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圣父仙尊年少时》
1. 重生遇旧
宗允年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不是长恒渊暗无天日的穹顶,而是简单古朴的椽木瓦顶。
身上盖着薄薄的小毯,空气中浮动着凉丝丝的甜味,宗允年试图爬起来,发现浑身上下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顿,哪哪都疼。
怎么回事?自己是没死透,还是上天堂了?
宗允年觉得自己上天堂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但也不能是没死透吧,她捅自己那一剑可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自己总不至于那么菜吧?
方郁闷着,屋舍的门轻轻被打开,被封闭的天光与清风随着一同涌入,一个瘦高的身影端着碗走了进来。
宗允年大惊,真没死透。
这不是楼映雪吗?
宗允年临死前的十五日,在地下数百尺的长恒渊,可都是和这人面面相觑。
不对。宗允年眯起眼,这个楼映雪看起来可比当时的那个楼映雪看起来嫩上不少,身形看起来也瘦削几分,只有万年不变的平静目光才让宗允年找到点熟悉感。
楼映雪放下碗,看向宗允年的目光有些不解。
宗允年收回目光,等待着楼映雪的下文。
干净清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醒了?药已煎好,趁热喝吧。”
宗允年的目光移到药上,黑乎乎的药水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呲牙咧嘴地冲她笑。
宗允年死且不怕,但怕喝药。
宗允年看向楼映雪,试图寻求一丝赦免:“能不能不喝?”
楼映雪微微一笑,嘴上却毫不让步:“不行。”
宗允年能屈能伸:“喝一半。”
楼映雪语调温柔:“喝全部。”
又来了,宗允年每次和楼映雪争起来,楼映雪永远不会让步,即使只是喝药这种小事上。
宗允年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咕噜噜地灌了半天,发现还剩大半碗。宗允年决心暂时放过自己,放下碗,看见楼映雪正在收拾着床头的纱布,那大约是宗允年昏迷时换下来的,白色的纱浸满了红色的血,攥住纱布的手指骨节分明,比之前宗允年看见的少了几根有力的青筋,多了几分碧色的白。
嘴里的苦味还未消散,宗允年眼珠一转,主意涌上心头。
宗允年清咳一声,用尽此生最娇媚的声音道:“小郎君,谢谢你给我换药。”
话说出来宗允年都觉得有点恶心,楼映雪却根本没有看宗允年,仍在低头收拾着纱布,似是一点都不介意上面浑浊的血沾上手指:“不必客气。”
“那——”宗允年早就料到楼映雪会这样说,她更加放柔了声音,“小郎君,是你亲手给我换的衣服?”
宗允年说的时候特意加重了“亲手”二字的音调。
“我换的时候蒙住了眼睛。”
纱布被叠成了方方正正的几叠,收进了布袋,楼映雪终于抬头看宗允年,没有否认,目光里凛凛正气。
宗允年无话可说了。
换别的男人她估计不信,换成楼映雪,这话的真实性不容置疑。
楼映雪是那种有人拿着刀悬在他脖子上,让他去占姑娘家的便宜,即使只是看一眼,他都会选择自戳双目而非让别人牺牲的人。
对此宗允年深有体会。
还在长恒渊的时候,宗允年走投无路之时出了个昏招,她衣衫半解,试图勾引楼映雪,让楼映雪放她出去。
楼映雪目光先是一颤,宗允年暗自窃喜,没想到下一秒,楼映雪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地给她将衣服拉上去了。
还缠了个死结。
宗允年当时怀疑楼映雪没把自己当女的。
现在看来他应该是把所有人都没当女的。
好一个不近女色兼爱众生正道直行的大圣父!
“哦。”宗允年只能摸摸鼻子,“那郎君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我摔坏了脑子。”
宗允年语气转变得直转而下,楼映雪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平静地看着宗允年的眼睛道:“你叫薛万华。”
宗允年:“我们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楼映雪摇摇头,“你上山打猎受伤,被我救了。”
……真是圣父本性不改。
宗允年开始胡扯:“我其实是仰慕仙门已久,特意上门拜师学艺的。”
楼映雪礼貌地点点头,似乎对少女的来意并不感兴趣,甚至连一句鼓励都没有,点头似乎只是为了表明他听到了。
还是这么闷。
见他起身欲走,宗允年忙拉住楼映雪的衣袖,带着一丝崇拜道:“郎君,你既然是仙门中人,术法一定很厉害吧。”
十几岁的少年面对少女的崇拜往往会得意起来,楼映雪却是淡淡道:“一般。”
宗允年惊奇地瞪大了眼:“那你来多久了呀?”
“三个月。”
宗允年问得实在太多太私人,楼映雪垂眼看向宗允年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波澜,似是有些对宗允年越界的发问有些不满。
但既如此,他还是耐下性子回答了宗允年的问题。
说罢,他似乎不愿再与宗允年多纠缠,握住宗允年的手腕,想把宗允年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扯下来。
宗允年惊呼:“痛。”
楼映雪的面色立即和缓了起来,手上动作也轻柔了不少。
宗允年顺势跌进他怀里,勾起他的下巴,笑道:“郎君,你年岁几何?”
楼映雪耳根瞬间红透了。
他掰开宗允年的手,古井无波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气急:“喝你的药。”
非常有趣的反应,和长恒渊里的楼映雪完全不同,那个成天木着一张脸的呆子可不会做出这么可爱的举动。
楼映雪走了。
走得有些急。
宗允年盯着楼映雪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楼映雪走的时候并没有关上屋舍的门,暖融融的日光洒在脸上,宗允年惬意地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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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她真的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只不过并非故人故事。
宗允年确定了,这是十年前的舟水渡,十七岁的楼映雪。
舟水渡,讲到这个门派宗允年就生气。
简直是个莫名其妙的门派。
虽为天下五大宗门之一,却常年隐世,只有在仙门大事之时才会露一下面。
宗允年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和舟水渡的人有任何交集,但天演楼对她下通缉令,勒令各仙门围剿她之时,居然是舟水渡的人冲在最前面。
困住宗允年的阵,是舟水渡的人设的。
刺在宗允年左肩上的剑,是舟水渡的人刺的。
就连围剿宗允年的带队者,仙尊楼映雪,也是舟水渡出来的人。
宗允年屠的是位于极北之地的天衡宗,坐落在大陆之东的舟水渡为什么要横跨整片大陆来围剿她?
这都什么事啊!她就这么惹人嫌吗?!
那时的宗允年非常无语。
重来一世,怎么重生到舟水渡里,还被楼映雪捡到了。
真是气煞我也!
宗允年一时气急,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药碗,往桌上一砸。
青色的瓷碗瞬间碎成几瓣,滚落到地面上。
宗允年:……还好我药喝完了。
一会去找个新的回去赔给楼映雪吧。
摔坏了楼映雪的东西,宗允年心虚得很,本来想本来想下山去买一个新的,结果发现重生的这具身体穷得一分钱都没有,再加上宗允年是第一次来舟水渡,根本不认路。
想了想,宗允年循着饭菜的香味来到了厨房,趁着四下无人,潜进了厨房偷了个一模一样的青瓷碗。
自己前世可是兴风作浪的大魔王,重生第一天,居然因为怕楼映雪生气要去厨房偷碗!
这样想着,宗允年偷碗的最后一丝愧疚感都消失了。
这都是舟水渡欠我的!
宗允年抱着碗,借着舟水渡茂密的树丛疾走,忽然见到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舟水渡的弟子都穿着统一的琉璃海棠服,可宗允年绝对不会认错楼映雪。
楼映雪先是去了藏书阁,把书架上陈年的积灰都清理了一遍。
再去了弟子居,把弟子居庭院里的一大块地都独自打扫了干净。
他一个人干这么多?
宗允年在入魔之前,也在五大宗门待过,即使是最严苛的天衡宗,也没有让弟子做这么多门令的规定。
等楼映雪干完这些,天色已经暗下去了许久,宗允年以为他要回去了,没想到楼映雪沿着山路一拐,又进了草药堂,把药修弄乱的草药重新整理了一遍。
从草药堂出来后,楼映雪又去了戒堂。
戒堂的管事师兄看了楼映雪一眼,无奈道:“又来领罚?”
楼映雪点点头:“私自调换门令,该罚。”
说着,楼映雪对着戒堂正中的神女像跪了下去。
2. 真不是人
他要跪多久?
舟水渡的戒堂正中不像其他宗门是前代得道圣者的塑像,而是一个摇着船桨、臂弯里挽着荷花的渔歌女。
楼映雪跪在渔歌女身前,垂着眼,身姿挺直,渔歌女笑意盈盈,目光似落在身前这个年轻弟子身上。
在他们的上方,宗允年很没形象地坐在梁上,百无聊赖地数清了这个渔歌女共有三千零六根发丝。
当宗允年开始数荷花里花蕊的个数之时,楼映雪终于起身。
跪的时间太久,他的双腿明显有些走得不自然,得扶住渔歌女的裙摆才能缓缓地起来。
楼映雪低声道:“冒犯了。”
宗允年跟在楼映雪有些踉跄的身影后,觉得楼映雪莫名其妙,自己也莫名其妙。
楼映雪肯定是帮别人做门令了。
做了就做了,多大点事,怎么还真的来领罚了。
自己也真的是,楼映雪跪了多久,自己还真的在那呆了多久。
一开始只是不理解,后来成了纯赌气。
就想看楼映雪在天亮之前到底还能不能回去。
宗允年回到楼映雪的小屋,小屋在院落的最里处,小得可怜,唯一的好处是有一处自己的庭院,正对在窗口处。
他乡的圆月高悬于天,皎然的月色透过窗牖洒落。楼映雪在床边支了个小桌子,桌子上摆了一个白瓷瓶,里头插着一支春桃,开得正盛,幽香在月色中浮动。
没想到楼映雪看起来闷,还怪有情调的。
宗允年看着窗口的春桃与月,睁眼半天,惦记着还没回来的楼映雪。
他怎么还没到?
宗允年忍不住了,翻身坐在窗上。这个视角很好,正好能看见小院外的景色,院外人却看不见她。
一会等着楼映雪回到了,吓他一跳。
小院外却早早站了几个人,个个看起来人高马大、不怀好意,明显在等着楼映雪。
春夜花香满院,流萤在夜空中浮动,楼映雪略有些蹒跚的身影从远处出现,看见拦在小院门前的几人,他愣了一瞬,但步伐没有停。
“哟,这不是我们楼师弟吗?”为首那个人状似亲热地搂过楼映雪的脖子,他看上去有二十好几,体格也比楼映雪健壮不少,个子却没楼映雪高,搂着楼映雪的姿势有些滑稽。
楼映雪面色平静:“师兄们好。”
他想继续向小院走,另一个人却拦住了他的去路:“楼师弟刚做完门令回来啊?”
“嗯。”见去路都被挡住,楼映雪停下脚步,面对不速之客,还是没什么情绪。
“给你商量点事,哥几个这几天要去松风镇办点事,门令就拜托楼师弟了。”
楼映雪不卑不亢地道:“如果是有事的话,可以去向长老说明。”
“这不是麻烦嘛,楼师弟你这么能干,就帮师兄们一个小忙。”
楼映雪没答。
见楼映雪没有要答应的意思,几个人急了,撕破了伪善的面皮:“你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跟你说话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楼映雪依旧没说话。
“废物!”为首那个人仗着自己体格健壮,先推搡了楼映雪一把,身后几个也挥舞着拳头迎上去。
宗允年坐在窗框上,看得眼都直了。
你们知道你们打的是谁吗?谁给你们的胆子。
那可是未来的仙尊,一剑定天下的楼映雪。
能跟宗允年打个平手的人,他都不用拔剑,你们几个就能死无葬身之地。
该死的!楼映雪怎么不还手?
这人圣父之心不会已经泛滥到这种程度了吧!
如果换个别人,宗允年还会觉得他是装的,背后肯定有陷阱,在等着这几个不怀好意之人。
但那是楼映雪,连入魔之后明显没救的宗允年都试图拯救之人,干出什么活菩萨的事情宗允年都不意外。
但这也太过分了!
宗允年简直要气死了。
她宗允年上到天演楼下到天衡宗,天下什么人她没打过,独独对楼映雪连狠手都不敢下。
这帮人怎么敢打楼映雪?
宗允年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把这些人全都揍一顿,但看楼映雪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一时恨铁不成钢,止住了动作。
就你圣父!反正死不了!自生自灭吧!
宗允年翻身躺会床上,越想越气,连带着看窗边的那株春桃都不顺眼了起来。
又生了一会闷气,想到楼映雪怎么还没回来,又爬起来跳上桌子,视线正好和抱着草垛的楼映雪对上。
宗允年:……
楼映雪的发冠较出门之时歪了几分,头发衣襟都有些乱,宗允年愤愤地别过眼,生硬地道:“你为什么不回来睡觉。”
楼映雪问:“怎么不熄灯?”
宗允年没好气道:“怕黑,不行?问你呢,怎么不回来睡觉。”
楼映雪将草垛放在屋檐下,理顺了杂草:“你是姑娘家。”
宗允年冷笑:“就你是好人。”
说罢又翻身回去。
半柱香后,宗允年踹开房门:“你为什么不还手?”
楼映雪正借着月色捧着书读,见到气急败坏的宗允年,神色依旧没有变化。
方才离得远,现在凑近了,宗允年才看见楼映雪唇角隐隐的血丝,一时更加生气。
我都没敢打楼映雪!
注意到宗允年的目光,楼映雪默默擦掉血丝,没有说话。
“说话!几个没入道的杂种,也配打你?”
“我打不过。”
月色下楼映雪的目光如水一样平静。他似乎也没觉得打不过别人是一件多丢脸的事情,就这么平静地将事情陈述了出来。
宗允年心头的火被他这一句像水一样的话浇灭了。
她怎么忘了,现在的楼映雪才入舟水渡三个月,刚刚处于入门阶段,方才那几个人,对于一个新手应当是招架不住的。
莫名的愧疚涌上心头。
自己刚刚就应该出手揍那几个人一顿!
宗允年抿抿唇,看向楼映雪,楼映雪放下书,冲宗允年微微一笑。
宗允年:“进来睡!”
楼映雪却坚持:“这样不好。”
宗允年:“你知我知。”
楼映雪:“天知地知。”
宗允年:“我都不在意。”
上辈子她可是和楼映雪在长恒渊待了整整十五天!十五天!那时楼映雪居于明显的掌控地位,他都没有做什么,宗允年有理由相信他现在也不会做什么。
何况他要真敢有什么逾越举动,宗允年绝对会揍得他不知道楼字怎么写。
楼映雪摇摇头:“于礼不合。”
宗允年:“迂腐!”
和这种满口礼义的小老头说不来,宗允年就要上手,握住楼映雪的手腕,就要把人往里屋扯。
远处墙上传来一声惊呼,一个黑影自墙头滚落。
被宗允年提着领子提到屋内之时,那个黑影还捂着眼,嘴里不停念叨着“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穿着和楼映雪一样的琉璃海棠服,都是舟水渡的弟子。
楼映雪这边已经整理好了被扯乱的衣襟,目光清明地唤道:“朱纥。”
“楼师兄。”朱纥像见了救星一样,向楼映雪身后扑去,还不忘指着宗允年说:“这姑娘好凶。”
宗允年朝他龇牙咧嘴。
楼映雪皱眉轻斥道:“不要乱说。”
“楼师兄,我……我知道方师兄刚刚他们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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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纥看起来快要哭了,红着眼睛看着楼映雪,又看了宗允年一眼。
宗允年知道这是嫌自己碍事,很有自知之明地走出屋子,关上门:“行,我走。”
走个鬼。
这明显和今晚的事情有关,宗允年怎么能错过。
宗允年爬上屋顶,掀了片瓦,朱纥的声音清楚地传来:“幸好你没有惹恼他们,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没事,令堂可还安好?”
这是楼映雪的声音。
“安好,安好,她还说等病好了一定要来看看你呢,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朱纥似乎怕被发现,说了几句就走了。
宗允年神情古怪地走进屋里,问道:“他娘生病了,于是你替他做门令?”
各大仙门都有规定,凡是俗世入仙门者,都要斩断亲缘,否则逐出山门。
但父母亲情哪是那么容易斩断的。
方才的朱纥,估计就是母亲生病了要下山照顾,又不敢耽误门令,毕竟家里生计还仰仗着舟水渡的月俸。
但又没人敢冒风险替他做门令,于是找了楼映雪。
楼映雪的神情没有一丝意外,似乎早就料到宗允年会在门外偷听。
他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宗允年所料,这人就是圣光普照,福泽大地。
如果有可能,宗允年真想把天演楼最高处供奉的那尊神像推倒换成楼映雪。
宗允年又问:“所以你能不能打过那几个人?”
所以楼映雪刚刚不一定是打不过那些人,而是为了让他们不告发朱纥而不惹恼他们。
楼映雪想了想:“看运气吧。”
跟没说一样。
宗允年拍拍胸脯:“听着,下次遇见打不过的找我,我帮你揍他们。”
楼映雪静静地看了宗允年一会:“好。”
宗允年:“还有,不许睡外头,屋内还有地,把你的草垛搬回来。”
楼映雪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宗允年替他说了那个“好”,不由分说地将草垛搬回了屋内。
宗允年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透过半开的窗和日光下的春桃映在床铺上,暖融融的。
很久没睡过一个这么安心的觉了,宗允年从床上爬起来,床侧地上的草垛早已被整整齐齐地收到了一边,明显楼映雪已经出去许久了。
宗允年刚想出去找他,楼映雪先端着一碗药进来了:“先喝了。”
宗允年乖乖坐回床上,知道拒绝不了,捧着碗捏着鼻子一口灌完了汤药。放下碗的时候,余光撇到楼映雪手腕处的伤口。
昨晚还没有的。
宗允年抓住楼映雪手腕:“他们又来找你麻烦了?怎么不告诉我?”
楼映雪没有答,只是抽回了手,从袖口又拿出了一个布包,里面放着几颗圆滚滚的枣子:“蜜饯。”
宗允年瞪了楼映雪一眼,终究还是没能在药汤的苦味下打败蜜饯的诱惑,含了两颗在嘴里,继续瞪楼映雪。
楼映雪看见宗允年这个样子,眼里划过一抹笑意。
宗允年的注意力却被蜜饯吸引了。
这个味道,非常熟悉,宗允年几乎是一瞬就想起来了,她在长恒渊也曾吃过类似的蜜饯。
可是长恒渊在天演山下,舟水渡与天演山远隔千里,怎么会有一样的味道。
宗允年问:“这蜜饯哪来的?”
宗允年这么一问,楼映雪忽然看起来有些紧张,看了宗允年一眼:“我自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宗允年百味陈杂。
这样的人,怎么能被欺负?怎么忍心欺负他?
我都舍不得碰的人,你们这些什么东西,也配碰他?
舟水渡的人简直不是人!
3. 昆冈有鬼
宗允年在小院里挖了个小坑,正好在小窗旁边。
宗允年跳下去,正好没过腰,冲在门边站了好一会的楼映雪问道:“怎么样?够深吗?”
楼映雪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犹豫:“你把人杀了准备埋这?”
宗允年:?
宗允年怒道:“我在种桃树!”
舟水渡喜自然风物,每个院落里都栽满了蔷薇、牡丹、茉莉等各式各样的鲜花,仙门多灵气,这些花长得也比一般的植物好,沿着房梁爬满了屋檐。春色满园,即使只是路过的行人,都难免沾上一身香。
楼映雪这小屋应当是荒废了许久才腾出来的,还来不及种上这些物事。
宗允年觉得不行,别人有的,楼映雪也得有。
宗允年得意洋洋地抱臂看着新栽上的桃树:“你知道我这桃树和其他人的有什么区别吗?”
楼映雪正拿着剑细细填平刚覆上的土,闻言偏头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很诚实地道:“没看出来。”
“其他人的桃树都是花树,我这可是果树。你看,等他们的花谢了,我们还可以摘果吃,这不比他们的好?”宗允年骄傲地扬起了眉,眼角眉梢都写着“快夸我”三个大字。
“真棒。”楼映雪莫名觉得自己在哄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今日我去练剑之时,听到同门在聊昨夜发生的一件怪事。”
宗允年好奇状:“什么怪事。”
“方师兄他们几个被倒吊在昆冈楼上整整一夜,直到洒扫山门的弟子看见了才被放下来。”
宗允年随口道:“是吗,那个楼叫昆冈楼吗?”
楼映雪“嗯”了一声:“放下来后他们精神都不太正常了,一边满山狂奔,一边大喊闹鬼啊。”
宗允年赞叹道:“在舟水渡仙门圣地居然都能闹鬼,真是稀奇呢。”
楼映雪也跟着附和,眉眼弯弯:“确实稀奇呢。”
宗允年并不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成了鬼,她只在意怎么能尽快让楼映雪在今年吃上桃子。
山风拂过桃枝新芽,嘈杂的脚步声却惊飞了雀鸟,扑簌簌地飞起一片。
察觉到有不速之客逼近,宗允年和楼映雪对视了一眼,躲进了屋内。屋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床、一个临窗的小几,还有一堆草垛。
宗允年迅速藏进了草垛里。
门外的脚步声气势汹汹,却在一瞬戛然而止,应当是楼映雪将他们拦在了门外。
方师兄的声音先出现了:“长老,就是他,楼映雪!他昨晚打的我们!”
宗允年愤愤地握住了拳,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昨晚还是打轻了!
楼映雪的声音不卑不亢:“我昨夜在清扫藏书阁,从未离开过。”
说着,楼映雪亮出了弟子门令,藏书阁的标志亮起,示意他确实没说谎。
另一个人急道:“那就是你指使的!”
楼映雪反问道:“我们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指使人来打你们?”
“……”那个人明显被问住了,有些心虚,另一个人回避了这个话题,接着说:“你刚入仙门,不了解法术,打不过我们,就指使其他人来打我们!”
楼映雪说:“那师兄既然也知道我刚入仙门,并无相熟之人,如何指使得人来打你呢?”
明显苍老的男声打断了他们:“好了,在这耍嘴皮子有什么用。方乾,你说一下昨夜他是怎么欺负你们的。”
方乾沉默了半晌,其他几个弟子也没有出声,谁也不想先回忆起昨晚。
昨夜简直是梦魇。
他们什么都没看清,只看见一个黑影飞速从眼前闪过。下一秒,他们的腿上不知何时被无尽生长的藤蔓困住,将他们吊了起来,一路升高,升高,到了昆冈楼顶。
急速升空的恐惧感消散,正当他们以为终于结束了的时候,一声银铃声响起,伴随着若有若无的轻笑。
紧接着,他们就像陀螺一样,被藤蔓紧紧捆住一只脚,在昆冈楼顶上转了半个时辰。
整整半个时辰!
饶他们也都是仙门弟子,当停下来的一瞬,直接全都吐出来了。
而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
他们连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方乾一行人仗着鸿宇长老的庇佑,哪里受过这种气?当下就气冲冲去找鸿宇长老来诉苦了。
楼映雪:“我没有。做多了亏心事,自然会有鬼敲门。”
方乾冷笑道:“楼映雪,你看着道貌岸然,背地里做什么亏心事自己知道!”
一个女声忽然响起,慵懒中还带着几分笑意:“你是说,他一个刚上舟水渡三个月的弟子,欺负你们五个入了宗门四年的老人?”
女声轻笑,接着道,这次是毫不掩饰的嘲笑:“鸿宇长老,你这几个弟子不行啊。”
“这……”几个人面面相觑,鸿宇长老也被女声堵得说不出话。
女声持续发力,喋喋不饶人:“还是说,你们其实是在拐弯抹角地骂舟水渡教习不当?我舟水渡真是废物频出啊。”
几个弟子终于有了反应:“玄真长老,我们不敢!”
宗允年差点笑出声。
跟当年的她一模一样,不过当年的她在阴阳怪气的同时还会直接动手,主打一个买一送一。
舟水渡的人还是太好说话了。
见楼映雪一边占了上风,方乾咬咬牙,不甘心自己和兄弟就这样被人白打一顿:“玄真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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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证据,楼映雪就是认识有外人!”
宗允年心里一咯噔。
果不其然,朱纥的声音响起来了:“我……我前天看见了,楼映雪屋里有一个不属于舟水渡的姑娘。”
宗允年拳头都握紧了,吃里扒外的东西!早知道昨晚连你一起打!
楼映雪也真是,什么人都帮!
“就一个人证,我很难相信你们啊,有物证吗?”女声道:“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呢?”
朱纥咬咬牙道:“就被楼映雪藏在屋内!”
几个弟子仿佛得了什么诏令,就要闯进屋里搜寻。
楼映雪拦在了屋前。
方乾恶狠狠地道:“滚开!道貌岸然的东西,敢做不敢当是吧?”
楼映雪依旧没有动:“我记得舟水渡似乎有规定,非允许不能擅自闯入他人屋舍。”
宗允年听见楼映雪的话有些心虚,毕竟今天的桃枝就是她翻进别人院子里偷偷折的。
“罢了。”鸿宇长老约莫也是看不下去弟子这副无能的样子,开口道:“为师动用识海,来搜寻屋内是否有人即可。”
楼映雪没理由再阻拦,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手中剑隐隐成形。
宗允年也有点紧张,下意识屏息,调动灵力尽量屏蔽识海。
她现在的灵力不比当年,揍几个小弟子没问题。但是舟水渡的长老,她没有交手过,不知道实力如何。
鸿宇长老闭目,半柱香后,缓缓道:“屋内没人。”
哈!废物。
宗允年乐了。
现在的宗允年灵力连当初的一半都比不上,这都搜不出来。
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废物弟子就有什么样的废物师傅。
女声懒懒道:“散了吧,我困了。下次有确凿的证据再把我叫出来,大家都挺忙的。”
那几个找事的弟子没有招了,只能离开。离开时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别说他们面子过不去,回去师尊肯定也会罚他们。
朱纥跟在他们的最后面,下意识去看楼映雪。楼映雪淡淡地移开了眼,没有看他,神情无悲无喜。
朱纥眼里莫名酸涩,握紧了衣摆,跟在方乾一行人后面离开了。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宗允年松了一口气,从草垛里爬出来。
这草垛又干又硬,也不知道楼映雪晚上是怎么睡得着的。
宗允年松了松肩膀,一抬头,对上一个白衣女子。
女子松松挽着发髻,鬓上插着一支树杈削成的簪子,正俯身笑眯眯地看着宗允年。
宗允年从她眼里看出了“不怀好意”四个大字。
“才十几岁的小朋友,怎么就入了生死道?”
4. 栖风夜蝶
宗允年觉得自己真是没说错,这舟水渡的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莫名其妙。
那个女人说着什么“生死道”“稀奇稀奇”“才十几岁呢”就冲过来,把宗允年扔进了山谷里,还美其名曰“让小朋友在栖风谷锻炼锻炼”。
什么生死道啊,她宗允年上辈子可是神魔道第一人,和生死道没有半点关系。
能发现她的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修为比她高,二是她们入的是同一道。
栖风谷名副其实,山谷里山风阵阵,呼啸着席卷碎叶而来,宗允年抱膝坐在一块山石上,周身环着一轮白色光圈。
光圈之外,是各种各样的野兽,虎视眈眈地看着宗允年。
宗允年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女人的原话是让宗允年在谷底历练一晚,如果能活得下来,就可以抵消她私斗舟水渡弟子的罪过。
宗允年别说历练一晚,就算在这栖风谷底安个家,那些野兽也别想碰到她一根头发丝。
不过。
宗允年斜倚在山壁上,遥遥地向上看。
谷底极深,唯一的光亮就是透过狭隘的地裂罅隙。宗允年仰头看去,天色由一片白转为溶金的颜色,橘红色的太阳缓缓落下,随着最后一丝光晕被山崖遮蔽,山谷里的光亮一点一点消失。
整个谷底漆黑得不见五指,只有偶尔风的呼啸,野兽的怒吼。
光圈微薄的光亮被夜色吞噬,宗允年开始心慌起来。
之前楼映雪问宗允年夜里为何不熄灯,宗允年说怕黑,不是假的。
宗允年天不怕地不怕,打过天演楼,揍过地上妖。独独有一个弱点,就是怕黑。
某个夜里,宗允年背着母亲的尸首,一步步登上天衡山巅。那个夜里实在是太黑,以至于让宗允年再回想起,都忍不住发颤。
之后在每一次无边的黑暗里,宗允年都会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下坠,坠到无间地狱。
宗允年闭上眼,试图将不愉快的记忆踢出去,脑海里又涌进了另一个相似的场景。
长恒渊。
长恒渊在天演山的底下,按理说应当是比栖风谷还不见天日之地,可在宗允年的记忆中,那里始终灯火通明,温暖如春,就像楼映雪那间亮着灯的小院一样。
真奇怪,长恒渊怎么会有光呢。
宗允年想着,无边的恐惧竟莫名消散了一点。
楼映雪这个人真神奇,由于他过于圣光普照,极度正直,竟让人想起来的那一瞬,都会觉得莫名心安。
想着想着,宗允年竟然觉得自己从风声兽吼的夜色中,听到了楼映雪的声音。
吓出幻觉了。
“薛万华。”
不是幻觉。
宗允年抬头,依旧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那仿若无尽的黑夜,此时却再也不像会吞噬一切的绝望,而是有如实质般地真真切切将宗允年托举住了。
宗允年回道:“我在这!”
她依稀记得那个女人将自己丢下来的时候,叮嘱了谁都不许靠近。
楼映雪这种替人做门令都要自己认罚的人,竟也会主动犯禁吗?
“我今夜都会在上面,你别……”
楼映雪应该是想说“你别怕”,又怕宗允年好面子,于是顿住了。
心思被楼映雪识破,宗允年气急败坏地回道:“谁怕了?我才不要你来。”
说完就后悔了。
宗允年怕楼映雪真走了。
上边动静忽然停了。
不会真走了吧?
宗允年慌了,喊了声楼映雪。
一片漆黑,没有回应。
该死,现在怎么那么听话了。当时让他打回去那帮不良弟子的时候怎么不听话。
宗允年抬头看着上方,那夜色依旧是如此黑,令人窒息的下坠感又再次袭来。
宗允年从来没有那么恨过自己这个口是心非的性子。
夜色无边无际,如潮水般将宗允年这个溺毙之人一丝一丝笼罩。
忽而,那夜的最深处出现了一点光亮。
那光亮起初是一点,然后星星点点自夜色中破出,连成一线,再连成一大片,形成燎原之势,与铺天盖地的黑暗抗衡。
是无数只夜光蝶,自谷顶翩翩而来,刺破夜色的黑暗,落到谷底,笼罩在宗允年的身边。
有几只胆大的蝴蝶不甘只是围在宗允年身侧,自光圈而出,落到宗允年指尖。带着光的羽翼一颤一颤,似低声的轻语。
仰头看,满山谷的蝴蝶如点点繁星,在深百丈的山谷里形成了只为一人的星河。
宗允年眼眶有些发酸。
楼映雪的声音又从谷顶传来:“你饿了吗?”
宗允年没出声,怕自己哽咽的声音被楼映雪听见。
谷顶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一群蝴蝶托着两个烧饼下来,翩翩落到宗允年身侧。
宗允年说:“怎么能用蝴蝶做这种事呢。”
楼映雪问:“那蝴蝶应该做什么事?”
宗允年不知道,她接过蝴蝶带过来的烧饼。烧饼还带着温热,想来主人带过来的时候赶了不少路。
宗允年没说话,楼映雪也没说话。山谷中又重新恢复了只能听见风声和野兽声的寂静,宗允年再抬头看夜色之时,看见漫天点点蝴蝶星河,恐惧顿时消散了。
她甚至恢复了逗楼映雪的心情:“楼映雪,唱支歌。”
楼映雪:“我不会唱歌。”
宗允年的声音带了一丝哭腔:“这夜已经这么黑了,你还拒绝我。”
这两者实在没什么关系,不过宗允年笃定,楼映雪是不会拒绝别人不涉及原则的请求的。
尤其是她还演得那么像。
果不其然,楼映雪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犹豫。再然后,山谷里响起了空灵的歌声。
那是一首江南地区的民歌,清雅秀丽,娓娓道来。
楼映雪正是江南人,离舟水渡很近的一个小山村。
宗允年忽然想起前世道听途说的一些楼映雪生平。
从平民而来的仙门魁首,十七岁入仙门十八岁破境的剑道天才,人们用无数语言去赞美去堆砌这个百年无一的传奇。
而在宗允年之后见过其人之后,觉得那些语言都太过于单薄苍白,不如其人其事的万分之一。
曾经在茶楼偶然听过的一些传闻,宗允年以为都已经忘却在了记忆的深处,却在此刻被歌声唤醒,真真切切地化为了实质。
而传说里那个人,十七岁的少年仙尊,此刻在栖风谷的夜色与晚风中,给自己生涩地唱着家乡歌谣。
宗允年说:“你明明唱得这么好,深藏不露!”
宗允年似乎听到了楼映雪有些羞涩的笑声,他说:“第一次唱。”
宗允年哗哗在谷底鼓掌,旁边的夜光蝶也感知到了她的心情,在山谷中起舞不断。
宗允年突然问:“楼映雪,你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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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的是楼映雪帮朱纥反遭背刺的事。
楼映雪的声音很快传来,不大但坚定:“不悔。”
宗允年早就料到他是这个答案,她大声道:“我后悔!”
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楼映雪沉默了一瞬,说:“如果你后悔,可以来找我补偿。”
宗允年:……
宗允年要被楼映雪这个木头脑袋气死了。
宗允年又喊道:“笨蛋!我不是后悔这个!我是后悔之前让你被人欺负!”
较之前更长的沉默。
楼映雪说:“有件事我得坦白。”
楼映雪还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宗允年有些好奇。
她的目光流连过眼前翩翩飞舞的夜光蝶,忽然想起之前自己也曾见过它们。
在前天夜里。
果不其然,楼映雪老实道:“我将前夜的事情用蝴蝶都记下来了。”
宗允年:“楼映雪,你学坏了。”
楼映雪:“已经将它们交给玄真长老了。”
宗允年满意地点点头:“原来你不是呆子。”
楼映雪:“方师兄他们现在估计也在领罚。”
宗允年鼓掌:“好一个黑莲花圣父。”
这句话她说得小声,风声簌簌,楼映雪没听清:“啊?”
宗允年说:“夸你真棒。”
宗允年还当真有些欣慰。
她就说,楼映雪怎么可能是一个任人欺负的小白花,任打任骂还不还手的那种。
她宗允年都没欺负过楼映雪!
宗允年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朱纥呢?”
楼映雪又沉默了。
她就知道!
即使朱纥背叛了楼映雪,楼映雪还是顾念着他家有困难没供出他。
对于楼映雪的圣父行径,也许是习惯了,宗允年现在已经无力吐槽了。
看在他还会留证据揭发方师兄他们,这次就原谅他。
这样想着,宗允年心情莫名地又好了起来。
她曲起手指,让一只蝴蝶落到指节,轻轻吹了一口气。
蝴蝶自指间飞起,带着微弱的光亮自黑暗里翩翩而上,落到楼映雪手心。
而夜色也被这蝴蝶映亮,不再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天亮之时,玄真将宗允年从谷底提出来,满意地道:“很不错,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玄真的亲传弟子了。”
宗允年心里还记挂着夜里漫天的蝴蝶星河,心不在焉地应了句“哦”。
没想到十七岁的楼映雪这么听话,让唱歌就唱歌,让走不会走,比之后那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男人可爱多了。
玄真揪起宗允年的一边耳朵,大声道:“什么态度?你知不知道我是舟水渡修为最高的长老,多少人想拜入我门下我看都不看一眼!”
宗允年:“哦哦哦哦哦哦。”
玄真:?
宗允年:“知道了!知道了!师尊!师尊!”
玄真不让宗允年走,扯着老老实实行了全套拜师礼之后,才肯放人走。
看着宗允年远去的背影,脚步居然还有些轻快,玄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历来下栖风谷的弟子,不是呆了一会就哭爹喊娘地要出去,就是拼尽全力熬过了一天出来后萎靡个大半月,甚至不乏就此生出心魔的。
怎么她这新收的便宜小弟子在栖风谷待了一天一夜,看起来精神更好了?
5. 剑出沧溟(上)
宗允年拜师拜得敷衍,玄真长老却在之后给宗允年给宗允年补上了一场盛大的拜师典礼。
宗允年站在台上,心不在焉地朝人群看去,没有找见楼映雪地身影,反倒听到了不少的非议声。
“这不是还没山门大考吗?怎么就选出了亲传弟子。”
“谁让玄真长老喜欢她呢?谁知道用了什么不干净的手段。”
“一个山野丫头,也配直接登我舟水渡亲传弟子?”
宗允年一脸漠然地站在流言之中,非常无所谓。
质疑的是薛万华,和她宗允年有什么关系。
玄真长老却冷笑道:“敢质疑我的弟子?告诉你们吧,万华已经给安炎下了战书,今日迎战安炎的开刃礼!”
宗允年:???
什么战书?什么开刃礼???
宗允年站在台下,小声问玄真长老:“师尊,我能不上吗?”
玄真长老挑眉:“你怕了?栖风谷都敢下的人,还怕一个小姑娘?”
宗允年不敢说话。
她怕小姑娘一会会哭。
台上的安炎并没有穿着舟水渡弟子的琉璃海棠服,而是一身鹅黄长裙。她一脚踩在被一剑挑飞之人的背上,头颅高高昂起,眼角眉梢都是凌人的傲气。金色的长剑在烈日下折射出多样的光彩,直指手下败将的眉心。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道:“下一个。”
贯虹剑。
连宗允年这种许久不修剑道之人都认得的天品宝剑,天下十二名剑之一。
就这么给到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手里,可见舟水渡对这个少女的看重。
“小祖宗又来兴风作浪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宗允年好奇地看去,是一个瘦高的白发青年。青年见宗允年看过来,友善地笑起来,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状,解释道:“宗主的女儿。”
“靠,贯虹剑我求了师父那么久,摸都不给我摸一下,怎么就给她了。”说话的是另一个青年,他没有白发青年高,体格却比白发青年健壮不少,一看就是剑修。
说到剑修,宗允年莫名又想起了未来的某个剑道第一人。
剑道第一人现在在哪呢,不会还在干门令杂活吧。
“章遇,投胎也是要技术的。”白发青年眯眼笑道,甚至摇起了折扇,云淡风轻。
章遇说:“别摇你那扇子了,现在是早春,冷得很。”
“那个,打扰一下。”宗允年说,“她今天在这很久了吗?”
“是啊,今天挑了九十八个人,未尝一败。”白发青年依旧摇着折扇,耐心地解答,他眯着眼看了宗允年一会,道:“你就是玄真长老新收的亲传弟子?”
宗允年点点头。
白发青年介绍道:“我叫许淑,和章遇都是宗主的亲传弟子。”
“哦,还有台上的安炎,也是我们的师妹。”白发青年拢起折扇,指指台上的少女。黄衣少女凌空腾起,贯虹剑化作八个影子自四面而来,将对手围得无处可退,只能自己跳下台。
对手举手:“我认输。”
安炎收回剑,下巴昂得更高:“第九十九个。”
许淑说:“听说你要挑战安炎?这姑娘年纪最小,修为可不低,下手没轻没重的,一会注意了,打不过就自己下台。”
章遇愤愤道:“有贯虹剑谁不能赢?”
他还惦记着他那剑呢。
许淑的劝告很诚恳,只不过对宗允年不适用。但即使如此,宗允年还是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谢谢,我会的。”
台上的安炎环顾四周:“还有谁要来挑战?”
她微微蹙眉:“快上来,不要耽误我今日达成百胜。”
没有人敢应声。
即使是一些之前想来试一下和贯虹剑对战的弟子,看见安炎今日九十九胜的战绩也不敢再出声了。
安炎朗声道:“给我下了战书的那位薛万华呢?敢下战书不敢应战?”
人群中不少认识薛万华的人纷纷往宗允年这个方向看,宗允年试图躲在玄真长老的身后,玄真长老迅速挪开位置,将宗允年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宗允年:……
宗允年再也藏不住,只能一跃跃上御风台。
御风台上山风正盛,宗允年将一缕碎发拢于耳后,看着对面鹅黄裙摆衣袂翻飞的少女,轻声道:“请指教。”
安炎也同样打量着宗允年,对面的少女和她差不多的年纪,穿着大多数人穿着的琉璃海棠服,看起来和其他弟子没什么区别,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你就是玄真姑姑新收的亲传?”安炎轻蔑地笑道:“我看也不怎么样嘛,姑姑还是闭关太久了。”
宗允年不答,只静待安炎出招,安炎正欲出手,忽而问道:“你的剑呢?”
宗允年摇摇头:“我不是用剑之人。”
安炎不信,台下的众人也不信。
剑道一术乃是仙门最强的攻击术,哪有上场比武不用剑的。
这个薛万华就是在挑衅安炎吧!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十年之后,宗允年没用一点剑道之术,血洗了同为五大宗门的天衡宗。
安炎冷笑:“薛万华,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宗允年摇摇头:“不会。”
说完,她比了个起手式:“请赐教。”
宗允年的语气淡淡,在安炎眼里却无异于莫大的嘲讽。安炎扬起手中贯虹,直冲宗允年面门而来,剑刃所过之处,金红两色的剑气随之而动。
御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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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于地面,四周栽满高大的花树,贯虹剑气穿越于花树枝桠之间,如游龙般迅捷,令台下人目不暇接。
宗允年站在原地没动,在贯虹剑而来之时向身侧后退一步,堪堪躲过了剑气。
安炎冷笑一声:“这才只是个开始呢。”
安炎这招只是最基本的剑招,全凭雄厚的灵力营造出如此排山倒海的气势。本想一探对手的虚实,宗允年淡定的神情却令本胜券在握的安炎心里不禁有些发毛,想着不欲生变,速战速决,复又使出了战胜上一个对手的剑招。
“长虹贯日!”
贯虹剑瞬间化作十六个影子,比方才多了一倍。每一把贯虹剑都带着剑气,森然围绕在宗允年的身侧。剑光所到之处,遍及四面八方,从台下看,宗允年瘦削的身影都被铺天盖地的贯虹剑光给挡住了。
“薛万华无处可躲了!”
台下人小声惊呼道。刚刚被安炎用同一招的那个弟子冷哼了一声,他尚且躲不过的剑招,台上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姑娘怎么躲?
当年他苦求拜入玄真长老门下,连长老一眼都没见到,没想到长老竟会破格主动收徒。
不过,即使是玄真长老,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冷哼了一声,今天这个所谓的薛万华,定然也是跟他一样,被挑翻在贯虹剑下的下场。
十六枚剑影形成的包围圈极具紧缩,宗允年整个人几乎被剑光吞噬。安炎放下剑,扬起眉:“第一百个。”
“九十九。”属于宗允年的声音从想不到的地方传来,安炎猛然向头顶看去,宗允年正坐在树梢上,笑得眉眼弯弯。琉璃蓝的裙摆在树上一摆一摆,似绽放的蓝花楹。
宗允年笑道:“树上不算下台吧?”
她什么时候到那里去的?!
安炎大惊,她不知道,台下一直在围观的众人不知道。
只有抱臂倚在一旁昏昏欲睡的玄真长老满意地笑了。
许淑终于肯把他那把折扇收起来,目光专注地落在了御风台上:“这个师妹有点意思。”
章遇问道:“薛师妹是飞上去的吗?”
许淑缓缓看了章遇一眼,慢慢道:“剑修剑练多了,也需要练练脑子啊。”
在围观的人群之外,背着背篓的瘦高少年垂首路过,在未时之前,他必须把这几篓柴送到柴房。
他本来对这些宗门比试的热闹无意,却意外地瞥见了一抹身影。
比起鹅黄色的长裙,凌人的贯虹剑,那个身着琉璃蓝衣裙的少女看上去并不显眼。
却夺目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楼映雪不由在原地驻足了一会。
原来她打人的时候是这样的。
想起宗门里愈演愈烈的昆冈楼闹鬼传闻,楼映雪低头笑了。
6. 剑出沧溟(下)
安炎此刻心情有点忐忑,她确实没有看清宗允年是如何避开铺天盖地的剑气,又在瞬息之间躲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到了树上。
台下有小姐妹给她打气:“安炎!加油!你可是宗门里最年轻的入道者!”
台下围观路人惊讶道:“安炎今年才十六,就已经入道了?”
小姐妹得意地扬起了头,仿佛和自己入道一样骄傲:“那当然,我们安炎可是万中无一的剑道天才。”
对,她可是舟水渡百年一见的天才,十六岁入沧溟道的天选剑道之人。五大宗门能和她相比的寥寥无几,更何况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薛万华。
更何况,薛万华根本没拿剑。
就算薛万华修为真的高于她,也是入道者,安炎也不相信薛万华能赢。
没有了剑,就没有了攻势。就算她会躲又怎么样,她也只会躲了。
这样想着,安炎心定了少许。
宗允年垂眼看着安炎,笑道:“我要出招咯。”
出招?她拿什么出招?
台下所有人都在嘀咕着,总不能是踹下一根树枝当剑吧!
那样把贯虹剑当什么了?!
宗允年说:“你看好啦。”
她坐的是御风台四周最大最高的那棵花树,在刚刚的打斗中,剑气逼落了不少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这些落在地上的残花,本是被无视、被践踏、被落入烂泥里,却在此刻仿若有无形的风吹起,汇成一道碎花做的风河,带着凌厉的杀气,向安炎逼来。
那一般般本是再柔软不过的碎花,此刻如天下最锋利的刀片,所过之处,连风都能割开。
台下围观的群众瞬间闪开几米远,比方才躲安炎剑气之时快多了。
废话!这花瓣看起来分分钟能割破他们的脑袋!
章遇着急地向台上喊道:“安炎,躲开!”
安炎抿紧了唇,目光紧紧盯着呼啸而来的碎花风河,握住贯虹剑的指间变得苍白,却始终不退一步。
许淑拦住急得要冲上台的章遇:“放心,她有分寸。”
章遇急道:“这招杀气这么重,她居然想硬扛,这算什么分寸?!”
许淑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章遇:“我又没说安炎。”
他看向依旧坐在树上的宗允年身上,在场之人都处于不同程度的焦急之中,宗允年无疑是全场最惬意的人。
许淑的目光越发玩味起来,这个薛师妹,看着单纯无害,一出手满是杀气。
碎花风河越逼越近,近到几乎要呼啸到安炎的身前,将她吞没。
安炎如果再不躲,等待她的就是被坚如利刃的碎花切割得血肉模糊的命运。
安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举起贯虹剑立于身前,口中一字一句缓缓念道:“剑、出、沧、溟。”
修道之人,一生所求的就是入道。
曾有人说过,未入道之人,即使修为再高,终究是无为一生。
入道之人世间罕有,能入道再破道之人更无一不是世间大能。
安炎入的是沧溟道,十六岁入道,放在哪里都是佼佼之人。
可惜,她对上的是前世神魔道第一人,离破道只有一步之遥的宗允年。
宗允年曾经,也是天衡宗万众瞩目的天才。
剑出沧溟是沧溟道的第一式,道义是无坚不摧。沧溟之下长剑贯虹,能劈开天地万物。
章遇安心了。
为安炎悬着一颗心的台下众人终于也松了一口气:“原来还有后招。”
“入道者果然不一样啊!”
坐在树上的宗允年神情却没有一丝波澜。
金红交织的剑气化形成一把巨大的金色长剑,看起来就像贯虹剑放大了数十倍。它正面对上了呼啸而来的碎花风河,在风河抵达安炎面前的最后一秒挡住了风河的攻势。
金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刺耳的金石切割声让台下围观众人都捂住了耳朵,他们抬眼看向御风台,金红剑光与碎花形成了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不断有碎花与剑气飞出。而一直坐在树上的宗允年已经不见了身影,同安炎一起被漩涡所折射出的光所吞没。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有胆大的问道:“……结、结束了?”
有人应道:“谁赢了啊?”
“当然是安大小姐!剑出沧溟都用上了,薛万华还有什么理由不输?难不成她也入道了?”
“安大小姐果然还是天才啊!这么诡异的招数都能化解。”
玄真长老说:“呵呵。”
御风台上的光渐渐散去,逐渐显露出两个人影。
宗允年站在安炎身前,碎花安静地悬于她身后,似数千把蓄势待发的剑。
宗允年没有剑,于是天地万物都变成了宗余年的剑。
而贯虹剑落在地上。
她比安炎高出一点,安炎在她的庇护下,只能仰头看着她。宗余年把大半的日光都遮蔽了,阴影垂落到安炎脸上。
安炎抿紧了唇,捡起了剑:“我认输。”
在台下的一片静谧中,安炎率先跳下了御风台。
众人安静了片刻,才想起鼓掌祝贺宗允年。
宗允年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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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手:“谢谢,谢谢舟水渡的父老乡亲,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啊。”
玄真长老猝不及防地敲了宗允年一个栗子:“小小成功,就膨胀了。”
宗允年一边揉着脑袋咧嘴笑,一边扫视着台下众人。
还是没有楼映雪。
这人到底去哪了。
今天她这么厉害的场面没看到,他简直亏大了。
玄真长老搂过宗允年的脖子,将宗允年往她的方向拉:“看谁呢?梦溪院那小子?”
宗允年当然是不承认的:“啊?没看啊。”
玄真长老问:“你今天怎么不用你的道?”
宗允年说:“不用道义你亲爱的徒儿也能赢,你徒儿厉害吧?”
本来欲走的许淑听见二人的对话,走了过来,一双狐狸眼笑得眯了起来:“薛师妹,你也入道了?入的什么道?”
宗允年:“不知道。”
许淑:……
宗允年觉得许淑的狐狸眼笑得她发毛,感觉长几只眼睛都看不破这个人。不像楼映雪,根本不用看破,只需要无条件相信就行。
说到楼映雪,宗允年又有点恼,这人到底去哪了?好几天不见他了。
许淑看起来真的很想知道的样子,又问了一遍:“师妹入的是什么道?”
宗允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许淑似乎还想再追问,宗允年先看到了在一旁徘徊的安炎,冲她挥挥手。
安炎抿了抿唇,似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也走了过来:“谢谢。”
方才她是第一次用沧溟道的道义,剑出沧溟使的功力不足,形成了强大的反噬,是宗余年替她挡了余波。
否则现在她估计连御风台都下不来。
宗余年笑眯眯道:“没事,你是几月生人?”
安炎:“啊?”
她看起来有些迷茫,像是不知道为什么宗允年忽然要问这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但还是回答了:“七月。”
宗余年鼓掌:“哈,那我就是八月生人。现在我就是舟水渡最年少的入道者了!”
宗允年根本不知道薛万华是什么时候生的,她只是想要这个并没有什么用的称呼而已。
听起来怪帅的。
安炎复又抿紧了唇,又是那副不服输的样子:“我之后一定会战胜你的!”
宗允年笑眯眯道:“我等着你哦。”
莫名感觉安炎也是十年后围剿宗允年的舟水渡大军里面的一员呢。
这令人着迷的该死的宿命感。
7. 桃枝新芽
自安炎的开刃礼后,宗允年在舟水渡一夜之间声名鹊起。
舟水渡庞大的剑修群体一夜道心破碎,人家什么都没带都能打赢贯虹剑!
玄真长老看不过去了,扔给了宗允年一把剑,勒令宗允年出行必须带着剑,即使只是装装样子。
不然玄真的屋子要被其他长老踏破了!
宗允年:“我不用剑。”
玄真不明白她这种莫名其妙的倔强从哪来的,知道拗不过宗允年,于是道:“你就当个玩意儿玩,出行也得御剑吧?”
宗允年想了想也有道理,把剑当坐骑没有违背自己不用剑的原则,于是接受了。
玄真让宗允年给剑起个名,宗允年说:“且慢。”
玄真于是回去了。
第二天再见宗允年,问道:“你给剑的名字起好了吗?”
宗允年点点头:“起好了,且慢。”
玄真等了一会,问道:“所以是什么?”
宗允年说:“就是且慢啊!”
玄真:……
同样的对话最近屡屡发生在舟水渡。
“薛万华也是入道者?还比安炎小一个月?”
对宗允年破格收入亲传的不满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入道者的好奇。
“她入的什么道?”
“不知道。”
“你有病吧?”
“她说的就是不知道,我不回答你不知道,难道直接说不知道吗?”
开刃礼被宗允年抢了风头,安炎没有气恼。但她也不肯认输,坚称自己那天只是轻敌,坚持不懈地追着宗允年要切磋。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宗允年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陪安炎切磋,结果发现这小姑娘真是坚持不懈,觉得再这样做无用功也对双方不易。
于是宗允年说:“我说一句实话,你不要伤心。”
小姑娘提着贯虹剑,鹅黄色裙摆映着圆圆的脸颊,点头道:“我不伤心。”
宗允年诚恳道:“别打了,你再练十年也打不过我。”
安炎当场哭了。
眼泪鼻涕全擦宗允年身上的琉璃海棠服上。
许淑对此事发表评价道:“离神还有点距离。”
章遇问:“什么意思?”
许淑又拿出了自己的折扇,藏起表情,只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离人已经很远了。”
今日他是陪着章遇来找宗允年切磋的,章遇作为舟水渡弟子中修为最高的剑修,被无数道心破碎的剑修同门们拜托,让他誓要挽回剑修的尊严,挫一挫那个把宝剑当坐骑的女人的锐气!
章遇低头看许淑在地上拿着小木棍涂涂画画,问道:“你这个占卜,算得我胜率几成?”
小木棍在阵法上快速旋转起来,许淑说:“当木棍指向北的时候,你会输。”
章遇喜道:“那看来我还有五成可能赢?”
许淑淡淡道:“当木棍指向南,那就是我算错了。”
章遇怒道:“就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输呗!”
宗允年踩着章遇的剑,拍了拍手:“大师,算得不错。”
章遇默默捡起剑。
宗允年打他和打安炎切磋的时候截然不同,出招迅猛,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甚至飞沙碎石都能成为夺人性命的利器。而宗允年站在纷乱之中,巍然不动,疾风只将她的衣摆轻轻吹起。
和安炎对战的时候,宗允年简直是温柔至极。
宗允年走过来:“怎么样?服不服?”
章遇个头很强壮,足足要比宗允年高了一个头,宗允年看他的时候得抬头。
章遇迅速矮了下去,抱紧宗允年大腿:“求抱大腿!”
许淑长叹一声,收起折扇在掌心敲了敲:“没出息的。”
章遇能屈能伸:“她是亲传,我也是亲传,亲传之间互帮互助怎么了?”
许淑都不好意思揭穿他:“你那是互帮互助吗?”
分明是你单方面抱大腿!
说到这个,宗允年现在还不知道舟水渡的亲传弟子有什么用,于是问道:“所以亲传弟子有什么用?”
章遇说:“没什么用,就是好听。”
许淑:“也是有的,比如你想打人的时候,就可以借着切磋的名义,非常之冠冕堂皇。”
章遇莫名其妙,这到底算什么好处啊!
我们舟水渡可是相亲相爱和睦友好上届仙门评选的最和谐仙门!
宗允年却觉得非常有用,眨眨眼:“那方乾呢?我也可以打吗?”
两个人都认识方乾,听到宗允年提到他,章遇有些意外,许淑则是面色了然。
许淑说:“那个选了八次都没选进亲传的废物,不过是仗着自己是鸿宇长老的族人在内门中作威作福。”
章遇横了横拳头:“下次看见他,直接揍就行!”
章遇想了想,又觉得这是个抱大腿的好机会:“我帮你揍!”
宗允年谢绝了章遇的好意,独自溜达去了弟子院。
据许淑说,方乾等一行人最近正在被鸿宇长老在弟子院的后山罚做劳役。
宗允年本来要去后山的,却不知道为何在一处院子前停下了。
院子上的匾额写着“梦溪院”。
快有半个月不见楼映雪了。
宗允年愤愤地想,最近各种事情缠着她脱不开身,她没去找楼映雪,难道楼映雪就不会去找她吗?
宗允年越想越气,给自己气着了,愤愤转身去了后山。
方乾抹去额上的汗,在酷热中莫名觉得有点突如其来的寒意。
因为楼映雪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蝴蝶,让他们在众长老面前做实了欺凌弟子的罪名,也让鸿宇长老丢了大脸,罚他们在后山养护灵草三个月。
后山潮湿,养护灵草辛苦,还不许用灵力,从小娇生惯养的方乾哪里受过这种苦头,一想到这种日子还要过三个月,更是没有盼头。
他抹着额上的汗,恶狠狠地在心里骂着楼映雪,甚至盘算着今夜去揍那不知好歹的小子一顿,看他那个所谓藏在屋里的小姑娘能不能一直帮他!
这样想着,方乾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后山实在太闷热了,方乾眼前都是水雾,他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觉得面前有个面容清丽的少女在对自己笑。
好像不是幻觉。
她明明在笑,方乾却觉得寒意更重了。
方乾认识宗允年,他消息灵通,都知道这是宗门里最近声名鹊起的新秀,那个连剑都不用就打败了安炎和章遇、被玄真长老破格收为亲传弟子的天才少女薛万华。
宗允年主动打招呼:“方师兄好啊。”
方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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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道:“薛……你好,你好。”
按理说方乾入门比宗允年早,年纪又比宗允年大,宗允年喊他一声师兄是应当的。但对方既是亲传弟子,又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方乾真不敢应她这一句师兄。
宗允年笑眯眯地道:“方师兄在这里待得怎么样?”
她语调温柔,听起来就像无微不至的关心,方乾不由感到惶恐,最近这个天才少女,舟水渡人人都想与之结交,却一一被她回绝。自己居然能得她青眼?
方乾忙道:“还好,还好。”
宗允年似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微笑道:“方师兄是不是好奇,我怎么会认得你?”
方乾简直要为宗允年的善解人意感动了,连连点头。
宗允年微笑道:“我们见过的。”
在哪?方乾努力搜寻记忆,如果见过如此天才,方乾不会不记得。
宗允年柔声道:“昆冈楼上。”
方乾呆在原地。
昆冈楼上。
在昆冈楼,他并没有见着什么人。
如果真的要说见着,是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魅身影。
居然是身前这个人吗?
朱纥之前说楼映雪屋里藏着个小姑娘,方乾当时还不以为意,楼映雪居然敢在屋里藏姑娘吗?那小姑娘能有多厉害,能把他们一行舟水渡内门弟子耍得团团转吗?肯定还是楼映雪找的外头的厉害人物。
当时他并未细想,只是借此理由追责楼映雪。
没想到朱纥说的是真的,那个小姑娘居然是最近在舟水渡鼎鼎大名的薛万华。
方乾咽了咽口水,幸好当初没把楼映雪欺负得太惨。
他马上断掉了再去找楼映雪麻烦的心思。
方乾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见恐吓达到了效果,宗允年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拳头:“再让我看见你们出现在楼映雪面前,就不止是在昆冈楼上转风车咯。”
在方乾一行人的恭送中,宗允年得意地走出了后山,又停在了梦溪院前。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了最深处的那间小屋,楼映雪不在里面。
小屋前不知何时挂了一盏风灯,暖融融的黄色光晕把整个小院映得分外温馨。
宗允年起初是站在门前等楼映雪,等着等着,也许是风灯的光太过温暖,不知不觉抱着膝移门睡着了。
宗允年是被雨声吵醒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屋檐,发出如珠落玉盘的清脆声响,宗允年却分毫没被雨意沾染。仰头一看,楼映雪正站在她身前撑着伞,垂眼看着她。
雨水被他的伞遮蔽,在伞沿汇成细流留下,将两人圈进了一方雨中的小天地。
大半个月不见,楼映雪似乎高了些,也比之前瘦了些。目光却仍是清明温和的,像水一样,融入了身后的茫茫雨色里。
宗允年一瞬间很多话想说。
说你有没有想我,大家都在舟水渡你怎么不来找我,我最近可厉害了你有没有看见。
最后却没有开口。
她还记挂着楼映雪半个月都没来找她的事情,赌气着不想当这个先说话的人。
这人都不来找她,显得她为他忙上忙下的很不值钱!
最后还是楼映雪先开了口。
楼映雪只说:“桃枝发芽了。”
8. 春夜煮茶
宗允年沿着窗边倚着,窗外是淅淅小雨,种下的桃枝生出了新芽,在雨中颤巍巍地伸展着身躯。而她手里捧着楼映雪煮的暖身的姜汤。
屋内楼映雪正伏案不知写着什么,他坐得很端正,烛火的灯光映在他的身上,仿佛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不仅赏心悦目,还……
暖融融的。
暖意从掌心源源不断传来,宗允年捧着茶,莫名想起了前世一件事。
那是宗允年和楼映雪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宗允年屠尽天衡宗,楼映雪来阻拦。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宗允年不想和天演楼为敌,放了句狠话就走了。
第二次见面已经是三个月后,宗允年被仙门下了通缉令,四处流浪,一路向东而去。正值早春,此处依山傍水,山上到处开满了樱花桃花,风一吹,簌簌花瓣落了遍地。
宗允年轻声踩在落花铺成的小路上,意外发现了一座很特别的院落。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古朴素雅的小院,被花影重重围绕着,小院里却栽着一棵果树。遍地的粉白中,翠绿的桃叶更加鲜艳,在桃叶的遮蔽中,是一个个肥硕的大桃子,圆滚滚得像胖娃娃。
宗允年咽了咽口水,一个坏主意在心里升起。
都怪那桃子长得实在是太大太红了,可以看出它主人很是精心爱护它。
宗允年在来的路上听路人提及到,这似乎是舟水渡的地界。
管它什么舟水渡天衡宗的,除了天演楼那个爱多管闲事的仙尊,宗允年全都不怕。
就摘一个,应该没问题吧。
宗允年这样对自己说,摸摸怀里,应该还剩几枚铜钱,于是轻手轻脚地跃上了桃树,摘下了最大的那个桃子。
香甜的蜜桃味从手心传来,宗允年抱着桃子,莫名有些欣喜。她坐在桃枝上,用袖子擦去绒毛,正准备大快朵颐,却意外看见了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
宗允年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
那喜欢多管闲事的仙尊楼映雪。
楼映雪正坐在窗边,微微仰面看着她。窗外挂着一盏风灯,暖色的灯光映在楼映雪身上,在微凉夜色中给他整个人镀上了金边,映得像个端坐在莲台上的玉人。
宗允年心跳慢了一瞬。
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怎么样。
宗允年飞速在脑子里思考该怎么找补。
三个月前在天衡宗给眼前此人放狠话,三个月后在人家院子里偷桃子。
这实在不像一个冷酷的魔应该做的事。
思来想去,宗允年折下一支桃枝,直直指着楼映雪的咽喉,冷酷道:“我是来……”
话音未落,被楼映雪打断了。面对宗允年的攻势,他躲也没躲,微笑道:“杀我的。”
宗允年:……
被预判了呢。
桃枝分明已经顶到了他的喉结上,硌到了上面薄薄的皮。楼映雪垂眸看了一眼桃枝,复又重新抬眼看向宗允年。
他眼里似乎有黯然一闪而过。
宗允年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楼映雪仍是目光粼粼地带笑看着她。
宗允年不动声色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仙尊,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吗?”
“在那之前。”楼映雪说,他说话的时候,喉结微微颤动,宗允年的握着桃枝的力度被迫松了些。
楼映雪轻声说:“你喝了酒,我能请你喝杯醒酒茶吗?”
在被随时可以刺穿他咽喉的桃枝抵着的时候,楼映雪居然说的是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事。
“行。”宗允年撇撇嘴,扔掉了桃枝,悄悄把桃子藏进怀里,“你这什么丑树,都不开花。”
宗允年就坐在桃枝上,看着楼映雪烧水、煮茶,拿出两个白瓷杯子。那两个白瓷杯子看上去并不是很新,明显是一套。
楼映雪看过来,对上宗允年的目光:“没用过的。”
宗允年别开了目光。
才没有在一直看着你。
宗允年不肯进屋来,楼映雪就隔着窗,给她递了一杯茶。
宗允年接过茶,并不急着喝,没好气道:“你不会在里面下毒吧?我赏金很高的。”
说完宗允年就后悔了,自己的悬赏令还是身前人下的呢。
楼映雪没说话,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将干净的杯底亮给宗允年看。
为了给宗允年证明茶里没有毒。
宗允年不说话了。
好像在楼映雪面前,她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木讷得像做错事的孩子。
尽管楼映雪从来没有说过她不对。
即使在天衡宗的尸山血海里,楼映雪也仅仅是拦在宗允年面前,没有说话。
反倒是宗允年差点下了狠手。
她一触及楼映雪平静得像海的目光,就莫名其妙地焦躁。
宗允年从焦躁中抬起眼,正正对上了楼映雪的目光。
十年后的楼映雪,比现在的褪去了稚气,更有风雨不动的气质。目光依旧是澄澈而又无波的,但此时看向宗允年的目光,复杂得几乎吓她一跳。
有痛楚,有遗憾,有喜悦,有不舍,还有更多的,是宗允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宗允年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目光,像无尽的夜海里不断涌起的波涛,海面上看起来只是些许涟漪,海水之下却是波涛汹涌。
平静如海的眸光,也会有如此波澜吗?
高高在上的仙尊,也会有憾恨和不甘吗?
宗允年不知道。
宗允年只觉得楼映雪的目光最后都化作了悲伤。
他好像下一秒就要哭了。
宗允年愣愣地问:“你怎么了?”
听见宗允年的声音,楼映雪才仿佛回过神来,自知失态,敛了目光,哑声道:“太热了,水汽熏的。”
可是那是早春,空气中都泛着丝丝凉意,热茶氤氲的气息还未升腾起一半,就被寒凉的冷风给压回去了。
宗允年最后没有揭穿他。
那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宗允年早就扔在了记忆中不知某个角落,却在这一瞬相似的场景下,将那时的一分一毫、甚至当时潮湿微凉的空气,捧在手心的热茶带来的热意都想起来了。
人和人的羁绊很多,宗允年和楼映雪一起喝过茶,和楼映雪针锋相对过,前世最后的十五日,是和楼映雪在长恒渊度过的。
但是好像还是没有缘分。
楼映雪当时,为什么看起来快要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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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允年说:“楼映雪,你不要哭。”
“嗯。我哭什么?”
眼前人和当时人的身影渐渐重合,楼映雪不知何时放下了笔,走过来,接过宗允年手中的茶盏:“姜汤凉了,我给你热一热。”
十七岁的少年和二十八岁的仙尊身形差不多高,却显得单薄了几分。
宗允年暗骂自己一声,忙轻咳一声,给自己找补道:“我是说,如果你被人欺负了,就来找我,自己不许偷偷哭。”
“我不会被欺负。”楼映雪将热好的姜汤递给宗允年,熟悉的温度又重新降临在掌心。楼映雪说:“我会自保。何况……”
楼映雪也随着宗允年一起在舟水渡出名了。
在他回来的路上,听到同门们在讨论,说方乾到处跟人说,敢动楼映雪一根头发,薛万华把你揍得妈都不认识。
当时楼映雪没听清楚,只隐隐约约听到了“薛万华”几个字。他很有礼貌地加入了讨论:“请问,你们说的是谁?”
那个人说:“就是那个,大佬的男人啊。”
楼映雪眉头微皱:“哪位?”
那个人摸摸脑袋:“名字怪拗口的,我想想啊,叫什么……叫楼映雪!”
人群中有认识楼映雪的人指着他:“啊,是不是你,大佬的男人!”
在人群惊奇的目光中,楼映雪拉下了帽檐,快步走开,仿佛自己从没来过。
楼映雪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宗允年。
宗允年追问道:“何况什么?”
楼映雪很生硬地拐了个话题:“朱纥来找过我了。”
宗允年很轻易地被带过去了:“那你理他了吗?”
宗允年瞪着楼映雪,楼映雪要是敢说出肯定的话,她就再也不理楼映雪了。
楼映雪道:“我让他以后不要来了。”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刚刚看起来很紧张。”
宗允年怒道:“谁紧张了!”
说完,她又想起那夜栖风谷里铺天盖地的夜蝶,问道:“那上次你来给我送东西,被罚了没有?”
“没有。”楼映雪答得很快。
宗允年问:“那你为什么大半个月不来找我?”
楼映雪抿唇。
他心虚了。
宗允年恼道:“所以你还是被罚了,还想着不告诉我。”
楼映雪说:“你最近新选上了亲传,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好啊,亏她今天还惦记着去警告方乾不许再找楼映雪麻烦,结果人家仙尊转头就说她交了新朋友,不来找她。
宗允年挽起袖子:“就这样定了,这杯姜汤就是定金,接下来我帮你一起做门令,你不许拒绝。”
说完,宗允年瞪着楼映雪,楼映雪很快应道:“好。”
暖黄灯光下,一抹笑意似乎从楼映雪眼中掠过。
宗允年莫名其妙:“你被罚还笑。”
都说舟水渡的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莫名其妙!
楼映雪今天的门令是去帮山下的百姓春种。
宗允年没想到舟水渡作为五大仙门之一,竟还有如此接地气的门令,兴冲冲地天不亮就跟着楼映雪下山了。
很快宗允年就笑不出来了。
9. 白玉马车
除杂草,宗允年手脚麻利地很快将一块地清理得干干净净。
路过的阿婶一看急了:“你怎么连庄稼也拔了?”
宗允年摸摸脑袋:“刚刚的地里有庄稼吗?”
插秧苗,宗允年得意地抱臂欣赏着自己密密麻麻布满了整片田地的杰作。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小朋友放下糖,嚎啕大哭:“小楼哥哥,她把我家的地全插了我的苞谷插哪?”
赶耕牛,耕牛不知道发了什么狂一路向前狂冲,踩坏了刚种上的秧苗。
宗允年双手合十:“保佑这个也是杂草。”
旁边田地里被方才耕牛吓得惊魂未定的阿叔悲痛道:“这块地里都是禾苗。”
楼映雪:“抱歉,抱歉,我会补种回来。”
宗允年干了一路,楼映雪跟在后面赔了一路。
宗允年觉得楼映雪这个月的月例基本都要陪上去了。
最后,楼映雪追上宗允年,委婉地道:“你累了吗,要不先去树荫下休息吧?
为了让楼映雪不喝西北风,宗允年拍拍衣摆上的灰尘,屈尊坐到了村口的榕木下,看着楼映雪挽起袖子,弯着腰插秧苗,绿色的秧苗在他身后排列得整整齐齐,在日光下迎风昂起胸膛。
楼映雪做什么事情都十分认真,动作不慢,却显得有条不紊,一点也不着急。宗允年行事向来风风火火,不由得由衷佩服楼映雪的耐心。
有个身着麻布裙的姑娘坐到了宗允年身边,她扎着两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嘴角的一侧有个浅浅的酒窝,皮肤黑黑的,面上透出健康的红润光泽。
麻布裙姑娘冲宗允年一笑,她笑起来很是羞涩,一侧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你是和楼公子一起来的吗?”
宗允年点了点头。
听到是和楼映雪同行的,麻布裙姑娘很是热络地坐到了宗允年身边,两个人紧紧地挨着。
宗允年很久没有跟人这么紧密地挨着了,有些不自在,但看见麻布裙姑娘干净的眼神,最终还是忍住没有挪开。
麻布裙姑娘道:“楼公子可真是好人,之前奶奶生病,我四下筹钱却遭百般冷眼,最后还是楼公子将医药费借给了我,还不让我换。”
宗允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从前流浪天地的时候,也听人说过仙尊经常资助疾苦百姓一事。原来不仅是仙尊,优良传统从现在就开始了。
姑娘又道:“春种秋收的时候,经常忙不过来,他也会经常下山帮我们。”
宗允年说:“啊,你喜欢他。”
女儿家的隐秘心思猝不及防被宗允年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姑娘的脸一瞬间红得跟个熟透了的苹果。
宗允年安慰道:“这很正常的,没有人不喜欢楼映雪。”
除非那个人不是人。
麻布裙姑娘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宗允年说的此喜欢并非彼喜欢,本想要辩解,一下子止住了口。又看到另一边奶奶在招手喊自己过去,忙跟宗允年道别:“我叫阿翠,我先走啦。”
宗允年应了声好。
阿翠小跑到奶奶身边,奶奶正在和楼映雪说话,楼映雪一直在含笑听着。
看见阿翠过来,奶奶亲昵地拉过阿翠,问楼映雪道:“听楼公子说之前也是俗世之人,家中可有妻子?”
楼映雪摇摇头:“我年纪不算大,还未成亲。”
奶奶有些欣喜地道:“正巧,我家阿翠也未成亲呢。”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想给楼映雪和阿翠说媒。
楼映雪微笑道:“多谢姑娘的喜欢,只是楼某已经是舟水渡之人,日常行事恐与阿翠姑娘不符,实在抱歉。”
楼映雪的反应得体得挑不出一点问题,很体面地拒绝了说媒。
阿翠的表情快要哭出来了。
见孙女这副样子,奶奶咬咬牙,问道:“公子……可是有心上人?”
楼映雪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不自在地向榕木下看去。
宗允年正坐在树荫里,托着腮发呆,她听不见楼映雪他们在说什么,以为楼映雪有事找自己,走了过来:“有什么事吗?”
楼映雪微笑道:“无事。”
宗允年“哦”了一声,继续道:“这块地差不多了,那我们换另一块地继续干活吧。”
两人走后许久,阿翠还站在原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奶奶叹气道:“楼公子人品好,长得俊,又是仙家人。就算他不在仙家,就是在咱们村里,喜欢他的姑娘也是挤满十里八乡的。阿翠,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她本来就对这次说亲不看好,自己家孙女虽然条件也算不错,但那楼公子跟天上人一样,哪里是她们家阿翠这样的姑娘配得起的。她实在是见自己孙女实在喜欢,为了楼公子茶饭不思,才拉下老脸问这么一问。
再说。
奶奶为了不伤害自家孙女的心,没有说出口。
再说你看他看那个一起来的小姑娘的眼神,摆明了就和看其他人不一样。
一辆华贵的马车徐徐自道中而过,在山野间显得格格不入。车身皆为上好的白玉,上面雕满了繁复的纹饰。山路颠簸,车前悬挂的珠帘随着行路一抖一抖,皆是润泽的南海珍珠与剔透的翡翠缀成,清越的金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就连那马鞭,都镶满了琳琅满目让宗允年叫不出名字的宝石。
宗允年咂舌:“谁家的姑娘要出嫁,这么华丽。”
肯定是十里八乡知名的富贵人家,光是那马鞭上掉下一块宝石,都够她花上个好几年!
马车里的主人也许也是觉得山路崎岖,掀起车帘向路边看了一眼。掀起的弧度不高,宗允年看不见车内人的脸,却能从那手的宽大程度与分明的骨节,看出是一个男子的手。
宗允年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眼。
楼映雪看了宗允年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宗允年将被马车移走的注意力重新放回楼映雪身上,却看见那辆马车徐徐离田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宗允年喊道:“要踩到庄稼了!”
马车却置若罔闻,径直向前,看样子要从田地上经过。
宗允年瞬间冲上前去,挡在了马车前面。距离太近,马车仓促地刹停,白玉做的车轮与地面擦出刺耳的声音,溅上了不少泥地。
车里人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你是找死吗?”
宗允年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小苗。
还好,还差一点。
差一点就被踩到的小苗在宗允年的庇护下,颤巍巍的。
宗允年再次强调:“你要踩到庄稼了。”
车里人微微掀起帘子,宗允年仍是看不见他的真面目,只是看见了他的衣摆。是上好的白色丝绸,光泽如珍珠一般,衣摆的边缘还细细绣着金线。
车内人只是随意地往地上睨了一眼:“杂草罢了。”
宗允年怒了:“你哪只眼看过插得这么整齐的杂草?”
这可都是楼映雪辛辛苦苦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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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男子慢条斯理道:“两只眼。”
宗允年说:“下车,要不改道。”
白衣男子不愿下车,春雨连绵,庄稼地又潮又湿,他嫌脏。
他也不愿改道。
隔着重重翡翠珠帘,宗允年似乎看见白衣男子轻笑了一声:“不就是块庄稼地,我赔你不就是了。”
说完,白衣男子喊了声车夫,车夫会意,掏出一个布袋。
布袋展开,周围围观的所有人都惊了。
里面满满都都是金叶子。
车夫熟练地掏出了一把金叶子,随手向天上洒去,金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村民们种了一辈子地,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纷纷自旁边冲上去捡拾着地上散落的金叶子,把宗允年都挤到了一边去。
楼映雪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扶住了宗允年:“你想向长老院告发他吗?”
这白衣男子有灵力在身,又要上山,应当也是舟水渡之人。
楼映雪的方法确实是最稳妥的,继续和白衣男子在这纠缠下去确实得不出什么结果。
但是宗允年说:“算了吧。”
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如果不是楼映雪在,宗允年都想上去自己也抢个一两片的。一片金叶子,能顶好几年的收成了!
宗允年和楼映雪站在一边,等着村民拾尽金叶子散去,白衣男子懒洋洋的声音又传来,听起来比方才多了几分得意:“怎么样,我可以走了吧?”
宗允年:“贵客您请走。”
白衣男子轻笑一声,第一次彻底地掀起了帘子。典型的富家公子长相,凤眼薄唇,眉间一点翠玉。他抬眼看向宗允年,有些随意地道:“小姑娘心地不错。”
宗允年的眼睛却在瞬间睁大了。
这人她认识。
不仅认识,还有仇!
前世被仙门围剿之时,刺在宗允年左肩的剑,就是这个人刺的。
不仅毫不留情地捅了宗允年一刀,还用痛心不已的目光看着她。
简直莫名其妙!
这仇不得不报。
宗允年说:“别走。”
白衣男子凤目微挑,懒洋洋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宗允年闪身而上,扼住了他的衣领。
宗允年出招太快太突然,白衣男子一下反应不过来,待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宗允年制住,摁在地上。
他躲闪不及,只能拼命捂住脸,着急地喊道:“别打脸!别打脸!不要打脸!”
宗允年其实并没有打他脸,一拳一拳毫不留情地都落在左肩上。
楼映雪匆匆赶过来,拦在宗允年身前:“他是你师兄。”
宗允年动作停了一瞬,拳头又重重地砸下去:“我来的晚,舟水渡谁不是我师兄?我揍的师兄还少吗?”
先揍了再说!
白衣男子依然在捂住脸:“我舟水渡怎么会有这么暴力的弟子!”
楼映雪说:“亲师兄,同一个师尊的那种亲师兄。”
宗允年停下了手。
宗允年松开了扯着男子的衣领。
宗允年眨眨眼,和男子大眼瞪小眼。
宗允年:“哈,师兄,你看这事闹的。”
宗允年:“我说这世上怎么有如此英俊潇洒之男子,忍不住凑上来引起你的注意!”
白衣男子扶正自己的发冠,冷冷看了宗允年一眼,哼了一声,别过了眼。
10. 听到了吗
宗允年拜师不到半个月,先后揍了宗主的女儿和亲师兄。
彻底震惊舟水渡。
章遇竖起大拇指:“佩服。”
宗允年大惊:“你两为什么会在这里。”
许淑幽幽道:“玉衡师兄把你举报上长老院了,同门私斗,罪加一等。他说他关爱师妹,根本没还手,罪加二等。”
章遇同情道:“我们是来看热闹的。”
许淑锤了一下章遇的脑袋:“傻大个!那叫慰问!”
宗允年:“谢谢!不过不用了!”
宗允年背着一个几乎一人高的背篓,踏着轻快的步伐向后山百果瀑走去。
章遇:“真是怪了,有人受罚还这么开心。”
许淑:“说你傻大个吧,还不承认。”
许淑来之前特意翻看了今日受罚弟子的名单,意外地发现了最近和薛万华一起流传在传闻中的另一个人。
许淑眯起了眼:“看来传闻不只是传闻呢。”
到了百果瀑,宗允年发现自己又开心早了。
百果瀑其名为瀑,宗允年起先以为这只是一个夸张的词汇,形容舟水渡灵力充足,灵果成熟之时成串地垂在枝头,如花瀑一般。
没想到舟水渡的人一个比一个实诚。
百果瀑是一面如山一般高的断崖,断面陡峭,像一座山直直被人劈开了两半。另一半无影无踪,留下的一半断面上长满了果藤,乳白色的灵果垂在果藤上,自山顶到山脚,远远看去,还真如滔滔奔涌的瀑布。
当许淑和章遇听说宗允年要来百果瀑受罚之时,面上不约而同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当时宗允年还想,摘灵果对仙门子弟算什么惩罚,现在看来,确实是个酷刑。
陡峭的山壁,意味着根本无落脚之处,最底层的灵果还好,但若是要摘到更上一点的灵果,必须御剑而上。
灵果错落缀在山壁的重重果藤上,对摘灵果之人御剑的力道与稳定性要求极高。
而宗允年需要摘一整个山壁的灵果。
都怪那个玉衡!
当时在长老院,玉衡假模假样地在众长老面前做关怀状:“师妹刚刚拜入师尊门下,百果瀑是不是有点太重了?”
宗允年的叛逆劲一下子上来了,立刻道:“不就是百果瀑,全摘完我都不喊一声累。”
说完宗允年就后悔了,她看见了玉衡得意的笑。
玉衡是背对众长老的,面对宗允年的,他这个欠揍的表情只有宗允年看得到,众长老还以为他是真情实感地关怀师妹,都纷纷对玄真道:“师兄妹情谊深厚,玄真长老真是教导有方啊。”
玉衡眼里的笑快要藏不住了。
百果瀑却先有人早早到了。
瘦高的身形稳稳立于剑上,半山风大,吹得他一身琉璃蓝的弟子服衣摆翻飞。
他看见宗允年,并没有惊讶,只是无奈笑道:“都让你不要打师兄了。”
宗允年哼了一声,问楼映雪:“你要摘多少。”
楼映雪指指身后的背篓:“一筐。你呢?”
宗允年面无表情:“一山。”
宗允年就带了个背篓,足足近有一人高,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带。
楼映雪向她伸出手。
宗允年说:“不用。”
她不习惯御剑,敏捷地揪着果藤,如履平地般攀上了山壁,悬在半空和御剑的楼映雪对视稳如泰山。
宗允年抬起下巴:“我厉害吧。”
楼映雪沉默了一下,顿道:“很……灵活。”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下次后山选山大王,我给你投一票。”
宗允年:……
她这是被吐槽了吗?她这是被吐槽了吧!
楼映雪居然也会吐槽人!
宗允年甚至有些得意,这可是她第一次听楼映雪吐槽别人呢,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更得意了!
摘灵果是个技术活。
生长在仙门后山的灵果枝繁叶茂,根系发达,果柄足有手腕一半粗细,单单靠蛮力摘不下来,需要借助灵力斩段。加之又悬在半空,摘灵果虽小,但对受罚者的灵力与把控能力要求极高。
宗允年摘了半筐后,不干了。
不是摘不了,是不想摘。
这真的太多了!摘到天黑也摘不完!都怪那个莫名其妙的师兄玉衡!
宗允年顺着果藤滑了下去,直接躺倒。
楼映雪被宗允年搞出的动静吓了一跳,结果看见宗允年只是顺势躺了下去,眉梢一弯。
宗允年躺在地上,看着楼映雪极有耐心地御剑于半空,灵力如剑般斩段果藤,切面整齐干净。他接过落下的灵果,整整齐齐地码在身后的背篓里。
每个动作都标准得挑不出话,宗允年觉得舟水渡要是出一本仙门守则,封皮定然画着楼映雪。
什么都能干,怪不得你能当仙尊呢。
楼映雪身后的背篓已经堆了大半,能看到冒出的尖来。
宗允年急了。
楼映雪该不会摘完就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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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允年说:“你的蝴蝶呢?”
言下之意,是能不能用那小玩意来作弊。
楼映雪明了宗允年的意思,他摇摇头。
宗允年早知道是这个回复,楼映雪是个很守规则的人,运用灵蝶这样犯禁得太过的事情,他是不会答应的。
宗允年说:“这天实在太热了,给我都晒黑了!”
楼映雪只是抬头看了眼天空,厚厚的云层遮蔽了太阳,漏不出一丝光亮。
宗允年马上改口:“真的太多了,我累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楼映雪一个还没入道的人看起来都轻轻松松,她一个入道者摘几颗灵果就喊累,那她这个入道者也太水了。
楼映雪御剑而下,无奈地走过来,宗允年没辙了,飞快抱住他一只手臂:“我不管,你得帮我。”
楼映雪一愣,他垂了眼,抽出手,然后再次坚定地摇摇头。
楼映雪说:“我陪你一起摘。”
宗允年没办法,只好被楼映雪拉着继续摘灵果。楼映雪要御剑载宗允年,被宗允年拒绝了。
宗允年恶狠狠地揪着灵果:“可恶的玉衡。”
她连灵力都没用,全凭一腔蛮力把灵果揪下来。揪不下来,就硬扯。数颗灵果连在同一株果藤上,随着宗允年一揪,果藤摇摆不定,摇摇欲坠。
又想起刚刚特意赶过来嘲笑自己的许淑和章遇,宗允年又揪掉了一颗灵果:“可恶的许淑和章遇!”
察觉到楼映雪投过来的目光,宗允年又摘掉一颗灵果:“最可恶的楼映雪!”
这颗灵果顽固得很,和楼映雪一模一样,宗允年揪不下来,也不愿意用灵力,用蛮力和灵果僵持着。
突然,手中一滑,宗允年拽着果藤的手不稳,整个人忽然从高耸的山崖间跌落。
耳边风声簌簌,感受到很快被一双坚实的手臂接住,宗允年忍不住偷偷弯了嘴角。
她是装的。
鼻尖尽是楼映雪身上好闻的松木香味,宗允年忍不住往楼映雪肩窝蹭了蹭,眼睛偷偷开了一条缝,发现楼映雪正无奈地看着自己。
原来他知道自己是装的。
被楼映雪看穿了,宗允年也没有不好意思,反倒伸手搂住了楼映雪的脖子,凑近了说:“你不许把我丢下去。”
离得太近了。
楼映雪别了别脸,离宗允年远了些。
宗允年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嘴唇几乎要贴到楼映雪的耳垂,清楚地看到原本白玉一般的耳垂渐渐红透:“听到了吗?”
11. 天赋异禀
“听……听到了。”楼映雪的声音支支吾吾的:“你远一些。”
“我不要。”宗允年就喜欢看他这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故意贴着楼映雪的耳根,轻声说:“还帮不帮我?小楼哥哥。”
这是昨天在山下村子之时,宗允年和村里小孩学的称呼。说这话的时候,她故意说得很轻、凑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楚地看到楼映雪鬓角几缕碎发被吹起。
看起来很是奏效,楼映雪的脸瞬间红透了。
本来只是耳朵泛红,现下感觉他整个人都要熟了。
连天的蝴蝶从山中飞出,轻巧地落在灵藤之上,月白色的光亮瞬间遍布了整片百果瀑。
宗允年这才得意地放过楼映雪。
小样,仙尊她搞不定,现在十七岁嫩得出水的楼映雪她还搞不定?
再守规则又怎么样?她宗允年最擅长的就是打破规则。
宗允年守在背篓旁边,蝴蝶排成一列,挨个在背篓里放好灵果,目光却都在一边的楼映雪身上,看着他脸色逐渐恢复正常。
他不肯过来,只离宗允年远远的,仿佛宗允年是什么豺狼猛兽。
宗允年说:“你过来。”
楼映雪:“不。”
这下轮到宗允年无奈了,长恒渊之时,宗允年又不是没这样撩拨过他,当时楼映雪皆是垂着眼,面色不变,看上去心如止水,仍宗允年在旁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动他心中涟漪一瞬。
怎么十七岁的楼映雪,轻轻一撩拨,脸就红成煮熟的虾子一般,还死活不肯靠近宗允年。
宗允年本来只是想让他给自己开个后门,没想到一下子玩狠了。
她还有一件事要叮嘱楼映雪:“这次不准去跪戒堂。”
楼映雪用蝴蝶帮她做了门令,肯定会像上次帮朱纥一样,去戒堂自罚。
宗允年才不愿意让楼映雪因为自己受罚。
楼映雪终于肯看宗允年了,他面色里有些疑惑,看向宗允年的眼神里甚至有了讶异。
宗允年:……
她怎么忘了,当时她是跟踪楼映雪,才看见他去戒堂自罚的。
宗允年忙解释道:“我不是跟踪狂!”
说完觉得越抹越黑,像个做了坏事还死不承认的跟踪狂。
楼映雪看向宗允年的眼神愈发茫然。
“师妹,师弟,在这摘灵果呢。”
身后传来其他人的声音,宗允年如获大赦,心中无比感激来人化解这一尴尬场面。
玉衡负着长剑,缓步而来,白衣上的金丝刺绣即使在日光微弱的百果瀑,也是熠熠发光。
……不感激了。
怎么是他。
玉衡仿佛完全看不见宗允年脸上的嫌弃神色,笑眯眯地冲二人道:“这百果瀑可真大,全摘完可真是不容易,需不需要师兄帮忙?”
蝴蝶早在玉衡来的那一瞬早已飞走,宗允年果断道:“累,师兄来帮吧。”
说完,毫不客气地指指悬在崖上的灵果藤蔓:“这一半,都是师兄的了。”
玉衡的笑凝在脸上,他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这个师妹居然这么好意思。
宗允年的表情自然,在玉衡看过来的时候睁大了眼,还有几分无辜:“师妹都摘了一半了,怎么?师兄难道做不到吗?”
她故意的吧!
玉衡的笑仍然挂在脸上,声音听起来却多了几分咬牙切齿:“这才一个时辰,师妹就能摘一半的灵果吗?”
“天赋异禀罢了。”宗允年拿起一个灵果抛了起来,状似随意地咬了一口,昂起下巴,语气颇有些挑衅:“师兄要来一个吗?”
“不、用。”玉衡看起来要炸了,他的笑颤巍巍地挂在脸上,“不用”二字几乎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一般,他假笑说:“既然师妹这么厉害,那岂不是午时之前就可以完成任务?”
“是啊。”宗允年大言不惭地道,丝毫没觉得抢了小蝴蝶的功劳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她大大咧咧地指指楼映雪:“不过我不走,我还要帮他摘灵果。”
真是倒反天罡了。
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楼映雪见冷不丁提到自己,“嗯”了一声。
宗允年也没想到楼映雪会这么顺从地就认了她甩过来的锅。
玉衡看着楼映雪的眼神满是奇怪。
上次在山下的村子里,也是这个师弟。这个师弟看起来低眉顺眼的,怎么看都是他那个嚣张顽劣的亲师妹在使唤人家。
他这个师妹会有那么好心?
玉衡是不信的。
但是玉衡不能表现出来,他还要维持他温和大师兄的形象,语重心长地对楼映雪说:“师弟,你这样是不对的,薛师妹刚刚入舟水渡,身为师兄要学会照顾师妹。”
楼映雪诚恳道:“师兄教训得是。”
玉衡挑衅不成,反被宗允年挑衅,又不能撕下自己道貌岸然大师兄的假面,挂着假笑走了。
直到玉衡走远了,楼映雪才小声说:“他刚刚要被你气坏了。”
宗允年:“有吗?”
她怎么感觉是这个师兄自己脾气不好。
宗允年又怕连累自己在楼映雪心里的形象,忙道:“都是他先来挑衅我的,我平时对同门很温柔的。”
楼映雪沉默了一瞬,决心忘记昆冈楼夜鬼的传言,点了点头:“嗯。”
他反问道:“你觉得玉师兄什么修为?”
宗允年下意识想说不高,但一想到此人能捅她一剑,定然修为还不错。
这是十年前,在她眼里修为肯定不高,但在舟水渡弟子里绝对是佼佼者。
宗允年于是说:“还不错。”
楼映雪说:“玉师兄修为在舟水渡弟子里是排第一的,但是还久久没入道。”
宗允年震惊。十六岁的安炎都入道了,这玉衡看着比人大了四五岁,怎么这么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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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方才的玉衡一点就炸,全然没有在山下撒金叶子的那股嚣张气焰。
估计他觉得宗允年那句“天赋异禀”在内涵他久久未入道一事。
宗允年以为自己刚才已经很欠揍了,没想到经楼映雪这么一说,自己更欠揍了。
宗允年不解:“你说他这个人,明明傲慢小气又记仇,怎么天天装成一个温和善良的大师兄样子。”
要不是宗允年在山下见到他在无人之时的本性,说不定还真的被他骗过去了。
楼映雪摇摇头:“玉师兄是玉家这一代族长的儿子。”
当今仙门,除了五大宗门之外,还有许多世家。世家鼎盛者,香火传承,其子弟多散落在各大宗门,其影响力甚至高于一些小宗门。
玉家是世家之首,连不怎么问世事的宗允年都听说过。其家风严苛,对子弟要求极高,也正因如此,玉家的子弟在各仙门中无一不是佼佼者。
尤其是作为族长的儿子,更是万众瞩目,从小定然被嘱托了不小的期望。
宗允年喔了一声:“压力怪大的,怪不得他心理变态了。”
但是宗允年还是没打算放弃气玉衡。
毕竟他那一剑捅得太疼了!
由于小蝴蝶的帮助,宗允年当真在午时完成了本来预计要一周才能完成的任务,甚至还赶上了舟水渡一年一度的芳菲宴。
玄真长老看见宗允年的眼神充满了讶异,玉衡坐在玄真身侧,也看见了宗允年。他冲宗允年微笑地点点头,显得熟络又亲密,只有宗允年从中看出了一丝杀气。
今日舟水渡大宴,玉衡穿得比上午时更加华丽,披了一件白羽织成的大氅,上用银线织成翱翔的仙鹤。银丝细密,掺入柔软蓬松的白羽之中,仙鹤于其上栩栩如生,仙气缥缈。太阳渐渐西沉,天色变得深蓝,芳菲池畔早早挂起了风灯,风灯映照下,大氅上的银线像是会流动一般,看起来华贵又典雅,玉衡无疑成了人群的焦点。
宗允年小声对楼映雪说:“花孔雀。”
楼映雪没说话,宗允年知道他一向不在背后议论人,也没打算让他答话,没想到,楼映雪忽然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犹豫,似乎挣扎了一会才说出来。
宗允年瞪大了眼,没想到楼映雪也会是注重外表之人。
楼映雪似乎自知失言:“当我没说。”
说完,他就要去自己的位置,内门弟子和亲传弟子的座位隔了好几层台阶,宗允年忙拉住他:“先别走。”
既然是楼映雪问的,那自然要好好思考一下。
宗允年环视了一圈芳菲池上的众人,今日芳菲宴,特许不用穿弟子服,众人都使出浑身解数穿得花枝招展的,红的白的花的粉的,只有楼映雪还穿着最简单的琉璃海棠弟子服,但看起来比他们都出众许多。
宗允年移回目光,肯定道:“你这样的。”
12. 芳菲玉牌
宗允年坐回自己的位子,在玄真长老的左边,和玉衡一左一右,像两个护法。
只不过这两个护法看上去要先互相打起来。
玄真笑眯眯地问宗允年:“一山的灵果你都摘完啦?”
宗允年很委屈地伸出手:“摘得弟子可累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出意料地看着玉衡在玄真背后翻了个白眼。
宗允年扁扁嘴:“师兄过来看我,也不帮我一下。”
玉衡瞪大了眼。
玄真笑说:“本来还想给你好好介绍一下你师兄,没想到你们真是有缘,提早遇见了。”
不仅遇见了,还吵了,还打了。
真是和谐的师兄妹关系呀。
从前宗允年在天衡宗时单打独斗,没有师兄妹在侧。现在重生来了舟水渡,却有了个讨人嫌的师兄。
玉衡应和道:“已经和师妹亲切交流过了。”
他明明在笑,宗允年从“亲切交流”几个字中听出了深藏不露的咬牙切齿。
舟水渡春日芳菲宴,其实也是弟子的一种试炼。取一枝春桃置于酒杯中,顺流而下,鼓声停之时,酒杯位于谁之前,就轮到谁上去选择春日试炼的玉牌。
玄真足踏水面落花,轻巧沿溪水而上。溪头有一兽皮大鼓,周边涂满了红漆,玄真执起鼓槌,敲响了芳菲宴的鼓声。
春日试炼的事件皆为舟水渡地界百姓的求助,当今多事之秋,玉牌繁多,琳琅满目,沉甸甸地挂满了一树。试炼的难度从下到上由低到高,位于最下一层的皆是一些丢牛丢鸡的小事,方便修为较低的弟子也能有参与感。
玄真去击鼓了,留宗允年和玉衡两个人面面相觑。宗允年大方地对上玉衡的目光,玉衡冷冷瞪了她一眼,移开了目光。
还真是小气。
宗允年也移开眼,在余光里寻找楼映雪的身影,楼映雪正盯着摆在案几上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宗允年的目光,回了个询问的眼神。
被发现了,宗允年于是大大方方直视楼映雪,用口型问他:“你—打—算—去—哪—个。”
楼映雪冲宗允年点点头,意思是听你的。
宗允年心满意足,挪着垫子靠近玉衡。
玉衡将垫子向另一侧移了移,明目张胆地嫌弃宗允年。
宗允年怒了,又向玉衡那侧挪了不少距离。
玉衡表情不变,继续挪。
宗允年继续追。
玉衡继续挪,挪得太多,将坐在玉衡另一侧的章遇挤倒了。
章遇怒视两人,看见是玉衡师兄,敢怒不敢言:“玉师兄,这三尺长的位子都不够您坐的吗?
“就是,师兄。”宗允年搂过玉衡的脖子,将他往自己这边拉,“亲师兄妹哪能有嫌隙呢?”
玉衡试图推宗允年。
宗允年勒得死紧。
玉衡面上挂着虚伪的笑,背地里牙都咬碎了。
这师妹怎么这么不识相!
宗允年装作看不见玉衡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笑眯眯道:“师兄,你准备选哪个啊?”
说起这个,玉衡的脸色多了几分傲然:“第二层。”
芳菲宴第一层的玉牌就是摆设,都是雄踞一方的大妖,从来没有弟子敢摘下过。
第二层已经是弟子里面的佼佼者了,即使是安炎许淑他们这些亲传,一般也只敢选择第三层的玉牌。
宗允年“哦”了一声:“那我就选比你高一层的。”
玉衡眼里鄙夷之色溢出。
玉衡才不信宗允年敢摘第一层的玉牌。
这个师妹不仅不识相,暴力狂,还喜欢装模作样。
玉衡在心里把宗允年的缺点列了一箩筐,开始感慨自己真是命途坎坷,怎么摊上一个这样的师妹。
但宗允年想得很简单,既然玉衡都能选第二层,她选第一层,不是轻轻松松的吗?
激昂的鼓声忽然停下,酒杯停在了安炎前面,鹅黄色裙摆的少女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踏着轻快的步伐摘下了第二层的玉牌。
人群中的窃窃声大了一些,没想到安炎这次竟然摘了第二层的玉牌,宗主竟然也愿意让她冒这个险。
鼓声再次响起又停下,停在了玉衡面前。玉衡没有骗宗允年,他摘的也是第二层的玉牌。
这次众弟子的反应便寻常许多,玉衡师兄算得上舟水渡弟子中的首席,摘的第二层玉牌也正常。
玄真又敲起鼓来,这次,鼓声停下之时,宗允年面前的流水上浮了一盏酒杯,酒杯里酒液清冽,一支盛放的春桃置于其中,空气中都浮动着桃花与酒液甜丝丝的香气。
这是宗允年第一次参加春日试炼,拿起春桃,抬眼对上玄真鼓励的目光。
玉衡则懒洋洋地一只手托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捏着自己的玉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等着宗允年的大话被拆穿,他才不信这个师妹真敢选挂在树顶端的玉牌。
挂满玉牌的花树之上悬着巨大的夜明珠,照得玉牌在夜色香风里莹莹发光。晚风一吹,玉石相击叩出清越之声。
宗允年眯起眼,打量起第三层的玉牌。都是一些基础的小妖,对寻常弟子有点难度。
玉衡眼中蔑视神色更甚,她果然是在说大话。
宗允年的视线上移,第二层的玉牌是化形期的妖,也就相当于修仙者中的入道者。
看到宗允年的目光落在第二层的玉牌上,玄真点点头,眼里浮现赞许之色。
再看第一层。
第一层只有一枚玉牌,高高悬于夜明灯下,看起来比其他玉牌都更孤寂。
是比化形之妖境界高上许多的大妖。
怪不得玉衡说从来没有弟子敢摘第一层的玉牌呢,这确实不是寻常弟子能解决的麻烦。
不过对于宗允年来说不是麻烦。
从前的宗允年很嚣张,不爽的时候,连妖王都揍过,何况这种只是盘踞一方的妖?
就是你了!
宗允年决定去摘第一层的玉牌,发现了个很尴尬的事情。
布置玉牌的人估摸着没想到有人真的会去摘第一层的玉牌,将第一层的玉牌悬得很高。
宗允年不够高。
这其实是个很好解决的问题,只需御剑稍腾空即可。
可惜宗允年没有剑。
又被舟水渡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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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宗允年恼了,冲台下喊道:“楼映雪,上来帮我摘一下玉牌。”
敢针对我,那我就使唤你们的仙尊。
楼映雪很快来到,低声问:“你要摘第一层的玉牌?”
宗允年挑眉:“怎么,不愿跟着我去送死?”
楼映雪很快答:“没。”
他伸手一捞,将玉牌放在宗允年掌心,说:“我同你去。”
正合宗允年意。
宗允年本也想趁着次机会带着楼映雪在舟水渡出出风头,起码能搞个亲传当当。不然她是亲传,楼映雪是内门弟子,见面的机会都少了。
连芳菲宴座位都隔那么远!
场下已是一片哗然。
在楼映雪替宗允年摘下玉牌之时,众弟子都瞪大了眼。芳菲宴迄今已有几十年历史,第一层玉牌形同虚设已成为不约而同的共识,从来没有人敢摘下第一层的玉牌。
甚至还有人怀疑,是不是楼映雪看起来正派其实一肚子坏水,故意要害人。
直到楼映雪说出那句“我同你去”。
全场的目光又从宗允年身上移到楼映雪身上,由不解变成敬意。
勇士,敢陪着去送死。
亲传弟子席位忽然有人拍案而起,是许淑,他试图将一旁的章遇也扯起来,疯狂举手让宗允年看见他:“带上我两。”
章遇猛地将许淑拽下来:“你想死别带上我!!!”
全场弟子已经开始拿惋惜的眼光打量起四人,感觉很快就要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呢!
玉衡咬牙切齿,低声说:“真是疯了。”
珠帘哗啦一声被掀起,众弟子的目光又转到另一个方向,竟是惊动了一直沉默着坐在帘后的宗主。宗主是个身形很高大的中年男人,目光坚毅,走到宗允年面前,警告道:“你可想好,这玉牌背后一事,难度不小。”
松风泽一案,初听并不复杂,却搭进去了许多弟子。久攻不破,几乎成了悬案。
宗主将这设成春日试炼的第一层,本是起提醒自己的作用。他本意是等宗门几位长老都有空闲之时,再去一探究竟。
没想到先被这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子先摘了下来。
宗主听说过宗允年,打败了开刃礼的安炎,宝贝女儿回来哭了三天三夜。
他不忍心好苗子去送死。
何况还要搭上他两个爱徒。
面对宗主的目光,宗允年点点头,丝毫没有被说动的样子,目光诚恳道:“我知道。”
见这弟子固执得像石头一样,宗主又将目光投向在一旁没什么反应的玄真。
玄真摊手,很是无所谓:“想去就去呗,死了倒霉,成功了狗屎运。”
师尊都这样说了,宗主也不好多加阻拦。
况且有许淑在,他一向最小心谨慎,遇见了什么大事,应该也能带着众人保住性命。
至于最后那个少年,宗主不认识,但看他目光一直跟着宗允年,估计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宗主叹气:“唉,现在的年轻人。”
松风泽。
宗允年问楼映雪:“玉衡师兄跟我说,下山遇见麻烦了就报他的名字,你觉得能信吗?”
13. 春在楼中
楼映雪还没说话,许淑先悠悠道:“报他名字估计得被追着打一路。”
宗允年赞许地点点头,深有同感:“不如遇见事了直接说我们也是来找玉衡寻仇的,说不定还能遇见志同道合之人。”
章遇竖起大拇指:“还是你狠。”
宗允年抱拳:“谬赞谬赞。”
松风泽是舟水渡周边最大的市镇,交错纵横的水道上,行着缀满鲜花的客船。街道也是行人如织,春色正好,大街小巷都满是挎着小篮叫卖的姑娘,叫卖声脆生生的,如刚出水的菱角。
“茉莉手串——”
宗允年:“买!”
“槐花糕——”
宗允年:“买!”
“鸡头米——新鲜的鸡头米——姑娘来一个不?”
宗允年:“买!”
章遇忍不住了:“你是来解决悬案的,还是来采购的?”
他可是看着宗允年还算靠谱才跟过来的,早知道宗允年也不靠谱,他就不来了。
宗允年:“都是。借点钱?”
章遇捂紧了自己的钱袋,任凭宗允年冲他摊手。
忽而一个素色的钱袋悬在了宗允年面前,楼映雪笑着说:“用我的吧。”
宗允年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
她说:“不用你的。”
“用!怎么不用!有人借钱还不用?”似是怕宗允年找自己借钱,章遇忙抢过楼映雪的钱袋放到宗允年手中:“沉甸甸的,他这攒了不少钱呢!”
宗允年只好接下了,她对楼映雪说:“等我下个月发月例了还你。”
楼映雪好像并不在意宗允年打算什么时候还他,笑了笑说:“好。”
前方是个足有五六层高的雕花楼,门口挂着“春在楼”三个大字,门口来人络绎不绝,可以说是踏破了门槛。
小二看见他们四人站在门口,忙过来招呼他们:“客官是外乡过来的吧?我们春在楼可是整个松风泽最大的酒楼,来来往往的客人,谁不想来春在楼看一看呢。”
宗允年大步要进去,在将将要踏入门槛之时,被楼映雪拉住了,楼映雪给宗允年指了指门口另一处。
那是一处告示栏,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大红底的寻人启事。寻常镇子都是在市场门口贴的,此处却在酒楼门口贴,可见此处酒楼确实生意极好。
楼映雪皱眉道:“都是寻妻启事。”
他摘下最新的一张启事,大红底纸上还洇着新鲜的墨,是男人用自己的口吻写道:“李翠花你回来吧,我和家里孩子三天没饭吃了。”
楼映雪又皱着眉将启事贴了回去。
松风泽一案,就是关于当地百姓频频失踪一事的。这失踪得很是吊诡,先是妻子失踪,丈夫去寻,然后枉死。
几十户的百姓,皆是如此,循环往复形成了滔天的阴影,笼罩在松风泽的上空,不知何时会倾斜下来,将某门某户歌舞升平的表象戳破。
他们猜测,是一个能蛊惑人心的妖。
但舟水渡之前不是没有派出过弟子去探查,不是找不到那个妖,就是和这百姓里面的丈夫一样,第二天被人发现枉死。
久而久之,这案没有进展,也就成了一桩悬案,被挂在了芳菲宴的第一层玉牌,不允许寻常弟子沾手。
章遇催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俩别在后面说小话了,先吃饭成不成?”
许淑轻啧了一声:“就知道吃。”
春在楼是个酒家,但一楼琳琅满目挂满了各种珠饰金钗,珍奇万物,宗允年极北极寒之地生人,哪里见过如此鱼米富贵之乡,当即被绊住了脚步。
那支金钗上雕了个振翅高飞的凤凰,那枚玉佩上居然是个小人,那颗珍珠可真大,足足有拳头大小。
宗允年脑子里只有两句话循环往复:
好漂亮。好贵。好漂亮。好贵。好漂亮。好贵。
最终宗允年的目光落在了两枚簪子上。一枚是简单的素玉钗,却简洁大方,明显是大师手笔,一枚则是反复的金饰,缀满了红宝石。
宗允年掂了掂楼映雪的钱袋,估摸着只能买一支。
她的目光在两支簪子中来回游移,久久选不出要哪一支。
楼映雪却摘下手腕上的玉环,搁在了台面上:“先押在此处,改日我再来赎。”
玉环润泽通透,饶是宗允年这般不识货之人,也知道肯定价值不菲。
宗允年忙把玉环抢回来:“不行!”
楼映雪说:“没事,一个小玩意。”
宗允年瞪他:“不行!”
楼映雪无奈道:“只是押在这里,又不是不能换回来了。”
“行了行了。”一直在旁没说话的许淑打断了两人的争论,他冲小二远处身后站着的掌柜颔首,“把刚才这位姑娘看过的所有东西,全包起来。”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宗允年傻了,心里估摸着把他们四个卖了,都买不起这些小玩意。
章遇甚至抱起剑就想跑:“那个……等会要卖身的话,别带上我啊!”
楼映雪已经开始思考从今天开始一日做三个门令多久能买下这些东西,最终得出了五百万年的荒谬结论。
小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在原地。掌柜的却快步从远处走了过来,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退下。”
随后,掌柜恭敬转向许淑:“这就给您装起来。”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许淑从容解释:“春在楼是我的产业。”
章遇安心地放下剑:“兄弟你不厚道啊,现在才告诉我。”
宗允年:“你不早说。”
刚才她连逃跑路线都想好了。
宗允年喜滋滋地提着大包小包,和一行人被掌柜请到了春在楼最高层的阁楼上。与底层纸醉金迷的装饰不同,这个顶层的小阁楼颇为风雅,地方虽小,屏风文竹,墨迹纸砚一应俱全。
许淑解释道:“我不常来松风泽,所以此处显得冷清了些。”
章遇喜滋滋地拿着笔,沿着偌大的一张菜单,将每一道菜都勾了一遍,一边勾,一边还道:“有钱的感觉真好。”
宗允年则在感叹顶层风光无限,将整座春在楼尽收眼底,揪住楼映雪不放,就让他陪着她看楼下南北行客,络绎不绝。
没有一个人在听许淑说话。
许淑无奈地扶额。
宗允年忽然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咦”了一声,招手喊来许淑:“这是什么?”
一楼的正中不像其他的酒楼摆满客席,反倒是放了一面巨大的白玉高墙,将整个春在楼割成两半。对着大门的一半对所有路过之人开放,背对大门的一半则只有花了钱的食客才能进,外头的日光被白玉高墙遮蔽,终日点着不可计数的灯笼,灯光之下尽是遛犬斗鸡的纨绔之徒。
那白玉高墙上还密密麻麻写着字,来来往往的路人都会进来摸一下白玉墙,以求一个好兆头。即使从顶楼也可以看到,“财”“寿”“功名”“利禄”等字都被摸得反光,快要模糊得看不清了。
许淑点点头:“不错,上面正是本人手迹。”
依旧无人在意,章遇仍在点菜,宗允年飞快转过身,继续研究那面白玉墙。
只有楼映雪为了不驳他的面子,很是客气地道:“哇,好厉害。”
这毫无起伏的语气甚至一度让许淑以为楼映雪在嘲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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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玉高墙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面色哀戚,愣愣地仰头看着白玉高墙。他眼角的纹路并不算深,看起来年纪不算特别长,但头发满是花白。
中年男人在求名求利拥挤的人群中,颤抖地踮起脚,手掌抚上了那个鲜少有人碰触,字形依旧清晰的“妻”字。而后,他眼眶中滚出两行硕大的泪,哀凄之声在热闹的嘈杂声中格格不入。
宗允年皱起了眉,这男人让她觉得怪怪的。
掌柜的也明显认识那个中年男人,跟宗允年解释道:“那是王长贵,是个秀才,他和他妻子本不是松风泽人,好像是那个地方的千金小姐,两个人一起私奔来此的。虽然王长贵三十好几了也没什么建树,但两个人恩爱得很。”
掌柜的面色忽然变得哀愁了起来:“不过最近他妻子好像失踪了,所以他天天来春在楼哭,我也不好拦着他,毕竟城内人都知道他两感情好。”
“这不,刚在门口告示栏贴了寻妻启事呢!”
宗允年和楼映雪对视了一眼,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许淑看了他两一眼,立刻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章遇还在美滋滋地点菜,就被宗允年提着领子:“走!”
章遇:“喂,饭还没吃呢!”
这下轮到宗允年忍不了了:“就知道吃!”
中年男人从春在楼出来之后,又去了市集,市集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中年男人背着手,抻着脖子东瞧西瞧,时不时拣起一件指点几句,就是不买。
他是逛轻松了,跟踪的四人是烦了。
章遇忍不住抱怨说:“妻子失踪了还有闲心逛市集,我都说他准有问题。”
许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得了吧,你刚才明明一直在点菜,根本没注意到他。”
宗允年:“跟踪好累,能不能直接把人绑起来揍一顿然后问话。”
楼映雪:“跟踪一事,你应该熟能生巧了才是。”
宗允年:?
楼映雪又笑她!
直到日暮之时,王长贵才买了一枚女人用的手镯,回了家。那是一间破败的黄泥土屋,上面铺着陈旧的茅草。
屋里空荡荡的,院子里堆着晒了一半的稻谷,松风泽一带多雨,院子里的稻谷长了霉,男人视若无睹地踩了过去。
一只跛脚黄狗在稻谷堆旁啃着稻草,细碎的稻草末全都杂乱地粘在嘴上,看见男人回来,黄狗冲到男人的脚边,曲起上肢要去咬男人手中红布包好的手镯,尾巴一摇一摇。
那个男人淬出一口唾沫,将手镯放回衣襟里:“就知道吃。”
似乎还觉得不解气,男人又补了一脚,狠狠踹在那黄狗的屁股上。黄狗“嗷呜”叫了一声,在地上痛得跳起来。
中年男人又恶狠狠地骂了声:“狗东西,还敢怕痛。”
宗允年啧了声:“章遇,这狗比你还惨。”
章遇怒:“你把小爷和谁比呢!”
男人摇摇晃晃地回到屋内,鞋也不脱,衣服也不换,直接躺在了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玩意的床上。
宗允年他们在隐蔽处躲了半天,躲到星星都升起来,月亮挂上枝头。
宗允年:“要不走吧,看他睡觉有什么意思。”
她伸了个懒腰,就要翻上墙,忽而见院子里的阴影处忽然走出一个瘦削的少年,走路一瘸一拐的,加之单薄得如纸片一般的身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飞。
夜色中,少年的瞳孔泛出黄色。
妖气森森的。
他们本藏在屋檐上的视角盲区,不易发现,少年却径直向他们的方向走来,在离他们三尺之处停下,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歪头道:“你们,是来请我吃饭的吗?”
14. 莲蓬莲子
宗允年从屋檐上跳下来,平视少年:“我可以请你吃饭。”
少年歪了歪脑袋:“你请我吃饭?”
宗允年点点头,努力使自己显得热情好客:“嗯。”
“算了吧。”少年咧开嘴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你一看就和我爹差不多穷。”
宗允年:……
章遇一解方才被宗允年嘲笑之仇,扬眉吐气。
少年又转向了章遇:“你看着也不怎么样。”
章遇:……
少年转身的姿势很诡异,一瘸一拐的。他缓缓转向楼映雪和许淑:“这两个看着还不错。”
他的目光在楼映雪和许淑之间不停地缓慢游移,悬而不决,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后,少年看向楼映雪:“这位公子看着更加富贵一点。”
宗允年摊手:“那你完了,他钱袋还在我这呢,和我一样穷。”
四人带着少年回到了春在楼,守在阁楼的侍女们见四人回来,端着章遇点的一大桌饭菜鱼贯而入,眨眼之间,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饭菜摆满了饭桌。
瘦削少年瞬间眼睛亮了,当下就冲到桌前,也不拿放在一边的碗筷,端起一碟红烧肘子就大快朵颐起来。
许淑随意瞟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眼光不错嘛,点的都是春在楼的招牌。”
章遇摸着脑袋嘿嘿笑:“因为我所有的都点了一遍。”
“……”许淑:“当我没说。”
章遇也早就饿了,立刻坐下和少年一起开动。
两个人争先恐后,你追我赶,仿佛两个饿死鬼在竞速喝孟婆汤,瞬间就风卷残云地席卷了大部分的饭菜。好在章遇之前点的足够多,一道菜被清空之后,很快随侍在一旁的侍女又端上另一碟菜。
碟子如流水般被撤走又被端上来。
大鱼大肉宗允年没什么兴趣,反倒被一道很有特色的当地菜吸引了。现在是春天,不知道春在楼从哪里搞来的荷花,花瓣清雅明丽,却只能作为陪衬。在荷花花瓣的重重点衬下,是一颗颗饱满的绿油油的莲蓬,像一个个圆滚滚的绿娃娃。
宗允年在松风泽的市集方才见过,那是莲蓬。却从来不知道莲蓬也能吃,一时有点心痒痒,想去拿一个。
刚想伸出手,莲蓬连碟子直接被章遇端走了,着急的手肘甚至还撞到了宗允年的小臂。
宗允年一脸嫌弃地换了位置,坐到楼映雪身边:“你就像和饿狗抢食一样。”
章遇含糊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你怎么一下子骂两个人!”
正在狼吞虎咽的少年忽然停了下来,冲章遇“汪”了一声。
章遇:……
手上却忽然被递了一个冰凉带有湿意的东西,圆滚滚的。
楼映雪说:“给,莲蓬。”
宗允年本来还在有些遗憾没能吃成莲蓬,想着一会路过市集,若是没闭市定然要买上几个尝尝味道。
不知道楼映雪什么时候给她拿了一个。
在楼映雪的目光下,宗允年捧着莲蓬,有些不自在,她小声问:“这怎么吃?直接咬吗?”
楼映雪复又接过宗允年手中的莲蓬,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将莲蓬表皮撕开,露出一颗颗如翡翠珠子一样的莲子,指尖一掐,撕开莲子的皮,是白净的脆生生的果肉。
剥好的莲子滚落到餐盘上,如断掉的珠子一颗颗落入玉匣,楼映雪还轻声提醒了一句:“里面的芯不能吃。”
莲子清甜脆嫩,宗允年歪头,对上楼映雪垂眼剥莲蓬的侧脸。阁楼上的灯也是暖融融的,睫毛在面上打下一小片细密的阴影,暖色的灯光给高挺的鼻梁和薄而立体的唇都镀上了金边。
仿佛四周的嘈杂喧闹之声都在此刻归于寂静,天地间只有此人,宗允年点点头:“很好吃。”
见到这一幕,章遇嚷嚷起来:“薛万华你个假舟水渡人,莲蓬都不会吃!”
安宁的氛围瞬间被章遇的大嗓门破坏,宗允年恼道:“你管我,我有人剥!”
章遇眼红了。
章遇端起碟子里还剩下的几个莲蓬,挤到楼映雪身旁,摊开手:“楼哥,给我也剥一个呗。”
面对章遇灼灼的殷切目光,楼映雪镇定地将莲蓬掰了一半,放在章遇手上:“剥好了。”
引来了宗允年无情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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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淑举起茶杯,止住了混乱的饭桌,提议到:“光吃饭没意思,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这少年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不易轻信他人,想从他嘴里套话,必须得通过一些办法。
章遇:“很有意思啊!”
被宗允年狠狠掐了一把大腿。
章遇从善如流:“很没意思啊!”
少年头也不抬:“我不参加,我还没吃饱。”
章遇大怒:“你已经吃了五个鸡腿六碗汤圆九盅绿豆汤十碟糯米藕还没吃饱?”
少年理所当然道:“对啊。”
许淑:“胜者可以免费在春在楼吃一个月的饭。”
少年飞速放下筷子:“我参加。”
“好。”许淑唤来掌柜的,两名侍女抬着一个罗盘,摆在桌子的正中间。“这个罗盘已被打乱顺序,一会被指到的那个人,需得回答一个问题或是做一件事。参加的有我,章遇,薛万华,楼映雪,还有……”
许淑停下了,等着少年展露诚意。
少年抬起眼,看起来对这个游戏兴致缺缺,眼中全是对吃一个月饭的渴望:“泽生。”
“好,泽生。那么现在,我们开始转动罗盘。”
这个罗盘定然被许淑设了阵法,由他控制指针的转向。但是许淑为了不暴露,定然不会第一个就指泽生。
宗允年揣测着,觉得第一个可能是自己。
指针停下,指在宗允年的方向。
宗允年:……
宗允年:“我选做一件事情。”
她才不选回答问题呢,许淑看起来精明得很,估计要问她的道。
泽生看了一眼宗允年,忽然来了兴趣:“做这件事情只能她一个人吗?”
宗允年抢答:“当然不。”
宗允年下意识觉得这不会是件什么好事,决心不能自己一个人丢脸。
“那,”泽生脸色又再一次露出了诡异的微笑,指着宗允年:“你。”
又指指楼映雪:“和你。”
似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泽生欢快地鼓起掌来:“你两,亲一个。”
15. 强装镇定
宗允年怒视泽生,泽生视若无睹,继续欢快地叫嚣着。
宗允年于是怒视许淑。
许淑摊手,无辜地表示我也不知道这小妖会提这种要求啊!
宗允年:“不行。”
泽生非常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指着章遇:“那换他。”
楼映雪很快道:“不行。”
宗允年随之:“不行。”
泽生大惊:“你怎么谁都不行?难道你想亲我?!”
宗允年:“谁要亲你!你知不知道我们那不盛行这个!这个是要……才能做的。”
她说的小声,泽生懵懂地问道:“什么才能做的?”
宗允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委婉道:“男女之间。”
泽生悚然:“那你们不是一男一女吗?难道你是男的?!”
宗允年:……
见宗允年无话可说,泽生一歪头:“所以呢,你要不遵守规定吗?”
宗允年想着总不能莫名奇妙因为一个游戏占楼映雪的便宜,虽然这样子显得她很言而无信,但总好过答应这莫名其妙的赌约。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楼映雪,楼映雪没有说话,只沉着眸子看向她,大有都由宗允年决定的意思。
宗允年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到他的唇上,薄薄的,线条分明的,看起来很是柔软。
亲上去会怎么样?
蓦然腾起的坏心眼一下子盖住了没由来的羞涩,宗允年迅速点点头:“好。”
楼映雪的眸子很明显地颤了一下,沉静的面上骤然泛起了一丝惊愕的涟漪。
原来他刚刚只是在强装镇定。
宗允年心想,这十七岁的楼映雪,可比十年后长恒渊里那个闷闷的男人好逗多了。
长恒渊于地下百丈之深,却意外地不算暗,虽比不得地面亮堂,但略显昏暗的灯光反倒让寒凉之地变得有些暖融融的。
楼映雪坐在宗允年对面几尺处,借着光在低头写着什么,那似乎是一些天演楼的事务,宗允年并不关心。
她只关心对面的人。
宗允年已经睡醒了,抬眼偷偷打量着眼前人,柔和灯光下白璧般的面容,利落又温润的面部线条,垂下的长长眼睫,真是越看越满意。
楼映雪忽然抬眼,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宗允年,复又将目光落在卷宗之上。
宗允年迅速收回眼。
没过几秒,又按捺不住自己的目光,又偷偷向楼映雪的方向瞟。
楼映雪忽然开口:“可以光明正大的看。”
宗允年马上否认:“谁偷看你了?”
“从我拿出这叠卷宗之后,你一共看了我十六次。”楼映雪的语气慢条斯理,却说得宗允年面色一点一点变红:“你想做什么?”
为了不显得自己像个觊觎仙尊美色的变态,宗允年理不直气也壮地争辩:“你把我关在这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自然知道会发生什么。”
楼映雪闻言眼皮抬了一下,看向宗允年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惊讶的笑意:“那你告诉我,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
宗允年自认坏事做尽,却在男女关系上向来洁身自好,还没调戏过良家妇男。
如今这么符合自己审美的一个人就坐在不远处,还在半挑衅半故意地问自己会发生什么。
不能忍。
何况,在宗允年心里还有这样一个隐秘的心思。
宗允年真想撕下楼映雪那光洁的面皮,看看里面是不是和她一样肮脏的心,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他人口中所说如此正道伟岸。
最好,能拉他一起沉沦,和她一起坠入无法挣脱、没有希望的黑暗深渊。
那些道貌岸然的仙门弟子景仰的仙尊,那些俗世话本里拯救世间的仙尊,高高在上的正道仙首,和她这种人人厌弃之人沦为同类。
光是这样想着,宗允年都要兴奋得颤抖。
她屈膝缓缓挪到楼映雪身前,挑起楼映雪下巴,垂眼看着身下人。
本来是楼映雪将她软禁在长恒渊中,此刻两人的地位却仿若全然倒转。两人的影子在昏黄的光线中交叠在一起,宗允年觉得周身空气都有些燥热起来。
楼映雪目光清明,他配合着宗允年微微仰起头,在灯光下,这个姿势让他下颚和喉结的线条更加明显。
楼映雪微笑,再问了一次:“你想做什么?”
“我想……”宗允年垂眼看向楼映雪,从流畅的眉骨,到高挺的鼻梁,再到薄而柔软的唇。楼映雪方才说了什么,她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几分,注意力全在这开合的唇瓣上。
如果说方才只是气急了,想逗一下楼映雪,现在她是真的,想亲上去。
宗允年垂下眼,仿佛被眼前人诱惑了一般,伸出拇指,轻轻在楼映雪的唇上摩挲:“亲你。”
很奇怪,自两个人相识没几天,如此明显亲密甚至带了几分暧昧气息的动作,楼映雪却不见半分抗拒,顺从地任由宗允年上下其手。
宗允年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清冷的香味自鼻尖涌入骨血,无可抑制地搅动起浑身热意。
楼映雪忽然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声音很轻,仔细听,还有不易察觉的几分哑意。
“很简单。”宗允年不假思索,很是欢快地笑起来,“要是别人知道仙尊被魔女亵渎了,那该怎么想?”
宗允年说得理所当然,楼映雪唇角的微笑却忽然僵住了。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宗允年胡作非为的手腕,将宗允年放在他唇上的手拉下来。
焦躁的热意随着楼映雪明显疏远的动作骤然消失,宗允年不明白为何楼映雪态度瞬间转变的那么快,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楼映雪的笑意多了几分勉强:“这样,于礼不合。”
宗允年不知道那时候的楼映雪在想怎么,十七岁的少年心思却像薄薄一层纱,光一照,瞬间无处遁形。
面前的楼映雪的耳廓都红透了,支支吾吾地扯起宽大的袍袖,挡住众人好奇探来的目光,袍袖的阴影处,只留下楼映雪和宗允年两个人。
宗允年觉得他心里肯定在感谢舟水渡的裁缝从不偷工减料。
宗允年向前走了一步。
楼映雪向后退了半步。
宗允年故作生气:“怎么?你是讨厌我吗?”
“没有!”楼映雪忙道,他耳廓上的红意甚至已经泛到了面上,似是还想再多辩解几句,又恐宗允年再逼上来,抿着嘴没有再说话。
少年时期的仙尊还真是有意思,一逗就脸红,哪像长恒渊那个闷头闷脑的男人,后来宗允年不厌其烦地说要亲他,换来的都是一句毫无感情的“不行”。
宗允年说:“那你不许退。”
楼映雪顿住了脚步。
泽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自楼映雪举起的袍袖之后传来:“你两磨磨唧唧的干啥呢,怎么还不……唔唔唔——”
应该是被许淑章遇两人联手捂住了嘴。
宗允年顺着泽生的话继续道:“对呀,你在犹豫什么呢?你是有什么顾虑吗,还是只是单纯的……害羞?”
让十几岁的少年承认自己害羞是万万不可能的,即使那个人是楼映雪。
楼映雪很快否认:“我没有。”
他似下定了决心,紧闭上眼,面上大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不停颤抖的眼睫却瞬间出卖了他。
宗允年凑上前去,两人靠得很近,温热的鼻息交织在一起。楼映雪又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被宗允年摁住了。
宗允年觉得好玩,十七岁的楼映雪,怎么哄几句,就让亲了?
于此同时,心中也升起几分警戒。
宗允年心里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占有欲,觉得之后必须得好好跟楼映雪说说,不能随便哄几句就让人骗了。
宗允年下意识忽略了会对楼映雪不怀好意的也许只有她一个人。
宗允年并不急着亲上去,只是欣赏着对方此刻紧张的表情。
亲仙尊的机会不多见,但看向来镇定自若平静如水的仙尊满面通红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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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眼睫都在颤抖的机会更是少有。
宗允年甚至觉得这能刻自己墓志铭上,加粗,镶金。
宗允年还没欣赏够,楼映雪却像是再也受不了,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认命般道:“我认罚。”
“没意思。”向来很守规矩的楼映雪不肯履约,主动认罚。宗允年心里不知为何,有些落寞。
楼映雪看了宗允年一眼,抿紧了唇,灌下了三杯烈酒。
罗盘继续旋转,这次终于符合所有人的预料,转到了泽生。
许淑抛出问题:“你娘何时失踪的?因何失踪?”
泽生却眉一挑,手一摊,复又露出了妖气森森的笑容,咧嘴露出两颗尖刻的虎牙:“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那个笑容带着几分玩味,大有想耍赖之势。
章遇嚷嚷道:“你想耍赖是不是?”
泽生抱着臂:“你看他两不也没亲?”
宗允年恼道:“别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章遇还欲再言语,忽而眼皮一翻,径直昏倒下去,被楼映雪及时接住。
泽生面上的笑愈发森然。
许淑很快判断出来:“饭菜里有毒。”
不知道这小妖是用什么方式在他们几个眼皮底下给饭菜下的毒,不过好幸他们都是修道之人,自身有一定的抗毒性。
至于章遇,可能是他吃太多了。
宗允年凉凉道:“不救了吧,馋死算了。”
此时的章遇被楼映雪喂了解药,悠悠醒转过来,醒来的第一句话就听到宗允年说不救他,当下急了:“薛万华你讲不讲义气,居然不救我!”
泽生笑得有些张狂:“你们现在不求饶,一会我可不保证你们能活着走出这里。”
哪里来的多管闲事之人,松风泽奇闻怪事多了去了,竟什么都想管?也不怕送了命去。
宗允年欺身上前,逼到泽生身前,提起小妖的衣领。她的速度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泽生猝不及防地被上前,惊恐地抬起头。
宗允年:“少在我面前动手脚,你说不说?”
许淑适时在旁帮腔道:“如果不讲规矩,正巧我们也懂一点武力。”
楼映雪适时补充:“她打人很疼的。”
宗允年听着不对,回头问楼映雪:“你什么时候看见我打人了?”
楼映雪:“……我猜的。”
泽生看看宗允年,又看看自己被拽紧的领子。试图挣脱,被宗允年锁住了身形,动弹不得。
泽生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几人,又看向拽着自己领子的宗允年,明白自己这次真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只好抬起手道:“……好说好说,不就是带你们过去,多大点事嘛。姑奶奶,您先放开我?”
宗允年松开泽生的领子,一阵黄烟升起,渐渐消去,正是王长贵院里那只瘦削的黄狗。
黄狗颇为不情愿地冲四人摇摇尾巴,示意四人跟他走,他带着四人七拐八绕,穿过不知名的街头巷尾,到了一座秀气小楼前。
小楼的牌匾上爬满了艳丽的红花,挡住了门匾,门客络绎不绝,脂粉香尘之气浓重,楼前的空气都变得有些黏腻轻浮。
许淑点点头:“花月楼。”
黄狗在楼前恢复了人形,泽生抱臂斜眼看他:“你怎么看着很熟的样子?”
章遇大惊:“你不会去过吧!许淑你竟然是这种人!”
许淑狠狠敲了章遇一板栗:“花月楼虽做的不是正经生意,但在松风泽的时间比春在楼还早。”
楼映雪走在宗允年身前,从方才开始,他一直目视前方,根本没看宗允年一眼。
宗允年小跑几步追上他,还记着方才在春在楼里的事情,做委屈状:“你这么讨厌我,宁愿喝三杯烈酒,都不肯亲亲我。”
楼映雪顿住脚步,低声道:“我没有。”
宗允年凑近他,轻笑:“你们男人都一个样,明明不行,却总是喜欢强撑。”
楼映雪眉头微皱:“你还对其他人做过这事?”
16. 花月重楼
猝不及防被反问,宗允年眨眨眼:“没有的事。”
花月楼门口站着几位涂着厚重胭脂的妖艳女子,来来往往送走络绎不绝的宾客。
楼映雪欲言又止,看上去还想再问,妖艳女子娇笑着递给宗允年一张手帕,被宗允年塞给了楼映雪:“拿着。”
成功把楼映雪的话噎回去了。
走入花月楼,门口竖着一块金石,上有朱砂题了两个大字。
章遇字正腔圆气出丹田:“虫二!”
许淑:……是‘風月’无边。”〔1〕
又从人群深处走来一位女子,她面上的脂粉淡了些,比起门口的妖艳女子多了几分从容:“妙哉,郎君可愿与我同赴风月?”
直到听到这句话,宗允年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刚才许淑章遇他们要在门口掰扯半天来没来过的问题。
这里,是青楼。
宗允年忙扯出楼映雪手中的帕子,恼道:“你看什么看!看那么入神。”
全然没管方才明明是她给楼映雪塞的帕子。
楼映雪无奈道:“那帕子上是这座小楼的地图。”
宗允年拿出帕子一看:“哦。”
帕子上精巧地绣着密密麻麻的地图,是花月楼三层的各个布局。“虫二”的金石之后,方显出地图的重要性。花月楼的布局错综复杂,循着地图才绕到了一楼的最中央。
那是一处高台,四周如涟漪般摆着一圈一圈的座椅,几人随意找了处落座,许淑边坐还边嘀咕着:“就这样,也能在寸土寸金的松风泽开那么久?”
宗允年:“所以你看他们得开在那么偏僻的地方。”
许淑赞赏地点了点头:“还是你说话中听。”
高台之上的琵琶女一曲奏罢,带着满头红绡谢幕下台。台上留下的太师椅上,落座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说书人,与花月楼的红粉香尘格格不入。
在嘈杂的乐声与宾客的交谈声中,说书人一拍惊堂木,清了清嗓子,也不等全场安静下来,径直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他带着宽大的草帽,遮住了大半的面颊,只露出一个下巴,那是如他蜡黄的手一般干柴枯瘦。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全然不顾并没有注意到的宾客,似乎只想让有心人听见。
这个世间灵力四溢,妖物横行,人族与妖族的斗争纷纷扰扰,时停时急,自百年前仙妖大战之后,两方皆元气大伤,妖族对人族的侵扰少了许多,如今大多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修真界曾有人预言,说如今恐怕是人族与妖族之间最和平的一段时间。也有人预言,说即使之后还会爆发仙妖大战,也会在几十年后。宗允年觉得他们这些人都在放屁。
说书人的故事并不精彩,是一个再寻常不过背叛的故事。一户百姓收留了一只受伤的大妖,大妖却在追兵来时出卖了这家人,导致这家人被不幸灭门。
“此妖忘恩负义,那户人家分明是好心,妖却背叛了他们,导致本来幸福的一家支离破碎。那个幼子在父母的掩护下逃了出来,寒冬腊月,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
泽生歪头,忽然道:“什么忘恩负义的妖,暗示我是吧!”
章遇嚷嚷道:“心里想的是什么,听到的就是什么!”
泽生:“你拿人格担保!”
章遇:“那你拿妖格担保不准再出尔反尔!”
宗允年:“不要拿没有的东西来担保。”
泽生&章遇:?
两人停下吵架,一起怒视宗允年。
许淑叹道:“我一度以为我说话已经够目中无人了,没想到还是眼界太小。”
宗允年:“过奖过奖。”
几个人听完了说书人又臭又长的故事之后又开始吵吵嚷嚷,宗允年却注意到,楼映雪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垂着眼看着身前的茶杯。
碎发些许落到他眼前,看不清神情。
宗允年莫名觉得现在的楼映雪有些不对劲。
楼映雪少言,但在众人讨论说笑的时候,也会特别温和地附和几声,几乎不会出现这样几乎不理人的情况。
“没事。”楼映雪笑笑,举起茶杯喝了一口。但是茶杯是空的,他握着茶杯的手是紧紧的。
宗允年见楼映雪不愿说,便也不打扰,余光却时不时往楼映雪这边瞥。
说书人下去了,又是一名貌美女子抱着古筝上来,仿佛才恢复了花月楼的常态。泽生章遇仿佛拌嘴上瘾了,楼映雪似乎也从某种情绪中缓了过来,嘈杂的花月楼里脂粉气实在过重,泽生说的“他爹”久久没出现,宗允年支着脑袋,开始昏昏欲睡。
一行小倌在老鸨的带领下绕着高台而行,穿行于客席之间,他们面容各异,却无一不打扮得华丽,脸上皆带着讨好的微笑,期盼着哪位贵客能在今夜选中他们。
宗允年之前只在话本里听过小倌,这次终于见到活的了,困意顿时消散,好奇地打量着一行人。
领头的老鸨看见宗允年频频向这边张望,大喜,带着一行小倌向这边走来。老鸨满面堆笑,笑容在她脸上堆出一层层的沟壑:“这位姑娘,今夜大好良宵,需不需要人来陪?”
楼映雪的目光频频落在宗允年身上,最后抢在宗允年之前开口:“她不需要。”
宗允年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东张西望竟将人招来了,此刻楼映雪竟然替她先回答了,便顺着楼映雪的话连道不必不必。
老鸨离开的时候鄙夷地看了宗允年一眼,心想分明是有家室之人,家里那位管得还那么严,居然还敢来花月楼沾花惹草。
现在的小年轻真是过分!
一名小倌落在老鸨的队伍之后,他应是腿脚不便,走路有些踉跄。前面却并没有人愿意走慢点或留下来等等他,他只能很是惶急地追上前人的步伐,努力让自己不掉队。
他并没有像他的同行者一样盛装打扮,反倒是一身素衣,在熙熙攘攘的花月楼中仿佛能被人很轻易地忽视。面容也是素净的,眼尾还带着一抹红,似乎是刚刚哭过。
宗允年看得眼睛都直了。
那不是叶元孙吗!
这鼻子这眼,虽然和十年后的气质截然不同,但是那面容是不会变的。
宗允年不会认错他的脸,叶元孙给她挡剑死在她面前之时,宗允年曾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全仙门都没见过真容的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宗允年没想到,叶元孙在之前会过得这么落魄,居然还沦落到青楼当小倌。
看样子,生意还不好。
宗允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灾星体质,楼映雪,叶元孙,十年之后一个接一个在修真界鼎鼎大名的人物,怎么被她撞见之时都过得那么倒霉。
眼看着叶元孙踉跄着跟在众人身后,就要走远,宗允年忙起身,不管不顾周遭人讶异的目光,举起手冲老鸨喊道:“我要!我要点他!”
老鸨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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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宗允年的手指向末尾的叶元孙,一时有些犹疑:“姑娘指的是他吗?”
叶元孙猝不及防地被点到,目光惊愕如受惊的小鹿,似是并不相信宗允年指的是他。
其他的宾客也低声讨论起来,他们想不明白,这个姑娘放着那么多高大俊秀的郎君不选,选一个瘦得弱不禁风的瘸子做什么。
宗允年点点头,表示肯定:“对,就是他,我要给他赎身。”
老鸨面色变得轻蔑起来:“赎身?贵客可是外乡人,要知道进了我花月楼的,赎身可是个难事。”
“不过。”老鸨笑起来,“若是能出这个数,倒也不是不能谈。”
老鸨缓缓伸出五指。
“五……五百金?”旁观的众人已经开始讨论起来了,他们中不乏常来花月楼的常客,自然认得花月楼的小倌,这个常在末尾的瘸子他们自然也认得,若非一张还说得过去的面容,几乎要怀疑这人是怎么进花月楼的。
不过这个瘸子生意是花月楼垫底,来了三个月了也不见开张,如今用五百金来换……众人已经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宗允年了,不知道这个姑娘图什么,图一乐吗?
宗允年点头:“可以。”
众人哗然,在众人看不见的桌子底下,宗允年慌乱地拍拍许淑的手臂:“借点钱,我之后天天当牛做马还你。”
许淑:……
老鸨见宗允年如此淡定,对这个价格并没有提出异议,眼珠子咕噜一转,嘴角的痣随着刻薄的唇一动一动:“五千金。”
这分明是坐地起价!
围观的众人又将同情的眼光转向了叶元孙,这姑娘看起来再没有脑子,也不至于用五千金买下这个瘸子。只可怜这个貌美的瘸子,刚刚看见曙光,又一瞬间跌回了地狱。
叶元孙怔愣地抬起头,看向宗允年,他知道自己蒲柳之姿,并不出众,有人愿意为他赎身已是大幸,但五千金实在是太多了,恐怕这微小的幸运就要离他而去。
但叶元孙还是很感激这个姑娘,即使她已经微微蹙起了眉,觉得五千金实在有些漫天要价。
可是下一秒,那个姑娘坚定道:“五千金,成交了。”
宗允年的想法很简单叶元孙既然之后为她而死,那让现在的叶元孙过得好一些,宗允年觉得这是自己该做的。
即使要给许淑当牛做马一辈子。
老鸨也被宗允年震惊了,鼓鼓掌赞道:“姑娘真是豪横。”
宗允年也从容笑道:“无论多少钱,我要把他买下来。”
宗允年从许淑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钱袋,递给老鸨,老鸨似是怕宗允年反悔一般,飞速接过钱袋,一溜小跑就没影了,身后那一行足足比老鸨高了一个头的小倌们追了半天都没追上。
老鸨边跑还边嘀咕着:“谢天谢地,这赔钱货终于有冤大头肯收留了。”
赔钱货叶元孙蹒跚着脚步想要挪到宗允年身边,宗允年却早知道他腿脚不便,先一步到了他身前,正欲开口,忽而泽生在身后大叫一声:“我爹来了!他看见我们了!他跑了!”
章遇大喊一声:“快追!”
事发突然,宗允年来不及跟叶元孙多说,只能匆忙叮嘱道:“我有事先走了,你三天后再来找我!”
说罢跟上章遇的脚步,风一样而去。
只留下叶元孙在原地慌忙地追了几步,没有追上,他着急地大喊:“姑娘,姑娘我去哪里找你啊!”
17. 画中美人
泽生的“爹”,也就是王长对花月楼甚为熟悉。花月楼的楼梯绕着墙旋转而上,他看也没看,径直飞奔而去。王长贵个子矮小,如老鼠般躬着身穿过人去溜得飞快,花月楼人来人往,宗允年几人不好用灵力,只能死死地跟着王长贵。
到了一处拐角,宗允年从熙攘的人群中挤出,王长贵却化作了一阵烟从人群中消失了。
宗允年并不是一个很有文采的人,王长贵确确实实是化作了一阵烟。
章遇扯住泽生的领子,怒气冲冲:“你爹怎么不见了,你是不是故意放他走的?”
泽生拍掉他的手,上下打量着章遇,目中鄙夷之色尽显:“我有那本事还被你这样的扯着领子?”
章遇:?
一直没出声的楼映雪忽然道:“这是几楼?”
许淑答得很快:“五楼。”
楼映雪展开手中的地图:“可是,花月楼没有五楼。”
一瞬间,四周刹时被浓雾所笼罩,茫茫得看不清五指。宗允年再睁眼之时,眼前已经换了一副另外的景象。
不是花月楼醉人的香气,是雨夜中浮动的血腥味与土腥味。
茫茫的雨夜,天衡宗的雨夜。
宗允年瞬间如坠深渊。
这幻境太过于真实,宗允年湿漉漉地躺在地上,仰头呆愣愣地看着昏暗没有一丝光亮的天,任凭豆大的雨珠在脸上砸得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刻钟,宗允年听到有人在急急喊她的名字。
是楼映雪的声音。
宗允年这才意识到这雨夜可能是幻境,用尽全力睁开眼,恍惚间才又回到花月楼的熟悉香味中,这次比起那个雨夜,这香气竟然显得没那么令人生厌了。
入目是楼映雪担忧的神色,像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
见宗允年的眼神仍然怔愣,楼映雪扶住了她的肩,缓声道:“别怕,都是假的。”
宗允年现在知道,雨夜是假的,是花月楼那个妖给他们设下的陷阱。
然而雨夜是假的,眼前的世界又是真的吗?
她是真的重生了,还是临死之时给自己编织的虚幻美梦?
她忽然很想跟楼映雪说,你在叫我的名字,但其实我并不叫薛万华。
我只是寄生于这个世界中一缕无依的游魂,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敢为人所知。
宗允年看向楼映雪,愣愣地问:“那你呢?你是真的吗?”
宗允年也不知道,如果这个真是她临死前的梦,为何第一眼遇见的是楼映雪。
楼映雪握住宗允年的手腕,让她的掌心贴上自己温热的脸颊。掌心传来的热度真切得不像话,几乎温暖了那个寒凉雨夜后冰凉的双手。
楼映雪正要答话,章遇在一旁嚷嚷道:“你不是我们这里最厉害的吗?怎么连这个也不出去?”
泽生也在一旁见缝插针地补风凉话:“天天吓唬别人,自己也被吓住了吧?”
一下打断了楼映雪的话,也让宗允年瞬间从感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不管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章遇和泽生这两个人欠揍是真的!
宗允年迅速从楼映雪怀里爬起:“谁吓住了?”
她重重咳了一声:“我方才那是装的,楼映雪都看出来了,对不对?”
楼映雪只是淡淡的笑,很是配合:“嗯。”
许淑忽然道:“先别争了,前面有声音。”
在五人都逃脱浓雾带来的环境之后,妖物真正的所在地显露出来。这多出来的第五层因为根本没有人,只余过道尽头的一间屋子里传来声音,在空荡荡的走道里传来诡异的回声。
众人悄悄地靠近,那是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男声非常深情地说:“姑娘,我对你是真心的啊。”
泽生无声做出了一个呕吐的表情。
女声听起来娇媚可人,轻笑一声:“那就看看你的真心。”
宗允年听见这句话,暗道不好,忙踹开门冲进去。却晚了一步,王长贵一声惨叫之后,那妖如烟般再次消散,空荡荡的屋子里,只留下王长贵的尸体,一颗空荡荡的心还汨汨流着不甘的血。
泽生跟在宗允年的身后赶来,见到这一幕,嬉皮笑脸僵在面上。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瞬间似乎不知道要做什么,一颗圆润的泪珠无意识地自面上滚落。
宗允年有些奇怪:“你还为他哭?你娘可能就是他害的。”
泽生垂下头,泪珠滚滚而下。
王长贵常常打骂他,害死他娘,他是恨不得王长贵死的。
可是当初他在街边还是一只只能扒拉烂菜叶的流浪狗之时,是王长贵将他抱回的家。两口子没有孩子,就自称是他的“爹”与“娘”。
他这只无人要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从此有了一个名字,叫“泽生”。
他试图用手接住绵绵不绝的泪水,泪水却从指缝间滑落,像那些抓不住的旧日光景。
宗允年伸手在食指上沾了点王长贵心口的血,还带着那个逃走的妖的气息。
她忽然将沾了血的食指点在地上,被沾到地上的血迹发出莹莹的光亮,宗允年快速地说道:“乾位、离位、坎位。”
即使没点到名,其他三人也很有默契地迅速站到各自的方位上,章遇一边列位,一边嚷嚷道:“你的阵怎么那么邪?”
宗允年自己则是站到了坤位:“少管,跟着我画,不然把你也抓起来。”
锁仙阵。
上到仙魔大妖,下到飞禽走兽,只要画阵者修为够高,就没有任何事物能逃脱这个阵。
宗允年是第一个画完的,她抬眼看了泽生一眼:“泽生,你躲远一点,别等一下被带进去了。”
时间紧急,那个逃走的妖又没现真身,她这个阵锁定的是花月楼里所有的妖。
泽生眼眶还通红着,也没闲心打岔,乖乖“哦”了一声走远了。
宗允年又瞥了一眼其他人:“许淑,你的阵少了一笔。”
许淑带着歉意笑笑:“不好意思,太暗没看清。”
很快补上了最后一笔。
宗允年若有所思地看了许淑一眼,但事情紧急,来不及多想,她大喝一声:“阵起!”
勾勒在地面上的血迹迅速迸射出刺目的光芒,如一张无形的大网迅速收束,在原地形成了一个深坑。
深坑底下传来许淑无奈的声音:“泽生,你怕就躲远点,将我拉进来做什么?”
泽生有些急切地辩解道:“我没有!”
许淑声音更加无奈:“你看我手上的红痕。”
泽生的声音顿了一下,讷讷道:“好吧。”
换来章遇无情的嘲笑:“许淑,你也有今天!”
许淑似乎是笑了一下:“你们快下来吧,我看见那个妖了,是一副卷轴。”
宗允年跳下来,边拍膝上的灰边走过来:“舟水渡地界真是灵力充沛,连卷轴都能成精。”
卷轴精被锁仙阵形成的无形网绑着,动弹不得,但极其不服地道:“什么卷轴精,人家叫画中人!”
章遇一掐响指,指尖燃起火光,火光映亮了周遭,映出了画中人的真正面目——那是一副美人图。画中美人巧笑倩兮,不知是作者故意为之还是如何,这位美人虽并无帷帽遮挡,却仿佛隔着云烟,隔着一江雾气茫茫的水。
章遇冲脸上明显不服的画中人龇牙:“再不服,就把你烧了!”
画中人不甘地收起了不忿的表情。
泽生则在无人注意处悄悄挪远了许淑,躲到楼映雪身后。他悄声对楼映雪说:“我刚刚真的没有拉他。而且,我刚刚离得很远。”
章遇没脑子,宗允年凶巴巴,许淑神秘诡异,只有楼映雪是个实打实的好人,泽生觉得只有他能告知实情。
楼映雪果然听进去了,他说:“我观察一下,你先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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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泽生怯生生地躲在楼映雪身后:“仙人,我有些怕,一会有什么事,你们会丢下我吗?”
楼映雪:“不会。”
得到了楼映雪否定的回答,泽生心里安心许多。当初他就拦着这些人,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现在这场面实在超乎他一个小妖的想象。他虽然不知道楼映雪的实力,但是有什么事宗允年会护着楼映雪。
泽生在心里夸自己,真是又保障了自己的安全,又免得遭受那个凶巴巴女人的折磨。
宗允年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泽生在心里盖章为凶巴巴的女人,还在凶巴巴地逼问画中人:“那些失踪的女人去哪了?”
画中的美人忽然动了,她实在是很漂亮,云鬓高耸,眉眼浓艳中带着化不开的愁绪,唇角勾起优美的弧度:“为什么要告诉你?”
宗允年:“你说不说?”
锁仙阵瞬间收紧,画中的美人表情瞬间变得狰狞起来,目眦欲裂。她受不了宗允年这种逼迫,连忙道:“我说,我说,你先松开!”
章遇再次感慨道:“你这玩意儿真的好邪门。”
许淑也凑过来:“这是在藏书阁中的哪一侧里记的奇阵?许某学艺不精,还未看到此阵。”
他话中似乎有话,宗允年看了许淑一眼,没有回答。她的目光都落在画中人上。
这个画中人明显是吞噬了不少女子,宗允年很是好奇,除却噬魂灯,还能有其他妖物能生吞人的魂魄?
锁仙阵放松了之后,画中人长舒一口气,画中的美人又重新变得活灵活现起来,她冲着宗允年抛了个媚眼:“你是说她们吗,她们都在这里呀。”
在这里?这个锁仙阵形成的深坑除了他们几个是没有其他人的,画中人指的,应当是这幅画。
宗允年细看,画中的美人眉目如画,长发如瀑,每根乌黑透亮的头发上,都有一张完整的人面。
她们随着美人的呼吸一动一动,发出无声的呐喊,于是让美人变得生动不已。
这美人图,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的魂灵。
宗允年瞬间头皮发麻,那边章遇更加直接,扶着许淑差点要呕出来。
章遇:“猎奇啊!!!”
楼映雪也皱着眉,拖着又流了满面泪的泽生走过来,问:“他娘呢?”
“他娘?”画中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一个狗妖,喊一个人当娘?给人当狗当久啦?”
泽生不管她的讥讽,只是哽咽地问道:“我娘呢?”
“头发上呢,从左数第七十六根就是。”画中人伸出纤纤玉手一指,“你确定要见她?她在画里还有魂灵,出来就真的神仙也难救了——呀!”
画中美人的第七十六根头发忽然似有了自主意识一般疯狂挣扎起来,飘出画中化成一缕青烟,青烟慢慢勾勒出一个女子的面容,那是一个很秀气的女子,眼尾有着格格不入的细纹,目光却万分慈爱地看向泽生。
泽生嚎啕大哭地跪下了:“娘!”
女子很是温柔的笑了:“泽生。”
“你是妖,我知道。”
“他不是个好人,我也知道。”
“只怪我没有勇气,没有早点带你走。”
“是泽生不好,胆小又好吃懒做,不敢早点来救您!”
泽生伸出手,试图去触摸那青烟化成的女子,却依旧如泪水一般什么都抓不住。他哽咽道:“娘,他死了,家还在,我们回家吧。”
人生一世,譬如朝露,譬如尘烟。青烟停留的时间很短暂,只一瞬,女子的身形渐渐透明,似乎下一秒,就要随风而散。青烟散尽之时,只留下了一句话。
“泽生,你回家吧。”
周遭的人都沉默地看着两人告别,画中人却似乎不甘今日就交代在此处。泽生声泪俱下之时,画中的女子忽然飞出了画,闯进了泽生的身躯。
紧接着,向最近的楼映雪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