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说(下)》 第1章 第 1 章 子夜的钟声碾过死寂,撞碎了江酏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安稳。 一种异变正从骨缝里悄然滋生,皮肤下是无声的硬化与爬行。起初只是指尖的微麻,关节转动时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像新衣上未熨平的褶痕。但很快,那感觉变了。不再是别扭,而是侵蚀。仿佛有看不见的匠人,正用冰冷刻刀,一下下,耐心而残酷地,将他从温热的血肉之躯,缓缓雕琢成一件……器物。骨骼是待削的坯料,神经是待剥离的丝线,柔软的肌肤正被一层层刮去,暴露出底下越来越清晰的、属于木头的冰冷纹理。 恐惧像冬夜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渗透四肢百骸。他猛地从锦缎堆叠的床榻上弹起,冷汗瞬间浸透丝质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不是梦。骨头缝里渗出的僵硬感,皮肤底下疯狂爬行、硬化的东西,比任何梦魇都更真实地攥住了他。 几乎是扑到那面巨大的西洋水银镜前。镜面冰凉,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惊惧的脸。苍白,冷汗涔涔,眼窝深陷——是他的脸。目光不受控制地下移。 恐惧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连惊叫都发不出。 双手!那双养尊处优、执笔抚琴都嫌粗糙的手,此刻正变得……不像他的手!皮肤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呈现出一种干燥、粗糙的质感,如同存放了百年、被虫蛀鼠啮过的劣质纸张。更可怕的是那木纹——清晰的、深褐色的纹路,如同有生命的、恶毒的藤蔓,正从他的指关节处疯狂地蔓延、缠绕开来!指尖触碰镜面的感觉迟钝、怪异,仿佛隔着一层不属于自己的、越来越厚的壳。他试图屈伸手指,指关节立刻发出令人牙酸的滞涩摩擦声,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啮合,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钻心的阻力与隐隐的痛楚。 它们在褪去活物的温润,正被一种冰冷、死寂的木质贪婪地吞噬!那蔓延的木纹,已贪婪地攀爬过手腕,正向着小臂侵蚀! “不……”嘶哑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带着血腥气。灵魂深处的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父亲严厉审视的目光,母亲绝望压抑的哭泣,仆人惊恐扭曲的面孔……无数碎片在混乱的脑海中尖锐地闪过,最终汇成一股狂暴的、不容置疑的推力。 逃! 这个念头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意识。什么家规,什么体面,什么未来,都在此刻化为齑粉。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卧房通往露台的门,用那布满丑陋木纹、笨拙僵硬的手,近乎撕扯地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瞬间灌入温暖的室内,带着深秋特有的枯败与尘土气息。 露台外,是木偶院深深庭院在夜色中黑黢黢的、如同蛰伏巨兽般的轮廓。更远处,是沉睡的城池,被高高的、森严的城墙牢牢围困,像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囚笼。 高墙之外!只有那里! 身体越来越沉,如同拖着千斤巨石。木质的僵硬感已经爬过了肩膀,正向着脖颈和脊椎疯狂侵蚀,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费力。视野开始摇晃、模糊,世界被切割成晃动的色块和扭曲的光影。他几乎是滚下通往露台的最后几级汉白玉台阶,沉重的身体狠狠扑倒在冰冷的石栏边。石头的寒气透过薄薄的寝衣直透骨髓。 翻越的瞬间,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那沉重的、越来越不属于他的躯壳,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绝,直直栽向下方无边无际的黑暗。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拉扯着意识。下坠。漫长而绝望的下坠,仿佛永无尽头。 砰——! 身体结结实实地砸在某种坚硬、粗糙的东西上,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重锤,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撕裂、震散。最后感知到的,是身下石板路冰冷的触感,以及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僵硬感——全身的关节仿佛被无形的焊枪死死焊住,连一根睫毛都无法再颤动。他像一尊被摔坏的、彻底碎裂的玩偶,孤零零地躺在村庄污浊冰冷的阴影里,等待着被清扫或遗忘。 黑暗,带着腐朽的气息,彻底合拢。 …… 意识是被一股浓烈而怪异的味道硬生生拽回来的。 劣质烟草燃烧时呛人的辛辣,廉价油彩散发出的刺鼻甜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强钻进鼻腔深处的霉腐气——如同朽木深处渗出的、经年累月的绝望。这股浑浊霸道的气息蛮横地撕开他沉重的、仿佛被胶水黏住的眼皮。 视线花了很久才勉强聚焦。头顶不是木偶院卧房那精雕细琢的描金彩绘天花板,而是一块肮脏油腻、辨不出本色的深色帆布,绷在一个简陋的木头架子上,权作屋顶。几缕惨淡的光线,从布顶的破洞和边缘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在滞重的空气中勾勒出无数飞舞、旋转的细小尘埃。光线所及之处,挂满了……人形。 木偶。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穿着褪色戏服、甲胄歪斜的将军,挽着破败水袖、油彩剥落的花旦,挂着纸糊长须、眼珠浑浊的老翁,拖着笨重木壳尾巴、张牙舞爪的虾兵蟹将……它们被粗糙的麻绳或生锈的铁丝悬吊着,静止在这片昏暝的光线里,如同被处以绞刑的囚徒。油彩剥落的脸孔在阴影中显得格外诡异,那些空洞的、没有焦点的眼窝,仿佛在沉睡,又仿佛在……直勾勾地俯视着他躺的地方——一张铺着破旧草席、散发着汗味和霉味的硬木板床。 江酏猛地想坐起来,身体却像被无数道无形的铁链死死捆缚在床板上,纹丝不动!只有眼球还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艰难地转动。寒意如同冰冷的蛇,再次顺着脊椎骨缝向上爬升,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这里是哪里?地狱的某个角落?那些木偶……为什么……它们空洞的眼窝,似乎都……齐刷刷地……精准地……朝向这张破床!一种被无数双眼睛无声凝视的毛骨悚然感,攫住了他。 “醒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人影从角落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挡住了部分昏黄的光线。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瘦削却结实,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几处深色补丁的靛蓝粗布短褂,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清晰、沾着些微木屑和颜料的小臂。一张脸轮廓分明,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带着一种市井生活打磨出的坚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像淬了火的星辰,此刻正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浓烈的探究,如同发现稀世珍宝的猎手,直直地落在江酏身上。 是那个西北院做木偶的穷小子——萧瑾!昨夜昏死前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拼凑起来——沉重的脚步声靠近,粗重的呼吸,还有那句如同惊雷般砸进他混沌意识里的惊叹:“老天爷……这人偶做得……好像活人!” 萧瑾几步就跨到床边,蹲了下来,距离近得江酏能看清他鼻梁上沾着的一小块未干的靛蓝油彩,以及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专注光芒。他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探照灯,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痴迷,细细扫过江酏的脸庞、脖颈,然后顺着敞开的衣襟滑下,落在他裸露在外的、布满清晰冰冷木纹的手臂上。 “啧,”他咂了下嘴,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赞叹,甚至带着一丝虔诚,“鬼斧神工……真是鬼斧神工啊!”他摇着头,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些木纹上,“瞧瞧这纹理,自然得像是天生地长的!这雕工,关节的接合……天衣无缝!简直……”他仿佛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份“杰作”,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朝圣般的专注,探向江酏手腕处那蔓延的、冰冷的木纹肌肤,似乎想亲自感受那触感。 就在他微凉的、带着木屑和油彩气息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非人纹理的刹那—— “呃——!” 一声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江酏喉咙里挤出!左肩关节深处,毫无预兆地炸开一阵剧烈的、仿佛骨头被生生掰断碾碎的剧痛!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僵直的身体猛地一抽! “咔哒!” 一声清晰得令人头皮瞬间发麻、血液倒流的脆响,如同最干燥的朽木被硬生生拗断,无比清晰地,从左肩关节处传来! 萧瑾伸出的手瞬间僵死在空中,脸上的赞叹和专注凝固,继而转化为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竟有瑕疵的、极致惊愕与……更加炽热的急切!“裂了?!”他低呼出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别动!千万别动!我帮你看看,能修!”他语速飞快,眼中爆发出更亮的光芒,仿佛眼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亟待修补的顶级艺术品。 他猛地站起身,带起一阵风,冲向角落里一个堆满木料、工具和杂物的破旧木箱,在里面急切地翻找起来。木屑和刨花被他粗暴地拨开。很快,他拿着一个细小的锉刀和一个装着粘稠、半透明胶状物的脏兮兮木胶罐子,快步走了回来。他的手指带着常年摆弄木头形成的微茧,沾着新鲜的木屑和靛蓝油彩,再次毫不犹豫地、目标明确地朝江酏剧痛的左肩伸来! 恐惧!比身体木化更冰冷、更尖锐的恐惧,如同最毒的冰蛇,瞬间缠绕住江酏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要碰我!用那些冰冷的、修理死物的工具!碰江酏这具正在变成木头的、活生生的身体!巨大的惊骇在胸腔里轰然炸开,江酏拼尽全身残存的、微乎其微的力气,试图扭动身体避开那即将到来的触碰!身体内部的木头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摩擦声,像是锈蚀的齿轮在强行转动,但整个身体却沉重得如同浇筑了铅块的山岳,纹丝不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只沾满木屑油彩、属于工匠的手,带着锉刀的金属寒气和木胶的刺鼻气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指那疼痛与异化的源头! 就在那微茧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肩头冰冷木纹的刹那—— “咯啦啦啦——!!!” 一阵密集、诡异、尖锐到极点的木头摩擦声,毫无征兆地、如同平地惊雷般,从房间的四面八方同时炸响!如同千百扇朽坏的木门在狂风中疯狂地开合撞击,又像无数干枯的指骨在冰冷的地面上疯狂地抓挠刮擦!声音刺耳欲聋,瞬间塞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萧瑾的手,连同他整个人,瞬间僵死!脸上那种修补珍宝的急切和专注,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被彻底冲刷成一片空白的、极致的惊愕!他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江酏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悬挂着的木偶群。 血液,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视线所及之处,所有悬挂着的木偶——披挂歪斜的将军、水袖残破的花旦、长须垂落的老翁、甲壳狰狞的虾兵蟹将——它们的头颅!数十颗由木头雕刻而成的头颅!在同一瞬间,以完全相同的、僵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角度,猛地扭转! 数十张涂着廉价、剥落油彩的脸孔!数十对深不见底、毫无生气的空洞眼窝!齐刷刷地!精准无比地!带着一种非人的同步感!转向了床边!转向了他们!转向了萧瑾即将触碰到江酏的指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住,连同空气一起凝固成粘稠的油脂。只有那些木偶头颅扭转时带起的、细微的尘埃在昏黄的光束里缓缓飘落。油彩剥落的木头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组成一片无声的、阴森的阵列。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沉重百倍。那些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冰冷彻骨的东西弥漫出来,沉沉地、死死地压在了活人的心脏上。 角落里,那片最浓重的、几乎吞噬光线的阴影中,传来一声低沉、沙哑,如同用砂纸在朽烂千年的木头上反复摩擦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冷笑: “呵……” 阴影,缓缓地蠕动了一下。一个佝偻得如同被无形重物压垮、扭曲变形老树根的身影,慢吞吞地、极其费力地从一张破败的藤椅里站了起来。是那个之前一直蜷缩在角落、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老班主。他拖着脚步,踱到稍亮一点的地方,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枯槁的轮廓。深陷的眼窝像两口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枯井,浑浊的眼珠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令人作呕的蜡黄。此刻,这双眼睛正幽幽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极度令人不适的玩味,在僵硬的江酏和惊愕的萧瑾脸上来回扫视。最终,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了萧瑾僵在半空的手指,与江酏布满木纹、剧痛开裂的左肩之间,那微乎其微、却又如同天堑的距离上。 老班主那干瘪得如同老树皮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牵出一个深刻而冰冷的笑纹,露出几颗参差不齐、黄得发黑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暖意,只有一种看透所有秘密的阴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对蝼蚁挣扎的无声嘲弄。 他抬起枯枝般、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的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最终宣判般的沉重意味,直直地指向僵持的两人。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铁钉,被硬生生敲打进朽木里: “卯时三刻……” 他顿了顿,浑浊的黄眼珠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好戏……” 那沙砾般的声音拖得更长,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炸的韵律, “木偶戏开始了!” …… 第2章 第 2 章 “跑! 萧瑾的嘶吼撕裂了粘稠的恐惧,破音的尾调像被无形丝线勒紧咽喉的困兽哀鸣。他几乎是用肩胛骨撞向那幅油腻厚重的帆布门帘!帘布沉重如裹尸布,巨大的拖拽力让他一个趔趄,连同臂弯里那具越来越僵硬、越来越沉重的“躯壳”,险些一同栽进门外更浓稠的黑暗里。 外面是戏班后台的腹地,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朽木、陈年灰尘、廉价油彩的甜腻,混合着某种动物巢穴般的腥臊,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堆积如山的破烂道具——断裂的刀枪、褪色的旌旗、开裂的箱笼——在昏昧中投下幢幢鬼影,如同蛰伏的骸骨。 身后,“咯啦啦啦——!” 尖锐密集的木头摩擦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帐篷!是它们!那些悬挂的傀儡挣脱了麻绳的束缚,笨拙地挤撞着门框,朽坏的肢体刮擦着帆布,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挠声。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初学,却带着一种不死不休的、非人的执拗。黑暗中,数十对空洞的眼窝幽幽闪烁,如同坟地飘荡的磷火,死死钉在萧瑾臂弯里——那具正在碎裂的“人偶”身上。 江酏感觉自己成了一截被飓风裹挟的朽木。每一次颠簸,都让左肩那道看不见的裂口迸发出碾碎骨髓般的剧痛,“咔哒…咔哒…”的脆响在他空荡的躯壳内部空洞地回响,像计时沙漏走向终局的倒计。视野在剧痛与眩晕中疯狂旋转、剥离,只剩下萧瑾绷紧如岩石的下颌线,汗珠沿着他急剧起伏的后颈滚落,砸在飞速倒退的、布满污垢的地面上,溅开微小的绝望。更刺骨的是那如影随形的“注视”——冰冷,黏腻,来自后方潮水般涌来的非人之物,带着修补匠对待残缺“杰作”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呃啊——!” 江酏的痛哼戛然而止!一只冰冷、坚硬如千年寒铁锻打的手箍,猛地钳住了他裸露的右脚踝! 是那个将军!褪色的戏服在黑暗中翻飞如残破的旌旗!它以完全违背关节常理的角度从侧旁阴影里扑出,枯木雕琢的手指如同铁铸的刑具,带着朽木的寒气,死死扣进了他的皮肉——或者说,那层正在转化为木质的肌肤!巨大的、不容抗拒的拖拽力传来! 萧瑾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带得一个趔趄,单膝几乎跪地。他猛地回头,瞳孔骤缩。油彩斑驳、毫无生气的木偶脸庞近在咫尺!那张空洞的、被拙劣油彩勾勒出威严的眼窝,此刻正“注视”着他,近得能看清木头纹理里嵌着的每一粒陈年灰尘。极致的恐惧在喉间炸开,瞬间被一种更原始的、对“所有物”被侵犯的暴怒取代! 滚开!” 萧瑾目眦欲裂,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咆。他腰身发力,借着踉跄的势头,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木偶那覆盖着简陋甲胄的胸膛! 砰——嚓! 沉闷的撞击伴随着木头碎裂的细微脆响。木偶沉重的身体猛地向后一晃,胸口那薄薄的木片甲胄肉眼可见地凹陷、皲裂。碎屑飞溅。然而,那枯枝般紧扣脚踝的手指,力量非但未减,反而如同被激怒般,更加凶悍地收紧!同时,四面八方堆积如山的道具阴影里,更多的“咯啦…咯啦…”声此起彼伏,如同沉睡的骨头在苏醒、在唱诗!几个蜷缩在破箱笼后的模糊轮廓,关节发出艰涩的摩擦,开始……蠕动、伸展帐篷深处,老班主那砂纸摩擦朽木般的声音,穿透了混乱的追逐与木头嘶鸣,带着一种荒腔走板、却又诡异契合某种韵律的唱腔,幽幽地飘荡在死寂的村落上空: “角——儿——裂——了——缝——唷……” 拖长的调子,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钝刀在刮擦神经 “……线——儿——……就——得——紧——一——紧——呐……”随着这阴森的咏唱,脚踝上铁箍般的力量骤然倍增!几乎要将踝骨捏碎! “……跑——?……往——哪——儿——跑——?……” 唱腔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嘲弄。 “……这——台——子——……天——罗——地——网——!” 最后四字如同丧钟敲响! 话音落下的瞬间,侧后方一道拖着沉重木壳的矮小阴影骤然暴起!是那个虾兵!它高举着纸糊的、却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冰冷锋芒的长矛,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嘣”脆响,以一种与其笨拙外形截然不符的、僵硬却迅如鬼魅的速度,撕裂空气,朝着萧瑾毫无防备的后心 猛刺而下! 矛尖破空的尖啸,与老班主唱腔的余韵重 死亡的阴影,冰冷、粘稠、带着纸浆和朽木的味道,如同舞台终幕降下的巨大黑幔,瞬间—— 吞噬了两人。 第3章 第 3 章 冰冷的纸矛尖端撕裂空气,带着腐朽木头特有的腥气,直刺萧瑾后心!死亡的阴影骤然收紧! “小心!”江酏嘶哑的警告卡在喉咙里,身体却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索命的矛尖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萧瑾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或者说,是无数次在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本能救了他!他根本没回头,身体猛地向侧面一矮,一个狼狈却极其有效的翻滚! “嗤啦——!” 纸糊的长矛几乎是擦着他翻滚时扬起的衣角刺过,狠狠扎进了旁边一个装满破布的旧藤筐里,发出一声闷响。矛尖穿透藤筐,带出几缕飞絮。 然而,这亡命一滚的代价,是江酏被拖拽的力量猛地加剧!将军木偶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几乎要捏碎他的脚踝骨头!剧痛和身体被撕裂的恐惧让江酏眼前发黑。 萧瑾滚倒在地,毫不停歇,手中一直紧握的那把木工锉刀成了唯一的武器!他看也不看,反手就朝着将军木偶扣住江酏脚踝的手腕狠狠削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锉刀锋利的边缘加上萧瑾拼死的力道,竟硬生生将木偶手腕削断了一小半!碎木屑和断裂的木纤维迸溅出来! 将军木偶的动作似乎出现了一瞬极其微小的凝滞。就是这一瞬! 萧瑾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另一只手猛地探出,不是去掰那铁钳般的手指,而是狠狠抠向木偶被削开的断腕内部!他粗糙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插进木头缝隙,用力向外猛掰! “咯嘣!”又一声脆响,那几根枯木般的手指终于被强行撬开! 江酏的脚踝瞬间一松,但剧痛和麻木感依旧。 “走!”萧瑾嘶吼着,甚至来不及爬起,半跪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江酏沉重的身体往前猛地一推! 江酏像个真正的破口袋,不受控制地向前扑滚,撞开一堆散落的破旗和竹竿。而萧瑾则借力弹起,看也不看身后再次扑来的虾兵木偶和更多从阴影里涌出的模糊轮廓,一把捞起江酏的一条胳膊,几乎是将他拖死狗一样拖向后台深处一个堆满废弃布景板的狭窄通道! “咯啦啦啦——!”身后木偶关节摩擦的噪音如同海啸,夹杂着老班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断断续续的哼唱,紧追不舍。 通道狭窄黑暗,布满蛛网和灰尘。萧瑾拖着江酏亡命狂奔,后背被尖锐的木片划破也浑然不觉。江酏的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左肩的裂口每一次震动都带来钻心的痛楚,意识在剧痛和绝望的边缘反复沉浮。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真正的木头,在黑暗的甬道里被拖行、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弱的光亮——是通道的尽头,一块破旧的木板虚掩着,外面是清冷的夜风! 萧瑾用肩膀狠狠撞开木板! “哗啦!” 两人狼狈不堪地滚了出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外面是条狭窄污秽的后巷,堆满了垃圾和杂物,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馊臭味。 身后,通道里传来的“咯啦”声在木板被撞开后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狂暴,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几根枯枝般的手指已经从破木板的缝隙里伸了出来,徒劳地抓挠着空气! 萧瑾脸色惨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灰尘淌下。他根本不敢停留,甚至顾不上查看江酏的情况,几乎是凭借本能,再次拖起江酏,跌跌撞撞地朝着与戏班方向相反的黑巷深处亡命奔逃! 他们穿过迷宫般的小巷,绕过沉睡的破屋,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身后的追逐声彻底消失在寂静的深夜里,直到肺像要炸开,双腿灌铅般沉重,再也跑不动一步。 萧瑾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软,带着江酏一起摔进一个废弃的、半塌的土胚房角落里。这里堆着些干草,散发着牲畜粪便的残余气味,但至少暂时安全。 黑暗笼罩着他们。只有两人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回荡。 萧瑾瘫坐在干草堆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污迹,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被他拖了一路、此刻像一具真正的尸体般瘫在地上的江酏。 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萧瑾的目光落在江酏的左肩——那里,衣服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下方可怕的景象。 那不是布料撕裂的痕迹。 借着微光,萧瑾看到了一道清晰的、沿着肩胛骨斜向裂开的巨大缝隙!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暴力劈开的朽木!裂口深处,不是血肉模糊,而是一种诡异的、干燥的木质纹理!深色的木芯暴露在空气中,边缘还粘连着一些细小的木纤维碎屑,甚至能看到类似树木年轮的隐约纹路!而裂口周围的皮肤……不,那已经不是皮肤了,而是覆盖着清晰木纹、彻底失去弹性和血色的木质表层! 刚才在戏班后台光线昏暗,情况危急,他只以为是做旧效果。可现在,在这相对安静的环境里,在这近距离的、惨淡光线的照射下,这绝非任何工艺能达到的“像”!这裂口,这纹理,这质感……透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非自然的诡异! 萧瑾的眼睛猛地瞪圆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收缩。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向后一缩,撞在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江酏肩头那道触目惊心的木裂,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调、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你……你肩膀……那裂口……里面……是木头?!真…真的木头?!你……你不是人偶?!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在最后拔高,带着无法理解的恐惧和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茫然,在这废弃的角落中显得格外刺耳。 江酏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左肩裂开的剧痛如同活物般啃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暴露在空气中的木质伤口。萧瑾那惊骇欲绝的质问,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耳朵。他艰难地转动眼球,对上萧瑾那双在黑暗中因为恐惧而瞪得溜圆、闪烁着难以置信光芒的眼睛。 逃出生天的短暂喘息被更深的绝望取代。身份暴露了。在这个肮脏破败的角落,在这个唯一可能帮他、此刻却因恐惧而退缩的穷木偶匠面前。 “咳…咳咳……”江酏试图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如同塞满了木屑,只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积攒着残存的所有力气,那力气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木头…”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微得几乎被夜风吹散,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它在吃我……”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微微动弹的右手——那只布满清晰木纹、关节滞涩如同锈蚀的手,颤抖着指向自己左肩那道狰狞的木裂,又缓缓移向自己布满木纹的脸颊。 “……活的木头……一点一点……把我……变成……它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腐朽的木头深处挤出来,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种非人的、缓慢僵化的气息。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萧瑾,里面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濒临彻底异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 第4章 第 4 章 萧瑾的呼吸凝滞在胸腔里。 废弃土屋漏进的月光像一柄薄刃,将江酏肩头那道裂口剖得纤毫毕现。木纹肌理在惨白光线里舒展着年轮,边缘翘起的木质纤维如同某种活物的触须。最骇人的是裂口深处——那里本该是鲜红的血肉与白骨,此刻却呈现出树木被雷劈后的焦黑色髓心,细密纹路间渗出琥珀色的黏稠树脂。 "活的...木头?"萧瑾的喉结艰难滚动,嗓音里掺了砂砾。他忽然想起西北院老匠人讲过的古话:百年的物件会成精。可眼前这个会喘气的"物件",昨日还分明是木偶院那位锦衣玉食的江小公子。 江酏的右手突然痉挛般抽搐,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那些蜿蜒的木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过腕骨,蚕食最后几寸完好的肌肤。他浑浊的眼珠转向自己异化的手掌,忽然发出声嘶哑的惨笑:"你闻到了吗...松脂的腥气..." 确实有味道。萧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土屋腐朽的霉味里混着股奇异的清香——像新剖开的樟木混着血腥,又像祭祀时焚烧的檀香被雨水浇透。这气味让他想起戏班那些突然活过来的木偶,想起老班主黄浊眼珠里洞悉一切的笑意。 "卯时三刻...好戏该登台了..." 砂纸般的吟唱仿佛又贴着耳廓响起。萧瑾猛地攥住江酏的右腕,触手不再是人类的体温,而是某种正在凝固的温暖木质。他鬼使神差地屈指叩击那片木纹肌肤——"咚、咚",传来空洞的回响,如同敲击一具将干未干的桐木胚。 "你身上..."萧瑾的指甲无意识掐进那些纹路,"有多少还是...人的部分?" 江酏的瞳孔骤然收缩。月光下能清晰看见他脖颈处的血管正逐渐被深褐色纹路覆盖,如同树皮下的筛管。当那些纹路蔓过喉结时,他发出的声音便带上了木质共鸣的沉闷:"心...脏..."他艰难地比划着左胸位置,"还有...这里..." 话音未落,他的脊背突然弓起,像被无形丝线拽紧的木偶。左肩裂口处"咔嚓"迸开新的缝隙,琥珀色树脂汩汩涌出,在月光下折射出蜜糖般的光泽。萧瑾下意识伸手去堵,指尖立刻被黏稠液体裹住——滚烫如熔化的松香,却又诡异地带着生命搏动般的温度。 "它们在...叫..."江酏的牙齿开始打颤,发出木器碰撞的脆响,"戏班的...那些...在叫我..." 萧瑾突然扯开他的衣襟。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江酏上半身的变化照得无所遁形——锁骨以下已完全木化,胸腹交界处呈现出杉木特有的波浪纹,两颗浅褐色木瘤对称地嵌在胸骨两侧,像被钉进去的卯榫。而心脏所在的区域,尚保留着最后一小块苍白的、随呼吸微弱起伏的人皮。 "听着。"萧瑾突然掰过他的下巴,鼻尖几乎相触,"老班主说的''线儿要紧一紧''是什么意思?那些木偶为什么追着你?" 江酏涣散的瞳孔缓慢聚焦。他蠕动着木化的嘴唇,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在刨刀下艰难刮出的木屑:"我父亲...上月收了个...黄花梨木偶..."他右手指甲突然"啪"地崩断,半片青灰色甲盖翻转起来,露出底下细密的导管纹路,"放在...祠堂暗阁..." 萧瑾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木偶院江老爷痴迷收藏木雕是出了名的,但若真如坊间传言,那尊来自南洋的黄花梨人偶眼珠会用黑曜石镶嵌... "七日后的子夜..."江酏的叙述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飞溅的唾沫星子在月光下闪着树脂的光,"我听见...祠堂有刨木声..."他的左肩突然"咔"地又裂开半寸,这次萧瑾清楚看见裂缝深处有东西在蠕动——是细如发丝的淡金色菌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编织着新的木质层。 远处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轴转动声。两人同时僵住。夜风送来的不只是铁锈味的寒气,还有那股熟悉的、朽木深处的霉腐气。 "咯...咯啦..." 木关节摩擦的声响贴着地面传来,由远及近,如同无数干枯的指节在爬行。萧瑾的瞳孔骤然紧缩——月光投在土墙上的剪影里,分明有数个头颅以诡异的角度歪斜着,纸糊的戏冠在夜风中簌簌颤动。 "它们...找到树脂标记了..."江酏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异化的手指抠进地面,犁出五道深沟。萧瑾这才惊觉自己满手沾着的琥珀色树脂,正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松香气息 老班主的唱腔混在风里飘来,这次近得仿佛就贴在后颈:"线儿...缠紧咯...角儿...归位咯..." 萧瑾猛地扯下腰间酒囊,将烈酒全数浇在江酏左肩裂口。树脂遇酒精瞬间凝固成乳白色胶状物,那股诡异的松香顿时淡了几分。他扯开前襟将人背起时,触到的已不是温热的脊背,而是一块正在阴干的樟木板。 "去木偶院。"萧瑾咬破舌尖维持清醒,血腥气混着满嘴松脂味,"既然从祠堂开始...就该在那里结束。" 江酏伏在他背上发出声模糊的呜咽。月光照亮他垂落的右手——小指已经完全木化成僵直的枝桠,指尖绽开一朵细小的、血红色的木菌花。 土墙上的剪影突然齐刷刷扭头。纸矛刺穿月光的刹那,萧瑾背着那具越来越沉的"人形木材",撞开摇摇欲坠的后窗,跌进浓稠如墨的夜色里。 第5章 第 5 章 月光像破碎的银箔洒在泥泞小路上,萧瑾的靴子每踏出一步,都带起粘稠的泥浆。背上的重量在不断变化——时而是温热的躯体,时而是阴沉的木料,这变化让他想起西北老家那些会随着季节膨胀收缩的胡杨木门。 "还有...多远?" 江酏的声音从肩头传来,已经带上了木质共鸣箱的沉闷回响。萧瑾侧头看去,月光下半张脸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右脸颊完全木化,呈现出柚木特有的深褐色光泽,眼皮变成了两片薄薄的椴木皮,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穿过这片坟地就是木偶院后墙。"萧瑾紧了紧手臂,江酏的腰正在他掌心慢慢变硬,"你父亲知道那尊黄花梨木偶的来历吗?" 背上的躯体突然痉挛了一下。江酏异化的右手抓住萧瑾的衣领,指甲已经变成坚硬的木刺,扎进布料里。 "南洋...商人说..."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枯枝摩擦的声响,"是用雷击木...雕的..." 萧瑾脚步骤然一顿。雷击木——民间传说中至阴之物,被天雷劈中却不死的树木,据说会困住闪电里的精魄。老班主那些突然活过来的木偶,不正是在雷雨夜后的清晨开始眨眼的吗? "咯...咯咯..." 坟地深处突然响起熟悉的木关节摩擦声。萧瑾猛地蹲下身,借着半人高的荒草隐蔽身形。月光下,三个模糊的影子正以诡异的姿态穿过墓碑——一个戴着生锈凤冠的木偶用反关节的腿爬行在前,后面两个无头木偶拖着残破的戏袍,脖颈断口处伸出藤蔓般的菌丝,在空中蛇形扭动。 "它们...在找..."江酏的呼吸喷在萧瑾耳后,带着松脂的苦涩,"我能感觉到...祠堂里的那个...在通过它们看我们..." 萧瑾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匕首。那是去年江酏送的及冠礼,柄上缠着防止手滑的鲨鱼皮——现在那片粗糙的触感成了保持清醒的锚点。他注意到三个木偶的行动轨迹有些奇怪,它们不是在搜寻,而是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径直朝东南方向移动。 "不是冲我们来的。"萧瑾压低声音,突然抓住江酏正在木化的手腕,"你看它们去的方向——" 江酏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东南方,一片黑压压的建筑群轮廓在月光下起伏,最高处是祠堂标志性的飞檐,檐角铁马在夜风中叮当作响。木偶们正以惊人的速度向那里移动,仿佛听到了某种人类无法感知的召唤。 "不好..."江酏突然挣扎起来,他的左腿已经完全僵直,落地时发出木棍敲击地面的闷响,"今天是...朔月..." 萧瑾突然想起老班主总在朔月夜念叨的戏文:"朔月无光阴线长,木精借道返魂忙"。他猛地扯住江酏的衣襟:"那木偶是不是在朔月夜会——" "吸活人生气..."江酏的嘴唇正在变成两片僵硬的木皮,说话时发出咔嗒声,"我父亲...这半月...一直在祠堂过夜..."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黑暗中,萧瑾感觉到江酏的胸腔里传来不祥的震动——不是心跳,而是某种空洞的、如同敲击朽木的回响。他毫不犹豫地咬破食指,将血珠抹在江酏正在木化的锁骨上。 "听着,我背你走捷径。"血珠接触木化皮肤的瞬间竟发出烙铁般的"滋"声,"但你要告诉我,你碰过那尊木偶没有?" 江酏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细微的反应让萧瑾浑身发冷——按照民间禁忌,被诅咒物附身的人只要承认接触事实,就会加速异化进程。 "我..."江酏的牙齿开始脱落,取而代之的是细小的木钉从牙龈冒出,"只是...摸了摸它的..." "别说了!"萧瑾猛地捂住他的嘴,但已经晚了。江酏的鼻腔突然涌出大量琥珀色树脂,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荧光。更可怕的是,远处已经走到坟地边缘的三个木偶同时僵住,然后齐刷刷转向他们的藏身之处。 凤冠木偶腐烂的绸缎下突然传出老班主的唱腔:"线儿...找着主咯..."它抬起只剩骨架的手臂,指向荒草丛。萧瑾这才看清,那些所谓的"手指"根本就是五根削尖的黄花梨木刺。 没有时间了。萧瑾扯下外袍将江酏捆在背上,冲向坟地边缘的乱葬岗。那里歪斜的墓碑和暴露的棺木形成天然屏障,更重要的是——有条猎户踩出的隐秘小径直通木偶院后厨。 江酏的体重在不断减轻,这不是好兆头。萧瑾知道,当被诅咒者轻到如同空心的木料时,就意味着灵魂已经被抽离得差不多了。他能感觉到好友的肋骨正在自己后背形成木质的浮雕纹路,两颗木瘤顶着他的肩胛骨,像要破体而出。 "祠堂...暗阁..."江酏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有本...《鲁班禁忌录》...父亲...从南洋商人那...一起买的..." 乱葬岗的腐臭中突然混入一丝熟悉的松香。萧瑾回头,看见三个木偶竟然漂浮在半空,被无数淡金色菌丝托举着,像被无形傀儡师操纵的提线木偶。凤冠木偶的胸腔正在开裂,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菌丝团,那些丝状物如同活物般朝他们的方向伸展。 "抓紧!"萧瑾纵身跳下一处塌陷的墓穴,腐朽的棺木在他脚下碎裂。这个近路能节省半刻钟,但危险在于——按照民间说法,被诅咒者经过亡者安息之地会加速异化。 果然,背上的江酏突然发出非人的尖啸。萧瑾侧头看见头发正在疯狂生长,却不是人类的发丝,而是某种深褐色的木须,这些须根正贪婪地扎进自己肩头的血肉。更可怕的是江酏的胸口——那块最后的人皮正在变薄,皮下清晰可见一颗跳动的、被菌丝缠绕的心脏。 "萧...瑾..."江酏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回光返照,"我看见了...那木偶的脸..." 月光重新穿透云层。在跳下最后一个土坎时,萧瑾终于看清了木偶院后墙上的涂鸦——那不是孩童的随手画作,而是用树脂混合血绘制的符咒。最中央是个巨大的、正在微笑的木偶脸,与江酏此刻逐渐木化的面容,有七分相似。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咔嚓"声,像是千年古木被劈开的声响。三个追击的木偶同时僵在半空,然后像断了线的傀儡般坠落。萧瑾背上的江酏却开始剧烈抽搐,他的脊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变形声,皮肤下凸起的木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心脏部位蔓延。 "它...醒了..."江酏的指甲深深抠进萧瑾的肩膀,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那些手指正在融合成木质的钩爪,"暗阁...要用...铜钥匙..." 木偶院的后门近在咫尺。萧瑾却突然刹住脚步——门楣上悬挂的不是常见的八卦镜,而是一面用黄花梨木雕成的诡异面具。月光下,面具的嘴角正缓缓上扬,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如同菌丝般的红色丝线。 老班主的唱腔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线儿缠紧魂归来...角儿就位戏开场..." 萧瑾猛地撞开后门的瞬间,背上的重量骤然一轻。他惊恐地转头,看见江酏的身体正在月光下发生最后的变化——那些木须突然全部缩回体内,皮肤完全呈现出打磨光滑的木质纹理,只有左胸处还保留着巴掌大的人皮,像封存标本的琥珀。 而在他们头顶,祠堂方向的夜空被诡异的绿光照亮。一股带着腐朽木香的旋风正在形成,风中隐约可见无数木偶的碎片旋转飞舞。最中央,一个修长的人形轮廓正缓缓舒展四肢——它的动作与江酏此刻僵硬的姿态,完美同步。 第6章 第 6 章 --- 木偶院的后院天井里,萧瑾跪在青石板上,怀中抱着已经九成木化的江酏。月光穿过老梨树的枯枝,在江酏近乎透明的木质肌肤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他的睫毛变成了细密的木纤维,随夜风轻颤时,落下金粉般的木屑。 "《鲁班禁忌录》..."萧瑾颤抖的手指抚过江酏胸口最后那片人皮,那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透明化,皮下淡金色的木纹如同囚笼,包裹着那颗仍在挣扎的心脏,"上面说...血契..." 祠堂方向的绿光突然暴涨。萧瑾感到腰间匕首无故发烫——是江酏送的那柄。他猛地醒悟,扯开衣襟将匕首贴在江酏心口。鲨鱼皮包裹的刀柄遇血竟开始蠕动,露出内里暗藏的铜质符纹。 "你早就..."萧瑾的眼泪砸在江酏正在凝固的唇线上,那两片椴木般的唇微微上扬,仿佛早有预谋的微笑。 匕首划破腕动脉的瞬间,萧瑾想起十二岁那年,江酏在木偶院角落找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你的手真暖,不像我,天生冷得像块木头。" 鲜血顺着铜符纹路蜿蜒成奇异的图腾。当第一滴血触及江酏心口时,那些木纹突然活了过来,如同饥渴的根须疯狂吮吸。萧瑾忍着剧痛,以血为墨,在木质肌肤上写下: 「残躯承玉酏」 江酏的身体骤然弓起,后脑撞击青石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的脊椎正在与地面融合,无数木须从肩胛骨破体而出,却在接触到萧瑾鲜血的瞬间化为晶莹的琥珀色丝线。夜空中的绿光突然扭曲,祠堂方向传来某种古老木材断裂的哀鸣。 萧瑾咬破舌尖,将混合着唾液的血沫喷在第二行咒文起始处: 「血契烙寒肌」 最后一笔落下时,江酏的瞳孔突然完全木化成两枚黑曜石。但萧瑾分明看见,那石质深处有一点星火不灭——正是自己映在其中的倒影。所有外扩的木须齐齐调转方向,刺入萧瑾尚未愈合的腕间伤口。 剧痛中,萧瑾看见走马灯般的画面: ——江家祠堂的暗阁里,年幼的江酏偷偷抚摸那尊黄花梨木偶,木偶的眼珠转动时,映出他后颈若隐若现的木质斑纹; ——南洋商人将《鲁班禁忌录》递给江老爷时,书页间滑落的,正是绘制血契符文的鲨鱼皮图纸; ——自己及冠礼那日,江酏递来匕首时,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袖中都落下了相同的木屑... "原来...你早就选好了..."萧瑾在剧痛中大笑,任凭那些木须在血脉中扎根。当契约完成时,江酏完全静止了——一具精美绝伦的木偶,左心口处嵌着巴掌大的人皮,上面浮动着血色咒文。 夜风拂过,江酏的睫毛突然轻颤。不是木纤维的颤动,而是萧瑾熟悉的那种,带着促狭意味的眨眼。他的嘴唇依然僵硬,但萧瑾分明听见灵魂深处传来带笑的低语: "现在...我们永远...分不开了..." 萧瑾低头,发现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的疤痕正是一圈木质年轮纹路。当他触碰江酏心口时,那些木纹自动排列成新的字句——是江酏用他们之间才懂的方式在说话: 「形销骨立处」 「魂魄与君同」 祠堂方向的绿光突然炸裂,无数木偶碎片如流星般划过夜空。在光芒最盛处,那尊黄花梨木偶终于显形——它有着与江酏相似的面容,却在心口位置空空如也。 "它缺一颗活心..."萧瑾突然明白了一切,将木质化的江酏紧紧搂住,"所以选中了你这个...百年难遇的活傀儡..." 江酏无法点头,但那些木纹在萧瑾掌心拼出新的图案:一柄匕首穿过两颗相连的心。就像他们此刻的状态——萧瑾的脉搏在江酏的木质躯体里延续,江酏的灵魂在萧瑾的血肉中栖居。 老班主的唱腔不知何时变成了摇篮曲。萧瑾抱起轻如木料的江酏走向内院时,发现每走一步,自己的影子就淡一分,而江酏脚下却渐渐有了朦胧的影廓。 月光下,两个不完整的影子最终融合成一个完整的人形。萧瑾抚过江酏再也无法微笑的木质唇角,忽然低头,将吻落在那个永远凝固的弧度上。 "没关系。"他对着没有温度的木偶呢喃,"从今往后,我的笑容分你一半。" 夜风卷起满地木屑,在月光下跳着永恒的圆舞。远处祠堂里,失去目标的黄花梨木偶正在自行解体,而那些飘散的碎末,全都朝着木偶院的方向,朝着那颗正在重新学习跳动的心。 江酏和萧瑾不知道,萧瑾以经彻底喜欢这个木偶~~ 第7章 第 7 章 木偶院西厢房的窗棂将夕阳切割成菱形光斑,在青砖地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萧瑾背靠雕花床柱,看着江酏用那双黑曜石眼睛凝视自己的木质手指——它们正在阳光下泛着蜜蜡般的光泽,指尖偶尔闪过一点金属般的冷光。 "所以,"江酏的声音带着木质共鸣,"你用自己的血,把我的魂魄封在这具...身体里?" 萧瑾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年轮疤痕。三天了,自从江酏苏醒,这个问题像把钝刀,日日在他心头磨蹭。 "《鲁班禁忌录》上记载的血契。"萧瑾的声音干涩,"以活人精血为引,可保将死之人的魂魄不散。"他没有说下半句——代价是施术者将逐渐木化,最终成为另一具活木偶。 江酏突然抬起手,指尖停在萧瑾喉结上方半寸处。这个动作太过精准,不像人类会有的迟疑。"为什么隐瞒我触碰黄花梨木偶的事?"黑曜石眼睛映出萧瑾骤然收缩的瞳孔,"那段记忆是...被刻意抹去的,对吗?" 窗外飘来木偶戏的丝竹声,唱的是《南柯记》。萧瑾突然抓住江酏的手腕,木质肌肤下传来细微的震动——是血契的连接在共鸣。 "因为你碰到它时,"萧瑾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在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夜祠堂暗阁,江酏的手指刚触及黄花梨木偶,整尊木偶就活了过来,菌丝般的金线瞬间缠上他的手腕。萧瑾冲进去时,正看见木偶将嘴唇贴在江酏眉心,而江酏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解脱。 "你当时在笑。"萧瑾的指甲陷入掌心,"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刻。" 江酏的身体突然僵直,木质关节发出"咔"的轻响。他的瞳孔深处泛起绿光,黑曜石般的材质变得透明,映出一些快速闪过的画面—— ——年幼的江酏躲在祠堂帷幕后,看着父亲将一尊木偶交给南洋商人; ——同样的木偶被送回时,父亲用银针刺破他的指尖,将血滴在木偶心口; ——每月朔夜,他的手腕都会无故浮现木质纹理,而父亲总会说:"再忍忍,就快好了..." "原来如此。"江酏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父亲早就把我...做成了容器。" 萧瑾猛地将他拉近,两人的额头几乎相贴。他能感觉到江酏体内的菌丝正在躁动,通过血契的连接向自己血管里钻。"什么容器?" "黄花梨木偶需要活人心。"江酏的指尖划过自己左胸那块人皮,"但不是随便谁的...必须是与它同源的血脉。"他的声音越来越流畅,仿佛某种禁锢正在解除,"父亲用我的血喂养它十几年...就等朔月之夜完成转移。" 窗外丝竹声突然变调,成了凄厉的唢呐独奏。萧瑾转头望去,看见戏台上的杜丽娘木偶正以诡异的角度扭转脖颈,腐烂的戏服下露出缠绕红线的关节——那些红线正一滴一滴落下琥珀色的"血"。 "它们在演给我们看。"江酏的黑曜石眼睛完全变成了绿色,"那是...祠堂里发生的事。" 萧瑾的血液凝固了。他看见戏台上多了个木偶——穿长衫的男性,面容与老班主有七分相似。木偶正将一尊小木偶按在供桌上,银针扎进小木偶心口... "不!"江酏突然抱住头,木质发丝如活物般蠕动,"我想起来了!那夜我去祠堂是因为...父亲传话说仪式提前..." 萧瑾死死搂住他颤抖的身躯。怀中的重量比昨日又轻了几分,木质化的程度似乎在加深。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手腕的年轮疤痕向外蔓延了一圈,皮肤下已经能看到细小的木纹。 "血契在加速。"江酏突然平静下来,手指抚过萧瑾手腕的新纹路,"我们时间不多了。"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第一缕月光穿过窗棂,照在江酏近乎透明的面容上。萧瑾惊愕地发现,月光下能清晰看到他体内偶线的走向——它们全部指向心脏位置,在那里缠绕成一个复杂的符咒形状。 "《鲁班禁忌录》..."江酏突然抓住萧瑾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还记得解除血契的方法吗?" 萧瑾的指尖陷入那块柔软的人皮,感受到下面微弱但坚定的跳动。"记得。"他声音嘶哑,"但需要找到主偶,就是那尊..." "黄花梨木偶。"江酏接话,黑曜石眼睛直视萧瑾,"它在召唤我。从苏醒那刻起,我就听见了。"他拉开衣襟,露出心口那块人皮——上面的血色咒文正在月光下蠕动,排列成新的文字: 「子时三刻」 「魂归来处」 远处祠堂方向传来木材断裂的巨响,比昨日更近。萧瑾突然将江酏推到墙边,双手撑在他耳侧,鼻尖几乎相触。"不行。"他的呼吸灼热,"那东西想要你的心脏完成转化,你去了就是送死!" 江酏的唇角微微上扬——那个精确到分毫不差的微笑。木质的手指抚上萧瑾的脸颊,冰凉光滑的触感让人战栗。"你忘了,"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温柔,"我现在是木偶,木偶最擅长的就是..." "演戏。"萧瑾接上他的话,心脏狂跳。 月光在两人之间流淌。江酏体内的菌丝突然活跃起来,有几根甚至刺破人皮,轻轻缠绕上萧瑾的手指。那种触感既不像植物也不像动物,而是一种超越认知的生命形态。 "血契连接了我们的魂魄。"江酏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我能感觉到...你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萧瑾的血液冲上耳膜。他知道江酏指的是什么——那些深夜的凝视,指尖流连的触碰,还有那个趁他昏迷时偷走的吻。最不堪的是,他确实迷恋现在这个半人半偶的江酏,迷恋那种完全掌控的感觉... "我不介意。"江酏突然说,黑曜石眼睛映出萧瑾惊愕的表情,"这副身体没有温度,不会流血,不会衰老..."他的指尖划过萧瑾的锁骨,"正好配你的...特殊喜好。" 戏班的锣鼓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萧瑾转头看向窗外,惊见所有木偶都面向厢房,腐烂的绸缎下传出整齐的唱词: "假作真时真亦假——" 江酏的身体猛地一震,体内的偶线全部指向祠堂方向。萧瑾死死抱住他,感受到木质躯壳下剧烈的魂震。"它们在加强召唤。"江酏艰难地说,"我能看见...祠堂里的景象..." 萧瑾当机立断咬破舌尖,将一口鲜血喷在江酏心口的咒文上。那些蠕动的文字立刻凝固,菌丝也暂时缩回体内。"我们得离开这里。"他拽起江酏,"去找《鲁班禁忌录》的原册,上面一定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江酏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起,五指张开对准月亮——这个姿势与戏台上所有木偶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他的指尖开始生长出金色的菌丝,在月光下如同活物般舞动。 "来不及了。"江酏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它太强了...我控制不了..." 萧瑾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那里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与江酏心口对应的血色咒文。他抓起桌上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心口划开一道口子。 "你干什么?!"江酏想阻止,却发现自己的关节完全僵住了。 "血契更深层次的连接。"萧瑾将涌出的鲜血抹在江酏唇上,"同生共死,魂魄相融。"这是《鲁班禁忌录》最后一页记载的禁术,他原本打算带进坟墓的。 江酏的黑曜石眼睛突然流下两行树脂般的"泪"。当萧瑾的血渗入他木质化的嘴唇时,那些偶线全部转向,开始缠绕萧瑾的手腕。 "现在它要的不只是你的心了。"萧瑾惨笑着将江酏搂紧,"还有我的。" [木心虽冷,因君而热]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在绝对的黑暗中,江酏体内的菌丝发出幽幽绿光,勾勒出两人相拥的轮廓。远处祠堂传来木材断裂的声响,一声比一声近,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朝木偶院走来。 江酏突然抬头,黑曜石眼睛完全变成了翡翠色。"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了。"他说,"他在...哭求原谅。" 萧瑾的血液瞬间冰凉。如果老班主还活着,那祠堂里走来的会是什么?他低头看向怀中人,却发现江酏的表情变了——不再是木偶的精准模仿,而是一种混合了悲伤与决绝的复杂神情,近乎人类。 "萧瑾。"江酏轻声唤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如果我完全变成木偶...你会用线牵着我的,对吧?" 院墙突然倒塌的巨响淹没了萧瑾的回答。月光重新洒落时,他们看见戏台上所有木偶都转向同一个方向,腐烂的绸缎下传出颤抖的唱腔: "正主...来咯..." 第8章 第 8 章 月光突然被某种巨大的阴影吞噬。萧瑾抬头时,看见戏台顶部的瓦片正簌簌坠落——不,是整片夜空在扭曲变形,星辰如同被扯断的珠串般纷纷坠落。 "别看天上。"江酏突然捂住他的眼睛,木质指缝间渗出树脂状的液体,"它在模仿人类的视觉陷阱..." 萧瑾的视网膜上残留着可怖的影像:那些"星辰"落地后全变成了眼珠,密密麻麻铺满庭院,瞳孔全部转向厢房方向。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能听懂木偶们的唱词了——那不是任何一种人类语言,而是木材在霉变时自然形成的孔洞共鸣。 「咔嗒、咔嗒」 「时辰到——」 江酏的身体突然前倾,额头重重撞在萧瑾肩上。他的后颈裂开一道细缝,露出里面螺旋状的金色菌丝,正随着某种韵律收缩膨胀。"它在改写我的核心咒文..."声音像是从很远的隧道传来,"萧瑾...你的匕首..." 院墙外传来树木倒伏的声响。萧瑾握紧匕首时,发现自己的掌纹已经变成了木质纹理。血契的反噬比他预计的更快——或许从第一夜把江酏做成活木偶时,他自己也早就是局中傀儡。 "《鲁班禁忌录》最后一页被撕掉了。"江酏突然说,黑曜石眼睛映出萧瑾骤然收缩的瞳孔,"我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的指尖突然刺入自己心口那块人皮。当手指抽出来时,带出的不是血,而是一段缠绕着金线的槐木——那上面刻着与两人身上一模一样的咒文,只是笔画走向完全相反。 "逆咒。"萧瑾的喉咙发紧,"你什么时候..." 江酏露出苏醒以来最接近人类的表情——唇角颤抖的苦笑。"你把我做成木偶那夜,我其实一直醒着。"他将槐木塞进萧瑾手里,"父亲用我的血养了黄花梨木偶十二年,而它用我的魂魄养了这段逆咒...三个月。" 戏台的顶棚突然整个掀飞。月光下,一尊三丈高的黄花梨木偶正俯身看向厢房,它的面部由七块活动木板拼接而成,此刻正拼凑出老班主临终时的表情——眼睛是两个漆黑的孔洞,嘴角却诡异地向上扬起。 "时辰到。"木偶发出锯木头般的声响,胸腔突然打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木偶,全都长着江酏的脸,"吾儿...归位..." 萧瑾的匕首突然自己飞了出去,钉在黄花梨木偶眉心。那木偶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不是通过嘴巴,而是全身关节同时共振发出的声响。 "现在!"江酏一把扯开自己的前襟,露出完全木质化的胸膛——那里有个正在旋转的咒文凹槽,"把逆咒放进来!" 萧瑾扑上去的瞬间,看见江酏体内所有的菌丝都朝自己涌来。槐木嵌入凹槽时,爆发的金光中浮现出无数记忆碎片: ——江酏五岁时第一次被银针取血,父亲用那滴血在黄花梨木偶心口画了第一个符; ——十二岁的朔月夜,他发现木偶在模仿自己的表情; ——死亡前三日,他偷偷将《鲁班禁忌录》塞进萧瑾的行李... "你早就计划好..."萧瑾的质问被剧痛打断。逆咒启动的瞬间,他看见自己的血管里浮现出金色菌丝,而江酏的人皮部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血色。 黄花梨木偶发出木材爆裂般的哀鸣。它的七块面部木板全部脱落,露出里面真正的主偶——一尊巴掌大的阴沉木雕,正被菌丝包裹着飞向江酏心口。 "父亲..."江酏接住木雕的瞬间,所有戏偶同时跪倒。萧瑾惊愕地发现那木雕的面容根本不是老班主,而是个陌生的南洋人。 江酏的指尖抚过木雕底部几乎磨灭的刻痕:「万历三十七年,海商林氏永供」。 "我们都被骗了。"江酏的声音突然有了体温,"这不是传承,是...掠夺。"他的瞳孔恢复成人类应有的样子,倒映着萧瑾逐渐褪去木纹的脸,"三百年前,林家把诅咒伪装成木偶戏带进中原..." 月光突然变得血红。萧瑾低头看去,发现庭院里所有"眼珠"都化成了血水,而血水中浮出无数刻着同样咒文的槐木片——每片都对应着一个被吞噬的魂魄。 江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竟是带着木屑的鲜血。萧瑾抱住他下沉的身体,发现逆咒虽然切断了与主偶的联系,但血契的代价仍在生效——江酏正在变回人类,而这意味着... "死亡本该在三日前降临。"江酏沾血的手指描摹着萧瑾的轮廓,"你偷来的时光...我很..." 萧瑾突然咬破自己的舌尖,将血喂进江酏口中。这不是《鲁班禁忌录》记载的任何术法,而是他在南洋见过的土法——将诅咒转移到活物体内的禁术。 "你..."江酏的瞳孔急剧收缩,因为他看见萧瑾的皮肤下浮现出与当年父亲一模一样的木纹。 戏台废墟中传来最后一声哀鸣。所有槐木片同时燃烧起来,火光中浮现出三百年来所有受害者的面孔。萧瑾在剧痛中抱紧江酏,感到那些未说完的话终于能说出口: "木偶无心..." "..."江酏的回应被泪水淹没。 "因君而生。"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稠时,第一缕晨光刺穿了黄花梨木偶的残骸。萧瑾的视野开始模糊,但他清晰地看见江酏的心口重新长出人类肌肤,而自己的指尖正变成真正的木材。 当早起的鸟雀落在院墙上时,它们看见一个年轻人抱着尊人形木偶走出废墟。那木偶的面容栩栩如生,左胸位置刻着两行新墨: 「木身虽朽」 「守君百年」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