尺玉正色叫人过来,她常常是温柔可亲,难得露出如此严峻的神色,这一下倒也将金缕吓得够呛,畏畏缩缩地走过来。
尺玉厉声问:“昨日你陪同殿下时,殿下可吃了什么东西?”
见状,胆小的金缕立刻扑通一声跪地,却还颤声为自己辩解:“昨日殿下说饿了,吩咐我从内厨拿几块糕点,我便拿了几块枣泥糕,可公主只用了半块呀,我也是方才才同内厨的厨娘口中知道,那里面放了些许杏仁……”
“下去吧!”尺玉不成器地瞪了金缕一眼,现在还不是同她问责的时候——这是公主府内的内事,使君还在一旁听着,断然不能给殿下丢颜面。
闻婢女言,医师又仔细审视穗丰手臂片刻,起身同尺玉解释:“公主体质孱弱,还好吃的不多,我开几副方子,按时喝下去,几日便可好了。”
尺玉舒了口气这才安心下来,医师抱着药箱走出屏风,又和袁尧汇报了下情况,便有挂印跟着去开药了。
忽地听见屏风外有声响,是婢女进来叫尺玉,说将军有话问。
尺玉绕丹青花鸟纹屏风出去,看到魁梧伟岸的男人坐在坐榻上,一双长腿舒展开,右手长指压着蹀躞带挂的玉璧,拇指漫不经心摩挲着,一双长眸底色发暗。
她规矩地行礼起身,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尺玉本以为使君是要责罚与她,却不想袁尧略作沉默,竟只是问了公主的饮食禁忌,又吩咐跟他来的亲卫去内外厨通报下去,公主的饭菜里不准再出现这类吃食。
“你跟公主多久了?”袁尧忽然问:“公主身边怎么不见乳母嬷嬷?”
“回使君,婢伺候公主有八年了。”尺玉低头回话:“公主的乳母嬷嬷已过世,如今仅有一位尚宫姑姑跟随。”
袁尧回忆公主身边均是年轻婢女:“怎么不见那位尚宫?”
“尚宫年老,路途颠簸身体抱恙,这些日子都在休息……”
“尺玉。”李熹桃略喑哑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打断他们的谈话,尺玉一惊,怕是自己吵醒了公主,又听里面继续问:“是将军吗?我想同将军说说话。”
4. 第 4 章
听见屏风内传出来的话,袁尧和尺玉俱是微怔。
公主殿下仅着亵衣亵裤,哪里好见人,尺玉脑袋的思考略微涩住。
袁尧亦是丝毫未动,抚摸着腰间玉璧的手指微蜷,轻而易举将微凉的玉璧包进温热手心,二人既然已约法三章仅是表面夫妻,再轻易进她寝室实非君子所为。
但公主显然不懂这些。
又听丹青屏风内李熹桃艰难出声唤他,袁尧终是没能开口拒绝,起身走了进去。
他昨日已遣人将自己的物品都搬走了,现在这屋子全是公主的闺房物件了,一侧青瓷瓶里插了朵原本娇艳欲滴的牡丹,但已蔫蔫地垂着,边缘蜷起焦褐的纹路,袁尧收回目光,垂眸隔着朦胧帷幔看榻上的她。
李熹桃颦蹙的细眉微动,长睫震颤掀起眼帘,漆黑眼珠纯良清澈,她哑声唤一句将军,费力抬起胳膊想要支起身子,见状,袁尧沉声:“殿下莫乱动。”
“谢谢将军,既要麻烦府上医师过来瞧,还麻烦使府厨房迁就我。”李熹桃没再勉强自己,她嗓音哑,又轻如细风。
袁尧意识到她醒的早,把自己和尺玉的对话都听进去了:“不必客气,殿下既住在使府,便是臣应该做的。”
他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婢女的声音,是药煎好了,尺玉接过药碗走进来,掀开纱帐坐在榻边,扶起公主,嗓音柔柔劝道:“殿下,把药喝了吧。”
李熹桃咬唇,黢黑目看了那漆黑药汤半天,她极为厌恶喝药,此时难耐满腔委屈,但也不为难尺玉,就着她的手一口饮尽,苍白唇边染上几滴药汁,病恹恹芙蓉般的娇靥皱在一起,尺玉忙拿了帕子帮擦净毫无血色的唇角。
袁尧在旁看着,眼底竟浮起几丝怅然。
李熹桃喝过药还想和袁尧说什么,却被尺玉拦住:“方才医师说殿下需要多休息,莫要再说话了。”
袁尧沉默一息,敛了方才不经意透露的情绪,也道:“殿下歇下吧,养好病才能去赴齐王殿下的见春宴。”
听袁尧提起六哥的见春宴,李熹桃终于听话地躺好,不多时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四日一晃即过。
接连喝了五六日药,公主身上的疹子终于退下去,多亏了使君遣人送来的祛疤膏,她白皙的脊背上连印痕也未留。
李熹桃身体未康复时不敢碰水,如今终于好差不多了,明日便要赴宴,今夜尺玉便准备了热水伺候公主沐浴。
六扇流云花鸟屏风隔挡,尺玉慢慢替李熹桃宽衣,又将人扶进浴桶,她身子极美,玲珑有致,体格单薄但雪胸却饱满丰盈,比寻常少女更加娇满几分。
缱绻水汽充盈氤氲,公主殿下缓缓坐入浴桶,热水洇没她半截柔软雪峰。
尺玉舀起水浇在她光洁后背上,尺玉忽然柔声问:“殿下,婢子该如何处置金缕?”
闻言李熹桃睫毛颤动,却还是在替金缕辩解:“玉娘,此事不怪她。”
尺玉比李熹桃大了有七岁,素日里照顾陪伴细致入微,在公主的心里,尺玉更像是阿姊般的存在,若是私下无人,李熹桃便会亲昵地称她声玉娘。
女子含情柳叶目幽幽瞋了公主一眼,尺玉淡唇紧抿,殿下总是这般宠惯着下人,她好几次想管教,都被拦了下来,使得公主府的婢女侍者做事均是马虎且不上心。
可尺玉心间又生出几分欣慰,只有这般怜悯宽容才是公主殿下啊,若是没有殿下的慈悲心怀,尺玉心想,自己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呢。
片刻沉默,尺玉仍道:“还是得小惩示戒,以免她日后再犯,婢罚她去做粗活可好?”
纤细藕臂搭在浴桶边缘,小巧下巴枕在上头,李熹桃微微和目,迷迷糊糊应了。
见春宴当日,李熹桃在屋内闷了四日养病,此刻难得呼吸新鲜空气,心情跟着明朗不少。
“将军!”李熹桃远远便见着了远处身姿挺拔的男人,如宽厚高山般矗立。
袁尧听见她俏生生地出声喊自己,循着声音望过去,见那灿如明珠的穗丰公主提着裙摆,步履翩翩朝自己小跑来,如蝶般轻盈停在他面前,少女的胸脯还细微起伏着,身后一串的小婢女们紧跟着,气喘吁吁。
“让将军久等了。”她穿了身桃红团花低领对襟衫搭齐胸宝花纹黄色罗裙,轻如云烟的薄纱半掩雪胸,肌肤如雪色般明亮毫无杂质,少女胴体丰艳秾丽又饱满。
“未曾。”男人声音沉。
袁尧叫车夫将公主府的马车牵过来,公主便由婢女扶上车驾,袁尧正欲回身上马出发之时,却听她忽地出声叫住他:“将军。”
袁尧不解地看过去,少女回眸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虽疑惑,可袁尧还是阔步走过去,挺拔壮硕的男人立在车驾一旁,穗丰眼前的光线瞬间被挡大半。
袁尧站定,车上的少女比他高出一截,她稍微曲低上身说话,鼻畔是似有若无的少女闺中甜香,脖颈白皙纤长,与他贴得极近,袁尧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垂低头颅,听她讲话。
公主檀口轻开,嗓音婉转又轻柔:“宴会设在郊外,沿途山路颠簸又需些时辰,我的马车空间宽敞,将军要么同坐吧,路上说说话还能解闷。”
袁尧略沉默,淡嗯一声,便摆摆大手示意一旁的家奴将马牵走,进了公主的马车。
袁尧极少坐马车,这车驾是自长安送公主来灵州的那驾,里面还俱是小女郎的物件,车内有软毯和桌几,桌上不仅摆了茶水,还立着冰裂纹花瓶插兰花一支。
她身上常萦绕的那股香气馥郁地盈满空间,袁尧坐下后才察觉,原来是车内四角均挂着镂空银香囊。
袁尧坐在李熹桃身边,尽管这马车已算宽敞,但袁尧骨架比寻常男子更加宽大,坐进来后还是稍显局促,身侧便是柔媚的女子香,车夫驾马车出发,香囊下垂落的铃铛随着车马颠簸发出泠泠清响。
她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靠近,离他只有一拳距离。
袁尧握拳虚虚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礼貌关切道:“殿下身子可好了?”
“已全好了。”
李熹桃娇俏偏头盯他,说话期间娇媚身子还在不断贴过来,又掀起轻薄的袖子纱料,将白皙纤细的胳膊递到他眼下:“还要多谢将军送来的药膏,将军你看,竟连一点疤痕也没有留下。”
雪白颜色充满青年视线所及之处,凑得太近,已难分清香气是香囊里的还是她身上的。
袁尧低低嗯一声,表示自己看到了,单纯的公主便将玉臂慢吞吞收了回去,凝脂般的唇里还在嘟囔着谢他。
私密的空间里二人沉默了片刻,李熹桃似是无聊了,又朝他凑过去:“将军,你常住在军营吗?军营里可有什么好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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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落在二人间,袁尧侧目,只见少女一双清灈杏眸笑吟吟看自己,他略作思考,开口沉声讲了个河东军海东青的故事。
早年,回鹘势力强劲,势力范围有时会延伸到河东节度使辖区的北部边境,当时率军驻扎河东军的主帅还是女将程韫锦,传闻彼时她于军中豢养了上百只海东青,这些白鹰十分通灵性,能听懂指令,战时可听令群起而攻击敌方。
在一次与回鹘国紧张作战时,程将军下令放出海东青阵群,霎时天空如黑云压顶,数百只猎隼从天空向下俯冲,尖锐的利爪捉瞎了战马和士兵的眼睛,回鹘人当是天神降临不战而败。
故事讲罢,袁尧看她。
其实他讲得并不生动,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可公主仍是听得认真,故事讲完了仍是面露万分惊诧,嫣红唇瓣翕动片刻,半晌才问:“女子也能做将军吗?”
袁尧长眉略动,似是没有想到她关注的重点在程将军,盯着公主诧异的明亮眸色沉默片刻,才回:“程韫锦将军不让须眉,确有此人。”
“好厉害!”李熹桃转动纤细的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柔顺的披帛,半晌才缓过神,雪白贝齿微咬下唇,嘟囔道:“尚宫姑姑只会讲女则女训,从来不会给我讲这些。”
李熹桃又沉默了半天,才将注意力落在故事里的海东青上,好奇地问:“海东青是鸟吗?”
“是鹰,体羽多是白色的。”袁尧答。
“我没见过海东青,但我养过一只雪衣娘,翎羽亦是雪白的,它还会学人说话,可机灵了,海东青和雪衣娘,应该差不多吧?”
海东青为猛禽,体型矫健视力敏锐,利爪和尖喙更是尖锐凶猛,常用来狩猎,而公主口中的雪衣娘则是白鹦鹉,因为聪慧可爱,多被女郎豢养娱乐用。
男子肩背如山脊般宽厚沉寂,比他身侧人体型宽大极多。
袁尧垂眸看公主,一张灵动的香靥娇俏可爱,肌肤皙白如明玉生辉,他忽地想起前朝皇宫曾有只名动长安的雪衣娘,此刻公主眼尾微扬的灵动模样,那灵物约莫与她现在模样神似。
他未反驳公主的话,只淡声道:“海东青体型要大些。”
李熹桃眸光一亮,追问道:“将军的军营里可有海东青?”
袁尧宽大的手掌搭在膝上,声线温厚沉静:“近郊军营有一只,不过并非战时用的猎隼。”
“那我能去看看吗?”公主语调骤然上扬,潋滟黑眸里似坠了漫天星子,娇嫩语调满是期待。
袁尧眼光扫过她因欣喜而漾起的梨涡,低低应了声好。
穗丰公主盈盈秋水眸里盛着光亮,她惊喜到下意识地伸手抓旁边人的手掌,十根细指软软地去攥他宽厚粗糙的虎口,“太好了,谢谢将军。”
柔腻微凉的指腹意外触碰过他掌心,可眼前的始作俑者却仍是那么天真烂漫,浑然不觉方才动作有何不妥般,抿唇笑着撤回了手。
天真的女郎还仰着脑袋侧身看他,探出嫩红小舌舔舔干涩的唇瓣,就这样毫不戒备地落在他沉邃眸底。
她面庞神色忽地失落了下来,杏目里的光亮黯淡几分,片刻后喃喃道:“若是雪衣娘没有被父皇收走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也能带它给将军看看。”
闻言,袁尧被她攥过的那只手掌有些发麻,粗粝宽大的指头细微动了动。
5. 第 5 章
见春宴设置在灵州城郊外名为风玉幽园的一处别业,于竹林围抱之间,里外悬挂数十个占风铎,风吹玉振,故因此得名。
马车稳稳停住,只见袁尧率先拂帘下来,随后一只纤细玉臂探出车帘,李熹桃钻了出来,少女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身材窈窕绰约,姿态又娇又纯。
袁尧长身立在马车一旁,未经思考便下意识地伸手扶她,李熹桃亦是丝毫没有犹豫,一只柔软的小手搭在他健壮的小臂上,轻巧下了马车,幽园门前早有侍者候着,垂首引着他们进去。
幽园内杂树参天繁花覆地,人工建造的楼阁亭台并不多,大多是天然的嶙峋峻石与潺潺流水,自成山林闲景,李熹桃脚步不自觉放慢,眼底流转着藏不住的新奇与欢喜。
不多时便远远见到李赟,李熹桃一时没有认出来。
一泓清溪蜿蜒穿园,亭下层层茜色纱幔翻飞,时年十九的少年歪倚在金丝楠木七宝榻上,他头戴金冠,着蜀锦团花圆领袍,腰间金玉带銙镶嵌蓝宝石,身侧数个半裸的美婢宠妾娇笑着。
他笑着,瘦长的手指狠狠捏着一名宠妾的下颌,另一只手拎着酒壶,自高处往她殷红樱口里灌,晶莹的葡萄酒液从宠妾唇角溢出来,旁人纷纷叫好。
李熹桃脚步慢慢顿住,疑惑地略怔一瞬,她不懂眼前这一幕的奢靡荒淫意味,身侧高大健硕的男人却朝前半步,如一座高山般彻底挡住她的视线。
袁尧鹰隼般的眼眸盯着远处的少年,冷声朝领路侍者说:“先与齐王殿下通报一声。”
侍者小跑过去附耳通传,袁尧遥见李赟立刻松开宠妾,将手中酒壶扔到一旁,从七宝榻上弹坐起来。
美婢宠妾纷纷散去,袁尧这才垂眸看身量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公主,唤她回神:“殿下,走吧。”
娇媚面色怔忪,李熹桃走到李赟面前,李赟浑身散着酒气,但琥珀眸色温柔地笑着看她:“好久不见了,之前回京朝见总是匆忙,来不及见你。”
她总觉得,李赟同她回忆里的好哥哥似乎不一样了,李熹桃贝齿咬唇,喃喃:“六哥哥。”
看到一旁的袁尧,李赟对他亦是挂着温和的笑容,可那张殷红道阴气的薄唇张开,出口的话却在翻旧账:“之前邀约都被使君拒绝,这次若不是有穗丰在,怕是仍不会来吧?”
“军中事务繁忙,殿下见谅。”袁尧淡然颔首。
李赟上任以来,确实邀请过袁尧数次,尽管他身为刺史尸位素餐,大多事务都交由手下的长史司马去做,表现出了不愿涉足政事的模样,但李赟到底还是李氏皇室一族。
稍微寒暄几句,又有侍者急步来通传有宾客到了,他们便一同去了宴上,宴会分为外宴与内宴,以一道泼墨山水屏分隔,男女宾客分席而坐。
李熹桃由婢女领着入席间,稍微打量身侧人,似乎是位十分眼熟的娘子。
她脊背玉立跽坐于席间,身子弱柳扶风般纤细,但周身气质高洁不凡,略微想了一下,李熹桃认出她是陈郡谢氏的四娘子谢卿枝。
李熹桃忽地记起来,在长安城皇宫里,初次见到谢卿枝的情形。
三年前暮春,那日她像往常一样提裙欲去寻李赟玩,却不想被尚宫姑姑抬手拦住,尚宫肃然说李赟今日有要事在身,李熹桃只得领着婢女百无聊赖地闲逛,不想在嶙峋假山旁,闻阵阵压抑的女子啜泣声。
尺玉连忙拽住她的衣袖,摇头示意莫要多事,可李熹桃咬唇又凝神细听片刻,还是心生不忍,踮脚绕过堆叠乱石,悄悄凑过去,只见穿藕丝衫子、系着柳花裙的少女蜷坐在假山后,双臂环抱膝盖,哭泣得戚戚然。
“你为何蹲在这里哭呀?”李熹桃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可还好?”
哭声蓦地止住,少女只漾起泪眼朦胧的小脸,一双含着盈盈水光的眼眸盯着李熹桃,发间银簪随着颤抖轻轻晃动,沾着泪痕的胭脂晕开在腮边。
她抽泣着说,她是陈郡谢氏谢卿枝。
李熹桃不知谢卿枝为何而哭,但还是用稚嫩的话语安慰了好久,又将人领到禾露宫里重新画妆。
思绪回笼,李熹桃才发现自己正盯着谢卿枝看,对方明显亦察觉了她的视线,谢卿枝温润眸子一闪,认出穗丰公主,立刻起身略微福身行礼。
“卿枝娘子怎么也在呀,我记着陈郡离灵州应当是很远的。”李熹桃拉住她柔软的双手。
谢卿枝浅淡目色柔柔,她抬眸看着李熹桃,见公主面色认真不做假,才慢慢解释:“公主,妾三年前由陛下赐婚,现在已是齐王殿下的妃。”
闻言,李熹桃微愣。
她只记得那日后不久,李赟便离开了长安去到灵州,从来无人向她提起,那日谢卿枝进宫竟是嫁与李赟的,李熹桃咬唇,忆起谢卿枝那日哭泣凄惨模样,也猜到她是极为不情愿的。
谢卿枝没再说话,而是去迎接别的宾客,陆陆续续有不少女郎落座,大多认出李熹桃向她打招呼。
内宴逐渐热闹起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嬉笑着聚在一起,有的投壶射鸭,有的斗草下棋,白瓷盘盏随着婢女们莲步轻移端上来,每道珍馐皆以新鲜花瓣点缀,琥珀盏里盛满蔷薇酒露,自然清新颇有雅致意味,李赟向来是不爱权力斗争,独爱风花雪月的。
李熹桃被拉着一起投壶,可她显然并无兴致,葱白细指捏着箭矢连投几次不中,就扔下不玩了,又有小娘子邀她射鸭,李熹桃摆摆手说自己不会射箭,便回到坐席间,隐约听到屏风另一边的外宴男宾们亦是觥筹交错。
外宴正在行赋诗令,是李赟提出来的。
锦衣华服的少年歪歪地斜倚着,瘦长指尖捏着鎏金酒杯,身旁胡姬腕间金铃随侍酒动作轻响,他眼皮微抬,漫不经心地出题:“以春景做题,限半炷香成句,如何?”
方才还热闹的席间,瞬间无人出声应和,大家均偷偷去瞧跽坐的袁尧,只见健硕的青年以粗糙指腹慢条斯理摩挲着酒杯,脸上并未露出丝毫不悦。
这是在针对他。
在这一群高冠博带的贵族子弟间,唯有袁尧非门阀世家出身,而是从行伍底层一层层厮杀上来的,于他而言,李赟提出吟诗作对分明是有意为难。
李赟吩咐下去,立刻有侍者拿香来计时,他骨节分明的长指随便一点,被指到的那郎君便站起来,略作思考开始作诗,出自门阀贵族的子弟都是自小学习诗词歌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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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算学得不精也不至于张不开口,很快众人纷纷赋诗结束,视线落在了袁尧身上。
“到使君了。”李赟冷冷开口,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身形极具压迫性的男人站起来,比寻常人更加硬朗深邃的五官并未露出丝毫愠气,袁尧没有作诗,大手端起酒杯朝李赟的方向一举,突起的喉结滚动,他仰头一饮而尽,随后目光炬炬盯着李赟,沉声:“臣为护大樘安宁常年驻守边关,不似各位郎君有闲情于别业吟诗作对,甘愿自罚此杯。”
这番话不仅说他为守护大樘安宁作出的贡献,还暗戳戳指着这群世家子弟脊梁骨,讽他们是靠他庇护才得以安稳吟诗作对的,呛得李赟下不来台。
“使君不会赋诗,便不玩这个了。”李赟头脑一热,立刻提议:“击鞠如何,使君不会连击鞠也不会吧?”
李赟不通政事,但精于玩乐,玩乐其中属击鞠技巧精湛,这么多年还未有人胜过他。
袁尧淡答可以,众人便纷纷扔下酒杯,转头去了击鞠场。
水墨山水屏风外的声音吵闹,不多时又悉悉簌簌静了下来,谢卿枝忽地莲步袅袅过来,俯身问李熹桃:“殿下若是无事,要不要去看击鞠。”
“击鞠?这里有马球场?”李熹桃惊诧,这风玉幽园的规模叫人诧异。
谢卿枝点头,内宴的小娘子们听说有击鞠比赛已经纷纷去看了,李熹桃略微思考便也跟去了,女郎们纷纷在高台上落座观赛,还有一些没能上场或在候场的郎君均在台上。
不多时两队上场,分别着深红墨绿两色球衣,人马两排在光亮如镜的球场中站定。
李熹桃一下就找到了红队为首的袁尧,他身着深红色窄袖紧身锦衣裤,腰带紧束,脚踏短靴,恰到好处地展现出男子的威猛挺拔,目光移开,绿队为首的是李赟。
随着一通鼓响,霎时球场上黄色尘土飞扬,袁尧手里握着包裹着兽皮的球杖,轻巧一跃上了马,额角一滴汗珠被刺目的阳光晃动,直直垂落砸进马蹄下的黄土中。
袁尧眉眼犀利,看向敌队的眼神富有野兽般的进攻性,李赟亦是神情锐利,他抱着必胜的决心,就□□的马匹都带着威风凛凛的气势。
李熹桃有些担忧袁尧,李赟虽然体型比不上他,但击鞠技术在长安城是出名的。
可没等李熹桃反应过来赛况,身旁便有小娘子尖叫喝彩,原来是袁尧拔得了本场比赛的第一筹,绘了鲜艳彩漆的木鞠流星般划过球场上空,顺着那道弧线看过去,李熹桃的视线稳稳地落在了袁尧身上。
他轻巧地一挑球杖,马球又借力飞走,到了不远处的同队队员球杖下,李熹桃的目光却没再顺着木鞠移动,而是紧盯着袁尧,他身材健硕,衣料已经被汗水浸湿。
不知道他是不是敏锐地感受到了看台的视线,球场上的袁尧眸光一凛,他五官本就深邃有压迫感,此刻更是有些凌厉骇人的气势。
可与他目光对上时,那股凛然的气势却又感觉软了下来,他似乎是在遥远地和她对视,李熹桃眸色微怔,纤细指尖不自觉地捏紧松松搭着的柔软披帛。
皙白的少女胸脯里,一颗心脏仿若要跳出来般跃动着。
6. 第 6 章
日头西转,又是阵鼓声轰轰响起,袁尧所在一队不出意外获胜,头筹被抢,李赟被拂了面子,攻势愈发狠厉激进,然而急躁之下,也被袁尧抓住更多破绽。
旁人都陆续离开了球场去换衣,唯独见着袁尧同李赟还在驱马,于击鞠场上并辔而行,似是在聊些什么。
方才一局,使得李赟对袁尧稍微刮目相看了些,少年语气虽不如先前那般刺耳,却仍带几分冷意:“想不到使君击鞠竟如此厉害。”
“臣只是马术好,殿下对击鞠之术才算得上精通。”袁尧长腿跨坐在马背上,目光朝前不斜视,并未正眼看李赟。
李赟自殷红唇里冷冷呵了一声,似乎是自嘲道:“不必恭维,我从会骑马便会击鞠,看得出来使君技巧了得。”
袁尧没再说话,二人沉默着,又并行片刻……
袁尧与李赟骑马交谈时,台上的李熹桃正被陌生郎君搭话,那小郎君年纪轻,似乎是鼓足勇气才挪到李熹桃面前,他满脸涨得通红,立在李熹桃面前踌躇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小娘子是哪家府上的……”
未等他将话讲完,谢卿枝便洞悉了他的心意,立刻出声打断,妥帖地为二人解围:“七郎唐突了,这是穗丰公主。”
那小郎君明显神情一怔,蓦地面色紧张到煞白,留下一句冒犯了,便匆匆离开。
向来温顺善解人意的谢卿枝打量公主,似是怕李熹桃被吓到,春水般柔声安抚道:“那是陇右李氏的七郎,年纪小,殿下莫怪。”
李熹桃点头,可她的心思并不在什么李七郎身上,她弓月般的纤纤细眉颦蹙,粼粼水光般潋滟般眸光流转,去寻球场上的袁尧与李赟,可已看不见了。
将军许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便先走了,李熹桃如是想着,雪白贝齿轻咬水润嫣红的唇,脚步缓慢地跟着谢卿枝一起离开击鞠场,却在走到门口时,见已换干净衣裳的袁尧背影宽阔沉稳,站如松柏青山,似在等人。
少女眼波似春潭初涨,娇俏的面靥露出娇俏笑来,提着裙裾小跑过去,脆生生地唤:“将军!”
刚在袁尧面前站定,李熹桃没等缓过气,少女青涩丰盈的胸脯明显起伏,她便将心底真心的夸赞托出给他听,却不知这话会不会惹旁人不悦:“将军击鞠真厉害,在长安时还从未有人能胜得过六哥哥。”
一旁的谢卿枝亦是暗中赞叹,大樘虽然尚武,但再精壮有力的郎君也不如真正戍边征战的男人,后半场不少人轮换上场,唯有袁尧李赟二人还在,她看得出李赟是为面子强撑,而袁尧却是从头至尾淡然。
“我只是体力比旁人强些。”望进公主殿下如点墨般漆黑的眸子里,袁尧身侧手掌微握,沉静言语仍是十分谦让。
实际,袁尧在场上仍收了几分力气,其余人均是行不胜衣的贵族子弟,若是他真发狠去打,怕是不出半个时辰便要结束比赛,岂不是扫大家的兴。
才换衣出来的李赟听到李熹桃与袁尧的话,几分阴恻恻笑道:“使君真是谦虚了,使君这般勇猛,怕是整个大樘的郎君没有一个赛得过你。”
袁尧淡看他一眼:“齐王殿下过誉了。”
听他话落,李赟只冷哼一声,便拂袖离开了,谢卿枝亦是跟着走了。
见状李熹桃面露疑惑,她看看李赟清瘦的背影,又仰起脸看身旁的人:“将军不是在等六哥吗?”
袁尧低头,深沉视线落在李熹桃扬起来的芙蓉小脸上,突出喉头微动,沉声道:“我没在等他。”
沉默两息,李熹桃懵懂地哦了一声,却并未理解他到底在等谁。
午后明朗日光淌过溪水潺潺,身形差异极大的二人慢悠悠地踱步而行,公主步子小,袁尧身量太高步幅也阔,便留意着刻意走得更慢些,使她能从容跟上。
“将军骑术真好,我羡慕极了。”宝珠明月般的公主殿下轻声叹息,语气似乎要融进风里消散般细微,像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还从未骑过马呢,尚宫姑姑总说危险,因我身子孱弱放心不下,父皇也不许我学,生怕我从马上摔下来受伤。”
少女细弱的话语伴着泠泠玉声,几不可闻,袁尧沉默着,看她面露可惜之色,薄唇略动却到底没接话。
风玉幽园内栽种的早牡丹已盛开,娇艳模样,亦是将女郎的自言自语听了去。
而女郎寝室内,青瓷瓶内蔫牡丹花被婢女换过了,同样一副鲜艳娇嫩模样。
尺玉端来一白玉盘,里面盛清香甜瓜。
眼看晃眼日头逐渐西沉,公主仍怏怏地伏在黄花梨木凭几上,玉白的肌肤被压出一层薄粉色,芙蓉玉般的巴掌小脸上教人怜爱地萦着一团愁云。
“殿下。”尺玉在公主怔仲的芙蓉面前摆摆手,柳叶目潋滟流转在娇小的女郎身上,面露淡淡的担忧色,问:“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熹桃被唤回神,她扯扯唇角,下令将屋里所有婢子都遣出去了,只留尺玉一人。
“殿下在想何事?”尺玉问。
公主缓缓坐起来,年纪小的女郎娇嫩的脊背纤瘦挺直,她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小鹿般带着好奇的眼神看尺玉:“玉娘,我今日见了六哥,但不知为何,总觉着不舒服。”
“今日发生了何事?”尺玉问。
略作思索,李熹桃将今日所见如实讲出来:“六哥哥浑身酒气,身边围着许多婢女,许是天热,婢女们都是衣衫散乱。”
“……”
尺玉沉默了,公主殿下涉世未深,于男女之事懵然无知,见此等糜乱之景,只隐隐觉出几分不适。
盯着少女明亮清润的黢黑目看了两息,尺玉没忍心告知她实情。
尽管如今殿下已成亲,但使君仍以礼相待,想来是不打算行夫妻之实,尺玉想,这般也好,她的殿下如雪皙白纸般太单纯,天生便不该受这些污秽低俗之事浸染。
尺玉温软但坚定地解释:“殿下莫要再想了,正如您所说,许是天气太热了,女郎都是怕热的。”
李熹桃嗯了一声,又问:“玉娘,你还记着卿枝娘子吗?”
尺玉一惊,她道“婢子记着,三年前见过,殿下心善,还带卿枝娘子到禾露宫中补妆。”
“她那日进宫竟是被赐婚给六哥哥,分明哭得那样可怜,定是不情愿的,可父皇为何还要强人所难呢?”李熹桃握着尺玉双手的葇荑颤了颤,又忆起那日谢卿枝泪眼朦胧的模样,喃喃道:“都怪我带她去补妆,若是父皇见着她哭过的样子,必会心软取消赐婚,都怪我……”
李熹桃对大樘局势知之甚少,她并不清楚谢卿枝的婚事并非天子强逼,而是谢家主动为之。
陈郡谢氏自前朝起便渐趋衰落,时至今日几近式微,世人只知五姓七家,早已忘却曾经显赫的陈郡谢氏,谢家若想重振昔日荣光,攀附皇室无疑是最直接的捷径。
尺玉暗忖,殿下带卿枝娘子补妆,并非害她,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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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变相救了她,虽说在殿下面前,陛下一副慈爱的老父亲模样,但在外人眼中,他是九五至尊、威严天子。
一个满面泪痕的小娘子面圣,定会触怒龙颜,招来杀身之祸。
可眼前,善良慈悲的殿下仍在郁郁寡欢,却是在为旁人那本就不可撼动的命运自责。
“殿下……”尺玉难得主动打断李熹桃的话,她反手坚定地握住公主的双手,安抚般轻捏她掌心,万分认真地一字一句肯定道:“不怪殿下,殿下是极好的人,在婢心里,全天下没有比殿下更好的女郎了。卿枝娘子被赐婚与殿下没有关系的,她的哭,也许并不是因为赐婚,殿下何必全怪在自己身上呢。”
尺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莽撞闯进来的小婢女打断了。
“殿下,使君派人来了,邀殿下去马厩看看,说是给殿下送了匹小马驹呢!”叽叽喳喳的挂印提裙从门外跑进来。
闻言,尺玉见李熹桃原本抿着的唇角忽翘起,她惊喜地不敢置信般,朝窗外看,果见候着个身着白绢联珠纹圆领袍的清瘦挺拔少年人。
李熹桃立刻起身,随着少年去了马厩,脚步轻快,她想得少忘性大,本就被尺玉一番安慰驱散了郁闷,此刻更是愁云尽散。
离马厩远远地,便听袁尧吹了声急促的短哨,厩里一匹高大的黑色烈马闻声甩甩尾巴,踏着铮铮马蹄朝袁尧靠近,随后瞧见健壮挺拔的男人抱了捆干草,在厩前站定。
李熹桃问少年:“那是将军的马?”
“是,那匹黑马名叫翻雷,性子极烈,除了将军没人能驯服,旁人离得近些,它便扬起前蹄嘶鸣示威。”少年声音清冽,回答。
袁尧抬起宽厚的手掌捋了捋高头骏马顺滑的鬃毛,黑马乖顺地嚼着他手里的干草,在袁尧面前这匹烈马似乎变得一点脾性都没有,李熹桃在不远处站定,清灈潋滟的眸光盯着他的动作,袁尧抬眸同她对视一瞬,便将手中苜蓿草悉数扔进马槽,拍拍手掌上的灰尘走过来。
“将军当真要送我一匹马驹?”李熹桃到现在仍是不可置信。
袁尧淡应一声,领她绕至马厩另一侧,李熹桃果见一匹枣红马驹,体型比翻雷矮小不少,鬃毛飘扬如烈焰般,腰背滚圆皮毛发亮,一看便知养护得极好,可李熹桃甚少距离马匹如此之近,不免心下生出几分害怕。
“这匹马性子温顺,殿下不必怕。”袁尧见她踌躇的模样,率先伸出手掌抚上马驹的皮毛,捋了两下。
见状,李熹桃仰起脑袋看向袁尧,嫣红下唇又被雪白的齿咬紧,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后,她小心翼翼朝前几步,鼓起勇气抚摸上枣红马驹的皮毛。
这马果然很温顺,一点脾气也没有,抚摸上的一瞬间李熹桃便不怕了。
袁尧收回手掌,看她娇花般的面靥终再无恹恹神色,只说:“这匹马从此便属于殿下了。”
“我要先为它起个名字。”这位大樘的嫡公主眸色清亮,轻扬小脸看他,语调甜腻娇俏:“起了名字,才算彻底属于我。”
李熹桃略思考,抬眸见天际绯红晚霞,便笑吟吟决定了:“见它通体枣红色,如晚霞般艳,不如叫丹霄。”
她明媚的笑颜像孩童般纯真良善,男人沉静硬朗的五官古井无波,却仿若透过此刻女郎巧笑嫣然模样,忆起了多年前小娘子拉住自己手掌,笑吟吟说了同样的话。
健壮挺拔的男人手掌逐渐握紧,手背上用力的青筋清晰可见。
7. 第 7 章
黄昏天际的云层边缘鎏着金边,有个腰佩横刀的男人疾步来到马厩,待到二人面前,垂首恭敬地通禀:“长安来的监察御史来拜访,正候着了。”
袁尧淡嗯一声,阔步随他离开马厩,去了中堂。
通往中堂的廊下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胭脂般艳的娇花躲在黄昏的晦涩天光里,偶有阵西北朔风穿过连廊,海棠花瓣如绸般颤巍巍,李熹桃被遮挡在在连廊拐角后,小心翼翼又好奇地探头看,只朦胧黄昏中远远见着,中堂有一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正与袁尧寒暄。
他穿着一身赭色圆领袍,满脸褶子地笑着,模样显得有些憨厚。
监察御史分察百僚巡按州县,此番正是奉皇帝旨意来到灵州,目的是为了监察灵州灭伪教行动的执行,而所谓伪教,即佛教。
当今天子尊崇道教,十余年前刚登基时并没有明显的灭佛举动,仅下旨控制僧人数量,但近年陛下手段逐渐狠厉起来,前段时间,甚至下旨拆毁天下所有佛寺,没收寺众土地,勒令僧尼还俗。
袁尧上书多次,陈列弊端多条,但仅说服陛下暂留灵州城内安奉了慧真大师佛骨舍利的圆空大佛寺而已。
五日即过,中堂旁廊边的西府海棠已有残红凋落,叶间隐约可见结出的青果,而北堂后的寝室内,陶瓶内的西府海棠花枝仍亭亭玉立层叠如霞。
有风透过雕花窗棂,身着白色团花对襟短袖衣配绯色绫衫子,面容姣好姿色秾丽,李熹桃坐至软垫上,饱满窈窕的身姿坐正,书案上铺开一空白宣纸,以陶瓷卧羊形镇压好,眉目低垂稍作思考,细指便提起支紫毫笔,点点墨迹落于纸面。
白日光线通透洒下落于纸面,跽坐一侧的尺玉捏着墨梃研磨,公主画技一向精湛,寥寥几笔便勾出男人身形,待认出那所画之人,她手腕动作微顿。
直至最后一笔落,少女纤白细指将紫毫笔搁在白瓷笔山上。
门外传来清晰脚步声,是挂印,李熹桃期待地望她,挂印却摇摇头:“殿下,将军仍未回来。”
闻言,李熹桃蔫蔫地伏在了黄花梨木凭几上,自那日见过监察御史之后,袁尧便忙了起来,收了他送的马驹,李熹桃总想着找机会回礼,可连续多日他都不在府上,少女绕着小臂上松松搭的披帛,面露恹恹。
颇无聊,她翻开身边的书,可这些都是尚宫姑姑亲自挑选的,怎么也寻不到一本想看的。
忽地,外头响起一阵嘈杂混乱人声,李熹桃隐约间似是听见了熟悉的男声,便从榻上弹坐起来,立刻朝挂印摆手示意她出去看:“快去看看是不是将军回来了。”
可不等挂印迈步出去,公主又唤住她,挂印疑惑地看过去,公主站起身,一腰单红色薄罗裙裙袂随她动作水波般荡漾,道:“我亲自去吧。”
此刻嘈杂声已静下来,李熹桃下意识去到书房寻人,却发现那里并不见袁尧,细眉蹙起来,又与婢女顺着连廊朝前院走。
细指捏着轻罗团扇斜在头顶遮阳,滑腻的衣料顺着她的动作微微下滑,露出半截皓白如玉的腕子,女郎步履轻盈地穿过中门。
不曾想是一片刺目的血红映入眼帘,李熹桃清凌凌的杏目瞳孔骤缩,她耳畔蓦然觉着仅剩嗡嗡闷响,辩不清婢女说出的词句,唯有自己心跳声响得清晰。
胸口还在汩汩冒血的男人倒在前院,一动不动,李熹桃与那双不瞑目的眼睛对视,男人长相眼熟,骤然记起来,他是袁尧手下,是那日来马厩通传之人。
五日前才见过的男人如今倒在血泊里,已然了无生气,李熹桃脸色瞬间煞白,感觉自脚底向上窜出一股寒意蔓延至全身,激得她瑟瑟发抖不已。
血泊尸体旁是双沾血的乌皮六合靴,李熹桃下意识顺着朝上看,宽厚手掌中握着的三尺横刀仍在滴血,袁尧深邃眉眼凌厉可怖,居高临下望着,仿若杀人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她攥着扇柄的的手突然绷紧,娇嫩指节泛出青白色。
女郎细微的脚步声音传到了袁尧耳朵里,他敏锐如鹰隼般地扭头看,原本犀利发狠一双长眸,却在看清她的一瞬,划过一丝微怔。
与男人漆深双眸对上,女郎娇容上霎时露出惊惧颜色,茕茕身形如骤雨打芙蓉般颤颤摇晃,李熹桃本能地错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随她转身翻涌的红裙裾扫过青石板,袁尧见着公主如一只惊蝶般逃离,瞳色映出她单薄如弱柳般背影,瞬间敛眸,面露浓重悔色。
游魂般失神落魄的少女回到院子里,院里那株壮硕的槐树枝桠颤动,有风卷着血腥气味,从前院飘到了北堂,李熹桃垂眸盯着自己裙袂,眼前一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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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色裙袂轻薄飘逸,星点红痕似雪中红梅般刺目,有貌美妩媚的女人密林中狂奔,可再往前方是陡峭山崖,崖下湍急水流奔腾呼啸,无路可走,女人惊恐回头,数十黑衣人手持泛着银光的横刀步步逼近,他们身后陈着鲜血淋漓的尸山,汩汩流出的鲜血将土黄色洇成深褐,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本和目小憩的少女突兀地寒噤,激得浴桶内水声浠沥沥清冽,李熹桃倏忽睁开眼,纤密睫羽忽闪,蜷在玉色臂弯里的小脸姝丽艳婉,却面露浅淡惧色。
窗外天色鸦青,她怔了半晌,朦胧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抬手抹开黏贴在脸颊上的潮湿发丝。
尺玉怀里抱着干净衫裙走近,不敢高声言语,恐惊了刚刚清醒半分的少女:“殿下梦到什么了?”
李熹桃略顿,可除了沁入土壤的满地暗红血色,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便闷闷摇头回:“记不清了。”
李熹桃慢腾腾地抬起纤细的胳膊,晶莹的水珠顺着小臂流下,尺玉将手中物放下,走近将迷糊的穗丰扶起来。
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段逐渐浮现,柳枝般细腰不盈一握,莹润的皮肤上淌过清透水意,水珠滑过如暖玉般细腻的肩背,在肌肤上却丝毫留不下痕迹,最终顺着纤长双腿隐入浴桶水面,激起细微涟漪。
尺玉拿了干净巾子替她一寸寸擦净,伺候公主在绢裙外套了件宽博的银丝簇绣披衫。
如瀑般的青丝仍在滴水,公主一言不发坐在榻上,周身笼着不可忽视的郁郁可怜氛围,尺玉在她身后轻柔地擦干发丝水意,又拿篦子缓缓梳通。
感受发丝被人温柔打理着,李熹桃却心不在焉,刻意不去想白日里见到的血腥场面,愈发觉着屋子里沉闷得喘不过气,心尖始终笼着淡淡的霾雾般惴惴不安,她深呼吸几下,可心口越来越闷,她忽地站起来,将尺玉吓了一跳,手中篦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李熹桃急促不安地想往屋外走,朝尺玉道:“我想出门透透气。”
庭院里寥寥落地油灯泛着昏黄的光,尺玉本想阻拦,可见少女已经自顾自走出去,只记着匆匆拿竹骨灯笼便跟了出去。
本想再带几个婢子跟着,可被李熹桃拦住了,二人沿着后园蜿蜒连廊,无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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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慢吞吞散步,李熹桃素手紧紧捂着心口,面露怅然神色。
回廊尽头是一座落在湖心的四角攒尖顶亭子,李熹桃轻拢了拢身上的单薄披衫,坐在了亭下美人靠上。
西北早晚温度差异大,一旦日头落下来便生出簌簌冷风,更何况公主的发还湿着,尺玉手中拎着竹骨圆灯笼,柔声劝:“殿下回去吧,天凉了。”
闻声,李熹桃沉默不语,寂寥周身虫鸣和肃肃风声包裹,她想一人呆会,便说:“玉娘,你回去帮我取件披风来吧。”
见劝不动,尺玉咬唇懊恼为何出门时未记着带上披风,她将手中灯笼留下抵在美人靠上,温声软语絮絮嘱咐:“殿下在这里候着,莫要乱走。”
见公主应下来,尺玉虽不放心,但也只能快步去取披风,争取快些回来。
一轮上弦月被浓云笼着,她衣衫清薄,仰头盯着朦胧的月色看了半晌,绷起的脖颈弧度似是纤细花茎般脆弱,乌黑长发潮湿垂在脊背后,洇出淡色水痕。
片刻后感到颈间酸了,她才敛下眸子幽幽向连廊远端瞥过去,夜色模糊间竟看到一个漆黑身形,不知为何,李熹桃立刻辨出那是袁尧,她瞬间忆起来那片殷红血泊,腾地一下自美人靠上站了起来。
少女白皙娇嫩胸脯里似有只受惊的雀鸟,扑腾得叫她几乎喘不过气,脑中不知为何,闪回今日梦魇里那片被血液浸成暗红色的大地。
高壮如青山般的男人缓步靠近,女郎清晨山雾般迷蒙的双眉颦颦蹙起,素手抚在白皙胸口,粉唇被雪白贝齿咬紧,叫人心怜。
不远处的竹骨灯笼萦着微弱烛光,在袁尧暗处的眼眸里映出少女伶伶身姿,他步伐缓了下来,最终只是停在离她五步远的位置。
她怕自己,身子弱,性子又娇,若是再近,怕惹她心悸。
浓重如墨色的暗夜里,袁尧宽厚魁梧的身材隐在暗处,极具侵略性与压迫感,他薄唇嗫嚅,出口的话刻意温和几分,混着西北朔风肃肃声,无比清晰落进她耳中:“陛下下旨拆毁天下所有佛寺,那日来拜访的监察御史负责督察此事。”
四周寂静,李熹桃微怔,不懂他为何同自己讲这些。
“他名叫郑玉关,是荥阳郑氏的宗室子弟,在我军中任郎将。”
李熹桃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死于他横刀下的那个男人。
“他与前些日子来的监察御史结党营私,不仅侵吞寺庙资产,以百姓家中私藏佛像佛经为由行勒索之事,甚至还派人对不愿还俗的僧尼施以酷刑。”
上弦月静悄悄透出云边,粼粼波光荡漾,清浅月光照亮他英武的半边脸,亦落在她垂落肩头的三千发丝。
解释过后陷入沉默,凭借月色袁尧敏锐地察觉她发丝似湿着,眉头皱起来,略沉吟,便想劝她回屋,却不想一阵急风掠过,抵在美人靠上的竹灯笼被吹倒。
李熹桃余光瞥到似有一条蜷曲的黑影起伏,少女唇边短促地溢出一声娇呼,下意识地朝袁尧的方向跑过去,双手扯住他袖口,几乎整个人都躲进他身后。
“有蛇!”
沉默一息,袁尧犀利的眸色扫过她看的那处,声音温和哄她:“殿下,只是影子,不必怕。”
男人身上沉稳气息混着月光漫过来,李熹桃额角已沁出层冷汗,如月色般娇嫩的面庞颜色惨白,柔软心口被吓得绞痛,她惴惴不安地探头看,只见歪倒的灯笼火苗摇曳,四角亭立柱被映出了一条蜿蜒的阴影。
8. 第 8 章
就算看清了那物,李熹桃心口还是疼得紧,纤细双腿不禁瘫软,她双手搂住袁尧健壮的胳膊,软吞吞说:“我还有些站不稳。”
袁尧果真没有再动过,任由她搂住自己胳膊,小口微张慢吞吞缓着呼吸,直到她面色恢复如常,她才松开手缓缓退开。
“殿下回房吧。”袁尧自然地将美人靠上的灯笼拎起来。
“我不想回。”李熹桃微抿的唇瓣间溢出话音,葱白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披衫,声音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掠过耳畔:“不知为何,我住进那间寝室后,时不时便会心悸梦魇。”
闻言,袁尧握着竹骨灯杆手掌微动,目色如不远处的湖水深潭沉,沉声问她梦到什么了,可公主只默着摇摇头,才说记不清了。
又有风裹着夜色漫过廊柱时,李熹桃打了个颤,抵不住西北夜风掀起裙摆,将披衫轻纱翻成水浪的形状。
“殿下若是不想回,可先去书房里坐坐。”使府书房离后园很近,袁尧声音总带着山石般的沉稳感,李熹桃应了下来,见他手中握着自己花鸟竹骨灯笼,这是小女郎喜欢的样式,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娇小。
二人沉默着并肩往回走,不过片刻便到了书房,门口有侍者开门,进去后李熹桃不自在地抬手,将鬓边黏在脸颊几缕黑发拨开,小动作逃不过袁尧的长眸,他将灯笼递给侍者,沉声叫侍者拿干净巾子来。
李熹桃素白双手交握,潮湿的青丝几缕搭在胸前,浸得身上本就单薄的披衫都洇湿,龟锦纹直棂窗外晚风拂过。
袁尧将洁净干燥的巾子握在手上,眸色浅浅略过公主湿润的发丝,说:“殿下擦干头发吧。”
她眸色浅浅涣散,明显在思考什么,李熹桃下意识地哦了一声,便跽坐下来,衣衫下双膝细微蹭了蹭挪动位置,将纤细脊背对向袁尧方向,滴着水珠的发丝堆叠在她背后。
娇生惯养婢女簇拥的公主殿下,总会下意识等人帮自己擦发。
见状,袁尧沉默片刻,掀起袍角同样跪坐下来,麦色宽厚手掌撩起她身后的湿发,男人出身行伍,不常做精细活的手难免笨拙,掌心的薄茧偶蹭过她潮湿的背脊。
李熹桃没有察觉,沉默间忽地问一句:“那些僧人们现下如何了?”
袁尧微怔,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继续这个话题,男人长眉眉心轻皱,刻意轻缓语调,试图让这个话题没有那么沉重:“愿意还俗的僧人已经离去,不愿者惨遭酷刑,多数是当场毙命,侥幸存活者亦皆残疾了。”
李熹桃颤抖的指尖逐渐揪紧衣料,她望着不远处摇晃的烛光出神,声线清颤,自言自语似的:“为何不将那罪人交给灵州参军查过再处置呢?”
尾音消散,银丝簇绣披衫的宽袖口垂落,掩住了指尖无意识的蜷曲。
袁尧敛眸看她,公主太单纯,总以为大樘的律法是剔透的琉璃,却不知琉璃难得,大多数皆沉淀着不可磨灭的黑絮。
朱墙琉璃瓦勾勒的大樘盛世下,实则是暗流翻涌的隐秘诡狱。
盘根错节的利益藤蔓缠绕着朝堂与市井,到处都浸着见不得光的算计,若将这些悉数剖开,呈现在自幼被软绡包裹、刻意隔绝阴暗的公主眼前,实在太过残忍。
亥时人定,更夫梆子声穿透窗纸,“笃、笃——”几声闷响,那声音裹着深夜的霜气,沉沉地坠在寂静里,敲得人心头发沉。
“有些事并非依靠律法能够解决。”袁尧淡淡说。
李熹桃听不懂,但忽地感觉自脊背沁出冷意。
感受到她纤薄身子的战栗,袁尧手腕擦拭的动作微顿,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柔软:“先朝的慧真大师圆寂之后,留下了一块佛骨舍利,现在便被安奉在圆空大佛寺,明日佛寺有供养法会,殿下若是有时间,要么同去吧。”
李熹桃惊喜:“是那个先朝时云游四方的慧真大师吗?”
话音顿,袁尧应了一声,长指握着巾子,一寸寸细致地擦拭她柔顺浓亮的乌发,深眸略有深意盯着她发梢水珠,问:“公主信佛吗?”
“我只是偶然听到尚宫姑姑提起过慧真大师,但是我问她,她又不肯再讲了。”公主摇摇头,回眸认真地和他对视。
她湿润的乌发如瀑般倾泻,墨色发梢凝着水珠,在男人干净衣角洇开蜿蜒的水痕,随着她回眸的动作,袁尧衣角的褶皱都似乎泛起潮意,溢出一缕若有似无的草木香,又像是她身上常带的清浅花香被染到他身上。
袁尧分不清,只好惶然错开视线。
女郎潋滟眸子清晰澈然,似乎混着夜半的湿气,她磨蹭着跪坐的膝盖,回过身正面对他,娇柔的手指攥住他潮湿的衣角,张口唤将军,总是不经意透露出几分天生的娇娇气质:“将军,可否给我讲讲慧真大师的故事?”
男人眸色落在她抓着他衣摆的手上,略默,淡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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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尧的声音总是如此质感温厚,讲故事时如夜色般沉沉地漫过来,本就犯倦的李熹桃听了一会儿,眼皮竟然逐渐沉重了起来,她抬起手揉了揉惺忪的杏目,怔忪的目光落在他阴影里因说话上下滚动的喉结。
见她眼帘轻轻颤动着,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袁尧知晓她是困了,便停了下来,语气温和哄着:“殿下,若是倦了,便到榻上去睡吧。”
面前困倦到身子骨软塌塌的少女蹭了蹭,侧卧在一旁的软榻上,檀口轻闭发出小猫似的含糊鼻音,却娇气地扯住袁尧的袖子不许他走:“将军可以继续讲吗?”
公主尾音总带着撒娇般的气音,分明已经困倦地张不开眼,卷翘浓厚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偶尔蝶翼般颤动,但仍旧哼哼唧唧恳求他继续,尾音拖得绵长,像猫咪用绒毛蹭着人心,搅起一圈圈温软的涟漪。
少女膝盖蜷起缩在软榻里,轻纱披衫下柔嫩的胸腔轻缓起伏,呼吸亦是逐渐静下来,可只要他的声音停了,唇角便立刻娇气地轻抿,溢出似小动物般湿润的呓语,未设防的柔软呢喃悉数落入了袁尧耳朵里,他只好继续讲下去,半梦半醒的人时不时地嘟囔着听不清的梦呓附和。
故事讲完,袁尧见公主的呼吸亦是绵长沉静下来,显然已睡熟了,雪白腮边压着软枕挤出一个柔软的弧度。
烛台摇曳的光淌到她微张的唇时,唇缝间似乎漏出来悉悉簌簌的梦呓,袁尧盯着她那张小巧的檀口微怔片刻,鬼使神差地凑近,试图听清她的梦话,直到感受到女郎清浅如羽毛拂过心尖的呼吸落在他耳畔,他听清了。
公主呓语间说的是——
世上怎会有如慧真大师这般慈悲之人呢?
袁尧眸色轻闪,忆起多年前她哭着乞求祖父收容一群乞儿,彼时他远远见她眼尾泛起的泪光,便决定要生生世世护在她身边。
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九年前那次意外后,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慈悲心怀的小女郎了,可不曾想兜兜转转,竟回到了自己身边。
袁尧抬手,眸色盯着因她熟睡而泛红的面颊和耳垂,男人下意识地凑近,想要抚上那处柔软,却在触碰到柔软前猛然握紧五指,最终手只是克制地落在他蹀躞带上悬着的玉璧上,温润珍贵的玉在朦胧烛光里泛着微弱的光。
他轻叹一声,目光没有从公主脸上挪开,语气几不可闻道:“殿下心肠柔软,亦是同样慈悲之人啊。”
9. 第 9 章
次日清早,李熹桃在袁尧的书房醒过来时,是尺玉彻夜未眠地守在她身边。
回到寝院,尺玉一边委屈又幽怨地帮李熹桃洗漱,一边柔声埋怨她:“婢子拿了披风返回后园,却寻不到殿下,还好使君遣人告知了殿下的行踪,不然婢真是要吓死了。”
李熹桃尴尬地笑笑,自己信誓旦旦地答应尺玉要等她回来,却因为认错蛇后吓得忘到了脑后,她转移话题问:“将军呢?”
尺玉摇摇头:“不知,婢子昨夜经使君传唤来了书房后,使君便离开了。”
李熹桃心头一惊,忽地记起袁尧曾说今日有慧真大师的舍利供奉法会,她今日起得晚了,莫不是误了时辰?正打算遣人去寻将军,却听外面传来动静。
又是那日领她去马厩的少年,此番他替袁尧传话道:“殿下不必急,法会午时开始,时辰尚早。”
李熹桃闻言才安定了心神,不疾不徐地梳妆完毕,方与袁尧一同启程。
金黄沙砾漫漫铺满天地,似乎隐约可闻遥远的驼铃声刺破沙漠热浪。
从灵州城出来,向西已经行了十里路,李熹桃掀开马车帘,一双清灈杏目望向天际,隐约可见被弥漫黄沙吞噬半截的佛塔塔尖。
玄色锦袍身影斜倚在车辕,蹀躞带上的玉璧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有劳将军为我亲自驾车。”李熹桃颇觉得过意不去,淡淡眸光掠过眼前宽厚的身形,咬唇轻问:“今日法会并未邀请我,将军带我一同前去,可有不妥?”
今日圆空大佛寺的供养法会极为私密,唯有持帖者方可入内,且严禁携带婢仆随从。
“无事,我与寺中住持是旧识。”袁尧侧首,见她素手轻拂白皙额角,颦蹙如烟雾的眉宇间透着不适,沉声关切:“殿下身子不适?”
“还好,许是因为久坐马车。”李熹桃放下车帘,倚坐车内阖上双目昏沉睡去,卷翘的长睫轻颤着,芙蓉般的面容却愈发苍白。
不知睡了多久,李熹桃缓缓张开眼抚起帘子朝外看,圆空大佛寺的飞檐终于穿破迷蒙沙雾,落入了李熹桃黢黑的眼底,只在书中读过的鎏金塔尖折射着光芒,她双目亦是被映照得明亮,连方才的不适都忘记了。
有沙弥来引路,李熹桃学着袁尧的模样,双手轻轻合十略微躬身示意,便跟着进了圆空大佛寺,他们来得早,法会未开始,住持正在从金光佛塔中迎出佛骨舍利。
在无人注意之时风停了,眼前林立着庄严肃穆的佛殿,飞檐斗拱精美繁复,外墙布满斑驳的经文壁画。
李熹桃全神贯注于佛塔中隐约可见的的鎏金佛匣,见住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可不等住持走上前拿出匣子,四周空气突兀地凝滞住,李熹桃忽地觉得整座大殿似乎是在无风自动。
诡异的气氛叫李熹桃心下一紧,她下意识看一旁的袁尧,男人眉头亦是紧皱,一双暗色长眸打量着四周,右手手掌已经警觉地按在了佩刀上。
“不好!是沙暴!”沙弥喊了一声,他话音落下,佛殿檐角的铜铃开始疯狂摇晃,四周悬挂的经幡猎猎作响,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声。
李熹桃顺着他们惊惧的目光去看,只见狂风裹挟着漫天沙砾,从高耸的金光佛塔后逐渐显现出来,正逐渐凝聚成巨大的漩涡。
沙弥们紧张着跑去佛塔下,欲将舍利和其余经书宝物收好,却不等抱着舍利匣子从佛塔下离开,十几名蒙面沙盗不知从何处如鬼魅般袭来,手中弯刀折射着寒光。
见状,李熹桃杏目瞳仁骤缩,下一瞬便被袁尧高山般的身体紧紧护在身后,退到一旁的刻满经文的石经幢后躲避,身后便是圆空大佛寺的藏经阁。
一旁焚香台中香雾袅袅升腾,香灰扬起烟雾又被黄沙卷走,李熹桃探出头,见到那十几名盗贼径直冲向佛塔,显然是直奔装着骨舍利的鎏金匣子而去!
盗贼身手狠辣,佛塔下的护卫不敌纷纷倒地,李熹桃抬眸望向袁尧紧绷的下颌线,见他眸色深沉面色凝重,略思索,小声问道:“将军不过去吗?”
听见她的问句,男人沉默未语,袁尧垂眸凝视着她,手掌按在蹀躞带上的横刀之上。
不知为何,李熹桃忽然福至心灵懂得了他的顾虑,娇小的身影立刻蹲下,乖巧地仰起脸望向他,轻声道:“将军放心,我会在此躲好的,你去吧。”
见状袁尧心底微动,却仍不放心,目光扫到身后藏经阁,毫不费力地推开阁门,他宽厚的手掌覆在她单薄肩头,将人从地上轻柔拽起推入阁内,阁门紧闭前沉声叮嘱:“莫要乱走,在此候着。”
他的话音尚在藏经阁中回荡,李熹桃已提着裙摆紧张奔至窗边,纤细手指扒着狭小窗缝望出去。
只见袁尧身姿如鹰般疾冲而出,手掌一把抽出劲瘦腰畔三尺横刀,闪出冷月般的银光,以鹰撮霆击之势与贼寇厮杀。
身为西北军主帅,袁尧以一敌十是常事,可这群沙盗目标分明,见自己落下风便急速撤逃了。
沙暴如野兽般咆哮,又如千军万马奔腾,气势仿佛要将整座大佛寺都碾成齑粉,尽管李熹桃躲在藏经阁内,仍是感觉每一口呼吸都被沙粒填满,眼前只剩下呼啸而至的沙墙。
她从窗缝望出去,目光紧紧锁住那抹玄色身影,恐怖的沙暴裹挟着粗粝黄沙逼近,正渐渐吞噬佛塔下收刀而立的袁尧,他猛然转身,以迅雷之势朝藏经阁狂奔而来,见状,李熹桃的心跟着紧紧揪在了一起。
“吱呀——”一声,厚重古朴的藏经阁大门被猛地推开,男人侧身闪入,反手便将门板重重阖上。
未等他站稳,便骤然被人扑进怀中,他顺势向后踉跄半步,宽厚的脊背撞在门板上,在密闭的阁室内发出沉闷的声响。
少女柔软的双臂缠上他蹀躞带下的腰身,男人衣袍上沾着的黄沙尘土,随着这一撞簌簌掉落。
“吓死我了……”李熹桃抽噎着,娇软声线浸着难掩的哭腔,她埋进男人铁铸般的胸膛,纤细手臂将他环得更紧。
阁内檀香萦绕,几盏常年燃烧的酥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亮,袁尧的身子明显僵了一瞬,后背抵着门板,沙暴中心掠过藏经阁,门外的沙粒如同密集的箭矢,打得门板噼啪作响。
“殿下。”袁尧垂眸看向缩在怀里的少女,沉声道:“没事了,藏经阁墙壁厚实,风沙进不来。”
她颤巍巍仰起脸,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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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肩头仍在轻颤,原本清亮的眼眸蒙着水雾,带着慌乱无助的哭腔呢喃:“方才见将军离沙暴不过区区几尺……我怕将军出事。”
说话间,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沾着灰尘的指尖在脸上擦出几道污痕,可怜得如府里廊边被疾风骤雨打湿的西府海棠。
见她真心实意地担忧自己,哭得气都喘不上来,袁尧薄唇微动两下,终是无言以对,心底却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蓦地,李熹桃突然感觉眼前一白,双目猛地紧阖,纤长的羽睫剧烈颤抖,袁尧见她身形一晃,竟软软向下滑去,连忙伸手扶住,声线不自觉染上急切:“殿下?”
深沉眸色察觉她面色不正常,袁尧小心翼翼用手背触了下她光洁额头。
滚热的,烫得他心头一颤。
藏经阁中央有尊鎏金佛像,四周的墙壁上嵌着一排排榆木经柜,袁尧迅速扫视四周,并没有可供休息之处,他只好先将人安顿在经柜旁倚靠着坐下。
李熹桃整个人虚弱地靠在经柜旁,意识模糊间喃喃呓语,原本白皙的面颊烧得酡红,袁尧眉心拧成死结。
稍微沉吟,青年利落地从角落抱来几捆用来包裹经卷的粗麻布,就地叠成厚厚的垫子,袁尧长臂揽住少女,轻松将她从经柜旁一把抱起,安置在临时铺就的床榻上,又坐在她身边,长腿舒展着,脱了外袍裹在公主身上。
见她在男子玄色外袍下逐渐蜷缩成一团,隐约从苍白唇角溢出闷闷的哭声,紧闭的眼尾泪珠如短线的玉珠般簌簌滚落,一直呜咽嘟囔着冷,袁尧有些不知所措。
藏经阁内可用的东西实在少,忽地,他触到蹀躞带上悬着的针筒,因常年戍边,他的皮革蹀躞带上总要佩着横刀、针筒、砺石与火石,以备不时之需。
他端来一盏灯,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公主扶起来。
温热的大掌游弋在她纤细脊背,一路向上,直到手心触碰上那纤细的脖颈,他指腹不敢用力,只能虚虚覆着少女的肌肤,这段颈子看起来如玉般脆弱,仿若自己一用力就会折掉。
他动作有些蹑手蹑脚,慢吞吞将少女的脑袋侧着面朝胸膛搂进怀抱里,寻到个合适的姿势。
带茧的粗糙指腹摸上她耳垂,她的耳垂白皙小巧又柔软,光洁得像块上好暖玉。
高大的男人漆深眸底涌动着克制之色,突出的喉结略微上下滑动,才小心翼翼地用双指缓慢揉捏上去直至发红,另一只手上捏着的针置于火焰上烧至微红,立刻点刺上那白嫩耳垂,稍微用力挤出几滴鲜红的血来。
似是感受到刺痛,缩在他怀中的李熹桃浑身一颤,娇气的呜咽声更甚,察觉到她在自己下腹处轻轻蹭动,袁尧低咳一声,嗓音微哑:“别动。”
双耳耳垂均放血后,看着公主面色舒缓了一些,袁尧舒出一口气,可她却仍急促喘息着喊冷,往他怀里缩。
狂风裹挟着漫天沙砾,遮天蔽日,天地间一片昏黄,分不出明显的时辰,不知不觉间暮色悄然沉了下来。
沙暴肆虐的夜晚,藏经阁紧闭的门窗将风沙隔绝在外,高大的男人手足无措地环着发烧的少女,整夜用自己炙热的体温熨着她的身躯。
10. 第 10 章
暮色沉沉,圆空大佛寺被层层黄沙覆裹,有沙弥从僧舍里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确认沙暴停歇后,才长舒出紧绷的气息。
藏经阁内,袁尧亦察觉到周遭归于寂静。
他垂眸望向怀中昏睡的少女,见她不再瑟缩喊冷,额角却沁出细密薄汗,领口衣衫在无意识中凌乱散开,露出莹润的肌肤。
袁尧轻动长臂试探,确认她未被惊醒,才将人缓缓安置妥当。
随后,他阔步至窗边,只见漫天狂沙已然消散,昏黄灯火渐次在僧舍亮起,不少沙弥正试探着走出屋门。
袁尧亦推门而出,沙暴后的天际澄澈如洗,西侧天幕上,一弯峨眉月悬于虚空,繁星缀满夜幕,清辉与沙砾交相辉映,映得这片荒漠竟生出几分静谧的圣洁意味。
“使君。”住持身披半旧的酱色僧袍,花白胡须垂至胸前,出声唤住袁尧,双掌合十颔首:“多谢使君方才驱退沙盗,护得佛骨舍利周全。”
“住持客气。”袁尧亦是颔首回应,随即问:“寺中可有空置僧舍?公主殿下昨夜染了风寒,今日又受惊吓,此刻正发着热。”
住持手中捻动的老菩提佛珠忽而顿住,闻言面露惊色,即刻招来旁侧小沙弥吩咐煎药,又连忙着人安排洁净僧舍,以备公主歇息。
“嗬嗬——”
昏沉暮色中,袁尧忽闻一阵异响,循声回眸望去,金光佛塔下不知何时立着个衣衫褴褛的婆子。
“那是何人?”他鹰隼般的目光扫去,见她头发如乱草纠结,正垂首盯着枯瘦手中的素陶娃娃,嘴里念念有词,絮絮叨叨听不真切。
住持低叹一声:“是附近流民,只是有些糊涂,总在寺周徘徊,问她话也不答。”
袁尧颔首,心底涌起不安,不自觉缓步朝婆子走去。
离得近些,袁尧便看清婆子从左眼角斜贯到右嘴角的暗紫色疤痕,像条死蛇,扯得左眼眼皮半垂,浑浊涣散如蒙了雾,唯剩右眼看他时,眼珠滴溜溜地转。
见袁尧步步靠近,婆子喉咙里的怪响陡然变调,猛然瞪圆浑浊的眼珠,口中说着胡话跌跌撞撞跑远了。
袁尧并未追去,只见婆子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回了藏经阁,将李熹桃抱至洁净僧舍安置,不想她这一发烧昏睡,竟整整一日一夜未醒。
待她在僧舍榻上睁开眼时,喉头干涩如刀割,恰在此时门口传来响动,李熹桃循声望去——
推开门的女人梳着半翻髻,髻上仅有一支银簪斜插,瘦长手里端清透的白瓷药碗,眉头自然拧成个川字,见她醒了,女人一双细长眼睛盯着她,还没有清醒的李熹桃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竟是梅尚宫,她心头倏忽一悸。
“殿下醒了。”梅尚宫声线平稳,话音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双手稳稳端着药碗步进。
白瓷碗中浓黑的药汁尚未凑近唇边,苦涩气息便呛得李熹桃鼻尖一酸,她强憋住咳意,余光瞥见梅尚宫那双紧盯着自己的乌瞳,一咬牙将药汁一饮而尽。
待梅尚宫端来清水,李熹桃草草漱口,见她身后并未跟着尺玉,心下惴惴不安,试探着问:“怎么是尚宫姑姑亲自来?尺玉呢?”
“臣已罚她禁足,闭门抄三遍《内则》与《宫范》。”
“姑姑。”李熹桃黢黑杏目略闪,小心翼翼追问:“姑姑修养这段日子,尺玉照顾得细致,为何要罚她?”
梅尚宫将杯盏放在一旁,捋了捋衣缘绣着的规矩对称的缠枝莲纹,陈述道:“殿下到灵州不过十日,便染了两回病,尺玉这等照料,谈何细致称职?”
梅尚宫在宫中时便亲授李熹桃礼仪,虽从她面容仪态瞧不出太多岁月痕迹,但她实则已年逾五十。
此番随公主远赴灵州,一路颠簸劳苦,她不得已静养些时日,才将照料之责全托给尺玉。
李熹桃深知梅尚宫言出必行,罚了尺玉便再无转圜余地,她咬着唇,心头满是愧疚,这些日子不见尚宫姑姑,言行间不自觉添了几分任性,不想竟生病了还连累尺玉。
“殿下再歇会儿,臣去请医师来把脉。”梅尚宫声线微低,行走时步幅沉稳,深青色裙摆几乎不见晃动。
待医师诊过脉,言明殿下烧已退尽,身子并无大碍,只是需静养一夜,不宜车马颠簸,于是李熹桃又在僧舍住了一夜,次日天刚破晓,众人便收拾行装,准备返回灵州城内。
李熹桃脚步尚有些虚浮,气色却已好转许多,她从僧舍走出时,恰逢住持前来相送,她便郑重向住持道了谢。
望见不远处佛塔上仍覆着一层薄沙,那是前夜沙暴留下的痕迹,她垂眸轻声问住持:“住持可曾见到将军?”
“使君因有要务,昨日已先行返回灵州城了。”住持答道。
李熹桃眼尖瞥见藏经阁香台后一抹灰影,细看竟是个浑身脏污的疯婆子:“那是谁?”
“是附近流民,精神不大好,常来寺里讨食。”住持看过去,语气慈悲答道。
那婆子一只眼滴溜溜转着紧盯过来,李熹桃心底忽生惊惧……又有莫名熟悉感,她刚想迈步凑近,一只瘦长手臂忽然稳稳横在身前。
梅尚宫收回手,双手交叠腹前,脊背挺得笔直:“殿下莫要靠近。”
见状,李熹桃只能应声点头,转身登上马车,掀起车帘回望时,见那疯婆子正攀着佛寺大门边,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身上。
身侧忽响起梅尚宫一声轻咳,带着警示意味,李熹桃只得默默放下车帘。
梅尚宫双肩平直如墨线勾勒,双手端放膝头,细目中乌沉沉的瞳仁凝着她,这是她与人认真说话时常有的姿态,但李熹桃肩头几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
“臣告假这些日子,殿下的刺绣与琴棋书画可曾精进?”梅尚宫问:“《女诫》可曾按臣的要求抄写?”
李熹桃心头发虚,不敢抬头,只轻轻摇了摇头。
沙漠热风卷着沙砾穿过车帘缝隙,梅尚宫的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不见半缕碎发。
她话音里自带威仪:“纵然使府无需侍奉舅姑,殿下也不可懈怠骄矜,起居要守规矩,不可早出晚归,出门赴宴礼佛须有婢女随侍,更不可骑马当街抛头露面。”
李熹桃下意识咬住唇瓣,知道姑姑是在提点她。
尚宫从一旁拿起卷宫范放在膝头,瘦长的指头抚过竹简,垂眸意味深长沉道:“殿下如今身在驸马府,是袁家之妇,但更是皇家之女,一举一动都要先想想,是否损了皇家体面。”
车内一时寂静,李熹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素来畏惧梅尚宫。
“殿下可曾与驸马行房事?”
“啊?”李熹桃茫然抬眼,杏眸里满是困惑,梅尚宫盯着她清冽的眼瞳看了半晌,终是敛了声息。
公主自幼学东西慢,她往日多着重教导言行礼仪与才艺,公主成婚后,她又忙于协助家令筹备公主府,到了灵州便因病静养,竟从未腾出手教她闺房之事,想来二人这些时日都没有行房。
“夫妻和则子嗣兴,驸马孤身,殿下须得早日有孕,诞下的孩子既承袁家宗祧,亦有皇室血脉……”梅尚宫素衣下的肩胛骨凸起如蝶翼,见她依旧眼神茫然,语气更肃然,“待回府后,臣自会细细教导殿下。”
李熹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到使府后,李熹桃伏案补抄半日《女诫》,梅尚宫跽坐在旁,目光落在她笔下蜿蜒的字迹上,见她悄悄活动僵硬的手腕,便放下手中玉尺:“今日先到这里。”
说罢,梅尚宫示意婢女捧来个红木雕花食盒,推到她面前:“方才问过,驸马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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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殿下去送些点心吧。”
听闻此言,李熹桃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接过食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转身往书房而去。
“等等。”梅尚宫忽然叫住她,目光如尺丈量般扫过她衣摆的褶皱,又打量她略显憔悴的面色,眉间微蹙:“殿下换身衣裳,补了妆再去。”
李熹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虽不解用意,仍依言转身去换了身干净衣衫,又补了胭脂口脂。
离开梅尚宫的视线,李熹桃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不少,着红缬浅绿衫子与宝花缬纹浅色纱裙的少女步伐翩然,明眸四盼,身后跟着一溜清秀婢子。
待走到书房门前,李熹桃惊讶发现此处竟无人看守,她臂肘间上搭着条花纹鹅黄纱帔帛,清雅的颜色显得身姿秾纤得中,略思索,她一双素白双手小心翼翼推开门,朝里面探身一看,隐约瞧到袁尧坐在书案后。
朝身后婢女摆摆手,公主示意她们在外候着,便拎着食盒只身进了书房。
李熹桃走近才发现,袁尧宽大手指微曲着虚虚撑在额角,俊朗面目显露几分疲态,此刻正闭眼小憩。
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提起裙角蹲在他身侧,将食盒放在一旁,李熹桃素白双手轻扶在膝上,潋滟杏目好奇地盯着他那双沉肃的眉目看。
初次相见,她便觉着袁尧相貌比寻常男子硬朗严峻,眉骨鼻梁如山岩般高挺,下颌线条笔直带着冷硬的弧度,如今细细观察,更觉得与她在皇宫见过的异族男子有一丝相似。
那道半指节宽的伤疤亘在右眼眼尾,李熹桃杏目清润如晨露,初到灵州当夜,将军扶她时,她便注意到这道旧疤,如今心底不禁嘀咕,他送的祛疤膏如此好用,为何自己不用呢?
年轻女郎贝齿略咬粉嫩唇,柔白细嫩的指头颤动试探着伸过去,却不想指腹刚触碰上他眼尾,便见原本合眸的男子蓦地警惕地张开眼,宽大手掌疾迅地一把抓住她手腕,锐利长眸恶狠狠盯住她。
他像头昼夜蛰伏于荒原风漠的豹,在他面前,只会本能代入到即将被他撕裂生吞的猎物的位置。
“疼……”李熹桃被薄纱包裹的单薄肩头吓得一抖,甜润嗓子颤带着哭腔,女郎手腕本就细弱,被孔武有力的男子握紧,瞬间疼得落泪。
公主娇媚颤颤的模样离得极近,倒映在袁尧那双深邃漆暗眼睛里,青年略怔,意识到面前是谁,瞬间收敛了警惕心,袁尧喉结微动,收了手。
“殿下恕罪。”
李熹桃清透眼眸里蒙着雾气,握住自己发疼的手腕,委屈地垂下脑袋蹲在一旁。
她低着头叫人难看清神色,袁尧只见一滴泪珠砸下来隐没在她浅色衣裙上,他不禁面露愧色问:“殿下可是被某吓到了……”
娇气的公主殿下缓缓仰起脸,秾丽小脸上满是湿漉漉泪痕,杏目迷糊地眨一下,涟漪便漫过堤岸,又有泪顺白皙面靥滚下来。
她扁着红唇,将被握疼的手腕伸出来,递到袁尧面前叫他自己看。
麦色大掌伸出来,却只是小心地隔着衣料托住她小臂,始终不敢碰触那只脆弱的腕子,袁尧定睛看,公主皙白滑腻的肌肤上竟留下圈红痕。
李熹桃疼得连眉梢都沾了水光,细软腔调湿润可怜,喃喃道:“我听说,痛的时候吹一吹就不疼了,将军帮我吹吹吧。”
少女懵懂的言语下,袁尧薄唇紧抿,宽厚大掌仍稳稳托住她手臂,未动。
“将军帮忙吹吹。”李熹桃当他没听清,又往前凑了凑,仰起小脸懵懵地茫然道。
坐于案后的青年敛眸,看她两弯似远山低垂的细眉娇啼,明艳的双眸里波光潋滟,小巧红唇染了晶润口脂令人垂涎,带天然娇媚劲,却天真不自知。
太过纯善的女郎,毫不防备他,多想便是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