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今天又在算计我》
1. 定襄
寒露过后,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金秋的山间层林尽染,漫山的红叶如霞似锦,美得仿佛人间仙境。
这个时节,夜被拉长,天色将明未明,秋风起时,竟也感到丝丝凉意。
马车在林中疾驰,扫荡过一地枫叶。车夫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拢紧了披风,动作不曾停下。
穿过林间小道,他看见远处的城门,忙不迭扭头冲车里人道:“姑娘,前方就到定襄了。”
静了片刻,他听到一声回应,“嗯。”
这是个奇怪的姑娘。
今日天还未亮,他正倚在车头呼呼大睡,忽地被人推了一下。他昨夜收工晚,本就睡不够,这一推险些将他推下马车去,心头火起,堪堪扶着马车稳住身子,转头就想冲人大骂,谁知面前站着的竟是个娇弱姑娘。
她一副弱柳扶风之态,生的十分标志,一双杏眸幽黑沉静,眉心一颗小痣,像是美人才有的印记,满头乌发编成鱼骨辫垂在一侧,以发带束住,除此以外,再无多余发饰。身上衣裙更是简单,素衣素面,似乎见对方欲破口大骂,她骇了一跳,退后两步,低头轻声道:“大哥,我想去定襄,可否载我一程?”
车夫勉强将骂声咽回肚子里,小声嘀咕道:“难不成我真是累晕了,被一姑娘推了下也能翻下车去?”他抬头时,又扬起一个笑,“定襄路远,何不等天色亮些?”
天色未明,山路本就难行。
前些时日更是一连下了几日雨,寒气重,极易着凉。
却见女子摇摇头,脸上浮现悲色,“家中长辈病重,这一面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既是要命的急事,他走这一趟也无妨。
但是……
车夫看着眼前姑娘,想了想,打量女子一眼,迟疑道:“你有银子吗?”
他又不是开善堂的,没道理为他人死活大发善心。
“有的。”女子腼腆笑了下,“大哥放心,该付的银两必不会少!”
马车停在城门口,城中街道两侧已有商铺开门迎客,车夫犹豫了下,问:“姑娘,我再送你一程吧,接下来往哪儿走?”
定襄城虽比不上京都繁华,但人人都想留在这。
夏日微凉,冬日和暖。
是个长久居住的好去处。
女子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眼,熟悉的景致勾起了她无数回忆,不知想到什么并不美好之事,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最终逐渐归于沉静,她指了个方向,车夫重新驾起马车,驶向她所说之处。
马车轧过石子路,一路驶过天河桥,在一处宅院外停下时,天已大亮。
车夫看着眼前宅院,无比怀疑的声音响起,“姑娘,你确定是这儿吗?”
女子掀起帘子,弯腰出来,抬眼一看,似是愣住了。
眼前宅院大门紧闭,顶上匾额歪歪扭扭,已被灰尘蒙尽。门前枯叶更是遍地都是,石阶上不知哪儿来的一滩水,像是常年无人打扫。
眼下情景绝非有人居住的模样。
女子回过神,从荷包里取出银两递给车夫,面上看不出哀色。
收了银子,车夫对自己先前的某些想法感到羞愧,他见这女子穿着朴素,连个像样的衣衫都没有,便以为她没钱。
如今再看她踏上石阶,背影单薄,瘦弱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不免心生一丝微妙的怜悯。
他还在踌躇,就见一旁街铺里走出个妇人,她体态臃肿,走起路来时,脸上赘肉随之一抖,嘴里还在嘀咕,“一个家里,没个省心的,若不是前几年征兵,日子也不至于如此难捱。”
这头说着话,余光瞥见常年萧瑟的霍府门前竟站着个女子,她不由疑惑,走上前去,开口道:“姑娘,你找谁啊?”
她嗓门大,这一句大声嚷嚷引得四邻纷纷投来目光。
晏宁扭头望去,杏眸微敛,不见悲喜。
这女子生得好生眼熟。
妇人狐疑的多看了两眼,随即喊道:“你找谁都没用了,这家人死绝了。”
一言如平地惊雷。
晏宁眼中终于起了波澜,她慢慢抬眼,轻声问:“你说什么?”
她的瞳孔深黑,如一眼望不见的苍穹,不知哪来的凉意,妇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正想重复一遍,突然一拍脑袋,“啊,不对,好像有个嫁出去的姑娘还活着。”
嫁出去的……
是霍云清。
晏宁走下石阶,在妇人面前站定,笑容温和,“敢问那姑娘嫁去了何处?”
“听说是去了庐阳。”妇人回答完后,对这陌生女子更加好奇,“你是霍家什么人?我瞧你有些面熟。”
视线随之上移,落在女子眉心一颗小痣上,瞬间,所有的记忆喷涌而来,她惊得倒退一步,心中情绪更是激荡难平,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仍觉心有余悸。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霍家派出十几个孔武有力的壮丁,站在天河桥下拦截匆匆而至的晏宁,二话不说,便将她绑起来,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拖至江边。
自始至终,霍家人都未曾出面。
那群壮丁找来一个竹筐将晏宁套住,把她往池子里按,竟是要将她沉塘。
此番行径过于粗暴残忍,却无一人敢上前制止,只因霍家家大业大,与京城也少有牵扯,没哪个不怕死的敢蹚这趟浑水。
后来,城中流出传言,是那晏宁命犯孤星,眉心一颗黑痣是为不祥印记,她克父克母克友,是天降灾星。
说这话的人言之凿凿,让人不敢不信。
无论如何,人已死,多说无用。
可今日,却有一个长相相似之人站在她面前,神色姿态亦与记忆中的女子重合,妇人吓得连连后退。
“你你你……”她手指着对方,面露惊恐,半晌说不出话。
晏宁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按下来,“夫人不必害怕,我是人,不是鬼。”
手上触感温热,是人的体温。
这句话算是将她的惊惧给彻底扑灭,妇人胸膛起伏,心情平复,似觉丢脸,又想起眼前人是个灾星,当即嫌弃的后退几步,被晏宁碰过的手指更是反复在布衣上擦拭,她道:“没死还回来作甚?不该找个地方躲着吗?”
晏宁当作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问:“这霍家一门都发生了什么?”
妇人往回走,拿上菜篮挂在胳膊上,随口应付一句,“那就不清楚了,当年朝廷征兵,抓了好些个男人,走了的就没回来。”
见她要走,晏宁拦在她面前,“那嫁出去的霍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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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妇人本就不待见她,见她还拦着路不让走,更气了,用力推了她一把,啐道:“要死没死的贱丫头,跟你说话已是给你面子了,再挡路当心老娘揍你!”
晏宁身子骨柔弱,轻易推不得,只这一下她便被推到一旁石阶上,跌坐下去,秀腕传来痛意。她转头看一眼,那车夫早已不知去哪儿了,四周围观之人也渐渐散去,剩下几个对她一阵指点。
她撑地起身,并未管腕上伤痕,走到大门外,双手用力推开。
尘土扑面而来,好在她及时掩住口鼻,才不至于被呛咳。
这是座大宅院,院中枯枝落叶飘落一地,石凳桌子被掀翻,园中亭子再不见往日景象。堂厅正中-央原本挂着的字画亦掉落在地,上头还印着几个凌乱的脚印,只是时间久远,字画也已泛黄,无论当初有多值钱,如今也是废纸一个。
晏宁穿堂而过,往后院走去,她原先住在角落的一间小屋子里,与丫鬟们挤在一处。后来霍云清不顾霍家人反对,硬是将她带去与她同住。
再一推门,屋中味道更加难闻,窗纸都发霉了,地上鼠蚁四处攀爬,柴堆亦生了虫蛀,很难想象曾有一女子在此地住过。
晏宁往回走,路过一处厢房时,她不自觉停下脚步,在房门外站了许久,却始终没勇气推开门。
三年前,她收到霍云清的书信便一刻不停地赶回霍家,谁知等待她的竟是恶念与杀意。
她始终不解,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霍云清为何没来赴约,霍家人又为何没有出面。
太多的谜团萦绕在心头,晏宁出神的往门外走去。
霍家大宅地处城中心,街边四邻皆设有商铺茶楼,亭台楼阁,一到夜晚便亮起灯火,分外热闹。
宅院对面往下走一点,便是天河桥,一条河流自桥底穿流而过,这河与别处不同,水往远处来,源源不断,永不干涸。
清澈见底,水声潺潺。
河边开着木芙蓉,这个时节最盛,清香怡人,煞是好看。
她兀自出了会儿神,乍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听那动静似乎是往这儿来的。
正犹疑着,冷不防听见有人说了句:“那不是谢家二郎吗?”那人离得近,看得远。
“哪个谢家二郎?”
“你来得晚,有所不知,曾经这定襄城里除了霍家之外,还有谢家,两家皆是大户,只不过出了点事……”
“出了何事?”
那人再问,对方却始终闭口不言。
晏宁听了这些话,心中微动。
谢二郎,谢鹤明?
想都没想,晏宁转身就走。
她和此人实在无话可说,还是离开为好。
但眼下对方来得及,她走也走不了,只能先躲起来。
耳边马蹄声愈来愈近,她踏入门槛,将大门关上,隔绝了外头喧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异常清晰。
她背靠墙面,过了片刻,只觉有人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对方停在门口,没有进一步举动,这让人有些好奇,晏宁闭眼默数三个数,而后缓慢探头。
她躲得隐蔽,在墙边还有一个石柱遮挡,不易叫人察觉。
透过石柱里的孔隙,她见到了昔日的死对头。
2. 故人
谢家二郎谢鹤明是谢家一辈中最有出息的子弟,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四书六艺皆为族中翘楚。
城中不乏年轻子弟与其在同一学堂念书,却屡屡被拿来做比较,让人好生不快。
可即便他们再恨,暗中使了再多绊子,谢鹤明仍稳居第一,还未至弱冠,便有不少媒人上门说和。
定襄城中多数人家都给谢家递过帖子,族中也有意为谢鹤明细细挑选一位才德兼备的世家贵女。
除了他优秀以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这也是晏宁后来才听说的。
原来定襄城里的谢氏只是盛京城中的谢氏旁支。
到底是谢家一辈中最有出息的子弟,京都谢家也上了几分心。
晏宁透过孔隙看去,年轻男子与记忆中差距甚大,一身宝蓝色暗紫纹云纹锦衣,腰间挂着一个羊脂白玉,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套在一个赤金玉冠中,过于引人注目的打扮,看来三年的沉淀不仅没让他稳重起来,反倒变得张扬不少,举手投足间都是与当初截然不同的气势。
年轻人走到院中,目光四处扫了遍,不知在找什么,眼见他视线瞥过来,晏宁急忙侧身,将身子彻底隐没于石柱后。
晨起的露水顺着枝叶往下滴落,在她身侧有一片从外头探入的树叶,一滴露水正巧落在她脸颊上,凉意渐渐涌来。
她靠着墙,微微仰头,顶着定襄的天,踩着霍家的地,神色有些恍惚。
在她斜侧方不远处的年轻男子,似是感受到什么,盯着石柱的方向,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叫人难以捕捉。
不知过了多久,晏宁垂头盯着腕上早已结痂的血痕,缓缓探头,见院中空无一人,这才走出去。
大门紧闭,她站在院子里,四周静悄悄地,风吹叶落,掀起一点动静。
霍家待她并不算好,她这三年中所遭遇的一切更是因霍家而起。
但,她还有阿姐。
至少她在这个世上,不算孤身一人。
庐阳——
虽说她也想要尽快上路,但又担心谢鹤明并未走远,若是碰到,难免麻烦,毕竟此人有多难缠,她心知肚明。
夜深后,晏宁先去找了个马车,付了定金,约好明日卯时出发。
她回到霍家,这是今夜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虽说乱了点,但能睡就行。
三年里,霍家死的死,散的散,在旁人看来这是处阴宅,阴气重得很,正常人谁敢靠近?
是以,放着这么一座大宅院久未有人居住,也无人敢贪。
宅中屋子很多,她走到霍云清的房门前,只犹豫了片刻,便推门而入。
常年没人打扫的屋子虽积满尘土,但陈设倒是未有变化。
她找来一块布,简单擦了一遍,布巾擦过印染湖光山色的屏风时,手指微顿一瞬,她眼中终是起了一丝柔情。
手指下的彩绘屏风是霍云清曾告诉过她的世界,那时她心中不屑,却并未反驳,只静静听着。
她早就受够了世界所带给她的恶意,人心中的贪念与邪恶将世间腐朽成如今这般模样,也只有霍云清这样心思单纯之人才觉得世人大多宽和善良。
屋中漆黑一片,她推开窗,任由夜风卷入。窗外树影窸窣,月光落在庭院中,皎洁又明亮。
深夜的凉意驱散了她心中阴影,但还不够。她走到角落,捡起地上一截残烛,试着将其点燃,好在屋子常年紧闭,还算干燥,点点灯火照亮这间屋子,将她的身影映在身后的屏风上。
女子纤瘦的影子为这扇屏风增添增色,湖光山色下美人垂眸,宁静又祥和。
烛火的微光带来些许暖意,她轻轻放在床旁,躺到床榻上。被褥早就发霉,散发出难以忍受的臭味,但她好像并未闻到,只侧过身贴近烛光,试图寻求一丝温暖。
夜里唯一的一抹光亮被风吹得一闪一闪,像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她睡眠浅,不到卯时便醒了。
看向窗外,天还未亮,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味道。
简单修整一番后,她将门带上,出了霍家。
街上没什么人,她走到昨日与车夫相约的地方,那儿赫然停着一辆马车,只是左右不见车夫影子。
她心中疑惑,走上前去,正欲抬手掀开车帘,就见车帘被人从里头掀起,露出一张俊美无双的脸来。
时隔三年再次对上这双眼睛,她心头一跳,愣了好长一会儿,双手仍维持着掀帘的姿势。
车内男子朝她勾起一抹笑,似乎已等了她许久,“霍七娘,久违了。”
这一声称呼令晏宁浑身僵住了,她缓慢往后退,一步一步挪动步子,双脚似有千斤重。
除了他,从未有人这般称呼过她。
她不是霍家人,也没人真正把她当成霍家人。
霍云清将她带进霍家时,告诉她,今后她在霍府排行第七,是霍家七姑娘了。
可她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她深知自己不过是个外来者,是个人憎鬼厌的乞儿。
逝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晏宁看着这张比昔日更加俊秀的脸庞,仿佛与初见时那个倚墙看戏的少年重合。
那是一个春日,春意盎然,杨柳依依。她心中念着霍云清喜爱城南街口所售糖糕,徒步行了大半日才买回,走在巷子里时,被一个大她几岁的少年拦住。
少年的影子罩在她身上,衬得她娇小又可怜,像是入了狼窝的羔羊,无处可逃。
她缩了缩脖子,缓慢抬头,眼神怯怯的,小声道:“你……你为何拦我?”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像在嘲笑她怎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晏宁怕极了,挪了一小步,越过他朝巷子尽头看去,那里空无一人,没人能帮她。
捧着糖糕的手一点点收紧,她退后一步。
“别看了,没人会来。”
少年不胖不瘦,却长她一个头,步步紧逼的模样倒有几分唬人气势。
他打量晏宁一眼,讥讽道:“真以为你进了霍家的门就是霍家人了?也不看看霍家除了霍五娘,还有谁护着你。”
他在她面前来回走动,高高在上的模样将桀骜不驯的姿态摆得十足,话语里仍是对她的奚落,“等了这么久,总算让我逮到了。”他抬手,手中拿着一柄扇子,朝她脸上拍去,边拍边说:“你莫不是忘了还从我脚下抢过食物,说到底你还该感谢我,若不是我的施舍,你早该饿死了。”
那是在她还未曾遇到霍云清之前的事。
街边乞儿很多,无人会在意她这么一个瘦弱的孩子,那时她蓬头垢面,头发粗糙,将大半张脸遮住,许多人将她认成了男孩。
抢食物时更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说。
她曾为了活命,从野狗嘴里夺食,从行人脚下捡食。
晏宁垂眸不语,任他打骂不还手,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但她越是如此,对方就越来劲。
“说你呢,怎么!哑巴了?”少年搡了她一下,又倾身靠近,“来,说句谢谢听听。”
晏宁乖顺道:“谢谢。”
“……”少年嫌弃的离她远了点,不费吹灰之力便达成的目的实在无趣。
巷子里很安静,是他特意选的地方。
这是一条通往霍家的必经之路,却又离霍府有段距离。
他跟了晏宁数日,发现她每次都会在这个时辰经过这里,所以他提前蹲守在这,果真不出他所料。
晏宁出现了。
怀里还揣着个油纸包,宝贝似的小心护着。
从前晏宁浑身脏兮兮的,被他推到泥地里,也一声不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骨头有多硬,偏偏每次见了他,又瑟缩成一团,跟小猫仔儿一样。
这样肮脏的孩子无人会对她心生怜悯,只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但被家中宠坏的少年似乎从她身上找到了乐趣,那是一种莫须有的满足感,仿佛只有用她的狼狈才能凸显他们的高贵。
少年一手打落了晏宁手里的油纸包,本就包的并不紧实的绳结一下子松散开来,里面的糖糕掉落在地上,变得松碎,沾染了尘土。
被她揣在怀中护了一路的糖糕就这么摔碎了,那一点余温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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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痕迹的从她掌心溜走,晏宁低着头,盯着地上零散的糕碎,神色落寞下来。
她喃喃道:“脏了,不能吃了。”
“嗤。”少年仍不满意,抬脚将那些糖糕踩得稀烂,更是用力碾压几次,这才收脚,冷笑道:“更脏的你不都吃过?不如你再趴下去舔干净?”
换做寻常人听了这话早已发怒,可晏宁只是抬起那双幽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分明她才是那个被欺辱的人,但有那么一瞬,少年心生怯意,竟不敢再盯着这双眼睛。
转念一想,一个小乞丐罢了,自己怕她作甚!
随即语气又横起来,“吃啊!你吃了我就放过你!”
永远不要小瞧一个人的恶意。
晏宁依旧看着他,轻声道:“我吃了,你就会放过我吗?”
这话看似柔和,却平静到没有一丝涟漪,听不出任何恐惧胆怯之意,狭小的巷子里,只有她的声音响起,如幽灵一般空洞。
少年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四处张望,墙头树枝并未晃动,说明方才没有风吹过,那他怎么感觉冷呢?
他看向面前娇弱的少女,将那错觉抛开,叉着腰道:“我说话算话,你趴下来,吃干净了,我就放了你。”
晏宁一点点弯腰,手往地上伸,冷不防又听他说:“啧啧啧,看来那霍五娘也是个软骨头,正好我有一兄弟看上她了,你改日将她带出来,以后我都不找你麻烦。”
他语气颇为傲慢,将一女子当作货物用于交换,还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晏宁手指顿了下,直起身,问他:“带出来,做什么?”
少年没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劲,笑得不怀好意,让她想起一些不美好的过往,一样的嘴脸,一样的让人恶心。
“带出来,还能干嘛。”他说道。
人性的阴暗无处不在,无分年龄。
晏宁忽地绽开一个笑容,杏眸弯成月牙,她慢慢走近,眉心的那颗痣逐渐清晰,“说的不错。”
本是一张菩萨面,却让人心生寒意。
“带出来,还能干嘛。”
她只是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却听得人毛骨悚然,浑身寒毛直竖,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索命来了。
少年已经意识到不对了,咽了咽口水,双脚如同扎入泥地里,没等他转身逃跑,一只纤细的手快速地伸向他的脖颈。
他几乎没注意到她是如何动作的,只是一瞬间窒息感涌来,他仰着头,直翻白眼。
晏宁掐着他的脖子,愈收愈紧,不留一丝空隙,脸上却是笑着的,笑得明媚,笑得灿烂,她歪着脑袋问:“你怕死吗?”
那只纤细手指连他的脖颈都没完全包住,却能让他摆脱不得,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唇齿开合,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来。
少年心中悚然,他无法想象一个少女能有如此大的力气,这还是人吗?
晏宁掐着他脖子拉到跟前,凝视片刻,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你为何不说话?”
他双腿已站立不住,眼中充血,又听了这话,几乎要吐血,只得用力拍打晏宁的手,另一只手指着,动作混乱,已不过脑了。
晏宁垂眼瞧着,毫不吃力的又加了力道,“你不怕死。”她自说自话,并不在意少年的举动,随即笑了起来,语气还带着少女的纯真与懵懂,“那要我送你一程吗?”
话语却如地狱修罗,让人毫不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
少年疯狂挣-扎起来。
像是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眼前少女真的会杀了他。
他好歹是个男子,力道也不弱,打在晏宁手背上的声音啪啪作响,已是通红一片,但晏宁丝毫感受不到。
少女黑沉的双眸微抬,笑容天真又残忍,与被她掐住脖颈,满脸惊恐的少年形成强烈对比。
恰逢此时,远处巷口传来不轻不重的动静,晏宁动作一顿,循声看去。
长长的巷子尽头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他倚在墙边,如看戏一般冲她抬了抬下巴,算作打招呼,“霍七娘,久闻大名。”
3. 共乘
顿了顿,他打量似的扫一眼,脸上挂起戏谑的笑,“但还是百闻不如一见。”
也不知是被人撞破,还是失了兴致,晏宁手一松,将人丢开。
少年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地上,终于得了解放,他不停咳嗽,又猛地吸一口气,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余光中瞥见晏宁双脚动了动,他如临大敌,因腿软地站不起来,只能一步步往后挪。
但晏宁只是走到那些稀碎的糖糕前蹲下,伸手捻起一块放在掌心,神色落寞,口中喃喃自语,“可惜了,脏了的东西不能给阿姐吃。”
少年愈发惊恐,看她的神情就像在看一个疯子,哪还有最初的嚣张,到最后干脆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与巷口的少年擦身而过时,险些摔了一跤,但他一刻没耽误,顾不上疼,爬起来就跑。
晏宁五指微张,稀碎糖糕从她指缝中掉落,前一刻还是一副分外可惜的模样,后一刻又极快速地收起所有情绪,敛眸作乖巧状,仿佛方才那个乖戾又阴狠的少女不是她一样。
被目睹了全程,晏宁却只是盯着他陷入沉思,似在揣度眼前人的价值。
她是知道他的。
霍家子女众多,偶尔也会提到定襄中人人吹捧的谢家二郎。
眼前人衣着华丽,却好素雅。眼眸似小鹿,盯着人时有种无辜感,眼角线条柔和,神色清透,是个没有攻击感的长相。
晏宁在观察他时,他也在观察晏宁,像是觉得有趣,走上前笑着朝她道:“在此地遇上也算缘分……”
“不算。”只片刻,晏宁便得了决断,冷淡的打断他,语气多又不耐,“天色已晚,谢公子早些回吧,但愿今后不再相遇。”
当真是一句都不想与他多说。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晏宁以为他们不会再见。
“七娘,你是要去庐阳吗?巧了,你我顺路,正好同行。”
晏宁定了定神,开口回绝,“不必了。”
她只差没在脸上写着不熟两个字了。
谢鹤明笑而不语,他见晏宁不说话也不离开,知道她在等什么,也不着急,颇有种成竹在胸的安然。
过了须臾,车夫从远处来,他笑着走近,问:“你们商量的如何了?”
晏宁不明所以,“商量什么?”
车夫笑呵呵道:“姑娘,不是老夫不愿载你,实在是这位公子给的太多了。”
“……”一瞬间,晏宁就明白了。
果然还是敌不过人家富贵。
“但这位公子说了,他愿意与你共乘一辆,这路程就算他的。”
车夫的目光在二人中打转,疑惑道:“你们不是认识吗?”说着又从怀中取出她昨日给的那块定金,递过去,“要不,你考虑考虑?”
“是故人。”
“不熟。”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却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晏宁抬眼看着车内男子,他始终笑着,只是那笑容并不真切,看着不达眼底,整个人给她的感觉都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他身上的锋锐更甚,眼神更犀利,也更加难缠。
“不了。”晏宁接过银子,“男女有别,共乘一辆有损清誉。”她微微点头,转身欲走。
“慢着。”
谢鹤明开口喊住她,“七娘当真想清楚了?只是这城中怕是再无一辆马车可载你前往庐阳了。”
晏宁蓦地转身,瞪他,“你做了什么?”
实在不是她多心。
就他千方百计阻止她离开的行径,便是算准了她已无计可施,唯有与他共乘。
“七娘莫恼,我只是想与你叙叙旧。”
“没这必要。”
“七娘。”他的尾音拖长,寻常的两个字竟被他喊出了缠绵的味道,“你不想快些见到你姐姐吗?”
他几乎将她拿捏住了,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攻心就要攻其命脉,而霍云清是她的逆鳞。
晏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多谢谢公子了。”
“客气。”谢鹤明扬唇,心情甚好。
“还有一事。”晏宁定定瞧着他,“你何时知道我回来了?”
他能一早等在这,便是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或许昨日她来此时,他便在一旁看着。
果真与三年前一样麻烦。
没等谢鹤明开口,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
“公子!”
晏宁扭头。
一个随从打扮的少年匆匆赶来,手里还提着食盒,他在马车旁停下,仍有些气喘吁吁,见到晏宁也是一愣,随后行礼道:“七姑娘。”
晏宁回礼,略一回想,便记起此人来。
这是谢鹤明身边的亲信,似乎叫……
“元青,让你买个东西怎去了这么久?”
“公子,”元青语气控诉,“从这儿到城南至少也要大半日,我能提前赶回来已是我脚程快。”
谢鹤明笑着不说话,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目光转向晏宁,又道:“七娘,该出发了。”
七娘七娘七娘……
他今日不知唤了她多少次,语调是上扬的,眉眼是含笑的。
晏宁蹙眉,踩着脚蹬上了车。
待她坐下后,那个食盒递到她面前,她抬头,似是不明所以。
谢鹤明将盖子打开,一股甜香漫了出来。
刻成桃花状的糖糕摆成一圈。
三年前这糖糕还是用油纸包着的,如今倒是奢华不少。
晏宁盯着盒中之物,眼底有一丝动容。
她被霍云清带入霍家的第一日,手里还紧攥着个从野狗嘴里抢来的肉,那肉又肥又脏,满是泥泞,让人看了就倒胃口,但晏宁却当宝贝似的护着。
整个堂厅的人都嫌弃的往后躲,生怕被她碰到,惹来晦气。
身旁的霍云清朝厅中人屈膝行礼,温声道:“云清已请示过祖父,今后阿宁便是霍家人了。”
“凭什么!”当即有人叫起来,“她一个野丫头,凭什么做我们霍家人?”
霍云清平日对长辈最是恭敬,从未忤逆过半分,但那一刻,她只道:“阿宁饿了,我先带她下去休整。”
身后传来霍家人责怪辱骂的声音,但晏宁只侧头看了眼被霍云清紧紧握着的手,那只手很温暖,至今她还能想起阿姐掌心的温度。
霍云清将她带到了屋里,伸手想拿走她手中的肉,可晏宁如何能肯,那是她当下唯一能饱腹的东西了。
霍云清动作轻柔,见她执拗的不肯松手,便罢了。恰巧丫鬟入内,将一油纸包的物什递给她。
那包裹被放在桌上,霍云清解开绳子,甜香热气便冒了出来,她道:“肉虽好,但脏了的东西不能吃,这糖糕是我一早吩咐丫头去买来的,你尝尝。”
晏宁从未见过如此漂亮又精巧的糕点,情不自禁放下手里脏肉,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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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咬了口,甜腻滋味立刻浸满口腔。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甜。
“路途遥远,先吃些垫垫肚子。”
谢鹤明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听他语声淡淡,似乎买到糖糕只是意外,但他所行必有原因,晏宁不动,看向一旁,“不必了,我不饿。”
谢鹤明也不强求,将盖子合上放到一旁,“那就等你饿了再吃。”
他双手放在腿上,手指不自觉地敲了敲膝头,视线落在晏宁脸上,不知在看什么,竟看得入迷。
那目光灼热,一动不动,晏宁心头烦闷,头也不回道:“公子再看下去,不怕我又发病,挖了你的眼?”
初见时,她便是如此对他说的。
“夜黑路远,我这病时常发作,公子可要当心些。”
谢鹤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错愕一瞬,下意识问:“什么病?”
晏宁无语片刻,觑他,“疯病。”
那本是为了摆脱他的纠缠胡诌的,但后来想想,只觉得自己说的不够重,没能把谢鹤明吓退。
车厢不大,她的声音清晰的传到了外头,倒是把元青吓得一愣,忙扭头冲谢鹤明道:“公子,你的心已经丢了,眼睛可别再丢了。”
谢鹤明:“……不会说话就闭嘴!”
这话好生奇怪,什么叫心丢了?
晏宁狐疑的看向他。
窗外起了风,从窗隙中透入,将晏宁发上束着的丝带吹得飘荡起来。
丝带很长,不经意间掠过对座之人的膝盖。这个时节他穿的并不单薄,丝带撩过膝头轻飘飘地,本该感觉不到,但他偏就是觉得有些痒。
顺着丝带看上去,女子身形轻盈柔美,面容小巧精致,若是笑起来,更是风采动人。
但她对自己总带着敌意,永远一板一眼。
谢鹤明反思了下,失笑片刻,抬头道:“若是累了,或可休息会儿。”
“谢公子,你能安静会儿吗?”
“……”
忽地车外传来一声轻笑,元青难得看见自家公子吃瘪,心中好生畅快。
晏宁没想那么多,直接闭上眼休憩。
马车行得很稳,入夜后,晏宁闻到一股淡香,她感受到身侧有动静,但对方并无恶意,她也作罢,不再理会。
出门在外,身旁又有男子,她无法入睡,只算闭目养神。
风往里灌入,车窗被拍得呼呼响,她的发丝被吹得扬起,脸颊已是冰冷一片。
头顶传来窸窣声响,她警惕地睁眼,定定盯着眼前人,“做什么?”
谢鹤明神色有些抱歉,“我见风大了些,便想把窗关上,没想到把你吵醒了。”
“无妨,我没睡。”
她目光一掠,看到身旁放着的一件东西,伸手拿起。
“这是安眠香囊。”谢鹤明解释。
“多谢。”原来她方才闻到的淡香就是这个散发出来的,晏宁将香囊还给他,“但我从来不用。”
谢鹤明垂眼,手指在香囊上反复摩挲,良久,轻声“嗯”了句。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遇到城镇就入城买些吃食放着路上吃,晏宁虽嘴上不说,但她只想快些到庐阳。
好在谢鹤明似乎也有急事,并不多耽搁。
又行了几日,远远便看到一座城门。
“公子,前面就到了。”
晏宁神色一动,冲外头喊道:“停车。”
4. 庐阳
车夫勒紧缰绳,马车停下。
谢鹤明看向她。
晏宁掀开车帘,等不及放下脚蹬便跳下去,发带飞扬,她笑了一下,朝车上人行了一礼,“既已到了,那便就此分别,山高路远,别再相遇了。”
这话是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朝城门走去。
“公子,这……”
谢鹤明看着晏宁的背影,当真毫不犹豫,一副急着远离他的姿态,瞬间气极反笑,用力一甩帘子,吐-出一句,“走。”
没了碍事之人,晏宁轻松不少。
进了城门,街市热闹繁杂,有妇人站在卖珠钗的商贩前细细挑选,各大酒楼里商人往来,举止阔气,街上叫卖的糖水糕点惹人嘴馋,比起定襄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想起霍云清嫁的那户人家似乎姓孟,既是大户人家,想来也有不少人认识。
往里走了点,她见城中商铺虽不少,但茶摊明显更多,定是庐阳人好饮茶,坐在茶棚里饮上两口,再聊聊时下趣闻,这无异是个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只是茶摊与茶摊各有区别。
靠近城门的几处,地处偏远,连大宅子都没有,纵然能听到什么消息,对她也是不便。
思索一阵后,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那儿有一处茶摊,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吃茶,她走过去,选了最近的一处坐下。
“姑娘,要吃点什么?”
晏宁取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来杯茶水,另外,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伙计见了银子,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应道:“您问,别的不敢说,要说消息灵通还没人比得上我。”
晏宁道:“你可知道孟家?”
“孟家啊,你打听他作甚?”
晏宁见他当真知道,便随口说了句:“前些年家中姐姐嫁给了孟家少爷,我许久未和她联系,思念得紧,这才前来寻她。”
这话真假参半,倒叫人瞧不出端倪。
伙计果然信了,点点头,随即将擦桌的毛巾甩到肩上,叹道:“但你来晚了,孟家举家搬迁,早已不在庐阳。”
晏宁手指一紧,“那你可知他们搬去哪儿了?”
“这就不清楚了。”
远处有人招呼他,他转头应了,又连连告歉,对晏宁道:“姑娘,我还要忙,你先吃茶,若想起来要问什么,你再唤我。”
晏宁心不在焉的点头。
孟家搬迁,线索到这儿又断了。
前桌细碎声音响起。
“听说了吗?河里捞出来一具尸首,可怕的哩。”
“那能不知道吗,我可是亲眼瞧见了,脸都给泡肿了。”
“死的是谁啊?”
“我知道,是老庄家的。”
“就是那个死了丈夫的庄家?”
有人不屑的啐了口,“死了丈夫又怎样,还不是又嫁给隔壁卖猪肉的。”
“话不能这么说。”头包发巾的妇人反驳道:“自家男人死了,还带着个儿子,她一个人如何过活,幸好那儿子还算孝顺,只可惜……”
“说什么也无用,人已经没了……哪个天杀的连老实人也不放过!”
晏宁抿了口茶,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只坐了会儿,便离开了。
她一路问一路往县衙走去,户籍文书都放在县衙里,想来举家搬迁这么大的事也会留下痕迹。
走了一段路后,她看到县衙门口正跪着一个妇人,穿着粗布麻衣,双手略显粗糙,看样子是常年干体力活的,额上有块红印,还在往下淌血,显然是新鲜的,面上泪水横流。
四周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口中似乎提到了‘庄家’‘死了’这几个字眼。
她隔得远,听得不真切。
过了会儿,县衙里头走出来一个衙役打扮的男人,他朝外头喝道:“都堵在这干什么呢!再不走,每人都进来挨几棍子!”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一窝蜂的散了。
晏宁走近了些,听到衙役低头对妇人道:“你也回去吧,查案子也要时间,你一直跪在这会影响大人查案的。”
妇人怎么都不肯听,又连连磕了几个头,鲜血顺着她鼻梁流下,红得刺眼,脸上泪水与血水交错,形容吓人。
“大人一日没找出杀害我儿的凶手,我便一日不起来!”
她眼中哀痛换任何一人见了都不会无动于衷。
晏宁走上前,轻声道:“大人。”
衙役心头正烦着呢,冷不防又听到这么一句,扭头就骂道:“谁又叫大人?没看到大人我正忙着呢!”
一时没看到人,他低头,晏宁站在石阶下,矮了他半个身子,难怪没注意。
他打量晏宁几眼,过了会儿,才问:“你又有何冤情啊?”
晏宁摇头,“大人误会了,民女并非报案,而是想向大人借调户籍查看。”
衙役只当她是来捣乱的,二话不说便赶人,“去去去,没看到这正忙着,哪有功夫管你这闲事。”
转头又对妇人好言相劝,“夫人,你这不是让我家大人为难吗?我知道你急于找出凶手,但这案子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只凭他脖子上的勒痕不足以断案,所以你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妇人不为所动。
晏宁看向她,神色若有所思。
她不再待下去,而是回到了方才的茶摊,那几个碎嘴妇人还在那,她走到一旁坐下,对上妇人投来的目光,她柔柔回以一笑。
她生得单纯无害,外表看来更是乖巧温柔,何况她长得也算好看,眉清目秀,让人心生好感。
妇人也对她笑了下,主动打开话匣,“姑娘,你是哪儿人啊?瞧着不像我们这儿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她温温柔柔,一说话就腼腆的低头,确实不像庐阳人。
晏宁轻声道:“我是从南边来的。”
妇人握着她的手,真是越看越喜欢,“长得可真水灵,不过你怎么一个人出远门,家中长辈不会担心吗?”
晏宁叹了口气,面露悲伤,“我娘嫁给了后爹,我也是为了躲后爹才一个人逃出来的。”
她抬手拭泪,衣袖像是有些短了,露出半截胳膊来,胳膊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看着都是陈年旧伤,像是刀子划得,被遮住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虽已愈合,却留下伤疤再难痊愈。
这对一个姑娘来说何其残忍!
妇人眼中流露出心疼,“哪来的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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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子,竟也下得了这毒手!”
“可不是!”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有人“诶”了声,“说不准那庄家儿子就是他后爹杀的。”
“这可不行胡说啊!”
被反驳的那人不乐意了,“怎么就胡说了,你们想啊,前几年庄家媳妇还没改嫁的时候,日子不都过得挺好,她儿子老实本分,从不与人结怨,谁如此狠心对他下毒手!”
众人都不说话了。
晏宁适时插-进来,问:“可他后爹又为何要杀他?若不是深仇大恨岂会这么狠心?”
“这谁能知道呢?也许他就是心里有病。”
本是随口胡言,却让晏宁留了个心眼。
“还真别说,我都不敢去他家买猪肉,那双眼一瞪过来,我都以为他要拿刀砍我……”
她们又开始了家长里短,各种抱怨牢骚听得她一阵心烦,左右得不到新的消息,她干脆与妇人告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要想进得了县衙,就得手握筹码,县衙如今不是正苦于案子陷入焦灼,那她就抢先一步查出来,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心中大致明了,只是还有个问题得先查证一番。
先前她便问过了那庄家所在何地,既要查案,那就得去家里走访一趟。
庄家在城西的一处裁缝铺里。
沿着街道一直走,经过三间成衣铺,四间酒楼,穿过半月桥,会看到一处巷子。
她先去成衣铺里买了件衣衫,最便宜的那种,付银子时掌柜的看她的眼神尽是奚落和鄙夷,不过晏宁习以为常,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最后她停在巷口,盯着眼前这条路,像极了定襄城中她常常走过的巷子。
陌生的地界,陌生的巷子,实在无法不让人心生提防。
她抬脚往里走,看上去倒不见害怕之色,只是腹中感到饥饿,走到这儿,已至傍晚,她路上也就吃了点蜜饯果子充饥。
身后传来轻微动静,她侧身躲过,避开朝她扑来的男子。
傍晚的余晖落下,在她身上渡了层光,眉目清秀的女子抬眸,眼中无悲无喜,更像菩萨睁眼。
她分明身娇体弱,却能眼疾手快地躲开。
男子是个混混,早在她入城时便盯上了,一个孤身在外的女子,身旁又无旁人,即便出了什么事,也找不到地方讨公道。
他早就想好了,就趁着无人,想占点便宜。
谁知,一来就扑了个空。
晏宁冷眼瞧着他,“你是何人?跟着我做什么?”
男子“嘿嘿”笑了起来,长满麻子的脸看着真叫人作呕,“孤男寡女,你说能做什么?”
晏宁垂眸,顿了顿,突然笑了下,抬头时她脸上的笑还没落下,脚已经抬起来了,一脚踹在男子的腹前,让他好半天爬不起来。
男子见她柔弱,本就不设防,谁能想她突然来这么一下,骨头都快给他踢散架了。
耳边传来脚步声,他睁开眼,见晏宁一步步朝他靠近,如同见了鬼煞神一般,哪还有开始的嚣张,只能不停往后挪。
他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晏宁在他面前蹲下,伸出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边摇头道:“不要出声,你听。”
5. 查案
她手指了个方向,作倾听状,沉醉着迷,男子受她感染,以为真有什么动静,下意识屏住呼吸,也凑过去听。
“听到了吗?”晏宁勾唇,“恶鬼作乱,夜半杀人,死一个人,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她耸耸肩,模样调皮又无辜。
听在男子耳朵里,却渗人得很。
“你想不想试试?”
男子拼命摇头,眼前人能一脚把他踢飞,哪是寻常女子,怕是个练家子,长着一张无辜脸,说出的话却像地狱的无常……他平日里只是喜欢调-戏女子,做些小偷小摸的,遇上会些拳脚功夫的,他压根打不过。
“真不想试?”她轻声叹息,像是觉得有些可惜,摸了一把发辫,继续蛊惑道:“我知道一种不疼的法子,保证你眼一闭,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哪是女菩萨,分明是女阎罗!
男子吓得小腿直哆嗦,分明青天白日,却好似来到了无间地狱,冷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抱歉啊七娘,又打扰你了。”
一个声音打断两人。
晏宁直起身,面无表情的盯着来人。
他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无半点歉疚的神色,反倒笑着扬眉。
地上男子趁机逃走,连滚带爬地,时不时往后看,生怕晏宁又追过来,那背影和来时不同,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谢公子无所事事,莫不是又落下什么了?”她话语阴阳怪气,只因初见时,他也是找的这个借口。
“七娘说笑了。”谢鹤明朝她走近,地上的两个影子也在靠近,“我真是路过,不信的话……你问元青。”
被点到名的元青无辜的眨了眨眼。
晏宁看向他。
他趋于谢鹤明的淫威,只能点头,“不错,我作证!公子的确是路过……”
说是作证,声音却越来越小,半分可信度都没有。
晏宁也懒得与他争论,只道:“公子贵人事忙,我便不打扰了,先行一步。”
“七娘。”在晏宁经过他身旁时,谢鹤明叫住她,“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
“最好不要。”
等晏宁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元青问:“公子,怎么觉得七姑娘似乎不待见你?”
虽说七姑娘句句皆有回应,但那语气总是冷冷淡淡,看起来好像很讨厌他们一样,七姑娘对旁人可是有说有笑的。
谢鹤明望着晏宁离开的方向出神,过了一会儿,才道:“若你的秘密被我知道了,你能待见我?”
元青连忙摇头表忠心,“公子,我哪有秘密敢瞒着你啊。”
见谢鹤明不说话,他挠挠头道:“不过七姑娘这么一个温柔和善的人也会恐吓人,真是与众不同。”
“和善?”谢鹤明淡笑,“见过会杀人的善人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晏宁的变化之大已然出乎了他的预料。
从前的晏宁,虽也冷淡,浑身上下都透着对世间的厌恶,可她下手还是有所保留,不像如今……
是对人命的漠视。
……
出了巷子,远远便能瞧见一家铺面,在长街尽头,四周少有人烟,晏宁走过去,站在铺子前,并不急着进去,目光四下转了转。
铺子很小,入口也只容两人通过,里头昏暗,只能隐隐看到桌上摆着一台缝纫机,在天色的映衬下更显阴森恐怖。
这个时辰,门未落锁,想来是铺子里有人。
庄家夫人还跪在县衙门口,那在里面的只能是……
正在此时,铺子里走出来一个男人,高头大耳,身材魁梧,半边臂膀裸-露在外也不觉得冷,肌肉隆起,结实硬朗,手中端着木盆,盆中血淋淋的,还掺着一些动物皮毛,站在台阶上就往外泼水。
晏宁快速躲开。
她闻着血腥气皱了皱眉。
“你找谁?”
一抬头,男人已经注意到她,正板着脸瞪她。
晏宁绕过地上一滩水,走到离他不远处,温声道:“我有件衣衫想略做调整,这个时辰应该还没关门吧?”
男人瞥她一眼,“老板娘不在,改日再来。”
“无妨的。”晏宁道:“我可以进去等。”
面对男人探究的神色,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明日家中姐妹小聚,若穿着不合身的衣衫,难免惹人耻笑,还请大哥行个方便,多晚都行。”
女子都好面子,庐阳人更是在穿衣打扮上尤为讲究,她如此说,倒没什么问题。
男人见她面容和善,只当她是为了在自家姐妹面前争个脸。
“进来吧。”
晏宁目的达成,跟着他进了门。
倒不是她没有一丝防备,只是方才在看到这个男人时,心中疑虑就更深了。
男人是个屠夫,常年杀猪宰牛,体格强壮,孔武有力,若想杀一个比他瘦弱的男子,至少在力气上他就胜人一筹。
而且,他身上似乎并未看到任何新伤。
可她听到的却是——
“他死的可惨嘞,听说浑身上下都是淤青,多半是被人打的。”
被人打的?
晏宁看向面前男人,若是被他打的,不该只有淤青,怕是连骨头都断了。
而死者浑身青紫,致命伤却只有脖子一处,还有一个可能……
拼命挣-扎时留下的。
但这些都是她的猜测。
“坐吧,她没那么快回来。”语气算得上冷淡。
晏宁心中一动,抬头看他。
外界传言,庄家夫人虽是丈夫死后再嫁,但两人早就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感情应该很好才对,可眼下听他的意思,事实似乎并非她所想的那样。
她扫一眼铺子,的确很小,墙面上挂着几件粗布旧衣,墙角堆放着几根杆子,不知做什么用的。
桌台上还摆着几本书,书页多有磨损,应该被人常常翻动查看。
她随口问了句,“夫人也爱看书?”
屠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是垫桌脚用的,没见她看过。”
晏宁转动眸子,“铺子这么窄,大哥和夫人平日里住在这儿不会很不方便吗?”
她语气平淡,像是闲聊一般无意说起,眼神又很真诚,再大的疑虑都被压下,屠夫道:“里边还有间房,原本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神色暗淡下来。
晏宁猜测他想说的应该是庄家那个死去的儿子吧。
她一问再问,男人脸上都没流露出任何不耐的神情,可见脾气不像他人所说那样暴躁,这样的人真的会动手打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
晏宁留了个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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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坐了约莫半柱香时间,门外传来响动,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妇人,二人一道进屋。
方才男人将她引入铺子里,没过片刻便出了门,铺子周围虽不像城中那般热闹,但也是有人住的,一男一女处在同一屋子里,难免落人口实。
晏宁不知对方如何想,但他能想到这一步,又叫她高看一眼。
“就是这位姑娘想裁剪衣衫。”
妇人看向晏宁,愣了下,愕然道:“怎么是你?”
“夫人,我能帮你找出凶手。”她直言不讳。
眼前二人的反应截然不同,屠夫脸上虽是惊讶,但更多的像是欢喜与悲痛杂糅,这是正常人的反应,而庄家夫人……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被晏宁敏锐的捕捉到,心中有了底,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她起身告辞。
妇人喊住她,犹疑道:“你要如何帮我找出凶手?县太爷都查不出来的事你能怎么办?还是说……你知道谁杀了我儿子?”
她一连三问,似乎迫切的想知道答案,晏宁淡淡笑了笑,“夫人放心,我自有我的门道。”
一个执着为儿子申冤的妇人长跪于县衙外,恳求青天大老爷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看似合情合理,但她做的有些过了。
或许是晏宁从未感受过亲人的关心,她便能抛却常人的情感,跳脱出去,用另一种眼光看待问题。
若庄家夫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再大胆猜测,她与凶手共同参与了这场谋杀。
她并不无辜。
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演给外人看的,为了让庐阳百姓相信她爱她的孩子,上演了一场母慈子孝的戏码。
子或许是孝顺的,但母亲慈不慈的就不知道了。
这样一来,没人会怀疑到她头上,届时找不到凶手,时间一长,案子被人淡忘,她也能全身而退。
晏宁回身看了眼模糊成一个点的裁缝铺,牵了牵唇,世上的母亲的确都不爱自己的孩子。
她用了十四年摸透人心,用三年了解人性,可原来她所知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接下来便是查看尸首,验证自己的猜测。
晏宁往县衙走,快至正门时,脚步一顿,拐了个方向。
夜黑风高,正适合——
爬墙。
她跳下墙头,待站稳后,往后瞧了眼,扯唇走了。
县衙不大不小,找起停尸房来也不算艰难。
绕过几个花坛,走到最里边的屋子,站在门口就能闻见一股腐臭之气。
晏宁眉心微蹙,只一下便松展开来,她一边掀帘往里查看,一边注意着四周动静,神色自若,没有一丝擅闯县衙的慌张。
进了停尸房,味道更冲,她快速穿梭在几具尸体间,一个个掀开来看,终于,在最角落里找到符合描述的尸体。
脖颈有伤,身上有淤青。
虽面容肿-胀,但能看出年岁不大。
她从一旁取来护手戴上,掀开男尸腿上的白布,伸手捏了捏。
记得这具男尸是在两日前发现的,那时脸部已有浮肿现象,说明凶手抛-尸至少也有三日。
她不是仵作,知道的并不详尽,但尸僵已在消退,捏他腿上骨骼完好,不曾有重力殴打痕迹,与她所料一致。
这时,屋外亮起灯火。
6. 人证
晏宁迅速摘下护手丢到一旁,将白布重新盖好,躲在帘后观察了一番。
夜色很暗,但在这昏暗的夜色里有个侍卫打扮的男子提着盏灯,为一个年轻公子照亮脚下的路。
那公子锦衣白玉,气质斐然,径直朝门外走去。
难道这是县太爷?这大晚上的要去哪儿?
等他们走过之后,晏宁悄声跟在后头,离得不远不近,确保自己不被发现又能有脱身的机会。
幸而一路皆有树木遮挡,倒是方便了她窥-探。
但见那二人走到大门外就停住了,嘴唇动了几下,似是和什么人在交谈,从她这个方向看去,正好将门外之人挡住,晏宁只好又从树后穿过,彻底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她皱眉,暗骂一句阴魂不散,毫不犹豫转身,顺着原路跑了。
……
半柱香前,谢鹤明只慢了晏宁一步来到县衙外,衙役拦住他,上下打量一眼问:“来干什么的?”
元青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给他看,“我家公子有事要找少卿大人,烦请通禀一声。”
大理寺少卿来庐阳一事并未告知旁人,这二人如何知晓?且不说此事隐秘,就这二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定不是什么好人!
衙役满脸戒备,更不认识他手上的玉牌,二话不说就开始赶人,“你找错地方了,这儿没什么少卿大人。”
谢鹤明侧身躲开他的推搡,皮笑肉不笑道:“换个人来。”
衙役一脸莫名,“什么换不换人的,走走走,别在这杵着。”
“出什么事了?”
衙役转身,脸上神情似惊似恐,随即赔笑道:“木大人,您怎么出来了?”
被他称之为木大人的男子只看了谢鹤明一眼,便是一愣,接着抱拳行礼,“谢公子。”
弯腰低头,姿态谦逊。
衙役傻眼了,他忐忑的看向木曈,“大人,这位是……”
木曈狠狠呵斥一句,“什么这个那个的,在你眼前的是谢家公子。”
衙役还是不明白,“哪个谢家?”
“京都还能有哪个谢家?”
京都自然只有一个谢家,那就是贵妃娘娘的母家。
三年前那事闹得沸沸扬扬,即便远在庐阳,亦是有所耳闻。
谢家主母身子孱弱,太医断言她难有子嗣,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何其残忍!
何况,谢家老爷是个多情的,府上妾室一房一房的抬进门。容颜易逝,若再无子嗣,她又如何坐稳谢家主母的位子?好在她的女儿争气,得天子宠爱,盛极一时。
可天家恩宠既是荣耀亦是毒,谢氏主母看得明白,打定主意后便从谢氏旁□□过继来一个孩子。正常过继都会选择那些刚出生或是尚不能记事的婴孩,但她却选了一个即将弱冠的少年。
这在外人看来又何尝不是一场豪赌。
少年得了谢氏看重,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京中任谁见了都得给三分薄面。
衙役一愣,缓慢扭头看向谢鹤明,难道这就是那个少年?
他惊得好半晌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彻底呆滞。
木曈对谢鹤明道:“公子是要找我家大人吧?我带您进去。”
“不必了,我在这等着便是。”
木曈只好快速进去通报,门外只剩三人。
衙役回过神,惶恐不已,见眼前人始终不曾开口,脸上虽挂着笑,却仿佛暗藏利剑,叫人心头胆寒,他“扑通”一声跪下,“公子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子,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忐忑不安地说完,谢鹤明始终都没说话。
分明是十月天,衙役脸上却冒了一层汗,战战兢兢等待审判。
他自知命贱,是生是死全在贵人的一念之间。
过了许久,谢鹤明像是才注意到他,“啧”了声,“小事罢了,怎么还跪下了?”
衙役不敢动。
“起来吧。”他淡淡道:“我这人大度得很,不会放在心上。”
元青惊疑地望着他。
“云隐。”
有人从府中走出来。
谢鹤明抬眼,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松年。”
顾绍之走到他面前,问:“怎么不进去?”
谢鹤明只道:“有一事想拜托你。”
这就奇了,谢鹤明也有办不了的事?
“你说。”
“一会儿有个姑娘……”
“等等,姑娘?”顾绍之瞪大双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开窍了?”
“……是有个姑娘会来查验尸体,你让她进去,若不放心,可派人跟着她。”
“验尸?验谁的?”
谢鹤明正要开口,目光一掠,神情顿时怔住,“不用了。”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顿了片刻,低头笑了笑,瞧着竟有几分落寞之色。
“什么不用了?”顾绍之不明所以,见对方要走,忙道:“你倒是说清楚啊。”
走出一段距离后,元青回身望了眼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县衙,“公子,你不是想帮七姑娘吗?怎么又走了?”
“没意义了。”
元青不解,挠挠脑袋,“你想帮她,又不让她知道,那你图什么呢?”
谢鹤明笑了,天边一道明月照进他眼底,那眼中像是多了些别的东西,“我帮她是我的事,即使没有我的帮忙,她也能自己做到。”
“所以我的帮助不是雪中送炭,只是锦上添花。”
……
晏宁从县衙出来后,又回到了那间裁缝铺前。
此时,月上梢头,树枝缝隙中透出的月光洒在晏宁脸上,淡淡一层,让她的眼瞳也变得明亮不少,只是树干之上往外延生的树叶罩在她身上,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一半明一半暗。
像是正与邪的对立,善恶皆在她的一念间。
已过子时,四下无人。她从发辫中取出一根细小银簪,簪头嵌着一粒珠子,还没指甲盖大小,长度也不过手指一半长,因藏在辫子夹缝中,竟一直无人发现。
她将银簪插-入铺子的锁孔中,手腕微动,簪子在孔隙中搅弄几下,忽地,她眸心一敛,正要有所动作,身后讨人厌的声音便想起了,“七娘。”
那股燥郁又从心底升起,晏宁转身盯着他,脸色已经算作难看了。
见状,谢鹤明像是愣了愣,过了会儿,才道:“你孤身一人,总要有人替你望风……”
闻言,晏宁神色好转了些。
她不再看他,转身入了屋。
屋子和她先前所看没什么两样,不过她那时发现了几处异样,当下无法查证,只能拖到深夜了。
她先走到桌旁,从袖子里取出一块丝帕来,将桌子仔细擦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后,才将帕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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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傍晚时她在铺子里单独待了半刻钟的时间,大抵是对方见她一个女子没什么可提防的,倒也放心。
不过男人虽然走出去了,但他只要一转身便能看到晏宁,因而她能做的并不多,只是借身躯遮挡,将一些粉末撒在桌上。
这些粉末细小如尘,肉眼无法看见,吸入过量便会陷入沉睡。
她离开时天色渐晚,铺子已经关门,外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进入,想来吸入粉末的都是这个案子的关键人物。
擦去证据后,她走到角落,蹲下身凑近去看那堆棍子的底部。
——一抹褐色痕迹。
她伸手触摸,反复摸索几下,手指放到鼻下轻嗅。
味道虽淡去不少,但还是能闻见一丝腥气。
果真是血。
她记得死者身上并无被尖锐之物划破的伤痕……
屋中静得只有她的呼吸声,蓦地抬眼,她望向里屋。
没有多犹豫,她走了进去。
里屋景象让她怔了片刻,妇人躺在床上,屠夫躺在地上,二人并不同榻而眠,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她小心绕过屠夫身旁,来到一张书案前。屋中很暗,唯一的光线还是从并未关紧的窗子外透进来的。
书案上的东西不多,几本书册,一支笔,还有一方砚台。
按理说这该是死者生前所用之物,据她了解,妇人和屠夫不曾念过书。
可这笔……
晏宁用指腹轻轻碰了碰,立即染上黑墨。
是半湿的。
说明有人不久前才提笔写过字。
一股风从窗缝外卷入,案上书页翻飞,窸窣声响起。
晏宁眉心一动,似是心有所感,身子反应更快,当即弯下腰,一根本该砸向她脑袋的棍子顿时落了空,同时,晏宁回头。
在她身前的是个中年男子。
一副读书人的打扮。
她眼眸微动,出声问:“你是何人?”
一瞬间,晏宁心中已想了许多。
谢鹤明在铺子外,有人进来他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他是故意的。说是望风,但如何做还不是全赖他一句话。
另一种可能,这人本就藏在屋子里。
晏宁眯着眼打量他,男子身形偏瘦,与屠夫简直是两个极端。看着斯文,脸上却无半点读书人的文雅,反倒有些阴郁。
“就是你说要查出凶手。”
一开口,嗓音沙哑又低沉。
“是又如何。”晏宁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那你也给我去死!”
“既然我都要死了,不如就解决我一个疑惑吧。”晏宁定定看着他,“人,是你杀的吗?”
“是他逼我的!”这便是承认了。
晏宁道:“杀人偿命,你认罪吗?”
“承认了又怎样!”男人有恃无恐,像是笃定她拿他没法子,“你有证据吗?”
“证据自然有。”晏宁轻笑,“至于人证,”她撩起眼皮,“不就在眼前吗?”
在男人眼中,只见年轻姑娘微微勾唇,扬起一个笑,那笑容里多是嘲讽,带着高高在上的审判,与尘埃落定的从容。
女子看向他,又不像是在看他,开口道:“结束了。”
霎时,屋外涌入一群衙役,将男子制住。
“少卿大人,”晏宁笑道:“你都听到了吧?”
7. 案结
大理寺少卿顾绍之走进屋内,他盯着晏宁看了会儿,目光在她身上打转,似是探究,又似审视,神情肃穆认真,换作常人早就屈服于他的威压之下,可晏宁却只垂下头,乖巧的像这一场布局并非出自她手。
良久,顾绍之笑了,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姑娘好胆识好计谋,把所有人当作你的棋子,任你拿捏。”
“大人说笑了,民女岂敢。”
顾绍之走近几步,“你故意将护手丢在地上任我们发现,又将尸首做了标记引我们察觉,最后将一切指向此二人。”他停在晏宁面前,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眼前女子虽表露出纤弱之态,刻意掩去眼中神色,但她给人的感觉绝非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破坏尸体乃重罪,本官必会深究,故而带兵前来。”
晏宁抿唇,慢慢抬起头。
那双黑眸平静如水,听了这番话也只道:“如今凶手落网,民女有一不情之请。”
她屈膝低头,言辞恳切。
顾绍之道:“说来听听。”
“民女想查户籍名册。”
“为何?”
晏宁垂眸,如实道:“家姐嫁人后便失了音讯,民女只知她曾在庐阳待过些时日,而后便不知去向,听闻县衙中曾保留当地百姓户籍文书,连迁调一事也有记载,这才想借来查阅一番。”
女子做了这许多事,却只为至亲之人。顾绍之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比起寻常姑娘,她可算得上胆大心细、聪慧机敏,外表看上去虽柔弱,但就凭她一个人,一步步探查出真相,还能不居功自傲,倒也难得。
他转身,看向被衙役制住,按在地上的男人,摆摆手道:“带回县衙。”
走到门口,他偏头,“姑娘也一起听听吧。”
晏宁点头应是。
跟着走出门外,她一眼便看到站在一旁的谢鹤明,脚步慢了下来,经过他时稍微一顿,轻声道:“多谢。”
谢鹤明神色怔松,显然没想到还能从她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晏宁抬眸看他一眼,“我虽做了许多准备,但也无法保证他能来得如此及时,想必你也出了力,所以——多谢。”
她虽不待见他,但也不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谢鹤明既帮了她,那自该感谢。
“不过,”她话音一转,“谢归谢,我还是希望你我以后不再相遇。”
丢下这句话,晏宁又恢复冷淡,往县衙走去。
元青嘀咕道:“七姑娘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他面带怀疑地看向谢鹤明,“公子,她莫不是跟你有仇吧?”
否则怎会看都懒得看你一样?恨不得及早跟你撇清干系才好。
当然这些话,元青不敢说。
“多嘴。”谢鹤明瞥他一眼。
……
公堂之上,中年男子跪在地上,顾绍之坐在一旁,庐阳县令姗姗来迟,诚惶诚恐地朝顾绍之行了一礼后便在堂上入座。
一扇屏风后站着晏宁、谢鹤明和元青三人。
晏宁是女子,不宜出入公堂。而谢鹤明……谁知道他怎么想。
不多时,衙役压着屠夫和庄家夫人上了公堂。
两人齐齐跪下。
妇人视线落在前方跪地的男子身上,旋即大惊失色,接着又慌慌张张掩盖自己的神情。
惊堂木一拍,地上三人便是一抖。
“庄氏,令郎被害真相如何,还不速速说来!”
“民、民妇……”她磕磕绊绊两句,小心抬眼看前边男子,已是六神无主,最后一咬牙,哭喊道:“民妇冤枉啊——”
“你既喊冤,便将来龙去脉说清楚!”
庄氏像是知道一切已无挽回的余地,颓然低下头去,眼中流露出的不知是悔恨更多,还是悲痛更多。
原来庄氏在成婚前便与人私通,可因家中长辈不同意,她被迫嫁给了不爱的男人,日子虽照常过下去,但她心中仍有恨。
好在前夫身子不好,在她生下孩子后没多久便去了。
本以为此生就这么过了,但她少时相恋之人却在这时出现在她面前,二人重燃旧情,又碍于外界流言,只能悄摸着在一起。
后来,一次偶然机会,屠夫对庄氏一见倾心,便主动上门求娶。
这在外人看来,屠夫不嫌弃庄氏带个孩子,愿意给人当后爹,这是庄氏修来的福气。
可之后,街坊百姓都看到庄氏儿子身上总带着伤,便以为是屠夫打的,渐渐地,关于他性子暴躁的传言便流了出来。
实际上却是庄氏借由屠夫之名,掩盖她与人私通之罪。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多了些不公。
若她在丈夫死后主动说出再嫁之事,且那人还是曾经的恋人,世人只会说她无情无义,不知礼义廉耻,更大胆的便会揣度她是否早有此心。
只要想,天大的罪名都可往她身上安。
但若由旁人主动提出,那就不一样了。
屠夫的出现无异于帮了她一把。
只是好景不长,男人多年来苦读书卷,却次次落榜,因而性子愈发暴戾。他成日殴打庄氏子,将他当成自己发泄的目标。
终于在一次夜里,他用力掐住了少年的脖颈,不让他有半口喘息的机会。
少年感到窒息,只能不停挣-扎、蹬脚。
期间被他挣开一次,男人脚步虚浮,跌在一旁角落,胳膊从木棍尖端划过,滴了一地的血。
男人暴郁难平,死死将他按住,双手掐着他脖子,一点点收紧。
这个年岁的少年力气也有些大,加上手脚并用,男人感到吃力。
说到这儿,庄氏停了下来。
县令问:“然后呢?他就这么把他杀了?”
庄氏眼眶含泪,怯怯地点了点头。
再一声巨响吓得她把脑袋埋得更低。
“你那时在哪里!从实招来!”
“我……民、民妇……”庄氏往前跪爬了几步,连连叩头,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在哪?!”县令又问了一遍。
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
庄氏眼中茫然,良久后,她是这么说的,“我从屋外走进去,他在不停挣-扎,不停地……动,扭头朝我看过来,他希望我能救他……可、可是,”庄氏目光呆滞地看了眼身前男人的背影,“他叫我帮他按住,我就过去了……”
“我一过去,他就不动了。”
屏风后的晏宁静静地看着这场案子落幕。
真相与她所想大差不差。
谢鹤明站在她身后,低头看着她,如此近的距离,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特别好闻的香味,女子的发辫垂在身侧,头上不知抹了什么精油,竟使人着迷。
他不自觉沉-沦,无意识地朝她靠近,只差一步便能吻上她的头发时,晏宁突然转过身。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顿时往后仰倒,同时抬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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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鹤明瞬间清醒,也退后一步。
二人相顾无言。
这时,顾绍之从外走来,他察觉到微妙的气氛,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而后朝晏宁笑道:“此事已经解决,我派人带姑娘前去查阅户籍。”
晏宁屈膝颔首,“多谢大人。”
等她离去后,顾绍之才道:“这该不会就是你一直不肯议亲的原因吧?”
谢鹤明过继到主母名下后,想同他议亲的女子只多不少,何况京都与定襄不同,多的是高门大户里的贵女,或是皇亲国戚,或是王公贵胄,皆倾心于他。
除了谢氏一门正得盛宠外,还因他长相俊俏,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他早些年便考过了乡试,得了解元,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参加春闱。
无论多少媒人上谢家说亲,他只道暂时无意娶亲,谢氏主母竟也随他去,不曾多加干涉他的亲事。
原先顾绍之还想,莫不是他对女子不感兴趣吧?
可今日一见他对晏宁的态度,便有几分了然了。
怕是心里藏着个求而不得的姑娘,以致他看谁都差了那么点意思。
“我看这姑娘挺聪明的,就是看着有些弱不禁风……”
“弱不禁风?”谢鹤明扯了扯唇,“你该去看看眼睛。”
“?”
顾绍之跟在谢鹤明身后追问,“你说清楚,看眼睛是什么意思?”
……
晏宁跟着一个衙役来到一间屋子,里头有好几个架子,上头摆放的皆是文书一类,她并未细看,见衙役往最靠里边的架子走去,她也跟上去。
衙役指着一排书架道:“这里都是近两年户籍迁调的文书,你慢慢看吧。”
晏宁颔首,“有劳。”
她一本本翻阅起来,书册上方是记录着时间的。
她记得后来曾问过茶摊伙计,得知孟家是两年前举家搬迁。
两年前……
她快速查找,一处不落。
终于,在某个地方看到熟悉的字眼。
——孟家于天佑十五年举家搬迁至临清。
临清。
晏宁的手指从书册上的这两个字划过。
对于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
可以说是熟悉。
若是霍云清当真随着孟家搬到此地,或许她必须要走一趟了。
晏宁将书册放回原处,走到门外时,看见谢鹤明和顾绍之都站在那,她的目光只在谢鹤明身上停留一瞬便挪开了。
顾绍之见她出来,笑着问:“如何?姑娘可找到想要的答案了?”
晏宁颔首,“这便要启程了。”
“一个女子孤身上路未免不安全。”
晏宁神色冷淡,也不接话。
果不其然,顾绍之接着道:“不若我让云隐护送你上路如何?”
没等晏宁拒绝,他又笑言:“好歹你也帮本官破了案子,这点忙还是要帮的。”
晏宁不说话,只是转动眼眸,视线又落回谢鹤明身上,给人一种她看穿了他们那点小心思的错觉。
“不敢劳烦谢公子。”晏宁还是拒绝。
“不麻烦不麻烦。”顾绍之卸下一身官服,变得不再严肃正经,反倒有几分跳脱,“反正也顺路,你们一起至少有个照应。”
“……”谢鹤明一阵无言。
转头对上晏宁似笑非笑的神色,他竟徒生出一股不知所措的感觉,实在令人无法招架。
8. 临清
马车在路上行驶,晏宁看向谢鹤明,直至将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才收回视线,淡道:“谢公子这又是顺路?”
语气多有讥讽之意。
谢鹤明懒洋洋地倚在车上,勾唇道:“七娘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
从最初的想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到如今处处皆可遇见他,像是中了什么魔咒,摆脱不掉曾经的宿命。
晏宁垂眸,主动说起,“我回定襄那日,你如何发现?”
这话她问过他,只是那时被元青的突然到来所打断,而谢鹤明看起来也像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之后二人从未提起,更是对晏宁失踪的三年闭口不提,像是刻意避开。
虽说晏宁亦不愿想起过去之事,但谢鹤明的行为却让她生疑。
想到曾经种种,他们实在算不上熟络,因被撞破心底晦暗,晏宁对他可谓是毫无耐心。
除了有外人在时,尚且能挤出一丝笑,其余时候皆冷淡以对。
她以为谢家搬去了京都,二人不会相遇,谁能想她才回定襄第一日,谢鹤明便能及时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巧合吗?
晏宁看向他。
对于她的疑问,谢鹤明移开眼,淡淡说了句:“巧合。”
这话骗骗别人可还行。
晏宁倒不纠结,见他不肯说,便转头不语。
她要做的事还很多,没必要为了些不相干的人浪费精力。
天色渐渐暗下来,林中寒凉,周围无一户人家,唯有他们的马车在趁夜赶路。
外头元青的声音乍然响起,“公子,七姑娘,前方有间客栈,要下车歇息一晚吗?”
临清离庐阳甚远,即便日夜兼程也需要好些时日,晏宁还在犹豫,元青又道:“我们不吃也没什么,但马若不吃就跑不动了。”
闻言,晏宁只好应下。
等她松口,谢鹤明才朝外边喊道:“停车。”
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能寻到一家客栈已是不易,自然不敢再嫌弃其他。
谢鹤明先下了车,而后朝晏宁伸出手。
对上他的目光,晏宁顿了一瞬,兀自走下车。
谢鹤明在她错身而过的瞬间,无声低笑,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元青早就先去客栈打点,车夫也将马车拉走,晏宁和谢鹤明一前一后地往客栈走去。
随着他们离身后的树林愈来愈远,被密林遮住的月亮渐渐冒了头。
下弦月高挂树梢,竟成了这夜色里唯一的光亮。
谢鹤明偏头看向晏宁,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长,他贴着她的影子前行。
自重逢以来,她总是一副淡淡的神色,像对所有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唯有在找人一事上露出一两分动容之色。
可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那日晏宁率先入城,他也在城门外下车,走进去后本以为还要找寻一番,谁知正巧撞见她坐在茶摊里,与一群妇人交谈。
她脸上神色忽悲忽喜,又是轻蹙眉梢,又是低头抹泪,将一套楚楚可怜的姿态演到极致,却是不同于面对他时的鲜活模样。
谢鹤明攥紧手指,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的椅子上落座。
伙计上前,刚要开口询问,他就拿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摆了摆手。
谁不喜欢这种一言不发就给钱的贵客。
伙计颇有眼力见,点头哈腰,麻溜地离开了。
谢鹤明的目光始终未从晏宁的身上移开半分,见对方抬手时露出的胳膊上有无数的旧伤,绝非一两日形成,这是常年积压,旧伤结痂,又添新伤,长此以往,那些伤疤无法彻底治愈,如烙印一般刻在她的身体上。
一瞬间,他瞳孔骤缩,脸色微变。
手中的茶杯险些端不稳了。
直到晏宁起身,去往县衙,去往裁缝铺,他都离她不远不近。
说是顺路,其实他是特意为她而来的。
客栈中逐渐亮起灯火,元青办事快,他走过来道:“公子,先去房中休息会儿,吃食已在准备了。”
谢鹤明望向晏宁。
而晏宁接过房牌,已往楼上走去。
“公子?”见谢鹤明还在盯着,元青忍不住出声喊他,再三犹豫,还是道:“你此次偷偷离京,若被老爷知道了,怕又是不得安宁。”
不知想到什么,元青欲言又止:“公子,你已将七姑娘等来,那……”
说实在话,他也不知公子用意。
三年前,晏宁身死,谢鹤明去晚了,问了霍府外的百姓,才得知发生的事情,他走到江边,江边石子分散的极不规律,像有人在此努力挣-扎过。
望着满地狼藉,与毫无波澜的江面,谢鹤明什么也没说,只是站着。
从白日站到夜晚。
元青找到他时,本想说些什么安慰几句。
谁知,谢鹤明突然转身,眼底再次出现神采,“她不会死。”
只有这四个字。
纵然往后的三年,晏宁并未出现,但他仍旧相信——她没死。
“我还有些疑虑未能解开。”
谢鹤明走到桌旁坐下,“待此间事了,我自会回去。”
元青低声提醒,“公子,你莫要忘了,还有郡主呢……”
提起这个,谢鹤明果然皱眉。
“公子,饭菜好了,您是在这用饭,还是……”掌柜的端着托盘走来。
谢鹤明道:“给我吧。”
他走上楼,走到晏宁的房门外轻轻敲了两声。
屋内,女子坐在铜镜前,她衣衫半解,露出大片肌肤,锁骨精致,线条流畅,美中不足的却是她肩上、背上的那些伤痕。
手指轻轻划过,镜中的女子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伤。
脑中又响起了那些哭喊声、尖叫声,伴随着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喷涌出来的鲜血糊了满脸。
到处皆是死人。
门外声音骤响,晏宁顿了顿,重新将衣衫穿好。
隔了许久,她才将门打开。
“何事?”
“给你送饭。”
晏宁垂下眼,伸手接过,“多谢。”
她另一只空着的手按在门边,正欲关门,却见谢鹤明依旧站着,疑惑道:“还有事?”
“……没了。”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门被关上,谢鹤明并未离开,他想到方才晏宁脸上的神色,不知为何心底隐隐流露出不安。
那是一种十分平静的目光,像石子落入江面,也不会掀起一丝涟漪。
黑谭寂静,无风无浪。
就像如今的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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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像一具尸体。
他按下心中异样,转身离开。
……
翌日,谢鹤明下楼时,只见晏宁已坐上马车,双腿垂下,没有晃动,但衣裙却被风吹得飘荡,她的目光落在远方。
他顺着看去,透过重重密林,望见层峦叠嶂,高耸入云。
“这么早就起了?”
晏宁听到声音,收脚上车,“习惯了。”
撩开车帘入内。
“走吧。”
元青从客栈里买了些能过夜的吃食存着,以防万一。
连日奔波,途中未再遇上一家客栈商铺,连个茶摊也没有。
终于在粮食耗尽的最后一日里,他们赶到临清。
晏宁依旧在县城外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公子,那我们呢?”
谢鹤明看了会儿,才道:“绕两圈再进去。”
“啊?”元青嘟喃,“有这必要吗?”
……
与庐阳不同,临清看上去不算大,商铺虽多,但一家紧邻一家,显得无比拥挤。
百姓脸上鲜少露出笑容,眉宇间被一股忧虑所萦绕。
街边卖菜的阿婆与人争吵,脸色涨得通红,两人不肯退让,引得路人围观。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只听一声昂长嘶鸣,烈马飞奔而来。
马鞍上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手握缰绳,任由烈马奔驰,并未理会被他撞飞的百姓,反而径直越过他们的身体,一路横冲直撞。
晏宁原本站在路边,但见他手中鞭子狠狠扬了几下,将那些已在躲避的百姓抽倒在地,立刻往后退,退到铺子前。
有一瞬,她与少年的视线对上。
但不过须臾,少年就移开目光。
她远远望着,一群亲卫跟在身后,将街上倒地的百姓给踢到一旁,脚下不曾收力,仿佛嫌他们碍事。
晏宁睫毛微颤,只这片刻功夫,街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
她见少年勒马回头,手中鞭子举起,嚣张又霸道地扫过那群人,“今日是给你们一个教训,他日本公子驯马,趁早躲远些,不然就这么死了,可太没意思。”
他扯着唇,调转马头,双腿狠狠一夹马腹,再次向远处奔去。
晏宁从里走出来,看到一旁的妇人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哭诉道:“还有没有天理了!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小点声!”她的丈夫面露惊骇,急道:“他一向作威作福,连他老子都管不了他,以后还是躲着点走吧。”
一个小公子却有如此大的本事,当地百姓不敢怒不敢言,甚至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看来此处有个大官,这公子还与那个官员关系匪浅。
她许久未回到这里,竟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
晏宁往前走,打算先行离开此地。
“宁姐姐。”
糕点铺门口,有人喊住她,语气惊喜又意外。
晏宁回头,也是一怔,“蓉儿?”
在她面前站着的女子约莫十四五岁,头发编成辫子,垂在两侧,模样俏丽,虽未长开,却能预见来日容貌。
她忙跑过来,拉住晏宁双手,左看右看,“宁姐姐,真的是你!”
9. 设局
一座宅院里,十几个人围着晏宁不放,有的还是小小少年的模样,有的如姜蓉一般年岁,他们见到晏宁皆是喜不自胜,拽着她的衣袖吵嚷个不停。
姜蓉笑着将他们赶走,拉着晏宁到一旁坐下。
宅院并不大,能住人的屋舍也不多,多是孩子挤在一处将就着睡,小厨房就在院子左侧,木柴堆置在角落,灶台上摆满锅碗瓢盆,底下似乎还燃着火。
晏宁目光一转,屋顶是用茅草盖的,到了雨天必然漏雨,屋舍窗纸上有洞,处处破败萧条。
她记得自己离开前,并非此番情景。
“宁姐姐喝水。”姜蓉给她倒了杯水,笑道:“今日出门前,原本想着买点甜食,可没想到竟见到姐姐了,这不比任何吃食要甜。”
语气自然熟络,眉眼带笑,与分别前无异。
她绝口不提那些变故。
晏宁低头抿了口水,一时没说话。
“姐姐……怎么了?”
姜蓉看出她的不对劲,小心翼翼问。
宅院中的孩子都是被晏宁所救,并且收留,若没有她,便没有如今身体康健、能跑能跳的他们。
姜蓉微微出神,想起第一次见到晏宁时,她穿着一件粗布麻衣,衣摆处染上红渍,被洗得发皱,看上去像血迹。
那时她与妹妹逃难到临清,腹中饥饿,险些晕倒时,眼前出现了一双鞋。
她们太饿了,晏宁将食物放在面前时,更是顾不得其他,抓起就往嘴里塞。
吃饱喝足后,才拘谨起来,轻声道:“姐姐救了我们,今后若有需要我们的,定会报答。”
可晏宁只是淡淡说了句,“不必。”
她给了她们住所,后来又陆续带来几个同她们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
晏宁话不多,总能随时将食物和水准备好摆在桌上。
她不知她的来历,却相信她是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人。
只是相处的那段时日,她能察觉到晏宁身上有股濒死的气息,很沉闷、很阴郁。
姜蓉不敢多问,直到晏宁离开。
此次相逢,她觉得眼前女子变了,又好像没变。
“为何不见阿九?”过了片刻,晏宁道。
阿九是姜蓉的妹妹,她们感情十分要好,可从她进来开始,却不见阿九。
姜蓉睫毛微颤,轻声道:“阿九……前些年去到江边,不慎溺水……”
喉头哽了哽,说出这些话已用尽全部力气,她再无法说下去。
晏宁也是没想到,神色一怔。
“找到尸首了吗?”
姜蓉放下手,微微攥紧,垂头不语。
院中孩子们的欢闹声在耳畔响起,印象中她的妹妹也是这般,天真烂漫,即便是在逃难的路上,她也能省吃俭用,留下更多的食物分给她。
可笑她一直以为是有多余的食物,却不曾想是阿九将自己的那份留着,留到下一次给她。
她那么懂事……
半晌,姜蓉道:“找到了。”
她一字一句道。
像是怕她继续问下去,姜蓉转而问道:“姐姐此次回来是有重要之事吗?”
晏宁颔首,看她一眼,直接问:“城中最大的官员是谁?”
姜蓉一愣,“是节度使沈岱。”对于晏宁,她向来有问必答,不问其缘由。
“他可有儿子?”
此话一出,姜蓉放在桌上的手抖了一下,死死抠着桌面。
她面色不自然,垂落的长睫掩去她眼底的异样,像是心中所藏之事不愿叫人发现。
晏宁见她不说话,默不作声地打量她。
“是。”姜蓉低声道:“他有个儿子,叫沈章越。”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仿佛触及到不为人知的心事,令她浑身紧绷,唇瓣紧抿。
说着,似是意识到什么,慌忙抬头,“宁姐姐,你遇到他了?那、那你……”她站起身,迅速围着晏宁转两圈,见她并无受伤,这才安心落座,“他没伤你吧?”
“放心。”晏宁道:“只是在街上偶然碰到。”
姜蓉刚松口气,只听晏宁再次开口,语声空幽,“他在驯马,伤了众多百姓。”
闻言,姜蓉倒没多大反应,应是习以为常,“沈章越此人,嚣张跋扈,仗着他爹是节度使,做了许多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之事。”
顿了顿,她声音又低下去,“人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看到了,畜生伤人,果真是物以类聚。”
她这一句‘畜生’不知骂的是那马,还是某个人。
姜蓉心情平复下来,“姐姐,你今后可要小心点,他那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晏宁沉默片刻,手指摸着杯口,像在思考,良久后才道:“蓉儿,你很了解他?”
姜蓉避开眼,看向门外,“自然,这城中谁不了解。”
离开许久,应是发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变故。晏宁心细,观她神色便知此事还不小。
但她不愿说,即便她逼问,怕也是得到几句搪塞罢了。
“蓉儿。”眼下她亦有更重要之事,“我此次回来是想打听一人。”
姜蓉回神,“姐姐你说。”
“你可听说过孟家?”
“哪个孟家?”
晏宁开口道:“我只知是个大户人家,孟家公子似乎叫孟昌。”
姜蓉神色一顿,表情很是怪异,“知道是知道,不过怕是来晚了。”
“为何?”
“他犯了事,被人抓了。”
晏宁道:“何人所为?”
树叶簌簌落下,落进宅院,地上已堆积不少叶子。
姜蓉注视着晏宁,缓缓开口:“节度使。”
……
兜兜转转,又绕到此人身上。
从沈章越的性子不难看出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别说要人了,只怕她敢出现在节度使府门外,就要被不问缘由地抓入狱中。
原本想着她此行只为找人,不必横生枝节,却没想到第一步便受到阻碍。
那种人一旦招惹,便轻易不得脱困,她需想个万全之策。
不过好在有了线索,孟昌也确在此地。
夜已落幕,呼啸的风吹在身上带了几分凉意。
晏宁坐在屋前石阶上,盯着脚边的石子,轻轻挪动脚尖,石子就被踢远了。
“宁姐姐。”姜蓉走到她身旁坐下,抬头望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明日吃什么?”
姜蓉忍不住笑了,“姐姐何时也开始关心起这些事了?”
晏宁抿唇,“随便想想。”
“对了,你知道孟昌,那你可知他的夫人?”
“夫人?”姜蓉想了想,摇头,“我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夫人,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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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有不少。”
没有夫人……
那霍云清去哪儿了?
晏宁握拳,指尖陷进掌心,按耐住心底的浮躁。
“你可知孟昌被关在何处?”
若是县衙,倒还有几分把握,但若是节度使府上……
但事事往往不如她所意,“沈岱府上。”
手指一松,心头却更加郁闷了。
“夜深了,回去睡吧。”
姜蓉点头,起身后却见晏宁并无入屋的打算,她疑惑问:“宁姐姐,你不睡吗?”
“我还有事出去一趟。”
晏宁办事自有原因,即便是从前,她也常常消失无踪,几日后又突然出现,她也从不会过问。
闻言,姜蓉道:“那你小心。”
晏宁已走到门口,不知听没听到这句话,微微侧头,身影渐渐模糊起来,她站在暗处,而姜蓉立在屋中,同样身处黑暗,月色照不到她们身上,咫尺的距离,却又始终无法跨越。
临清的深夜更是安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有一人敢在外逗留。
树上叶子枯黄,成片成片地掉落。
晏宁盯着脚下的影子,走到一处后,突然驻足。
她没回头,四下无人,像在喃喃自语,“你既顺路来了,不妨再顺路做件事吧?”
身后树影婆娑,微微晃动。
墙上的影子多了一个。
“你怎知我在?”含笑的语声让这夜里多了些暖意。
“不是顺路吗?”晏宁慢慢转身,盯着身前男子,“我猜,这里也是公子的路。”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了。
夜色幽幽,清风拂过,女子的发带随风而飘,寂寥的长夜变得朦胧起来。
二人目光相撞,谁也没落下风。
“你要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晏宁莞尔,暗淡的月光下,如嫩芽初生,含苞待放,谢鹤明瞧得真切,心头为之动荡。
翌日天光大亮,晏宁用完朝食,就出了门。
她没走几步,身后有人追过来。
“宁姐姐,这个给你。”姜蓉摊开手,手心赫然躺着一个荷包,荷包针脚平整细密,可见绣工,“这里面放着我去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她笑道:“愿姐姐此后一帆风顺,逢凶化吉。”
晏宁接过,还不等她说什么,姜蓉便转身走了。
她又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往节度府走去,隔着一段距离,她正巧撞见谢鹤明被人恭恭敬敬地邀进去。
在入府前一瞬,那双眼眸朝此处望来,晏宁迅速侧身往后巷中走去。
“七姑娘。”元青朝她行礼,将一个包裹递给她,“公子说你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晏宁伸手接过,翘起唇角,“替我谢谢你家公子。”
不知是不是元青的错觉,他觉得七姑娘说话的语气很怪。
但公子交代的事还没办完,他又道:“七姑娘随我来。”
他将晏宁带到巷子中一处荒僻的角落,这里杂草丛生,足足有一面墙那么高,他伸手拨开草垛,露出里面的一个洞。
晏宁嘴角抽动两下。
“这就是他说的办法?”仔细听,还有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狗洞?”
元青讪讪笑了两声,“七姑娘见谅。”
再看一眼这个洞,晏宁扯了扯唇角,“我会好好感谢他的。”
10. 节度使
节度使府邸很大,装潢气派,院中栽种了许多树,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弯弯绕绕,连着前廊,一条小路走过去,又分了好几条岔路,若是不辨方向的人定然容易走错。
晏宁走到一棵树后,解开包袱,看见里边放着一张舆图,大致描绘了宅院的地形,她低下头认真看了看,找到一个被圈起来的地方,一旁写着‘刑房’二字。
显然这就是关押犯人之处。
她拿出预先准备好的亲卫衣服换上,垂头看了眼,包袱里还有一张令牌。
约莫手掌大小,边缘雕刻精致。
看来这就是能进入刑房的令牌了。
也不知是谁的东西。
不再多想,她将令牌收入怀中,将剩余的东西埋在树下,双手抓了一把泥土往脸上抹,而后走了出去。
方才粗略的看一样,她就记住了大致的方位。
往右边走,经过一处凉亭,里面站着一个女子,发饰精美,珠光宝气,她看到晏宁,神情颇为傲慢,仰着下巴,指着她道:“你,去给我将公子找回来。”
周围婢子瞬间煞白脸色,看向晏宁的目光透着怜悯。
谁都知道沈章越喜怒无常,一旦有不顺心的便拿下人发泄,即便是被打死了,也只能说是自己的命不好。
没人想领这份差事。
晏宁心中暗骂一句,低声应了,转身往另一方向走去。
原本这是最近的路,可现在迫于无奈要绕个方向,这还不是最麻烦!
她看到前方有一众亲卫巡逻过来,镇定地走过去,亲卫里为首的那人多看了她两眼,接着移开眼,并未发现异常。
晏宁走了一段路后,远处乍然出现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无比熟悉——是谢鹤明。
这就是麻烦的地方。
方才她走的是沈府后院,是女眷住处,亲卫鲜少会进去巡视,若她能顺利通过,那一切都相安无事。
她停下脚步,闭了闭眼,只能赌一次了。
身侧又一亲卫队擦身而过,她抬脚跟上去,站在最后一个,试图与他们融为一队,但也有几分格格不入。
每一步都在赌,只盼那个节度使的注意不要落在此处。
经过那个亭子时,她状若无意瞥了眼,正巧与谢鹤明的视线对上,那双含笑的眼依旧泰然,脸上也看不出丝毫异样,他平静的仿佛在自家后院里闲逛。
晏宁收回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动。
庭院在渐渐远离,她找了个机会离开亲卫队,按着记忆中的方位走下去。
刑房处在一个偏僻的院子里,与前头的喧闹隔绝,除了守卫,无人会踏足此地。
晏宁见远处被看护的密不透风,投机取巧显然无用,她将怀中令牌取出,握在手中。
这处院子许久未曾打理,两边杂草丛生,墙角长满青苔。
她径直走过去,守卫见到她,当即拦住,“干什么的!不知道这里不能来?”
晏宁举起令牌,冷声道:“奉老爷的命令,提审孟昌,还不让开!”
守卫听她提起沈岱,瞬间脸色就变了,犹豫一瞬,迟疑道:“这孟昌有什么好审的?把令牌拿来我看看。”
晏宁脸色沉下来,“老爷审人还需同你们解释?谁给你的胆子!”说着,又将令牌随意丢到他怀里,一字一顿道:“那就看仔细了。”
她语气压低,冷冰冰的口吻当真骇人,再者,沈岱的令牌从不离身,能给眼前这个亲卫,定然是重要之事。
他深知沈岱的脾气不好,不敢多想,粗略扫两眼,的确不是假的,随即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小的这就带您进去。”
晏宁冷冷“嗯”了声,跟在他身后。
铁门打开时沉重的声音听得人心头烦闷。
刑房里燃着火烛,仅能照亮脚下的路,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四面阴暗潮湿。
长阶湿滑,晏宁走得小心。
靠近外边的犯人,见终于来了人,都大声囔囔冤枉,还有的更是口出秽言,辱骂不休。
晏宁边走边记下路线,以防突发状况。
在经过一个拐角时,她目光一掠,瞥见一个被绑在石架上的女子,四周浸满水,她半个身躯沉在水里,头低低地,像失去了意识,露出外面的肌肤满是伤痕,鲜血滴在水里,洇红了一大片。
守卫回头,见晏宁没跟上来,走过去问:“大人,怎么了?”
节度府上层次分明,爬得越高干得便是贴身护卫之事,而像他们这种没什么能力的,只能派来守刑房。
叫声“大人”倒也不错。
晏宁抬了抬下巴,“那人是谁?因何被关在此地?”
守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啊,不知怎的得罪了公子,关了有两日了,那嘴就是撬不开。”
他的语气平淡,应是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沈章越风流浪荡,强撸良家女子也不是一次两次。
“一会儿把她一起给我带上。”
“啊?”守卫犹豫,“若是被公子知道了,我就完了……”
“你傻啊。”晏宁凑过去,嗤笑道:“若我能撬开他的嘴,在公子那不是大功一件吗?”她拍拍守卫的肩,蛊惑道:“到时还能少得了你的好处?”
守卫眼睛一亮,被她这话说的心痒难耐,也没多纠结,满口应下,还奉承了几句,“那就有劳大人了。”
“好说好说。”晏宁笑眯眯地看着他。
二人走到最里边,一间上锁的牢房里躺着一个人,他翘着腿,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在空气中比划,嘴里哼着难听的曲子,姿态十分闲适。
守卫向她赔笑了声,随后走过去重重拍了两下房门,“干什么呢!你以为是你家后院啊?老爷要审你,出来!”
那个男人一愣,扭头看过来,“谁要审我?”
守卫不跟他废话,直接进去将他绑了出来。
“大人,这人就交给你了。”
晏宁点头,“还有……”
她没说完,守卫十分上道,“明白明白,这就去给你带来。”
等人走后,晏宁和男人大眼瞪小眼,良久,她缓缓开口,“你就是孟昌?”
“你说老爷要审我?”孟昌眯起眼打量她,随即摇头,“不对,你不是老爷派来的人!”
他语气信誓旦旦,像是笃定了沈岱不会找他,结合他方才悠哉悠哉的模样……晏宁若有所思。
远远听见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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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孟昌似乎确认她身份存疑,正要开口喊人,突然脖颈一痛,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要想活命,最好乖乖听话。”
孟昌还在踌躇,显然是想赌一把,但晏宁没给他这个机会,微微退后一步,站在他身后侧,手中握着一根银簪,细小到被她的掌心所包裹,在旁人看来也只觉得她是按在他的肩膀上。
银簪又往里送了一分,刺破皮肤的剧痛让孟昌险些喊出声来,晏宁低声道:“你猜是他来得快,还是我的手快?”
“我既然敢来,就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你、敢拿命来赌吗?”
一句接着一句,孟昌紧紧闭上嘴,额间不停冒汗,一声不敢吭,生怕身后的活阎王一个不高兴就要了他的小命。
对于一个惜命的人来说,他不敢赌。
晏宁在那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孟昌为何能确定她不是沈岱派来的人?或许他确定的是沈岱不会审他,因为他本身没有犯错。
他在牢中无比放松,全然没有一丝担忧与害怕,更像是将此地当成他的护身符,被抓怕也只是个幌子。
“大人,人带来了。”守卫没看出眼前的暗流涌动,忙不迭将人拖过来。
那女子浑身是伤,已无力行走,脚踝处被磨得鲜血淋漓。
晏宁空着的手抓住她胳膊,轻轻松松拎起来,皱眉看了她一眼——太瘦了。
这一动,银簪在孟昌脖子上搅了一下,令他痛得喊出声。
守卫看向他。
他下意识张口就想说些什么,晏宁同样扭头,定定地盯着他,“我捏疼你了?”
像是在说,不够疼?那继续?
他到嘴的话又憋了回去,动也不敢动,“不疼不疼。”
守卫摸不着头脑,只想着赶紧把人送出去,好向公子立功。
走出牢房后,晏宁两手拎着人,七拐八绕,走到一处陌生的院子,四周寂静,无声无息,前面被密林遮挡,看上去十分隐蔽。
她在舆图上看到过此处,是处荒废的院子。
女子被她随意丢在一旁,握着银簪的手抽出的同时,一脚踢在孟昌的膝弯上,没给他丝毫反应的时间。
孟昌腿一软,跪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晏宁又踹了他一下,将他踹翻,蹲下身,面无表情道:“我问,你答。”
“凭什……”
他一抬头,晏宁手中的银簪再次举起,尖端还染着血,像一件杀人利器,他话音一滞,磕磕绊绊道:“你要……问什么?”
“霍云清在哪?”
晏宁没什么耐心,单刀直入。
听到这三个字,孟昌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躲,“我不认识……啊!”
话音未落,晏宁用脚给他踢翻过去,脸朝下,握着银簪插入他的腰窝处,一只手狠狠按在他脑后,将他整张脸按到草坪上,堵住他脱口而出的喊叫。
银簪刺入腰窝,却没急着抽出,晏宁动了动手腕,在他腰间一阵搅动。
钻心的疼浸入骨子,孟昌浑身都在抽搐,脸涨成猪肝色,脖颈上青筋暴起,偏偏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晏宁神色漠然,猛地抽出,正欲再刺,他语调微弱,“我说……”
11. 逼问
晏宁的手松了点,孟昌得了空隙立马侧过头,不停地喘息,他缓了几下,又像好了伤疤忘了疼,小心地同她打着商量,“我说了,你能放了我吗?”
对他来说,没什么东西比命重要。
晏宁没说话,只冷冷地盯着他。
躺在一旁的女子发出一声细碎的动静,瞧着似悠悠转醒,她眼皮颤动,缓缓睁眼,待看清眼前情形,她怔住了。
一个侍卫脚踩在男人腿上,手中还握着不知名的东西,指尖隐隐被鲜血染红,她脑袋还浑浑噩噩,身上到处都疼,一动就疼,但她还是慢慢往后挪,直至后背贴着墙,就这几步弄得她好一阵喘息,“你们……是谁?”
晏宁没理会她,仍看着孟昌。
女子看不清孟昌的脸,只觉得侍卫表情很冷,像身处极寒冰窟,她忍不住发起抖来,身上的伤令她陡然惊醒。
视线环绕四周,这不是牢房。
女子并没放下戒备,独自缩在一处,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晏宁瞥她一眼,却久久没听到开口,脚下使力,隐约能听到“嘎达”一声,孟昌浑身不自觉颤动,喊叫声再次被她堵住。
一旁的女子被这举动弄得也是一颤。
“要知道,你的命在我手上。”
孟昌脸上冒汗,五官都疼得变了形,唇色苍白,面容憔悴,无法抑制的痛楚席卷了他所有的思维,开口时,他的唇瓣在抖动,“五娘她……她去了铜陵。”
好、好疼……
晏宁的脚并没松开,低眉不语。
“她看上了别人,我成全了她。”孟昌总结措辞,只差没将那句“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给说出来。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抓住,头转不过去,看不到将要发生什么,心中更慌,巨大的不安萦绕心头。
晏宁神情近乎麻木。
下手狠辣,同一根银簪刺入孟昌的手指头。
不是指腹,是指尖。
四面的风吹来,仿佛寂静一瞬。
孟昌的脸色因疼痛而扭曲,嘴唇剧烈颤抖而发不出声来。
伤口处只一个小小的红点,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染红了底下的草坪。
刹那间,钻心刺骨的疼痛让他感到窒息,四肢百骸无不在叫嚣着——
疼、疼!疼!疼疼疼……
好疼!!!
他冷汗直流,呼吸变得急促,手无力的垂下,心中不仅是忐忑更是惧怕,若他能动,定然要躲得远远地。
晏宁站起身,笑得亲切温和,脚挪到他手腕上,稍稍用力便踩住了。
“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方才他、他说了什么?
孟昌面露茫然。
再次袭来的疼痛在提醒他,“五、五娘真的去了铜陵……”他焦急忙慌道:“我没撒谎!”
拇指被人抓住,他头皮都要炸了。
“我真没……啊啊啊啊!!!”
晏宁又是一用力,将他拇指往另一个方向扯,那种疼痛与皮肉分离无异,无法言喻、无处宣泄,从头皮到脚尖,顺着脊背一路往下,全身的每一处骨头都像被巨石碾压一般,几近昏厥。
他痛到虚脱,眼皮耷拉着,颓废地躺在草坪上,浑身汗湿,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这场面既惊悚又吓人,女子靠着墙,脸色愈发苍白,一副被吓傻的模样。
“我给过你机会了。”晏宁的声音轻轻地,没再刻意伪装,像女子般温柔,孟昌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费力地掀起眼皮,“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难道五娘从没跟你提过?”
孟昌努力将脸转向她,一点点睁大眼,试图将她看清楚,可在他面前的人,浓眉大眼,面容黝黑,他印象中,霍云清从未提起过这样的人。
观他面色,晏宁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倒没多大反应,“她去铜陵做什么?跟谁去的?”
“我只知,来人是铜陵富商,姓楚……啊——”
指尖又被刺入一针。
晏宁杏眸低垂,本该灵动的眸中却一片死寂,她在做这种事情时也是面无表情的。
又是富商。
她眼中燃起一簇火苗,即便落在深潭中,也依旧燃烧,不见丝毫泯灭的模样。
孟昌的喊叫接二连三响起,远处传来零星几道声音。
“有动静。”
“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过去看看!”
孟昌仿佛看到了希望,费力挣扎,试图引起远处注意。
晏宁一脚踩在他后脖颈,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远处的守卫逐渐靠近,来者不多,却也不是她能对抗得了的。
她平静地望着。
陡然间,一道火光冲天。
朝这走来的守卫脚步一顿,慌忙转身,“怎么回事?!”
“快!快去救火!”
一瞬间,熄灭了孟昌的希望。
他心如死灰,后脖颈上的禁锢松了,他连忙吸了几口气,恍惚间听到身旁人道:“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他以为自己得到解放,却在下一刻陷入更深的绝望。
“针上有毒,你的命在我手里。”
晏宁道:“若霍云清仍在铜陵,自会有人给你解药,若她不在……”顿了顿,更加阴冷的声音响起,“那你就该合计合计,能不能活到我找到她时。”
这无疑比死还要痛苦。
让他永远都活在恐惧中。
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霍云清究竟在不在铜陵。
他不停摇头,想开口求她,眼前一黑,瞬间昏死过去。
女子抱膝躲到树后,看着晏宁朝她走来,惊恐地往后退,但她浑身无力,只能任由晏宁将她拽起。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竟没遇到一个人。
晏宁走到原先那棵树后,挖出她埋下的东西,接着拨开杂草,露出一个洞来,对女子道:“爬出去。”
女子不敢不听,忍着身上的疼,一步步往外爬。
晏宁将地面恢复如初,跟着爬出去,她将杂草重新掩上,仿佛从来没人来过这里一般。
“七姑娘,你可算出来了。”
元青一直候在外面,见到晏宁平安出现时,终于松了口气。
再一看晏宁的脸,他吓了一大跳,“七姑娘,你的脸……”
晏宁没解释,只道:“此次多谢你了。”
元青挠挠头,“这倒没什么,公子交代了,让我一切都听姑娘的。”
在进去前,晏宁就多做了一手准备,以免发生意外,她让元青在两个时辰后选一处院子放火。
只是不知他选的是哪一处院子,竟能让全府守卫都动身赶去灭火。
她将怀中令牌还给他,“事情已了,我先走了。”
元青喊住她:“七姑娘,你不等等我家公子吗?”
“你家公子那么厉害,定能平安出来,何须我等?”
“可是……”
晏宁往前走,在她身旁的女子两边看了看,最后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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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也跟了上去,身上的疼痛让她走得并不稳当。
元青愣愣看着,小声腹诽:“怎么觉得七姑娘用完公子就扔呢?”
“连你都发现了。”
元青一转头,惊喜道:“公子!”随即反应过来,“你帮了七姑娘这么大一个忙,她也不说谢谢你。”
谢鹤明笑了,“她不是说过谢谢了吗?”
“……那不一样。”元青语塞。
“放火一事你做的不错。”
提起这个,元青情绪又好起来,“不过公子还真聪明,一箭双雕,既帮了七姑娘,又烧了那些证据,家主一定会感谢公子的。”
谢鹤明低头笑笑,眼中闪过一道暗芒,“那可说不准。”
“他啊,指不定还会认为我坏了他的大事。”
元青听他语气,不敢多说,生硬的转移话题道:“公子,那这个怎么办?”手掌摊开,赫然放着那块令牌。
“哪儿拿来的,放回哪儿去。”他如是说道。
……
晏宁没有回到那处宅院,沿着无人的街道一直走,走到一处江边,她低头漫不经心地清洗手上血渍,纤细的手指浸入江里,一寸寸擦拭,直至再无一点血迹。
接着她洗去脸上妆容。
女子站在她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一个灰头土脸的侍卫,变成一个娇弱貌美的女子。
唇红齿白,杏眸微敛。
她脱去那身衣服,重新梳起了头发,长长的乌发任她缠了几下,编成一个辫子,发带束在发尾,温柔又恬静。
若非她亲眼所见,实在想象不到眼前女子会是方才那个下手不眨眼的黑脸侍卫。
正出神着,眼前人回过头,盯着她道:“你叫什么?”
“我叫……清璇。”
“你过来。”晏宁依旧是那副淡然神色,看不出她究竟想做什么,清璇犹豫了一下,心道自己已一无所有,实在没什么可失去的,便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离晏宁还有几步距离后,她停下脚步,警惕地站在原地。
面前突然递来一块帕子,她微怔,顺着这只手看去。
“擦擦脸。”
晏宁的嗓音平静,并不算柔软,眼中也不见丝毫怜悯,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之事,掀不起她心底的涟漪。
大抵是许久未曾听到这样一番话,清璇的眼眶蓦地红了,她垂下头,肩膀一耸一耸,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滴落。
晏宁一愣,又将帕子往前伸,什么话也没说。
她最初将她带出来,可不是动了什么恻隐之心,她又不是圣人,没道理在那么冒险的时刻为一个不相干之人,将自己陷入险境。
清璇接过帕子,走到江边,蹲下身。
她看着江面上倒映出来的女子面庞,失神的望着,帕子轻轻拂过伤痕,很疼,但没心里疼……
她咬着唇,像是积压已久,也不顾身边有没有旁人,发泄般的流着泪。
泪水砸进江里,荡开一圈圈涟漪,连她的面容都变得不甚清晰。
哭完,发泄完,她垂头不语。
突然一个瓷瓶递了过来。
她顺着这只手看去,脸上泪痕未干,却怔住了。
晏宁道:“治伤的。”
她颤着手接过,握在手里似能感受到晏宁手心的温度。
好在这些伤只是看着吓人,但都是皮外伤,不曾伤到肺腑。
药粉抹在伤口上,冰冰凉凉,确实缓解了不少痛意。
她低低道:“多谢姑娘。”
12. 承诺
过了正午,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
江边僻静,拂过发梢的风温柔的擦拭清璇脸上的泪,她余光瞥见晏宁腰间挂着的荷包,微微一愣,“这个怎么会在你这?”
荷包做工不算上佳,一针一线却缝得极其认真,尤其是上头的图案,绣着一个九字。
天底下那么多的荷包,不可能所有的巧合都集中在一个上。
迄今为止,她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清璇抬眼,“可否借我一看?”
或许隔得远,她看错了也说不准。
晏宁听她语气急切,不似作伪,干脆解下荷包,递过去。
一放在手心,清璇便确定这是姜蓉贴身佩戴的,她忙道:“你认得姜蓉?”
闻言,晏宁也正色起来,“你如何知道她?”
一个是被困在节度府牢狱里的少女,一个是在外生活平淡的女子,两人看起来没有任何接触,完全不可能认识。
若二人相识,是不是也就说明姜蓉和节度府之间发生了什么。
晏宁眸色沉下来,“你因何被抓?守卫说沈章越一直想从你身上问出什么,他想问的究竟是何事?”
她的语气步步紧逼,清璇下意识后退,但脑中又浮现那些苦痛与恨意,她掐着自己掌心,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沈章越害死了我的父母。”她道:“他害我家破人亡,只为了让我做他的妾室。”
“我恨他!”
“如果有人能助我杀他,我愿意舍弃一切,哪怕是我的命!”
晏宁注意到她最后的话,“有人?”她眯了眯眼,“那人就是姜蓉?”
清璇犹豫片刻,还是点头。
“但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我只是截获了一封信。”
“什么信?”
“一封沈章越亲笔写下的信。”
晏宁又问:“之后你将信交给她了?”
清璇点头,想起之后发生的事,她并不后悔,即便被打的遍体鳞伤,即便容颜不再,她也要替死去的至亲报仇,只因那人说过,会让施暴者受到应有的惩罚……
她家境并不富裕,但爹娘对她很好,从来舍得在她身上花钱,凡是别的孩子有的,她也必然要有。
爹娘从未因为她是个女儿身而放弃她。
阿爹老实本分,虽不曾念过书,但也有意将她送去私塾,只因银钱不够,最终还是搁置了,阿娘恬静温柔,总是耐心的教导她。
原本平淡的日子终是被沈章越打破。
他也不知从哪瞧了她一眼,偏要将她带入府中为妾。
爹娘将她含辛茹苦养大,可不是为了送她与人为妾的。
那一日,傍晚时分,夕阳斜红。
她被人拽到门外,眼睁睁地看着一柄长刀贯穿爹娘的腹部。
血流满地。
阿娘倒在血泊里,没来得及再看她一眼。
落日的余晖洒在阿爹脸上,他紧紧抓着腹前的刀柄,像是不舍,又像是苦涩的望着她。
无论她如何崩溃喊叫,沈章越都只淡淡吩咐一句,“把人给我带走。”
她匆匆看了眼倒下的阿爹,耳畔仍在回荡着沈章越那声,“真晦气。”
真晦气……
对沈章越来说,两条人命是件晦气的事。
在节度府的那几个月,她生不如死。
有人同她说,刚来都一样寻死觅活,最后还不是乖乖地梳妆打扮,求公子临幸。
对女子来说,有人宠爱,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可清璇眼里只有恨意。
除了恨意还有对自己的厌弃。
她无法替父母报仇,还要委身于仇人。
手中握紧的匕首,是她唯一的底气。
可次次都被沈章越发现,招来更多的拳打脚踢。
她身上流血,眼中流泪,从小没挨过打骂的她在那几个月里,都受了一遍。
但她只能咬牙忍着,不能哭,会让人觉得软弱,她抬手反抗,迎面就是一耳光。
那阵子,她脸上又红又肿,大抵是不堪入目,沈章越竟没来找她。
就是那时,她遇到一个人。
后院里,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高高的墙面像一座永远无法越过的山峰,她连笼中鸟都算不上。
眼前树叶晃了晃,她看到有一人从树后钻出来。
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年岁,但脸上却干净得很,只是那双眼中藏着和她一样的情绪。
对望片刻,清璇开口道:“你是谁?”
说实话,一抬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姜蓉的确吓了一跳,见她迟迟不曾喊人,虽不知她是何用意,但应该暂时无事。
“你不是沈府的人。”姜蓉没回答她的问题,认真打量起她。
“我自然不是。”说这话时,她没藏起语气里的恨,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姜蓉生了怀疑。
“你恨他。”依旧是笃定的语气。
是陈述,也是试探。
无需说得太明白,二人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恨。”清璇五官渐渐扭曲,每每想起那一日,心口的疼痛就像身上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仇恨像剧毒渗入她的每一寸肌肤,无法隐藏。
什么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她完全无法做到。
每次闭上眼,便是父母惨死的模样。
心底的憎恨如同跌宕的波涛,汹涌澎湃,疼到她成宿成宿的睡不着,不敢松懈,紧绷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
“我恨不得用他的血来祭奠我的爹娘!”
姜蓉静静看着她,似有感同身受,只是她的情绪不再像清璇这般——歇斯底里。
没有用的。
她深切的明白,挂在嘴上的仇恨无用,天真的想向节度使讨个说法更是愚蠢。
她们不过低贱的平民,死便死了,谁能为她们讨公道呢?
世上的公道是靠自己挣出来的。
“我也恨他。”
清璇抬眼看她,只望见平静幽深的眼眸,她的语气太轻了,以至于清璇觉得她的恨意也太轻了,轻到无法背负如她那般沉重的感情。
姜蓉朝她走了一步,“你若帮我,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清璇仍在怀疑,面前的女子同她一般年岁,如何能做到?她不敢轻信于她,但眼下除了她,再无人能帮她。
她没得选。
二人就此达成协议,静待时机。
清璇看着沈章越变本加厉的掳掠民女,依旧是临清一霸,没人敢出言阻拦。
她愈发怀疑姜蓉是不是在骗她,可骗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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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
“你说他写了一封信?”
“不错。”清璇道:“信里具体写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看他今晨抓回一个姑娘,接着就将信交给门外的小厮。”
姜蓉沉思片刻,道:“能将信拦下吗?”
“我现在就去。”清璇也知紧要关头,不再多问,转身就往府外走。
这些日子她安分守己,对沈章越百般讨好,也难得得了些自由,许她出府走动,但要人贴身跟着。
她已尝试许多次把人甩开,这次总算成功。
追上那个小厮后,她气喘吁吁,忙道:“公子想起信中还有话没交代,派我来同你讨回。”
小厮认得她,疑惑问:“公子为何派你来?”
“还不是……”清璇低下头,神色羞赧,“还不是公子正巧在我房中。”她左右看了看,凑近道:“事情隐秘,公子不想被旁人知晓,你应当明白。”
几粒碎银放在小厮手上。
小厮不疑有他,将信递过去,“那行,就劳你带回去了。”
清璇将信交给姜蓉,期间并未打开,以至于到现在她也不知信中究竟写了什么,更不知姜蓉想拿信做何文章。
只是这事还是被沈章越知道。
他大发雷霆,要她交出那封信,可她自然拿不出来,沈章越就命令侍卫将她关入狱中,无论如何也要将她的嘴撬开。
江面水波荡漾,山间的风清寒幽凉,天边阴云密布,沉重的仿佛要坠下来。
有股风雨欲来的感觉。
清璇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晏宁摩挲着荷包,低声喃喃:“你可知姜蓉心中的恨是什么?”
是怎样的恨让她埋藏在心里,连在自己面前也没露出半分异样。
晏宁低头沉思,她开始回想重逢以来的细节。
在糕点铺外碰到姜蓉,她说是来买糖糕的,可她手中却没提着任何东西。
是忘了?
还有提到阿九时……
对了,阿九!
据姜蓉所说,阿九是无意溺水而亡,可临清城中并无湍急江流,又何来溺水之说呢?
唯一的一条江。
她站起身,看着眼前江流,淡漠的眸中有了一丝起伏,转身向远处眺望,江水如瀑,看似平静无波,但真正湍急之时,浪花击打岩石,足以将一个弱小的孩子冲向远方。
而这条江水的尽头,不知是何处。
所以,阿九的溺水身亡不是意外。
可她一个孩子,如何能独自来到空旷的江边?
除非有人引她来。
她几乎将所有的细节串起来,深不见底的眼眸似一张挣不开的网,沉寂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清璇敏锐的察觉到,她此刻很生气,与方才折磨男人时又稍有不同,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在她胸腔动荡。
“我不知。”清璇摇头,“她从未提过。”
与姜蓉合作以来,除了她的名字,她再未吐露过丝毫,大抵是她身上那股悲伤的味道让她卸下几分心防,愿意去相信她。
她心中猜测,这是一个和她一样都失去过至亲的女子。
得到这个答案,晏宁并不意外。
姜蓉藏得很好,险些连她都被骗过去了。
13. 罪恶
风过林梢,云卷云舒。
晏宁握紧手中荷包,猛然想起今晨姜蓉将荷包递给她时的模样,一张笑脸,与初见时小心翼翼地看她时不同。
那时她带着阿九,已饿了多日,生怕晏宁离开,强忍着疲倦与饥饿,扯出一丝笑来,看上去像是讨好。
她显然是将晏宁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种怯弱的姿态却因阿九的存在而变得更有勇气。
晏宁想起她今晨的笑容,藏起所有的苦痛与仇恨,咽下那些近乎麻木的不甘与悲哀,留给她的是一个状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姜蓉心里有太多的苦与泪,可她仍旧选择自己面对。
清璇和姜蓉一样,却又不一样。
同样是两个失去至亲的姑娘,前者直白的将自己的仇恨告诉所有人,她无法忍耐,因为那痛彻心扉的经历并未过去。
而后者早在时间的长河里磨炼出不屈的心性,她学会隐忍,学会隐藏。
她佯装微笑,等待时机,只是这每一次笑都是她苦痛的真实写照。
晏宁捏着荷包,将它打开。
与她所料不差,荷包里放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平安符,只是一封折好的信纸。
信里的内容寥寥几笔,依旧没提到她要做的事,只是对她又是感谢又是道歉,接着讲述了这些年她的所见所闻,昨日太过匆忙,无法聊得尽兴。
又或许是当着她的面,有些话说不出口,只能用这种方式。
写信之人字迹歪歪扭扭,可以看出她很认真,奈何笔力不够。
写至最后,一张纸竟说不完,越写越小。
最后落笔——
山高水远,祝卿安好。
晏宁指尖蜷缩,目光在最后一句话上反复流连。
这样的祝福,以她如今的情形怕是承担不起。
晏宁抬头望天,瞧着是要下雨了。
一群飞鸟掠过江面,朝远方飞去。
她视线追随而去,神色却平静下来。一时间,她想到了许多,沈章越无恶不作,百姓心中早有怨言,只是他们力量微薄,即便联起手来,也抵不过节度府的那群亲卫。
没人不盼着他死。
只是要让谁做这出头鸟。
死一个沈章越罢了,没必要一命偿一命。
若上天真的公平,就该让施暴者付出代价。
晏宁转身欲走,忽地,远处冲天火光令她脚步一顿,清璇也注意到了,“这……这怎么回事?”
谁这么喜欢烧人屋子玩儿?
漫天的浓烟缭绕,使天色更加阴沉。火势渐大,疯狂地吞噬一切,烈焰照亮长空,隐约能窥见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般涌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闻到了刺鼻怪味。
“那是哪儿?”晏宁不抱希望的问。
清璇想了想,“瞧这个方向,应是周府。”起先她只是随口一说,一场大火而已,与她并无干系,可随着话音落地,她脑中灵光一闪,接着双目瞪大,后知后觉般看过去,“那不是……”
晏宁见状,便知其中定有深意,“那个周府也与沈章越有关?”
“是,也不是。”清璇看向她,“确切的说,是周府主母阮苏禾与沈章越关系密切。”
这也是她无意中知道的。
“阮苏禾是沈章越的亲生母亲。”
此事并不是秘密,只因时间久远,人们早已淡忘。
阮苏禾出身商贾,是家中长女,从小便被父亲带出门做生意,在她的观念里,没什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道理。
后来,父亲年迈,将家业交到她手中,她虽是女儿身,却比任何男子都要争强好胜。
阮家商号越做越大,来到阮家提亲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阮苏禾一个也看不上。
只是女子在外行商难免惹来风言风语,她的母亲便起了为她选夫的念头。
商不嫁官,更不低嫁。
选来选去,也未能定下。
后来,节度使迁至临清,百姓们没见过比县令还要大的官员,心中崇拜又敬仰,阮苏禾就是在这时看上了沈岱。
她虽是商贾末流,但胜在容貌姣好,沈岱性子风流,一眼便相中她,连半刻都等不得就上门提亲。
最初的几年,二人也算过了一段幸福日子。
直到沈岱将一个个的女人抬进门,她终是死心,又起了出门做生意的心思,可沈岱堂堂节度使,本就看不起商贾,又岂会同意。
两人连日争吵,阮苏禾心高气傲,从前待字闺中时便是如此,即便嫁人后有所改善,但也只是暂时压抑住。
她趁沈岱不在府中,偷偷出门做生意,只是这么大的事如何能瞒得住,两人又开始争吵,到最后,她拿着一纸休书改嫁他人,留下一个不到七八岁的孩子。
爹不管娘不爱,沈章越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放养中长大。
“从前沈章越和他母亲关系如何?”
“应该不好吧。”清璇道:“我听人说那时沈章越母亲在外行商,根本没管沈章越,无论他在学堂闹了多大的事,她也从没来看过一次。”
晏宁眉心一动,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在她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一处宅院正巧失火,偏偏还是与沈章越有着密切关系的周府。
“走吧。”
“去哪儿?”
晏宁静了静,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入荷包中,“你不想看看你的仇人是何下场吗?”
清璇瞪大眼,恍然意识到什么,“这火……”
她们都没将话说透,往起火的地方走去,走到半路,天上下起了零星小雨,闷雷轰隆,雨水落到江面,荡起一圈圈波澜。
二人身上湿透,走到周府不远处停下,脑中闪过一丝念头。
这雨来得恰是时候。
周府大门黑漆漆地,眼前尽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一片废墟之中,无一人走出来。
雨势较大,彻底扑灭了这场火。
可罪恶并未消散。
晏宁站了会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若她是姜蓉,满心满眼都是复仇,那便不会离案发之地太远,她会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下场。
清璇什么也没说,静静跟在身后。
周府外乱作一团,晏宁隐约能听到百姓在议论:
“太惨了,没一个人逃出来。”
“这火怎么起来的?有谁看见了吗?”
“我还在带孩子,突然闻到一股臭味,出来一看,整个宅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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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烧起来了。”
“你们有没有听到里面好像有人在叫?那叫一个惨嘞。”
“可不是嘛,活活被烧死,谁受得了。”
清璇跟紧晏宁,凑过去道:“姑娘,周家的人全死了。”
她语气有些低弱,晏宁瞥她一眼,“怎么,替他们难过?”
清璇犹豫道:“周府唯有阮苏禾一人与沈章越有关,其他人似乎都是无辜受累……”
晏宁突然停下脚步,牵了牵嘴角,嗤笑一声:“看不出来,你还挺菩萨心肠的。”
“我且问你,你父母被害,是你的错吗?”
清璇犹豫片刻,呆呆点头,“是我害了他们。”
“……”晏宁一阵语噎。
“那我再问你,你可曾故意引诱沈章越,招致后来之事?”
清璇瞪大眼,“自然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要说是你所害?”
清璇眼神暗淡,“若不是我,我爹娘就不会死。”
“可你想过没有,你才是受害者。”
“受害者无罪,失去至亲的你又何其无辜?”
这一番话重重敲打在清璇心头,她呆愣的抬头,看着晏宁。
二人头上有一瓦片遮挡,但大雨来势凶猛,雨丝斜飞,湿了半肩。
晏宁的发辫上有晶莹水珠,将落未落,她神色平静,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在一瞬间,令清璇眼前豁然清晰。
她本无罪,父母却受她牵连。
周府众人无辜又如何?
世上本就没有相对公平之事。
一报还一报是谓公平。
一命偿一命也是公平。
可若只是让他简单死去,又太便宜他了。
晏宁继续往前走,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定住不动,清璇险些撞到她后背,连忙停下脚步,这时,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被她刻入骨子的声音,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自己的声音,她浑身发抖,咬紧牙关,探出头去。
远处站着两个人。
暴雨倾盆,如那条江流瀑布顺着天际涌下,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隆隆作响。
狂风裹挟着雨珠吹在脸上,模糊了她们的视线。
“是我杀的又如何?”沈章越笑起来,带着不计一切的疯狂,“我用布将她活活闷死。”他嗓音低哑,连笑几声,看着眼前人几乎抑制不住的恨意,他心中更加痛快,“但你不知道,其实那时她还没有死……”
说至此处,他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观赏女子的神色。
果然,姜蓉愣住了,她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那时她还没有死。”沈章越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我也没想到,她命那么大,竟然还有一口气在。”
“怎么会、怎么会……”
姜蓉退后两步,显然她眼下接收到的一切已经超越了她的认知。
“你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她近乎疯狂地抓住沈章越的肩,双目圆瞪,面容扭曲,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像是上天要刻意掩盖住她脸上的泪。
沈章越一点点掰开姜蓉的手,用力推开,他依旧高高在上,看向姜蓉时,如同在看一个蝼蚁,“我把她扔到江里了。”
14. 诛心
姜蓉喉头哽住,连眼睛都忘了眨,雨滴落在她的眼睫上,恍然间她看到阿九朝她走来。
“你是没看到,她还在水里挣扎。”沈章越脸上挂了嘲讽,像在嘲笑她的软弱无能,“她一直在喊,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姜蓉脚步踉跄,朦胧的雨幕里出现一个画面。
江流滚滚,激浪翻涌。一个小孩子在水中奋力挣扎,她连呛了好几口水,却仍旧努力喊出那一句,“姐姐救我……”
分明她知道这只是徒劳。
但姐姐是她当下唯一的依赖,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全心全意的相信她。
她那时在哪?她那时在哪……
心口如针扎一般疼。
姜蓉浑浑噩噩地捂住心口,皱着眉,神情恍惚,呼吸艰难。
雷声再次乍响,仿佛上天也在为这一场悲剧而不忍落泪,每一颗砸在水洼里的雨珠都像是一颗心碎的叹息。
良久,沈章越像是看厌了,正要转身,又听姜蓉轻声说了句:“你很爱你的母亲吧?”
肉眼可见地,沈章越浑身僵住。
他没再继续离开,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从小叛逆,不服管教,在学堂里殴打先生,欺辱同窗,都是为了得到你母亲的重视。”姜蓉的情绪似乎稳定了,声音也冷静下来,“可你没想到,你母亲离开沈府后,却没带上你,后来更是连见都不肯见你。”
“你住口——”
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隐秘心事,沈章越骤然回身,怒吼了一句。
姜蓉笑笑,只是那笑容很冷,嗓音被风浸透,冷得出奇,“你知道周府的火是我放的又如何。”
“那你可知道,我模仿你的字迹写信送去周府给你那位母亲,可她竟然丝毫不愿见你。”
顿了顿,姜蓉抬眼,生怕他不知道一样,“你知道我写的信是什么吗?”
“你闭嘴!”沈章越神色已经有些慌乱,他不敢再听下去。
“是遗书。”
‘轰隆’——
一道惊雷在耳边乍响。
沈章越浑身一震。
“哪怕是你要死了,她都不愿见你。”姜蓉语气恶劣,终于显露一丝报复的快意,“可见她又多厌恶你啊。”
“你这样的人,活该被人抛弃,你拥有一切了又如何,连你母亲都受不了你,只怕她也在后悔将你这个恶魔带到世上。其实我本无意杀其他人,当时她若是出府了,按着信上的地址来了,或是……”
她微微一笑,道:“你看到过她后来生下的孩子吗?”
“她很爱很爱那个孩子。”
这句话算是彻底将沈章越的理智掐断,“我让你住口——”
他扑上来,像是要掐死她。
可最终还是撞上一柄尖锐的利刃。
他无法动弹,怔怔地看着前方。
鲜血从他的腹部汩汩流下,混合着雨水淌落。
他死死抓着姜蓉的胳膊,再也撑不住般地跪下。
“我曾经所受过的苦,你也得尝尝。”
姜蓉的声音很轻,却精准无误地落在沈章越耳边。
“疼吗?”
她低低地,轻到随时会被风吹散,但那语声中承载的苦恨却不是这场大雨能掩盖住,“不够。”
她说:“还不够。”
又是一刀,刺中沈章越的肩胛。
躺在地上的人痛到五官皱起,身上多了道伤,他还想开口,另一边肩胛再次挨了一刀。
这次他缓了许久,想起自己这一生,竟还笑得出口,“杀、杀了我……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他说得断断续续,雨水迎头砸下,痛到他浑身抽搐。
“那个小孩……死的时候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他嘴角溢出血来,被雨水晕开。
没等他再开口,姜蓉用力刺向他胸口。
更多的鲜血淌落,染红了姜蓉的手指和衣袖。
她的脸上满是血迹,麻木又疯狂的一刀刀刺向他。
脸上神色变了又变,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闪过,独独没有释然与解脱。
这样的神色,晏宁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
她走进雨里,清璇从震惊中回神,连忙跟上去,雨水扑面而来,刺激得她眼睛睁不开,寒意使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视野变得更模糊了。
这幅场景换作任何一人看了,都会吓疯。
倒地抽搐不止的男子,和满脸血污,如同魔怔了一般拼命扎刀的女子。
晏宁在她身前站定,自始至终没有多余表情。
清璇的视线从姜蓉脸上落到沈章越身上,心中堵着的一口气渐渐散了,最初她只是被姜蓉的疯狂吓到,可渐渐平静下来,却觉得非常痛快。
那么多条人命,又岂是沈章越一人能抵消?
用他珍视之人的命令他崩溃,也好叫他尝尝心如刀绞的滋味。
晏宁垂眼看她,缓缓开口:“他已经死了。”
姜蓉手指微动,不知被触动到什么,肩头一耸一耸,倾盆大雨里,女子的呜咽声如同冰晶破碎的低吟。
她身子在颤抖,握着匕首的指节用力到泛白,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不属于她的鲜血顺着指尖滑下,相互杂糅,仿佛开在雨里妖冶而瑰丽的花朵。
断断续续的声音随风扩散,清晰地落入晏宁耳中。
那是心碎的回响。
无助又迷茫。
姜蓉的喉间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沙哑的嗓音在雨中回荡。
“啊————”
如杜鹃啼血,哀鸣不止,泪水决堤般涌出,灵魂被反复拉扯。
她撕心裂肺的哀嚎几乎盖过雨声。
再次拔出利刃,连连刺下。
狂风暴雨中,她双眸混沌,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那些被她刻意压下的过往如潮水般奔涌而来,所有的理智与信念骤然崩塌。
多年前,正值饥荒。
姐妹二人从家乡一路往北逃难,途径多处乡镇,所遇皆是难民,她们抱紧怀中所剩不多的干粮,小心翼翼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饥荒之年,粮价疯涨。百姓早已吃不起米粮,一个面饼便是一家子一日里的吃食。
饥饿之下,他们能做出更疯狂的事来,有些地方甚至出现过易子而食的情况。
两个孩子独自在路上行走,最易引起那群人的注意。
姜蓉拉着妹妹跑出乡镇,见后头无人跟随,才松下一口气。
“姐姐,你吃。”阿九面色蜡黄,一看便是营养不良的模样,嘴唇惨白干裂,抬头时却是一张笑脸。
她从怀中拿出一块面饼递过去。
“姐姐不饿,你吃吧。”姜蓉推了回去,认真的替她擦去脸上灰尘。
阿九低头想了想,将面饼掰开,多的一半递给姜蓉,眼睛弯成月牙,“姐姐也吃。”
她乖巧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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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在逃难,却依旧留有孩童般的天真质朴,那是悲苦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直到她们在临清城外遇到晏宁。
那时她们已徒步走了几个月,从冬日走到夏日,身上衣衫破旧,鞋子磨破了几个洞,露出龟裂的脚趾,喉间火辣辣地,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吃食早已没了,她们饿得再也走不动了,眼前直冒金星,模糊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鞋子。
姜蓉抬头。
女子面容秀美,穿着粗布麻衣也不掩她的容色。
她神色淡漠,低眉敛目,于她们来说,就是绝望之时骤然出现的神女。
日光照在她背后,让她的脸庞变得朦胧起来。
姜蓉茫茫然地望着。
直到神女朝她们伸手,暖阳在她身上渡了层光。
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那时她们天真地以为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过去。
晏宁走前为她们留下了银子和吃食,足够她们再过上几个月,可宅院中的孩子很多,银子早晚有花光的一天。
她只能出去找赚钱的法子,阿九则偷偷溜去学堂外,听先生教书。
她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字迹形如龟爬,她便苦恼地皱眉,又划掉重写。
姜蓉回来时,她会兴奋地跑过来,手中握着一个石子,作势写给她看,“姐姐,我会写你的名字了。”
她蹲下身,用石子在地上刻上姜蓉的名字,一笔一划刻得极其认真,小小的身子一挪一挪。
最后一笔落下,她仰头,眼中神采奕奕,“姐姐,我厉不厉害?”声音软糯,带着孩子的甜味。
姜蓉笑着捏捏她的脸,“厉害。”随即又问:“可是为什么要先写我的名字?”
阿九站起身,抱住她的腿,仰着脸看她,眼睛像葡萄一样,“因为有姐姐才有阿九。”
‘轰隆’——
风声哭号着带走她的回忆,连同她的妹妹一起带走了。
姜蓉止住了哭,双眼空洞,更像是忘记了哭。
云层中有雷电穿梭,阴沉的天色宛如黑夜,忽闪而过的惊雷照亮晏宁的脸,她形容狼狈,任由雨水划过她的下颌,那双始终淡然的眸子似有动容。
“姜蓉,你该走了。”
女子睫毛颤动,慢慢抬头,雨珠砸在她脸上,眼睛睁不开,连外界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
她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只依稀听到耳畔传来声音。
——你该走了。
走?走去哪儿?
她孤独地跌坐在雨中,心中失去的那一块始终无法填补。
杀了人,她能逃到哪儿去?
阿九在这,她不能离开……
“姜蓉。”似有神女平和的嗓音降临,“你不该为他的死负责。”
神为世人赐福。
福泽众生。
眼前出现了一条新的路。
“阿九从未离开,她在陪着你。”
姜蓉眼中浮现一道光,她扭头虚空一摸,似乎感受到什么,笑了起来,同时眼泪夺眶而出。
雨幕中,她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清璇回过神,喉头滚动,也觉苦涩难当。
看似报了仇,逝去的亲人却再也回不来。
她垂眸掩去落寞的神色。
晏宁转身,望见远处撑着伞走进雨里的男子,神色一顿,静静地看着他。
15. 利用
雨声淅沥,空气中血腥味弥漫。
谢鹤明撑伞走来,寒风将他的衣袖吹得鼓荡,葱白手指沾了水珠,却多了几分美感。
他在晏宁身前站定,握着伞的手伸出去,纸伞微微倾斜,将大半风雨挡在伞外。
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接着越过她看向地上冰冷的尸体。
“人死了。”
晏宁瞥了眼他淋湿的肩头,没说话。
“你把人放走,想过如何收场吗?”谢鹤明语气重了些。
沈岱妾室虽多,子嗣却单薄,唯沈章越一个儿子,他对其子娇惯溺爱,以至于造成多人的悲剧。
可沈岱是什么人?
他是临清节度使,权利虽不胜从前,但在这城里也是说一不二,若叫他发现自己儿子惨死街头,岂会善罢甘休!
“为何要想?”晏宁淡淡反问,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一人在伞下,一人在伞外。
顺着伞沿滴落的雨水,形成一道屏障,仿佛永远跨越不过的界限。
“霍七娘!”谢鹤明言语中带着丝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以为他是什么身份,随意便打杀了,倘若被沈岱发现,你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吗?”
晏宁目光动了动,“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她抬眼,一闪而过的笑意含着机敏与精明,“我从未去过沈府,更没见过节度使。”
谢鹤明怔了怔,随后反应过来,眉目微敛,静默不语。
“出现在沈府外的是公子,与节度使有过接触的也是公子,就连那火……”晏宁转眸,看向一旁的元青,语声温和,却让人感到无端寒意,“也是元小哥所为。”
元青听得目瞪口呆。
连清璇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仿佛第一次见有人能把利用说得如此坦荡自然。
元青小心觑谢鹤明脸色,见他后槽牙都咬紧了,心中生出一丝微妙感受。
这场雨将会冲刷掉一切痕迹,但罪恶永远存在。
鲜花在黑暗中绽放,又在黎明前凋零。
待晏宁走远,元青欲言又止,“公子,七姑娘这是赤裸裸的在利用你啊。”
或许是临时起意,又或许她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
先让谢鹤明拖住沈岱,原本以他的身份还不至于让沈岱如此兴师动众,但偏偏谢家家主和沈岱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天时地利人和全让她占了。
谢鹤明绷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过了须臾,才喃喃道:“我突然想知道,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元青有些疑惑,“公子,你不生气吗?”竟还有闲心关心七姑娘的经历。
换做任何人被如此利用,恐怕都无法平心静气。
但……
他瞅着谢鹤明,实在猜不出他的心思。
“她利用我,我也利用了她。”谢鹤明转身就走,“扯平了。”
元青愣了愣,知道他说的是火烧书房一事,可这哪能这么算?
一旦节度使追来,搞不好麻烦缠身,到时沈岱再一封信送到京都,公子连家都回不了。
元青急忙追上去,“公子,若节度使当真追来,你可有法子应对?”
“所以啊……”
元青看向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谢鹤明道:“在他发现之前,赶紧走。”
“……”
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简单粗暴。
“可是夫人还在京中,若他告到家主那,会不会连累夫人?”元青仍有些担忧。
“放心,母亲不会任他胡来。”
……
这场雨持续了半日,总算停歇。
晏宁回了一趟大院,留下一封信和一袋银子,她能做的只有这些,毕竟谁也不能管他们一辈子,余下的日子还得这些孩子自己度过。
她叫了辆马车,在临走之前又来到江边,将做好的河灯放入水中,静静看着它顺流而下。
清璇匆匆赶来,气喘吁吁道:“姑娘,你走太快啦。”
她也有样学样,把河灯放入江里。
两只河灯一前一后,带着亲人的祝福飘向远方。
传说江水能打通阴阳两界,渡人入轮回。
清璇看着看着,又落下泪来,“爹娘,我想你们了。”
思念是这世上最无解的难题。
晏宁垂眸,又站了会儿,转身朝马车走去。
听到动静,清璇连忙跟上,“姑娘,你在河灯里写了什么?”
在河灯里写上心愿,不仅是对逝者的悼念,更是对生者的祝福。
晏宁脚步微顿,“什么也没写。”
“啊?”清璇呆了呆,见她走远,又小跑过去。
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晏宁回头,“为何跟着我?”
清璇有些无措的捏着衣角,“我、我没地方去了……”她小声道:“求姑娘让我跟在你身边。”
晏宁不为所动。
清璇退开一步,跪了下去,“姑娘救了我,我这条命便是姑娘的。”
“我无意救你,也不要你的命。”
扔下这句话,她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正要掀帘进去,清璇又道:“我会洗衣做饭,也会一些绣活,能赚些银钱,姑娘带上我,无需再为琐事操劳。”
生怕晏宁不同意,她扒着马车,语无伦次道:“我已无处可去,更是失了清白的女子,若连姑娘都容不下我,那我……”
晏宁看向她,“你当真要跟着我?”
她要找人,总免不了向人打听消息,有个帮手,的确会方便许多。
眼见她松了口,清璇唯恐她改变主意,连连点头。
“那你上来吧。”
马车朝城外驶去,晏宁打开后窗向漫漫长街望去。
卖糖人的摊贩,坐在茶摊里闲聊的妇人,手拿拨浪鼓逗弄孩子的父亲……
看似平静祥和的城镇下,却如蒙上一层厚重雾霭,令人看不真切。
贪婪、掠夺、欺压、隐瞒。
于嘈杂街市中,她隐约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姑娘,怎么了?”清璇见她面色不对,担忧地问。
晏宁将车窗掩上,沉默片刻,朝外头喊道:“大哥,有劳你快点。”
“好嘞。”车夫应一声,手一扬鞭,马车飞速地蹿了出去。
晏宁早有准备,她扶着车座,还在清璇将要跌出去时拉了她一把。
车内晃晃荡荡,身后的喧闹却越来越近,眼看城门近在眼前,晏宁透过飘起的帘子往外望去,神色倒是如常,但脑中的那根弦始终绷着。
“姑娘……”清璇有些不安的看着她。
“停下!”
一个冷喝令车夫不得不拉紧缰绳。
他赔笑道:“官爷,里面是两个姑娘,还请行个方便。”
守卫道:“管你是谁,节度使有命,出城必须检查!”
车帘掀开,晏宁探出头,柔柔一笑,“官爷,我们姐妹二人急着回乡探亲。”
守卫往里看了眼,的确是两个弱女子,并无异样,当即让人放行。
清璇憋着一口气总算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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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出了城门,她拍拍胸膛,“吓死我了,还以为被发现了。”
“不。”晏宁思忖着,浑身放松下来,“多半是在查沈府失火一事,只是沈岱几乎认定是谢鹤明所为,对旁人走个过场罢了。”
“沈章越的尸体应该暂未被发现。”
清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个谢鹤明就是方才遇到的公子吗?”她好奇问:“姑娘和他是朋友吗?”
‘朋友’……
晏宁头一抬,似乎也没料到会从清璇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良久,她低声道:“不是。”
他们从来就不是朋友。
车内有些沉闷,清璇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揪着衣袖有些无措,扭头推开窗,任由凉风吹入。
她抬头望天,日落云霞,绚丽如织。
她扒着窗,绽开一个笑容,“姑娘你快看,好美啊。”
晏宁从她刻意留出的一丝缝隙望去,雨后天晴,暮色之下,霞光满天,美得不似凡尘。
金乌西坠,残留的余晖映入她眼中,也衬得她眉眼柔和,眸光清浅。
清璇回头看她,恍惚一瞬。
她觉得此刻的姑娘很孤独,仿佛被天地抛弃了。
随后又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丢出去,重新看向窗外,视线一瞥,她忙道:“姑娘!”
晏宁了然,推开后窗,她们离城门有段距离了,眺望远处,一群侍卫匆匆忙忙赶到城门口,不知同那群守卫说了什么,当即脸色一变,接着城门关闭。
她关窗阖眸,淡淡道:“他们发现了。”
清璇心跳加快,按耐不住的紧张,“若是被人发现,你去过沈府……或是因我而连累姑娘……”越想越觉骇人,她一拍脑袋,“牢房里的守卫!”
“什么守卫?”
清璇一愣,刚要提醒,却被晏宁一口打断,“你我从未去过什么节度府,像我们这样的身份,哪配与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扯上关系。”
清璇揣摩了下她话中之意,心下稍安。
“对,我们没去过。”说着,又看向窗外,“姑娘,接下来去哪儿?”
晏宁道:“铜陵。”
……
节度府上已然乱作一团。
有人在府上放火也就罢了,烧的还是堆放各种重要文书的书房。
沈岱神色阴沉,看着眼前被烧成焦黑的房屋,扯过一旁的侍卫道:“东西呢?里面的东西呢?”
侍卫磕磕绊绊道:“都、都没了……”
“废物!”沈岱气不打一处来,狠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得在地上滚了几滚,连喘几口气,看起来像是要厥过去了。
“就这会儿功夫,那人肯定还没走!”他瞪着院里跪了满地的侍卫,“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语气阴狠,一字一顿道:“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府中人人自危。
侍卫带着刀闯入各院,凶神恶煞地模样仿佛要将人撕了。
一应妾室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搜到偏僻院落时,有人眼尖的发现倒在地上的孟昌,粗暴地一手将他拎起,提到沈岱跟前,随意抛下。
力道大的让他渐渐转醒。
但身上四处都疼,仿佛千疮百孔,他不敢动弹。
沈岱眯着眼打量他,似乎觉得有些眼熟。
侍卫禀报道:“老爷,此人就倒在院子里,看着鬼鬼祟祟的。”
“不、不不不……”孟昌艰难地仰头,伸手去抓沈岱的衣角,“老爷,你不记得我了?”
16. 铜陵
沈岱将他踢翻,弯腰认真盯着他脸看,片刻后,脑中灵光一闪,才恍然,“是你啊。”
一个有点钱的豪商,用他全部的家产到他这儿来寻求个庇护。
他初次听说时,只当是哪个人傻钱多的,可后来……
“你不是在牢里蹲着?”他眯起眼,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看透,“谁放你出来的?”
“是……是一个侍卫。”孟昌浑浑噩噩的回忆,“个子不高,黑脸的。”他想起那双眼,依旧觉得胆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指尖上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抓着沈岱裤腿,“毒,他给我下毒了!帮我找个大夫!”
不说还好,一说就觉得似有万蚁噬心,身上泛着涩涩麻麻的疼,他呼吸急促,甚至用指甲抓挠,指尖还在淌血,连带着被划破的皮肤一起渗血,
他痛苦又狰狞的在地上翻滚。
沈岱盯了他片刻,嫌弃的用脚勾起他的手踩在地上,对于孟昌的哀嚎充耳不闻,只定睛看他。
摊开的掌心,血糊了满手,都是从指尖往下流的,有的早已凝固。
拇指似乎变了形,看上去诡异又悚然。
视线一转,孟昌穿的是一身玄色长衫,他虽住在牢里,但毕竟是用钱换来的,沈岱也没强迫他换上囚服。
玄衣色泽深暗,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沈岱踢了他一脚,见他面露痛苦,腰间的那抹暗色就变得更加刺眼。
他神色莫名道:“这都是那人弄的?”
孟昌死死咬牙,忍着疼点头。
“有意思。”沈岱不咸不淡的说了句。
他抬头朝一旁侍卫看去,侍卫会意,一刻不敢耽搁地下去找大夫。
虽说孟昌的命并不重要,但有人能在节度府做这种事,还堂而皇之的从牢里把人提出来,这嚣张的举动,以沈岱的脾性焉能放过他?
“去,把当值的人全部找来!”
他冷声命令,侍卫连头都不敢抬,匆匆忙忙退下,生怕殃及自身。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大块厚厚云层挤在一处,笼罩在节度府上空。
府里大部分侍卫都被派出去找人,院中只剩下孟昌凄厉的呜咽与呻吟杂糅,场面一度诡异。
沈岱背着手站在一旁听侍卫回禀,“都搜过了,没有可疑之人……”眼见沈岱面色越来越难看,像冬日阴雨,吓得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老爷!”
一个人被丢到地上,又颤颤巍巍地爬起,伏下身去,额头贴着地面,“老、老爷,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他惊魂未定,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豆大的汗水往下滴落,明明霜降将至,背后却湿了一大片。
牢房离几个院子都远,当他听闻府中失火一事时,已被沈岱派来的侍卫强行架起,那时心头便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脑中乱的跟一团毛线似的,冷不丁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冰冷的质问,像压抑着怒火。
“此人可是你放出来的?”
侍卫抬头看了眼,吃了一惊,忙低头道:“是……”
“谁的命令?”
“是……”侍卫也意识到不对,小声说:“是老爷派人说要提审……”他咽了咽口水,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小的只是听命行事……那个人……他拿出了老爷的令牌……”
闻言,他下意识一摸怀中,的确不见令牌,闭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睁眼时神色骇人,当即下令,“搜!把人和令牌一起带回来!”
跟他许久的侍卫一听这语调,便知他是真的动怒了。
在临清,沈岱就是说一不二的主,有人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当真是不要命了!
阴冷的风从江边吹到节度府,树叶“沙沙”作响,沉沉的天色让人透不过气来。
沈岱抬头,轻飘飘地说了句:“看来是要变天了啊。”
他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目光在庭院中穿梭,突然一个念头划过,蓦地看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谢鹤明呢?”
侍卫茫然一瞬,但仍旧毕恭毕敬回道:“小的不知,失火后便不见踪影。”
沈岱气得踹他一脚,怒斥:“废物!”
谢鹤明来得本就蹊跷,碍着他与谢氏之间的那点事,没道理撕破脸皮,也只能让他进府了。
但他贸然登门,处处透着诡异,他就让侍卫都来盯着,以防出点什么事,谁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是出事了。
沈岱来回不停地走,越想越气,拳头握得咯吱响。
难不成他还找了帮手?就为了毁掉他手里的证据?但不是说谢家那位和他的关系并不好吗?
谢鹤明为何要费这么大劲替他做事?
侍卫惶恐地伏跪在地。
沈岱眼底郁郁,站在阴冷的庭院中,不禁让人感到不安。
秋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兜头淋下,裹挟着寒风,忽喇喇地往人衣袖里钻,侍卫手忙脚乱的为他撑伞。
这一站,便是许久。
“老爷,找到了——”
有人跪在面前,恭敬地呈上一个东西,“小的在书房里找到的。”
令牌被烧得焦黑,但因材质特殊,并未变形,隐约能看到其中的一行小字,的确是他的令牌无疑。
沈岱沉着脸,手指一点点收紧,世上当真有如此凑巧之事?
令牌丢失,府中失火,派人寻找之时又在火场中捡到,一桩桩一件件很难不让人多想。
看似巧合,但分开来看,又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而这人……
他心中也有数了。
沈岱抬眼,眸中森然,像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远处脚步杂乱,竟是几个侍卫回来了。
“老爷——”
这一句夹带着恐慌与畏惧,惊骇之下连声调都变了音。
沈岱扭头。
“轰隆”——
闷雷乍响,将这座府邸照亮,也倒映出沈岱眼前的场景。
雨幕里,几人朝他走来,似乎还抬着某个人。
朦胧暗色中,沈岱偏头看去,忽地,不知看清了什么,瞳孔骤缩,身子晃了一晃,身旁侍卫连忙扶住,被他一把甩开。
他踉踉跄跄地朝前走,脚步都变得虚浮起来,仿佛踩在了空气上。
侍卫把人放下,忐忑不安地跪在一旁。
地上的尸体早已冷透,脸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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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青,任由雨水打湿。
沿路过来的地面尽是血水,是尸体身上滴落的。
沈岱颤抖着伸手,抚上儿子冰冷的脸,冷得他止不住发抖,视线落在他的衣服上,血淋淋一片,竟生生将一件月白锦衣染成红色,足以想象他身上有多少伤痕。
“……谁干的?”嗓音沙哑,像在粗糙沙砾中磨过一般。
见无人回应,他掀起眼皮,眼中泛红,如同从这雨中爬出来的厉鬼,用狠戾来形容已不够确切,他掠过的目光幽冷,比这风雨还要瘆人,叫人不寒而栗。
“谁干的!”他嘶吼道:“我问谁干的——”
话音凄厉的像要生生将长空撕裂。
“小的、小的找到公子时,公子已经……”
说话的人被沈岱拽出去,接着抽出他身上的刀,毫不留情地刺入。
鲜血在他脚下晕开,仿佛一朵开在雨里的花。
侍卫直直倒下,眼还大睁着。
众人见状,更加惊惧,皆抖着不说话。
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子般刺人,跪了满地的侍卫脸上毫无血色,雨水顺着他们脸庞淌落,冷得他们浑身一激灵。
四周滴滴答答的落雨声,混着鬼哭狼嚎的风声,更显得院中寂静无声。
“说,这是谁干的?”他再次开口。
可众人见过上一人的下场,哪敢轻易出声。
死一般的静默中,沈岱手中握刀,一步一步走过他们身前,像个嗜血残忍的刽子手。
有人壮着胆子抬头,却只望见刀刃上反射出的光亮里——自己的神色。
冻得发白的唇色,黏在脸上的发丝,瞳仁里散发出胆寒与恐惧。
突然,沈岱在他面前停下。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神色迷离,他似乎预见到自己离死亡仅一步之遥。
脖颈突然梗住,他缓慢地抬头,雨水刺激得他睁不开眼,模糊视野里,沈岱朝他勾唇,“说,谁干的?”
从他问出口的那一刹那,几乎就给他判了死刑。
侍卫脸色煞白,干涩的嗓音如同被敲响的丧钟,“是……”他思绪一团乱,心脏剧烈地跳动,不停地撞击胸腔,引得心口阵阵疼痛,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迫使他打起一丝精神,脑中的弦绷到极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恍惚间,他想到了一个人,几乎脱口而出,“谢家公子!是谢鹤明!”
院中雨雾蒙蒙,灰暗的天不见半点光亮。
沈岱转过身,冷冷一笑,嘴里吐出两个字,“很好。”
……
临清城门紧闭,全城戒严,训练有素的侍卫沿街巡逻,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当场抓获。
随着风雨停歇,紧随其后的是节度使滔天的怒火,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无力与其抗衡,慌乱之下,人人自危。
这些消息自然传不到已到达铜陵的晏宁二人耳中。
她们刚一进城门就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七娘。”
晏宁蓦地回头,待看清墙边站着的男子,眸光微动,她虽未开口,但神情已代她说出口了。
谢鹤明看在眼里,忽略她不待见的目光,饶有兴致道:“这么快又见面了。”
17. 谢云隐
阴魂不散。
晏宁心头冒出这几个字,面色不善的盯着他。
大抵是她的目光太过抗拒,连最初的礼貌都懒得伪装,谢鹤明收敛了笑意,站直身子,摸了摸鼻尖,走上前道:“我如今算是被沈岱恨上了,只怕这时候,他的人已在去往盛京的路上。”
顿了顿,语气中藏着一丝讨好,“七娘,我无路可去了,你得负责。”
晏宁眨了眨眼,惊奇的看向他,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异样渐渐淡下去,显得习以为常。
“路有很多,以谢公子的本事难道还会怕一个小小的节度使?至于负责……”她勾起一抹笑,“我听不懂。”
她一向淡漠,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引起她内心的波澜,这是在谢鹤明面前的晏宁。
可在旁人跟前时,她又会变得柔弱温和,说话轻声细语,无法不让人心生怜爱。
她藏起身上的刺,被人冷嘲热讽,连脸都没变。谢鹤明觉得有趣,就喜欢看她前一刻怯弱温润,好欺负的模样,后一刻又淡淡的讽刺他一两句,让他觉得似乎只有自己在她那才是特别的。
想到这时,他一愣,意识到不对,低头兀自笑了。
可方才晏宁脸上的神情却丰富了起来,不是嘲讽般的笑,不是冷淡到近乎漠然的笑,而是带着一丝狡黠,微弱的光被他捕捉到了。
虽只有一瞬,但谢鹤明似乎找到了曾经的感受。
在定襄城里,天河桥头,某一刻的悸动被他按下,后来的日子有意无意的忽略,那时尚且懵懂,没等他想清,晏宁就不见了。
“你不是要打听人吗?这事简单。”他扭头冲着元青示意。
元青怔了下,转身无奈的嘀咕,“公子有命,不敢不听。”
见他走远,谢鹤明回头,眉眼弯了弯,“七娘,我很好用的,你可以无限次利用我。”
他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小虎牙,小鹿眼微弯,不带算计的眸光亮晶晶的,有种纯粹的可爱。但他大多时候不笑,总是扯着唇角,或是似笑非笑,一点也不正经,总有股事不关己的清透冷静。
晏宁盯着他,暗暗猜测他的用意。
盯着盯着,就觉得眼下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那时她还在霍家,霍家人都不喜同她来往,但院子里又实在闷得慌,她就走出门去。
路上遇到霍家二伯母,一把将她扯过去,趾高气扬的命令她给那贪吃的十一郎买零嘴。
十一郎是霍家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受宠的那个,上到族老长辈,下到兄弟姊妹对他无有不应。
晏宁知道自己拒绝不了,被扯这么一下,她脚步踉跄,险些没站稳,显得身子越发单薄,她轻声道:“二伯母,钱……”
平日里她的吃食都是霍云清替她准备好的,虽说霍云清会给她几粒碎银,但从来都藏不住,到后来她也就不需要了,与其便宜了旁人,不如就让霍云清自己留着。
她没有银钱,自然无法买零嘴,只能张口要。
可二伯母丝毫没有要给她的意思。
嘴里还骂骂咧咧,“给十一郎跑腿是你的福气,至于钱的事,自己想法子。”
晏宁低垂着眼,掩住眸中神色。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
她身无分文的在街上乱走,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才回到霍家。
二伯母早已等在那,见到她,二话不说就掐了她胳膊一下,“让你买吃的,买到天都黑了!你个死丫头——”说着又看了看她手上,瞪着眼质问:“吃的呢?”
晏宁抿唇,泪眼弯弯,“二伯母让我想法子找银子,我在路上碰到谢二郎,想同他借,他问我缘由,我就如实说了,但他说十一郎太贪吃,都胖成球儿了,得戒一戒。”
十一郎已到开蒙的年岁,最恨的便是有人说他胖,每次一听总要跟人拼命。
果不其然,二伯母闻言,脸色微变,想骂人但又顾及到说这话的是谢鹤明,只能将气往晏宁身上撒,“谁让你向他要钱了?!”
晏宁可怜兮兮地抹了把眼泪,“不是二伯母让我想法子的吗?”
“……”一口气堵着散不去,二伯母又狠狠拧了晏宁几下,才离开。
谢鹤明的名头最是好用,他性子温和,模样俊俏,学识更是没得说。
别说谢家人宝贝他,就是霍家人也时常夸赞——生子当如谢鹤明。
晏宁摸着微微泛着疼的胳膊,温软的目光一寸寸凉下去,幽深的眸中只余一片冷寂,宛如一口巨大的黑洞,脸庞上柔和的轮廓线条也变得凌厉起来,显得十分疏离。
风将她衣袖吹得鼓动,瘦弱的身躯被裹在薄薄的衣衫里,更显伶仃萧条。
她仍站在原地,眼中隐隐流露出的厌弃不知是对着谁的。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笑。
她一顿,慢腾腾地转身。
谢鹤明就站在不远处,衣着淡雅,笑弯了眼眸,小虎牙特别明显。
就在前不久她才提到此人,这么巧,他就出现在身后。
他来多久了?
晏宁平静看着他,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心虚。
“霍七娘。”谢鹤明眼里仍带着笑,“你说人坏话都不背着人的吗?”
晏宁不语,只是奇怪,为何被人利用了,他还如此开心?
与曾经一样,她又利用了他。
“谢云隐。”
她只叫了他一句,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见谢鹤明温声回应,“诶,在呢。”
一时之间,她卡壳了,话堵在嘴边,竟说不出来。
她拧眉想了想,“你很闲吗?”
就像是被他这种死皮赖脸也要跟着的姿态弄得没脾气了。
闻言,谢鹤明装模作样思考了会儿,“如今有家归不得,无事可做,的确很闲。”他咧着嘴笑,“所以,七娘莫要嫌弃。”
晏宁眉心拧得更紧了,他是吃错什么药了?
不过几日未见,怎么变化这么大?
清璇在一旁看着,根本插不上话,这位谢公子压根就没看她一眼。
她扯了扯晏宁衣袖,低声喊她:“姑娘……”
谢鹤明瞥了眼晏宁衣袖上的手。
清璇似乎感受到一股不善的目光,狐疑地抬头,却什么也没发现。
“那就麻烦谢公子去找间客栈,未来或许还要多待几日。”
晏宁倒没有半分不自在,索性让他付了住店的银钱,也省了一笔。
她往前走,清璇微愣,连忙跟上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眼,凑到晏宁耳边问:“姑娘,这样不好吧?”随后表明:“我也能做绣活赚钱,用别人的总归过意不去。”
晏宁笑笑,“何必费那力气,现成的不好吗?”
“那就这么让他们跟着吗?”
晏宁静默片刻,道:“左右不过找人,多个人多份力,大不了以后再甩了他们。”
清璇一想,是这么个理,也不纠结了,“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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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接下来去干嘛?”
“喝茶。”
清璇以为她在开玩笑,结果就见她真走到茶馆里,伙计迎上来,满脸堆笑:“两位姑娘楼上请。”
伙计带二人上了二楼雅座,晏宁走上台阶,随意瞥了眼底下大堂里的人,正巧门外走进一个女子,戴着幂篱,衣裙纤纤,虽看不清容貌,但身形纤瘦,引人频频侧目。
她也往二楼来,晏宁收回目光,随后来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伙计道:“姑娘喝什么?”
“一壶茶。”
“小店有好几种茶,不知姑娘……”
晏宁打断他的话,拿出银子放在桌上,“随意就好。”
她对喝茶并无讲究,最难的那段日子里有口水喝便是幸事,后来去了霍家,霍云清对焚香点茶一事颇为感兴趣,时常让她帮着品味一番。但晏宁不懂茶,尝不出其中滋味,只能给出“好喝”“尚可”的评价。
想到那时喝出茶中涩味,她微微皱眉,忙将杯子推远了。
霍云清便笑,像变戏法似的,递给她一块糖糕,哄她,“吃一口就不苦了。”
吃一口就不苦了……
甜香占据她口中大部分涩意,盖住苦味,但苦味仍在。
伙计接过银子,乐呵呵地应下了。
晏宁情绪陡然低落,余光瞥见那位戴着幂篱的女子坐到她对面,难得留意了一下。
“姑娘,想不到铜陵也是如此繁华。”
清璇趴在窗口,往外眺望。
这间茶馆左邻书肆,右接胭脂铺,斜对面是一间布庄,相邻两边分别是珠宝铺和香料铺,往前走几步能看到客栈和酒馆。
正对面是座桥,将两边商铺连接起来,桥下河流缓缓流动。桥上站着三三两两的男女,个个含羞带怯,像在赏景,又不像在赏景。
清璇发出一声叹服,“这儿的景真美啊。”
伙计端着盘子走来,一道放在桌上,又说了一番吉利话,便下去了。
晏宁提壶倒茶,抿了一口,没有记忆中的味道,她侧目向外望去,眼中略有恍惚。
这里的景象与定襄城中十分相似。
之所以选在这,也是看中了茶馆四周涵盖了大多铺子,什么三教九流、富家公子都会出入此地,便于观察。
“姑娘?”清璇见她脸色不太好看,轻声叫了下。
晏宁回神,摇头道:“我没事。”
她放下茶杯,抬头朝前看了眼,对面位子上的女子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桌上的一顶幂篱。
她心中怪异,四下看了看,那女子已然离开。
“姑娘,是谢公子!”
清璇看到茶馆外熟悉的身影,惊奇道:“他们如何知道我们在哪。”
晏宁但笑不语。
几次三番的巧合可不单单只是巧合。
直到谢鹤明主仆二人来到她们面前,清璇往晏宁身旁挪了挪,正要伸手倒茶,却被另一只手抢先了。
她抬眼一看。
元青先倒了杯给谢鹤明,又给她倒了杯,最后才给自己倒。
她捧着茶,热度温暖掌心,安静地听他们谈话。
“元青查到了一些事。”
谢鹤明眼神示意一番。
元青道:“铜陵里没有人听说过霍五姑娘的名字。”他看了眼谢鹤明,才道:“不过我也问了一下城中富商是否有一个姓楚的。”
他一顿,摇头,“没有。”
18. 死人
晏宁双眸微微眯起,轻声重复,“没有?”
尾音如风,窗外席卷而来的凉意将她这两个字衬出几分寒冷。
线索到这儿又断了。
孟昌说霍云清被姓楚的富商带到铜陵,可如今却在铜陵寻不到一丝消息,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在说谎。
晏宁手指抚着杯沿,静默片刻,突然抬头看了元青一眼,把他看得一愣,那眼中隐隐藏着的深意教人心头一颤,他忙道:“七姑娘,我所说句句属实,确确实实向许多人打听过了。”
说完,他看看谢鹤明,又看向晏宁,等她开口。
“不必紧张。”晏宁神色很淡,“我会求证。”
她自然不会将打探消息一事全然交给元青,且不说这二人目的未明,就以她对谢二公子的了解,他说的话不可全信。
只是,她在想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若那人不止家境显赫,连地位也非同一般,他的能力强大到能同时令所有百姓都对他缄口不言。
虽说可能微乎其微,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若他和临清节度使一样,拥有兵力,以权势压人,那这事的可能性就大了。
晏宁眉眼微动,心中生出一个更大胆的猜测。
这时,窗外楼底下传来阵阵喧闹,伴随着几声惊慌失措的尖叫,一个巨大的“扑通”声打断了晏宁的思索。
邻桌也传来一阵骚动,围坐在桌前的客人都朝窗外探出头去。
她侧头看去,一群百姓离河面甚远,但到底掩不住心底好奇,纷纷拉长了脖子往河面看。
附近几家铺子里的百姓听到动静,也走出来,不明所以地问身旁人,“这是怎么了?”
穿着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巧看到全程,惊魂甫定道:“死人了……”
“死人?”他一时没控制住音调,声音拔高,让身后围堵的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惊乱的交谈声接二两三响起,众人面色难看,一时无人敢靠近。
与此同时,茶馆二楼,晏宁淡淡收回目光。
一具男尸倒趴在河里,身量七尺有余,穿着锦衣,其中绣着锦丝祥云纹袖边,腰间束着青色流云锦带。
他的脸一半浸没在水中,高高束起的发冠里还簪着一根白玉簪,质地精美,玲珑剔透,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冷色的光泽。
这一身服饰几乎抵得过寻常人家一年的花销。
一个富家公子。
只是不知因何死在了这儿。
谢鹤明“啧”了声,“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这凶手是在挑衅官差?”
“为何一定有凶手?”晏宁重新向外望去,红日升至最高处,层层光晕穿梭在树枝里,织成一道道金色的丝线,凉风吹拂,连这点日光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但,树枝晃动,光影也跟着晃了晃。
晏宁看到尸身脖颈上那一闪而过的亮光,像被红日折射出来的反光。
她眼睫颤了颤,顿了会儿才轻声道:“就不能是自戕吗?”
谢鹤明看向晏宁,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他原本没指望着晏宁会有所回应,可没想到她不仅回了,还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想要自戕不找个无人之处,反倒引起坊间骚乱,图什么?”
晏宁将杯子放在嘴边,闻着茶香,一时没有说话。
清璇还趴在窗口,远处一阵呵斥声响起,她打眼看去,十几个官差提刀而来,个个凶神恶煞,他们沿街推开挡路的百姓,动作粗鲁野蛮,毫不留情。
清璇瞧着皱眉,愤然道:“怎么又是这种官差!”
她的话引得三人侧目,晏宁瞥一眼,官差挤开人群,走到河边低头一看,面色微变,随后不言分说的将百姓赶走,并冷冷警告不许外传,一时间,众人作鸟兽散去,只是还时不时回头,显然这幅画面深深刻在了他们脑子里。
想要封住所有人的嘴谈何容易,何况只是几个官差出面,河里死了人一事最终还是传遍街头巷尾。
铜陵中人闲谈时言语多激烈,仿佛亲身在场,将那副场面描述的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闲话过后便是一阵恐慌涌上心头。
城中莫名死了人,县衙不作为,不查案,任由案子悬落,以致人心惶惶。
晏宁四人走进一家客栈,是谢鹤明提前找好的,环境不错,元青去楼下叫伙计备菜。
晏宁和清璇住一个屋,谢鹤明站在门外,叮嘱道:“若有事就喊我,我住隔壁。”
晏宁盯着他的眼,轻轻“嗯”了声。
“姑娘,我们要再去打探一下霍姑娘的消息吗?”谢鹤明走后,清璇问。
她只知晏宁一直在找的是她的姐姐,其余并不清楚,晏宁也很少提起,她也从不多问。
眼下,她突然间很想知道对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么想着,她就问出口了。
晏宁始终沉默,正当她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晏宁低声道:“她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清璇蓦地睁大双眼。
如此高的评价从晏宁口中说出来,实在有些违和。
二人虽相处不久,但清璇就是觉得她不屑说谎。
她这么说,那位霍姑娘定是无比好的人。
门外敲门声起,清璇过去开门。
元青端着盘子,笑道:“累了几日,快吃些东西吧。”
盘子上放着两碗米饭,有肉有菜,色香味俱全,清璇只看了眼,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腹中顿感饥饿,她连忙接过,弯唇道:“有劳元小哥了。”
她关门回到屋里,将盘子里的饭菜放在桌上,一个个摆好,抬头唤晏宁,“姑娘,用饭啦。”
晏宁应了声,走到桌前坐下,清璇盯着她,道:“一会儿吃完了,我出去打探消息,姑娘休息会儿。”
“嗯。”
……
临清城,节度府里。
大夫替孟昌检查过后,忐忑又小心地朝沈岱躬身道:“他、他身上有多处细小伤口,分别在腰部、腿部、脖颈上,虽不致命,但疼起来的确非常人能忍,手指上骨头错位,小的简单处理了下,他身上的伤,也上了药,应该没有大碍了,至于他的毒……”
大夫面露难色,低头看了眼倒在地上的男人,连忙跪下,“小的医术不精,实在不知他中的是何毒。”
话音刚落,孟昌渐渐转醒,他一眼便瞧见沈岱阴沉的脸色,忙不迭揪住他的裤脚,“大人!我的毒……我的毒解了吗?”
沈岱踹了他一脚,冷声道:“没得解。”
没得解……
孟昌浑浑噩噩地倒下,脑袋嗡嗡作响,不、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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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死!他还没活够呢!
他慌忙爬起,连身上的伤也顾不了了,“大人!是霍云清!是她来了……”
沈岱本不想再待下去,正要转身离开,一听这话,脚步一滞,回头死死盯着他,“你说谁?”
此刻雨已停了,府上守卫派出搜查,留一部分在府中听候命令,沈岱的几个妾室战战兢兢地缩在一处,连屋里也不敢回了。
院中一片沉闷压抑。
孟昌心一急便说出去了,但他反应过来后,又觉得不对,霍云清之事早已有了结论,他心中惴惴,“一定是霍家的人找上门了。”
沈岱眯起眼打量他,过了须臾,忍不住嗤笑一声,“霍家?你说得该不会是定襄城里的那个霍家吧?”
“对!就是那个……啊——”
尾音未落,沈岱就猛地踩住他的手腕,用力碾压,语气中是毫不遮掩的讽意,“还没死就开始说胡话了,不如大人我送你一程?”
“不、不……”
“霍家男丁尽数死在战场上,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奴,沦为贱籍,霍家满门早已无人,你告诉我,来得是霍家哪个人?”
孟昌嘴唇张了张,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他依旧不死心,“即便霍家无人了,来人也一定和霍家脱不开关系!”他想起晏宁那双冷漠到极致的目光,还是觉得毛骨悚然,“那人一直问我霍云清在哪里……”他突然想到一个念头,脸上血色褪尽,抓着沈岱裤脚,语无伦次道:“会不会……会不会是当年有人在战场上活了下来?他回来、回来报仇来了……”
孟昌眼神逐渐空洞。
几年下来,这个名字本已被他淡忘,可乍然被人提起,他恍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未忘记过。
那个女子,温柔娴静,容貌昳丽,虽长在定襄,却胜过京中不少高门贵女。
他初到定襄时,仅带了一个仆从和几个护卫,四处游山玩水,行至此处,见定襄景美人更美,便想着多留几日。
在某一日上街时,他见到一女子从胭脂铺里出来,轻纱薄如蝉翼,衬得她肤色雪白,脸如凝脂,眉如弯月,朱唇点漆,好一个美人坯子。
他当下便对其一见钟情,日子越久越觉心痒难耐。
之后他佯装偶遇,总算是与她说上话了。
女子谦逊有礼,语声轻柔,偏偏撩起眼帘时,像要勾人似的,他克制不住心底悸动,痴痴地盯着她走远。
一来二去,他对女子的心思有了一定了解,这才回了庐阳禀明父母,备下聘礼准备提亲。
霍家高门大户,与孟家也算门当户对。
这事进行的很顺利。
选定良辰吉日后,他将霍云清迎入家门,女子温柔顺从,孝顺公婆,实在挑不出错处。
就连他偶尔在外吃醉了酒,一夜未归,她也并无半点埋怨,只细心服侍他,女子温言软语,让他短暂忘却了外头的野花,沉迷在她的温柔乡里。
那段时日,他宁愿时时睡着,也不愿醒,像一场美好不知年月的梦。
直到霍家男丁上了战场……
随着他们战死的消息传来,圣旨也一同来临。
霍家中有人通敌卖国,以致将士惨死,城门失守,霍家家产悉数充公,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
曾经烜赫一时的霍家,就此衰落……
19. 线索
铜陵城。
清璇用完饭后便出了门,河畔边上早就无人,尸首也不见了踪影,显然是被衙门的人带走,周遭一切恢复如初。
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却在百姓的心中留下阴影。
这附近已经鲜少有人敢来,连铺子的生意都不甚好做。
胭脂铺外坐着一妇人,她盯着对面长吁短叹,眉梢紧紧拧着,满面愁容。
清璇走近了,见铺中无人光顾,唯有两三个女子在摆弄货架上的胭脂。
她甫一出现,门外妇人连忙起身,笑得和蔼温柔,热情问:“姑娘是要买胭脂吗?您算是来对地方了,我家的胭脂绝对好看!”
一进铺子,妇人就招呼着几个女子道:“来贵客了,快过来。”
清璇见她们一人一嘴给自己介绍,弄得哭笑不得,挣脱开妇人的手后,笑道:“我先看看。”
“诶,好。”妇人应声,从货架上取下一个小匣子,“姑娘你看,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兰花胭脂,你闻闻,是不是有股兰花香?”
清璇凑近一嗅,淡淡清香漫出来,她眼睛一亮,随后摸摸袖兜,眼睛又黯淡下去,轻声问:“这……很贵吧?”
她方才卖绣帕只赚了些许银子,怕是不够。
妇人一愣,随即笑道:“不贵不贵,只需……”她犹豫了下,“三百文。”
清璇讪讪一笑,欠身告辞。
“诶!”妇人拉住她,“那姑娘有多少?”
虽说有些难为情,但清璇还是将荷包拿出来,摊开手心,几声清脆的碰撞声后,露出几个铜板来,她抿着唇,“只有这么多……”
妇人嘴角微微抽搐,默了默,一咬牙,“罢了,相遇便是缘分,这胭脂……就卖给你了。”
清璇微微瞪大双眼,听妇人招呼身旁女子将胭脂包起来,这才回过神,狐疑地看着妇人,就她卖绣帕赚的那几个铜板远远买不了胭脂的,做生意不图赚钱也就罢了,怎么还亏钱呢?
“姑娘,你的胭脂拿好了。”
妇人将包好的胭脂递给她,习惯性的说一句:“可要再看看别的?”
说完后才反应过来,她身上一文不剩,就算看也买不起了。
谁知……
“好啊。”
见妇人面露愕然,清璇腼腆一笑:“我家姑娘平日里不爱出门,我替她试试,若有中意的,下次便多带些银钱出来。”
妇人恍然明白,原是个丫头啊。
清璇一面挑选货架上的胭脂,不动声色打量身旁围着她的几人,状似随口问:“夫人铺子里的胭脂都好看,想来也得贵人的青睐吧?”
好话谁不爱听。
妇人笑笑,语气里颇为骄傲:“姑娘眼光不错,就你方才看中的那几个是店里卖的最好的,若不是……”她一顿,没敢接着往下说,只道:“城中那些大户人家里的贵女小姐,总爱到我这儿来。”
清璇留心了,走到第二排货架,随手拿起一盒口脂,“那想必夫人对城中大户人家有一定的了解了?”
“这是自然。”
“我能试试吗?”清璇晃晃手,询问一句。
“我看看。”妇人接过她手里的小匣子,看了会儿,抬头指着一旁道:“那儿有专门试用的,我带你去。”
清璇颔首,路过一个女子时,脚步微顿,多留意了两眼,对方回以一个笑容,她怔了怔,也笑了下。
妇人带她到铜镜前,将一个与方才那个一模一样的口脂拿给她,她用指腹轻轻蘸取一点,点涂在唇上,对镜照了照。
“夫人可听说过城中有一姓楚的大户人家?”
突如其来的发问打得妇人措手不及。
她愣住了,一时忘了开口。
清璇侧目,脸上的神色像是不解与困惑。
这个问题无非两种答案。
没听过,那她干脆的说不就好了?
要么就是听过,总归也与她无关。
清璇定定看着她,“夫人,知道?”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妇人颓然的叹口气,往后看了看,铺子外甚少有人走过,也是托了那桩命案的福。
她让几个女子去把门关上,并挂上今日休业的牌子。
清璇不明所以,但也没随意出声,跟着妇人往后头走。
从柜台绕过,掀起毡帘,里头突然变得敞亮。
原来在铺子后面竟是一处院子,被打扫的齐整,地上没有一片落叶。
妇人走到凉亭里,对清璇道:“坐。”
清璇看着放在眼前的茶杯,心头警铃大作,并未因方才她的善意而放下戒心。
她盯着杯子里浮到水面上的茶沫,轻声问:“夫人有话为何不在外头说?”
“说不得!”妇人紧张起来,连音调都忘了压低,话音刚落又环顾四周,低低道:“姑娘,我提醒你一句,别在衙门的人面前提起此事,否则不仅是你,就是你家姑娘都会招来祸患!”
清璇听出她话里的严重性,尽量冷静道:“夫人可否说得明白些?”
凉亭边上种着一颗树,高出院子好几尺,风一吹过,便簌簌往下落叶。
许是太安静了,清璇竟听到一丝“哐当”声,像铁器撞到某个重物的声音。
风止后,声音又不见了,仿佛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清璇将这念头抛之脑后,看向妇人。
“铜陵的确曾有过一个楚姓商人。”
清璇心中一喜,随即意识到她用了“有过”这两个字,总觉得怪异,等着妇人继续开口。
妇人捧着茶杯的手微微颤动,将要说出的是城里的秘密,也是所有人都不愿回想的往事。
可是……
她朝后看去,清璇不解,也下意识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唯有一片衣角微微晃动。
妇人扭头,抬眼道:“你听说过平阳王吗?”
清璇摇头,她久居临清,从未离开过,除了对节度使沈岱有些了解,其余当真一概不知。
“老平阳王原本跟随先帝打江山,乃一朝功臣,先帝破格封了他爵位,成为北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妇人叹口气,继续道:“这本是光宗耀祖的殊荣,老王爷走后,便由他唯一的儿子袭爵。”
“可他这个儿子没继承他父亲半点威严,反倒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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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拧眉沉思,似乎在想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片刻后道:“温润。”
清璇一听,更疑惑了,“那他如此温润的话,又怎会让百姓惧他?”
“姑娘,平阳王是何人,是当今圣上也要给三分薄面的人。”妇人松展眉眼,似乎被她单纯的想法给弄得没了紧张的心情,“虽说如今太平盛世,但平阳王府的功绩无人敢忘,尤其是当今圣上,这是先帝颁下的荣耀,只要北朝一日不倒,平阳王永远可以在京都横着走。”
说着,她话音一转,“不过平阳王如今远在平阳,甚少回京。”
清璇听懂了,“所以平阳王本人也算温润,只是碍于他的权势,才惧怕他?”
妇人点头。
“可我看你方才提起他时的模样,并不像你说的这般。”清璇在某些事情上是出乎意料的细心,“莫非你还有事没说?”
妇人还在犹豫,清璇干脆道明来意,“不瞒你说,我主要是想打听一个人。”
“何人?”
“霍云清。”清璇直直盯着她双眼,“你可听过?”
妇人先是一怔,随后不确定道:“不知道你说的这人是谁……”
消息又断了吗?
清璇心中失落,下一刻,又听妇人道:“但我确实听过一个姓霍的女子……”
刹那间,眼中的光再次点燃,清璇迫不及待抓着她的手追问:“何时?她如今身在何处?可是与平阳王有关?”
妇人垂眼看着被清璇紧紧握住的双手,表情有些怪异,问了句:“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清璇已经知道晏宁为了找这个人去过许多地方,单独来看似乎并无不妥之处,但仔细一想,就像是无形中有人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只等着她们往里跳。
或许未来会有更多危险,她没什么本事,但也想尽己所能,帮晏宁多做些事。
“她是我邻家姐姐,曾经帮过我许多,但长大后失去了她的消息,便想来找找。”
她说得并不详尽,但眼中的急切之色却不容人怀疑。
“当初平阳王来铜陵时,身边的确跟着一个女子,我没瞧见她的模样,只听说她姓霍。”
妇人沉默下来,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清璇道:“可还有不妥?”
“当初我远远瞧了眼,容貌虽没看见,但我看到她手臂上……”话音一顿,“都是伤。”
“什么!”
清璇克制不住声音,“唰”地站起身。
妇人吓了一跳,忙道:“你先冷静下,我也不确定有没有看错……”话是这么说,但她明显笃定自己没看错,手上有伤,隔得再远也能瞧出不对。
若是晏宁知道了……
清璇眉头紧蹙,想到晏宁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模样,总觉得要出事。
一路上思绪纷乱,连到了客栈都没察觉。
她慢慢走到房门前,犹豫两下,推门走进去。
一眼便看见倚在榻上的晏宁,手中正拿着一个小匣子往包袱里放,虽是匆匆一瞥,但那匣子的纹路极其精美,她走过去,随口问:“姑娘,这是什么?”
20. 城门关
“胭脂。”
晏宁将小匣子放在包袱最下层,被衣衫裹挟,像是极其珍视,清璇抚着手中胭脂盒的纹路,竟觉得拿不出手了。
见她久久不说话,晏宁抬头看了眼,视线又落在她手上,“手里拿着什么?”
清璇这才不好意思拿出来,“我进了一家胭脂铺,这是她家的招牌,很受欢迎的……”
她双手捏着盒子,举止有些局促。
晏宁一顿,接过来,垂眼看了片刻,抬头问:“送我的?”
清璇腼腆的点点头。
她素日里不爱涂脂抹粉,觉得麻烦,身上唯一一盒胭脂还是当初霍云清送给她的。在荆楚时,她所有的东西都被抢走,拼死才护住这么一件东西。
清璇总算笑开了,在她身旁坐下,将铺子里得来的消息尽数说与她听。
一连说了这么多话,口干得很,她忙去倒了杯水润口。
“按那位夫人所说,霍姑娘应是同平阳王一齐去了平阳。”
刚说完,她又转头笑道:“既然平阳王的性子温润,想来也不会亏待霍姑娘……”突然想到某件事,她脸上笑意凝住,唇齿动了动,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有什么?”
晏宁见她沉默,遂问。
“那人还说,霍姑娘身上似带着伤……”
话音未落,晏宁的手指猛地攥紧。
“不过或许是她看错了,若平阳王当真如他们说的那般,应当不会……”
晏宁已稍稍平复,望向窗外,意有所指道:“旁人说得再多也不比亲眼所见,你怎知外人所见不是他刻意伪装?”
还有句话她没说,能让全城百姓惧他怕他,仅仅只是因为他的身份吗?
有些人位高权重,却心怀天下,真正做到一视同仁。
而有些人站在权利的巅峰,却尽做些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之事。
重要的不是他站在多高的地位,而是他利用他的权势都做了什么。
若真如百姓所言,此人良善温柔,做过不少好事,又何至于令人惧怕至此啊?
清璇抿抿唇,道:“那姑娘,我们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便动身。”
与此同时,隔壁屋里。
元青在收拾包袱,瞅了眼一直靠在榻边的男子,无奈道:“公子,你都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好久了。”
相邻两间房的陈设不大相同,元青送饭菜时匆匆瞥过一眼晏宁屋里的陈设,正巧与他们屋中相反,也就是说,他们屋里床榻摆放的位置,恰巧与隔壁床榻相靠。
对此,元青生出一丝微妙的好奇来,莫非他家公子是故意为之?
不知不觉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盯着谢鹤明看了会儿,轻咳一声道:“公子,此次见到七姑娘,你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闻言,谢鹤明掀起眼帘,淡道:“哪里不一样?”
元青歪着脑袋想了想:“刚遇上那会儿,公子总是很客气,即便我们一直跟着她,也还会费心想几个借口……”
他走过去,盘腿坐在地上,“可这次,公子连借口都懒得找了,好像、好像赖上七姑娘了。”
谢鹤明笑了声。
“公子。”元青道:“你不是说有问题没解决吗?那如今呢?解决了吗?”
“快了。”
谢鹤明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阖眸不语,他侧着头听隔壁屋里的动静,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
他想到从前的晏宁也很是嫌弃他跟在身边,每每都想尽法子将他甩掉。那时他年少轻狂,就爱跟她对着干,她越不让跟,他偏要跟。
重逢之后,他记着往日吃过的亏,只是时不时在她面前晃悠,倒没将话说得太过直白,但似乎不见得多有成效。
他默默想道,还是以前脸皮厚些好用。
次日,天光大亮。
晏宁起身时不见清璇踪影,刚穿上鞋袜,门就被人推开,清璇脸上焦急,跑到她面前,张口就道:“姑娘,出事了!”
晏宁神色微凝,问:“何事?”
“我方才上街,正巧撞见守卫将城门关闭,墙上贴了告示,说案子未查清前,不许任何人出入。”
“案子?”
清璇继续道:“后来我一问之下才知,原是昨日夜里又发生了一桩命案。”
晏宁眉心一跳。
“死者还是在县衙外发现的。”
接连发生两桩命案,还都如此离奇。
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河里,又是在县衙大门外发现,若说不是刻意挑衅,实在难以评判。
晏宁没说话,清璇仍在絮絮说道:“那人还是吊死在衙门口,这多晦气啊!被如此恶意捉弄,也难怪县衙急着找出凶手了。”她脸又苦下来,“可这么一闹,我们如何能离开?”
门外传来叩门声,清璇过去开门。
“清璇姑娘。”元青打了个招呼,随即见她面色不对,探头往里看了眼,了然道:“你们知道了?”
他笑道:“先下楼吃点东西吧,一起想想法子。”
清璇回身看了眼晏宁。
晏宁点头:“你们先去。”
她洗漱一番后才走下楼。
一张四人桌上,摆着各色食物,听到动静,谢鹤明抬头朝她招手,等她走近了,才问:“看看还想吃什么?”
“……”这么多东西了,她还能说什么,这人怕不是把她当成猪了?!
晏宁摇头:“不必。”
她拿起一块糖糕咬了一口,口中的甜味散开,与定襄中的味道不大一样,但勉强能入口。
“清璇姑娘,昨日出门可得到什么新的消息了?”
“咳咳咳……”清璇被吓了一跳,呛咳不止,连忙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拍拍胸脯,反应过来谢鹤明刚刚的话,手上动作一顿,看向晏宁。
连她的行踪都了如指掌,难怪姑娘那时对谢鹤明二人能随时找到她们所在不以为意。
怕不是时刻在监视她们吧?
清璇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寒凉。
“只是正巧出门撞见。”谢鹤明一看她表情就知她在想什么,耐心解释道:“我并不知姑娘去了何处。”
“无妨,谢公子手眼通天,想来也是瞒不过你。”晏宁敷衍一句:“我们本打算去平阳,如今看来是暂时去不成了。”
“平阳?”谢鹤明皱眉,不知想到了什么,凝眸问:“莫非五姑娘的下落与平阳王有关?”
晏宁还没开口,清璇就迫不及待道:“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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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鹤明笑了笑:“平阳是平阳王的地盘无人不知。”
“那公子可对这平阳王有些了解?”
清璇目露期待,连晏宁也抬眼看他。
谢鹤明注意到她的视线,缓缓眨了眨眼,又夹了一块糕点放入晏宁盘中,这才道:“平阳王与他父亲不同,不擅舞刀弄剑,诗词歌赋也马马虎虎,算不上什么天之骄子,但他性子温柔如水,尤其是对姑娘总会多几分耐心,纵然府中妾室成群,但仍有女子渴望得他青睐。”
清璇点点头,这与她打听来的差不多,只是更详细一些。
“这么说来,平阳王也算个好人,只是多情了些。”至少比她所了解的那些达官显贵好太多。
“好人?”谢鹤明听了这话却是嗤笑一声:“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坊间传言。”
“难道还有隐情?”清璇登时睁大双眼。
谢鹤明看向晏宁,见她沉默吃着糖糕,却对盘中他夹的那个动也不动,不由一笑,“每年都有从各地赶往京都参加春闱的考生,有的考中留在京都,有的被分配往各县,唯独平阳……”
清璇听得认真,连连追问:“平阳怎么了?”
“平阳中得中的考生不是落榜,便是到平阳王身边当值,连个正经官员都算不上。”
他语气讥讽,话已至此,如何能听不明白。
平阳王也只是占了他出身优异,若不看家世,他平庸无能,文不成武不就,平阳城那么大,能胜过他的又何止几人。
可他能力不行,也不许城中子弟胜过他一丝一毫,偏要折断他们的羽翼,埋没他们的才能,就此囚困于平阳城中。
清璇愤愤不平,猛地一拍桌子,气呼呼道:“太过分了!有权有势便能随意欺压百姓吗?!富家公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谢鹤明看她一眼,没说话。
元青默默往边上挪了挪,提醒道:“姑娘当心着点,这桌子贵着呢。”
情绪稳定一些后,清璇才想起在座的也有富家公子,她脸颊红了红,欲盖弥彰道:“公子,我绝没有在说你。”
谢鹤明理解的笑笑:“嗯,我信。”
“……”
越抹越黑,不如不说。
她生硬的转移话题:“我听说昨夜又发现了一具尸首,这凶手会是同一人吗?”
她的话转的如此之快,晏宁十分配合道:“是。”
清璇诧异,“为何?死者皆是成年男子,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处理掉两具尸体,似乎不是易事。”突然,她“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一定是有帮手!”
晏宁倒了杯水,口中甜味蔓延,实在腻得慌。
“说不上来,只是猜测。”她看向外头,几个穿着衙役衣服的男子沿街询问,行为粗鲁,面目严肃。
被抓住的百姓连连摆手说不知道,却被当作心虚,不容辩驳地抓走。
晏宁看得皱眉。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到了那几个衙役面前,手上长剑并未出鞘,只是稍稍一挑,将衙役揪着百姓衣领的手给挑开,显然没收力,剑柄打在手上,半边身子都给震麻了。
衙役低呼一声,身边几人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怒喝道:“什么人!敢妨碍官差办案,活得不耐烦了!”
21. 死因
端坐于马背上的年轻男子收剑于腰,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面容冷肃,神情比这天色更阴沉,“我倒是不知,何时连个小小衙役也敢随意欺压百姓了?”
“放肆!”被打中手的那个衙役站出来,恶狠狠道:“这里是铜陵,一群贱民也配与我们比!”
他们一口一个贱民,在场的百姓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贱民?”年轻男子冷嘲一句,“你们的地位高于他们,所以便当他们如草芥,那若是有人的地位高于你们,是不是在贵人眼里,你们也是贱民?”
有衙役“呸”了声,显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盯着马背上的男子看了看,猛然想起一事,“你不是铜陵人!城门已关,你怎么进来的!”
男子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扔给他,随后抓紧缰绳,疾驰而去,落下一句:“让所有衙役到县衙集合,迟到者各领十棍!”
尾音落下的那一刻,衙役心中不安感无限放大,抖着手翻过令牌,看清了上头的字后,双腿一软,跌坐下去。
“怎么回事!”有人没看清,还不明所以,猛地从他手里抢过令牌,将正面展示出来,这下所有人都能看到,清清楚楚地看清令牌上的字——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顾绍之。
完了!全完了!
他们居然把大理寺少卿给得罪了。
客栈里,晏宁微微惊讶,想不到在此地也能遇上,莫非他是得了什么消息?
“公子,那不是……”元青的声音被谢鹤明打断:“我看到了。”
唯有清璇摸不着头脑,“那人是谁啊?连衙役都敢数落。”
“大理寺少卿。”
清璇诧异:“这么巧?”
她这话无疑是将在座之人的心声说出来了。
一连发生两起命案,顾绍之又恰巧出现,当真是巧合吗?
几人略微合计一番,打算先去县衙瞧瞧,毕竟案子一日不破,城门一日不开。
对此,清璇提出疑问:“为何不让少卿大人行个方便,允他们出城?”
方才经过元青一番解释,她知道大理寺少卿同谢公子是相识的,既然相识,想必帮个小忙应当不在话下。
可元青却道:“公子并非假公济私之人。”
到了县衙外,元青上前同门口衙役说了几句,但衙役一脸狐疑之色,显然不信,正欲赶人,又想到方才发生的事,若是假的也就罢了,若是真的,岂不又要得罪一个贵人?竟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让身边人看着,自己进去通禀。
不多时,从内走出来两人,顾绍之见到几人,眼前一亮,但他似乎穿上官服就显得尤为正经,仍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你们怎么也在?”
视线落在谢鹤明身上,意有所指道:“云隐,你与晏姑娘的缘分果然匪浅。”
谢鹤明读懂了他眼里的戏谑之意,扭头朝晏宁看了眼,淡笑道:“说到缘分,岂非是你我更有缘分?”
“说得不错。”
他声音轻下来,对晏宁笑了下:“晏姑娘,又见面了。”
他对这个姑娘的印象可谓是无比深刻。
柔柔弱弱的模样,能爬得了高墙,查得了案子,还能顺着蛛丝马迹找到凶手,细致入微又思绪敏捷,这可不是一般的女子。
况且……
让谢云隐都另眼相待的女子可不多见。
晏宁欠身:“顾大人。”
“姑娘不必多礼。”顾绍之侧过身,笑着把人带进去,“不过说来也巧,姑娘到哪儿,哪儿就发生人命案子。”
这话可不好接。
清璇顿时紧张起来,但她并不敢多言,这位少卿大人看着虽好说话,到底也是个官,只要是官,就不会如他表现出来的一般。
“大人说笑了。”
说话间,几人到了内堂。
县令和众衙役都在,见到几副生面孔,都有些错愕。县令走上前问:“大人,这几位是?”
顾绍之顿了下,转头若有所思,片刻后道:“朋友。”
这种关键时刻,任意一人都极有可能是案子凶手,岂能随意让人进入?
县令蹙眉,还未等他开口,顾绍之便好似看透了他的想法,道:“放心,他们昨日方到,与案子并无干系。”
话虽如此,“但涉及要案,是否应当屏退无关之人?”
他话已至此,换做任何一人都会为了避嫌,主动告退,偏偏面前几人,不为所动。
“大人,案子可有进展?”
“放肆!你……”县令见她油盐不进,竟还欲开口询问个中细节,面上一凝,严厉呵斥,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顾绍之道:“仵作已经验过。”他面露难色,瞥了眼谢鹤明,有些欲言又止。
晏宁了然:“是不方便说?”
“自然不能说!”县令见自己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忽视,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又不敢把气撒在顾绍之身上,只能对着晏宁吹胡子瞪眼。
“没什么不能说的。”
“……”县令看向顾绍之,脸涨成猪肝色。
“先进去吧。”
县令跟在身后,不敢怒也不敢言,他不明白这几人有何身份能参与这么大的案子,在他治下,本该一直风平浪静,谁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才过了一日,已发生两起命案,弄得城中人心惶惶,即便他让手下人吩咐下去,严禁城中再议论此事,却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那凶手实在可恨!
在众目睽睽之下犯案,还让人抓不住他!
死的还是宋家和周家的公子,死谁不好,偏偏死他们。
案发之后,两家都遣人来过,要求带走尸身,并命令他三日内破案。
可案子没破,尸体更不能带走了,那群人就这么站在衙门外又吵又闹,吵得他头疼。
就在这时,顾绍之来了。
他惶恐不已,以为这事已经传到京都去了,但转念一想,天高皇帝远,才一日功夫,怎么也不可能啊。
他旁敲侧击的问过许多回,都被他的似笑非笑给打了回去,让他不敢再问,这种时候就是应该沉默,既然有少卿大人接手案子,那他便从旁协助就好,这样一来,即便破不了案,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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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推得干净,不怕丢了他的官位。
到了验尸房外,顾绍之递给他们几块布巾,掩鼻用的,清璇没接,小声道:“姑娘,我还是在外等你吧。”
晏宁颔首。
元青见状也同谢鹤明道:“公子,那我也留下。”
谢鹤明摆手示意。
几人进了验尸房,里头臭味熏天,即便蒙着口鼻,也觉得呛人。
晏宁几不可查的蹙了蹙眉。
正中摆放着两具尸体,用白布盖着。
顾绍之解释道:“因亲属不让解剖,所以暂时无法确定死因。”
“不过这二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走到两具尸体中间,看了眼晏宁,又看了看谢鹤明,指着尸身上某一处道:“他们这儿都被……”他的手掌比划了一下,“割了。”
晏宁微愣,随后便理解过来了,但脸上并无多大反应,全然不似普通女子。
顾绍之也觉惊奇,但晏宁给过他太多惊喜,稍稍一想又觉正常。
“除此以外,他们身上可还有伤口?”一顿,她继续道:“我听说有一人是吊死在县衙外的。”
“脖颈上的伤可是致命伤?”
“的确如此。”顾绍之戴上护手,掀开一旁白布,露出一张瘦的只剩皮包骨的脸来。
晏宁看到他的脖颈上有一道掌心宽的红痕。
“我们比对过绳子与他脖子上的伤,对不上,此人应当是先被勒死,再挂到梁上。”
顾绍之招手,让县令过来,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他的手在县令的脖子上比划,“凶手当时应是站在他身后,就如我现在这个位置,用一根绳子勒住他,当时死者意识还是清醒的,他会下意识地挣扎,绳子就会在他脖子上来回摩擦,造成这样的伤痕。”
“有一处疑问。”晏宁道:“若凶手身量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一人一绳制住他也不是难事,也就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
顾绍之心头一动,看向一旁,谢鹤明从进来就未曾开口,“云隐,你怎么看?”
谢鹤明收回视线,问:“他身上可有伤?”
“身上?”
“不错。”谢鹤明盯着死者脖子上的伤痕看,“这伤若是致命伤,身上不可能全无痕迹。”
“另外,方才七娘所说,是假设凶手比他高比他壮的成年男子,但若是女子呢?”
“女子?”
顾绍之不解,晏宁眉眼微动。
谢鹤明唇角噙着一抹笑,朝县令招招手,“有劳大人帮我一个小忙。”
县令不愉,什么人都敢随意指挥他了,但触及顾绍之的目光,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去。
谢鹤明笑道:“有劳您背过身去。”
县令照做。
下一刻,突然一个东西勒住他脖子,并微微使力,他本就骇了一跳,慌乱之下不停蹬脚,双手紧紧抓住脖子上的绳子,几番动作之下,脖颈一阵疼痛。
顾绍之着实没想到这一出,见晏宁面色平静,便猜测他只是示范,干脆静静看着。
正当县令已经不停翻白眼的时候,谢鹤明松了手。
22. 第三人
县令腿一软,扶靠着墙才勉强站稳。
他猛呛咳几下,抚着脖子,哑声骂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谋害朝廷命官!”
谢鹤明耸耸肩,指着他的脖颈,对二人道:“若是他杀,被勒的第一反应定是缓解痛楚,而他的脖颈上定有抓痕。”
他走到尸体旁,“整个脖颈被勒痕覆盖,难以看清。”
顾绍之也凑上前看,“确是如此。”
“不过,”他皱眉道:“他身上并无伤痕。”
谢鹤明错愕一瞬:“确定没有?”
“确定,仵作已勘验过。”
这就奇了,死者被抓受困,挣扎间总会留下痕迹,没道理只有脖子上一处伤痕,他总不会是主动跟凶手走的吧?
晏宁想了想,问:“敢问大人,他……”
话没说完,外头便传来吵嚷声。
“怎么回事!”县令本就憋着一股气,对里头的人撒不得,只能把气往外出,恶狠狠地冲出去。
随后,三人也一道出门。
清璇走上来:“姑娘,这些人好不讲道理。”她拧着眉,像是被气着了,“偏要让交出尸体,不交就硬闯,还说什么只剩两日,可有找到凶手。”
晏宁沉默地看着眼前一众人推搡吵闹,大多是身着短打的护卫,再往外站着几个衣着鲜亮上了年纪的男女,三白眼、颧骨尖突、嘴歪唇薄,一脸刻薄相。
果然,只见他们命令护卫:“都给我打!谁敢拦着,给我一起打!”
县令觉得头疼不已,忙上前劝道:“不是说了还有两日,你们这是做什么?”他生怕顾绍之发现端倪,只想着赶紧把人打发走。
谁知,对方压根没看明白他的眼色,气势嚣张道:“怎么!你收了我们那么多银子,随意打发几句就完事了?”
县令心头一咯噔,根本不敢回头看顾绍之的神色,佯怒道:“胡说八道什么!念在你们痛失爱子的份上,本官不予计较,别再胡搅蛮缠了,等凶手落网自会告知你们,至于尸体,也得等案子破了,才可带回。”
“我呸!”其中一个妇人大声叫骂:“好你个狗官,也敢跟老娘耍心眼,没有我们,你这县令坐得稳吗?今日我必须把我儿子带走,限你们两日破案,否则……”
“否则什么?”
乍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句声音,妇人脸都没看清,就骂道:“否则我拆了你这县衙!”
“好大的口气。”
顾绍之从身后走出来,众人下意识让开,妇人这才看清他的脸,狐疑道:“你是何人?”随即瞥了眼县令,了然道:“他破不了案,让你来的?不管是谁,只要抓到凶手交给我,我必定有赏!”
那趾高气扬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县衙是她做主。
县令早被她这不知死活的劲儿给吓得张不开口了,正欲呵斥,却在触及顾绍之的目光时,闭口不言。
顾绍之笑笑没说话,只是神色一点点冷下去。
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对面几人,引得那几人心头一颤,好歹是将家宅打拼至如今,也算见多识广,宋老爷和周老爷连忙拽了自己的夫人一把,低低斥道:“无知妇人,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
随即拱手向顾绍之赔礼,“大人勿怪,内人也是伤心过度,这才口不择言开罪了大人,小人代她赔礼了。”
他虽不知眼前人是何身份,但他既能站在县令身旁,又穿着官服,气势斐然,不似下官,那必定不能得罪。
收敛些总是好的。
可某些人却无法想明白他的用意。
“老不死的,你敢让我闭嘴?!他收了咱们的银子就得护好我们儿子!如今在他的地盘上,儿子死了,你还让我闭嘴!我今天……我还非要给他一个教训——”
“啪”——
一声重响。
宋夫人不可置信地捂着半边脸,面目逐渐狰狞,歇斯底里的朝他扑过去,“我跟你拼了我!”
顾绍之蹙眉,朝县令看去,“妨碍公差,是何罪名?”
县令讪讪一笑,“这是死者家属,悲痛之下也、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顾绍之反问。
他声音温和,嘴角带笑,但说出口的话却有压人之势。
县令打了个激灵,连忙道:“下官这就处理。”
等一干人都消失后,顾绍之才扭头道:“继续吧。”他往里走,问:“晏姑娘适才想问我什么?”
晏宁渐渐回过神,回想了一番,道:“那二人的死亡时间是何时?”
“一人在巳时左右,一人在寅时左右。”
他们昨日亲眼目睹第一个人跌进河里,自然知道哪具是巳时身亡,哪具是寅时身亡。
“他们可曾与人结仇?”
顾绍之停步,扯出一抹嘲弄般的笑,“姑娘有所不知,这二人是城中有名的二世祖,平日最爱作威作福,仗着有人撑腰,没少得罪人。你要问可曾与人结仇,怕整个铜陵人都恨极了他们。”
晏宁闻言睫毛轻颤,“大人才到不久,如何了解的如此清楚?”
“那也亏得他们犯了不知多少起案子,都一一记录在册。”顾绍之似乎想到什么,多说了一句:“不过我在账上还看到一个名字。”
“什么?”
“陆逍。”顾绍之道:“此人同宋周二人一样,缺德事没少干,听说这三人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如今死了两人,那这剩下一人……”
他虽没说完,但众人都知他的意思。
清璇因父母之事最恨的便是这种有权有势的富贵公子,撇嘴道:“这种人活该落得这般下场,就他们的命金贵,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即便死了,还有爹娘施舍些银子命令官老爷为他们缉凶,换做寻常百姓,怕是要将这冤屈往肚子里咽了!”
顾绍之微愣,似乎不解其意,笑问:“姑娘何出此言啊?”
他温声道:“恶人犯罪自该有刑狱审理,动用私刑本就不对。”
“说得轻巧!”清璇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都红了,顾不得眼前人是谁,恨恨道:“若天下官员都明辨是非,勤政爱民,那就不会有那么多含冤而死的百姓。”
她抬眼,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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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含热泪,要落不落,“顾大人,你身居高位,可曾知道在世间的某处,有官员在家中私设刑房,纵容其子掳掠良家妇女,遇有不从者,便以刀剑杀之。”
见顾绍之久未说话,她笑了起来,笑的同时一滴眼泪滚落,“你不知道,或者说你即便知道也无济于事,你不过是一个人,一双手,救不过来那么多人。你说得也许不错,动用私刑不对,可对于那些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平人,你说他们是会在悲苦与悔恨中安度余生,还是会全力拼一把,替死去的亲人讨回公道?”
她字字锥心,令顾绍之也一时哑口无言。
“在其位,谋其职。”清璇笑叹一声,喃喃自语道:“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
气氛一度凝滞。
晏宁似在出神,谢鹤明静静地看着她,眼都不眨一下,顾绍之被数落一通,竟像在认真反思。
元青轻咳一声,从后面扯了扯清璇的衣袖,被她瞪一眼:“做什么!”
“……清璇姑娘,这众目睽睽之下好歹给顾大人留个颜面。”元青凑上前低声道。
清璇撇了撇嘴,扭头不语。
“姑娘说的在理。”出乎意料的,顾绍之并未简单将此事轻轻揭过,而是郑重其事同她道:“此番回京,我定会如实向圣上禀明。”
说着,也为了调节气氛,玩笑似的说道:“我官位虽小,但有更高的顶着。”
清璇心情渐渐平复,大抵是发现他与沈岱父子不同,软了语调:“大人所言,我自是相信的。”
目光一转,见晏宁脸色不是很好看,立刻担忧起来,“姑娘,你没事吧?”
她站得离晏宁很近,手指多次摩擦而过,触及一片冰凉,登时吓了一跳,“姑娘,你手怎么这么冰?是很冷吗?”
晏宁听她不停叽叽喳喳,加上陡然想起一些往事,觉得头疼得厉害,又只能摇头道:“无事。”
“这哪里像无事的样子……”清璇见她唇色苍白,纤弱的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了。
谢鹤明时刻注意着晏宁的状态,只要她稍有不对,便能确保自己第一时间接住她。
顾绍之也道:“姑娘若是身子有碍……”
“我只是想到一些不好的往事。”晏宁干脆打断他的话,继续他适才说出的话,“陆逍。此人既与本案密不可分,那就要在凶手之前找到他,免得去晚了。”
话音才落,府外就传来叫嚷:“大人——”
顾绍之皱眉,觉得定没好事。
果不其然,衙役脱口道:“又、又死人了!”
县令从另一头赶来,闻声险些没晕过去,幸而被人扶了一把。
他为官多年,一直相安无事,纵然城中最令他头疼的三户人家里的儿子都混账了些,但到底没弄出过人命,打得半死的也就暂且不提。
短短一日死了三人,他这县令算是做到头了。
“死者是谁?人在何处?”
衙役吞吞吐吐,“是陆家公子,是在、在绮春坊发现的……”
绮春坊,铜陵最大的花楼。
23. 绮春坊
顾绍之带上衙役,同晏宁几人一起来到绮春坊外。
要说起勾栏瓦舍,铜陵也有很多,但其中最红火的便要数这间绮春坊了。
这间花楼在铜陵城声名赫赫,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文人雅士都爱往里钻。只因里边不仅有卖艺卖身的妓子,也有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来此处的商人除了找乐子,也有听曲谈事。
平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此刻却寂静无声,里里外外都被一股沉闷惊惧的氛围所笼罩。
绮春坊四周都被衙役围住,见到顾绍之,有一黑脸高大的男人立即上前解释道:“报案人是绮春坊里的一个名妓,换作芙蓉,据她所说,死者是她的常客,有多日未来,一来就……”他顿了顿,瞥一眼站在一旁的两个女子,脸上有些尴尬之色,“就急不可待地做那种事,结果没到一半他就死了。”
离他近的几名衙役都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后察觉到顾绍之的神色,立刻憋回去,紧抿着唇,脸都涨红了。
清璇自然也听得清楚,但她在沈府中受尽折磨,无论是心还是身都已残缺,早就不是那种单纯天真、清清白白的女子了,闻言也没多大反应,晏宁更是面无表情,眸色浅淡,让人看了都觉得这种污秽之事会脏了她的耳。
谢鹤明朝一旁看了眼,却见晏宁的目光落在别处,神色专注,仿佛发现了什么,他顺势看过去,远处是围堵着看热闹的百姓,他虽狐疑,却没察觉有何不对。
“人在何处?”顾绍之冷冷看了那群衙役一眼。
“在楼上,我带您去。”
黑脸衙役前方带路。
他们刚一进去,县令就紧赶慢赶地来了,问外头人:“顾大人呢?”
“已经进去了。”
县令叹口气,小声嘀咕道:“跑来跑去地,我这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绮春坊大堂十几张圆桌上摆着各种杯盏酒壶,小菜瓜碟,被这事惊的,众人皆闻风而逃,生怕惹上官司。
顾绍之瞥一眼,“今晚出现在这的都带回衙里问话。”
“是!”黑脸衙役应声,朝身后招手,吩咐下去。
众人走上二楼。
台阶是木质的,踏上去时会有轻微的细想,但素日里坊内都是人满为患,喧哗之声彻夜不停,想来这点动静也不会有人注意。
二楼长廊有许多厢房,出事的是在最里边一间,众人走过去,大门正是敞开的,还没踏入,就能看见死者仰躺在床上,下身粗粗盖了一层布。
黑脸衙役解释:“这人是……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倒下,浑身赤裸,衣不蔽体,卑职觉得这实在有碍观瞻,就随手盖了一下,其余并未动过。”
晏宁只看了一眼,就觉眼前骤然一黑。
她抬头,原是谢鹤明挡在她身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往旁边挪,谢鹤明也往旁边走,始终挡住她的视线。
无论他是什么意思,晏宁都没心思猜,干脆绕过他,踏进门槛。
谢鹤明愣了下,听到一旁元青发出的笑声,“公子,七姑娘都不介意,你在意什么?”
“……呵。”
一进屋里,晏宁就闻到一股异香,她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又说不上来,便也没开口。
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桌案,摆着一张铜镜,几盒妆奁,都是女子佩戴的首饰,除此以外,还有胭脂水粉。这并不奇怪,花楼里的姑娘若是手段高明,能勾的男子魂牵梦萦,能让他为自己花再多的银钱都不无可能。
清璇却在某一处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眼。
顾绍之道:“报案人呢?带上来。”
衙役应了,过了须臾,带来一个衣着裸露的女子,她肤白腰细,姿态窈窕,抹了口脂的唇似乎晕开了,那双媚眼里含着些惊恐,她一见顾绍之,忙跪下喊道:“大人,奴家可什么都没做啊——他突然就倒下了,奴家也是惶恐……”
她虽急着与此事撇清干系,可那语气仍改不了矫揉做作。
顾绍之睨她,“本官还什么都没说,你急什么?”
“是、是……”芙蓉拿着绢帕抹泪,衣衫又薄又透,令人不忍直视,她道:“奴家也是害怕……这人死在奴家屋里,虽说大人明察秋毫,定会还奴家一个清白,但沾了这等事,心中难免恐慌……”
“你只要如实回答本官的问题,本官不会与你为难。”
“……多谢大人。”
顾绍之看她一眼,道:“你先起来吧。”
芙蓉弯了下腰,提裙起身。
顾绍之问:“你与此人相识多久?”
芙蓉想了想,道:“有两三年了。”
“他来这都是找你的吗?”
芙蓉掩唇轻笑,“一开始不,他那时看中了蝶衣,两人持续了几个月,他才来找我。”
“蝶衣?”顾绍之皱眉,“她在哪?”
说着正要招手喊人,芙蓉连忙止住:“大人不必叫了,蝶衣不在了。”怕顾绍之误会,她多说了一句:“她一年前就出城了,即便是找,这大海捞针的,恐怕也找不到。”
如此,顾绍之只能作罢,继续问:“听说他好几日都不曾来了?”
“是啊。”芙蓉叹了口气:“准确来说,有近一月不曾来了。”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芙蓉摇头轻笑:“大人有所不知,这位陆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好色,他一日不碰姑娘就浑身难耐得很,这不,一月未来,一来就猴急成那样……”
话里话外,尽是嘲弄鄙夷。
说到此处,众人也有些了然,还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时常流连于女人堆里,最后也死在女人身上,谁能说不是报应呢。
“本官再问你,”顾绍之双眸微眯,道:“你可认得宋良玉和周言二人?”
芙蓉闻言脸色僵了一瞬,状若无常道:“认得认得,不就是城里最有名的纨绔嘛。”
她这话模棱两可,换做任何一人都会说认识,但这意义却是全然不同。
“你知道本官不是问这个。”顾绍之道:“他们可曾来过这?又或是你从陆逍的嘴里听到过什么?”
芙蓉身子紧绷了会儿,低头不言。
县令在外头待了许久,总算找到机会插一嘴,立刻走进屋,斥道:“顾大人问你话,还不快说!”
芙蓉看了看县令,又看了看屋内众人,忽然泄了气,“不敢隐瞒大人,奴家也是怕背上人命官司,你说这陆公子死在我屋里就已经够晦气了,又来两个,以后谁还敢来找我啊……”
她一边抹泪,一边哀哀哭得伤心,“他们三人时常凑一起玩儿,连品味也都相同,每次来楼里点的姑娘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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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到此处,身旁一众人脸上都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溜鸡斗狗也就罢了,□□还嫖一样的姑娘,这叫什么?臭味相投?也难怪死也一起死了。
顾绍之突然想到一点:“这么说,那个叫蝶衣的姑娘也同时服侍过这三人?”
芙蓉点头。
“你说她一年前出城,可有亲眼目睹?”
“……这倒没有。”芙蓉犹豫一瞬:“可她的确收拾包袱走了,这还能有假?”
顾绍之没应,只问:“她是一个人走的?谁替她赎的身?”
“我没见过。”芙蓉笑道:“不过,能赎的起我们这儿的姑娘的都是有钱的公子。”
顾绍之沉吟片刻,当即吩咐人去城里城外搜寻,他觉得此人与本案定有密切关系。
芙蓉见状,小心翼翼试探道:“大人是觉得蝶衣还在城里?”
顾绍之觑着她,严声警告:“不该问的别问!”
几个衙役都将屋里翻了一遍,并未找到有用东西,顾绍之来回踱步,眉目微凝,芙蓉被他斥责一句,也没露出不快之色,因她常年待在花楼里,伺候过的恩客没有几十也有上百,各人有各人的性子,有温柔体贴的,也有蛮横粗暴的,她早就习惯被人呼呼喝喝的日子,是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这时,她似乎想起什么,突然道:“这次陆公子来时,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但他嘀嘀咕咕的,我并未听清,只听到‘她回来了’‘见鬼了’几个字。”
顾绍之停步,手握成拳抵在桌上,低头思索。
她回来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难道是那个叫蝶衣的女子?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扭头一看,晏宁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久久不曾挪动脚步,他疑惑道:“晏姑娘,你在看什么?”
晏宁转身,手上拿着一个小匣子,是花形的,上头还有桃花印记,模样煞是好看,她举起来,问芙蓉:“这是何人所赠?”
旁人不解其意。
芙蓉定睛一看,道:“是宋公子送的。”
“记得如此清楚?”
芙蓉咯咯笑起来:“姑娘有所不知,这宋公子除了好美人,还好脂粉,别的不说,就他送的这一盒比旁人送几盒都贵。”
“这个……很贵?”
晏宁若有所思的瞥了眼清璇。
“自然。”
清璇这才想起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正要说话,却被晏宁眼神制止了一下,她虽不知为何,但就是下意识的信任晏宁。
“晏姑娘,这个脂粉有什么问题吗?”顾绍之见她们都不说话了,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晏宁从容应对:“同为女子,难免对胭脂水粉多了几分兴趣。”
这话骗骗别人可还行,谢鹤明却半点不信她说的话。
一个从不施粉黛的女子说她喜好脂粉?喜欢来干嘛?收藏吗?
但顾绍之好似信了,并不纠结于此,扭头冲芙蓉道:“这几天你就待在楼里,若还想起什么随时找人传话。”
他笑了一下,不得不说这位少卿大人笑起来也有几分俊俏,绕是芙蓉这般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也不免一时看呆了去。
“案子早日破了,也能还你一个清白,否则你永远都有嫌疑。”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动听,“明白吗?”
24. 支开
芙蓉盯着这双眼,不自觉地点点头,心跳得又急又快,一口气憋着不敢呼,等顾绍之移开目光,才松口气。
她怯怯问:“那大人,我能……”
这屋子死过人,自然不能再住人了。绮春坊出了这等事,在案子还未查清之前,生意也是做不了了。
“先下去吧。”顾绍之没再看她。
“谢大人。”芙蓉忙不迭提起裙摆转身就跑。
县令赔笑着上前道:“顾大人,楼下问话问到一半了,您要不下去看看?”
几个衙役等在一旁候命,顾绍之吩咐人将尸体带回府衙,让仵作检验。他又环顾一圈,这才带着一众人下楼。
晏宁几人跟在最末,她想到许多,但如今还差最后一步——查证。
楼下闹哄哄地,衙役让人排好队,一个个问话,只是这群人非富即贵,再不济也是文人雅士,举手投足都透着股清高劲儿,对问话的衙役也是满脸不耐。
有人道:“你们查案归查案,把我们扣在这算怎么回事?!别说我没提醒你,我身上也有功名在身,你最好赶紧放我走,否则……”
另一边也有人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平阳王可是我舅舅,你敢这么对我,小心你的脑袋!”
这时便有人嗤笑了,“舅舅?谁不知道平阳王不过而立之年,而您贵庚啊?我瞧着,怎么也年过五旬了吧?这么大岁数了,您还亲自出来逛窑子,身子骨吃得消吗?”
这一番似讥似贬,似嘲似辱的言论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被骂的那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肩宽体胖,下巴还有赘肉,鼻梁微凹,双眼直直瞪着眼前人,哆嗦着手指着他,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对面站着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眉宇间透着嚣张肆意的贵气,抬了抬手中折扇,慢悠悠地将男人的手按下,一副好言好语道:“您啊,这么大岁数了,身子骨可不像我们年轻人硬朗,当心气坏身子。”
顿了顿,他又装模作样地转身,言语仍在讥讽,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人老了,在某些事上总是有心无力,还不如交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哈哈哈的笑起来,众人也跟着附和。
男人眼前一黑,被气晕了过去。
顾绍之听了全程,让衙役把人抬到一边,站在楼梯口望向众人。他一出现,堂上自觉噤声,衙役让到一旁,低声回禀情况。
晏宁几步错身而过,顾绍之抬手示意衙役,开口喊道:“晏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晏宁停步转身,解释一句:“民女出去透口气。”
顾绍之看了谢鹤明一眼,点头笑道:“有云隐陪着,也好。”
晏宁对此不作回应,只欠身告退。待出了门,她四处看了看,牵起一抹笑,对身旁人道:“谢公子,可否劳烦你帮我去城东买唐记的栗粉糕?”
晏宁很少笑,对着他时更不必说了,因此眼下听她轻声央求,谢鹤明微怔,一时没答话。
倒是一旁的元青憋不住,急急道:“那城东离这足足有十几条街,一来一回半日都过去了……”
“可以。”谢鹤明直接打断他的控诉。
元青不可置信,“公子你……”
晏宁笑起来:“多谢。”她脸上的笑意难得真诚了点。
见她们走远,元青半是不解半是闷闷道:“公子,七姑娘分明是故意的,你为何还要……”
“连你都发现了,我还能不知道?”谢鹤明低头轻笑,“她有意支开我,给了我台阶下,那我顺势而为又何妨,每个人都有秘密,没必要追究,更何况,等我弄清了……”他一只手抚上心口,感受到胸腔里的跳动,似乎比方才平稳不少。
元青没听到最后一句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一磨蹭就落后了他一步,连忙追上去问:“那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反正都只是为了支开他的一个借口,也没必要真去那么远的地方吧?
谁知,他这想法还没成型,就被谢鹤明抹杀。
“城东,唐记。”
“……”元青算是彻底服气了。
要说起来还真是巧,绮春坊所在的位置处于城中最繁华的地段,街头巷尾酒香醉人,茶香四溢,人人都往花楼门前过,就看谁能经得住诱惑。
眼下出了人命案子,百姓都躲得远远地,生怕招惹晦气。官差已将楼里楼外都围了起来,那些在案发时出现在现场的人,问完话以后,没什么问题就放回去等候传唤,有几个磕磕绊绊、说不明白的人就带回府衙继续审问。
当几个衙役抬着尸体出来的那一刻,虽盖着白布,但还是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面色惶惶,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
顾绍之站在楼外,目光扫过两边众人,问一旁衙役:“叫死者家属去府衙问话。”
衙役应声退下。
留下几人继续看守现场,其余人跟随顾绍之一同回了县衙。
晏宁站在卖珠钗的摊贩前,见绮春坊门外的人大部分都撤了,她才往反方向走去。
清璇跟在身旁,不解道:“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
“胭脂是哪儿买的,就去哪儿。”
“胭脂?”乍然听她这么一说,清璇想起来了,“对了,刚刚我就想说,芙蓉姑娘房中的那盒胭脂不就和我买给你的那盒是同一家店里的吗?”
“不错。”晏宁仔细留意一边店铺上的牌匾,若她没猜错,应当不会离案发地太远,问:“你还记得那家店在哪吗?”
“记得,就在前面。”清璇手指前方。
走着走着,这条路逐渐变得熟悉起来,晏宁突然驻足,目光掠过一旁街肆茶楼,她转身向后看了眼,方才她们从绮春坊里出来,一路往西走,经过暂时下榻的客栈,停在初到铜陵时停下歇脚的茶楼,她抬头往茶楼看一眼,那扇敞开的窗子上坐着两个陌生男子,只是前不久她也曾坐在上面往外望过。
她顺着窗子的方向,又望向另一侧,对面正是那条发生过人命的河,这一切都历历在目。
河边、绮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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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两个案发地相距并不远,这不是一个巧合。
“姑娘,你在想什么?”清璇见她不走了,也顺着她的方向到处看,似乎也注意到什么,默了默,小声问:“是那个凶手?”
晏宁不语,继续朝前走去。
过了会儿,她们就看到一家胭脂铺,依旧门庭惨淡,冷清得很。
二人走进铺子里。
“有贵客来了,快快招呼着……”话音戛然而止。
清璇朝她欠身,“夫人。”
妇人一见二人,双眼不自觉地瞪大了,好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姑娘是来买胭脂的?”
晏宁四处转了转,这家铺面并不算大,但货架上的胭脂水粉倒是种类齐全,各类妆匣看得人应接不暇,她绕了一圈,确定没有她要找的人后,直言道:“不瞒夫人,我是来找人的。”
妇人与她对望片刻,欲言又止,朝门外看一眼,见无人注意,忙不迭过去将门关上,回身又站了会儿,叹口气:“你们还是来了。”
“夫人知道我们会来?”清璇道。
妇人走到帘子旁,扬声喊了句:“妧娘,你等的人来了。”
晏宁初一听这个名字,还有些不确定,直到帘子掀起,从里走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她和那日所见穿着无甚区别,这才一眼认出。茶楼里,坐在她对面的女子,虽戴着幂篱,但青衣素带,身上无亮眼之配饰,唯有腕间一根红绳,曾经她也听闻一种谣言,说是亲人离奇殒命,为让亡者安息,便会去庙里求一根红绳,自行编织,戴在腕间,以求亲人来生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那时匆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可联想这几日发生的事,不得不让她怀疑。
没等晏宁深想,眼前女子朝她欠身行礼,双腿微屈,半个身子都倾身下去,她突然来这么一个举动,晏宁蹙眉后退一步,不知她想做什么。
“我为当年之事,向姑娘赔礼。”
晏宁怔住。
“十二年前上元节,定襄城外,破庙里。”
晏宁瞳孔骤缩。
说到这儿,她已全部记起。
十二年前的上元节,她还未被霍云清带回霍家,仍在街上讨食,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她记得那一夜,花灯如海,流光溢彩,街旁纸灯如繁星般璀璨,与天上月色争相辉映。孩童踏着光影,在人群里穿梭。男女老少着鲜艳服饰,各式街贩错落有致,台上曲声阵阵,引得满堂宾客喝彩。
而她,穿得伶仃单薄,幸好她长得瘦小,衣服还能遮住全身,只是她时常挨打,倒在地上时将衣服磨破了好几个洞,鞋子也不能穿了,只能赤着脚走在街上。
正月天里,夜晚冷得出奇,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头发乱糟糟地,脸上灰头土脸,她双手环住自己,给自己取暖,但裹着刀子的寒风打在脸上无比刺人,她一步步走得艰难,冻得脚上生疮。
她逆着人潮往城外走去。
那些欢声笑语、无忧无虑皆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