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土绿歌》 第1章 尘封的绿意 方舟的“根系区”没有真正的根。只有无数冰冷的管道,像纠缠的金属藤蔓,攀爬在巨大的弧形内壁上。蓝紫色的荧光从一排排整齐的培养槽里透出来,映照着里面那些安静得过分的人造苔藓和塑料叶片。 它们是我的“森林”,我的职责所在。我叫莉亚,一个和这些沉默的发光体打交道的生态维护技师。 空气里永远飘着混合的味道:一丝消毒水的锐利,机油厚重的沉闷,还有合成营养液那股甜得发腻的假象。我戴着面罩,不是为了过滤空气——方舟的循环系统号称完美——是为了隔开一点那无处不在的、机器低沉的嗡鸣,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单调的摇篮曲。 每一天,流程都一样。检查参数,记录数据,确保这片人造的“绿意”稳定地执行着光合作用的程序。稳定,是方舟的基石,是生存的法则。任何波动,任何“异常”,都是不被允许的杂音。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是设备的问题。扫描仪的读数永远忠诚地跳动着绿色的小字,宣告着一切“正常”。是当我靠近那些光滑的、没有生命的叶片和苔藓垫时,皮肤下会泛起一种细微的涟漪。不是痛,不是痒,更像是一种……莫名的回响。仿佛站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房间里,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回声,却听不到任何其他生命的回应。一种温和却持久的失落感。 大人们说这是过度敏感,是底层维护工不必要的多愁善感。我试着不去在意,把这感觉当作一件不太合身的工作服,习惯它的存在。 直到那天,在第七排。 第七排是“根系区”的遗忘角落,靠近方舟古老外壳的接缝处。这里的设备旧了,光线也更暗一些,维护记录也总是潦草。扫描仪发出轻微的嘀嘀声,提示营养液浓度偏低。我弯腰记录,准备像往常一样标记上报。就在直起身的瞬间,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培养槽底部,那堆满陈年维修垃圾和厚厚灰尘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不是动。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呼吸。 非常微弱,非常轻柔。像沉睡者在梦里一次无声的叹息。 我愣住了。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不是恐惧,不是警报,是一种纯粹的好奇,像小时候第一次看到从通风口意外飘进来的彩色包装纸。 我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摘掉了右手的手套——冰冷的金属空气瞬间包裹住我的指尖。这不合规定,我知道。但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拨开那些冰冷的金属碎屑和沉积了不知多久的尘埃。 然后,我看到了它。 在金属接缝的阴影里,在灰暗的包裹下,紧贴着冰冷的地板,顽强地、骄傲地舒展着一小片……绿色。 真正的绿。不是培养槽里那种虚假的、荧光的蓝紫色,也不是方舟屏幕上模拟出来的任何一种颜色。它是柔软的、毛茸茸的,带着一种近乎羞涩的生命力,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有些发黄,像是渴坏了,但它就在那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秘密,安静地存在着。 我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梦。 面罩隔绝了大部分气味,但我似乎还是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混合在机油和灰尘里的味道,像雨后泥土的味道,遥远而陌生,却又奇异地唤起心底某个模糊的、温暖的角落。 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轻轻探了过去。指尖触碰到那片小小的、微凉的苔藓。 没有声音,是感觉。一股温润的、奇妙的涟漪瞬间从指尖荡漾开来,温柔地包裹住我。 不再是那种空洞的回响。这一次,是清晰的、微弱的信号。 不是痛苦,不是绝望。是一种……渴望。对水分的渴望,像沙漠旅人梦想的甘泉。一种舒展的愿望,想挣脱灰尘的束缚,去触摸……嗯,触摸什么呢?它似乎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本能的向往。还有一丝好奇,像初生的幼芽,懵懂地感知着这个冰冷而巨大的金属世界。 “你在……渴吗?”我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如此微小,如此脆弱,却又如此真实。它没有复杂的程序,没有闪烁的指示灯,它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生命力,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安静地编织着自己的绿色小梦。这份顽强的生机,像一颗小小的火星,掉进了我心底那片习惯了“空”的回响的角落,噗地一声,点燃了一簇小小的、温暖的光。 我忍不住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它边缘的一点灰尘,仿佛在帮一位新认识的朋友整理衣襟。一种奇异的、温暖的连接感在我们之间流淌,无声无息,却无比清晰。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方舟冰冷的规则,沉浸在这微小生命的奇迹里,像一个孩子发现了藏在阁楼里的魔法水晶。 就在这时—— “检测到非授权生物质。区域:根系区,第七排培养槽底部。污染等级:初步判定为一级。来源:未知原生植物(苔藓类)。” 冰冷、平板的电子合成音,毫无预兆地在我头顶炸响。 我猛地一颤,像从一场温暖的梦中被硬生生拽醒。 恐惧,迟来的、冰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我僵硬地抬起头。 在我正上方的管道缝隙中,一个闪烁着不祥红光的圆形监控探头,像一只毫无感情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对着我,也对着我指尖下那片刚刚被我“认识”的、小小的绿色生命。 “身份确认:莉亚·科林斯,生态维护技师,三级。行为异常:接触未知污染物。记录上传中。生态□□部已收到警报。请保持原位,等待处理。” 那冰冷的声音,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心底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光。指尖下的那片苔藓,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寒意,那抹柔嫩的绿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一分。 我看着它,又看看那只冰冷的“眼睛”。心底那份温暖的好奇,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所取代。污染?这片在绝望中挣扎着展现生机的、渺小的绿意,才是污染吗? 在这个由钢铁、程序和“稳定”构成的巨大方舟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孩,和她指尖下一片更微不足道的、真实的绿色……我们,成了需要被清除的“异常”。 第2章 纯白的牢笼 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请保持原位,等待处理”——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瞬间将我钉在原地。指尖下那片柔嫩的绿色,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肃杀寒意,瑟缩了一下,那抹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我的心跳得像只受惊的小鸟,在胸腔里胡乱冲撞。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让它们变得僵硬。我慢慢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片微小生命的微凉触感,还有它传递给我的那份懵懂的渴望。可现在,这份残留的温暖,被头顶那只闪烁着无情红光的“眼睛”冻得几乎消散。 脚步声。沉重、规律、带着金属的回音,从通道远处传来。不是维护机器人那种轻巧的滑行,是靴子踩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一声声,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两个身影出现在第七排的入口。他们穿着和“根系区”的灰绿截然不同的制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白色,像冬日里最坚硬的冰。面料挺括,线条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褶皱或标识,只有左胸位置有一个小小的、深绿色的徽记:一片被几何线条锁住的叶子。 面罩遮住了他们的下半张脸,只露出毫无波澜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然后落在我脚边那片微弱的绿色上。 “莉亚·科林斯?”为首的人开口,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同样冰冷平直,不带一丝疑问的语调,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我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请跟我们走一趟。生态□□部需要了解情况。”他的话语简短,不容置疑。另一个白制服已经蹲下身,动作利落得像执行程序,用一个闪烁着微光的透明采样盒,精准地罩住了那片小小的苔藓。 我看到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在盒子上操作了几下,一道微不可查的蓝光扫过,那片绿色便彻底消失了,连同它扎根的那一点点灰尘和金属缝隙的痕迹,都被干净利落地“采集”了。仿佛那里从来就只是一片冰冷的金属地板。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它……被带走了?那个刚刚向我展示生命奇迹的、小小的朋友…… “那……它……”我忍不住出声。 为首的白制服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锋利。“非授权原生生物质样本,将进行无害化分析处理。无关人员无需过问。”他侧身,做了个不容拒绝的手势。“请。” 我被夹在两人中间,走在冰冷的金属通道里。两侧,是那些散发着幽幽蓝紫光芒的人造苔藓。以往那种“空”的回响感,此刻似乎被一种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取代了。 它们依然安静地“生长”着,履行着职责,对刚刚发生在它们“邻居”身上的事情无动于衷。这巨大的、被精确控制的“生命”系统,第一次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们乘坐专用的升降梯,向上,再向上。穿过平时我们这些底层维护工无法进入的区域。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干净”,消毒水的味道更浓,光线也更明亮,却带着一种无菌室的疏离感。墙壁光滑如镜,映照出我苍白不安的脸和身边两尊白色的“守护者”。 最终,我们停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的白色门前。门无声地滑开,里面是一个同样纯白的房间。没有窗户,光源来自天花板均匀散发的柔和白光,不刺眼,却也没有温度。房间中央只有一张同样白色的金属椅子和一张光洁的白色桌子。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坐。”白制服指了指椅子。 我依言坐下,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薄的工装传来寒意。他们一左一右站在门边,像两尊白色的雕塑。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纯白的环境像一个巨大的茧,将我与熟悉的世界彻底隔绝。我试图回想那片苔藓传递给我的感觉——那份对水的渴望,那份想要舒展的愿望,那份懵懂的好奇。 这份回忆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冰冷和恐惧。它存在过,我对自己说,它是真实的。这份认知,成了我此刻唯一的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无声滑开。走进来一个人,同样穿着白色制服,但没有戴面罩。是个中年男人,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闪烁着数据流的电子板。他径直走到桌子对面坐下,目光像探针一样落在我脸上。 “莉亚·科林斯?”他的声音比之前的白制服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是。”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根系区三级维护技师。”他看了一眼电子板,“记录显示,你工作勤恳,无重大失误。”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直到今天,第七排培养槽底部,非授权原生生物质发现事件。” 他抬起眼,直视着我:“描述一下你发现它的过程。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客观地描述:例行检查,营养液浓度异常标记,弯腰起身时感觉异常,发现灰尘下有东西,拨开灰尘看到苔藓……我犹豫了一下,省略了摘掉手套触碰它的部分,只说我观察了它。 “观察?”他捕捉到了我的停顿,眼神更锐利了,“报告显示你有超过三分钟的原地停留,情绪波动指数曾短暂超出安全阈值。仅仅是‘观察’?” 我的指尖在冰冷的椅子边缘蜷缩了一下。那瞬间灵魂相通的温暖感似乎还残留着。“我……我只是觉得它很特别,”我小声说,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词,“在全是合成植物的地方,看到一点真的绿色……很惊讶。” “‘特别’?‘惊讶’?”他重复着我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莉亚,你知道原生生物质,尤其是不明来源的,对方舟封闭生态系统意味着什么吗?它们是潜在的污染源,是可能携带致命病原体的载体,是破坏‘稳定’的变量。一丝一毫的疏忽,都可能危及百万人的生存。”他的话语像冰锥,一下下凿击着我心中那点微弱的温暖。 “可是……它那么小……”我忍不住辩解,声音更低了,“它只是……想活着……” “想活着?”他微微挑眉,似乎觉得我的说法幼稚可笑,“‘活着’的定义在方舟之外是混沌的、不可控的。在方舟之内,只有‘稳定运行’和‘功能正常’。任何超出设计参数的‘活着’,都是不被允许的风险。”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 “报告还提到,你似乎对合成生命体有……特殊的感知倾向?一种‘不适感’?”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们连这个都知道?那些我以为只是自己多愁善感的细微感受,原来一直被冰冷的仪器记录着,分析着。 “那……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感觉,”我试图轻描淡写,“可能……是工作环境太单调了。”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手指在电子板上快速操作着。片刻后,他站起身:“基于此次事件和你过往记录中显示的‘感知敏感性’,生态□□部决定对你进行一级生物接触风险监控。”他朝门口的一个白制服示意了一下。 那个白制服走上前,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巧的、银灰色的金属项圈,内侧似乎有微小的触点。它看起来简洁,甚至有点精致,但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让我不寒而栗。 “这是神经抑制项圈的基础型,”审讯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它会持续监测你的生理指标,特别是神经活跃度。在检测到异常波动,或你未经授权靠近敏感生物区域时,它会释放微电流进行调节,确保你的‘稳定’。”他强调着最后两个字。 “不……我没有……”恐慌瞬间淹没了之前那点回忆带来的温暖。微电流?调节?这听起来就像给动物戴上的电击项圈! “这是标准程序,莉亚,”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为了方舟的集体安全,个人需要做出必要的让步。戴上它,你可以回到你的岗位。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像一块巨石压在我胸口。 我看着他冰冷的眼睛,又看看那个银灰色的项圈。反抗?在这个纯白的、无懈可击的囚笼里?在这个掌控着一切生杀大权的部门面前?那片苔藓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 冰凉的金属项圈贴合在我的脖颈上,内侧的微小触点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不适的麻痒。它被轻轻扣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一把无形的锁。 “很好。”审讯官似乎满意了,“你可以回去了。记住,保持‘稳定’。任何异常,项圈会提醒你,我们也会知道。” 我被“护送”着,再次穿过那些冰冷明亮的通道,乘坐升降梯向下。脖颈上的项圈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时刻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它不重,却像有千钧之力,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那份在指尖下感受到的、关于生命的微小温暖,此刻被这冰冷的金属圈和“稳定”的重压,挤到了心底最深的角落,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回到我那个狭小的、位于方舟下层的住所时,天幕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窗外是方舟内部璀璨却冰冷的灯火海洋。我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手,不受控制地伸向工装的口袋。 指尖,触碰到一点极其微小的、干燥的、几乎感觉不到的东西。 是在白制服用采样盒罩住苔藓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用颤抖的手指,从地板上慌乱蹭起的一点点……残骸。一点点干枯发黄的、几乎碎成粉末的绿色痕迹。 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它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脖颈上的项圈传来一阵微弱的、警示性的麻刺感,似乎在提醒我“情绪波动”。我闭上眼睛,不去理会那冰冷的警告。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摩挲着掌心那一点点残留的痕迹。 它曾存在过。 它曾努力地、真实地存在过。 第3章 监视与恐慌 模拟晨光吝啬地挤进小窗,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投下狭长的、灰蒙蒙的光带。我蜷缩在薄薄的垫子上,脖颈上那个银灰色的金属环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时刻提醒着昨夜的恐惧和屈辱。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得像被抽干了水分的合成苔藓。 盥洗室角落那点微弱的“异样感”早已被我抛到脑后。肯定是幻觉,是惊吓过度后的臆想。我现在只想这片方舟把我彻底遗忘,让我在这小小的囚笼里安静地腐烂——前提是这项圈别再突然给我来那么一下。 咕噜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饥饿感像小兽的爪子,挠着空空如也的胃。惩罚结束了,生活还得继续。我叹了口气,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那个简陋的金属置物架,想找点营养膏充饥。 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架子上一管灰绿色膏体时—— 哐当!哗啦——! 一阵突如其来的、堪称灾难性的噪音从我脚边炸开! 我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猛地低头看去,只见置物架底层那些落满灰尘的清洁工具、几个空罐子,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掀翻,滚了一地!而在那片狼藉的中心,一个东西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自己从一堆金属刷和破布条里“拔”出来。 那是什么?! 它大概只有我的膝盖那么高,外形……极其古怪。主体像是由几块锈迹斑斑、形状不规则的金属板勉强拼凑成的,接缝处还缠绕着一些干枯发黑、像极了植物根须的纤维状物质,有些地方甚至冒出几片蔫巴巴的、塑料质感的小叶子。 它的“四肢”是几根细长的、同样锈蚀的金属杆,末端是笨拙的钳状或钩状结构。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头”——一个看起来像是从某个废弃园艺机器人身上拆下来的、半球形的传感器罩子,上面布满划痕,中心位置嵌着一颗圆溜溜的、散发着柔和暖黄色光芒的“眼睛”。 此刻,那颗“眼睛”正滴溜溜地乱转,映照着滚动的罐子和惊慌失措的我。 它挣扎着,用那细长的金属手臂胡乱地扒拉着压在身上的杂物,发出吱嘎吱嘎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条缠在它“腰”间的、由更细密的根须编织成的“带子”,末端还牢牢地粘着一小块从我昨晚工装上蹭下来的、沾着机油和苔藓灰尘的布料碎片! “侦测……到……宿主基质……紊乱!”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断断续续,带着明显的电子合成音质感,但音调却意外地……有点呆萌?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幼童在努力组织句子。 “根须……协议……激活!首要任务:保障……宿主……生存环境……稳定!” 它终于把自己从杂物堆里“拔”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直(如果那能算站直的话)。那颗暖黄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我脖子上那个银灰色的项圈。 “异物!检测!高……高能量束缚场!威胁……宿主……稳定性!”它那由根须缠绕的“手臂”笨拙地抬起来,指向我的脖颈,声音里带着一种机器人不该有的……焦急? 我彻底石化了。恐惧、荒谬、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强烈的饥饿感交织在一起,让我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方舟新型的惩罚机器人?生态□□部派来的监控者?长得也太……潦草了吧?!而且它刚才说什么?“宿主基质”?“根须协议”? “你……你是什么东西?!”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 “我是……根须!”它挺了挺那由锈铁板拼成的“胸膛”,暖黄色的眼睛似乎亮了一度,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编号:GRS-07。使命:培育生命!侦测到……优质宿主基质……携带生命亲和印记……绑定完成!首要任务变更:保障宿主莉亚·科林斯……生存环境稳定!消除……威胁项圈!” 它说话磕磕绊绊,动作更是笨拙得让人扶额。它试图朝我迈一步,结果左脚(一根带着钩子的金属杆)绊到了右脚(另一根带着铲状末端的金属杆),哐当一声,整个身体向前扑倒,脸(传感器罩子)直接砸在了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警告!平衡……平衡系统……校准失败!环境……环境评估:地面……材质……过硬!”它趴在地上,暖黄色的眼睛无辜地向上望着我,细密的根须“手臂”徒劳地划拉着空气。 我:“……” 恐惧感莫名其妙地被一种强烈的、荒谬的无力感取代了。这玩意儿……真的是来“保障”我的?它看起来自身都难保啊!而且它提到了“生命亲和印记”……难道是昨晚那片苔藓?是那些沾在我衣服上的灰尘和……根须? “听着,”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肃,“不管你是‘根须’还是什么GRS-07,我不需要你保障!更不需要你绑定!请你立刻、马上,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指着门口,又指了指它刚才爬出来的那个阴暗角落。“消失!立刻!” “指令……冲突!”根须用它那呆板的电子音抗议道,暖黄色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根须协议……核心指令:不可脱离宿主!绑定……不可逆!首要任务:消除威胁项圈!” 它似乎认定了那个项圈是我最大的威胁,执着得可怕。它再次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这次学乖了,用“手臂”撑地,小心翼翼地、像刚学步的婴儿一样,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身上沾满了灰尘和一点机油污渍,看起来更狼狈也更……可怜兮兮? 它一步一顿,吱嘎作响地挪到我面前,锈迹斑斑的“脑袋”仰着,那颗暖黄色的“眼睛”距离我的项圈只有几厘米。 “分析……束缚场结构……能量节点……锁定!”它伸出其中一根带着细小探针的“手臂”,颤颤巍巍地朝我脖子上的项圈伸过来。 “别碰它!”我吓得尖叫,猛地后退一步。天知道这笨手笨脚的家伙碰到项圈会触发什么更可怕的惩罚!万一它短路了给我来个大电击怎么办? 但我的动作显然刺激了它。它那暖黄色的眼睛瞬间变成了警示的橘红色!“宿主……规避动作!危险!威胁项圈……活性提升!根须……必须干预!” 它突然加速——以一种与其笨拙外形完全不符的、近乎扑击的动作——猛地朝我“抱”了过来!几根细长的金属根须手臂像藤蔓一样,试图缠住我的腰和手臂,那颗带着探针的“手”更是精准地戳向项圈的侧面接口! “啊啊啊!放开我!你这铁皮盆栽!”我手忙脚乱地推拒着,感觉自己像是在跟一个由废品站零件和枯树枝组成的、热情过头的树袋熊搏斗。它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铁锈、机油和某种奇异干草的味道。 混乱中,它的探针“叮”的一声,真的戳中了项圈侧面的一个微小接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我僵住了,等待着预想中的剧痛或者警报。 根须也僵住了,暖黄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接触点。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电击,没有警报,没有白制服破门而入。 只有根须那断断续续的电子音再次响起:“接口……接触……确认。能量……流分析……尝试……干扰……” 它似乎在努力做什么,身体内部发出细微的、仿佛老收音机调频般的滋滋声和咔哒声。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这感觉比项圈本身的折磨还煎熬!这笨拙的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几秒钟后,根须的“眼睛”突然开始急促地闪烁起暖黄色的光芒,频率越来越快,内部的滋滋声也变得更响亮了!它整个小小的、潦草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缠着我的根须手臂也收紧了,仿佛在承受巨大的负荷。 “干扰……频率……同步……宿主……生命印记……共鸣……尝试……中……”它的电子音变得断断续续,像是信号不良。 就在它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暖流,毫无预兆地从我的指尖涌向全身!不是项圈那种冰冷的刺痛,而是一种温和的、仿佛春日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感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对生长和自由的渴望!这种感觉极其熟悉,正是昨晚触碰那片苔藓时体验到的放大版! 这股暖流似乎以我的身体为桥梁,瞬间传递到了紧紧“抱”着我的根须身上,又通过它那根探针,涌入了项圈的接口! 嗡——! 项圈猛地一震!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内侧紧贴皮肤的触点瞬间变得滚烫! “啊!”我痛呼出声,以为这下完了! 但预想中的电击并未到来。那滚烫感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迅速消退下去。紧接着,项圈表面那些细微的指示灯,原本是幽暗的绿色,此刻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疯狂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噗嗤——彻底熄灭了。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从我脖颈处传来。 那个银灰色的、象征着恐惧和禁锢的金属项圈,竟然……自己弹开了! 它像一道失去了生命的铁箍,松垮地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滑落下来,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滚了两圈,彻底不动了。内侧那些曾经带来刺痛威胁的微型触点,此刻黯淡无光。 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光滑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没有任何束缚感。只有刚才那短暂滚烫留下的一点微红。 束缚……解除了? 我猛地低头看向那个还死死“抱”着我的小东西。 根须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暖黄色的眼睛光芒变得极其微弱,像是风中残烛。它内部那些滋滋咔哒的声音也消失了,整个身体软了下来,缠着我的根须手臂也松开了力道,像个电量耗尽的玩具,软趴趴地挂在我腿上,然后缓缓地、笨拙地滑坐到地上,背靠着我的小腿。 “威胁……项圈……能量场……瓦解……”它的电子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满足(?)感。“根须……协议……执行……成功……能量……低……进入……待机……修复……” 说完,它那颗暖黄色的眼睛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了。那个由锈铁、根须和蔫叶子组成的潦草小身体,一动不动地靠在我腿边,像一堆真正的废品垃圾。 我呆呆地站着,脚下是冰冷的金属地板,旁边是失去光泽的项圈,腿上靠着这个刚刚制造了一场混乱、却又莫名其妙帮我解除了最大威胁的……“根须”。 废土的风似乎从未如此真切地吹进这间小小的囚笼。窗外,方舟冰冷的霓虹依旧闪烁,但脖颈间那令人窒息的枷锁,消失了。 麻烦,绝对的麻烦。这个自称“根须”的、长得像垃圾堆里爬出来的铁皮盆栽一样的笨拙机器人,莫名其妙地认定我是“宿主”,甩都甩不掉。 但…… 我蹲下身,手指迟疑地、轻轻碰了碰它冰凉锈蚀的“手臂”。 它毫无反应。 看着它安静(或者说死机)的样子,再想想它刚才那番鸡飞狗跳、却又异常执着的“救援”,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荒谬感依旧占据上风,但在这荒谬之下,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劫后余生的暖意? 这个麻烦的小东西……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了它的“主人”? 第4章 暴风前夕 项圈冰冷的触感从皮肤上消失已经快一整天了。脖颈间空落落的感觉起初令人心慌,像少了层无形的铠甲,暴露在充满监控探头的空气里。每一次路过通道拐角那些闪烁的红点,我都下意识地缩紧脖子,仿佛那金属环的幽灵还缠绕在那里,随时准备刺下惩罚的冰针。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警报,没有白制服破门而入,甚至连项圈本身都安静地躺在房间角落里,像一块彻底死去的废铁。这份异常的宁静并未带来多少安心,反而像不断蓄积的暗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生态□□部绝不会轻易放过一个“不稳定因素”。这种安静,更像是风暴来临前,空气被抽干的窒息感。 而这场“风暴”的核心引爆点——那个自称“根须”的、由废铁、枯根和蔫叶子拼凑起来的小麻烦——此刻正趴在我的枕头边,暖黄色的“眼睛”闪烁着稳定(且无辜)的光芒。 它“醒”了。就在项圈解除后大概三个小时,那堆“垃圾”内部就传出一阵轻微的、仿佛老式收音机找到频道的滋滋声,然后那颗黄澄澄的眼睛便重新亮了起来,亮度甚至比之前更柔和温暖了些。 “宿主……莉亚·科林斯……生命体征……稳定!”它一“醒”来,就用那呆板的电子音向我汇报,细密的根须手臂还努力地想撑起锈蚀的身体,结果自然是哐当一声又趴了回去。“根须……能量……恢复……百分之十五!待命……中!”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对它下达“离开”指令这种徒劳的努力。这家伙的逻辑回路似乎被“根须协议”和“绑定不可逆”焊死了,完全无视我任何“解除绑定”或“请离开”的指令。它像一颗长错了地方、却异常顽强的种子,牢牢地扎根在了我这片贫瘠的“土壤”里。 好在它“醒”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只要我不靠近门口或者窗户(它似乎本能地认为那里是危险来源),它就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间的角落、桌子底下,或者像现在这样趴在我的枕头边。暖黄色的眼睛像两盏小小的、不会熄灭的夜灯,柔和的光芒在昏暗的房间里晕开一小片温暖的光晕。 它偶尔会发出一点极其轻微的、类似植物在夜间呼吸般的窸窣声(大概是内部那些根须纤维在轻微活动?),或者用那细小的探针“手臂”好奇地碰碰地面、墙壁、甚至是我丢在地上的工装衣角。 笨拙,但无害。甚至……有那么一点点陪伴的意味?尤其是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未知惩罚的寂静里。 然而,这份短暂的、带着点荒谬的宁静,很快被根须“笨拙的关心”打破了。 它似乎将“保障宿主生存环境稳定”的核心指令,延伸到了对我这间狭小住所的“优化”上。 第一次发现异常是在第二天早上。我习惯性地去拿放在置物架上的营养膏,却发现架子底下多了一圈……用细小的金属螺丝钉、断裂的电子元件引脚、甚至还有几粒颜色暗淡的塑料纽扣,整整齐齐地围成的一个小圈。 圈内还用几片它身上掉下来的、蔫了吧唧的小塑料叶子铺了个“垫子”。那管营养膏就端端正正地放在“垫子”中央,像一个被供奉的圣物。 我:“……?” 根须当时正用一根探针手臂,试图把另一粒从墙角抠出来的螺丝钉滚到这个“神圣阵列”的边缘,见我看着它,暖黄色的眼睛眨了眨(如果那能算眨眼的话),发出呆板的电子音:“营养基质……定位……优化!减少……宿主……能量……消耗!” 我哭笑不得。减少能量消耗?是减少我伸手去拿的动作消耗吗?这逻辑简直……可爱得让人无语。 这只是个开始。 它似乎对“整理”和“布置”产生了极大的热情(或者说,程序性的偏执)。我放在角落的几件旧工装,被它用那细长的、带着钩子的金属“手臂”努力地“叠”了起来——如果那歪歪扭扭、像随时要崩塌的小山一样的形状能算“叠”的话。 它还试图把我那双沾满油污的旧工作靴“摆放整齐”,结果一只靴子被它拖到了桌子底下,另一只则被它的钩子挂在了置物架的边缘,摇摇欲坠。 最离谱的是有一次,我无意中把喝剩的半杯水(真正的、从配给口接的循环水)放在了窗台上。等我再回头,差点没背过气去! 根须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小撮干燥的、像是什么植物残骸的纤维,小心翼翼地铺在杯子周围,还用几粒它收集来的、闪闪发光的碎玻璃(天知道它从哪个犄角旮旯抠出来的)点缀在“纤维地毯”边缘!它那颗暖黄色的眼睛正对着水杯,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发出满足的(?)细微滋滋声。 “根!须!”我忍无可忍地低吼,“你在干什么?!那是水!不是盆栽!” 它被我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身体猛地一缩,暖黄色的眼睛亮度都黯淡了一瞬。“水……液态……生命……基质!”它结结巴巴地辩解,“优化……展示环境!提升……宿主……视觉……愉悦度!” 提升愉悦度?我看着那杯被围在“垃圾艺术”中央的水,再看看根须那由锈铁和枯根组成的、努力表现出“无辜”和“求表扬”姿态的身体,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这家伙对“生存环境稳定”的理解,是不是有点过于……艺术化了? 我蹲下来,指着那堆“装饰品”:“听好了,小盆栽。这些东西,”我指了指螺丝钉、碎玻璃、枯纤维,“叫做垃圾。它们不该出现在我的水杯旁边,更不该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任何地方!明白吗?垃圾!不需要优化!” “垃……圾?”根须的电子音带着明显的困惑,暖黄色的眼睛疑惑地闪了闪。它似乎无法理解这个概念。“非……生命基质……废弃……材料。根须……协议……资源……再利用……优化环境……” “不是再利用!”我扶额,“是扔掉!丢掉!让它们消失!就像……”我目光扫过房间,落在角落里那个失去光泽的银灰色项圈上,“就像那个项圈一样!没用的东西,就该待在垃圾桶里!”我走过去,捡起那个冰冷的金属环,走到房间角落那个小小的金属回收口前,用力把它塞了进去。回收口发出轻微的嗡鸣,项圈消失了。 根须的暖黄色眼睛追随着我的动作,最后定格在那个回收口上,仿佛陷入了某种运算。它安静了好一会儿,内部的细微滋滋声似乎在进行着复杂的逻辑推演。 终于,它似乎“理解”了。它转过身,开始用它那笨拙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把水杯周围的螺丝钉、碎玻璃和枯纤维……小心翼翼地拨弄开,堆到远离水杯的另一个角落。动作慢吞吞的,带着点不情不愿的委屈。 “指令……接收。”它闷闷地(如果电子音能闷的话)说,“非生命基质……废弃材料……集中……管理。不靠近……宿主……生命基质。” 看着它那副“委屈巴巴”收拾“垃圾”的样子,再看看那杯终于摆脱了“艺术包围”的清水,我心头那股无名火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好笑和一点点……心软的情绪。 这个麻烦的小东西,虽然笨拙得让人抓狂,逻辑也清奇得难以理解,但它那份想要“优化”我生活的执着劲儿,竟然透着一股傻乎乎的真诚。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 “算了,”我低声嘟囔,也不知是说给它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随你吧……别把东西弄到食物和水里就行。” 根须的暖黄色眼睛似乎亮了一度,内部细微的滋滋声也变得轻快了些。它继续慢吞吞地收拾着它的“废弃材料”,把它们在角落堆成一个小小的、不那么有艺术感的“山丘”。 日子就在这种提心吊胆的平静和根须笨拙的“家务”中又过去了两天。直到那个傍晚。 模拟天幕刚刚暗淡下来,窗外的霓虹开始流淌起冰冷的色彩。根须正趴在桌子底下,用它那探针“手臂”专注地……擦拭一小块金属地板?它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小片浸了水的破布(希望不是我的工装),正努力地、一下一下地摩擦着地板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污点。暖黄色的眼睛低垂着,显得异常认真。 我靠在垫子上,看着它这毫无意义却又无比专注的举动,紧绷的神经难得有了一丝放松。也许……就这样?也许□□部真的没发现?也许我可以…… 这个侥幸的念头刚刚冒出来—— 滋——嗡——! 一阵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电子蜂鸣声,毫无预兆地、如同冰冷的钢针般刺破房间的宁静,从门外走廊的公共广播系统里炸响! 我瞬间从垫子上弹了起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声音……是生态□□部的紧急集合警报!只针对特定区域和特定人员的最高级别警报! 根须也猛地僵住了!它那擦拭地板的动作瞬间定格,暖黄色的眼睛骤然变成了刺目的、充满警示意味的橘红色!它内部的细微滋滋声变成了急促的、高频的警报音! “警告!警告!”它的电子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尖锐和清晰,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呆板,充满了冰冷的机械感,“高能级……生物扫描场!覆盖……半径……十五米!来源……锁定……本单元!目标……检索……高优先级:莉亚·科林斯!威胁等级……最高!推断……生态□□部……清除小队……已部署!” 它那由锈铁和根须组成的身体猛地转向我,橘红色的“眼睛”死死地锁定我的位置,细密的根须手臂急促地挥舞着,指向房间最深处、那个堆放着杂物的最阴暗角落! “宿主!规避!立刻!最大……隐蔽!”它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根须……尝试……干扰……扫描!能量……最大化!快!” 走廊外,沉重的、带着金属靴跟回音的脚步声,如同死神的鼓点,由远及近,清晰无比地……停在了我的门外! 第5章 守护 那尖锐的电子蜂鸣声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也刺穿了最后一丝侥幸的泡沫。门外,沉重的金属靴跟撞击地板的回音,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清晰得令人窒息。 “生态□□部清除小队……已部署!”根须尖锐的电子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紧迫感,它橘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金属门,细密的根须手臂急促地指向房间深处那个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宿主!规避!最大隐蔽!根须……干扰……启动!能量……注入……最大化!” 它那由锈铁、枯根和蔫叶子组成的潦草身体猛地一震!内部传出一阵高亢到刺耳的、仿佛无数根弦同时绷紧的嗡鸣!那颗橘红色的眼睛亮度陡增,几乎像一颗微型燃烧的太阳,瞬间将昏暗的房间映照得一片血红! 无数道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仿佛植物根系般的光丝,猛地从它身体各处——那些缠绕的根须纤维、锈蚀的金属板缝隙、甚至蔫叶子的叶脉中——激射而出! 这些光丝并非射向门外,而是如同活物般,疯狂地刺入房间的墙壁、地板、天花板!它们无视物理阻隔,瞬间没入冰冷的金属结构深处! 嗡——! 整个房间的墙壁、地板都发出一阵低沉的、令人牙酸的共振嗡鸣!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臭氧、铁锈和某种焦糊植物根茎的味道。 “高频……生物扫描场……局部……扭曲!”根须的声音带着强烈的电子杂音,橘红色的眼睛光芒剧烈闪烁,仿佛随时会过载熄灭,“干扰……有效!但……能量……消耗……急剧!持续……时间……有限!宿主!快!” 它指向的那个杂物角落!那里堆着我替换下来的旧滤网、几段废弃的管道、还有一些维修工具,灰尘积了厚厚一层。 门外的脚步声停住了。紧接着,是某种仪器贴近门板的轻微嗡鸣声!他们在扫描!在确认!根须的干扰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时间!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扑向那个角落!双手不顾一切地扒开那些冰冷的、沾满油污的废旧金属和滤网!灰尘呛得我直咳嗽,但我毫不停歇!根须说过,这里有“最大隐蔽”!它一定发现了什么! 在扒开一堆沉重的废弃管道接头后,我终于看到了——墙壁底部,靠近地板的地方,有一个被杂物掩盖了大半的、直径约半米的圆形检修口!金属盖板边缘的螺丝早已锈蚀不堪! 就是这里! “发现……紧急……逃生……路径!”根须的电子音断断续续,橘红色的眼睛光芒急剧黯淡下去,内部的嗡鸣声也变得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停摆。“通风……系统……次级……维护通道!结构……脆弱……末端……未知!风险……极高!” 风险?现在门外就是死路一条!再高的风险也是生机! “根须!过来!”我压低声音嘶吼,双手抓住那锈蚀的检修口盖板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掰!锈死的螺丝发出刺耳的呻吟! 根须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它的状态极差,行动比平时更加笨拙。它用一根带着钩子的金属“手臂”猛地勾住盖板另一侧,和我一起用力! 嘎吱——嘣! 几颗锈蚀的螺丝终于不堪重负,崩飞出去!沉重的金属盖板被我们合力掀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散发着浓重灰尘和机油混合气味的洞口!一股带着霉味的冷风从深处倒灌出来! 就在盖板被掀开的瞬间——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噪音!我房间那扇单薄的金属门,如同被巨锤击中,猛地向内凹陷、变形!门锁部位直接爆裂开来! “目标确认!强制突破!”门外传来冰冷无情的、经过电子处理的命令声。 “快!”我尖叫一声,抓住根须那冰凉锈蚀的“身体”,几乎是把它塞进了那个漆黑的洞口!自己也紧跟着钻了进去!洞口狭窄,冰冷的金属边缘刮蹭着我的手臂和工装。 就在我双脚刚刚离开房间地面的刹那—— 轰隆!!! 一声更加巨大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狂暴的气流夹杂着灼热的金属碎片和浓烟,从洞口猛地喷涌进来,狠狠撞在我的背上!我眼前一黑,被巨大的冲击力猛地向前推去,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管道内壁上!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宿主!”根须微弱而焦急的电子音在黑暗中响起,它似乎用身体挡在了我和爆炸冲击波之间,我能感觉到它冰凉坚硬的“外壳”和缠绕的根须纤维。 身后的洞口方向,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利剑般刺入黑暗的管道,伴随着冷酷的呼喊:“目标进入通风管道!追!” 没有时间了!我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在狭窄、布满油污和灰尘的管道里向前爬!根须跟在我后面,发出吱嘎吱嘎的摩擦声,它暖黄色的眼睛(光芒黯淡了许多)努力地为我照亮前方一点点逼仄的空间。 管道错综复杂,如同巨兽的肠道。我们只能凭着本能,在根须微弱光芒的指引下,向更深、更远离我房间的方向爬去。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扫描仪的嗡鸣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他们似乎装备了更先进的设备,即使在复杂的管道里也能锁定我们的方向! “前方……三米……结构……脆弱点!”根须的电子音断断续续,带着强烈的杂音,它似乎在进行最后的探测运算。“下方……压力……失衡!机会……唯一……路径!” 它指的是前方管道壁上一个不起眼的焊接接缝处,那里似乎因为年久失修和刚才爆炸的震动,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追兵的声音更近了!手电光柱几乎能扫到我的脚踝! “跳下去!”根须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根须……协议……守护宿主!” 没有选择!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处布满裂痕的接缝! 轰——咔嚓! 早已不堪重负的金属管道壁应声破裂!一个不规则的洞口猛地绽开!一股远比管道内强劲百倍的、裹挟着沙砾和刺鼻气味的狂风,瞬间倒灌进来!洞口外,是令人眩晕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沌! 废土!方舟之外的世界! “走!”根须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几乎听不见。 我被那股狂风卷着,身不由己地从破口处坠落!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心脏!下方是无尽的深渊!根须那冰凉锈蚀的身体紧跟着我坠出,一根带着钩子的金属“手臂”猛地伸出,死死勾住了我工装的腰带!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刮得脸颊生疼。沙砾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我努力睁开被风沙迷住的眼睛,在急速的下坠中,借着方舟外壳上零星的、冰冷的光源,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模样。 巨大无朋的“方舟”如同一条伤痕累累的钢铁山脉,在灰黄色的、无边无际的荒原上缓缓移动。它的外壳上布满了巨大的管道、废弃的平台、闪烁的警示灯,以及无数如同蜂巢般的窗口,透出冰冷的人造光芒。 而在它身下,是广袤、死寂、被风沙侵蚀得沟壑纵横的大地。远处,有扭曲的、不知名的巨大金属残骸如同巨兽的骸骨般矗立在地平线上。天空是浑浊的铅灰色,厚重的辐射云层低低压着,看不到一丝星光。 冰冷、荒芜、死寂……这就是废土。 就在我即将坠入那片无边黑暗的瞬间—— 砰!噗! 身体猛地砸进了什么东西里!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一种相对松软、带着强烈**气味的……沙土地?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剧烈的疼痛从全身各处传来! “咳!咳咳!”我挣扎着撑起身体,吐出呛进口鼻的沙土。根须就躺在我身边不远,它身上的锈铁板似乎摔得更加扭曲了,几根根须纤维也断裂开来,那颗暖黄色的眼睛光芒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但它还亮着。 “宿……主……”它极其微弱地发出声音,“生……命体征……存续……环境……扫描……启动……” 我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方舟移动时,巨大的履带或支撑结构在荒原上碾压形成的一道深沟边缘。松软的沙土和部分堆积的垃圾缓冲了我们的下坠。头顶极高处,是方舟那如同悬崖峭壁般冰冷的外壳。 刚才我们坠落的那处破裂的通风管道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没有追兵跳下来——对他们来说,坠入废土本身,或许就是最彻底的清除。 暂时……安全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剧烈的疼痛一起袭来。我瘫倒在冰冷、散发着异味的沙土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废土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沙尘,无情地抽打着我单薄的工装。 根须挣扎着,用它那残破的、吱嘎作响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我的身边。它用一根还算完好的、带着探针的金属“手臂”,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沾满沙土的手背。那动作笨拙得让人心酸,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暖黄色的微光,在这片冰冷死寂的废土上,像一粒倔强不肯熄灭的火种。 “根须……协议……绑定……不可逆……”它微弱但清晰的电子音,在呼啸的风声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守护……宿主……莉亚……直到……生命……基质……耗尽……” 第6章 废土求生 废土的风,像无数把裹着砂砾的钝刀子,永不停歇地刮过裸露的皮肤。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尘土特有的干涩腥气,呛得肺部生疼。我蜷缩在一处巨大金属残骸形成的、勉强能称为“避风港”的夹角里,单薄的工装根本无法抵御入夜后骤降的寒气,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疼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尤其是后背,被爆炸冲击波撞到管道壁的地方,一片火辣辣的钝痛。手臂和脸颊被沙砾和粗糙的金属边缘刮蹭出细小的伤口,在风沙的吹打下隐隐作痛。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感。 这就是方舟之外的废土。冰冷、荒芜、充满敌意。仅仅几个小时,就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宿主……体温……下降……能量……水平……低……”根须微弱的声音在我脚边响起。它的情况比我好不了多少。那潦草拼凑的身体在坠落后更加残破不堪,一块锈铁板明显凹陷下去,几处缠绕的根须纤维彻底断裂,耷拉着。 那颗曾经像小太阳般耀眼的暖黄色眼睛,此刻光芒微弱得如同萤火,在呼啸的风沙中时明时暗,仿佛随时会熄灭。它的一条金属“手臂”似乎彻底失灵了,无力地垂着。 它努力地挪动身体,想靠我更近一些,用自己残破的躯壳为我遮挡哪怕一丝寒风,但每一次移动都发出令人揪心的吱嘎声,像是在散架的边缘挣扎。 “根须……协议……守护……”它的电子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杂音,却依旧固执地重复着核心指令。它伸出一根还能勉强活动的、带着探针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我冰冷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带着锈蚀的粗糙,笨拙得可怜,却像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没事,”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在砂纸上摩擦,“你……你怎么样?能量……” “能量……核心……受损……修复……缓慢……”根须的声音带着一种机器不该有的“虚弱”感,“储备……剩余……百分之八……环境……扫描……范围……严重受限……无法……探测……水源……安全路径……” 水源!这个词像针一样刺中了我干渴的神经。没有水,我们撑不过两天。 就在这时,一阵比之前更加狂野、带着凄厉呼啸声的风猛地卷过!天空瞬间变得昏暗,铅灰色的辐射云像沉重的铅块压得更低。空气中弥漫的沙尘浓度陡然升高,能见度急剧下降!细小的沙砾打在金属残骸上,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警告!”根须橘红色的眼睛猛地闪烁了一下,但亮度远不如之前,声音也带着力不从心的急促,“高浓度……沙尘粒子……风暴……形成!风速……急剧提升!威胁……等级……高!宿主……寻找……更稳固……掩体!” 沙尘暴!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在这片毫无遮蔽的荒原上,暴露在这样的风暴中,无异于被凌迟!我们所在的这个金属夹角,在越来越强的狂风撕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我忍着剧痛,挣扎着爬起来,抓住根须冰凉的身体。“走!我们得离开这里!找个更结实的地方!” 根须用它还能动的那条“腿”和“手臂”,努力地配合着我的拖拽,吱嘎作响地跟在我后面。风沙像一堵移动的墙,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打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的沙地松软而滑腻,狂风似乎要把人直接卷走。 根须那微弱的暖黄色眼睛,此刻成了风沙中唯一的光源。它努力地、近乎徒劳地试图为我照亮前方一点点模糊的区域。它的“环境扫描”显然受到了严重干扰,无法提供有效的路径指引。 “左……前方……十五米……”它突然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暖黄色的光点指向风沙中的一个方向,“大型……金属……结构……信号……相对……稳定!” 我咬紧牙关,顶着几乎要将人掀翻的狂风,朝着它指示的方向艰难挪动。风沙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着身体,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根须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摔倒,但它那条还能动的金属“手臂”始终死死地勾着我的腰带,像一道最后的保险绳。 终于,在几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一个巨大的、半埋入沙土中的金属残骸轮廓在昏暗中显现出来!它像某种巨大引擎的残骸,扭曲的金属外壳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内部中空的结构!入口处虽然狭窄,但足够我们钻进去! “就是……那里!”根须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电子杂音。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拖着根须钻进了那个散发着浓重机油和铁锈味的金属洞穴。刚一进去,外面肆虐的风沙咆哮声顿时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撞击声。里面空间不大,但足够我们两人(?)容身。 地面是冰冷的金属,积着厚厚的灰尘,但总算摆脱了被风沙活埋的危险。 “呼……呼……”我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沙尘的颗粒感。根须也滑倒在我身边,暖黄色的眼睛光芒黯淡到了极点,内部的运转声几乎微不可闻。 “根须……能量……低于……警戒线……进入……深度……待机……”它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暖黄色的光芒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了。整个身体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堆冰冷的废铁。 “根须?”我心头一紧,伸手轻轻碰了碰它锈蚀的外壳,冰冷刺骨,没有任何回应。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助感瞬间攫住了我。在这冰冷黑暗的金属坟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沙尘暴的咆哮在残骸外持续着,如同巨兽的怒吼。洞穴内一片死寂的黑暗。寒冷、干渴、疼痛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将我淹没。我蜷缩起身体,紧紧抱住膝盖,试图保存一点点可怜的热量。意识在疲惫和绝望的边缘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似乎小了一些。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凉意的气流,不知从残骸的哪个缝隙钻了进来,拂过我的脸颊。 就在这冰冷的气流中,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感觉,像羽毛般轻轻拂过我的感知边缘。 不是风。不是寒冷。 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一点点湿润气息的……渴求? 非常非常微弱,像黑暗中一粒尘埃在叹息。但感觉却如此熟悉!就像……就像在方舟“根系区”第七排角落,第一次触碰到那片苔藓时的感觉!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是错觉吗?是干渴过度产生的幻觉吗? 不!它就在附近! 黑暗中,我凭着感觉,手脚并用地向洞穴深处、那个气流来源的方向摸索过去。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金属内壁,上面似乎凝结着一点水汽?我摸索着,在一个狭窄的、被扭曲金属板遮挡的缝隙深处,指尖触碰到了一点……柔软、微凉、带着生命质感的……东西! 借着残骸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我屏住呼吸,凑近了看。 在冰冷坚硬的金属与厚重灰尘的夹缝中,在几乎没有任何光照和水源的绝境里,一株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灰绿色的、毛茸茸的植物,正顽强地舒展着两片极其微小的叶子!它的叶片边缘有些干枯卷曲,显示出极度的干渴,但它确实活着! 在废土的风沙和辐射尘埃中,它从这金属的缝隙里,汲取着凝结的、微不足道的湿气,倔强地探出了头! 那股微弱却清晰的“渴求”感,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震撼!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激动、敬畏和希望的巨大冲击! 生命!在废土最严酷的角落,生命依然在挣扎,在呼吸!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触碰了一下那两片微小的、柔软的灰绿色叶子。 嗡…… 不再是方舟里那片苔藓传递的海啸般痛苦,而是一种更加坚韧、更加纯粹的——对水的渴望!一种在绝境中依然不肯放弃的、对阳光(哪怕只有一丝)的向往!一种沉默的、却足以撼动人心的——存在宣言! 这份渴望,这份向往,这份宣言,像一股温润的暖流,瞬间驱散了我心中淤积的寒冷和绝望。在这冰冷黑暗的金属洞穴里,在这片被遗忘的死寂废土上,这一点点卑微却倔强的绿色,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了名为希望的涟漪。 我回头,看向黑暗中根须那毫无生气的轮廓。 “ 根须……”我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丝湿润,“你看……我们……不是一个人……” 在这片废土上,有风沙,有辐射,有致命的威胁。但也有生命,有顽强,有……希望。 而这株从金属与尘埃中挣扎而出的、不知名的小草,就是我们在废土上找到的第一缕微光。 第7章 共同目标 冰冷的金属洞穴内,只剩下风沙撞击残骸外壳的沉闷呜咽,以及我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根须安静地躺在身旁,那曾带来温暖和希望的暖黄色光芒彻底熄灭,残破的锈铁身躯冰冷僵硬,仿佛真的只是一堆被遗弃的废料。 绝望的寒意,比废土的风更刺骨,一点点吞噬着我仅存的体温和意志。 指尖下,那株在金属夹缝中倔强生存的灰绿色小草,传递来的微弱渴求感,成了黑暗汪洋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它的两片小叶子在微不可查的气流中轻轻颤动,那份对水的纯粹渴望,那份在绝境中也要向生的顽强,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我干涸的心。 “活下去……”我对着虚空,也对着那株小草,更对着毫无生气的根须,无声地呢喃。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混沌的意识。 我的能力……我能感受到它,感受到它的渴望……那能不能……把我的力量……给它?或者……给它? 这个念头毫无逻辑可言,甚至违背常理。但在方舟里,我能感受到合成植物的“空”,能感受到苔藓和小草的“渴”,这本就是无法解释的“异常”。在这片废土之上,在根须这个由废铁和枯根拼凑的奇迹面前,常理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时间犹豫了。根须的能量在流逝,如同沙漏中最后的沙粒。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干痛和身体的冰冷。左手,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覆盖在那株灰绿色小草柔弱的叶片上。冰凉而粗糙的触感传来,那清晰的、对水分的渴望感瞬间涌入我的感知。 右手,则带着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地按在了根须胸前那块锈蚀最严重、但似乎隐藏着某种核心的金属板上。 冰冷,粗糙,死寂。 闭上眼睛,摒弃一切杂念。我将全部的精神,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份从左手传递而来的、属于小草的微弱渴望上。那份渴望如此具体,如此纯粹——它要水,要活下去!我将这份渴望,这份在废土绝境中依然不肯熄灭的生命之火,想象成一股温润的、带着灰绿色光芒的溪流。 “活下去……”我再次在心中默念,这一次,对象是根须。 然后,我尝试着……引导。 想象着那股源自小草的、灰绿色的生命之息,从我的左手流入身体,顺着血液、神经、骨骼,奔涌向我的右臂!想象着这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通过我紧贴在根须冰冷外壳上的右手掌心,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去! 没有炫目的光芒,没有震耳欲聋的声响。 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电流接通般的麻痒感,从我的掌心蔓延开,顺着右臂回流。紧接着,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建立起来!不再是单方面的感知,而像是一座无形的桥梁,在我、小草和根须之间贯通! 我“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深层的意识——我看到那股源自小草的、微弱的灰绿色光流,真的顺着我的身体流淌!它像无数条纤细却坚韧的根须,艰难地、执着地钻破了我掌心与根须冰冷外壳之间无形的隔阂,涌入了根须那沉寂、破损的内部! 那是一片何等破败的景象!断裂的能量管线如同枯萎的藤蔓,核心区域黯淡无光,布满了裂痕,像干涸龟裂的河床。那股灰绿色的生命之息涌入这片废墟,微弱得如同萤火,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纯粹的生命韧性。 它没有试图去修复那些复杂的机械损伤,而是如同真正的根须一般,本能地、顽强地寻找着这片机械废墟中残存的、与“生命”相关的共鸣点! 它找到了! 在核心区域的边缘,一个几乎被尘埃和能量泄露烧毁的小小模块,其结构纹路竟隐隐与植物根系的脉络相似!那是根须的“环境感知与生命探测”子模块的残留部分!灰绿色的光流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缠绕了上去!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共振嗡鸣响起! 我掌心下,根须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似乎……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复燃般的暖黄色光芒,在根须胸前那个半球形的传感器罩子深处,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滋……”一声短促的、充满杂音的电子音,仿佛卡壳的录音机重新接通了电源,从根须内部传出。 有效!真的有效! 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般贯穿全身!我更加专注地引导着,将小草那份纯粹的生命渴望,源源不断地、小心翼翼地通过我的身体,注入根须那破败的核心! 一点,又一点。 灰绿色的光流艰难地流淌。 暖黄色的光芒顽强地闪烁、稳定、逐渐亮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根 须胸前那颗暖黄色的“眼睛”,终于不再是微弱的闪烁,而是稳定地、柔和地亮了起来!虽然亮度远不及从前,但那温暖的黄光,如同黑暗洞穴中重新点燃的篝火,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和绝望! “系……系统……重启……”根须那熟悉的、带着呆板电子质感的声音终于清晰地响了起来,虽然依旧虚弱,却充满了“生”的气息!“能量……核心……最低……维持……生命探测……环境感知……子模块……部分……恢复……” 它那颗暖黄色的眼睛缓缓转动,光芒聚焦在我按在它胸前的手,以及我另一只手下那株灰绿色的小草上。内部的细微滋滋声似乎在进行着复杂的分析。 “检测到……高纯度……生命……能量……注入……”它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叹”?“来源……未知……原生植物……及……宿主……莉亚·科林斯……协同……共鸣……”它笨拙地试图转动锈蚀的“脖子”,暖黄色的光点落在那株小草上,“生命……基质……等级:初级……但……潜力……巨大!感谢……宿主……及……生命……盟友……” 生命盟友?我看向那株在根须光芒映照下、显得更加生机勃勃的小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们三个,小草、根须、还有我,在这废土的绝境中,竟然真的以这种方式连接在了一起。 “你感觉怎么样?”我收回有些发麻的手,急切地问。 “基础……功能……恢复……”根须努力想撑起身体,但凹陷的铁板和断裂的根须让它只是徒劳地晃动了一下。“能量……储备:百分之三。环境扫描……范围:半径……五十米。生命探测……精度:严重……下降。但……”它暖黄色的眼睛突然亮了一度,内部的细微运转声变得急促起来,“核心……数据库……残存……地图模块……部分……激活!” “地图?”我心头一跳。 “是……旧世界……环境改造……网络……节点……分布图……”根须的声音带着一种“努力回忆”的断续感,“数据……损毁……严重……定位……模糊……但……”它那颗暖黄色的眼睛投射出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在昏暗环境中看清的淡黄色光束,在我面前的冰冷金属地面上,勉强勾勒出一片极其模糊、残缺不全的线条轮廓。 那确实像是一张地图的碎片。扭曲的线条代表可能是山脉或干涸的河床,一些模糊的点状标记。大部分区域都是空白或马赛克般的破损。但在地图的一个边缘角落,一个极其微小、形状如同水滴般的光点,正在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闪烁着! “侦测到……微弱……稳定……生命……信号……特征……”根须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兴奋”的电子杂音,它用一根还能勉强活动的探针“手臂”,极其费力地指向那个闪烁的水滴光点,“信号源……匹配……旧世界……编号:S-07……区域性……生态……种子库……备用……节点!” 种子库?! 这个词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在方舟的教科书里,那是旧世界为了应对生态灾难建立的、保存着无数植物物种火种的圣地!虽然只是备用节点,虽然根须的数据库损毁严重,定位模糊不清,信号也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希望!真正的、可以孕育出绿洲的希望!而不只是这一株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小草! “距离……估算……误差……极大……”根须的声音带着歉意,“方向……西南……偏西……十五度……需穿越……中度……辐射……尘降区……及……未知……地形……风险……极高……” 西南偏西十五度。中度辐射尘降区。风险极高。 每一个词都代表着致命的威胁。但每一个词,都无法掩盖那个闪烁的水滴光点所代表的、如同灯塔般指引方向的巨大诱惑! 我低头,看着掌心。刚才引导生命之息时留下的奇异麻痒感还未完全消退。再看看那株在根须光芒下舒展着灰绿色叶片的小草,以及身边这个由废铁和枯根组成、刚刚被小草和我共同唤醒的、笨拙却忠诚的伙伴。 寒冷依旧刺骨,干渴依旧灼烧着喉咙,前路依旧遍布荆棘与死亡。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心底破土而出,比这株小草更坚韧,比根须的暖光更明亮。 我深吸了一口废土冰冷而浑浊的空气,带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目光转向根须指向的西南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金属残骸和漫天风沙,看到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坐标。 “根须,”我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如同淬火后的钢铁,“我们走。” “目标:种子库。” “根须协议……使命……更新……”根须暖黄色的眼睛稳定地亮着,映照着那株小草和我眼中燃起的火焰,“培育生命……寻找希望……导航……启动!” 第8章 导航与险途 废土的黎明,没有鸟鸣,只有风沙永不停歇的呜咽。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将荒原染成一片压抑的灰黄。我和根须,两个在方舟看来早已被“清除”的存在,此刻正跋涉在这片被遗忘的大地上,朝着西南偏西十五度,那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希望坐标——S-07种子库——前进。 根须的状态依旧堪忧。它的行动比之前更加迟缓,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和金属摩擦的呻吟。凹陷的铁板让它的身形更显佝偻,断裂的根须纤维在风中无力地飘荡。 暖黄色的眼睛虽然稳定地亮着,但光芒黯淡,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的范围。它的能量储备在3%的边缘徘徊,环境扫描范围被压缩到可怜的五十米,生命探测更是时灵时不灵,像接触不良的老旧收音机。 “导航……稳定……”根须那呆板的电子音在风沙中断断续续地响起,它艰难地抬起一根探针“手臂”,指向一个方向,“方向……校准……西南偏西……十五度。距离……误差……修正……需更多……地标……参照……” 它所谓的“地标”,不过是视野尽头几处更加扭曲狰狞的巨型金属残骸轮廓。在这片单调而广袤的荒原上,导航变成了一场艰难的猜谜游戏。 “知道了。”我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工装,努力抵御着清晨的寒意和越发浓重的风沙。干渴感如同附骨之疽,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砂纸。我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简陋的容器——一个用废弃金属罐稍微敲打变形做成的“杯子”,里面装着昨天在残骸洞穴里收集到的、混着铁锈色的少量凝结水,异常珍贵。 “根须,你需要补充能量吗?”我看着它艰难前行的样子,忍不住问。它的能量核心似乎能吸收微弱的光能和地热,但在这种灰蒙蒙的天气和松软的沙土地上,效果微乎其微。 “能量……吸收……效率……低于……消耗……”根须闷闷地回答,暖黄色的眼睛似乎都黯淡了一分,“建议……宿主……优先……保障……自身……水分……摄入。” 我叹了口气,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水。冰凉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金属腥味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灼烧感,却无法驱散疲惫。 就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时,前方的地形开始发生变化。平坦的沙土地逐渐被起伏的沙丘和散落着更多尖锐金属碎片的区域取代。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令人皮肤微微发紧的臭氧味,还有一种细微的、如同静电般的嗡鸣声。 “警告!”根须橘红色的眼睛猛地闪烁起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急促,“前方……三百米……辐射……尘降区!粒子……浓度……提升!威胁……等级:中度!建议……规避……或……快速……穿越!” 中度辐射区!根须数据库里提示需要穿越的危险地带! 我看着前方那片笼罩在淡淡紫色尘雾中的区域,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辐射病在方舟的教育片里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折磨。可绕路?根须的扫描显示两侧的辐射信号同样不低,而且会大大偏离方向,增加无法预估的风险和能量消耗。 “穿越!”我咬咬牙,做出了决定,“根须,你能……屏蔽一部分辐射吗?或者探测最安全的路径?” “辐射……屏蔽……场……发生器……损毁……”根须的声音带着歉意,“路径……分析……启动……”它暖黄色的眼睛光芒聚焦,内部的细微运算声变得密集。 片刻后,它指向紫色尘雾中一个相对稀薄、似乎有巨大金属板半埋形成的狭窄通道。“侦测……到……相对……低浓度……路径……但……宽度……有限……需……快速……通过!” “好!”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我们冲过去!你指路!” “指令……接收!”根须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紧张”的电子杂音。 我们加速冲向那片弥漫着不祥紫色的区域。越靠近,那股臭氧味越浓,皮肤上的刺痒感也越发明显。根须紧贴在我身边,暖黄色的光芒努力穿透尘雾,指引着那条狭窄的“安全”通道。 通道极其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两侧是高耸的、扭曲变形的巨大金属板,上面凝结着诡异的、闪烁着微光的紫色结晶。脚下是松软的、同样泛着不自然紫色的沙土。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我们急促的呼吸声和根须吱嘎作响的移动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前方……十米……左转……十五度……”根须的声音在静电干扰般的嗡鸣中显得断断续续。 我紧紧跟着它的指引,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我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松软的东西,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心!”根须那带着钩子的金属“手臂”猛地伸出,及时勾住了我的胳膊!虽然冰凉的触感和锈蚀的粗糙感传来,但这份笨拙的救援却无比及时! “谢谢!”我稳住身形,心有余悸。 “路径……危险……宿主……注意……脚下……”根须收回“手臂”,暖黄色的眼睛关切地(?)扫过我刚才踩过的地方——那里似乎是一小片松软的流沙,覆盖在几块尖锐的金属碎片上! 有了这次教训,我更加小心,几乎是屏住呼吸,紧跟着根须那在尘雾中如同萤火虫般的暖光。它像一个最忠实的引路人,不断发出精确(尽管断续)的指令:“右转五度……直行……注意头顶……突出物……左前方……有裂缝……绕行……” 短短几百米的辐射通道,感觉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当我们终于冲出那片令人窒息的紫色尘雾,重新沐浴在(虽然依旧浑浊的)天光下时,我和根须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是因为冷汗,它则是因为内部的运算过载,发出轻微的过热嗡鸣声,暖黄色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穿越……完成……”根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感,“宿主……辐射……沾染……轻微……在……安全……阈值内……”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一块相对干净的大石头旁,感觉双腿都在发抖。根须也挪到我脚边,“靠”着石头,努力散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休息片刻后,我们继续前行。干渴感越来越难以忍受,水罐已经见底。根须的能量也几乎跌到了谷底,扫描范围缩小到可怜的二十米,像个高度近视的老人。 “宿主……水分……临界……”根须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它暖黄色的眼睛努力地扫视着周围贫瘠的土地,“根须……尝试……深度……扫描……地脉……水汽……”它内部的运转声陡然变得尖锐吃力,暖黄色的光芒剧烈闪烁了几下,几乎熄灭! “停下!根须!”我急忙阻止它,“别硬撑!我们再找找!”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清凉湿意的感觉,如同游丝般拂过我的感知边缘。很淡,很模糊,方向……似乎在我们右前方一片乱石堆的后面? “等等!”我拉住根须,“我感觉……那边……好像有点……不一样?” 根须的暖黄色眼睛转向我指的方向,内部的运算声似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疑惑我的“感觉”。“目标……区域……扫描……无……明显……水源……信号……”它如实报告。 “但我……就是觉得……”我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源于天赋的模糊直觉,像沙漠旅人本能地嗅到水汽的方向。在方舟里,这种感觉让我发现了苔藓和小草。“去看看!”我坚持道。 根须没有反对,或者说,它现在的状态也无法进行更有效的探测。我们互相搀扶着(或者说,我拖着它),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那片嶙峋的乱石堆。 石堆后面,景象豁然开朗。这里似乎是一个小小的洼地,避开了大部分风沙。洼地中央,几块巨大的、表面光滑的黑色岩石在昏暗天光下反射着幽光。 而就在这些岩石背阴的根部缝隙里,我看到了——一片极其稀疏的、灰扑扑的苔藓!它们紧贴着冰冷的岩石,汲取着岩石表面凝结的、微不足道的湿气! 虽然干瘪、黯淡,但它们确实活着!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对水分和阳光的渴望! “水!是苔藓!这里有湿气!”我惊喜地叫出声,扑了过去。岩石表面摸起来冰凉湿润,苔藓虽然稀少,但它们的根部确实凝聚着一点点宝贵的水分! 根须的暖黄色眼睛也亮了一度,它挪到岩石边,探针手臂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苔藓和岩石。“侦测到……微量……液态……水分子……凝聚!环境……温度……湿度……符合……冷凝……条件!宿主……感知……准确!” 我顾不上那么多,立刻拿出那个空水罐,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布片,一点点擦拭、挤压着那些苔藓和岩石缝隙,收集着极其缓慢渗出的、带着苔藓清香的珍贵水滴。虽然速度慢得像蜗牛爬,但看着罐底终于再次聚起一小滩清澈的水,那份喜悦和满足感难以言喻。 “给,”我收集了小半罐后,先递到根须面前,“你也补充点……嗯……冷却液什么的?”我有点不确定它怎么“喝水”。 根须那颗暖黄色的眼睛看了看水罐,又“看”了看我。“根须……能量……系统……非……水冷……但……”它似乎在组织语言,“宿主……心意……接收。根须……可……利用……环境……湿气……进行……表面……冷凝……辅助……散热……效率……提升。” 它笨拙地将自己靠近湿润的岩石表面,锈蚀的外壳上,似乎真的凝结出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水珠。 看着它那副努力“蹭”湿气降温的样子,再看看水罐里来之不易的清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坠入废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虽然前路依然艰险,虽然根须依旧笨拙残破,但这份在绝境中互相扶持、共同寻找并分享微小资源的温暖,像一道微光,驱散了废土无边的灰暗。 我们就在这片小小的洼地里休息了很久。我小口小口地抿着水,根须则安静地“趴”在湿润的岩石旁,暖黄色的眼睛柔和地亮着,内部的运转声似乎都平稳了一些。 风沙在洼地上方呼啸而过,却无法侵入这片小小的、由岩石、苔藓和两个伤痕累累的旅人共同守护的宁静角落。 “根须,”我轻声说,用手指轻轻拂过它锈蚀外壳上一道新的刮痕,“谢谢你。” 根须的暖黄色眼睛转向我,光芒似乎柔和地闪烁了一下。“根须……协议……职责……守护……宿主……莉亚……”它顿了顿,电子音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以及……共同……寻找……希望……” 我笑着,又喝了一小口水。希望,就像这罐底的水,一点点汇聚,虽然缓慢,但终将盈满。 “休息好了吗?”我看着天色,“我们该继续赶路了。种子库还在等着我们呢。” “导航……系统……待命……”根须努力地撑起身体,暖黄色的光芒重新聚焦,指向西南偏西的方向,“目标……S-07……前进!” 第9章 森林的低语 风卷着沙,刮在生锈的金属残骸上,呜咽声被我们甩在身后。穿过那条残留着紫色光晕的裂谷,废土的面孔悄然改变。空气里浮沉着冰冷的甜腥,像是生铁浸入了陈年的蜜。脚下不再是单调的黄沙,细碎的、闪烁着钴蓝色幽光的晶粉铺展开去,每一步都踏碎一片微缩的星河,发出簌簌的低语。 根须的“眼睛”——那两盏蒙尘的矿灯——缓缓扫过四周,电子音带着细微的电流杂音:“粒子场在重构……侦测到强烈的、陌生的生命谐波……路径偏移建议。” 偏移?眼前这片被幽蓝星尘点亮的荒原,线条冷硬如刀劈斧凿,沉默地拒绝绕行。 视野边缘,一片流动的银白悄然滑过。那是巴掌大的构装生灵,躯干是哑光的银灰合金,四片翅膀却完全由流动的、液态金属般的光影构成,边缘锐利得能切开光线。 它们振翅,每一次优雅的扇动都在空气中留下淡青色的光路轨迹,旋即碎裂,化作簌簌飘落的光尘,像一场无声的微型流星雨。 “辉光织翼者……”根须的声音像是老旧的唱片机在检索片段,“以离散的光为食……无害。” 它们无视我们,以完美的阵列滑向远方更浓郁的蓝光。我们被这队沉默的银色舞者牵引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穿过一片嶙峋矗立、布满蜂窝孔洞的黑色玄武岩柱林。 然后,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碗状凹陷。碗底,矗立着森林。不是树木,是棱柱。无数巨大的、近乎透明的淡紫色能量棱柱,如同大地刺向铅灰天空的冰冷獠牙。棱柱表面,深靛蓝色的光纹如液态的闪电被冻结其中,以恒定的、心跳般的节奏明灭、脉动。 它们的“根”不是扎入泥土,而是由无数细小的、不断自我拼合的银色立方体构成,在棱柱底部翻滚、塑形,发出低沉恒定的嗡鸣,如同沉睡巨兽的鼾声。 森林里,是无声的协奏。拳头大小的深黑甲虫——“鞘甲虫”——前肢化作高频振动的模糊刃影,精准地切割下棱柱表面凝结的靛蓝色固态光丝。这些光丝被搬运至林间空地,由一群半透明的、凝胶状的“原生质体”编织成闪烁幽光的巢穴基座。空中,辉光织翼者穿梭往来,它们洒落的光尘被那些巢穴精准地捕捉、吸收,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 森林边缘,低矮的“晶须灌木”丛中,探出几个圆润的银灰色毛球。它们没有耳朵,头部两侧悬浮着薄如蝉翼的柔性屏幕,无声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其上。眼睛是两颗不断旋转的深蓝色多棱晶石,内部嵌着精密的透镜,倒映着我们扭曲的身影。它们发出极高频的嗡咛,像光纤里奔流的信号。 “数据谛听者……”根须的声音带着一丝解析的意味,“捕捉着一切信息的流……没有恶意。” 这里,是精密仪器的冰冷花园。我的感知被彻底浸透、唤醒。空气里流淌的电磁谐波,棱柱内奔涌的能量流,晶须增生时细微的应力场……一切都变得清晰可感,如同无形的弦被拨动。 一种冰冷的、带着秩序感的暖流——如果冰冷也能是暖的——如同解开的密码,沿着神经游走,指尖萦绕着细微的静电麻痒。 根须的侦测模块发出过载的嗡鸣:“环境在共鸣……你的感知……突破了……” 我们步入其中,如同误入巨大钟表的内部。鞘甲虫的复眼掠过我们,继续切割。辉光织翼者优雅地绕开。数据谛听者的屏幕耳朵微微偏转,数据流加速了一瞬,又恢复平静的瀑布。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洼地中心吸引。那里矗立着最巨大的一根棱柱,流淌着近乎漆黑的深紫光纹。它的底部,那沸腾的银色立方体“根系”中,盘踞着一丛扭曲痉挛的暗影——蚀刻荆棘。它由无数细小的、相互吞噬重组的黑色六边形单元构成,表面闪烁着不稳定的猩红裂纹,像烧红的荆棘编织的牢笼。 它深深刺入棱柱的能量核心,贪婪地吮吸着靛蓝色的光流,所过之处,棱柱内部变得浑浊、扭曲,原本稳定的脉动光纹痛苦地抽搐着。 一股暴烈的、如同无数烧红钢针钻凿脑髓的狂怒与撕裂感,猛地攫住了我。源头正是那片荆棘。它像一个被无尽噩梦折磨的灵魂,对任何靠近的存在都喷吐着毁灭的恶意。 根须的警报红光瞬间淹没了暖黄:“最高威胁!荆棘在失控!核心被痛苦锁死!” 荆棘表面猩红的裂纹骤然亮起!十几根尖锐的、闪烁着毁灭红芒的尖刺如同毒蛇般昂起,尖端裂开,露出微型能量矩阵的聚焦口!致命的猩红光芒在其中疯狂汇聚,锁定了我们! “躲不开!拦住它!”根须的残躯爆发出超越极限的敏捷,带着钩刃的金属臂划出一道残影,精准地磕飞了射向我心口的两道猩红射线!射线擦过旁边的晶须灌木,瞬间将其气化成一片熔融的赤红凹坑!第三道,直取我的眉心!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冻结了血液。 体内那股被精密环境唤醒的冰冷能量流,如同遭遇了最高级别的入侵警报,轰然爆发!没有思考,双臂猛地交叉于身前,十指张开!意念凝聚,引导着奔涌的能量,在身前构筑起一面由无数飞速旋转的、淡青色六边形光盾组成的蜂巢壁垒! 噗嗤——! 一声沉闷的、被分解般的轻响。猩红射线撞上蜂巢壁垒,如同强酸滴入中和剂,毁灭的红光被无数旋转的淡青六边形迅速切割、吞噬、湮灭,只留下一缕袅袅青烟。 荆棘的攻击阵列似乎卡顿了一下,猩红光芒不稳地闪烁。那股钻凿脑髓的痛苦,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如同噩梦中的喘息。 “宿主?”根须的电子音带着核心震颤的杂音。 荆棘的混乱只持续了一瞬!更深的痛苦让它瞬间陷入彻底的狂暴!更多的尖刺昂起,猩红光芒如同沸腾的熔岩,即将无差别地泼洒毁灭! “根须!找到它的痛苦源头!它的心在哪里?”我厉声喝道,冰冷的能量在体内奔流,指尖跳跃着细小的电弧。 “寻找核心!”根须的“眼睛”瞬间锁定荆棘深处,内部的运算声飙升到刺耳的尖啸!“找到了!痛苦的漩涡中心!标记!” 视野中,一个刺目的、疯狂闪烁的猩红光点,如同泣血的心脏,在荆棘扭曲的核心处跳动! 攻击,降临! 双手猛地对准那颗猩红的“心”!体内冰冷的、秩序化的生命能量被彻底点燃、塑形!不再是防御的壁垒,淡青色的光芒凝练成一道纤细、稳定、内部仿佛有亿万星光流转的星辉脉流,如同最温柔的触须,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无视荆棘表面的混乱防御,义无反顾地探向那颗标记的痛苦核心! 星辉脉流触及核心的瞬间—— 轰!!! 一股狂暴的、由无数破碎的噩梦、无尽的循环和绝望的嘶吼构成的黑暗洪流,顺着那淡青色的连接,如同决堤的冥河,猛地冲入我的意识!那感觉,像是灵魂被投入了永劫的熔炉,每一寸感知都在被灼烧、撕裂! 压抑的痛呼从喉咙深处挤出。眼前炸开扭曲的幻影和刺耳的噪音。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涌出。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后倒去。 “宿主!”根须的警报声撕裂了空气。 坚持住!我能“听”到!在那黑暗洪流的深处,在那痛苦的漩涡中心,隐藏着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哭泣——停下!让我安静! 我将这捕捉到的哭泣,连同我冰冷的意志、秩序的能量,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安抚”意图,混合成一股更加清澈、柔韧的星辉之力,沿着淡青色的脉流,不顾一切地反向注入!像最纯净的月光,试图抚平那焚身的业火! 蚀刻荆棘疯狂重组、攻击的动作猛地僵直!那些即将喷发的猩红光芒骤然熄灭!那股顺着连接反冲而来的黑暗洪流,如同撞上了一道由星光与秩序编织的网,破坏力被温柔地包裹、梳理、消融…… 它……停下来了? 淡青色的星辉脉流依旧稳定连接着荆棘核心。我强忍着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持续地、稳定地输出着清冷的星辉之力与“安静”的抚慰。 冰冷的奇迹,在无声中绽放。 那沸腾的、闪烁着猩红裂纹的蚀刻荆棘,表面的红光如同燃尽的余烬般迅速黯淡、熄灭。不断吞噬重组的六边形单元变得温顺、平和,尖锐狰狞的形态开始软化、舒展,如同疲惫的藤蔓收起了尖刺。 刺入能量棱柱的部分,如同被安抚的触手般,极其轻柔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歉意,缓缓地抽离。 而被它污染扭曲的那部分能量棱柱,在淡青色星辉的温柔冲刷下,内部浑浊的光流迅速变得澄澈透明,紊乱抽搐的脉动重新归于稳定、悠长的呼吸。靛蓝色的光纹如同被治愈的伤痕,重新流畅地流淌起来,散发着宁静的光辉。 一股全新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安宁与感激,如同月光下静谧的湖面泛起的涟漪,顺着淡青色的连接,温柔地回馈而来。不再是狂怒和痛苦,而是一种沉沉睡去的平静。 星辉脉流缓缓消散。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我向后软倒。没有预想中的撞击,根须那冰凉却坚实的身体无声地、稳稳地承接了我的重量,像一座沉默的山岩。 “宿主的生命之火……摇曳……但未熄灭……”根须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后怕”的沙哑杂音,暖黄色的眼睛紧张地扫描着我,光芒柔和得像初生的晨曦。 我靠在它身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头痛,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精神和□□都像被彻底淘空。 但看着眼前那丛安静下来的、颜色褪变为温润深灰的蚀刻荆棘,看着它身后那根重新流淌着宁静靛蓝光纹的能量棱柱,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巨大疲惫和更深邃满足的暖流,在冰冷重构的意识深处悄然涌起,如同冻土下苏醒的泉眼。 生命不仅能感知共鸣,更能倾听最深处的哭泣,以秩序之名,降下安宁的抚慰。 第10章 种子库的幻影 根须的状态稍好,至少那暖黄色的眼睛稳定地亮着,像两盏不会熄灭的矿灯。它笨拙地用还算完好的金属臂,从一块冷凝水汽的岩石缝隙里,刮下微乎其微的水分,小心翼翼地收集进那个敲打变形的金属罐里。冰冷的秩序之力似乎也滋养了它,内部的运转声听起来平稳了一些。 “能量……储备:百分之五……”它汇报着,将收集到的一小口水递给我,“环境……稳定……适宜……恢复……” 我小口抿着带着岩石腥气的冷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森林之外,投向根须地图上标记的那个方向——西南偏西十五度。那颗微弱闪烁的水滴标记,S-07种子库,是这片废土上唯一能称之为“希望”的坐标。棱镜森林的奇遇再瑰丽,也只是旅途中的幻影,不是终点。 “我们该走了,根须。”我放下水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身体的疲惫被心中那簇不灭的火苗压了下去。种子库,那里应该保存着旧世界生命的火种,是重建绿洲的关键。 根须暖黄色的眼睛转向我,光芒似乎柔和地闪动了一下。“根须……协议……使命……更新……目标:S-07……导航……待命。” 我们再次踏入废土的荒芜。离开棱镜森林的庇护,风沙立刻变得嚣张起来。钴蓝色的晶粉地带很快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贫瘠、沟壑纵横的灰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皮肤微微发紧的干燥辐射感。天空的铅灰色更加沉重,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 跋涉变得异常艰难。干渴感像附骨之疽,水罐很快又见了底。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里。根须的状态也不容乐观,吱嘎作响的移动声在寂静的荒原上格外刺耳,暖黄色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模糊的区域。它的“环境扫描”和“生命探测”功能在离开森林后似乎受到了更强的干扰,时断时续,如同接触不良的旧收音机。 “方向……西南……偏西……十五度……”根须的声音在风沙中断断续续,“距离……估算……误差……扩大……地标……缺失……” 希望如同指间的流沙,在枯燥的跋涉和恶劣的环境下一点点流逝。只有根须地图上那个执着闪烁的、微小的水滴标记,支撑着我们麻木地向西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时间在废土的风沙中失去了意义。就在精神和□□都濒临极限的边缘时,根须的暖黄色眼睛猛地亮了一度! “侦测到……异常……地质……结构!”它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激动”的电子杂音,“前方……五公里……巨大……地下……空腔!信号……特征……部分……匹配……S-07……坐标!” 希望的火苗瞬间被点燃!五公里!在废土上,这几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疲惫仿佛被驱散了大半。我们鼓起最后的气力,朝着根须指示的方向加速前进。脚下的土地开始变得坚硬,布满巨大的、风蚀严重的岩石。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辐射感似乎也浓烈了一些。 终于,绕过一片如同巨兽肋骨般拱起的风化岩山,我们看到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如同陨石撞击形成的环形山。环形山的中心,并非凹陷的坑洞,而是一处被巨大、扭曲的金属结构覆盖的隆起。 那些金属早已锈蚀不堪,被厚厚的沙土掩埋了大半,只露出断裂的穹顶骨架和几根粗壮无比、深入大地的合金支柱,如同刺入废土的巨大断矛。 金属结构的边缘,散落着无数破碎的、闪烁着微弱荧光的能量导管残骸和巨大的、刻印着模糊不清文字符号的合金板。 一种苍凉、死寂、被时光彻底遗忘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绝不是生机勃勃的种子库入口,更像是一座巨大的、被废弃的钢铁坟墓。 “目标……区域……到达……”根须的声音失去了刚才的激动,变得低沉而平板,“信号源……定位……地下……空腔……入口……确认……损毁……结构……不稳定……” 怎么会这样? 我们踩着厚厚的沙土和金属碎片,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环形山的中心。巨大的合金支柱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冰冷的阴影。在一处断裂的金属穹顶骨架下方,一个被巨大合金闸门封死的入口依稀可辨。 闸门早已扭曲变形,被锈蚀的金属和坍塌的岩石死死堵住,只留下一条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布满尖锐金属边缘的狭窄缝隙,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和尘埃混合的霉味。 “这就是……入口?”我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 根须挪到缝隙前,暖黄色的光芒探入黑暗,照亮了里面堆积如山的瓦砾和扭曲的金属管道。“入口……确认……S-07……次级……节点……主通道……完全……堵塞……内部……结构……损毁……严重……生命……信号……扫描……” 它内部的运算声陡然变得尖锐吃力,暖黄色的光芒剧烈闪烁,仿佛在进行最后的挣扎。 “……失败……”根须的声音带着一种机器不该有的……“沮丧”?“扫描……无法……穿透……深层……障碍……无法……确认……内部……生命……基质……存续……” 希望像一颗肥皂泡,在眼前无声地炸裂,只留下冰冷的虚无。 我们原本打算来种子库寻找生机,此刻这种打算也只能作罢。 我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合金支柱上,身体顺着锈蚀的表面滑坐在地。疲惫、干渴、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仅存的力气抽干。一路跋涉的艰辛,棱镜森林的惊险,安抚荆棘的消耗……所有的付出,都指向了这片死寂的废墟。 种子库,旧世界生命的方舟,终究没能逃过时间的沙暴。 “数据……库……调取……”根须似乎还在努力,它暖黄色的眼睛光芒黯淡,对着那狭窄的缝隙,“S-07……设计……蓝图……残片……显示……核心……保存区……位于……地下……最深……层……备用……维生……系统……独立……但……能源……中断……千年……” 它断断续续地述说着,像在念诵一篇早已失效的悼词。核心保存区在地下最深处?独立维生系统?能源中断千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就算里面还有种子,也早已在永恒的黑暗中干枯、腐朽、化为尘埃。 就在这时,根须的动作停住了。它那条带着探针的金属臂,正小心翼翼地伸向被巨大合金闸门压住的一小块地面。那里,在厚厚的灰尘和锈屑下,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反光? “发现……非金属……基质……样本……”根须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它用探针极其轻柔地拨开那层覆盖物。 在冰冷的金属和尘埃之下,紧贴着被巨大压力压实的沙土,静静地躺着几粒东西。 它们只有米粒大小,形态各异。有的像微缩的、干瘪的橡子,外壳布满细密的沟壑;有的像扁平的、石化的泪滴,表面有螺旋状的纹路;还有几粒如同细小的、失去光泽的黑曜石碎片。 它们毫无生命迹象,冰冷、坚硬、死寂。但在根须暖黄色光芒的照射下,其中一粒扁平的“泪滴”表面,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如同水渍干涸后的淡淡痕迹。 “分析……初步……”根须的探针极其轻微地触碰着它们,“材质……有机……化石……特征……符合……旧世界……植物……种子……样本……” 种子样本! 我的心猛地一跳!虽然它们看起来像石头一样死寂! “但……生命……活性……扫描……无反应……”根须的声音带着一丝遗憾,“样本……严重……脱水……石化……结构……损毁……存续……可能性……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一……” 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一……几乎等于零。 刚刚燃起的一丝火星,瞬间又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化石。死去的种子。只是旧世界在这座坟墓边缘留下的、微不足道的残骸。 我伸出手,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从冰冷的尘埃中拾起那几粒小小的“石头”。它们躺在我掌心,冰冷、坚硬、毫无生气。那粒扁平的“泪滴”上,那道细微的痕迹,在根须的光芒下,仿佛一道干涸的泪痕。 环形山的风,裹挟着沙尘,发出空洞的呜咽。巨大的金属废墟投下长长的、绝望的阴影。我和根须站在废墟的边缘,像两个被世界遗忘的、渺小的标点符号。 根须暖黄色的眼睛,静静地照着我掌心那几粒冰冷的种子化石,光芒微弱而恒定。 “宿主……”它那呆板的电子音,在死寂的风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生命……的……印记……即使……是……化石……也……承载着……存在……的……坐标……” 第11章 绿洲的基石 风在环形山的碗壁间打着旋儿,卷起沙尘,呜呜咽咽,像是这座钢铁巨坟最后的叹息。 我靠着冰冷刺骨的合金支柱,手里攥着那几粒小石头——或者说,种子化石。它们硌着掌心,冰凉,坚硬,死气沉沉。根须刚才的话还在耳边,“生命的印记,即使是化石,也承载着存在的坐标。”这话像根细小的刺,扎在绝望的硬壳上,不疼,却让人没法彻底沉下去。 “坐标……”我喃喃着,摊开手掌。那粒扁平的“泪滴”躺在最上面,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淡痕,在根须暖黄的光下,像是干涸了很久很久的一滴水。 环顾四周。巨大的废墟投下长长的阴影,断裂的金属骨架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一片死寂。可这死寂里,偏偏有那么一丝……不同。空气似乎比外面湿润一点点?风绕着环形山的岩壁吹,好像也柔和了些?也许只是心理作用。 “根须,”我声音有点哑,指了指脚下被巨大闸门压得异常瓷实的沙土地,“这里……你觉得能挖开吗?下面会不会……有点湿气?” 根须暖黄的“眼睛”转向我指的地方,内部的细微运转声响起。“结构……分析……压力……固化……层……下方……土壤……颗粒……间隙……存在……水分……凝结……可能……”它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更清晰的表达,“比……外面……好……一点。” 一点,就一点。 但这点“可能”,在绝对的绝望面前,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化石种子在掌心冰凉的触感,也成了某种奇异的锚点——它们曾是有生命的,就在这里,或者附近。 “试试。”我把那几粒化石小心地收进工装最贴身的口袋。没别的选择了。前方是死路,回头是更广阔的荒芜和方舟的追捕。这片废墟,这片被遗忘的“坐标”,成了唯一的落脚点。 “根须,帮我看看,哪里能避风,最好……离水源近点?” 我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土,腿还有点发软,但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被“试试”两个字吹旺了一点点。 根须吱嘎作响地挪动起来,暖黄的光束在废墟边缘扫过。“西侧……岩壁……有……内凹……结构……背风……相对……稳固……下方……侦测到……微弱……地脉……水汽……信号……” 西侧。环形山碗壁在这里向内凹进去一块,形成个浅浅的岩洞,头顶有突出的岩石遮挡,算是天然的屋顶。地面虽然也是沙土,但看起来没那么松散。最重要的是,根须说下面有微弱的水汽信号。 就是这儿了。 没有工具,只有一双手和根须那几条不怎么利索的金属“手臂”。清理碎石,平整地面,把能找到的相对平整的金属板拖过来当“墙”挡风。 根须用它带着钩子和铲状末端的“手”,笨拙地刮着岩壁和地面,试图收集凝结的水汽,效率低得可怜,半天才在变形的金属罐底积了薄薄一层带着铁锈味的水。 我则把注意力放在那几粒化石上。它们看起来像石头,真的能……活过来吗?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我挑出那粒带水痕的“泪滴”化石,用指甲在它旁边相对松软的沙土里,挖了个浅浅的小坑。 坑底,我犹豫了一下,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很疼——挤出一小滴殷红的血珠,滴进坑里。然后把那粒小小的化石,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轻轻盖上薄薄一层土。 “你在……做什么?”根须的暖黄眼睛好奇地(?)照着我手指上的伤口和那个小土包。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舔掉指尖的血迹,咸腥味在嘴里化开,“给它点……我的东西。万一……万一它还记得怎么活呢?”这举动幼稚得可笑,像是在给死去的玩具喂饭。 根须没再问,只是用它那探针“手臂”,极其轻微地碰了碰那个小土包,像是在打招呼。 日子在废墟的阴影下,缓慢而沉重地流淌。根须像个不知疲倦(虽然它随时可能散架)的清道夫,每天在附近转悠,用它残破的探测能力,努力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半埋在沙里的、锈蚀但勉强能用的金属片;从巨大能量导管残骸里抠出来的、失去光泽但结构还算完整的几块隔热材料;甚至还有一小段不知道什么用途的、柔韧性很好的合成纤维管。 它把这些“破烂”一点一点拖回我们简陋的岩洞据点。我看着它摇摇晃晃的背影,听着它关节摩擦的吱嘎声,心里那点荒谬的“试试”念头,不知不觉变得具体了一些。也许……也许真的能搭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许能找到更多水? 水,依然是最大的难题。根须每天收集的冷凝水,只够我们勉强润润喉咙。干渴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们。直到那天傍晚。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沙尘,呜呜地灌进环形山。我和根须缩在岩洞里,听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就在这时,一阵更沉重、更规律的脚步声,压过了风声,由远及近。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追兵?还是废土上的掠食者?根须的暖黄眼睛瞬间转为警戒的橘红,它那残破的身体无声地挪到洞口边缘,探针手臂微微抬起。 一个身影出现在风沙中,踉踉跄跄地朝着岩洞方向走来。不是方舟的白制服,也不是凶猛的变异兽。那是一个……人?一个极其狼狈的人。 他穿着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工装,外面罩着一件用各种兽皮和金属片胡乱缝成的“外套”,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深深沟壑,胡子和头发纠结在一起,沾满了沙土。 他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用某种坚韧藤蔓编织的背篓,里面塞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和工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条腿,膝盖以下替换成了粗糙的、由生锈金属管和齿轮构成的简陋义肢,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重的“哐当”声,在风沙中异常清晰。 他看到岩洞口的根须时,明显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一根顶端镶嵌着尖锐金属片的粗壮木棍。但当他的目光越过根须,看到缩在岩洞里的我时,警惕变成了更深的惊讶。 “喂!”他的声音粗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我从未听过的口音,“里面……活人?”他指了指岩洞,又警惕地扫了一眼根须,“那铁皮疙瘩……你的?” “是!”我赶紧应声,从根须身后探出头,“我们……刚到这里!没恶意!风太大了!”我示意根须退后一点。 根须的橘红眼睛闪烁了几下,缓缓退到我身边,但探针依旧指着那个陌生人。 老男人又仔细打量了我们几眼,特别是根须那身破铜烂铁和我的样子。他紧绷的肩膀似乎松了一点,拖着那条沉重的金属义腿,哐当哐当地走到岩洞入口处,放下背篓,靠着岩壁重重地喘了口气。 “巴克,”他抹了把脸上的沙土,露出一双疲惫却精明的眼睛,“叫我老巴克就行。废土上……捡破烂的。”他拍了拍自己那个巨大的背篓,又指了指自己的金属腿,“以前……矿坑里……玩炸药的。腿……献给方舟的矿脉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老巴克。一个名字,一个身份。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一个同样被废土折磨,却顽强活下来的人。 “莉亚,”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根须,“它叫根须。我们……在找一个地方,没找到。” 老巴克浑浊的目光扫过环形山中心的巨大废墟,又落回我们简陋的岩洞,嘴角扯出一个不知是讥讽还是苦涩的弧度。“种子库?哈!”他啐了一口带沙的唾沫,“早八百年就死透了!一堆废铁!你们倒是会挑地方……这破洞,连耗子都不稀罕待。” 他目光扫过根须收集来的那堆“破烂”,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空荡荡的水罐,眼神里多了点了然。“没水?” 我点点头。 老巴克没说话,只是用他那条完好的腿支撑着,拖着金属义肢,哐当哐当地走到岩洞深处,靠近岩壁的地方。他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在冰冷的岩石表面摸索着,又抓起一把沙土捻了捻,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动作熟练得像在检查矿脉。 “哼,”他哼了一声,指着岩壁和地面交接处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这底下,有东西。”他抬头看我,又看看根须,“你们这铁疙瘩,能往下挖挖看吗?不用深,就沿着这条缝。” 根须暖黄的“眼睛”看向我。我点点头。 根须挪过去,用它那条带着铲状末端的“手臂”,开始笨拙地沿着老巴克指的那条缝隙挖掘。沙土和碎石被一点点扒开。老巴克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指点一句:“左边点……再往下抠抠……对,就那儿!” 挖了大概半尺深,根须的铲子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它小心翼翼地扒开周围的土,露出底下灰白色的、带着细微孔洞的岩层。 老巴克眼睛一亮,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还用手指敲了敲。“成了!”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这是渗水层!底下肯定有水脉!就是太深,这点水汽,靠你们这点本事,猴年马月也喝不上!”他拍了拍根须冰凉的铁壳,“不过嘛……有这层东西在,说明这地方,死气没透顶!能活人!” 他站起身,环顾了一下我们这个简陋得可怜的据点,又看了看根须拖来的那堆“破烂”,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 “丫头,”他声音依旧粗哑,却少了刚才的疏离,“还有你这铁皮伙计……要是不嫌老头子我累赘,搭个伙?”他指了指外面呼啸的风沙和巨大的废墟,“这鬼地方,一个人,早晚得疯。两个人……加个铁疙瘩,”他顿了顿,“兴许能刨出条活路。” 风还在外面呜呜地吹,卷着沙砾打在金属废墟上。岩洞里,根须暖黄的光照着老巴克沟壑纵横的脸,也照着角落里那个埋着“泪滴”化石的小土包。 我看看老巴克,看看根须,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几粒冰凉的小石头。 活路。 这个词像一颗火星,落进了干透的柴堆。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稳一点,“搭伙。” 第12章 第一片绿叶 日子在环形山的阴影下,像渗水层的水珠,缓慢而固执地凝聚。老巴克的加入,像给这架濒临散架的破车,硬是塞进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 他那条沉重的金属义腿,哐当哐当,成了据点里最响的动静。他带来的不止是那条腿和满背篓的破烂,还有一种粗粝的、属于废土的生存智慧。 “这破铁片子,”他用一根撬棍指着根须拖回来的大块隔热板,“竖这儿!挡风!那边!堵上窟窿!丫头,搭把手!”他指挥着,声音粗哑但不容置疑。 我和根须成了他的临时工,吭哧吭哧地搬动那些沉重的金属板,按照他的意思,把那个浅浅的岩洞一点点围拢、加固。风沙被挡在了外面,呜咽声变得沉闷。虽然依旧简陋,但总算有了点“屋子”的样子。 水,依旧是勒在脖子上的绳。老巴克对根须刮岩壁水汽的效率嗤之以鼻。“磨洋工!”他嘟囔着,拖着他那条哐当作响的腿,在附近废墟里转悠了一天。 傍晚回来时,他背篓里多了半截锈蚀严重、但内壁相对光滑的粗大金属管,还有几块形状奇特的、布满孔洞的岩石。 他指挥根须在岩壁那条渗水缝下方,挖了个深坑,把那半截金属管斜斜地插进去,管口对准渗水缝。又把那些多孔的石头堆在管子周围和上方。最后,在管子最低处的出口下面,放上了我们那个宝贵的金属罐。 “瞧着!”他拍了拍手上的泥,一脸笃定。 第二天清晨,我迷迷糊糊醒来,习惯性地去看那空罐子。罐底,竟然积了一层清澈的水!虽然只有浅浅一层,但比根须刮一天的量还多! “冷凝,”老巴克得意地呲着黄牙,“晚上冷,水汽凝在管子里,顺着就流下来了!废土上,脑子比力气好使!” 根须的暖黄眼睛凑近那个简易的冷凝装置,内部的细微运转声似乎带着点“学习”的意味。 据点有了形,水有了盼头。我的心思,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土包——埋着“泪滴”化石的地方。每天清晨和傍晚,我都会过去看看,用手指轻轻拨开一点浮土,看看下面有没有变化。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那粒冰冷坚硬的小石头,安静地躺在土里,像睡着了,又像是死透了。每次看到它毫无生气的样子,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就被风吹得一阵摇晃。滴在它旁边的那滴血,早干了,只剩下一点深褐色的印记。 “还惦记那石头疙瘩呢?”老巴克有次看到我蹲在那儿,一边用一块砂石打磨着他那金属义肢的关节,一边摇头,“丫头,废土上,活得现实点。那玩意儿,没戏!不如多想想怎么把这破屋子弄严实点,或者让铁疙瘩再去找点能烧的东西。”他指了指堆在角落的、根须找来的几块干枯扭曲、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根茎,“夜里能暖和点。” 我知道他说得对。废土不相信童话。可每次看到根须用它那探针“手臂”,极其轻微地碰碰那个小土包,像是在给一个沉默的朋友打招呼时,我又觉得,也许……也许不是完全没戏? 根须似乎把这当成了它的新“优化”任务。在收集破烂、协助老巴克加固据点之余,它总会挪到小土包旁边,暖黄的光束柔和地照着那片小小的区域。 它用铲状“手”把周围的土拢得更平整些,用探针小心地驱赶偶尔爬过来的小虫子(虽然这里虫子少得可怜)。它甚至不知从哪里抠来一小块极其微小的、闪烁着暗淡荧光的透明晶体碎片,像个小小的装饰品,放在了土包旁边。 “根须……协议……优化……种子……基质……环境……”它呆板的电子音像是在解释。 老巴克看见了,只是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继续打磨他的金属腿。 希望像渗水层的水,一点点积累,又一点点□□渴的现实蒸发。直到那个异常寒冷的夜晚。 风停了。废土的寂静沉重得能压碎骨头。铅灰色的天空低得仿佛触手可及,一丝星光都没有。寒气像无数细小的针,透过加固的金属板缝隙钻进来,即使靠近老巴克点燃的那一小堆枯根火堆,也冷得人牙齿打颤。 “妈的……这鬼天气……”老巴克裹紧了身上那件破皮袄,把金属义肢往火堆边又挪了挪,齿轮关节发出细微的呻吟。 我蜷缩在火堆旁,裹着能找到的所有破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那个小土包。根须静静地“站”在土包旁边,暖黄的光束成了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柔和地笼罩着那片小小的区域,像在守护一个易碎的梦。 它内部的运转声似乎比平时更低沉、更平稳,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陪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寒冷和寂静中,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猛地撞进了我的感知! 不是用眼睛看到的,也不是用耳朵听到的。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共鸣!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渴求!像初生的雏鸟在蛋壳里第一次用喙轻啄内壁! 源头……正是那个小土包! “根须!”我失声叫道,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旁边一块金属板,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老巴克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咋了丫头?!见鬼了?!” 根须的暖黄眼睛瞬间转向我,光芒似乎也亮了一度,内部的运转声变得急促起来。 我没空解释,几乎是扑到小土包旁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近乎屏息地,拨开那层薄薄的浮土。 在根须暖黄色光芒的照耀下,在冰冷坚硬、毫无生机的沙土地里,就在那粒干瘪的“泪滴”化石旁边—— 一点极其微弱的、柔嫩的、绿! 它只有针尖那么大!不是幻觉!不是苔藓那种黯淡的灰绿!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生命质感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的鲜嫩绿色!它像一枚微缩到极致的翡翠箭头,倔强地、无比艰难地,从包裹着化石的、同样干硬的种皮(如果那还能叫种皮)裂开的一条细小缝隙中,探出了一丁点尖尖! 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在根须的光芒下微微颤抖着,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吹散。但它确实存在着!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土废墟里,在经历了亿万年的沉睡和石化般的绝望后,在吸收了废土的风沙、冰冷的岩石、根须笨拙的守护、老巴克粗粝的现实、还有我那滴微不足道的血之后…… 它活过来了!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不是悲伤,是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和震撼,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堤防!我死死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会惊扰到这初生的奇迹。 老巴克拖着哐当作响的金属腿凑了过来,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土里那一点微不可查的绿色。“老天爷……”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干涩发颤,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这……这石头疙瘩……真……真发芽了?!” 根须的暖黄色眼睛,此刻光芒柔和到了极点,静静地、专注地照耀着那一点微小的绿色。它那条带着探针的“手臂”,极其轻微、极其轻柔地,在距离那片嫩绿还有几厘米的地方,虚空地、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 “侦测到……生命……基质……活性……信号……”它的电子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波动?像是老旧的收音机突然收到了来自遥远星系的、充满喜悦的歌声,“等级:初级……但……潜力……巨大……优化……成功……” 第一片绿叶。 不,甚至还不是一片叶子。只是生命刺破死亡囚笼的第一缕微光。 它那么微小,却在根须暖黄的光芒里,在废土冰冷的死寂中,在三个伤痕累累的生命面前,绽放出足以点亮整个世界的希望。 我伸出手指,不是因为天赋的感知,而是出于一种纯粹的、近乎朝圣的冲动,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最温暖的皮肤,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轻轻“碰”了碰那点柔嫩的绿意。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混杂着欣喜、好奇和无限渴求的生命脉动,如同最纯净的电流,瞬间传遍我的全身。 在这片被钢铁和死亡统治的废土上,我们种下了第一粒活着的种子。而它,报之以最卑微也最伟大的——生命。 第13章 聚集微光 那一点针尖大小的绿意,像一颗坠入死水的星火,在环形山的阴影里悄然燎原。 消息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这片连风都带着绝望味道的废土上。希望,哪怕只有针尖那么大,也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分量。 小芒是第一个被吸引来的人。那个瘦小的影子,在环形山边缘嶙峋的风化石柱后躲躲藏藏了好几天。最先发现他的是根须,它那颗对环境异常敏感的“眼睛”捕捉到了微弱生物信号的徘徊。 当老巴克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那个顶着乱糟糟头发的小脑袋才怯生生地探出来。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大得惊人,盛满了恐惧、警惕,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对那块被光芒笼罩的绿色小地方的渴望。 “那……那是草吗?”他声音细弱蚊蚋,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远远指着碎石围栏里的嫩芽。 “是草,”我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他平齐,“活的草。我们种出来的。” 小芒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他几乎是扑到围栏边,却又在咫尺之遥猛地停住,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两片米粒大小的嫩叶。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动容的事——他解开怀里破布包裹着的泥巴小罐,里面是浅浅一层浑浊的水。他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极其小心地蘸了一点点水,屏住呼吸,轻轻滴在幼苗旁边的沙土上。 “给你……喝水……”他看着幼苗,小声地说。 那一刻,据点里很安静。 老巴克别过了头,用力清了清嗓子。根须的暖黄光芒更加柔和地笼罩着小芒和那株幼苗。 小芒留了下来,像只找到温暖角落的流浪猫,蜷缩在最避风的角落。他每天早早醒来,用他的小泥罐接一点点冷凝水,虔诚地分一点给幼苗,还会捡拾最细软的枯草,笨拙地铺在幼苗根部。 他的加入,像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悄然扩散。 几天后,一个沉默的身影出现在据点边缘。裹着脏污斗篷的佝偻女人,像一尊风化的石像,露出的手和脸如同枯树皮。她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据点,看着小芒蹲在苗圃旁的身影,看着那点越来越清晰的绿色(幼苗已舒展到指甲盖大小)。 夕阳拉长环形山的阴影时,她才慢慢挪过来,默默放下几块用坚韧叶子包裹的、黑乎乎带着草木香气的块茎,然后退到不远处一块背风岩石下蜷缩起来。 “哑婆,”老巴克低声告诉我,“能活命的地薯,难找得很。”哑婆留在了外围,一道沉默的影子。但她每天出去,傍晚回来,总会带点东西:能烧的荆棘根,苦涩的灰苔藓,或是几块珍贵的地薯。她从不靠近苗圃,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枯井般的眼神里似乎被那点绿色映出了一丝微澜。 接着是“铁匠”。他背着巨大的合金砍刀,魁梧得像铁塔,一道狰狞伤疤从额划到下巴。当他庞大的身影堵在入口时,气氛瞬间绷紧。老巴克握紧了磨尖的金属管,根须的眼睛转为橘红,无声挡在我身前,小芒躲到哑婆身后。 铁匠的目光刀子般刮过据点,扫过老巴克的腿,根须的破铜烂铁,落在我脸上,最终定格在角落苗圃里那点绿色上。他脸上的凶悍瞬间凝固、瓦解,翻涌起震惊、茫然,最后沉淀为一种深切的渴望,甚至一丝笨拙的怯意。他什么也没说,默默放下沉重的砍刀,转身走向废墟深处。 傍晚,他回来了,肩上扛着大捆用藤蔓扎好的、笔直粗壮的金属管和巨大的平整金属板——极好的建材。他把东西堆在门口,扛起砍刀,走到环形山另一侧能看到苗圃的地方,开始笨拙地搭建自己的栖身之所。没有言语,行动宣告了他的加入。 人,就这样一点点聚拢。像被黑暗驱赶的萤火虫,飞向唯一的光源。失去一条手臂、用机械钩代替的老猎人来了;带着几个瘦弱孩子的母亲来了,孩子们的眼睛在看到绿色时亮得像星星;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年轻人来了,总能找到意想不到的小东西…… 据点周围热闹起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老巴克指挥着加固和扩建)、孩子们压抑着兴奋的低语、人们搬运东西的脚步声……虽然风沙依旧呜咽,金属废墟依旧冰冷,但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生机,开始在这被遗忘的角落萌芽。 人多了,挑战也实实在在。水,永远不够。食物,永远稀缺。简陋的居所挡不住深夜刺骨的寒。然而,那株在根须暖黄光芒下日渐茁壮的幼苗(第三片嫩叶舒展,第四片也在探头),像一块无形的磁石,也像一面无声的旗帜。 没有争吵,只有心照不宣的协作。 “嘿,铁疙瘩!”老巴克吆喝着根须,“把那根长管子递过来!对,就那个!老瘸子(他自称),你扶稳了这边!对,卡住!丫头,把那个楔子给我!” 他们正在用铁匠扛回来的金属管,搭建一个更稳固的棚架,准备覆盖上找到的隔热材料和防雨布。铁匠闷声不响地扛着最重的金属板,汗水顺着他疤痕累累的脸颊流下。 哑婆带着几个眼尖的女人和孩子,在附近的岩缝和背阴处仔细搜寻。傍晚回来时,她的小包袱里多了几块地薯,而一个女孩则兴奋地举着一小簇灰扑扑但完整的苔藓:“看!哑婆说这个也能吃!” 失去手臂的老猎人没有抱怨,他用仅剩的手和灵活的机械钩配合,耐心地打磨着几块相对锋利的金属片,绑在老巴克找来的木棍上,做成简陋但实用的工具。 那个眼神锐利的年轻人,则用他找到的一些柔韧藤蔓和废弃电线,在棚架下编织着可以悬挂物品的网格。 小芒成了苗圃最忠实的守卫。他不再满足于只给幼苗浇水,还学着根须的样子,用捡来的更小的、圆润的彩色矿石碎片(可能是某种废弃的工业材料),在幼苗周围精心地摆了一圈小小的“栅栏”,像在装饰一个无比珍贵的宝物。 他甚至用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在夜晚寒冷时,小心翼翼地、松松地盖在幼苗上方的支架上,充当临时的“小被子”。 “别闷着它……”他小声对根须解释,根须的暖黄眼睛温和地闪了闪,似乎表示认可。 傍晚,简易的冷凝管下,那个金属罐里的水依然不多。 老巴克拿着一个用半个破头盔改成的“水瓢”,小心地分着水。他先给哑婆、带孩子的母亲和孩子们分了稍多的一点点,然后是干活最重的铁匠和年轻人,最后才是他自己、老猎人和我。 没人说话,只有默默接过的动作和轻微的吞咽声。水很凉,带着铁锈味,却比蜜还珍贵。 分到水的人,会不自觉地看向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苗圃。根须的光芒柔和地笼罩着它,三片嫩叶在微光中仿佛也散发着宁静的生命力。那个眼神锐利的年轻人,把自己分到的一小口水,只喝了一半,另一半,他默默走过去,极其小心地浇在了幼苗旁边的土里。 老巴克看见了,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据点简陋的棚架下,小小的火堆燃着(烧的是哑婆她们找来的干荆棘根和枯苔藓)。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人们疲惫却不再死寂的脸庞。孩子们依偎在母亲怀里,小芒靠在根须冰凉的铁壳旁,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颗小小的彩色石子。 铁匠坐在稍远的地方,沉默地擦拭着他那把巨大的砍刀。老猎人在火堆旁,借着火光,用他那条机械钩灵巧地辅助,修理着一只破旧的鞋子。 哑婆坐在最暗的角落,火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她浑浊的目光越过人群,长久地、安静地落在那株被光芒笼罩的幼苗上。 老巴克靠着他那条哐当作响的金属腿,环视着这一切。火光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拿起一块烤得微热的地薯,掰开一小半,递给我,又掰了另一小块,塞到睡着的小芒手里。 “瞅瞅,”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粗粝的暖意,目光扫过加固的棚顶、角落里堆着的工具和材料、火堆旁的人们,最后定格在那片温暖的绿意上,“像那么点意思了,是不是?” 第14章 微光社区 我们不再只是几个蜷缩在岩洞里的流浪者。围绕那株顽强生长的幼苗(它已经舒展开五片嫩绿的叶子,在根须恒定的暖黄光芒下骄傲地挺立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社区,如同藤蔓般在这片废墟边缘悄然生长、缠绕。 家的模样,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老巴克是当之无愧的“总工程师”。他拖着那条哐当作响的金属腿,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金属管当拐杖,在简陋的棚架下走来走去,声音洪亮地指挥着。 “铁匠!那根主梁!左边!再抬高点!对!卡住那个榫头!”他挥舞着手臂,铁匠闷声不响,古铜色的肌肉贲张,轻松地将一根沉重的金属管抬到需要的位置,精准地嵌入老巴克用废弃零件打磨出的简易连接件里。 “丫头!绳子!把那边拽紧喽!”我赶紧跑过去,和另一个年轻人一起,用力拉紧固定棚顶防雨布(几块巨大的、相对完好的隔热材料拼凑而成)的坚韧藤蔓。 “根须!别戳那儿看!把那堆小点的碎板子递给我!对,就那些!”根须吱嘎作响地挪动,用带着铲状末端的“手臂”,笨拙但准确地将一堆相对平整的金属碎片推到老巴克脚边。 老巴克立刻蹲下,用他仅存的灵活手指和那条金属义肢配合着,快速地将碎片拼接、固定,填补着棚壁的缝隙。 棚架在众人的协作下不断向外延伸、加固。铁匠扛回来的金属板和管道成了骨架,哑婆她们找到的柔韧藤蔓和废弃电线是捆扎的绳索,根须收集来的各种隔热碎片和防雨布是遮风挡雨的皮肤。 虽然依旧粗糙简陋,但足以抵御越来越频繁的风沙和偶尔飘落的辐射尘雨。几个相对独立的小隔间被划分出来,用捡来的破布帘子隔开,算是给每个家庭或个体一点私密的空间。 哑婆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影子,却成了社区里最不可或缺的“寻宝者”。她那双仿佛能看透岩石的眼睛,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角落发现生机。 她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和孩子,每天清晨就消失在废墟深处或环形山的岩壁间。傍晚回来时,她们背篓里的收获总能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有时是几块沾着新鲜泥土的地薯;有时是一小捆散发着清香的、灰蓝色的、据说可以煮水喝的变异苔藓;最让人惊喜的一次,是在一处背阴的岩缝里,发现了一小片匍匐生长的、结着米粒大小、深紫色浆果的矮小灌木! 哑婆用枯树枝般的手指捻起一颗浆果,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虽然那浆果酸涩得让人龇牙咧嘴,但在只有地薯和苦苔藓的日子里,这无疑是难得的美味。 小芒小心翼翼地摘了几颗最饱满的,没有自己吃,而是献宝似的放在了幼苗旁边的小石子上。 食物和水依然紧张,但分配变得井然有序,甚至带着一种仪式感。老巴克用那个破头盔做成的“水瓢”,掌管着冷凝管收集的每一滴水。他分水的顺序早已成为默契:孩子、寻找食物的人(哑婆她们)、干重活的人(铁匠、年轻人)、其他人。 没有人争抢,接过自己那份时,总会下意识地看一眼角落里的苗圃。那点绿色,像一块公平的砝码,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个眼神锐利的年轻人,大家叫他“锐眼”。他很少说话,却总能找到最实用的东西。他用废弃的金属片和柔韧的藤条,为老猎人制作了一个更灵巧、可以更换不同工具头(小铲子、小钩子)的机械臂套件。 他还用找到的几块光滑的金属板和木炭,在棚架下最避风的角落,制作了一块简单的“记事板”。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些简笔画:一个水滴代表水源情况,几个小圆圈代表找到的地薯数量,一个向上的小绿芽代表幼苗的状态。 每天傍晚,他会默默更新这些符号,所有人都看得懂。 小芒成了社区里的小太阳,更是那株幼苗的“专属守护天使”。他不再满足于浇水铺草,还从锐眼那里“讨”来一小块相对光滑的金属片,用尖石头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下了“小草的家”几个字,插在苗圃旁边。 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根须的暖黄光芒下,小心翼翼地擦拭每一片嫩叶上的浮尘(虽然废土的风沙很快又会落下),仿佛在照顾一个娇贵的公主。 根须是他最忠实的伙伴和助手,探针手臂会帮他赶走偶尔落下的、不知名的小飞虫,暖黄的光芒总在他需要时,照亮幼苗的每一个细微角落。 夜晚,是社区最温暖的时刻。简陋的棚架下,小小的火堆燃着哑婆她们找来的干枯根茎,噼啪作响。火光跳跃着,驱散着寒气,也照亮着一张张疲惫却不再麻木的脸。 孩子们依偎在母亲怀里,听着老巴克用粗哑的嗓音讲着那些年代久远、半真半假的“旧世界传说”——关于会下雨的云,关于流淌着牛奶和蜜的河流(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小芒忍不住问:“蜜是什么?”)。 铁匠坐在稍远的地方,火光映亮了他半边疤痕累累的脸,他沉默地擦拭着那把巨大的砍刀,刀身在火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但握刀的手却显得异常稳定。 老猎人坐在火堆旁,用他那条被锐眼改造得更灵活的机械臂,灵巧地修补着一只破旧的皮靴——那是他从废墟里捡来的,视若珍宝。 哑婆坐在最暗的角落,火光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跳跃。她依旧沉默,只是偶尔,目光会长久地、安静地落在那株被根须光芒温柔笼罩的幼苗上,枯井般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水光闪动。 这天晚上,火堆旁的气氛格外宁静。老巴克讲完了一个关于“会唱歌的树”的离奇故事,孩子们带着满足的幻想沉沉睡去。锐眼在“记事板”上更新完代表“水源充足”(今天冷凝效果格外好)的水滴符号,也安静地坐了下来。 一直沉默的老猎人,看着火堆里跳跃的火焰,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生锈的门轴转动。 “以前……在北边,”他用那条灵活的机械臂指了指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有个小矿镇。不大……但热闹。”他顿了顿,火光映着他仅剩的那只眼睛里,翻涌起深沉的痛苦。 “辐射尘暴……像他妈的黑墙……压过来……跑都来不及……”他那只完好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破皮靴,指节泛白。“老婆子……抱着小孙子……就在我眼前……”他的声音哽住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那只机械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棚架下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火堆噼啪作响。连风似乎都静了一瞬。 铁匠擦拭砍刀的动作停了下来。锐眼默默垂下了头。带孩子的母亲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小芒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 哑婆的目光,从幼苗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老猎人痛苦的脸上。她依旧没有开口,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枯槁的脸上流露出深切的、无声的悲悯。那是一种只有经历过同样深渊的人,才能读懂的共鸣。 老巴克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一块烤得焦香的地薯,掰开一大半,不由分说地塞进老猎人那只紧紧抓着皮靴的手里。“吃!”他声音粗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都过去了!活着,就得往前看!瞅瞅咱这儿,”他环视着加固的棚顶、堆放的物资、火堆旁的人们,最后目光落在根须和它守护下的那片绿意上,“这点亮儿,这点绿,就是咱往前看的奔头!” 老 猎人握着那块温热的、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地薯,粗糙的手指颤抖着。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也落在了那株在根须光芒中轻轻摇曳的幼苗上。那点柔嫩却无比坚韧的绿色,像一剂无声的良药,缓缓注入他痛苦的心田。他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松弛下来,那只机械臂,也重新恢复了平稳。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死寂。他低下头,慢慢地咬了一口地薯。 火光跳跃着,温暖重新流淌在棚架之下。那些深埋的痛苦并未消失,但在这片共同守护的微光中,它们不再能轻易吞噬人心。 根须暖黄色的光芒,如同永不疲倦的灯塔,温柔地笼罩着苗圃里那株日益茁壮的幼苗,也笼罩着棚架下这群相互依偎的灵魂。 那小小的绿叶,在光芒与夜色的交界处轻轻舒展,仿佛在无声地汲取着这片“微光社区”凝聚起来的、比废土本身更坚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