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食苦果》
1. 潮湿
黎予礼七岁那年,对这个庞大世界的认知还十分有限。
像她喜欢攥在手里的泡泡纸,不大,但足够包裹脆弱。
每当有气泡在她指腹间破裂,心里的惶恐、不安、焦虑与压力都会短暂与膜内空气一同溜去。
她不喜欢阴雨天,很冷,很湿,大家都不会露出笑脸。
她也不喜欢比人还高的花圈,太白,太黑,没人会多看一眼。
她更不喜欢吃人吐骨头的烤箱,好快,好大,让她高喊“快跑啊”。
外婆哭倒在小姨怀里,她一只手被哥哥牵着,一只手藏在口袋里捏泡泡纸。
黎予礼以为不常见面的打招呼是“好久不见”,可两年未见的小姨父却拍着哥哥的肩膀说“节哀”。
她被哥哥拉到一个分别摆着妈妈爸爸照片的房间里,但这不是家里的主卧室。
他们家从未同时接待过这么多穿黑衣服的客人。
哥哥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她想去拽他的衣袖,心里有十万个为什么想问出口。
抬头看到哥哥的表情后,口袋里那张塑料膜上的小泡泡在她掌心尽数破裂。
原来她最不喜欢的是哥哥的眼泪。
*
九年义务教育里不包含死亡教育,这件事直到黎予礼十四岁时她才意识到。
她才意识到,死亡和天气好坏、花圈高度、烤箱大小无关。
今天阳光正好,晒得她的黑衬衫暖暖的,和外婆刚熨好的一样。
花圈也和她差不多高,但应该比外婆高了一截。
烤箱,啊不,焚化炉,其实烧得也不算快。
毕竟要把那么大个人装到那么小的罐子里。
可是外婆也不算大,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黎予礼已经能够看清外婆头顶的白发。
第二次来这里,她发现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
小姨哭倒在小姨父怀里,而她穿的黑色衬衫没有口袋,出门时忘了拿泡泡纸。
没变的是,黎宴琛牢牢牵着她的手,和七年前一样。
摆着外婆照片的房间布置也是,和七年前一样。
黎予礼很少哭,因为外婆不喜欢她哭。
但现在外婆不在了,没人说不喜欢她又苦又咸的眼泪。
她终于在当初黎宴琛的年纪知道了死亡的含义。
可她却无法懂得,为何哥哥不再哭泣。
小姨父说要去他们家拿证件办销户,黎宴琛这才松开她的手,走过去拍了拍小姨父的肩膀,“我去就好,您带小姨回去休息吧。”
她听到小姨不停吸鼻子:“宴琛你还有课要上,剩下的事让大人来办就好。”
“我21岁了,不是小孩子。”黎宴琛语气很平静。
在黎予礼的印象里,哥哥一直是这样的人。
冷静,理智。
七岁的年龄差时常让她觉得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黎宴琛太过成熟。
小姨好似没有力气与他争辩:“好吧,那让姨父送你们回家。”
“不用,”拒绝的声音在她意料之中,“打车更方便。”
看到哥哥转身,黎予礼赶忙低下头,也许是因为偷听而心虚。
“为什么不坐小姨家的车?”她一直憋着疑问,直到上了出租车才开口。
黎宴琛偏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从兜里掏出一片湿纸巾递过去。
“这你也随身带吗?”
时至今日黎予礼仍会对她哥口袋里装的东西感到神奇。
像哆啦A梦一样,永远能掏出她需要的。
“不带的话怕邻居误会我捡了只小花猫回家。”他嘴上这么说,手里又不知从哪摸出了个小镜子。
黎予礼“嘁”了一声,看到镜子里满脸泪痕的自己,又乖乖闭了嘴。
“你怎么没哭?”她擦完脸,顺手把用过的湿巾和镜子一并还回去。
这个问题太奇怪了,她并不是出于想要探讨“眼泪是否是怀念逝者的唯一依据”这个命题。
黎宴琛很自然地接过她递回来的所有东西,“不知道。”
“不知道?那之前妈和爸……”她嘴比脑子快,话到一半又噤了声。
这不是能被随口提及的事情,黎予礼突然开始讨厌身上这件衬衫。
讨厌它没有口袋。
黎宴琛像是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掏出了手机。
羡慕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心里。
那是外婆买给他的手机。
还在读初中的她还没能拥有智能手机使用权。
“给你买台手机,”黎宴琛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以后有事打我电话。”
亲人相继离世,他现在最庆幸的应该就是当年高考填报志愿选了本市的大学。
“知道了。”黎予礼声音有些闷。
出租车里的味道很难闻。
黎家很有钱,祖上数不清富了几代。
外公是上门女婿,在外婆还年轻的时候帮着打理家族企业。
黎青瑶,也就是他们的妈妈,生前是黎氏集团的董事长。
爸爸严正负责打理杂事。
以前妈妈总说,等黎予礼长大了,就让她当老板,接管几个公司。
至于哥哥嘛,最大的职责是把妹妹照顾好。
不过她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想不劳而获,最好是黎宴琛替她劳、给她获。
可惜命运弄人,车祸一场,妈妈连句话也没留下。
外婆不忍心让两个孩子这么小就被迫独立,搬来和他们一起住。
如今外婆也走了,空荡荡的家里又只剩他们兄妹俩。
准确来说是只剩黎予礼一个人。
哥哥大三在读,平时只有周末才会回家。
她现在最需要担心的不是有没有智能机,而是她能不能养活自己。
“今晚想吃什么?”
这句话通常是外婆问的,第一次从黎宴琛的口中听到,她还有些不适应。
也可能是因为刚回到家里,太过冷清,连话都有了回音。
“把明后天想吃的也列出来吧,我待会儿去超市一起买了。”
“明后天?”她反问道。
黎宴琛正收拾着东西,在她视线里忙前忙后,“明天我去给外婆办销户,可能没空买菜。”
“哦。”黎予礼误会了他的意思。
她以为她哥是因为还没办完后事,所以暂时不回学校。
可她没想到这个饭一做就是一整年。
黎宴琛坚持每天往返学校和家,甚至坚持每天接送黎予礼上下学,直到他大学毕业。
他嘴上说着初三是关键的一年,不希望她的学习生活出任何差池。
但黎予礼清楚,她哥就是放心不下。
她有时候会觉得七岁的年龄差也不坏,至少有个人可以让她依赖。
给她无限大的容错率,永远替她兜底。
毕业后黎宴琛进了黎氏集团,半年不到就从小姨手里接管了两个子公司。
他越来越忙,只能给妹妹请家政和司机。
黎予礼倒是无所谓,没人管最好。
高中的课程足够让人烦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虽然她才是最会闹事的那个。
不爱学习的人,心思自然放在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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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子明天放学去电玩城吗?”
“最后一节自习课去厕所打游戏呗。”
“欸你们看学委那个样子,真的好呆啊救命!”
“他之前还敢喜欢你?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你这个色号好自然啊,刚刚老班都没看出来。”
“笑死,他那个死老头能看出来什么啊?”
吵闹的大课间,黎予礼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对着镜子贴假睫毛。
几个好姐妹趁她旁边的同学离开,跑过来围坐一圈,七嘴八舌随意谈论着。
她一手拿着镊子,一手举着镜子,可没功夫搭话。
左手上戴着好几串手链,叮呤当啷花里胡哨的,盖住了最贴近她腕脉的红绳。
“去不了,”她终于贴完最后一簇,“明天放学我哥来接我。”
“好羡慕啊,我也想有这么帅的哥哥来接我放学。”
“为什么我妈妈不能给我生个哥哥,我不想要弟弟!”
“梨子你哥哥有女朋友了吗?”
女朋友?
黎予礼“啪”的一声把镜子反扣在桌上。
“没听说过。”她挑了挑眉。
准确来说,是她从来没有好奇过这个问题。
在她看来,黎宴琛是个很无趣的人。
不玩游戏,没有爱好。
毕业前眼里只有学习,毕业后眼里只有工作。
非要说的话,他眼里还有黎予礼。
但家庭功能失调严重影响着她的童年和青春期,幼稚的内心迫切想要构建自我认同感,让她几乎忽视这个家另一个人的想法。
俗称叛逆。
她并不关心黎宴琛每天都在忙什么、想什么。
同样,她希望黎宴琛也不要过度关心她。
不要过度关心她的裙子有多短、假睫毛有多长。
不要过度关心她的分数有多低,皮鞋跟有多高。
她时常怀疑黎宴琛不是她的亲哥哥。
怀疑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唯一能把他们绑在一起的,是她出生那年妈妈亲手为他们戴上的红绳。
说是平安绳。
但很细,看上去一扯就断。
十六年过去,依旧好好缠着兄妹二人的手腕。
而黎宴琛对于妹妹的脾气早已见怪不怪。
他舍不得责备她,有时甚至会惭愧,是自己不够关心妹妹。
这样尴尬的相处模式一直持续到黎予礼高三那年。
高考报名工作开展时,黎宴琛正好要去国外出差。
学校要求学生递交身份证明材料,包括身份证、户口本复印件等。
黎予礼本想发微信问他户口本放在哪,怕耽误事儿干脆拨了电话。
不巧的是黎宴琛还在飞机上,气流颠簸令他十分不安。
听着手机里未接通的忙音,她翻箱又倒柜,终于在哥哥房间里找到了印有国辉的居民户口簿。
她正想打开微信跟黎宴琛说一声,才发现哥哥上飞机前给她发了三条消息——
【予礼,生日快乐。】
【哥哥没能陪你,对不起。】
【礼物在书房柜子里,记得拆。】
把手机随意扔到一旁,她打开了户口本。
黎予礼从未想过,七岁那年的潮湿细雨会一直淋到她成年那天。
长达十余年的积水将她淹没,未能被她察觉的细枝末节成为泥沼里的污浊,脆弱的气泡膜再也无法将她包裹。
而真正吞噬她的,是户口本上除了黎宴琛那一页之外,巨大的、无穷的、令人绝望的空白。
2. 磕碰
【礼物收到啦】
【我很喜欢!】
【谢谢哥哥(可爱)】
黎予礼面无表情地敲下三句话,她庆幸21世纪还没能发明出传递真实情绪的聊天软件。
摊开的户口本和黎宴琛手写的生日贺卡一起摆在她面前。
【岁岁如初,生生予礼。】
【十八岁生日快乐。】
字如其人,横平竖直规规矩矩,黑墨笔锋刚柔并济。
年年都这是这句,毫无新意。
用不着黎宴琛亲手送,黎予礼也能想象出他拿着礼物说“生日快乐”时的表情。
只不过现在想象出来她也不会开心。
“嗬。”她自嘲地笑了,比哭还难看。
难怪呢。
难怪哥哥一直是优等生标本,而她像街边抽烟纹身的混混。
原来她和黎宴琛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
黎宴琛收到了妹妹发来的信息,也看到了躺在通讯界面的未接来电。
他心里似有方才在高空时的余悸。
【出什么事了吗?】
他说话从不拐弯抹角。
妹妹很快回复:【没事啦】
【我本来想问你落地了没】
【电话没通就知道你还在飞啦】
【(困)】
黎予礼很喜欢给她哥发美叽的表情包,一只耳朵戴粉红蝴蝶结的白色卡通仓鼠。
卖萌效果对黎宴琛有奇效,每次他看到,心情都会不自觉变好。
【困就早点休息】
【出差回去给你带好吃的】
黎予礼没有回复,将那本没有她名字的户口本物归原处。
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不是没有想过拿着户口本去质问黎宴琛,可她害怕答案会和死亡一样夺走她的亲人。
她已经没了妈妈,没了爸爸,也没了外婆。
不能没有黎宴琛。
盒子里看似用来保护礼物的泡泡纸,实则是哥哥特意准备给她的。
黎予礼一晚上捏完了膜上的所有气泡。
心里的惶恐、不安、焦虑与压力半分未解,她清楚这张薄薄的气泡膜不再有用。
也清楚黎宴琛不再是她的哥哥。
万幸的是黎宴琛出差时间不长,黎予礼打算等他回来再提报名材料的事。
比起关于亲缘的疑问,她更好奇黎宴琛的反应。
她好奇黎宴琛是否知情。
是否和她一样妄图粉饰太平。
黎宴琛回到家里时,她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家政阿姨做的饭菜摆在餐桌上,完好如初,她一口也没吃。
黎宴琛抬表看了眼时间,“怎么不吃饭?”
“等你,”她抬脚一蹬,借力坐起,“还以为你饭点能回到。”
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好,黎宴琛卷起风衣袖子去厨房洗完手,很快将桌上饭菜都热了一遍。
边忙活还边唠叨:“以后不用等我,到了饭点按时吃。”
“小小年纪别一天学那些乱七八糟的,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黎予礼扁扁嘴:“乱七八糟?等哥哥吃饭也叫乱七八糟?”
“……”黎宴琛噤了声。
他向来不喜欢与妹妹争辩,一直以来让步的人都是他,更何况是这种无关痛痒的顶嘴。
“洗手吃饭。”他把饭菜一一摆好。
黎予礼爱吃的全被放在她面前。
“高考开始报名了。”她轻轻咬着筷尖,斟酌该如何开口
黎宴琛在吃饭的时候太过沉默了,好比“食不言寝不语”的他的座右铭一样。
听到妹妹开启话匣他也没什么反应,淡淡点了点头,顺手夹了块肥瘦适中的排骨到她碗里。
“要交身份证明材料,”黎予礼用筷子戳了戳排骨肉,“就是,户口本复印件那些。”
她刻意只提了这一项。
可黎宴琛看上去好似没什么反应,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又非常自然地给她夹菜。
“下周一给你办。”他语气平缓。
却让黎予礼心里一股无名火。
“明天不行吗?”她没事找事。
黎宴琛抬眼看她:“明天周日,你需要上晚修不意味着学校教务处上班。”
黎予礼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你安心学习,其他事不用你操心。”他说话时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可惜黎予礼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她心说自己除了学习之外什么都愿意操心,唯独学习让她提不起兴趣。
小时候以为是自己没遗传到家里的良好基因,现在才知道自己压根不是这个家里的孩子。
别人高中三年的学业都是越来越忙,黎予礼不一样,她负责看黎宴琛越来越忙
年轻的领导者在职场难免不易服众,黎宴琛需要做的事情太多。
有时她下了晚修,她哥都不一定下班。
不过她倒是不希望黎宴琛来接她放学,因为他们家的司机不敢管她。
看到校门口惯例打着双闪的不是那辆熟悉的立着小翅膀的黑色轿车时,她心里会松一口气。
可拉开车门看到的却不是司机,而是黎宴琛的助理。
“黎小姐。”助理冲她点头打招呼。
黎予礼坐进后座关上车门,“怎么是你?司机呢?”
“我来给您递交高考报名材料,黎总交代我顺便接您回家。”助理缓缓踩下油门。
车子平稳发动,她才反应过来黎宴琛说的“不用你操心”是什么意思。
也反应过来黎宴琛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不是他的妹妹。
比起真相,黎予礼发现自己更不能接受哥哥的隐瞒。
或者说是一个扮演着她哥哥角色的人对她进行了欺骗。
泡泡纸不再能够疏解她复杂的情绪,堆积成山的学习任务也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开始选择逃课。
因为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她把家里储藏室落灰的自行车拿了出来,让司机把她和自行车一起送到学校,这样她逃课时就能有代步工具。
逾桐市地势并不平坦,在市高附近多有缓坡,黎予礼似乎找到了代替泡泡纸的解压方式。
下坡时不断被她带起的风速促使她分泌肾上腺素,烦恼与周围景物一同消失在视野之后。
这种感觉令她上瘾,她甚至不再满足于市高附近的坡地。
在其他学生埋头复习的高三上学期里,她有几乎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逃课。
不是老师不管,是连年级主任都知道她家爱给学校捐款。
以为大小姐不好惹,殊不知家里有个管教极严的哥哥。
她就这么钻了空子,一逃就是一个冬天。
沿着市高后门的康安路往下骑,会经过逾桐市第一人民医院。
门口车多限行,黎予礼一般骑到附近就会折返。
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神使鬼差般,她一路都没停下。
宽大的红色围巾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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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在她颈间,末尾流苏与发丝一同扬起。
直到被等乘客的网约车堵住非机动车道,她才不得已刹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名字:“黎予礼。”
她一回头就看到学委徐寅安的左手被三角巾悬吊包扎着。
额前发丝被镜框挡在眼前,鼻梁稳稳架住眼镜,毫无血色的双唇里好似要吐出什么话语。
黎予礼并不觉得这张脸能和“呆”字扯上联系。
逃课被抓包,她甚至没功夫思考徐寅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假笑两声掩饰尴尬:“好巧啊。”
徐寅安看了眼她的自行车,“你哪里不舒服吗?”
“啊?”黎予礼单脚支撑着,险些没站稳。
她看向学委疑似脱臼的手臂,心想这人八成是病急乱投医,应该去看脑科。
“我以为你是来……”徐寅安正开口解释,眼前突然有辆车打着转向灯朝黎予礼缓慢前进。
他连忙用右手拉了她一把,却不小心让她重心不稳,连人带车往他的方向倒。
如果不是徐寅安一只手受了伤,他应该能接住她。
可惜不然,黎予礼的膝盖磕碰到了脚踏板,隔着牛仔裤布料,估计只是擦伤破皮。
但细密的痛感很快攀上头皮,她倒吸一口凉气,金鸡独立着把车扶起。
“对不起……”徐寅安还想帮忙,被她推开。
“没事,”虽说人家好心帮倒忙,但她的脾气也没有差到要在医院门口和伤患吵架,“你,没事吧?”
“啊?我没事,没撞到我。”徐寅安误解了她的问题。
黎予礼知道为什么这张脸能和“呆”字扯上联系了。
“我是说你的手臂。”她盯着他被夹板固定的手臂,难得多管闲事关心不熟的同学。
徐寅安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噢,没事,脱臼而已。”
而已?
黎予礼挑了挑眉。
要是她手臂脱臼,估计黎宴琛能把家里屋顶掀了。
徐寅安竟然能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一个人来医院就医。
她眉头轻皱,一想到黎宴琛会因为她膝盖上新出现的小伤而不停盘问,她的心情就莫名变得烦躁。
黎宴琛总是一副恨不得把她拴在裤腰带上的操心样子。
从前的她能够理解,那细密如蛛网的关爱是在连绵不断的阴雨天里结出的。
些许病态,近乎偏执,却并不牢固。
若非黎予礼不反抗,黎宴琛怎么可能困得住她。
可如今得知紧紧系着他们的血缘关系是假,所谓哥哥的关爱竟让她开始觉得头晕、恶心、喘不上气。
徐寅安看出了她的不对劲,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心里估计还在因刚才帮了倒忙而愧疚。
黎予礼回过神,没工夫再和他闲谈,答非所问道:“我有事先走了。”
再不溜之大吉,说不定这个呆子学委还要与她“纠缠”不休。
她调转车头方向,推着自行车过马路,打算原路返回学校。
第一人民医院的门口斑马线没有红绿灯,黎予礼只能一边看车一边缓慢通行。
注意力放在脚下,全然未察觉有一辆宾利车在不远处的虚线变道。
她刚把单车推上人行道,正抬腿往上坐,那辆宾利车恰好停在她旁边。
副驾驶的车窗缓慢下降,她看到黎宴琛坐在驾驶座上。
脸色比车身还黑,声音低得像引擎嗡鸣。
“上车。”
3. 伤口
比受伤被唠叨更糟糕的事——逃课被抓。
黎予礼心下一颤,僵在原地思考以她的骑车速度能否两轮赛四轮。
思考无果,黎宴琛已然摔门下车。
她视线下垂,车门重重关上的声音吓得她一抖,压根不敢抬头看他。
“上车。”黎宴琛还是这句话。
黎予礼扶着的自行车被他一把拉过,动作利落塞进了后备箱。
她还傻愣愣地站着不动,直到黎宴琛替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被围巾遮盖住的下半张脸微微发热,她牙一咬心一横,乖乖上了车。
车子发动前,她眼尖看到徐寅安仍在马路对面,远远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医院在车后视镜里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圆点,黎予礼主动打破沉默:“你怎么来医院了?”
车厢内分明开着暖气,可她却觉得温度将至了冰点。
“小姨生病住院了,我来看望她。”黎宴琛目不斜视,语气听上去过分平静。
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啊,”黎予礼知道他这样是正在气头上,“小姨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你们总是不注意身体,累垮了才知道休息。”
她试图用拙劣的伎俩掩盖自己逃课的罪行,可惜黎宴琛不吃这套。
“对于我而言你比工作难搞多了。”
他嘴上说着冷冰冰的话,打方向盘转弯时仍是尤为平缓,不会让坐在副驾驶的人受到惯性影响。
黎予礼张口想反驳些什么,但自知理亏,把情绪闷回心里,偏头看向窗外。
车已然驶入小区地下库,昏暗的水泥灰色占据了她的视网膜。
黎宴琛把车停好,解开安全带时看到妹妹坐在身旁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她始终拿后脑勺对着他,脖子上的红围巾是这个幽闭空间里唯一的亮色。
明明生气的是他,但只要黎予礼故意不理人,他便会立刻败下阵。
她听到哥哥用鼻息吐出一声叹气,接着伸手摁下她腰侧的安全带锁扣。
“走吧。”语气恢复往常的温柔。
果然,她最了解他了。
软硬不吃,但受不了软硬皆施。
黎予礼险些忍不住笑意,佯装淡定问:“你还回公司吗?”
这个点距离下班时间还早,但如果黎宴琛只是为了送她一程,目的地应该是学校而非他们家。
黎宴琛摇摇头,不忘把后备箱里的自行车拿出来。
“你要推回家里吗?”黎予礼眨巴两下眼睛,担心他以此为证兴师问罪。
她哥却只是淡淡开口:“我要没收。”
“……哦。”她不情不愿。
但看在黎宴琛没有批评她逃课的份上,她勉强接受了这个处置办法。
其实高三的课业无非就是复习加讲评,对于她这样基础都没打好的学生来说,听或不听差别不大。
别人写卷子刷题是为了练手感,她写卷子刷题纯纯是跳进苦海。
以前的她还会白日做梦,妄想黎宴琛能够养她一辈子。
因为她既不爱学习,也不想努力。
可黎宴琛不是她的亲哥哥,她没办法用血缘关系拴他一辈子。
所以在逃课这件极度影响学习成绩的事情上,哪怕黎宴琛不说,她也会产生负罪感。
“对不起。”
房门刚关上,黎予礼站在她哥身后突兀开口。
黎宴琛没有接话,只是转身面对她。
客厅采光并不会让玄关变得明亮,被哥哥接近一米九的身形遮挡,黎予礼几乎站在阴影下。
“我不该……”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黎予礼愣住了,打断她的问话令她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
可不同于第一次的是,黎宴琛问出这句话的前提是知道她逃了课。
也就是说,他在明知道她犯了错的情况下,仍会选择相信这是事出有因。
仍会把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去考虑。
“我没……”黎予礼不舍得在这样的情况下撒谎。
可惜黎宴琛不给她坦白的机会:“如果是因为学习太累、压力大的话,我帮你跟老师请个假,你这周在家里好好休息。”
“……”最需要休息的人可不是她。
但最需要休息的人不仅不觉得累,还有工夫亲自给她下厨。
“阿姨今天不来吗?”黎予礼没有打下手的技能,只能站在一旁干看着。
开放式厨房让抽油烟机的声音扩散得更远,她险些听不清黎宴琛的回答,“我跟她说今晚不用来。”
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放着请好的家政不用,愿意自己开火做饭。
黎予礼耸了耸肩,转身回客厅沙发上躺着。
她刚刚去换了套睡衣,顺便检查了一下膝盖上的伤口。
轻微擦伤,不算严重。
反正黎宴琛没有透视眼,隔着衣物哪里看得见。
但事实证明她低估了她哥的观察能力。
黎予礼吃完了饭,端着碗正从座位上站起,本想替黎宴琛收拾桌面。
却被他沉声叫住:“你的腿怎么了?”
“?”她一脸难以置信。
难不成他还真有透视眼?
黎宴琛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碗筷,扔下一句“去沙发上坐好”便自己收拾起残羹剩饭。
看在他“大发慈悲”帮她请了一周假的份上,她难得听话照做。
沙发座高恰好能让1米65的她在完全靠后坐着的时候双脚微微悬空。
她两手撑在身侧,一前一后交替晃腿。
黎宴琛拎着药箱走过来,凌厉的目光制止住了她幼稚的动作。
他冷颔其首,唇线紧绷,却单膝跪在她腿边,托着她脚踝的掌心温度让她猛地一缩。
“我,我自己来。”黎予礼知道他是打算帮她上药。
虽然那点小伤过几天也能自愈。
黎宴琛没有接话,只缓缓抬头看向她。
让她第一次知道了被他仰视着的感受。
药箱被打开在她眼前,黎宴琛用眼神示意她把睡裤卷上去。
她还怔坐着,没有读懂哥哥视线里的含义。
黎宴琛见她没反应,干脆再次扶住她的小腿,轻轻将裤脚往上推。
棉质布料在膝盖上的位置堆成堆,露出几道破皮渗血的刮蹭伤痕。
黎予礼又想推开他:“我自己来就好。”
她正欲抽走的腿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握住,黎宴琛单手禁锢着她,另一只手用棉签沾上药酒,在伤口处轻轻涂抹。
“疼就说。”
黎予礼感觉他周身的气压大概比今天抓到她逃课时还低了许多。
伤口倒是不疼。
心里说不上来的复杂。
换做是以前,她会觉得黎宴琛这样对她是理所应当。
毕竟小时候妈妈就一直教育哥哥要好好照顾她。
可现在的她无法理解,为什么黎宴琛明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哥哥,却还对她这么好。
不过她思来想去,从小失去双亲的人对家庭的概念应该不算清晰。
就算死去的家人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她也生不出恨意。
更别提对自己的生母生父感到好奇。
倒是黎宴琛的表现让这虚假的兄妹关系变得十分有趣。
无论他出于何种心理,愧疚的、自责的、病态的、偏执的,总之能让黎予礼心安理得接受他的好意,那便算得上是不坏的关系。
比起远离这个欺瞒她多年的家庭,她更想知道这样的关系能够维持多久。
她更想知道黎宴琛能够扮演她的好哥哥多久。
药箱被合上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黎宴琛起身前不忘交代她洗澡的时候小心伤口进水。
黎予礼盯着自己被防水创可贴覆住的膝盖,心说他还真是小题大做。
不过她这个年纪的人有事没事就爱在社交平台发些动态,黎宴琛的“杰作”正好给她提供了新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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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沙发上举着手机,打开相机APP的同时把腿往上抬,对着膝盖“咔嚓”一声。
微信,朋友圈,从相册选择。
勾选刚拍下的膝盖特写。
编辑文案:敷个面膜。
点击发表。
她的朋友圈没有权限分组,谁都能看见。
有时候她还会故意发一些乱七八糟的内容,想招惹黎宴琛批评她。
可惜他这个无趣的人每次生气都是闷声不语,仿佛在用沉默施以暴力。
黎予礼最受不了这一点。
她宁愿黎宴琛和她大吵一架,也不要和只会冷战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没等来黎宴琛的点赞,倒是破天荒收到好几条来自无备注好友的信息。
【你受伤了吗?】
【是下午伤到的吗?】
【很严重吗?】
黎予礼眉头紧皱。
【你谁?】
【徐寅安】
对面几乎秒回。
【我什么时候加的你?】
她完全不记得这茬。
印象里,她和徐寅安的交集有且仅有今天在第一人民医院门口的那十五分钟。
【分班后】
【是我加的你】
黎予礼发了个【哦】,她在面对不熟的人时,连发冰冷的文字消息也会惜字如金。
【所以你的膝盖是今天下午伤的吗?】
徐寅安好像非要得到她明确的答复。
她有些不耐烦,指尖打字的力度都加重不少。
【是啊怎么了?】
【难不成你要给我谢罪?】
黎予礼敲完这两句话,切出去给徐寅安改了个备注名。
回到聊天界面后发现他始终顶着“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她权当话题到此结束,把未熄屏的手机随手放在茶几上,起身回房洗漱。
裹着干发帽到厨房接白开水时,她才想起被自己遗落在客厅的手机。
黎予礼没有设置定时休眠,屏幕始终常亮。
停在她和徐寅安的聊天界面。
【对不起】
【是我的错】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明天给你带早餐】
【你想吃什么?】
“……”黎予礼放下水杯。
【不用了】
【我明天不去学校】
【啊】
对面再次秒回。
【伤得这么严重吗?】
【那你复习进度落下了怎么办?】
【我抄一份笔记给你吧】
【我送去你家】
“……”黎予礼开始反思分班后的自己为什么要通过徐寅安的好友申请。
她暂时对这种拿热脸贴她冷屁股的人不感兴趣。
干脆退出微信,眼不见为净。
接下来一周,黎予礼在家舒舒服服地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
黎宴琛告知她第二天要去学校的消息时,她万分不舍。
真想装病再来一回。
可她一看到黎宴琛的眼睛就撒不了谎。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不情不愿地上了司机的车。
一到学校就被同学们缠着问发生了什么。
她懒得解释,趴桌子埋头睡觉。
一直到晚自习下课,她都没有理会任何人。
在高三还坚持走读的学生不多,许多同学为了节约时间会选择申请内宿。
黎予礼今天才知道徐寅安也是走读生。
他像个不敢靠近人类的流浪小狗,怀里抱着一本笔记本跟在她身后。
黎予礼终于在走到校门口时忍无可忍,转身回头想质问他到底要干什么。
看到徐寅安单纯的眼神时,她猛地想起班里女生闲聊八卦的时候好像提过一嘴。
烦躁不断攀升,她没有注意到宾利车缓慢开到她身后。
“徐寅安,你喜欢我啊?”
男生竟诚实地点了点头。
4. 犯错
黎予礼愣住了。
从小失去双亲会导致长期情感缺失,进而造成性别社会化受阻。
并可能会促使在成长过程中通过极端方式寻求情感补偿。
不过黎予礼至今没有过一念之差。
因为黎宴琛总会在悬崖边接住她。
但双亲缺位对女孩两性关系认知的负面作用是多维度、代际传递的,她免不了受到影响。
这句情急之下随口问出的话,不过是因同学们的闲聊话题而萌生的疑虑。
她并不在乎徐寅安喜不喜欢她。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答案不是她想要的。
徐寅安见她沉默良久,于是抱着笔记本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
她身后那辆黑色宾利车忽然打开了车门。
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绕过车身,径直走到他和黎予礼之间。
男人看上去彬彬有礼,把女生牢牢挡在身后。
面带微笑,却让徐寅安心里一阵恶寒。
“您好,我是黎予礼的家长。”
徐寅安将男人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也不像父母那一辈的年龄。
他正犹豫要不要做自我介绍,黎予礼忽然拽了拽男人的西服袖子。
“你今晚怎么有空来接我?”
“你先上车。”
男人转头对她说话时一改方才冷厉的态度,她反倒一脸不愿听话的模样。
不愿听话但照做,徐寅安见她转身要走,连忙上前递出笔记本。
“这份复习笔记你拿去吧……”他话还未说完就被男人伸手拦下。
黎予礼在上车前,第一次从她向来以礼待人的哥哥嘴里听到了如此冒犯之言。
“你的好意我替她心领了,但你作为她的同龄人,这种方式对她的学习毫无用处。”
黎宴琛生气了。
比那天抓到她逃课还生气。
黎予礼坐在副驾驶座大气不敢出,想不通她哥哥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那个,”她故意没话找话,“小姨身体怎么样了?”
“明天出院。”他惜字如金。
她试探性问:“那,我陪你一起去?”
接人出院这种事情根本用不着她一个高三在读生。
更何况小姨有小姨父,黎宴琛去也不过是出于情理。
黎予礼做好了被她哥拒绝的准备。
“可以。”
“?”
“明天帮你请假。”
“真去啊?”
黎宴琛睨了她一眼,车窗外闪烁而过的路灯把他的侧脸刻得太过锋利。
她丝毫不收敛目光,转头盯着他半晌。
终于在小区地下库吞没所有光亮时,读懂了黎宴琛紧抿着的双唇里藏着什么情绪。
电梯直线上升,黎予礼跟在他身后,家门上的智能锁报错了两次才成功识别他的指纹。
黎宴琛佯装的镇定总会在这样的细节之处暴露。
“你听到了?”黎予礼没头没尾地发问。
“听到什么?”
“刚才在校门口。”
她没有把话说全,定定站在玄关看着他,试图解读他这番行为的出发点。
是出于哥哥保护妹妹的本能?
还是出于家长反对早恋的态度?
黎宴琛把西装外套脱了,伸手松了松领带结,头也不回地往客厅走。
“需要我提醒你还有多少天高考吗?”
黎予礼刚换上拖鞋,听到哥哥的话后回想了一下贴在班级正前方的那个倒计时牌上显示着什么数字。
可惜那个在她眼里和其他装饰物无异的东西,从第365天开始倒数之时,她就没再留意过。
她下意识顶嘴:“需要我提醒你帮我请了七天假在家休息的人是谁吗?”
黎宴琛随手将西服外套扔到沙发上,单手撑腰的动作让他身上的马甲变得不再服帖,衬衫也被臂膀肌肉撑得毫无褶皱。
“我担心你学习压力太大,想让你在家放松调整,你要是觉得不够可以跟我说,犯不着用那样的方式……”
“什么方式?”黎予礼冷笑着打断他,“你觉得我和徐寅安不是普通同学关系吗?”
在听到陌生名字从妹妹口中说出来时,黎宴琛眉间明显一皱,继而抬手扯开领带。
仿佛是这个结系得他喘不过气一般。
“我不希望你在这个紧要关头犯错,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跟哥哥说……”
“哥哥,”黎予礼再度打断他,轻声重复他话里这个荒谬的称谓,“你告诉我怎样算犯错。”
黎宴琛微微眯起眼,妹妹的语气有些反常,可他竟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和喜欢我的男同学来往?”
“答应他的表白?”
“在学校早恋?”
“牵手?拥抱?接吻?做……”
“黎予礼。”
他厉声打断了她口无遮拦的胡话。
“怎么,这就是你口中的犯错?”黎予礼难得不惧怕他的愤怒。
看到他因压抑情绪而喘息得颤抖的胸膛,她竟觉出有些痛快。
原来黎宴琛还有这样的一面。
“你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黎宴琛强行缓住呼吸,语气平静得可怕。
都气成这样了,还想着关心她。
真是伪装久了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黎予礼突然觉得恶心,第一次在黎宴琛的目光里撒了谎:“没有啊,我在学校挺开心的。”
这话真假参半吧。
她虽然不喜欢学习,但那里没人敢管她。
开心也是应该的。
黎宴琛轻易识破了她,可却不知谎言下所掩盖的是什么。
最终在这场无声的对视博弈里败下阵。
“去休息吧,明早我先去一趟公司,小姨大概十一点左右出院,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他说完便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回了房间。
明明作出忍让的是黎宴琛,可黎予礼却倍感挫败。
她一晚上都没睡好。
天将蒙蒙亮时,黎予礼听到房间门外传来极其细微的声响。
她顶着惺忪睡眼爬起来,打开门看见晨练回来的黎宴琛正站在餐桌边喝水。
他身上仅一套单薄运动装,细密的汗珠顺着颈部线条滑落。
“我吵醒你了?”他放下水杯。
黎予礼摇摇头,望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表。
六点三十分。
比她平时上学起床时间还早了半个点。
难怪她从不知道哥哥有晨练的习惯,两个人压根没在这个时间点打过照面。
“你要现在吃早餐吗?”黎宴琛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这个点家政阿姨还没到,黎予礼也没什么胃口,捧着水杯摇头。
黎宴琛再三确认:“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能不能盼我点好?”也许是起床气未消,黎予礼有些不耐烦。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房间了。”
她没有接话。
直到微弱的淋浴水声从哥哥房间内传出她才反应过来,黎宴琛是担心自己在洗澡的时候不能及时回应她。
“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
倦意很快再度来临。
等黎宴琛洗完澡出来,黎予礼已经蜷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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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上睡着了。
家里虽然开着全屋暖气,但当哥的总归会担心妹妹不盖被子睡觉容易着凉生病。
他用毛巾将发梢的水珠擦干,以免俯身将她抱起时有水滴落到她皮肤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抱黎予礼。
小时候妹妹总是缠着他,说要柜子上的玩具、要树上的枝叶、要天上的星星。
要黎宴琛将她抱起。
好像只要和哥哥一样高,就能够到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
可惜两年前她的身高就停在了165cm,在189cm的哥哥怀里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睡得不沉,黎宴琛把她放到床上时,梦里忽然有巨大的失重感迫使她跌回现实。
黎予礼猛地一颤,下意识伸手一抓,攥住了黎宴琛的衣领。
他险些重心不稳将她压倒在床,好在反应迅速,伸手撑在了床边。
黎予礼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看到眼前是哥哥熟悉的脸,她长舒一口气,干脆借力靠着他的肩。
“……吓死我了。”
“你再睡会儿吧,我晚点从公司回来接你。”
黎宴琛一边说一边扶着她的上半身,像安置病人那样小心翼翼让她躺下。
“哎呀我睡不着了。”
大早上一连惊醒两次,这个回笼觉怕是难以睡得安稳。
“你把我一起带去公司吧,省得你来回跑。”
黎宴琛抿唇不语。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
可最终他还是向妹妹妥协,将人带去了公司,暂时交给秘书帮忙照顾。
黎予礼真想对着黎宴琛离开的背影比个中指。
她都十八岁了,怎么还把她当成小孩子?
秘书给她倒了杯水,说:“黎小姐,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
“姐姐,你没有其他工作要忙吗?”
“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照顾黎小姐您。”
黎予礼尴尬地笑了笑:“我哥的助理呢?就那个戴圆眼镜的。”
“您是希望黎总的助理来照顾您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去跟黎总说一声。”秘书的脸上始终挂着礼貌性微笑。
“……不用了谢谢。”她最希望的是没人管着她。
本以为按照黎宴琛的忙碌程度,她来了公司能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哪知道他会手动派一个防沉迷管家给她。
失策。
她无聊得把休息室里的盆栽都玩弄了一遍。
秘书看出来她无事可做,问:“黎小姐,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带您去参观一下公司。”
当然愿意。
傻子才会在这个休息室里干等几小时。
黎予礼跟在秘书身后,把公司大大小小的部门都逛了个遍。
什么人事部、市场部、销售部她一个也记不住。
要不是看在她“狐假虎威”跟着秘书能享受员工们点头问好的待遇,她早叫停这项没有意义的活动了。
“这里是公司前台,如果黎小姐以后有什么事自己来找黎总的话,可以在此出示身份证说明来意,前台会帮忙联系。”
秘书仍尽职尽责向她一一介绍,可她早已无心去听。
不远处的电梯间传出“叮咚”的开门提示音。
她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
一名知性优雅的女人款步走来,和她鞋跟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一同引人耳目。
黎予礼直觉这个人地位不简单。
女人身着的毛呢外套看上去价值不菲,挎在肩部的小包LOGO醒目。
她目不斜视,直奔前台,仿佛黎予礼和秘书都是空气一般。
“您好,我找宴琛。”
5. 误会
前台愣了一秒,正想向女人询问是否携带了身份证件,秘书便走上前对她说:“您好,我是黎总的秘书,请问您是?”
女人面带微笑,转身看向秘书:“我是他朋友,待会儿要陪他一起去医院接人。”
朋友?陪他?接人?
黎予礼闻言挑了挑眉。
从来没听哥哥说过他有个这么漂亮的朋友。
女性朋友。
秘书见这位声称是黎总朋友的女人始终不肯自我介绍,只好尴尬地回:“小姐,您先在这边稍作休息,黎总还在忙……”
话音未落便被女人打断:“你告诉他我在这儿他就不忙了。”
“嘶。”站在一旁的黎予礼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屁点大动静还吸引了女人的注意力,她看着黎予礼问:“这位是?”
不等秘书介绍,黎予礼当着女人的面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回答她:“是能帮你把黎宴琛叫来的人。”
女人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秘书,黎予礼手机里的回铃音已被人声切断。
“喂。”
黎宴琛的声音被电磁波变得更为低沉,
即使不开免提,处于较为安静的环境里,在场的人也能依稀辨认手机里传出的声音。
“喂,”黎予礼语气懒散,“你朋友找你。”
“谁?”
“一个漂亮姐姐,在前台呢。”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女人,也许是担心自己的称呼略有冒犯。
黎宴琛在电话那头顿了顿,说:“等我五分钟。”
“等他五分钟。”黎予礼把电话挂断,复述她哥的话语。
她清楚自己在通话里对女人的描述远不够详细,可黎宴琛却能准确分辨她所提及的人是谁。
看来女人不是第一次来公司找他。
或者说,女人和他的关系并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黎宴琛一贯守时,五分钟未到,他就踏着皮鞋走向公司前台。
风衣外套搭在支起的小臂上,身上的西装还是一如既往地板正。
黎予礼正用手指轻轻戳弄放在前台上的小摆件,转头就看见女人热切地迎上去打招呼:“宴琛。”
“你来这干什么?”黎宴琛的语气称不上友善。
黎予礼看似抿唇回避,实则竖起耳朵认真听,甚至凑到秘书旁边耳语:“我哥有情况?”
秘书直摇头。
女人笑眼弯弯:“来陪你一起去接小姨,我还买了两箱车厘子,一箱给小姨,一箱你拿回去。”
小姨?
黎予礼惊了。
这姐姐到底是他们的亲戚,还是她跟黎宴琛已经到了能够共同称呼双方长辈的关系?
“不用,”黎宴琛冷言回绝,“出院而已,小姨应该也不希望大动干戈。”
女人还想说些什么,他干脆移开视线,朝趴在前台玩摆件的黎予礼招了招手:“予礼,走吧。”
“啊?”她一愣,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过去吗?”
黎宴琛看上去只想快速逃离眼下情形,扬开手上风衣披在西服外,朝秘书使了个眼神。
秘书秒懂,上前引导女人离开。
黎予礼仍是一副对前台桌面摆件爱不释手的样子,盯着秘书和女人的背影。
“喜欢的话就拿回家。”黎宴琛单手整理着衣袖。
她知道她哥这话是在委婉催促她,闷声摇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看到喜欢的玩具就要抱回家。
她咽下了后半句话,可黎宴琛却一副看穿她的模样:“拿着吧。”
前台十分有眼力见,在黎予礼犹豫不决时把这颗粉色的桃子摆件拿起来递给她。
“谢谢。”她笑着接过,心满意足地跟上黎宴琛的脚步。
搭乘专用电梯下至停车场,黎予礼还试图寻找女人的踪迹。
前后不过五分钟,应该没走远才对。
“你在找什么?”黎宴琛摁下车钥匙解锁键,不远处的宾利车转向灯感应闪烁。
她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摇了摇头:“没什么。”
一坐进车里,她猛然想起女人刚才说自己买了两箱车厘子。
真是可惜,要是黎宴琛没赶人家走,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吃上了。
“那个,”黎予礼在平缓发动的车厢里斟酌半晌,还是忍不住疑问,“她是谁呀?”
前方正好是红灯,黎宴琛缓踩刹车。
目光始终朝前,答道:“陆伯伯的女儿。”
“陆伯伯?”黎予礼哪记得住。
“外婆出殡那天送过花篮的。”
“哦。”还是不记得。
当时黎予礼光顾着哭了,哪会注意花篮悼词署名。
“那你跟她……”
“不熟。”
黎予礼话还没问完,就被黎宴琛开口打断。
“……谁问你这个了。”她语气里略显不悦。
黎宴琛转头看了她一眼,视线又移回道路上,神情严肃:“小姨介绍的,我不好在人住院的时候回绝。”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黎予礼没好气道,偏头看向车窗外。
手里攥着从他公司里顺出来的桃子摆件,圆润的桃尖在她掌心硌出一个小小的凹坑。
黎宴琛余光发现她指节泛白,空出一只手去掰开她的用力过度的手指。
“怕你误会。”他轻轻吐出四个字。
“误会什么?”她拍掉他多管闲事的手。
他用缄默代替了回答。
黎予礼最看不惯他这副模样,非要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才肯罢休。
“要真是我误会的那样不好吗?”
“你说什么?”
开车不能分心,黎宴琛始终目视前方,眉宇间的褶皱却十分明显。
“那个姐姐人长得漂亮,穿得也时尚,声音又好听,还会买车厘子……”
她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别人的优点,低垂的视线里是自己身上极为学生气的衣装。
“你想吃我待会儿去买。”黎宴琛瞥了一眼她翘起的小拇指。
她用鼻息吐出不满的声音:“什么啊,你别扯开话题。”
车速在她叽里咕噜的话语间逐渐加快。
“那小姨肯定是觉得合适才介绍给你的,而且你多大啦?”她又伸出手指头算数,“十八加七你都二十五了,从我出生到现在就没见你谈过恋爱,你想单身一辈子啊?”
黎宴琛缓慢加重踩油门的力度。
“你早该找个女朋友了,省得你一天到晚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知道管我——”
话音未落,车轮猛地向路边拐,刹车急停。
黎予礼第一次在黎宴琛的车上体会到惯性前倾有多难受。
“喂!”她被迫下意识用手撑在副驾驶中控台上,“我说得不对吗?”
黎宴琛双手紧握方向盘,偏过头看着她,紧抿的双唇里似有隐隐较劲的力度。
他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也没对黎予礼说一句重话。
“这是你希望的吗?”
“对啊。”
她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答案。
甚至无视哥哥怒得发红的眼眶,自顾自地补充了一番:“你放心,虽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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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就爱跟你顶嘴,但你要是给我找个漂亮嫂子我肯定会乖乖听话的。”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捏着的桃子摆件放到仪表台上。
“不过我个人建议你最好是一谈恋爱就搬出去,毕竟谁也不想在自己家里当电灯泡。”
这算盘打得够响,她丝毫不担心黎宴琛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可惜她哥却曲解了她:“你是因为我插手你和那位同学的事情所以故意这么说的吗?”
“什么?这跟徐寅安有什么关系?”
黎予礼看着他因愠怒而明显起伏的胸膛,原本平整压在马甲里的领带也随之移动。
第二次听到这个陌生名字从妹妹口中说出,黎宴琛烦躁地抬手覆在额前,无名指和拇指各按着两边太阳穴。
似是想用过重的力度逼迫自己清醒。
他很快缓住波动的情绪,就此逃避这个话题,再次发动轿车。
又是这样。
永远用沉默解决问题。
黎予礼冷哼的音节被引擎声盖过,她将视线移向车窗外,不再看黎宴琛。
车子一路开到医院,他们都没再对对方说过一句话。
小姨坐着轮椅,被小姨父从住院部推到地面停车场。
黎予礼一下车就小跑过去,挥手喊:“小姨!”
黎蓝瑛唇色泛白,声音也提不起来:“予礼你也来啦。”
“小姨父好,”她甜声问好,又俯身对黎蓝瑛撒娇,“小姨你住院都不告诉我,不然我天天来看你。”
“这不是怕影响你学习嘛。”黎蓝瑛拉过她的手,手指拨开她腕上花里胡哨的手串,指腹轻轻摩挲那条细红绳。
黎予礼假装不乐意:“小姨就不怕我担心你啊?”
“怕怕怕,”黎蓝瑛顺着她的话,“今天不上课呀?”
“请假啦,接小姨出院可比我学习重要。”
“你啊,”黎蓝瑛拍了拍她的手背,“就你嘴甜。”
黎宴琛从后备箱里拎了一箱水果和一箱补品走过来,稳重的样子与黎予礼大相径庭。
“小姨,小姨父。”
“宴琛太客气了,你小姨那些老板朋友送的东西堆在家里到明年都吃不完。”
“一点心意而已,总不好空手来。”
黎蓝瑛一听这话,故意冷下脸:“有什么不好?我是你亲小姨,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小姨让你们来是为了一起回家吃餐饭的,下次带张嘴来就行。”小姨父伸手拍了拍黎宴琛的肩膀。
黎予礼从不讲究这些,直白表达有大餐吃的喜悦。
“小姨小姨,我想吃上次去你那儿阿姨给做的蜜桃派可以吗?”
“可以,我让阿姨给你做,管够。”
小姨父的车停在黎宴琛的宾利不远处,车门解锁的咔哒声传来,黎予礼立马粘着黎蓝瑛不走了。
“小姨我要坐你家的车。”她故意拔高撒娇的语调,生怕黎宴琛没听到。
小姨父打开后备箱,把黎宴琛拎着的两箱东西塞进去。
黎蓝瑛的目光在兄妹俩身上流转,笑着答应:“好,你排小姨坐。”
黎予礼皱了皱鼻子,帮着小姨父把黎蓝瑛扶上车。
全程没有看黎宴琛一眼。
小姨父收好轮椅,眼神示意黎宴琛跟着他开,这才上了驾驶座发动汽车。
黎予礼坐在车后排,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中央后视镜里那辆紧随他们之后的黑色宾利。
她无法在这样的距离里看清驾驶者的面部表情。
几乎走神之际,她听见黎蓝瑛小声问她:“和哥哥吵架啦?”
6. 噩梦
哥哥。
黎予礼心说他才不是我哥哥。
直觉告诉她小姨一定知道些什么,可疑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因黎蓝瑛略显憔悴的气色而咽下。
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闹事。
妈妈爸爸离世后,丁克的小姨几乎视他们兄妹俩为己出。
就算黎蓝瑛知情,她也不该对她有所埋怨。
“没有,”黎予礼扯出一抹笑,“我跟他哪吵得起来。”
就黎宴琛那个性格,她想吵也没机会。
黎蓝瑛不知道兄妹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把黎予礼的手牵过来,一手掌心托着,一手轻拍她手背。
“兄妹哪有隔夜仇,你们俩可得给我好好的。”
小姨父开着车,听到这话不禁皱眉。
黎予礼更是尴尬,歪着嘴角提醒:“小姨,这句话的主语是夫妻不是兄妹。”
“哎哟,是吗?”黎蓝瑛惊讶。
“你小姨病糊涂了。”小姨父开玩笑道。
可惜他俩不是兄妹也不是夫妻,黎予礼这次铁了心要和黎宴琛冷战下去。
在小姨家的圆形餐桌上吃饭,她故意坐在离黎宴琛最远的位置。
黎蓝瑛为了缓解兄妹俩之间的尴尬气氛,没话找话道:“宴琛,我听你陆伯伯说,羽佳今天去找你了,怎么没见你带她一起来呀?”
黎予礼刚夹起一块牛腩塞进嘴里,听到小姨的话立马竖起耳朵,咬着筷子留意。
“不方便。”黎宴琛抬眼看向妹妹。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黎予礼撇了撇嘴,心说哪里不方便,举着筷子伸向面前那盘清蒸鲈鱼,又担心夹到带刺的肉,犹豫不决挑挑拣拣。
“羽佳是个好女孩,我跟你陆伯伯交情不错,如果你们将来……”
“没有如果。”
黎宴琛向来礼貌,很少轻易打断别人,更何况黎蓝瑛是他的长辈。
如此坚决的话一出,桌上三人皆一愣,只有他还面不改色地用筷子将鲈鱼身上的刺挑出,再伸长手臂把干净的鱼肉夹到黎予礼碗里。
黎予礼躲开的这点距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宴琛你是,不喜欢她吗?”黎蓝瑛有些尴尬,“我以为你们俩相处得挺好的。”
相处?
黎予礼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鱼肉,她不知道哥哥都和谁来往过。
看来黎宴琛瞒着她的事情不止一件。
“我没有和她相处过,”黎宴琛语气平淡,“只在小姨您介绍的时候见过一次面。”
原来今天在公司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黎予礼倒吸了一口凉气。
“宴琛不愿意的话我们就别瞎点鸳鸯谱了。”小姨父憨笑着打圆场。
黎蓝瑛叹了口气:“我没有这个意思,是陆闽华那家伙非逼着他女儿嫁人。那我这不是想着两家人都认识,我们宴琛条件又好,介绍给羽佳说不定能双喜临门。”
小姨父担心她越说越激动,抬手轻抚她的背。
“是我考虑不周,好心办了坏事,对不起啊宴琛。”黎蓝瑛把手搭在黎宴琛小臂上。
他摇了摇头:“没关系,小姨也是一番好意,不必自责。”
整张饭桌上只有黎予礼心里一阵鸡皮疙瘩,以前搞不懂他们一家人为什么说两家话,客气得令人头皮发麻。
但她现在懂了。
因为她不是这个家的人。
“予礼,”黎蓝瑛话锋一转,“你放心,小姨绝对不会让你像羽佳这样为难。”
突如其来的承诺让她摸不着头脑。
“以后无论你喜欢谁,小姨都支持你!”
“对,予礼,小姨父也支持。”
黎予礼扯了扯嘴角,颊廊里藏着尴尬,学着他们的客套模样,脆生生地说着谢谢。
心里却难忍哼笑。
能不支持吗?
她压根就不是他们的外甥女。
就是嫁给鸡、嫁给狗、嫁给黄毛或老头,他们也不会在意。
*
吃完饭,黎予礼开始后悔自己在医院的时候说自己要吃蜜桃派。
不是吃不下。
是阿姨多做了一份给她。
甚至打包好了方便她带走,让她不好再撒泼打滚说要留宿小姨家。
黎宴琛看出了她的不情愿,掏出手机假装看了眼日程安排,“小姨,我明天可能会忙到凌晨,可以麻烦您和小姨父帮我照顾予礼吗?周六我再接她回去。”
他突兀的话语完全在黎予礼的意料之外。
黎蓝瑛正想开口答应,她立马接过阿姨拎着的保温袋子,一边摆手一边说:“不麻烦啦,小姨你刚出院要好好休息,我自己在家可以照顾自己的!”
她装出乖巧听话懂事的模样,把脑袋伸过去让小姨摸摸头。
她并不是不愿和黎宴琛待在一起。
只是单纯想和他对着干。
小姨家的门刚关上,黎予礼就卸下了伪装。
她在黎宴琛面前不需要装模作样。
黎宴琛本能地想伸手替她拿东西,却被她偏身躲开。
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他沉默地收回。
他知道黎予礼不开心。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开心。
妹妹的脾气是被他惯出来的,古怪又任性。
毕竟是被他捧在手心里带大的,对任何事情都可以毫无顾虑。
他私以为给妹妹建造了温室花房,把她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金丝雀。
可却不知道长了翅膀的鸟儿终究要飞。
他不相信黎予礼不需要他。
他不接受黎予礼不需要他。
蜜桃派的味道从保温袋里飘散而出,和本就在车厢里放着的桃子味车载香薰混合到一起。
黎宴琛的呼吸缓慢放轻,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转头看向黎予礼。
柔声唤她:“予礼。”
求和的话未到嘴边,黎予礼干脆闭上了眼,双臂环在胸前,头歪向车窗那边。
黎宴琛知道她这是拒绝交谈的意思,生硬咽下的话好像坠入了胸腔,砸得心脏闷疼。
他刻意控制声响,将车开出了地下库。
出风口吹出的暖气带来困意,黎予礼很快靠着车窗睡去。
车子在行驶时产生的低频白噪音和车身匀速的轻微震动形成了类似“摇篮效应”的规律刺激。
黎宴琛稳稳地托着她的梦境。
小时候她最喜欢黏着哥哥。
七岁之后不敢一个人睡,一到晚上她便会抱着自己的枕头去找黎宴琛,觉都没睡就说自己做噩梦了。
尽管外婆说会陪她睡,可她还是赖在哥哥的房间不走。
黎宴琛只好把床让给她,并在自己的床边打地铺,方便他伸一只手给黎予礼抱着。
手掌纹路好似随着时间慢慢变深,生命线上有了妹妹的体温。
腕处的红绳,依旧紧紧缠绕着他们。
黎予礼不爱学习这件事可能是天生的,上了小学二年级写字还七歪八扭,写过笔画最多的字大概是自己的姓氏。
她偶尔会梦到妈妈在天堂给她写信,于是她醒来后想写一封回信,提笔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嫌弃纸太薄,嫌弃字太丑。
她最终把便签揉成团扔进了纸篓。
小孩子思维太过活跃,她一会儿被窗外的鸟儿吸引,下一秒又看向了墙上的日历。
下周二是黎宴琛的生日。
她握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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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姿势还是哥哥教的,笔杆子也是从哥哥房里拿的。
便签还剩最后一张。
黎予礼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了一排还算工整的小字。
【我zuì爱哥哥。】
可惜她玩心重、忘性大,听到楼下传来同龄人嬉戏的声音,便扔下手里东西出了门。
那张薄薄的便签和信上内容一起被她抛在了脑后。
没有地址,也许不会再被寄出。
黎予礼早就忘了自己有过这样愚蠢的想法,早就不会再说这样愚蠢的话。
年纪渐长,叛逆也随之扩张。
像沉重的梦魇和不断压低的乌云,她在昏昏沉沉的凌晨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
而非黎宴琛的车里。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盖在身上的被子,月亮被遮光窗帘完全阻挡,整个空间暗得不像话。
嗓子干哑得有些难受。
黎予礼摸黑打开床头柜上的夜灯,发现旁边放着一杯水。
杯身还微微温热。
黎宴琛还没睡。
她拿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本想起来洗漱一番再回床睡觉,拿起手机发现已经快两点钟了。
她忽然好奇黎宴琛为什么这个点还不休息。
客厅没有开灯,从他紧闭的房间门缝里透出的光亮格外明显。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客厅里有股车厘子的味道。
她记得黎宴琛没有关门的习惯,为了方便她找人。
现在也许是怕大晚上弄出动静吵醒她吧。
黎予礼的手刚握上门把,猛然想起他们不是兄妹的事实,大半夜未经允许擅闯他人房间或许不太礼貌。
呵。她心里难忍自嘲。
什么时候她也开始学会了客套。
搭在门把上的手腕转了向,她轻轻敲了敲房门。
在如此安静的环境里,指骨叩击门板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可黎宴琛却没有听见。
黎予礼皱了皱眉,抬手又敲了一次门。
事不过三,这次他要是不开,就别怪她不讲礼貌。
没等来黎宴琛开门,她自作主张扳下了门把手。
淋浴的水声被浴室玻璃门滤得有些闷,难怪她在房间门外听不到。
原来家里隔音这么好。
这个点才洗澡,估计他前面是在忙工作。
没意思。
黎予礼在他房间里转了一圈,正准备溜之大吉,还不等她走到门边,浴室里的水声骤然停止。
房间主人在下一秒拉开了玻璃门,她这个不速之客被抓了个现形。
眼前景象对黎予礼来说冲击太大,她连忙捂着嘴转身,整个人几乎贴着房门站立。
黎宴琛不知道妹妹会在这个点出现在他房间里,尴尬地回浴室扯了条毛巾,再在某人“面壁思过”的时间里快速从衣柜里拿了一套睡衣换上。
黎予礼脑袋抵着门,紧闭双眼,耳朵仔细分辨身后响动。
“你……”
“换好了。”
黎宴琛的发梢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顺着脖颈线条流进衣物里。
神情看上去仍是正人君子。
黎予礼自知理亏,却不知是羞愧还是害臊,脸红到了耳根。
即使她转过身也仍低着头。
“怎么了?”黎宴琛以为她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非要在这个时间点来找他。
她脑海里难以抹去方才看到的画面,咽了咽口水,试图在众多借口中找到一个能够让哥哥信服的答案。
可她抬头看到黎宴琛的眼睛又说不出谎话来。
最后在哥哥盯得她浑身发热的视线里支支吾吾开口:
“我做噩梦了。”
7. 笔记
黎宴琛好像从来不会质疑妹妹所言的真实性。
他顿了顿,沉默地让出自己的床,去隔壁储物间拿来了折叠床垫,又帮黎予礼把她的枕头和被子搬过来。
“……还以为你会赶我回去。”黎予礼坐在床上,抱着枕头。
心里莫名有鸠占鹊巢的心虚。
黎宴琛铺好地铺,跪坐在床边,抬眼看她时一句话也没说。
她呆呆地俯视着哥哥,两人交错的目光里好似纠缠着什么。
“睡吧。”他率先收回了视线,伸手把主灯开关关闭。
给黎予礼留了一盏床头夜灯。
黎宴琛房间里的香薰是淡淡的桃子味,清甜好闻,趁着夜色悄悄飘进她的梦里。
她梦到哥哥像以前那样把一只手伸到床上给她抱着,但这只手远比从前的宽厚有力。
筋络虬结、掌纹明显、体温偏高。
触感真实得不像梦境,她不自觉将他的手垫在脑袋下,用脸蛋感受手掌的余温。
好像只要她不松手,他就还是她的哥哥。
不过梦境没有朝预想之中发展恶变,黎予礼安稳地睡到了天明。红色的光斑在她眼皮上跳动,先于闹铃将她唤醒。
迷蒙睁开的视线里,她看到黎宴琛坐在床边看着她。
她下意识嘟囔了一句“跟瘟神似的”,坐起来才发现黎宴琛的手被自己紧紧攥着,瞬间清醒地同时慌乱地抹了抹嘴边。
生怕自己睡觉流口水流到他手里。
好在黎宴琛没说什么,轻轻收回手,看上去早就醒了的样子:“今天我送你去学校。”
“为什么?”黎予礼刚睡醒,提问不过脑子,看到哥哥身上的睡衣才反应过来,“……你醒了之后就一直坐在旁边吗?”
黎宴琛答非所问:“你准备好了叫我。”
“……”她强忍住拿枕头砸人的冲动。
原本耽误黎宴琛晨练的愧疚都被他这态度冲散了。
也不知道还要在这个家里憋屈多久,黎予礼一边腹诽一边拎起书包,发现它比往常重了不少。
拉开拉链看到里面放着一个装满车厘子的乐扣乐扣保鲜盒。
算了。暂且憋屈着吧。
她抱着书包坐进宾利车里时,黎宴琛正在驾驶座打电话。出于不偷听、不打扰的良好品德,她决定靠着车窗补一会儿觉。
睡肯定是没睡着,偏偏在黎宴琛伸手替她系安全带时睁开眼。
换作是以前,黎予礼并不会觉得哥哥这样的举动有何不妥。
但现在黎宴琛对她来说无异于一起生活了18年的陌生男人,她难以不戒备。
下意识后缩的反应太过明显,连黎宴琛都随之一愣。
“……吓我一跳。”她尴尬找补道。
他看上去接受了这个说法,安全带“咔哒”一声扣好,他坐正身体发动汽车。
黎予礼怀里还抱着书包,手指隔着布料摸到塑料盒的方方角角。
很硬,很膈应。
或许她应该逃离。
恰好语文老师在莫名其妙的试卷讲评课上煲鸡汤,说学习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学习可以让你有更好的出路。
对于曾经的黎予礼来说,家里铺的路就是最好的路。
对于现在的黎予礼来说,离开家的路才是最好的路。
她破天荒开始认真听讲,打瞌睡的同桌都稀奇得不困了。
“梨子你要发奋图强了?”
“……算是吧。”
距离高考还有165天,用“亡羊补牢”来形容她远比“发奋图强”合适。
同桌从塞满的抽屉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卷子说:“那我也努力一下吧。”
黎予礼瞥了一眼,看到同桌天天睡觉随便考的成绩都比她高三分。
她心里有些不平衡,语文老师的讲课声在她脑子里逐渐变成噪音,真搞不懂那群成绩好的人平时是怎么学习的。
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手都脱臼了还坚持来学校。
黎予礼的视线不自觉往坐在教室正前方的徐寅安身上移,发现他的三角巾悬吊包扎仍未拆下。
其实她对徐寅安没什么特别的印象,除了同班之外两个人交集不多。
她不知道徐寅安为什么会喜欢她。
但她知道徐寅安成绩很好。
虽然黎宴琛说他作为她的同龄人,借复习笔记的方式对她的学习毫无用处,但起码她知道徐寅安愿意给她提供帮助。
说不定能够利用他的喜欢……
黎予礼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还不至于为了一点分数做这么缺德的事情。
不过和徐寅安拉近关系总归利大于弊。
她琢磨了半节课该找什么借口去和徐寅安聊一聊,下课铃响时她才想起自己书包里的车厘子还没吃。
借花献佛吧。
黎予礼拿着保鲜盒走到徐寅安座位旁边。
“给你了。”她突兀开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把车厘子递出去的动作颇有施舍流浪汉的姿态。
徐寅安有些呆愣,仰头看她:“为,为什么突然……?”
她顺势在就近空位坐下:“我哥买的。”
“……你哥?”他依旧一脸疑惑。
黎予礼想起那天晚上黎宴琛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拦下他,多半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她只好硬着头皮挽回哥哥形象:“其实他人很好的,买了很多特意让我拿来分给同学。”
一句话都没有。
黎予礼睁眼说瞎话。
徐寅安不疑有他:“那这些你都给我了吗?其他人呢?”
“其他人不重要。”黎予礼摆摆手。
她哪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心只想着借复习笔记:“对了,那天晚上你要给我什么来着?”
徐寅安不知为何红了耳根,结结巴巴地翻找着:“你,你等等,等我找找。”
“不着急,”黎予礼顺手把乐扣乐扣的盖子打开,“你的手怎么样了?”
其实她就是没话找话,远算不上关心。
但徐寅安明显曲解了她:“谢谢,还在恢复。”
谢什么?
黎予礼扯了扯嘴角。
心想你们成绩好的人都这么客套。
“找到了,”徐寅安从一摞练习册里抽出一本封面简单的笔记递给她,“我把你请假那周的各科讲评重点记了记,你看看有没有用处。”
黎予礼随意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工整小字像蚂蚁大军入侵她的视线。
头好晕,她合上笔记本。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徐寅安见她不说话,主动开口。
她闻言冲他打了个响指:“就等你这句话。”
心情好了,头也不晕了,黎予礼抱着笔记本站起身,笑眼弯弯,走之前不忘轻敲徐寅安的桌面。
“车厘子记得吃,早日康复。”
黎予礼拿着她的“学习宝典”回到座位上,八卦的同桌立马凑上来问:“你找学委啥事儿?”
“没什么。”她把笔记本塞进抽屉。
“我都看到了!”
“看到了还问?”
一句反问把同桌堵得语塞,她可没工夫再和他们鬼混了,什么八卦闲聊最好离她远点儿。
以前不管成绩怎样,她总觉得黎宴琛能给她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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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她的底气只有她自己。
徐寅安的笔记写得很详细,甚至考虑到了黎予礼基础不扎实,在每个知识点旁边都做了批注。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麻烦徐寅安给她讲一讲,她担心自学的理解和老师的讲解多少会有些偏差。
徐寅安说想在短时间内把理科学好不是难事,一窍通百窍。
可惜黎予礼一窍不通。
她看着怎么都配不平的化学方程式,难忍哀嚎:“真的好难!”
徐寅安耐心地帮她擦去错误式子,说:“别着急,你这才刚开始,凡事都有个过程。”
过程?
160天的过程怕是不够用。
“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周末可以去我家,我从头帮你梳理一遍。”徐寅安说这话时十分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自己哪个字说错了似的。
黎予礼和他脑回路对不上:“我为什么会介意?你应该问你妈你爸介不介意。”
“我一个人住,”徐寅安解释道,“主要是你一个女孩子……”
“你一个人住!?”黎予礼打断了他,“太爽了吧,我也想一个人住。”
她也想无拘无束。
不想每天在家被黎宴琛管着。
“那这周末如果你有空的话……”
“有空有空。”
黎予礼压根记不住日期,哪知道这周末是跨年,先应下了再说。
白捡的“家教”不用白不用。
学生时期同班同学拉近距离的方法无非是座位就近原则,除开原本交情就特别好的,其他人的社交圈基本是宿舍或同桌邻座。
像黎予礼这样的走读生,属于是和谁都能说上一句话但交情不深的。
这几天为了搞懂几道题,和徐寅安频繁来往,倒是意外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
“一起走吗?”下了晚修,她走到徐寅安座位旁。
反正他俩都是走读生,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路可以顺道一起。
“好,”徐寅安快速收拾好书包,“这个给你。”
“这什么?”黎予礼从他手里接过一个礼品袋。
“新年礼物。”
“啊?”
她私以为他们还不是互送礼物的关系,而且她根本没有准备回礼。
她把袋子塞回徐寅安手里:“哪有你帮我讲题还给我送礼物的道理。”
找不到拒绝的借口,黎予礼只能这么说,可徐寅安脱臼的左手还被包扎着,右手拎着书包。
看向她的眼神和被遗弃在路边的小狗一样。
“那我先帮你拿着。”黎予礼受不了他这副模样,别扭地变相收下。
并肩走到校门口,黎予礼赶在看到宾利车前先道了别。
她可不想再看见黎宴琛臭着张脸。
本来那么帅的人,一生气就变得神眉鬼道的。
她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似乎已经习惯了黎宴琛接送,被她放在中控台上的桃子摆件每天都摇头晃脑地迎接她。
黎宴琛扫了一眼她手里拎着的袋子,打方向的同时开口:“你们元旦放几天?”
高三生没人权,法定节假日从不按国家规定天数放。
“两天,周六补课。”黎予礼把书包扔到后座。
“有想去玩的地方吗?”
“去玩?不去,我要去同学家。”
黎宴琛握方向盘的力道明显加大,问:“哪个同学?”
黎予礼听出了他话里的异常,抬眼看着他被闪烁而过的路灯刻得锋利的侧脸。
她忽然萌生了坏心思。
故意用理所应当的语气。
“徐寅安。”
8. 桃子
车内气压瞬间降至冰点。
黎予礼胆大包天,侧目盯着黎宴琛的脸,仿佛期待看到他因此恼怒的神色。
可惜哥哥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生气。
黎宴琛始终目视前方,直到这个路口的红灯将他拦下,他才踩着刹车开口:“哪天去?我送你。”
黎予礼听到他这话,以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故意说得模棱两可:“还不确定呢,你忙你的吧,我可以叫司机接送。”
“我不忙。”黎宴琛破天荒说出这三个字。
他要是不忙,美国总统都能下岗。
黎予礼扁了扁嘴,语气明显不耐烦:“不用你送。”
多管闲事。
估计见到徐寅安又要摆张臭脸。
可别把她好不容易拐到手的“免费家教”给吓跑了。
回到家,黎予礼照常把自己关进卧室,她已经用这样的方式无声抗议多时,可黎宴琛不会因为她这点小脾气就放弃对她的管制。
她把徐寅安送她的礼品袋拿过来拆开,看到里面躺着一串做工不算精细的钥匙扣。
粘土质地,梨子形状,底部开了口,里面挂着一个铃铛。
黎予礼把钥匙扣拎起来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它不像是买来的,倒像是某位只有一只手能活动的人亲自做的。
手脚虽笨,但真是用心。
可惜黎予礼最喜欢的水果是桃子。
多半是因为班里同学都管她叫“梨子”,徐寅安才做了这么个物件吧。
不能怪他,这个世界对黎予礼了如指掌的人大概只有黎宴琛一个。
况且她也不清楚徐寅安喜欢什么,想回礼都不知道送什么好。
黎予礼思来想去,还是把钥匙扣挂到了书包拉链上。
挂到黎宴琛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其实她知道在她表明了不用接送的态度后黎宴琛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因此她第二天醒来时特意小心翼翼的,躲在房间里收拾好了一切,才给司机发消息。
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上车,结果她蹑手蹑脚离开家,鬼鬼祟祟来到和司机约定的地点,却看见黎宴琛背靠着宾利车,面对她来的方向抱臂站着。
黎予礼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进退两难。
“走吧。”黎宴琛率先开了口,看上去好似并不反对她去徐寅安家。
她心觉稀奇,撇了撇嘴,提溜了一下单肩背着的书包,听话上了车。
“导航。”黎宴琛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黎予礼熟练地输入自己的生日解锁了屏保,打开地图APP搜索徐寅安昨晚发给她的小区名字。
离他们家不算太远,跨了一个城区。
她把哥哥的手机递回去的时候注意到通知栏上的日期年份还没变,今晚正值跨年夜。
以往这一天,她都会让黎宴琛提前买好零食,把茶几摆满奶茶、蛋糕和桃子。
整张沙发都属于她,电视台节目想看哪家看哪家。
黎宴琛时不时会过来陪她,主要任务是帮她削桃子。
桃子不同于西瓜、木瓜之类的水果,它越靠近中心果核的部分越容易发酸。
偶尔有微苦涩口的部分,黎予礼会皱着眉抱怨。
“好酸。”
这两个字像是口令,黎宴琛一听到就会拿过她手里已经被她咬了好几个缺口的桃子,毫不介意地替她解决剩余果肉。
甚至会再给她削一个完整的、足够甜的。
黎予礼就是这么被他惯坏的。
被他惯得吃不了一点苦,尝不了一点酸。
被他惯得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刻想吃桃子。
但徐寅安家里没有桃子。
黎予礼抱着书包走进来,徐寅安一眼就看到了他送的钥匙扣。
情窦初开的小男生藏不住心事,止不住脸红。
“予礼,你……”
“啊?”黎予礼正忙着参观呢,丝毫没有做客之态,“你家还挺大,一个人住不无聊吗?”
话是这么问,但要是让黎予礼一个人住他们家那五室两厅数百平的房子,她求之不得。
“是有一点无聊,”徐寅安抬起右手挠了挠头,“你如果有空可以常来。”
看似邀请做客、实则为制造独处机会的司马昭之心过于明显,黎予礼假装听不出来:“高三哪有什么空啊。”
徐寅安只好怅然附和:“……也是。”
“我又不像你,成绩那么好,想学就学、想玩就玩。”她用手拨弄着窗台边的植物,差点忘了来这儿是有正事要办。
徐寅安见她忽然变了神情,拎起书包问他在哪讲题,认真的模样与过去大相径庭。
“就在客厅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好。”
黎予礼完全没有初次做客的不自在感,盘着腿在茶几旁坐下,地毯的柔软触感令人放松。
“你怎么坐地上了?”徐寅安拿着一杯温水走过来,生怕自己待客不周,“要不还是换个地方吧?”
“没事儿,”她伸手接过水杯,“我没那么讲究。”
虽说黎家从未亏待过她,吃的、用的、穿的全按最好的来,但她一点儿也没有富家小姐的架子,反倒特别接地气。
现在想来,这脾性多半是骨子里天生的。
“数学卷子你写完了吗?”黎予礼开门见山,从书包里掏出她一字未动的元旦作业。
区区两天假,每科一张卷。
谁能懂平分后刚好一天写三张的救赎感。
黎予礼不懂,她活人微死,救不了一点,科任老师们还认为自己非常仁慈。
“写完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徐寅安把自己脱臼的左手搭到茶几上。
黎予礼瞥了一眼,边写卷子边问:“你这手一个人生活不会很麻烦吗?还有多久才好啊?”
“不算麻烦,”徐寅安静静地看着她,笔尖擦过纸张的声响穿插在他的话音里,“完全康复的话大概2到3个月吧。”
“这么久!?”黎予礼停下计算的思路,伸手扳指头数数,“1月、2月、3……不耽误高考,那就好。”
徐寅安听到她这话,难掩开心,刘海堪堪盖过的眉眼里舒展着笑意。
“等等,那我这样会耽误你吗?”黎予礼忽然想到重点,手里的笔都放下了。
她不傻,她知道徐寅安为什么帮她。
她也知道不该利用他,所以和他相处的时候她会时刻把握着分寸。
但她不知道徐寅安为什么会喜欢她。
她过于张扬、过分招摇,或许少年人会下意识被惹眼的地方吸引。
可她不认为这些能够成为喜欢的原因。
徐寅安定定地看着她,神色认真,好似十分重视这个回答:“不会。”
黎予礼愣住了,她从未被这样真挚的目光包裹。
见她不说话,徐寅安再度强调:“不会。你不会耽误我。”
交汇的视线像是有了聚光作用,在空气里出现隐形的曲面结构,发生折射并汇聚成焦点。
逐渐燃烧。
黎予礼被他炽热的目光烫得收回了视线,嘴里嘟嘟囔囔:“不会最好。”
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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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回到试卷上后不会写题了,这很不好。
无奈看向徐寅安,她虚心求教。
双手摁着试卷推到男生面前,她换上一副每每黎宴琛看到就会直接妥协的撒娇模样。
“你给我讲讲这道吧。”
“好,”徐寅安眼神略有闪烁,嗓音也哑了几分,“这题的考点是……”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徐寅安坚持教会黎予礼如何解题,而不是直接告诉她这些题的正确答案。
但这个方法对于她来说稍有负担,铺天盖地的知识点将她淹没,她勉强写了半张卷子的笔记,太阳穴就隐隐作痛。
“休息会儿吧,”黎予礼双手合十,“求求你了徐老师。”
徐寅安怎么可能拒绝她,他抬手虚挡着下半张脸,清咳了几声,试图掩盖自己喉结滚动所暴露的紧张。
“十五分钟够吗?”
“够。”
黎予礼获批“课间休息”,立马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
她又开始在客厅晃悠,独居男子的家对她来说非常新奇。
“你家里人是在别的地方住吗?”
“嗯,”徐寅安还坐在茶几旁帮她整理试卷,“我妈在外面做生意,我爸就跟着她到处跑。”
“这样啊。”黎予礼看上去毫无波澜。
“你呢?你哥是……”
她总觉得徐寅安有意把话题往黎宴琛身上扯,但她并不想在好不容易摆脱哥哥的时刻提起他。
“我跟他住一块儿。”她面无表情。
徐寅安追问:“只有你和你哥吗?”
黎予礼本在俯身打量窗边盆栽的长势,听到他的问话后站直身体,转头看他:“对。”
她的语气明显生硬不少:“只有我和我哥。”
徐寅安毕竟是高材生,眼力见不差,适时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有想过考哪个学校吗?”
“哪个学校?”她复述了一遍他的问题。
“嗯,有目标院校吗?”
在得知自己和黎宴琛没有血缘关系前,黎予礼连人生目标都没有,更别提高考志愿了。
她摇摇头:“没有。”
“你可以看看有没有想去的学校,然后以此为目标,这样学起来会更有动力。”徐寅安从茶几抽屉里掏出一本厚得跟板砖似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这本是去年的,借给你参考一下。”
黎予礼走过去坐下,一边翻书一边自嘲:“就我这成绩,有学校肯录取我就不错了。”
“别妄自菲薄,”徐寅安摁住书页,“你很聪明的,我相信你可以。”
“……真的假的?”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所言的真实性。
“真的,”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你很优秀,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化这么多知识点。很多人都做不到的,换做是我可能也做不到。”
黎予礼不说话了。
她极少被这样坚定地肯定。
小时候只有黎宴琛会对着她七歪八扭的画作夸她是天才小画家。
只有黎宴琛会觉得她优秀。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在徐寅安眼里也是优秀的。
她在徐寅安这里也能获得毫无保留的夸奖。
指腹下摩挲的纸张上正好印着京安市的几所大学,黎予礼知道以她目前的成绩还远远够不上入学门槛。
可听了徐寅安肯定的话语,她好像真的有了信心。
她以前从未想过离开逾桐市,离开这座生她养她的城,离开爱她护她的人。
但她现在好像找到了逃离黎宴琛的最佳办法。
9. 告白
黎予礼以前觉得学习的日子度秒如年,但她现在巴不得时间再放慢些。
用功后才知道分秒必争,高三生不到两周的寒假转瞬即逝。
她装了一些家里春节没吃完的年货到书包里,打算分一些给徐寅安。之前她想回赠些什么,但一直没找着机会也没挑中合适的礼物。
黎予礼颠了颠书包重量,里面装的糖果都是黎宴琛买的,都是她爱吃的。
不知道徐寅安会不会嫌弃。
看到男生惊喜的神情,她知道完全是自己多虑。
只要是她给的,恐怕是毒药徐寅安也甘之如饴。
“你的手怎么样了?”黎予礼替他把糖衣撕开。
甜腻的味道从她指尖转移到徐寅安唇边。
“差不多了,”他抬起左手在她面前活动了一下,“现在屈伸都不受限,只是不能负重。”
“还挺快,”黎予礼点点头,“没到三月呢。”
这句感叹是基于康复时间来算,但要是相对于高考时间来说,黎予礼难忍一声长叹:“都快三月了!”
“嗯,”徐寅安抬头看了一眼教室前方的倒计时牌子,“月底就百日誓师了。”
高考誓师大会是备考阶段的重要仪式,目的是强化考生们的信心和决心,且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复习后期所带来的焦虑和压力。
黎予礼最大的压力来源是时间不够,百日誓师只会加剧她的焦虑。
逾桐市高级中学作为全市重点,誓师大会自然规模隆重。在距离高考100天的日子里,学校组织全体高三学生前往孔庙祈福。
由于活动规模庞大,在保证学生安全的前提下,校方呼吁各位家长陪同前往。
黎予礼没有家长。
她不需要黎宴琛陪她。
她不认为黎宴琛是她的家长。
同样落单的还有徐寅安,他认为没必要把远在省外的父母叫回来。
冬末春初,冷暖交汇,昼夜温差明显,逾桐市常见低温阴雨天气。
偏偏在誓师之日不作美。
黎予礼下车时,阴云还未密布,若不是黎宴琛执意把伞递给她,她并不会料到今日有雨。
“大家拿好东西,待会儿以班级为单位,搭乘校方租的公交车前往孔庙。”班主任在讲台上组织纪律,座位上的学生们早已按耐不住。
听到班主任说誓师大会结束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黎予礼把刚才分发的红丝带和祈福心愿牌装进口袋里,不打算背书包去。
险些把黎宴琛给她的伞一起落下,她出了教室才看到外面下起了淅沥小雨。
徐寅安跟她一样,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
徐寅安跟她不一样,他没有时刻帮他料理一切的哥哥。
他跟着人群走进雨里,冰凉的雨丝弄湿了他的发线。他抬头看到云层被风吹散,想着这点雨应该不至于把他淋感冒。
黑色的伞沿遮盖了他的视线。
“你傻啊?”黎予礼举着伞从他身后走到他身边,“没伞不会找人捎你一程吗?”
徐寅安偏头看她,伞不大,刚好能够容纳他俩。
雨也不大,在这一瞬间,好像世界万物都为她而停下。
“我来撑吧。”他想接过她手里的伞把。
被她轻轻躲开:“哎呀别啰嗦,你那手不是不能拿重物吗?”
伞怎么会重呢?
再重也不会比他的心跳沉。
黎予礼见同学们陆陆续续往停满了公交车的空地上走,着急地催促:“走快点吧,万一没座位你的手不方便扶。”
徐寅安却突然停下来脚步。
“走啊,”黎予礼察觉伞下少了一人,回身看他,“愣着干嘛?”
“予礼。”他轻唤她的名字。
黎予礼不自觉蹙眉,同龄人一般叫她的外号或者连名带姓地称呼。
只有家里人会叫她“予礼”。
只有黎宴琛爱叫她“予礼”。
徐寅安没有看出来她的排斥心理,定定站在雨里望着她。
这绝不是一个告白的好时机。
但这场雨把他的爱慕之心淋得湿漉漉,他害怕再不把喜欢宣之于口,他和黎予礼就会被雨水冲散。
他害怕自己再不争取,他和黎予礼的分别就会像高考一样进入倒计时。
奔走的人群比雨声嘈杂,班干部协助老师组织学生们排队上车。
他们已然掉队。
徐寅安迈步走向她,肩膀上的水渍连成一片,细小的雨珠挂在他翕动的眼睫上。
黎予礼仰头看他,从他发梢滴落的雨险些淋湿她。
“我喜欢你。”
他将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正式说出口。
可她却没有做好准备回应。
“梨子!学委!快点儿,就差你俩了!”班长的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催促他们赶快上车。
黎予礼如获解救般从汹涌的爱意里脱逃,应了声“来啦”便转身要走。
可她实在不忍心把徐寅安丢在雨里。
不忍心让雨把他淋得湿漉漉。
于是她叹了口气,伸出左手去拉他的手臂。
那些缠绕在她手腕上的饰品叮呤当啷地砸在他的皮肤上。
砸疼了他的脉搏。
“上车再说。”她把人拽走。
公交车核载人数是“座位数”加“站立空间的承载人数”的总和,但实际上只要超出座位数的一倍,车厢空间就会变得十分拥挤。
他们班一共有49名学生,摇晃的车身迫使站立的同学不得不就近扶好。
徐寅安用右手握住上方的吊环式扶手,左手使不上力气,双脚与肩同宽站立,勉强维持平衡。
黎予礼虽然因为他刚才突兀的告白而尴尬得不想与他对视,但两人最后上车,只能挨在一块儿。
她双手扶住其他同学的座位椅背,比徐寅安多一个支点。
雨伞被她挂在臂弯处,残留的雨水顺着伞面滑落,在她脚边漪出一滩水洼。
公交车还是太晃了,黎予礼忽然开始想念黎宴琛的宾利。
想念他平稳的驾驶和舒适的座椅。
车上的同学七嘴八舌,聊什么的都有。好不容易空出一天不用学习,谁也不想再聊成绩。
但黎予礼想。
她想祈求上苍,保佑她如愿以偿。
思绪渐渐跟着公交车摇晃,她并未留意有人在嚼她和徐寅安的舌根。
“……还说他们没什么,都站一起了。”
“我那天还看到他俩一起回家……”
“而且她现在都不跟我们一起玩儿了,重色轻友啊……”
“……我还以为她看不上学委呢!”
黎予礼看上去充耳不闻,眼神望向窗外,偶尔站不稳的时候,肩膀轻轻撞到徐寅安的胸膛,她才会回过神来对他说一句“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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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的声音愈发刺耳。
“你们说,要是老班知道了,是骂她还是骂学委?”
“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是学校捧着的富家女,一个是有可能拿状元的三好生。”
“你这么一说他俩还挺配的。”
“哎哟又给你嗑到了是吧?”
其实黎予礼根本不在意这些,就算听到了她也会无所谓地当成耳旁风。
可在乎她的人不愿意她被流言蜚语裹挟。
徐寅安回头睨了一眼口无遮拦的同学,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将人千刀万剐。
黎予礼难得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还觉得有些稀奇。
下一秒,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耳廓。
徐寅安抬起左手,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试图用手替她挡下那些不堪的声音。
她下意识抬头看他,他们还从未有过这般亲昵的接触。
手心的温度好似烧得她耳根子发烫。
黎予礼咽了咽口水,垂眸躲开徐寅安的视线。
公交车忽然刹车,惯性让她的心跳也变得横冲直撞。
青春期的少年,生长激素与性激素协同作用,会导致情绪敏感度提升,易因微小的互动而产生强烈情感波动。
且多巴胺分泌所产生的类似获得奖励的愉悦感,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黎予礼的情感空缺。
她发现自己好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徐寅安。
不代表她想拒绝徐寅安。
她知道学校里早恋的人不少,但她从未想过她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光是想象一下,她都觉得黎宴琛会愤怒到把徐寅安杀了。
黎予礼没有挣开徐寅安的手,反而在心里以“不能伤到他的手”为借口,劝说自己接受他的好意。
劝说自己接受他的喜欢。
公交车驶入园内,在停车区域依次停好,学生们挨个下车,排成长队按班级次序前往孔庙。
雨还在下,她和徐寅安并肩撑着一把伞,两人在队伍里显得十分突兀。
黎予礼站在他右侧,偏头发现斜斜飘下的雨滴打湿了他的左臂。
“你过来点,”她干脆拉了他一把,让他再靠近一些,“别淋伤你的手。”
雨哪有这么危险。
她在意徐寅安,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队伍很快来到孔庙前,依照大型活动惯例,校领导肯定要依次发言。
黎予礼和他站到了队伍最末尾,否则两人同撑一把伞容易遮挡身后一字排开的同学。
枯燥的打鸡血的环节令人深感无趣,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写两道题。黎予礼小幅度转动雨伞,希望飞走的雨滴能一并带走她无聊的心情。
徐寅安看穿了她的心思,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给你变个魔术。”
“你还会变魔术?”
估计只是一些耍帅用的小把戏,但在这样的时刻里,徐寅安就是做个鬼脸也能让她稍微变开心。
“你要变什么?”黎予礼举着伞,仰头看他。
他微微俯身,用自己不算灵活的左手吸引她的注意力。
接着右手绕到她脑后,响指声让她激灵得一缩。
这个姿势她仿佛被他圈在怀中。
徐寅安缓缓把右手从她身后抽回,指间挂着一条红丝带。
飘扬的绸缎上晕着乌黑的墨迹。
“祝你如愿以偿,金榜题名”
10. 毕业
黎予礼知道,所有祈求神明保佑的祝愿都不如自己去实现。
她把自己埋进沉重的书卷里,其他事情都无暇顾及。
渐暖的春风从窗外吹进来,桌上堆叠的书本被吹开了一页又一页,簌簌的响声像极了落叶。可枝桠上的嫩绿只见茂密,没有将要飘零的痕迹。
黎予礼抬头看向黑板,密密麻麻的白色粉笔字不停轮换,倒计时牌上数字越来越小。
时间久了,麻木的机械感好像支配了大脑。
等她再找到机会喘息时,倒计时已然停止,黑板上的粉笔字变成了五彩缤纷的“毕业快乐”。
原来桌上的书本试卷是她高中尾声的落叶。
黎予礼还记得拍毕业照那天,校方请来的摄影团队正组织同学们按照女前男后的顺序排列。
她踏上合影阶梯时,心里还想着数学课堂小测时没做出来的那道题,没有留意身旁都站着谁。
没有留意自己的青春定格在哪一页。
就这么结束了。
黎予礼突然感到恍惚。
恍惚自己真的努力了,恍惚自己的努力里有着徐寅安毫无保留的帮助。
考完试第二天,黎予礼趁着哥哥去公司的时间溜出家门,打了辆车前往离徐寅安家最近的商场。迟了近半年的回礼,她也该补上了。
但她还是不知道徐寅安喜欢什么,漫无目的地从商场一楼逛到顶楼,最后捧着手机坐在奶茶店里,打开社交媒体平台搜索“最适合送给男生的礼物有哪些”。
看着一堆“领带”、“手表”、“鞋子”等乱七八糟的选项提名,黎予礼沉沉叹气。
真不知道以前黎宴琛是怎么给她挑礼物的。
想送一件合适又得体的礼物也太难了!
要不也送一串钥匙扣吧?
但是显得太过寒碜。
毕竟黎予礼日常支出用着黎宴琛的亲密付,不超过三位数的礼物多少有点拿不出手。
最后她在商业街的一家古着手作店里挑了一条男款项链,还顺便给自己的手腕多添了两条水晶珠串。
虽说高考结束了,但黎宴琛对她的管控只严不松。
回家途中她倒霉碰上了晚高峰,打开门就看到哥哥冷着张脸坐在沙发上。
黎予礼佯装没看见,随手把购物袋放在玄关处。餐桌上的香味引得她肚子咕咕叫,她干脆掠过客厅,去厨房洗手准备吃晚饭。
“今天去哪了?”黎宴琛走到餐桌边,语气远没有黎予礼想象中差。
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盛饭一边没好气地答:“我爱去哪去哪。”
“怎么没叫司机送你?”
“……我打车更快。”
其实黎予礼一直怀疑家里司机会给黎宴琛通风报信,所以能自己打车的情况下她基本不会做“自投罗网”的事情。
可黎宴琛是出于安全考虑,没忍住唠叨了两句:“以后还是叫司机接送吧,这样我比较放心。”
“放心什么?”她用筷子夹了一块牛腩,“放心你的亲密付不会到限定额度?”
她知道黎宴琛不会这么想。
但她就是想呛他一下。
不过她这样耍小性子的话语往往不会引起黎宴琛的情绪波动,他淡然垂眸,甚至“不计前嫌”给她剥了几只虾子。
黎予礼一次性往嘴里塞了五个虾仁,只想赶快结束这顿饭。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盯着面前的碗碟面无表情地专心咀嚼。
没有注意到哥哥看她的目光有多温柔。
她三两口扒完了饭,扔下碗筷和一句“你慢吃”便离开了座位。
回到房间,黎予礼掏出手机想给徐寅安发消息,问他明天有没有空见一面。
还不等她组织语言打字发送,对面竟先一步发来了简讯。
【明天有空吗?】
黎予礼不自觉勾起嘴角。
【有啊】
徐寅安的备注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才决定好该如何回复。
【想不想吃甜品?】
【我知道一家在城北的私房店】
【想吃的话我带你去】
黎予礼爱吃甜食,她几乎没有犹豫。
【好啊】
敲定了行程,她莫名有些安心,这份回礼迟到了太久,她不想再亏欠徐寅安的心意。
黎予礼正纠结着要不要听黎宴琛的话叫司机接送,拿起手机看了眼日期才发现明天是周六。
完蛋了,哥哥不上班,她该怎么偷溜!
她躺在床上不耐烦地蹬了蹬腿,算了,硬着头皮说要出门找同学玩吧。
黎宴琛总不能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事实证明确实是她多虑了,第二天黎宴琛有事外出,她正大光明地离开家赴约。
没叫司机接。
徐寅安高考前就一直没空去理发,黎予礼不爽他那脑袋毛很久了,还腹诽过班主任偏心,不管好学生的仪容仪表。
否则按照学校要求的前不扫眉、旁不遮耳、后不过颈,就是黎宴琛来了也得变成愣头青。
黎予礼下了出租车,一眼就看到徐寅安做了新发型。
看似凌乱的发尾凸显了男生精致的骨相,分明锐利的造型却因他澄澈的眼瞳而变得很乖很乖。
“你去理发啦?”黎予礼一直盯着他看。
他有些脸红:“嗯,狼尾,好看吗?”
“狼尾?”黎予礼重复他的话,“你这是小狗尾吧?”
她开玩笑时眼睛弯成月牙,徐寅安感觉自己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望着潭中月的小狗。
笨拙地想要去打捞,却什么也触碰不到。
“你不喜欢吗?”他忽然问。
黎予礼走在他前面,听到这样一语双关的话愣了愣。
随后垂头继续往前走,不自觉放慢脚步,直至与他并肩。
她小声嘀咕:“……没说不喜欢。”
小狗耳朵很灵的。
徐寅安听见了。
黎予礼不习惯背包,礼品袋就这么拿在手上。
其实徐寅安早就看见了,但他一直等到他们在甜品店坐下,一直等到黎予礼亲手送给他。
“这是什么?”他明知故问。
黎予礼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她第一次送异性朋友礼物,“你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像得到了潘多拉魔盒,徐寅安不舍得拆。
他把礼品袋放到一边,拿手机扫了桌上的点单码,让黎予礼先点些想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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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估分了吗?”好学生就是不一样,三句不离学习。
黎予礼摇摇头,把手机递回去给他,“没呢,反正早晚都会出成绩,不着急。”
“我大概算了算,我应该能去京安大学。”
“真的假的!?”她一下子睁圆了眼睛。
她知道徐寅安的成绩一直很稳定,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实力。能考上京安大学,完全是意料之中。
但她还是会感到惊喜,可能更多的是替他开心。
“真好,”黎予礼双手捧着脸,“要是我能去京安工商大学就好了。”
“你已经看好专业了吗?”他们还没有聊过这个话题。
没有讨论过对方的未来有没有自己。
黎予礼否认道:“不是,只是京安工商大学是京安市历年来录取分数线最低的学校。”
“还是得考虑一下专业吧,毕竟上了大学就要做职业规划。”徐寅安劝说道。
她哪有什么职业规划,年近20岁还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会做什么、能做什么。
服务员端着两个精致的小盘子过来,黎予礼点了一份桃子千层和一份百香果渍水蜜桃。
“你没点吗?”她有些惊讶。
徐寅安摇头:“我不常吃甜品。”
“那你还带我来?”
“找个借口约你见面。”
黎予礼不说话了,拿起叉子戳了一块水蜜桃切块塞进嘴里。
她大概猜到了徐寅安为什么要约她见面。
桃肉上挂着百香果蜂蜜浆,怎么看都不会难吃的搭配,但黎予礼吃不惯。
味道是酸酸甜甜的,桃子的香气隐隐被百香果压制住了。
她最爱的是桃子,这个搭配对于她来说并没有让桃子变得更好吃。
而且店家用的桃子不是很甜,她吃了一块之后就难忍感叹。
“好酸。”
徐寅安看见她把叉子放下,也没有要尝一块的打算。
他双臂搭在桌面上,神色认真:“予礼。”
“嗯?”黎予礼正挖下一小块千层蛋糕放入口中,“怎么了?”
叉子上的奶油不小心蹭到了她嘴角。
他没有回答,伸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她唇边。
甜腻的味道从她唇边转移到徐寅安指尖。
如此亲密的举动让她整个人呆滞住了。
长这么大,还只有黎宴琛在她小时候这么替她擦过嘴。
她用力将紧张的情绪和嘴里的蛋糕一并咽下,眼神躲闪:“……谢谢。”
徐寅安笑着看她,没有再次说出那句让她无法回应的话。
“一起去京安吧。”他说。
黎予礼停下了挖蛋糕的动作,抬眼和他对视。
嘴角仿佛残留着他指腹的温度,在炽热的目光中缓慢灼烧,催促了心跳。
她知道这个约定意味着什么。
她也知道答应他意味着什么。
桌上的甜品散发着好闻的桃子香气,让黎予礼感到舒心。
也许令她舒心的不止是气息。
还有面前少年人的爱意。
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把蛋糕盘子推到徐寅安面前。
“尝尝吧,很甜。”
11. 融化
黎宴琛在去往展会的路上收到了一条亲密付的退款讯息。
【您为[黎予礼]开通的亲密付发生退款,金额198元已退回至您的账户余额,额度未恢复。】
看到信息的黎宴琛微微皱眉,从通知栏点了进去。
交易记录显示的日期是6月10日,黎予礼独自外出的那天。
难以压抑的掌控欲促使黎宴琛第一次点开亲密付的订单详情,看到了退款商户信息——
万信广场东商业街栖时古着。
黎予礼初中毕业后他就极少插手她的消费,不像小时候,从头到脚的衣服都是他挑的。
黎宴琛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了解过妹妹的喜好了,这几年送礼物还是按照以往的惯例,或许缺少了些新鲜感。
他并不知道黎予礼在这家店买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店家发起了退款。
于是他打开地图搜索店名,拨通了商家的联系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栖时古着,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于6月10日在贵店消费198元,刚刚收到了退款提醒,想请问一下这笔交易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黎宴琛习惯了和那些阿谀奉承的商人打交道,对陌生人说起话来一副官腔,满是距离感。
“先生您好,方便提供订单编号吗?我这边帮您查询一下。”
黎宴琛报了一串数字。
“是这样的,您于6月10日在我店购买的手作水晶珠串的原料批次存在质量问题,经本店商讨决定,对已售出的订单作仅退款处理,原路返还欠款的同时会附上详细原因,还望您能谅解。”
亲密付交易中,商家可直接联系到的是购买账户,但实际资金由支出账户承担,因此黎宴琛只会收到退款讯息。
挂了电话,他想起那天黎予礼外出回家后手上多了两串新饰品。他知道妹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这些闪闪的漂亮东西。
但他不希望她手上戴的是残次品。
把手机界面切回地图,黎宴琛看了一眼栖时古着的具体地址,决定晚一点再去展会。
“先去一趟万信广场。”他对驾驶座的助理说。
虽说黎宴琛在妹妹眼里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但他绝不是不解风情,都是不擅言辞罢了。
黎予礼高考完那天,他就在计划该带她去哪里玩比较好,来来回回想了好几个方案,担心妹妹都不满意。
加上最近忙着去展会,他被迫暂时搁置了此事,没有告诉黎予礼。
忙是忙了点,但该有的毕业礼物还是要有,正好借这个机会去黎予礼喜欢的店里买一些她平时会戴的小玩意儿。
助理把车停在商场地下库,像黎宴琛这样西装革履单独逛街的还真没有,他理所应当地成为了这条路上回头率最高的人。
不过他向来不在乎他人目光。
古着店门口挂着一串风铃,在黎宴琛推开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欢迎光临栖时古着。”店员闻声开口。
他本想直接询问店员那批存在质量问题的水晶有没有同款,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
还是自己挑吧,送礼物该用心。
店员见他在货架间犹豫不停,干脆上前:“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其实黎宴琛看中了一条中古项链,但他不确定黎予礼会不会喜欢这样的款式,且在他看来二奢品不适合送礼,所以才迟迟未做决定。
“我听说之前你们店里有一批存在质量问题的水晶首饰,想问一下是否有同类型的款式可供选择?”
他的声音偏低,咬字清晰,辨识度很高,店员一听就认出来他是半小时前通过电话的人。
“请问您是刚刚给店里打过电话吗?”店员问。
黎宴琛点点头。
“不好意思先生,我好像没有见您来过我们店里。”店员看上去有些尴尬。
毕竟黎宴琛这副身材和长相,很难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他颔首垂眸,俯视店员说:“那天来你们店消费的人是我妹妹。”
店员点头赔笑:“原来是这样,那先生您是想来给妹妹买礼物吗?”
合格的销售能够一下子猜中顾客心思。
黎宴琛没有否认。
本着尽心尽力服务好顾客的原则,店员卖力介绍了几款产品,甚至去收银台确认了一遍黎予礼的当日订单。
“先生,您妹妹那天还购买了一条男士项链,我们店里有对应的女款,您看……”
“你说什么?”
黎宴琛沉声打断,目光骤然冷厉。
店员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哪个词触碰到了他的红线,还以为他是没听清内容,又重复了一遍:“她购买的是一条较为简约的中古男士项链,对应的女款也很适合送人。”
“……是么?”黎宴琛紧合臼齿。
男士项链。
徐寅安打开了礼物盒。
他没有想到黎予礼会送他项链,这礼物看上去并不便宜,仿佛让他之前送的钥匙扣变得很廉价。
半小时前他才把黎予礼送回家,他忽然有些后悔了。
后悔今天的时间不能被无限延长。
其实黎予礼比他更不想回家,因为一回家就要面对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刚进门,她又看见黎宴琛坐在沙发上,和昨天一样。非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是更不顺眼了一些。
黎予礼望了一眼挂钟上的数字,没话找话:“你今天去哪了?”
她才不好奇呢,肯定又是忙工作,没指望从他口中听到其他答案。
“去给你买礼物了。”
“?”
黎予礼闻言一愣,呆呆地站在沙发旁边看着他。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她双唇微张,疑惑的话停在嘴边。
黎宴琛翘起二郎腿,指了指茶几上的礼品盒,视线落在她左手手腕处。
那条紧紧系着他俩的红绳早已被黎予礼其他的饰品挡得严严实实。
“这是什么?”黎予礼坐到他侧面的贵妃椅上,有意和他保持距离。
黎宴琛没有回答,眼神示意她自己拆来看。
她也没想跟他客气,干脆把盒子拿到手里,打开一看,里面躺着的手链完全是她喜欢的款。
虽说不是亲生哥哥,但她不否认黎宴琛确实很了解她。
只不过她还没能高兴超过三秒,就看到手链上挂着的标签写着“栖时手作”四个字。
黎予礼眼底的笑意瞬间消散,问:“你怎么知道这家店的?”
她在心里预设好了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看到了你的消费订单……”
“你看了我的购买记录??”
她没有给黎宴琛解释的机会,而是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哥哥明显因她反问时的语气而皱眉,再度开口说明:“因为我收到了退款信息,所以……”
“所以你就打开了亲密付,去看我花了多少钱、为什么花钱、在哪花的钱。”她的语速陡然加快,“甚至直接去到那里实地考察?”
黎予礼误会他了。
想当然地把这份礼物当成是哥哥心虚的补偿。
黎宴琛薄唇紧抿,瞳孔微微颤动,盯着她的目光里仿佛压抑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艰难开启齿关:“……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看是吗?”
黎予礼听到这话竟笑出了声,嘴角分明满是苦涩:“你有完没完?”
生硬的语气令他的眉头始终难以舒展。
“没记错的话我已经十八岁了吧?”她歪着脑袋,对他挑了挑眉,“你打算管我到什么时候?”
“初中你就这样,不惜每天往返也要亲自接送我。高考前也是,咱家司机从去年就开始带薪休假?你天天盯着我有意思吗?”
黎予礼越说越激动,站起身俯视着他。
他那副寡言的面容实在令她厌恶。
“还是说,你这个当哥哥的……”她忽然俯身凑近一直端坐在沙发上的黎宴琛,看到他明显后撤的动作,心里竟萌生了奇怪的猜想。
黎宴琛一直都知道她不是他的妹妹。
她有理由怀疑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好是否肮脏。
她看似勾着唇,眸中却尽是恨:“……是不是对妹妹有什么别的想法啊?”
“黎予礼!”
他倏然站起,厉声喊她的名字。
仿佛是警告,又像是失控。
黎予礼从未见过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笑得更大声了:“我开个玩笑而已你反应这么大啊?难不成真被我说中了?”
“予礼,”他强行抑制情绪,虽俯视着她,神色却像是对上位者求饶,“你是我妹妹。”
他吐字时下颌一紧,咬牙切齿似的,可语气绝非愤怒。
“你是我妹妹,我理应护着你、管着你……”
“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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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予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她没有否认黎宴琛说她是他的妹妹,也没有听见黎宴琛未说出口的那三个字。
“听懂了吗?”她学着他的模样重复强调,“我说我不需要。”
手里的盒子被她扔到地上,她转身欲走回房。
黎宴琛叫住了她:“项链呢?”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什么?”
“你买的项链,”黎宴琛面冷如冰,故意加重咬字,“男士项链。”
黎予礼感觉自己正站在情绪暴走的边缘,一呼一吸都变得急促:“怎么?以为我送给你的?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自恋啊?”
见他不说话,她得理也不饶人:“如果你不希望我花你的钱,就把亲密付关了,否则我不会跟你客气的。以后要是让你看到什么其他不想看到的账单,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不知道黎宴琛从来都不会主动看。
她也想知道自己买什么会让黎宴琛更生气。
否则这令人讨厌的虚假兄妹关系,哪怕吵了架也没法分离。
第二天黎予礼起了个大早,发消息喊徐寅安陪她逛超市。
少年人藏不住心思,她看到徐寅安的穿搭明显换了风格,脖子上的项链显眼得不行。
像只雄孔雀对她开屏。
“你打算买什么呀?”徐寅安帮她推了一辆购物车,跟在她身边。
她一手撑着腰,一手随意拿起货架上的东西打量:“随便逛逛。”
零食饮料,黎宴琛也会买。
水果蔬菜,她自己不会挑。
肉蛋海鲜,不太有杀伤力。
乳品烘焙,没什么大影响。
逛了一圈下来,购物车空空如也。
徐寅安摸不着头脑:“是家里缺了什么吗?”
她只是摇摇头。
不缺。
他们家什么都不缺。
“买两支冰淇淋吧。”
两人走到结账区,几台冰柜摆在一旁,黎予礼看着里面花里胡哨的食品外包装,心想总不能空手而归。
徐寅安推开冰柜门:“你要什么?”
“那支蜜桃青梅吧。”
黎予礼买东西从来不看价格,自然也不会留意徐寅安挑冰淇淋时的犹豫。
收银台是顾客完成购物的最后环节,排队时的无聊感会降低大家的理性决策能力。
旁边的小货架正是抓住了这一消费者心理,隐私但刚需的避孕套作为“顺手可买”的商品,极易在此触发冲动消费。
以前黎予礼还不识字的时候,误把它们都当成糖果,差点缠着黎宴琛买回家。
她永远无法忘记黎宴琛当时尴尬的表情。
对啊。
避孕套。
这回黎宴琛要是看到,恐怕就不是尴尬这么简单了。
徐寅安把手里的冰淇淋递给收银员,黎予礼赶在结账前伸手从货架上随便拿了一盒避孕套。
说:“我来付。”
徐寅安整个人凝固。
直到黎予礼像塞纸巾一样把避孕套盒子塞进裤子口袋里,拿着冰淇淋对他说“走啊”,他才回过神来跟上去。
单纯的少年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的女生买避孕套是为了气哥哥。
黎予礼拆了包装袋,雪糕外层的冰霜险些粘住她的舌头,“待会儿去哪儿?”
“去,去哪儿……?”徐寅安紧紧攥着手里的冰淇淋,结结巴巴重复她的话。
她偏头抬眼看他,用牙齿咬掉冰淇淋的一角:“你脸红什么?”
徐寅安隔着包装袋感觉到雪糕要在自己手心里融化了。
他也要在黎予礼的目光里融化了。
怎么办呢。
血气方刚的少年人。
身正也怕心思歪了,徐寅安干脆把冰淇淋贴上自己的脸颊,试图用它来给自己降温。
他不能这样,他不能这样。
“去你家吧?”黎予礼咬开留心的部分,被桃子味雪糕包裹着的青梅酱缓慢流出。
徐寅安知道自己快疯了。
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
但学习能力强的人总对未知的领域抱有征服欲。
可这次不一样。
是黎予礼征服了他。
桃子味的,青梅味的。
甜的,冰的,融化了的。
除了“好喜欢”之外,徐寅安大概说不出别的话了。
12. 成绩
黎予礼大概低估了黎宴琛对她的容忍程度。
比起买避孕套更令人生气的是她夜不归宿。
她在徐寅安家里醒来的时候,手机已经被连续不断的未接来电轰炸得发烫。
连黎蓝瑛都不停发微信问她人在哪。
黎予礼心想完蛋了。
要是她再不出现,黎宴琛恐怕会到公安局报失踪。
床下的凌乱不堪已然被打扫干净,她的衣物甚至洗净烘干叠好放在了床头柜上。
好学生就是不一样。
她本想洗个澡再走,可她担心再晚一秒黎宴琛就会带着警察找上门。只好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走出卧室时她恰巧碰上拎着早餐回来的徐寅安。
看见他手里包子、馒头、豆浆、油条装了好几个塑料袋,黎予礼食欲全无:“我得先回一趟家,再不回去的话我哥会把我杀了。”
徐寅安神情有些窘迫,像是想要挽留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黎予礼疑惑地反问,人已经在玄关处换鞋了,“为什么会不舒服?”
才成年的男生单纯得不像话,不过三两句话就红了脸,说话也变得结巴:“我,我就是,就是担心你……”
黎予礼无奈地笑了。
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怎么会不舒服。
她熟练地把拖鞋放回鞋柜里,从他手里拿走了一杯豆浆:“谢了。”
徐寅安的开心情绪仿佛被装进了那杯豆浆里,在黎予礼拿走的瞬间他就耷下了眉尾。
和小狗目送主人出门上班时一样落寞。
明明是同龄人,黎予礼却总是在这样的时刻错误地觉得他是个过分懂事的年下弟弟。
但她在家里当幺儿当惯了,从来都是黎宴琛哄着她,哪知道该怎么对付徐寅安。
“我,走了?”她眨眨眼。
徐寅安脑袋都垂下了。
再怎么说两人现在已经不是普通同学关系了,黎予礼本着要对处男负责的良好品德,对她的小狗招了招手。
“过来。”
徐寅安听话凑近。
一米八二的个子对她来说还是有些高,想要够到还需要踮踮脚。
但她不愿意将就别人。
黎予礼抬手示意他俯身,然而他对无声的命令理解有误,姿势犹犹豫豫。
多耽误一秒她就多一份风险,她可等不了,干脆拽住徐寅安的领口把人拽到面前。
在他错愕的唇边落下一吻。
“走了。”
她潇洒离去,没有看到男生红得发烫的面颊。
可惜这份潇洒持续不了多久,黎予礼拎着那杯凉透的豆浆回到家,看到坐在客厅里的竟然是黎蓝瑛和小姨父。
她心下一惊,估摸着黎宴琛可能亲自去找她了。
“予礼!”黎蓝瑛赶忙走过来。
几个月不见,小姨状态好了不少,气色也尤胜从前。
小姨父跟在黎蓝瑛身后,走到玄关处迎接她。
她尴尬地笑着问了好,探头往屋内张望,说:“我哥呢?”
“你哥出去找你了,”黎蓝瑛用手肘怼了怼小姨父,“快打电话告诉宴琛,予礼安全回到家了。”
小姨说完,又拉着黎予礼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是想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受伤之类的。
“小姨我没事儿,”黎予礼笑着握住小姨的手,把她拉到沙发边坐下,“我就是去同学家里玩得太嗨,忘记告诉我哥了,还害你和小姨父跟着担心。”
黎蓝瑛哪会跟她计较,拍了拍她的背:“哎呀你没事儿就行,我和你姨父也很久没来看你们兄妹俩了,中午请你们吃大餐?”
“对呀,正好庆祝予礼高考顺利结束!”小姨父挂了电话,走过来附和道。
“想吃什么?告诉小姨。”黎蓝瑛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
她皱了皱鼻子,笑容略显害羞:“高考成绩都没出呢,半场开香槟不合适吧?”
“怎么会呢!反正你以后想干嘛就干嘛,有你哥养着你呢。”黎蓝瑛冲她开玩笑。
这句玩笑话黎予礼几乎是从小听到大,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她甚至还会沾沾自喜。
有人永远为她兜底。
只是没想到她小时候以为的永远如此短,让长大后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那怎么行?”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哥的钱应该用来养他未来的老婆和孩子。”
黎蓝瑛闻言明显一愣,继而露出一副八卦的模样:“你哥有情况了?”
“我哪知道?”黎予礼耸耸肩,“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连他们不是亲生的都不告诉她。
能指望他有多坦诚呢。
黎蓝瑛听出了她话里的抱怨,劝说道:“有些事情,不是哥哥故意瞒着你,他是不想给你太多负担吧。”
负担?
黎宴琛给她最大的负担,就是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关爱。
没等她和小姨再聊多几句,门口就传来了着急且混乱的智能锁输密码提示音。
黎宴琛大概输错了两次密码才成功解锁,打开门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就冲进了客厅,那架势吓得小姨和小姨父都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你去哪了?”
他破天荒扔下了一贯的教养和礼貌,跳过和长辈打招呼的流程。
冷硬的语调和低沉的嗓音,任谁都听得出来他在生气。
黎予礼瞥了一眼身旁和小姨,出于维护他们黎家人的体面,她强忍住吵架的冲动,淡淡回答:“同学家。”
“宴琛,她就是出去玩太开心了,你别……”黎蓝瑛劝解的话说到一半,竟被外甥直接打断。
“哪个同学?”
黎宴琛站在沙发对面,和黎予礼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视线牢牢钉在她身上。
仿佛松懈一秒,她就会从他的身边逃跑。
黎予礼看到他逐渐发红的眼眶,忍无可忍。
反正哥哥不是她哥哥,小姨不是她小姨,她也不需要再顾及这莫须有的情面。
“和你有关吗?”她冷声反问。
短短五个字,黎宴琛却好似得到了确切答案。
“你知道他家是做什么的吗?”
“……什么?”
黎予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坐在她身边的小姨也是一头雾水。
“上周的不动产拍卖公示里有他家,下个月正式开始拍卖。你知道什么情况下一个家会变成法拍房吗?贷款违约和借贷抵押暂且不议,如果是刑事涉案财产或是司法没收,那么他的家长犯了什么事情谁都无法想象。”
黎宴琛句句不提人名,但字字戳着黎予礼的脊柱。
这里只有她知道他口中的人是徐寅安。
小姨和小姨父面面相觑:“谁,谁呀?”
黎宴琛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你才十八岁,分不清好坏、辨不出是非也没关系,但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轻易地把自己置于危险?你知不知道我……”
“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安全?”黎予礼猛地站起身,“和我喜欢的男生待在一起是危险?”
“你什么……?”
黎宴琛瞬间瞪大双眼,怔怔地吐气似乎在窒息的边缘,唇边泄出的话音有气无力。
黎蓝瑛可听得一清二楚,连忙笑着去拉黎予礼的手想让她坐下:“哎呀予礼有喜欢的人啦?挺好的呀,是班里同学吗?”
她重重坐回沙发上,小姨揽过她的肩膀,一边看黎宴琛的眼色一边安慰道:“你们是毕业的时候才在一起的吗?成绩出来后是不是要去一个大学?”
小姨不像其他东亚家长,思想并不保守,反倒一副很支持黎予礼谈恋爱的模样。
她挤出一抹微笑,说:“他成绩比我好,能去一个城市就行。”
小姨父见气氛缓和,也在一旁憨笑:“予礼想好去哪里读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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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点点头,视线故意移回黎宴琛身上,“去京安。”
“京安!?”黎蓝瑛一声惊呼,“这么远!”
远才正和她意。
她就这么抬眼看着黎宴琛,视线里满是挑衅。
这目光好似刺得他的眼眶很疼,红血丝逐渐攀上眼白。
他几度深呼吸也没能缓住情绪。
小姨和小姨父的注意力都在黎予礼身上,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黎蓝瑛拿出手机查逾桐市离京安有多远,提前不舍道:“一千七百多公里!予礼呀你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小姨父摆摆手:“孩子乐意就让她去呗,坐飞机两三个小时的事情,你要是想予礼了我们随时可以去京安。”
“别呀小姨父,”黎予礼佯装不乐意,“可别影响我谈恋爱。”
“好好好,”小姨怎会听不出她在开玩笑,“有了男朋友就不要小姨啦!”
沙发上的三人看似其乐融融、有说有笑,衬得站在对面的黎宴琛像个局外人。
他垂眸偏头,喉结突兀地滚动,独自咽下苦涩。
“欸刚刚宴琛说什么法拍房来着?”小姨父终于发现了外甥有些不对劲,旧事重提。
小姨直接伸腿踢他一脚:“你管那么多?我们予礼喜欢就好,黎家有的是钱和人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
小姨父耙耳朵,点头如捣蒜。
黎予礼表面上笑盈盈,心里却一阵无语。
果然如她所料,假外甥女的对象是人是鬼他们都不在意。
“那我们待会儿去哪吃?我现在订位子。”小姨父掏出手机。
“予礼有什么想吃的?”
“上次那家私房菜吧,想吃她家的黑松露番茄油浸虾了。”
“好嘞,”小姨父迅速翻出联系电话,“老样子和老板约个四人餐?”
黎蓝瑛正想点头,就听见黎宴琛开口推辞:“小姨父,我待会儿还要回一趟公司,就不去了。”
他音线微哑,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攀上他的心脏安营驻扎,细密的痛感汇聚成片,逐渐扩散至其他器官。
疼了胸腔,伤了声嗓。
“宴琛不去?”黎蓝瑛双唇微张,有些惊讶,“公司有什么事这么紧急?”
黎宴琛叹了口气,竟真像汇报工作那样一眼一板地回答起来:“原材料的主要供应商因税务问题被查封了,生产线几乎停摆,我得……”
“你得什么?抓紧这一顿饭的时间亲自去生产吗?”黎蓝瑛怼起人来也是毫不留情,“这种事情急也没用,我当初怎么教你的?”
他听到小姨的话后垂下脑袋,竟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黎予礼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好啦宴琛,一起去吧,四人餐呢少你一对碗筷我们哪吃得完?”小姨父唱着白脸,眼看就要劝动黎宴琛。
临门一脚,黎予礼拍了拍手:“他不去也行,我把我男朋友叫上。”
男朋友。
这是黎予礼第一次用这个称呼指代其他男生。
“好呀!”黎蓝瑛双手合十搭在脸颊边,“悄悄告诉小姨,他帅不帅呀?”
小姨父看了一眼黎宴琛,试探地问:“那我是订五个座儿还是四个座儿啊?”
黎宴琛下颌角紧绷,看上去好似呼吸不畅,在小姨父询问的目光里沉沉开口:“我去。”
他声音低得不像话,小姨父差点以为自己耳背幻听:“宴琛你说什么?”
“我说我去。”他又强调了一遍。
黎蓝瑛大手一挥:“那就订五个位子,予礼你把那个男生叫上。”
“算啦算啦,还是我们吃吧,我怕他不自在。”黎予礼故意撒娇,原地撤回这个提议。
别的问题暂且不考虑。
她怕黎宴琛见到徐寅安的时候会闹出人命。
看着眼前眉峰冷厉的冒牌哥哥。
眼底的猩红愈发令她感到陌生。
13. 复读
自打那天起,黎宴琛开始变得异常忙碌。
黎予礼分不清他是因为公司难题亟待解决,还是因为她有了男朋友而刻意回避。
不过原因是什么其实她并不在意。
只要黎宴琛不管她,天大地大都没什么可怕。
有了上一次夜不归宿后的经历,黎予礼现在无论在外面玩到多晚都不会留宿别的地方。
因为她发现黎宴琛不会给她设门禁,仿佛只要她肯回家,她就还是他的妹妹一样。
“明天就要查成绩了,紧张吗?”徐寅安正盘腿坐在茶几旁,笨手笨脚地帮她削桃子。
她手里捧着今年新出版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薄薄的书页角被她不停卷起又铺平。
“不紧张,”她停顿一秒,“才怪呢。”
依照去年的录取最低线来看,她至少要考过本科线一百分才能稳进京安工商大学。
但她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一百多天恶补别人几年的累积,能考上本科她就烧高香了。
“水涨船高,水落船沉,录取分数线不是固定的。”徐寅安把桃子切成大小形状不一的块状,“别担心,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黎予礼唉声叹气,这本厚厚的书好似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把它扔到一旁,直接伸手去握住徐寅安的手腕,就着他切桃子的刀戳了一块果肉。
“欸你小心。”徐寅安生怕刀伤了她。
她咬下刀尖上的桃子,果汁顺着牙齿溢出,味觉瞬间被刺激。
“好酸。”
五官都被酸得皱皱巴巴,她干脆把嘴里的果肉吐进了垃圾桶。
“这么酸吗?”徐寅安看上去好像不太相信她的反应,啃了一口手里被切得不剩多少果肉的桃子。
一般来说越接近桃核的部分越酸涩,但徐寅安尝不出来。
他反驳说:“还好啊,挺甜的。”
黎予礼面露鄙夷,把果盘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那你自己吃吧。”
“……你都不吃了吗?”徐寅安大概低估了她的任性,“可是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那就扔了呗。”黎予礼耸了耸肩膀,举着手机靠倒在沙发上。
“扔掉有些浪费吧,”徐寅安盯着盘子里的新鲜果肉,“多吃几口就习惯了。”
她摇摇头。
看上去并不想理会男生的劝说。
黎宴琛从来没让她吃过苦、尝过酸。
你叫她如何习惯。
如何习惯酸涩,如何习惯收敛任性,如何习惯离家一千多公里。
黎予礼当然不知道她习惯不了。
她只知道她一心想着离开这里,紧张得连在教育考试院官网输入准考证号时,手指都止不住地战栗。
大脑一片空白,她险些连密码都想不起来。
最后一个需要摁下的键仿佛不是跳转成绩界面,而是决定了她人生道路是否能继续向前。
她左手握拳,指甲缓慢嵌入掌心,细微的痛感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她的紧张情绪。
手机忽然响起消息提示音,打断了她的心理建设。
她下拉通知栏,看到预览框内显示着徐寅安给她发的本科分数线。
牙一咬心一横,她敲下了最后一个键。
单项科目上的几个数字像是忽然长了脚,变成令人厌恶的虫蝇,在她眼前乱飞。
她感到胃里一阵恶心。
待紧张的情绪散去,悬着的心也落进了井底。
她没有即时心算的本事,但总分后的三位数只一眼也足以比对大小。
——她没有考上本科线。
也是。
逾桐市几十万名考生,大家都铆足了劲拼命努力。
她凭什么觉得她足够幸运。
这分数大概是她紧追一百多天后最好的结果。
她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手心被指甲犁出了浅浅的月牙。
还没想好该如何告诉徐寅安,手机屏幕突然变成了来电显示。
【哥哥】
她给黎宴琛的联系人名一直都没变。
“喂。”黎予礼自认为自己的语气没有异常。
电话那头明显一顿,说:“今晚想吃什么?我回家做。”
黎予礼没什么胃口:“随便。”
“我下班去一趟超市,你去吗?”
其实兄妹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通过电话了,黎予礼以为他们铁了心要冷战到自己去外地读大学那天。
现在好了,这分数哪也去不了。
哥哥还像开了天眼一样突兀地嘘寒问暖。
“不去,”她抱膝坐在床上,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一旁,“高考成绩出来了。”
除了电流声外只余沉默。
“你不好奇我考了多少分吗?”她主动问,好似在期待黎宴琛得知她无法远走高飞后是什么反应。
可惜哥哥没有如她所料:“你不想说的话我就不好奇。”
黎予礼用鼻音挤出一声无奈的笑,正想说些什么,机身忽然在手里一震。
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到徐寅安给她发的微信消息。
【我确定能去京安大学了】
【你考得怎么样?】
和黎宴琛截然不同的话。
她不知为何有些不耐烦,干脆把微信退出,切回和哥哥的通话界面。
“我没考上。”她直接坦白。
黎宴琛难得没有用沉默来搪塞她:“京安的大学吗?没关系,可以看看京安附近城市……”
“我连本科线都没有考上。”她打断了哥哥的安慰。
其实黎予礼有些惊讶,惊讶黎宴琛好像并不反对她离开家。
并不反对她离开他。
通话那端传来很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解锁车门。
“你去哪儿?不在公司了?”黎予礼看了一眼时间,距离晚饭还很远。
车门关闭,引擎轰鸣,黎宴琛没有挂断电话:“嗯,我现在回家,等我一会儿。”
“你回来干嘛?”她没好气地问,“你回不回来我都没书读了。”
黎宴琛并未接话,回答她的只有汽车高速行驶的声音。
算了。
反正话费是他交的。
黎予礼把手机扔到一旁,打算去冰箱翻一盒冰淇淋。
甜食有助于多巴胺分泌,从而传递愉悦感,抵消她现在的负面情绪。
她坐在沙发上,随便投屏了一期综艺,一盒雪糕还没见底,门口就传来了密码锁解开的声音。
“这么快?”她叼着冰淇淋盒子里自带的小勺子,望向玄关。
黎宴琛只穿着衬衫和西服马甲,三十几度的高温天气再绅士的人也难以抵挡。
“你……”他微微喘着粗气。
以他站在沙发旁的角度俯视下去,能看到妹妹穿着的吊带上衣露出的锁骨窝太过白皙。
黎予礼不知道他为什么干咳了两声,随后坐到一旁,视线略有闪烁。
“我让助理帮忙咨询了一下,如果你想去体验一下不同于高中的校园生活,我们可以考虑报专科。但如果你还是很向往京安,并且不介意重来的话,我们也考虑去复读学校。”
黎宴琛说这段话的语气很轻很轻,温柔得不像话。
她手里的冰淇淋也在哥哥的话音里慢慢融化。
“当然了,如果这两条路你都不愿意走,也可以直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他手臂搭在大腿上,上半身前倾,几乎是换气和吞咽的间隙,才让黎予礼捕捉到他指尖轻微颤抖的痕迹。
“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总是摆出一副说教的样子,但是哥哥作为过来人,真的可以向你保证,这只是一次考试,人生的容错率远比你想象的要高。”
黎予礼忽然有些鼻酸。
她看到高考成绩的时候不想哭,知道徐寅安能去京安的时候不想哭。
听到黎宴琛这番话,她竟再也无法压抑委屈。
她以为今后不再会有人给她兜底。
不知道黎宴琛这辈子都会是她的底气。
“我就是……”她声音哽咽的瞬间,看到哥哥一向冷静的神色里满是慌乱,“我就是觉得我可以。”
黎宴琛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挪到她身边坐下,正抬手想要轻抚她的背,却又不知为何停在半空后收回。
“我知道你可以。”他坚定得像是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黎予礼吸了吸鼻子,转头看他:“真的吗?”
“真的,”他终究是没忍住,摸了摸妹妹的后脑勺,“我相信你。”
“那我如果去复读学校,你岂不是还得供我一年?”
“你不去我也会供你,”黎宴琛眉眼含笑,“我供你一辈子。”
她把纸巾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没有留意哥哥眼底的认真。
“别,”她举手打断,“我那天还跟小姨说,你的钱该留给你未来的老婆和孩子,别在我身上挥霍。”
黎予礼两只手臂交叠在胸前,向后靠着沙发椅背,望向天花板时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和黎宴琛并肩而坐了。
“那个叫什么来着,夫妻共同财产?”她一个高中毕业生哪了解婚姻法。
黎宴琛没有纠正她:“我的钱都是你的。”
“停停停我可受不起,”黎予礼举双手投降,“要不你打个欠条吧,学费等以后我赚了钱就还你。”
其实都是玩笑话,她不相信黎宴琛听不出来。
结果她这个古板哥哥还是意料之中地冷下脸盯着她。
“无不无聊啊你?”她用肩膀撞了撞他的手臂,“我开玩笑的。”
黎宴琛的脸色这才缓和,掏出手机打算给助理下达指令,“你确定要去复读学校吗?确定的话我让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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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去办。”
“我确定。”黎予礼狠狠点头。
看着哥哥打字利落的拇指,她反应过来这件事理应通知一下她的小男朋友。
她的身体下意识往另一旁倾斜,确保黎宴琛看不到她的屏幕后,才抱着手机给徐寅安发消息。
【我考砸了】
【决定复读】
【待我涅磐重生去京安找你】
她压根不知道异地恋意味着什么,只不过眼下的确到达了她和徐寅安的岔路口。
对面很快回复。
【你要去复读?】
【你希望我自己一个人去京安吗?】
这有什么不希望的?黎予礼微微皱眉。
正打字措辞呢,徐寅安又发来信息。
【我跟你一起复读】
“啊??”黎予礼太过惊讶,没忍住疑惑的声音。
黎宴琛转头看她,被她用“没事”的手势打发。
【你疯了???】
【复读是什么好事吗?】
【你都能去京安大学了你还想复读?】
徐寅安避重就轻,三个问题都没有正面答复。
【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
“……”黎予礼沉默了。
她本以为他们俩不过是情窦初开荷尔蒙作祟,应该也没到什么难舍难分的地步。
徐寅安这样未免也太不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了。
【你先冷静一点】
【只不过是你先读大学我晚一年而已】
【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徐寅安死活听不进去。
【我不要】
【我现在就去复读学校报名】
“?”黎予礼坐直身体。
“怎么了?”黎宴琛发现她神情不对劲,询问道。
她却只是摆摆手。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眼前年长七岁的哥哥面对问题只有沉着和冷静,而她同龄的男朋友碰到事情又冲动又急躁。
“我,”黎予礼本想直接开口说自己要去见徐寅安一面,但兄妹关系好不容易缓和,她短时间内也不想再让气氛变僵,“我出去一趟。”
黎宴琛了然于心,点了点头,在她去玄关换鞋的时候提醒:“把伞带上吧,可能会下雨。”
“没事儿我很快就回来了。”
她本来就惊讶哥哥没有阻拦,于是干脆说些好话让他放心。
刚走出小区,她抬头看见热风将乌云吹得越来越宽阔。
看来黎宴琛说的没错。
眼看天色愈发沉重,可徐寅安仍是不接电话,黎予礼的耐心逐渐在“嘟”声中消磨殆尽。
她本就任性肆意,一直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脾气。
但她不希望因为她的决定而改变他人的人生轨迹。
于是她回到和徐寅安的聊天界面,郑重敲下了五个字:
【我们分手吧】
及时止损,结束这段短暂且幼稚的亲密关系,对他们各自都好。
信息发出去不到一分钟,她在转角的路口看到了徐寅安。
男生像是徒步从家里跑来,气喘吁吁,双手空空。
“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我出门太着急,没带手机。”
黎予礼感受到有细小的雨滴飘落在她的脸颊,她亲口说出了那句话:“我们分手吧。”
“……什么?”徐寅安怔愣得忘记了呼吸。
“分手吧,”她抬手遮雨,“你去你的京安大学,我去我的复读学校,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见她说完就要走,徐寅安赶忙拉住她,“予礼你别这样,我陪你……”
“我不需要你陪,”黎予礼甩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任何人陪我。”
徐寅安的手停在半空中颤抖,他好像一下子成了路边流浪的小狗,执着地想问主人为什么抛弃他。
“你不喜欢我了吗?”
“不喜欢,我不喜欢你。”
黎予礼狠下心。
“……可是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讨厌你。”
黎予礼以为这样,徐寅安也该认清事实了。
可小狗除了表达爱意之外什么都不会。
“我喜欢你。”
他一直不停地重复这四个字,雨滴也在他的话音里渐渐细密。
黎予礼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坚定且真挚的感情。
从来没有,或许以后也不会有。
她有些心软了,徐寅安伸手抱住她的时候她没有推开。
“……不要。”
她听见男生的哭泣融进雨水里。
不要。
不要逃跑。
不要背叛拥抱。
不要让她被雨淋到。
14. 听话
雨越下越大。
从徐寅安的心口湿到黎予礼的肩膀。
她推开这个充满夏季闷热气息的怀抱,雨声潇潇,蝉鸣喧闹。
她知道这是离别的信号。
男生本不算坚强的臂膀渐渐变得软弱,黎予礼的目光已然越过他。
雨丝越来越密集,视线难以聚焦。
她看到自己微微飘扬的发线上挂满了晶莹水珠,看到黎宴琛撑着一把黑伞定定站在不远处。
他的表情隐在伞下阴影里,隔着雨幕叫人难以看清。
黎予礼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走向他。
哥哥手里的伞很大,足以庇佑她。比起少年人并不宽阔的肩膀,或许那才是她该回到的地方。
她抬眼看向徐寅安,雨滴落在她扬起的嘴角,把笑容定格在了彼此青春里的最后一秒。
“再见。”
这是黎予礼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告别。
她从徐寅安身边走向黎宴琛的时候,破天荒觉得原来自己和哥哥之间的距离有这么远。
远到她的腿脚像灌了铅。
她本以为黎宴琛会数落她两句,还为此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没想到哥哥只是沉默地把伞倾斜向她。
声音比雨还轻:“回家吧。”
黎予礼紧抿双唇,乖乖点头。
坐车回去的路上,她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徐寅安,为什么要一时冲动开始这段看不到结果的关系。
黎宴琛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特意把车内电台音量调至最小,生怕她被任何动静打扰。
其实黎予礼并不是因为失恋而惆怅,更多的应该是对前路未知的迷茫。
像车子驶入地下库,光线骤然黯淡。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没有魂魄的提线木偶,机械地跟在黎宴琛身后,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家。
黎宴琛以为她是过于伤心,不敢多问,连去厨房备菜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洗菜切肉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声音,本来十分钟能解决的事情硬是被他放慢拉长到半个小时。
黎予礼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她从客厅走向餐桌边,在没有一盘菜端上桌的情况下拉开椅子坐下。
两手交叠搭在桌面上,像读书时趴桌子打瞌睡那样,这个姿势让她不得不抬眼望着黎宴琛。
“肚子饿了?”
他把抽油烟机的模式换成较为低噪的,探身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
黎予礼摇摇头,不情不愿地用手撑直身体,扁了扁嘴问:“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考不上怎么办?”
黎宴琛显然没想到她脸上的忧虑是因为这个。他放下锅铲,把岛台内置电磁炉档位调到最小,甚至洗净了双手,再打开冰箱拿出一盒没开过的NFC桃汁给黎予礼倒了一杯。
玻璃杯里的粉色液体飘散着好闻的、甜甜的果香,黎予礼的注意力瞬间分散。
“重来一次最需要的是勇气,而非预知结果的能力。”
他把电磁炉的火慢慢调大,食材经过烹煮散发出的味道令饥饿感加倍。
“我能保证的是,无论你对复读成绩是否满意,我都会让你拥有选择的余地。”
番茄浓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泡,黎宴琛的承诺可比一顿佳肴更令人安心。
一杯桃子汁下肚,她把空杯子推回去示意哥哥再倒。
“你最近是不是特别忙啊?”
“嗯,”黎宴琛拧上瓶盖,顺便从橱柜里拿了两副碗筷,“应该还得忙上一阵子。”
“那你忙你的,我去复读不用你接送。”
黎予礼直白说完,看到哥哥的表情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思过于明显,心虚地把脸埋进杯子里。
不过黎宴琛只是淡淡地盯着她,没有多说什么:“你的自行车在储藏室,需要的话我明天收拾出来给你。”
甚至大发慈悲将没收的“犯罪证据”返还。
“要!”黎予礼的眼睛变得亮晶晶。
她双手捧着杯子,仰头望着黎宴琛,餐桌挡住了她高兴得翘起的脚。
高兴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没有发现黎宴琛强行压抑的嘴角不小心露出了短暂一瞬的笑意。
黎蓝瑛知晓了她决定复读的消息后立马找人联系咨询,几番挑选后给黎予礼报了一所私立复读学校。
学费高昂,师资力量专业,是不二之选。
黎家人总是会给她最好的。
“没什么落下的吧?”
报名后正式开始上课的第一天,小姨非要一起来送她。
兴师动众,让黎予礼难以招架:“没有啦小姨,又不是升学第一天,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可不是嘛,还有四个月她就满十九岁了。
黎蓝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重心长:“你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啊,学累了就打电话给你哥,让他接你回家休息。”
“知道啦!”她皱了皱鼻子,视线越过小姨看向站在车前的黎宴琛。
她以为哥哥会像小姨这样,有什么话要交代。可他却只是把手里的保温袋递过去,一句话也没说。
袋子里是一盒冰镇的桃子果切。
“去吧。”黎蓝瑛冲她挥挥手。
她才刚转身,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我的自行车。”
黎宴琛一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淡淡答她:“晚点儿让司机给你送过来。”
“谢谢哥哥!”
黎予礼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了。
妹妹小跑着走向校门时,他眼尖发现她左手手腕上已没了昔日的繁杂装饰。
只余那条细细的红绳,和他送给她的手链。
*
复读生活比黎予礼想象中更为枯燥,学习习惯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被轻易改变。
曾经和她同窗的同学们或许一心都奔着高考,但如今和她一个教室的学生并不是谁人都肯付出努力。
说小话、传纸条都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公然影响老师讲课,丝毫不把课堂严肃放在眼里。
黎予礼想到自己也曾是这副招人厌的模样,心说原来人真的无法共情曾经的自己。
她早在高考前那一百多天里学会了集中注意力,但庞大的迷茫和孤独还是在第一次月考不升反降的成绩里将她裹挟。
承认自己天赋有限不难,但接受自己平庸并不简单。
黎予礼开始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新学校的老师不像以前市高那些,总看在她家里人的面子上包庇她,如今批评和指责已经是家常便饭。
更何况花大价钱来私立学校复读的人多半都和她一样是富家子弟,纨绔在此比比皆是。
她学会了收敛锋芒,尽量不让自己处在人群焦点处。
可天生优越的外貌决定了她不可能做个透明人,班里总有恶心的男生对她评头论足。
黎予礼起初并不在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最好的屏障,偏偏这个态度在喜欢从众的群体生活里成了特例独行。
又不知是谁打听到了她家里的事情,八卦和闲话在添油又加醋的转述里逐渐变味。
她听到有人议论她无母无父。
她听到有人造谣她命里克亲。
“欸你们听说了吗?她之前是市高的,我有朋友和她是同学,她以前还早恋呢!”
“难怪复读啊,都早恋了怎么可能考得好?”
“这算什么?我爸的公司还和他们黎家有来往呢,你们知道她有个比她大七岁的哥哥吗?”
“真的假的?不是说她又没妈又没爸吗?”
刺耳的话语像细密的针扎进她的耳膜,仿若失聪的痛感直抵大脑。
黎予礼攥紧了手里的水性笔,墨渍从笔尖晕开,她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当然是真的,我爸说她那个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一家子都没个正常人。”
“她哥怎么了?比她这个怪胎更奇葩?”
“她哥就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说不定她这样子就是她哥养出来的……”
凳子脚快速摩擦地板发出巨大声响,黎予礼猛地站起身,一个健步冲到那个碎嘴的男生面前。
她一手攥着男生的衣领,一手拿着的笔恰好悬停在某颗瞪大的眼珠子上方。
只要她再往下三厘米,笔尖就会直直戳进男生充满恐惧的瞳孔里。
“你再多说两句,我的手可不长眼睛。”
围在一旁的同学被她的气势吓回了座位,聪明人都知道不该惹是生非。
但死要面子烂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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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忍气吞声给她道歉,梗着脖子口出狂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有本事放开我,咱俩公平对决。”
公平?
一个Y染色体在和她谈公平?
黎予礼“大人不计小人过”,冷笑一声松开了男生的衣领:“直接道歉吧,我没时间跟你玩过家家。”
“我呸!”男生见状立刻后撤,“你和你哥就是有妈生没爸养的东西!”
“哐——”
黎予礼一脚揣在了男生的下半身,那畜牲疼得不自觉腿软往后倒,胡乱扒拉的手还撩倒了几张椅子。
她以为她学生生涯里第一次打架经历要就此史书,可惜班里最喜欢打报告的同学稳定发挥,不出两分钟班主任就赶到了现场,厉声制止了他俩。
“黎予礼!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老师你只记得我的名字是吗?”
她不情不愿地跟在班主任身后。
男同学犯错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女同学犯错就是直接叫家长。
太经典了。
太可笑了。
她接过班主任的手机,对屏保上穿开裆裤的男宝翻了个白眼,慢悠悠地给黎宴琛拨了电话。
“和同学打架了,学校要请家长。”
“……”
“你要是太忙也可以不来……”
手机被班主任夺过去:“黎予礼的家长您好,我是她的班主任,请问您方便来学校一趟吗?她和同学起了争执后大打出手,我这边也得给受害同学一个交代。”
大打出手?
受害同学?
黎予礼真后悔自己刚刚没再踢准一点,最好让那个男生半身不遂。
班主任等不到她主动忏悔,等到了飞速赶来学校的黎宴琛。
“黎予礼家长,我们当老师的也很为难,只要她肯道歉……”
“我倒你个泡泡茶壶!”
黎宴琛拽住她,表情严肃:“贵校教室应该装有监控,您单方面说她对同班男同学拳脚相向,恕我不能在未知全貌的情况下听信一面之词。”
黎予礼听到哥哥护着她,立马站到他身后,撒娇似的去捏他的西服马甲下缘。
“如果看完监控后发现此事另有隐情的话,我希望您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妥善解决。”黎宴琛察觉到她的动作,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今天我就先带她回家休息了。”
黎予礼不擅长算账。
但一顿骂换来半天假,不亏。
黎宴琛一直拉着她,走到停在校门口的宾利车旁也没舍得松开。
“怎么回事?”他一改方才护短的态度,冷静询问。
黎予礼想抽出手,却发现哥哥的力道过大,手链或许都在他掌心的施压下硌出了印记。
“哎呀就是一点小矛盾。”她可不想复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到底怎么回事!?”黎宴琛抬高了音量,又沉又重的语气惊得她一震。
黎予礼挣脱不开他的牵制,任性的脾气一点就着。
“他*的明明就是他欠揍!”
“不许说脏话。”
黎宴琛靠坐在车前引擎盖上,把黎予礼拽到自己面前更近的位置。
被俯视的压迫感令她很不爽。
她怒目圆瞪,因为她知道黎宴琛总会在这样无声的博弈里败下阵。
他果然长叹了一口气,手上力度骤减,骨节分明的长指不知何时绕进了她腕上的红绳圈里。
像主动放弃自由的困兽。
未被驯化的兽性随时都可能暴露。
“有没有受伤?”他肩膀微微向内扣,指腹轻轻在她凸起的腕骨上打圈。
黎予礼知道这是妥协的肢体语言。
她摇摇头,很想告诉黎宴琛自己为什么会因同学的三言两语而愤怒。
“是不是我太惯着你了?”
看似自省的话语让她认清了事实,心里的委屈缓慢占据了胸腔。
“我这段时间是很忙,没空管着你,但不代表我以后都不会管你了。我知道你很讨厌我这样,但予礼你可不可以稍微听一听哥哥的话……”
黎宴琛唠叨未完,被她甩手打断:
“你又不是我哥我凭什么听你的?”
15. 恶心
“……你说什么?”
黎宴琛几乎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周遭好像突然变得很静很静,显得他们的呼吸和心跳过于吵闹。
黎予礼站在马路牙子上,恰好能与靠坐在车前引勤盖的黎宴琛平视。
可他向上的视线总让她错觉自己居于上位者。
“我说,”她情绪平静不少,声音也变轻,“你演得累不累啊?”
听言,黎宴琛眉宇间的褶皱更深了。
他这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让黎予礼十分不悦。
“非要我把话说开吗?”她冷笑时下意识耸起肩膀,双手顺势抱臂。
是心理学上没有安全感的防御状态。
“你根本就不是我哥哥,还整天装得有多关心我、多照顾我……”
亲手将伪装撕开的感受比想象中更痛,黎予礼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指向黎宴琛的左胸口。
指尖用力往上抵,仿佛在隔着皮肉指责他的心脏。
“你这里面藏着什么?嗯?”
黎宴琛没有回答,看向妹妹的眼神里好似闪烁着因害怕而产生的不确信。
他抬起自己戴着红绳的右手,紧紧握住黎予礼戳在他心口的指节,试图用掌心温度道歉。
可惜黎予礼压根不接受,猛地抽出手,像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但她的反应力哪有一个年长她七岁的高大男性快,黎宴琛没有给她机会逃离。
他攥着她的手腕:“你先跟我回家。”
“回什么家!?”黎予礼眼看自己无法挣脱,下意识拔高了音量,另一只手用力去掰黎宴琛箍着她的手指。
可惜都是徒劳。
“那是你家不是我家!”她好不容易平静的情绪被再次点燃,愈发激动。
她转身想跑,黎宴琛干脆伸手拦住她的腰,只轻轻一带她就双脚悬空。
“你!你放开我!”
黎予礼只能胡乱挣扎,手肘和脚后跟好几次踢打到黎宴琛,可后者好像全然不觉似的,仍稳稳地抱着她。
甚至能空出一只手去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在保证黎予礼不磕碰到任何硬物的前提下把她放到座位上。
她正想趁黎宴琛绕到驾驶座的空档开门逃跑,谁知他立马用钥匙给车上了锁,再单独打开主驾驶的车门上车。
“你是什么人贩子吗?你这算拐卖,我可以报警的。”
黎予礼侧身瞪着他,但这样的视线对黎宴琛来说大概没有任何杀伤力。
他竟慢悠悠地从自己的西服口袋掏出手机递给她:“报警电话是110,不用谢。”
又在黎予礼气极反笑之时伸手帮她把安全带系上。
仿佛是囚困她的枷锁一般。
黎予礼捏紧手机,愤怒无处发泄,在车子开出学校路段后忽然倾身想争夺方向盘。
车子猝不及防地变了个道,黎宴琛单手握紧方向盘,另一只手强行制止她的任性。
可她好像抱着同归于尽的必死心态,不停干扰他开车。
“黎予礼!”他忍无可忍厉声高喝,“你是想体验一下妈和爸临死前是什么感受吗?”
黎予礼闻言瞬间愣住了,不情不愿地收回手。
她没想到黎宴琛会拿这件事来压她。
她挫败地坐回副驾驶座里,整个人靠着车门。
片刻后,才闷闷地开口:“……是谁妈谁爸还不知道呢。”
黎宴琛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兀自加重了踩油门的力度。
从宾利驶入地下库开始,这段由明亮到昏暗的路兄妹俩走过无数次。但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样,让黎予礼深切地意识到她和黎宴琛不是同路人。
她也以为这段虚假的兄妹关系能够安稳地维持到她离开的那天。
是她太天真了。
天真地贪恋黎宴琛对她的好。
肮脏又恶心的一己私欲。
黎予礼知道在黎宴琛眼皮底下她没有办法轻易脱逃,于是只能假装乖巧跟着他回了家。
这个她生活了19年的地方承载的所有回忆,好似都在她踏入的这一瞬间坍缩成陌生的灰烬,令人窒息。
“我们聊聊。”
黎宴琛慢条斯理地脱下西服外套,仿佛是在卸下他的虚假。
“聊什么?”黎予礼没好气地问,站在沙发边迟迟不肯坐下。
像个手脚无措、浑身不自在的客人。
黎宴琛见她倔强地站在原地,沉沉叹气:“你知道了多少?”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打算全盘托出。
还试探性地问她知晓多少。
黎予礼耐心全无:“我要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打算一辈子假扮我的哥哥吗?
打算一辈子用这虚假的亲情将彼此捆绑吗?
“予礼,”黎宴琛的语气听上去过于冷静,“在法律和血缘关系上我确实不是你的哥哥,但我一直……”
“一直什么?”她冷笑着打断,“一直把我当成你的亲妹妹?”
黎宴琛一向平静如死水的瞳底明显泛起波澜。
可惜黎予礼视而不见。
“你恶不恶心啊黎宴琛?”
她俯视着他质问,直呼他的姓名,偌大的客厅好像变成了审讯室。
黎宴琛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明知道我不是你妹妹,你还在这个家里只剩我和你的时候,在我还没有成年的时候……!”
黎予礼激动过了头,差点喘不上气,生生咽下了自己无端又充满恶意的揣测。
“你知道你身为一个成年男性,以隐瞒欺诈为前提和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女性同居意味着什么吗?”
其实黎宴琛从来没有对她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哪怕是他们还在维持虚假兄妹关系的时候。
他一直很有分寸。
黎予礼初中毕业后他就不再承包她的衣柜,她的任何衣物都由她自行挑选购买,他只负责出钱。
更别说其他方面了,他甚至连黎予礼的卧室都不会主动进。
但黎予礼不知为何觉得好恶心。
她一想到自己人生接近七千天的时间里是和怎样一个虚伪的陌生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她就忍不住干呕的生理反应。
“予礼,我真的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妹妹。”
“别叫我的名字。”
事到如今黎宴琛怎么解释她都不会相信,甚至连他口中的名字可能都不属于她。
“我不是你们黎家的小孩,对吗?”
“……”
黎宴琛只是抬眸看她,没有回答。
又是沉默。
又是令人难以喘息的沉默。
黎予礼自暴自弃地抛出猜测:“我是领养的?”
不对,领养的应该会在户口本上。
“隔壁谁家不养了扔给你的?”
黎宴琛什么也不说,她这个时候哪还想得起黎蓝瑛说过的话,眼泪在焦急间夺眶而出:“你说话啊!”
这个永远在审讯时实行缄默权的男人终于因为她眼角滑落的泪滴而乱了阵脚,站起身慌乱地想要把她搂进怀里。
“予礼,你别哭……”
“你别碰我!”
黎予礼狠狠地拍开他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露出厌恶的神色。
家里的气氛第一次变得如此冰冷。
明明身高接近一米九的黎宴琛,肩线竟然低垂得快要和黎予礼齐平。
在黎予礼的视角可以清晰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里在隐隐发力,往常锋利的面部轮廓也变得柔和,像被砂纸磨平的刀刃。
他的目光好似一直落在黎予礼左手腕的红绳上。
好似把微弱渺茫的希望寄予在这条一扯就断的羁绊上。
“予礼……”他还是固执地把妹妹的名字含于唇齿之间。
固执地想要将一切恢复到完美的假象破灭前。
“只要你愿意,哥哥永远都是你的。”
黎予礼还在气头上,根本没听出来这句话和“我永远都是你哥哥”有什么区别。
她耸肩嗤笑:“你还真会给自己贴金,我为什么要一个骗子当我的哥哥啊?”
黎宴琛听到她这样的嘲讽竟也没有恼怒,反倒像魔怔了一般凑近她耳边重复。
“你的哥哥只能是我……”
“……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区别吗?”
“你说什么?”
她好像在黎宴琛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男人已经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候堵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知何时被他整个人困在怀里。
若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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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的肌肤接触令她头皮发麻,她抬手想推开黎宴琛,却发现怎么使劲也没用。
“不许走……不许离开我……”
黎宴琛不断对着她喃喃耳语,低沉的嗓音像念咒一般让人头痛不堪。
“是你……是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哥哥……”
什么?
黎予礼已经无暇思考,她一心只想挣开这个怀抱。
像在潮湿雨天的角落里疯狂生长的苔藓。
好恶心,好恶心。
她从来没有见过黎宴琛这副模样,那个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男人好像一瞬间不复存在。
“你放开我……!”
“哥哥……哥哥永远都是你的……”
即使是这样密不透风的拥抱,黎宴琛也没有得寸进尺地索取更多,只是不停地剖白自己,以表忠心。
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失控,不知道自己淌着咸涩泪水的嘴角会不小心贴上黎予礼的耳朵。
仅此短暂一瞬的触碰。
滚烫,刺痛。
黎予礼几乎是立刻应激,抵着他胸膛的手用力一扇,结结实实的巴掌把他打得措手不及,松开了这个本就不该属于他的拥抱。
妹妹用手死死捂着嘴,双眼惊讶得瞪大,难以置信地往后撤。
看向他的目光太过复杂。
有震惊、有厌恶。
有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原来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了解黎予礼了。
原来他真的留不住她了。
“砰——”
家门关上发出的巨响,一并震落了黎宴琛的心脏。
黎予礼什么也没带,身无分文跑了出去。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想起自己昨天回家把自行车停在了小区遮阳棚下。
离家出走还能有个代步工具,不算太差。
她骑得很快,即使是下坡路段,她也没有按压刹车制动。
什么交通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横冲直撞的,就好像她没有目的地的人生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拆穿。
黎予礼破天荒地后悔了,甚至在肾上腺素狂飙的时刻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优渥的家庭不待,宠她的哥哥不要。
她忽然想起黎宴琛方才那句“是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哥哥”。
什么意思?
难道说她才是黎家亲生的,而黎宴琛是她选中的哥哥?
怎么可能。
打从她记事开始这个家里就有黎宴琛存在。
思绪越来越乱,黎予礼没有留意到骑行道不远处的斑马线上正走过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
她为了避让紧急刹车,可高速下制动前轮极易造成翻车事故。
果不其然,她连人带车倒向了旁边的人行道上。
“你没事吧?”推婴儿车的女人立马上前查看。
她却只是摆摆手:“我没事,您和孩子没受伤就好。”
女人本想替她叫一辆救护车,但她站起身后觉得只是些皮外伤,便道了感谢并回绝。
毕竟她现在身无分文,别说救护车,创可贴她也买不起。
就是可怜了她的爱车,前轮圈扭曲、前三角变形、车把转向异常、链条断裂。
阳寿将至,必修无疑。
要不是这辆车是以前小姨买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兴许想着换辆新的算了。
没办法,她只能推着车到处找修车行。
虽然没钱,但好心老板说不定会看在她可怜的份上允许她赊账。
碰没碰上好心老板不知道,黎予礼疑似找到一家没有挂牌的修车店。
若非闻到了浓重机油味、听到了金属碰撞声,她都不敢确认这里是修车还是修什么的。
“您好,请问……”
她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白色T恤但把袖子卷到肩膀的男人从一辆拆得就剩个架子的车底探出脑袋。
即使他躺着,黎予礼也能看出他的五官硬朗,眼眶深邃。
向下垂的发线透着张扬,紧闭的双唇好似天生带着上翘的弧度。
她对着一屋子的破铜烂铁问:
“这里能修自行车吗?”
16. 修车
男人用手扒住车架子,像做引体向上的姿势。黎予礼看见他臂膀肌群明显一紧,虬结的筋肉在较为粗糙的皮肤下更为突出。
用力起身的模样竟能给人游刃有余的感觉。
她这才发现男人个子很高,大概和黎宴琛差不多。
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件薄牛仔外套,工装裤的口袋东一个西一个装着修理工具。
在这满是机油污渍的空间里,男人的白色T恤竟出奇地干净。
“这辆?”
男人用扳手指着她的自行车,轻轻挑起的眉毛下一双含笑的丹凤眼却盯着她。
目光是凝视还是欣赏,黎予礼分得清。
但男人眼神里更多的应该是充满关切的打量。
“嗯,”她毫不怯场直直对上男人的视线,“能修吗?”
男人没有回答,把扳手放到了一旁,走向店里的柜台后翻出来一个不小的收纳箱。
在黎予礼看不清的角落里挑挑拣拣,还时不时朝她望两眼,最后一只手拿上选好的东西走回她面前。
碘伏、棉签、创可贴、无菌纱布、云南白药喷雾。
黎予礼皱了皱眉。
她第一次知道人的手可以这么大。
“伤到筋骨了吗?”
男人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裸露在外、明显擦伤的皮肤上。
“谢谢,”她摇摇头,用上两只手才足以接过男人拿着的全部药品,“应该没有。”
“应该?”男人重复她的话,接着看向她那辆“半身不遂”的自行车,“阿普兰摔成这样,你确定你没事?”
黎予礼哪里了解自行车牌子,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可能它质量没我好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的关注点一直在她的伤情上。
男人被她的玩笑逗乐,勾起唇角却没再过问,上手仔细查看了一下这辆运动自行车的损毁程度。
“怎么摔的?”
“……避让行人。”
男人像是没话找话似的,黎予礼有些不想搭理了。
“能修,但是我店里没有原装零件,你如果不着急的话可以等我采购完再来。”男人拍了拍车座椅。
“不着急,”黎予礼刚准备摇头,忽然又改了口,“啊,还是有点急,一定得用原装零件吗?”
“也……不一定,”男人双手交叠在胸前,看上去对黎予礼好像有些好奇了,“你家只有这一辆车吗?”
肯花五位数买运动自行车代步的家庭可不一般。
男人多半有什么猜测。
黎予礼没有正面回答:“能先把车放在你这里吗?我没带手机,过两天我再来付修理费。”
男人闻言微微眯起了双眼,舌尖轻轻舔过上槽牙。
他看向那些一直被黎予礼拿着不用的医药物,伸手示意她还给他。
她误以为男人把她当成了没钱的骗子,小气得连两瓶药也要跟她计较。
但她确实没办法证明自己,只能把属于人家的东西还回去。
然而男人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坏。
接过碘伏后当着她的面拧开,拿棉签沾取适量,竟俯身想替她擦拭手肘处的破皮伤。
她自然下意识躲开,对陌生人抱有一定的警惕心。
男人没有强求,把棉签递给她。
他用两指夹着棉签棒的动作和拿烟很像。
“离家出走了?”
“……?”
她再度皱眉,想不通男人是怎么猜中的。
不等她思考出该找什么借口搪塞面前不明身份的男人时,一个圆寸红毛吹着口哨走进店里。
“桀哥!”红毛走过来时视线就移到黎予礼身上了,“这你……”
被称为“桀哥”的男人预判似的迅速伸出手,优越的臂展长度让他能够轻易捂住红毛的嘴。
他使了个眼色:“去把昨天那辆金吉拉的刹车片换了。”
红毛好像对他言听计从,一边点头一边对着自己的嘴巴做拉拉链的动作。
黎予礼举着棉签环顾四周,延迟观察这个看起来不太正规但莫名让人觉得专业的修车行。
看了一圈之后再次对上男人的视线。
“你看起来不像未成年啊,”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给你家长打个电话吧,不然等警察找到这里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黎予礼看着他递过来的手机,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我是成年人。”
“是吗?”男人换上一副像和小朋友说话的幼师语气,“那你知道身无分文、没有手机、瞒着家里一个人在这附近晃悠有多危险吗?”
“你不能修就算了。”
黎予礼懒得跟他废话,两步上前想要推走自己的自行车。
男人动作比她快,抢先一步摁住了车头:“等等,我没说我不能修呀。”
天生微笑唇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开始觉得男人似有似无的笑容特别欠揍。
“你先把药擦了吧。”
男人恢复正经,单手握着自行车前杠,看上去毫不费力就把车子拿到了一旁。
这里没个落脚的地方,黎予礼只能干巴巴地站着擦药。男人见状往店里一处紧闭的门走去,从门后面拿出来一把干净如新的椅子放到她身旁。
还挺讲究。
她假装不情愿地坐下,其实早就站累了。
“桀哥!”刚刚那位红毛的声音从店面后方传来,“我有点搞不定!”
黎予礼猜测这个修车行应该很大,除了紧闭的门之外还有一个通向别处的出口。红毛刚刚就是从那儿走的,她估计后面有一片空地用于停放待修理的车辆。
男人竟有些不耐烦,脚上像钉了钉子一样:“我白给你发工钱了,换个刹车片都不会?”
“你去吧。”
黎予礼坐在椅子上悠悠开口。她一手摇晃着云南白药气雾剂,一手慢慢卷起裤脚。
“我不会偷你东西的。”瓶身在她的按压下发出“嘶”的声音。
她明显误会了男人对她寸步不离的原因。
男人本就上翘的唇形里溢出一丝笑意,没有对她的口头保证作出任何回应:“你介意我暂时把门关上吗?”
怕她跑?
黎予礼眼珠子一转:“不介意,但我不会跑的,我也跑不远。”
听到她这话,男人不再压抑笑声,走到门口抬起手,十分轻松地拉下了卷帘门。
座条触地的声响不轻,男人单膝蹲在门边回身看她:“你的安全意识不太够啊,宝贝。”
黎予礼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吓得起了鸡皮疙瘩,一脸恶寒瞪向男人。
“你不知道这附近的治安很差吧?”男人给卷帘门上了锁,接着把钥匙抛给黎予礼,“我丢你一个人坐在这里,谁路过顺手把你拐跑了怎么办?”
原来男人还把她当未成年看。
也不知道哪来的莫名其妙的责任感。
“难道你把门关上我就安全了吗?”
黎予礼言下之意就是怀疑男人的出发点是否善意。
“对啊,”男人笑意更深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由分说先给药,一分钱没收答应修车。
笑容像伪装成狼的捷克狼犬,但本身是被驯化过的狗所以眼神毫无威胁性。
想学坏人吓唬她,这三好公民的样子看上去比她还纯良。
“哦,”黎予礼面无表情,“你再不去看车,刹车片要变山楂片了。”
她一本正经的玩笑提醒把男人乐得直不起腰,扶着腹部笑个不停。
“你还挺幽默,”男人好不容易缓过来,摆摆手准备往后走,“那你自己在这儿休息,我先去忙。”
黎予礼没兴趣和陌生人道别。
男人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回头:“要不要给你点杯奶茶啊宝贝?”
黎予礼给他一记白眼。
“哈哈,给你点草莓森林三分糖标准冰?”男人像没有眼力见似的,脸上还挂着笑。
“……七分糖去冰。”
嗜甜的她勉为其难接受了男人的好意。
“好。待会儿外卖到了别自己开门,叫我出来拿。”男人低头看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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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大概是在确认点单信息。
黎予礼望向他一心二用的背影,不知为何这句唠叨让她想起了黎宴琛。
“叫你什么啊?”
男人已然走出她的视线。
“孟尽桀。”
声音却清晰地从他离开的方向传来。
孟尽桀。
黎予礼用唇舌砸吧了一下这三个字的发音。
人如其名。
不像她黎予礼,姓氏和名字或许都不属于自己。
外卖比想象中到的快,她本以为孟尽桀不需要她喊,能赶在骑手敲响卷帘门的之前回来。
才认识不到半天,这样大声直呼他人姓名多少得做一些心理准备。
黎予礼甚至深吸了一口气:“孟尽桀。”
结果被喊来的是红毛,他满头大汗问黎予礼要钥匙:“敢这么喊桀哥的人你还是头一个。”
红毛对她竖起大拇指。
“啊?”黎予礼分不清这句话是夸赞还是嘲讽,“他是什么很厉害的人吗?”
她这话倒有些阴阳怪气了。
红毛接过外卖员手里的奶茶,把卷帘门再度关上:“反正这一片的人都管他叫哥。”
什么黑老大吗……?
黎予礼忽然有些喝不下了。
“他还要忙多久?”
她握着奶茶杯,因温差而凝结在杯壁上的水珠弄湿了她的手心。
红毛三两口嗦完了自己手里的珍珠奶茶:“桀哥吗?应该还要一会儿吧。”
“那我先走了,过两天来付修理费。”
黎予礼正想溜之大吉,红毛立刻叫住她:“你去哪儿?桀哥刚刚交代我你要走的话跟他说一声。”
说什么说!?
“他说他送你。”
送什么送!?
“他说你一个女孩子,身上没钱去哪都不方便。”
“……”
他说得对。
黎予礼选择妥协。
红毛立马像个小弟一样跑到后面打报告,没两分钟孟尽桀就回来了。
汗湿了的头发被他全部往后拨,像特意做了个狼奔的发型似的,更凸显出他五官的立体程度。
“走吧,你要去哪?”
孟尽桀一边问她一边朝那扇紧闭的门走,不知道又去门后拿了什么,关上时还特意拧了拧确保门已锁紧。
黎予礼捧着没喝完的奶茶,思索自己能去哪。
毕竟她是个离家出走的人。
“离家出走的人能去哪呢?”孟尽桀竟然说出了她内心的想法。
眼下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学校。
只不过浪费了挨一顿骂换来的假。
孟尽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合适她尺码的新头盔,正准备手把手教她怎么戴。
她开口报地名:“启承私立中学。”
“……什么?”孟尽桀举头盔的手停在半空。
“你不是说你是成年人吗?”
“成年人不能复读吗?”
孟尽桀收起疑惑的神色,淡然点头:“喔,差点忘了启承有复读部。”
语气说得像他很了解这个学校一样。
“我是启承毕业的。”孟尽桀满足了她的好奇,“非要算的话我是你学长呢,毕业六年了。”
……谁要攀这层关系。
黎予礼学着他的模样把头盔戴好,虽然暂时不知道他们的交通工具长什么样,但肯定不是个安全的四轮车。
这点防护意识她还是有的。
隔着头盔护目镜看到孟尽桀从修车行后面推出来一辆很大架的机车,黑色哑光钢管车架,外露式设计贯穿车身。
她哪认识什么牌子,只知道这车看起来很酷。
坐起来应该也不错。
孟尽桀伸出手臂给她借力上车,头盔上的透明面罩被他推起,露出了担忧她坐不习惯的表情。
他甚至在发动前回头问了她三遍:“要不还是帮你打个车吧?”
黎予礼干脆抬手把他的护目镜拍下来。
“你不开我来开。”
17. 飙车
半封闭的头盔把孟尽桀的笑声滤得有些低沉。
他捏紧离合器手柄,头也不回对着坐在身后的黎予礼说:“坐稳咯,我开车不要命的。”
黎予礼对着他后脑勺翻了个白眼。
心说一辆摩托车能有多快,但双脚还是下意识踩稳脚踏板。
“把手给我。”
车子还未起步,电磁线圈吸合与机械传动的声响盖过了孟尽桀的话音。
黎予礼扶着头盔问:“你说什么?”
孟尽桀目视前方,反手准确握住她的手腕往前拉,迫使她贴近他的后背。
“扶好,否则我一拧油门你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真是危言耸……
“……!?”
过大的加速度导致黎予礼的身体因惯性被压向后方,她不得不靠搂紧孟尽桀的腰部来防止自己重心后移。
发动机高频震动通过车架传递至她的大脑皮层,她无法看见前方的路,但从耳边飞驰而过的嗡鸣清晰可闻。
孟尽桀不仅踩着这条路的最高限速驾驶,甚至不断超车。
高速运动和潜在危险刺激了交感神经系统,她的肾上腺素在孟尽桀的操控下与车速一同狂飙。
这可比骑自行车刺激多了。
黎予礼逐渐自如,环在孟尽桀腰际的手不再僵硬。
她甚至有心情透过透明面罩欣赏被他们甩到身后的四轮汽车,这种不断超越的征服感令她上瘾。
孟尽桀的修车行离启承私立中学好像不太远,也可能是他开得太快,黎予礼还没过瘾就到了站。
“久不回来还有些想念呢。”孟尽桀把车停在校门口对面。
他自己先下了车,并把脚撑放下,摘头盔的时候头发被弄得有些乱,但很快被他随意拨开。
“来吧。”他好似很绅士地向黎予礼伸出手。
像接千金小姐下豪车的贴身管家一样。
黎予礼一动不动,连护目镜都没往上推,像是没缓过来似的。
孟尽桀把手抬到她面前打了个声音很亮的响指,歪着身子靠车站立,扬起嘴角问:“吓傻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盯着机车车头仪表盘。
“我就说给你打辆车吧,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去买点糖给你?”孟尽桀嘴上说着不着调的玩笑话,神色却是真的关心她。
她终于缓慢转头面朝这个站着还比她坐在车上高的男人,不舍得摘下脑袋上的头盔。
隔着护目镜对上孟尽桀担忧的视线。
“能再来一次吗?”
她看到男人只怔愣一瞬便挑着眉欣然答应了她的请求,飙车所带来的快感余韵在她心头许久不能平息。
孟尽桀把头盔戴好,抬腿上车,感受到她自觉搂上的双臂,嘴角难掩笑意。
“说吧,想去哪儿?”
“去能开得更快的地方。”
逾桐市外环快速路,孟尽桀经常在凌晨不限行的时候开上去兜风。
在过去飞驰的24年人生里,他只和车子打交道,从未碰到过黎予礼这样的人。
这样随性、无畏、泡在蜜罐里长大后身上还沾着甜的人。
她看上去很自由,只是看上去。
飙车这项把生命安危娱乐化的极端运动对于他来说比人生中绝大多事情都更好掌控。
比如分裂的家庭关系,非他所愿的职业规划。
孟尽桀不是一个幸福的人。
他逃离了父亲的二婚家庭,独自回到逾桐闯荡打拼。
所以他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些能够让他幸福的事情。
黎予礼是第一个坐上他后座的人,他破天荒发现自己拧油门时掌心渗出细密汗珠。
原本得心应手的纯熟车技在女生紧紧抱住他时变得生涩又笨拙。
他感觉到有些事情好像在这场飙车中脱离了他的掌控。
机车高速驶入隧道,由于路段要求他明显降低了车速。
仿佛连续不断延伸向另一个时空的隧道灯光在护目镜上闪烁,这段不分昼夜的地方好似象征着极乐,让车上的他们骨血沸腾。
秋天追上了他们的尾灯。
体验过更为刺激的高速超车,黎予礼不满足于现状,歪着脑袋贴近孟尽桀。
头盔磕碰的声音惹得他们发笑,她大声喊道:“太慢了!”
“你说什么!?”
呼啸的风声成了彼此交流的阻碍。
黎予礼将他搂得更紧了,几乎整个人贴上他的后背。
她旁若无人地放声高喊:“我说!太慢了!!!”
孟尽桀听到了。
外界的强光猝不及防地从洞口侵入他们的瞳孔,在视网膜上残留的光斑久久不散。
“再抱紧一点。”
他加大了拧油门的力度。
外环快速路途径逾江,混杂着土腥味的河水波光粼粼,黎予礼找回了高三那年逃课的感受。
但她现在不能再像曾经那样放纵了,重头再来最忌讳的就是重蹈覆辙。
她手动叫停了这项具有成瘾性的活动。
意犹未尽:“今天先这样吧。”
孟尽桀隔着透明面罩也能看穿她的心思:“你还没过瘾吧?”
黎予礼并不是不想承认自己是个难以满足的人,她从不掩饰自己贪婪的想法和内心。
但她现在必须要在家和学校这两个目的地里二选一。
“也该回去了,”她揉了揉肩颈,“你的车应该不是每个人只能坐一次的吧?”
试探性的玩笑话让孟尽桀知道他们之间的交集不会止步于此,他把护目镜往上推,露出自己毫无攻击性的丹凤眼。
“我从来没载过人,你是第一个。”
“?”黎予礼挑起单边眉毛。
骗人的吧?
他看起来像那种不会有空窗期的男人。
竟然是纯情货色?
“不相信我啊?”孟尽桀又一次轻易读懂了她的面部表情,但被人误解的他好像并不生气。
黎予礼收回视线,没有接话。
相不相信关她什么事,普通金钱交易关系用不着打探私人信息。
“你想回哪儿?学校吗?”孟尽桀适时转移话题。
她思来想去感觉还是修车行舒服,于是给自己的目的地添加了新的选项:“先回你那儿吧。”
孟尽桀好似对她这个决定并不意外,发动车子踏上返程。
回去的路和来的时候不是同一条,且恰巧碰上晚高峰,孟尽桀不得不控制车速。
以至于黎予礼下车摘头盔时,毫不顾形象地对着他打了个哈欠。
“困了?”孟尽桀笑着看她,伸手接过头盔。
她摇摇头,和当初第一次去徐寅安家一样完全没有做客之态,径直走到她下午用过的那张椅子旁坐下。
仿佛这已经是她专属的位置。
红毛已经不在店里,偌大的修车行只有他们两个人。
“晚上想吃什么?”孟尽桀掏出手机,大概率打开了外卖软件,“我请客。”
黎予礼心说你不请客我也没钱付。
对于习惯了吃家里精致干净饭菜的她来说,一想到外卖的盒饭她就觉得没胃口。
“不用了谢谢,”她借口婉拒,“修车费我还没给你呢。”
孟尽桀好似因她莫名的客气而感到有些委屈,语气都变得失落了不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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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还没给你修呀。”
“……”
黎予礼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上赶着想给她花钱。
上一个这样的还是黎宴琛。
“你吃不惯外卖?”孟尽桀抛出猜测。
其实她很讨厌这种被看透的感觉,面前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让她有些烦躁了。
“我只是不想在这种环境吃饭。”
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好像在贬低修车行是个肮脏的地方。
孟尽桀竟也不恼,还热心地给她提供其他方案:“你可以去我房间吃呀。”
她看到他走向那扇始终紧闭的门,单手掏钥匙开锁,对她作出欢迎手势的同时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进来看看?”
“……”
她没兴趣参观男人的房间,总觉得它们都和黎宴琛的一样,除了黑白灰之外没有其他的色彩。
“我这儿可是秘密基地,真不想看?”
“……”
孟尽桀应该挺擅长心理博弈的,不仅能够直接看穿她的内心,还懂得用这样的方式激起她的好奇。
她假装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慢悠悠走到男人旁边。
“请进。”孟尽桀小臂一伸。
和她想象的黑白灰空间不同,这个屋子里什么颜色都有。
每一个家具都像汽车零部件改装加工的,床垫下甚至平放着几个轮胎,怪异又和谐的搭配。
不像普通人会住的地方,但如果这个人是孟尽桀的话,倒格外符合气质。
房间出乎意料的干净,可以说是一尘不染,与门外的空间截然不同。
黎予礼合理怀疑孟尽桀有洁癖。
毕竟他一个修车的,敢穿白衣服还能不沾污渍,可比吃火锅不沾红油更有水平。
“你一个人住吗?”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很熟悉,后知后觉自己大概是越界了。
孟尽桀倒是无所谓答复:“嗯,我爸二婚,我妈在申城,我算半个自主创业吧。”
“你也离家出走?”黎予礼以为找到了同道中人。
“欸,不对哟宝贝,”孟尽桀笑得眼角弯弯,“我是个经济独立的成年人,有生活自理能力……”
“……你说谁生活不能自理?”黎予礼瞪眼看他。
“错了错了。”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笑意不减。
仅供一人居住的房间确实不大,黎予礼一眼能望到头,她也不至于好奇到翻箱倒柜的地步,随意看了几下就和孟尽桀一起走回店面里。
“所以你愿意赏脸在我房间吃晚饭吗?”他再次掏出手机,把自己邀请人的姿态放得很低很低。
黎予礼本想妥协,抬眼竟看到和修车行一马路之隔的地面上停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宾利车。
看不见车牌,但她心跳莫名加快。
“怎么了?”孟尽桀见她怔怔地望着外面,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宾利?这一带很少见这个车啊。”
完了。
孟尽桀话音刚落,宾利驾驶座的车门被从里面打开。
只一眼,黎予礼就认出了那只踏下车的黑皮鞋属于谁。
她根本来不及躲,黎宴琛已经看见了她。
孟尽桀见她手足无措想要找东西遮掩,再看到径直朝他们走来的西装男人,心里很快有了荒谬的猜测。
他惊讶得合不拢嘴:“你爸这么年轻!?”
黎予礼找不到地缝钻进去,只能认命。
躲到孟尽桀身后咬牙切齿:“他是我……”
那个字眼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硬咽下,胡乱换了个代称。
“……远房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