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理寺对门开饭馆》 第1章 第一章 “芝姐儿——!” 林芝半昏半醒间,是被一阵陌生女人的哭嚎声吵醒的。 “芝姐儿,芝姐儿!你这狠心的孩子啊——” “你快睁眼瞧瞧娘啊……” “没了你,你让我们俩以后还怎么活啊——” 那声音离得极近,几乎像是要钻进林芝的脑壳里。她想抬手捂住耳朵,方才发现身体沉沉的,完全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耳畔又多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别胡说,芝姐儿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的。” 在呜呜咽咽的哭声中,林芝的意识渐渐清醒。随着她掌控身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起喉部的疼痛,声带发不出半点声音,唾液混着血沫在口腔里打转,剧烈的疼痛让林芝眼前一黑,几欲晕厥过去。 她是怎么了? 林芝努力回忆,忽然意识到她应该死了? 林芝清楚记得,自己前一晚在全国观众面前赢下厨王争霸赛,堂堂正正打败昔日敌手,没曾想当晚便遭遇袭击,身上被连刺数刀。 就在这时,身侧的男女声激动起来:“胡大夫,胡大夫,您来了?麻烦您,麻烦您赶紧看看芝姐儿!” “胡大夫,求求您。”伴随着一道噗通声,女人哭喊着:“一定要救救芝姐儿!我就只有她一个孩子啊……” “娘子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随着另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林芝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人抬起,手指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片刻以后,那双手又抬起她的下巴。尽管对方动作轻柔,林芝也依然能感受到阵阵刺痛。 林芝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挣扎半响,勉强掀开眼皮,正对上数道或惊或喜的目光。 “芝姐儿?芝姐儿醒了!”从刚刚便缭绕在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捏着汗巾子抹泪的妇人欣喜若狂,扑到床铺上,颤着手触碰林芝的脸颊。 “好好……太好了!”一旁的男人语无伦次,半响才伸手扯住身侧的老人:“胡大夫,您快看看!” 夫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中间夹着白发郎中微粗的应和声。 林芝费力地抬起头,眼前一亮,终是看清了面前的三人:扑在自己身上的陌生妇人瞧着形容憔悴,额头一块青紫,双眼更是肿如核桃,见着她抬眸看来又是一声哭喊:“芝姐儿——” 林芝一怔,视线划过妇人的面容。面前的妇人梳着垂肩髻,发髻上斜插一根如意云纹金簪,瞧着甚是富贵。 不过那簪子富贵,妇人穿着的衣物却是平平,外面罩着的褙子为葱白色,只在边缘处绣了一些简单的花纹,内里衣衫与罗裙都是沉香色。 林芝目光划过妇人,又猛地收回来。她呆呆地看着妇人半响,旋即又看向其余二人,最后将四周环顾一圈。 她,这是,穿越了? 几乎思绪浮现的刹那,随着剧烈的头痛,无数陌生记忆涌入林芝的脑海中。 她时而是刚刚夺得厨王称号的厨师林芝,时而是知州府里三姑娘的陪嫁丫鬟林芝。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不断交错,碰撞,生生刻入林芝的大脑。 她,穿越了。 林芝吃痛扶着脑袋,双眼发直,定定地望向抹着眼泪的妇人——也就是记忆里的林母,挣扎着挤出一道声音:“……娘?” “芝姐儿?你别吓娘——你认不得娘了?”林母被林芝的反应唬到,瞧着女儿面色惨白的模样,又急得落下泪来,伸手直拽那名白发郎中:“胡大夫,胡大夫,你快给芝姐儿瞧瞧。” 胡大夫拨开林母的手,镇定地上前。他又是把脉又是查看林芝的反应,终是得出结论来:“姐儿悬梁时间略长,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不过也正因其悬梁时间过长,所以伤及咽喉经脉,致使气血先虚,上扰清空,险些阴阳皆脱。” 阴阳皆脱可不是什么好词! 胡大夫的话音刚落,林母顿时惊得止住哭泣,两眼圆睁。 过了片刻,她嚎地一声再次扑在林芝身上。林母一手搂着林芝,一手重重拍着自个儿的大腿,口中痛呼:“我的儿——我可怜的芝姐儿啊——” “娇娘,冷静些。”林父同样面露痛意,只是他更理智些,竭力拉着自家娘子:“人胡大夫说的是险些,咱们家芝姐儿好好着,好好着。” 他双手拉着自家娘子,而后又转身看向郎中:“胡大夫,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夫人放心。”白发郎中也察觉是自己说过了头,忙抚着胡须解释道:“姐儿吉人天相,保住了性命,只不过……” “只不过?”夫妇面露惊恐。 “因气血不足,瘀血内阻之故,姐儿可能丢失了一部分记忆,更严重可能性情都会发生变化。” 胡大夫想着芝姐儿刚刚的反应,先给夫妇二人提个醒。 林芝闻言,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上辈子无父无母,在孤儿院待到十六岁后离开。幸运的是她很快得到师傅收留并教导厨艺,方才有了后来的日子。 可师傅再是慈和,与前身和父母间的表现却也区别甚大。要她立刻效仿前身来应对面前的夫妇,林芝想想便别扭得很。 胡大夫的话,恰好给了她改变的机会。 与此同时,夫妇两人亦是面面相觑,只是想到女儿是悬梁自尽,能保住性命亦好,丢掉记忆什么的也无所谓了。 “要是能把那事儿给忘了……” “……”林父听到林母的嘀咕,伸出胳膊肘撞了她一下。 林母表情微变,连忙偷偷瞥了林芝一眼,见林芝面色懵懂才长舒了一口气,赶忙开口问道:“芝姐儿,你喉咙疼不疼?肚子饿不饿?娘把米汤拿来……” “胡大夫,还要麻烦您为我家姐儿开一副方子。”林父则亲热地拉住大夫往外走。 待胡大夫开好药方,他先付了看病钱,而后再从袖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钱袋,径直塞进胡大夫手里。 胡大夫怔了一怔,反手将钱袋又塞回林父的手里:“林郎与我是什么关系?何必这般客气!你放心吧,我晓得其中窍穴。” 胡大夫常到官宦人家看病——不过他不是给郎君、娘子和哥儿姐儿看病,而是专门给婢仆看病的,自是清楚大户人家面上瞧着风光,内里龃龉重重,日子各有各的难处。 为了争抢主家身边人的位置,那是拼了命的。同样稍有不慎出个差错,又或是得了病,说不得就得被挤兑到角落里。 更何况—— 林郎的女儿是悬梁自尽! 眨眼间,胡大夫脑海里已经闪过数个看过的剧本。要不是他刚刚把脉时没摸着喜脉,不然那剧本的数量估计还得再翻三番。 胡大夫想到这里,往下道:“若是有人问起你家姐儿的情况,我定然会往轻里说,便说芝姐儿是不小心勒到脖子,断不会说是……” 胡大夫话尚未说完,却见面前的林父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若是有人问起,还请胡大夫说得越严重越好。” “唉?” “还请胡大夫帮忙。”林父拱了拱手,再次把荷包塞进胡大夫的手里。 “这——”胡大夫捏了捏那薄薄的钱袋,顿时知道里头乃是交子。交子最少也得一贯钱一张,对于胡大夫这般无甚名头的大夫来说属实是不少的钱了。 他当即点点头,应承下来。 直至胡大夫的身影转过街角再也瞧不见,林父才满脸忧色地收回目光,转身往最近的药铺而去。 不多时,他便提着一包药材匆匆回府。才迈进自家屋门,林父正见妻子端着托盘往内间去,托盘里盛着一碗熬得细腻绵密的米汤。 因为收藏比较少,所以这本更新字数会少一点,上榜后字数正常嗷! 目前速度:日更or隔日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林父快走几步上前,赶在娘子前头撩起了帘子。待林母进了屋,他才随后跟上,又抢步到林芝床边,按住欲要起身的她。 最后,林父在床榻上支起一张小几:“别动,你好好休息着。” 林母将托盘搁在小几上,跟着劝说:“你爹说得对,芝姐儿你且躺着。” 说着,她舀起一勺米汤,吹了又吹,待热气散得差不多了,才递到女儿面前:“来,张嘴,啊——” 莫说上辈子,便是原主五岁以后也不曾有过这般待遇。林芝脸颊飞红,怪不好意思的,忍着痛哑声道:“不,不用,我,自己……” “害什么臊?”林母不由分说,将汤匙往她唇边送去:“乖乖,啊——” 林芝左右支绌,只得张口由着母亲将米汤喂入。这米汤吹得半温半凉,入口正合时宜。 随着林芝吞咽的动作,米汤顺着食道而下,熨帖了隐隐作痛的嗓子,落进空乏的胃里。 明明米汤并不炙热滚烫,林芝却觉得一股暖流自心底漫开,直直涌向四肢百骸。 林母见林芝不再推拒,只乖乖张口,一口一口喝着米汤,悬着的心方才放下大半,就连紧绷的筋骨也松快了一些。 待林芝喝完米汤,小鸡啄米似地半眯着眼打瞌睡,林母方才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外,想让女儿好好休息休息。 她一边烧了炉子熬汤药,一边与林父念叨着:“我与灶房使了钱,请王厨子帮我熬着鱼汤,回头你再往市场上去一趟,买些梨子,再买只老母鸡来,好给芝姐儿补补身子……” 林父耐心听着,时不时应一声,只是眉心依旧紧蹙不展。 林母的声音渐渐变轻,终而止住,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抽泣声。 林父伸出手,默默揽住娘子。 林母倚靠在他的怀里,泪水直往下落:“你说……咱们芝姐儿怎会遇见这等事?” “咱们家做了一辈子的忠仆,一门心思就为了老太太,为了郎君,怎就落得这般地步?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就这么,就这么……” “就这么把芝姐儿送给路边闲汉,她这是想要芝姐儿的命啊……” “芝姐儿一贯来只说人好话,从未说过三姑娘一句不好的,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她受了多少委屈……” 眼瞅着娘子的声音愈来愈响,林父赶忙捂住她的嘴:“娇娘,你小声点。” 只是林母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宛如烙铁印在手背上一般,阵阵刺疼直钻进胸口。 林父与林母在外窃窃私语,却不晓得林芝乃是假寐。她眼睛虽是闭着,却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林芝阖目细细回想原身记忆,首先原身外貌名字都与自己全然相同。其次,其祖上数代皆为家生子,不过不是席知州本家所出,而是老太太赵氏陪嫁过来的奴仆。 她所穿越的朝代,风俗礼制与北宋相仿。本朝圣人仁厚,自开国起便禁止民籍世袭为奴,一应改为雇佣,世人唤作人力女使。 是以唯有累世高门,方能留存自开国便有的家生仆婢。便是席知州这般的门第,家生仆户也不过寥寥几十,人丁数量尚不及人力女使的十之一二。 偏生原身一家皆为家生子,身家性命都攥在主家手里。 林芝之父名为林森,自幼服侍席知州,从跑腿小厮熬成了府里的三管事。其母名为苏娇娘,本是老太太乳姐之女,自小习学女红,老太太内里衣裳多出自她的手,还是这两年因眼睛渐渐差了,方才渐渐退居幕后,主要负责描红制样,教习徒弟的活计。 原身得母亲苏娇娘的悉心教导,女红手艺自然不俗,打小就被选去大姑娘屋里伺候。 是的,前身起初是在大姑娘针线房里做事,而后才被知州夫人李氏挑中,转而进了三姑娘屋子伺候。 前身是个安时处顺的性子,到三姑娘房中,她也依旧尽心竭力,从未出过差错。 林芝反复思忖,觉得主仆之间若生嫌隙,唯有一事可疑。在三姑娘婚事定下以后,知州夫人李氏曾将原身唤到跟前说话,话里话外叮嘱她日后要尽心服侍姐儿姑爷。 原身对做通房侍妾甚的虽无感觉,但也并不抗拒,只道主家吩咐便从,也从未因这事改变态度。 但这件事情,诸人都心知肚明。 林芝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无比,要知道三姑娘前一日还与原身共赏布料纹样,说是要裁制新衣,如今却突然发难,还这般作践人,实在寻不出缘由。 原身同样也想不通,她绝望之余,平生头回生出违逆主命的心思来,最后用一根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 林芝口中生涩,半响不知作何反应是好。可她来不及为前身悲伤片刻,又不得不开始思考自身面临的问题。 虽说三姑娘要如此对待前身的理由尚不清楚,但自己若是再回三姑娘身边做事,无疑是回到火炕。 今日她能将自己送给街边闲汉,那明日也能将自己配给最底层的小厮仆役,也有可能将自己卖进那等不见天日的地方。 光是想想,林芝便心生寒意。 若是她落到那般地步,这对疼爱独女的夫妇又会如何?林芝自诩自己占了原身的身子,那就应当代替她孝敬父母,她想到这里,愈发心情沉重。 恰好此刻,林芝再次听到外面的对话。林森正拉着苏娇娘,细细说着这事,最后他的双手落在娘子肩膀上,微微用力:“娇娘,你记住。” “你在我面前说说也罢了。” “到外头,千万不能说一句三姑娘的不是。” 宋娇娘抿着嘴,不作声。 林森不得不加重声音:“娇娘,我这般说亦是为了我们一家……咱们家是家生子,没主家的允许一辈子都是!” “若是你心怀怨怼,流露出来,恐怕会让郎君娘子没了愧疚,反而心生忌惮。” “到那时,咱们家——”林森说到这里,难免哽咽。 往日他因家生子出身,而备受郎君信重,觉得自家比雇佣来的女使人力要来得体面。 可如今,林森却想若是自家亦是雇佣来的那该有多好,女儿不会因主人家的一句话而绝望自尽,自己也不用惶恐不安,恐家破人亡。 虽然林森未往下说,但宋娇娘已是听出其中意思。她下意识抓紧了夫君的衣袖,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怎么会?三姑娘都做出这般事儿来了,府里难不成还要……” 就在此刻,屋里传来一阵嘶哑的呼唤声:“爹……娘……” 即便林芝的声音虚弱低沉,正在对话的两人也是立刻听见了动静。他们赶忙止住对话,撩起帘子进了屋,焦急地看向榻上的林芝:“芝姐儿,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林芝摇摇头,顾不上先前想要借失忆隐瞒身份的事儿,先将泛着甜腥味的唾液咽下肚里,旋即强忍着阵阵刺痛道:“娘,您和爹,都是为了我好。” “可三姑娘,三姑娘,亦是郎君与娘子的孩子,是,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 “芝姐儿?”宋娇娘先是惊喜,看女儿的反应想来神志清楚,并无失忆等风险。 可欢喜仅仅维持一瞬。 随着宋娇娘听清楚女儿的话语,她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一股子寒意从骨头缝里冒了出来。 “娇娘,芝姐儿说的对。” “……”宋娇娘跌坐在榻边,止不住的淌泪,一语不发。 她身为母亲,想为孩子讨个公道,却是忘了三姑娘亦是郎君娘子的掌上明珠。 半响,宋娇娘用力拭去面上泪水,咬牙道:“你们说得对……” “你想通了就好。”林森松了一口气,刚说到一半,宋娇娘便打断他的话语:“咱们得走,咱们得走。” 林芝面露惊讶,林森陡然一怔。 宋娇娘此刻已彻底冷静下来了,她抬眸看向父女两个,又重复一遍:“咱们得走,得想个法子赶紧脱身。” 第3章 第三章 先头林芝想到三姑娘的事情后,便有了这般打算,原来还想徐徐图之,没曾想宋娇娘反应比自己更快,竟是当机立断,立刻提出这般想法。 林森怔了一怔:“……脱身?” 宋娇娘拿着汗巾子抹了抹泪,没顾得与林森说话,而是起身走到屋门口,将两道门都合上,方才回到内间。 她双手用力拍在自个儿的脸上,声音又脆又响,直教林芝与林森瞪圆了眼:“刚刚是我糊涂,一心只觉得芝姐儿受了委屈,想着要给芝姐儿讨个公道。”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郎君说的不错,咱们全家三家生子,有恁的资格说不好的?” “说不得明日屋里便有传闻起来说芝姐儿犯了错,说咱们两个仗势欺人,冠上几个罪名便发卖出去。” “咱们一家说不得卖去不同的地儿,说不得便家破人亡了。” 知州府风光无限,仆佣婆妇穿金戴银,外人瞧见都要高看一眼。 可内里的踩高捧低,宋娇娘再是清楚不过。她几十年来也见过几回,前一日还是娘子跟前得意的人物,后一日便被掌了脸,打了板子,打发去了乡下庄子配人。 再出现在跟前时,做小伏低,畏畏缩缩,宛如寻常村妇,哪里还有当年意气风发时的模样。 这般的还算运气好的,有些走了以后便没了下文,不知是死了还是拉到别处卖了。 宋娇娘一番话,直说到林森与林芝的心坎里。林森瞥了一眼女儿,想拉着宋娇娘到外头说,可宋娇娘却是摇摇头,搂着林芝道:“芝姐儿生死走了一遭,亦是有些明白了。” “咱们一家人,都得豁出去!” “你想想。”宋娇娘念叨着,“与你一道当跑腿小厮的赵肥,现在去哪里了?” “他犯了错,收了钱,才被……” “你难道没收过旁人的孝敬?待我们一家被发卖掉,旁人口中,你,我,还有芝姐儿也是犯了错!”宋娇娘柳眉倒竖,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就这么一说,你怎么还急起来了?”林森见状,赶忙打断娘子的话:“我自是有这个心思的,就方才我还与胡大夫交代了,凡是有人问起便说芝姐儿病得厉害。” 林芝眼前一亮:“爹,厉害。” 宋娇娘闻言亦是面色转好,不过她还是先看了林芝一眼,又起身到外间拿了纸笔回来。她将几样东西都搁在几子上,念叨道:“你也不嫌嗓子痛,若是有想说的便写下来,知道了没?” 林芝乖乖点了点头,却是没打算手写,前身自是写了一手好字,可她却是未曾尝试过,尚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 宋娇娘叮嘱完女儿,才继续与林森说话:“你原本是想怎么办?” “我原想着芝姐儿丢了记忆,待三姑娘出嫁以后这事便过去了。”林森坦然答道。 他身为家生子,并未想着立刻要脱身离开,直到宋娇娘说出口来,林森方才发现原来自己与娘子想得一样。 宋娇娘闻言,顿时莞尔。 不过林森话锋一转,话语里透出些许担忧来:“只是咱们离开知州府以后,一家子要怎么活?”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有手有脚的,即便再给人雇佣当仆婢,总能撑过去的。” 林森哑然:“……也是。” 林芝手里把玩着笔,同时听着两人的对话。她听到这里,眯了眯眼,心中升起一个想法:“爹,娘,我,我有一个办法。” “我的儿,我都与你说了,你有想说的便写字——”宋娇娘娇嗔一句,抬眸看向林芝时却是一愣,只见林芝抓着毛笔,摆弄片刻,蘸着墨汁歪歪斜斜写字。 宋娇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森顺势看去,同样变了脸色。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顿时心里发沉,莫非女儿虽然未曾失忆,却留下了旁的后遗症? 宋娇娘定睛看去,果然那字丑得不堪入目不说,更是这里多一笔那边少一笔,乍一看还以为是启蒙开智,初学乍练者写出来的。 宋娇娘屏住呼吸,又望向女儿,只见林芝写得认真,仿佛完全没看出自己写的字哪里奇怪一般。 她心里紧张,手上用力抓住林森,直揪得林森龇牙咧嘴。 可他同样心里不安,耐着性子等林芝写完,愣是连气音都不敢发出一下。 林芝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二人,略略松了一口气,而后她举起纸张,兴冲冲地给两人看:“这个。” 宋娇娘与林森勉强按捺下心中思绪,抬眸看向林芝手里举着的纸张,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看起来都极为艰难。 “苦……肉……计?” “对,我,要,装作,傻了。”林芝握紧拳头,掷地有声道。 宋娇娘与林森盯着三个大字,又缓缓将视线挪向林芝,半响又转而看向大字。 来来回回,反复数次。 到最后,夫妇二人相视一眼,疯狂用眼神交流。 这孩子是装的,还是真病了? 其他不说,就这字拿出去,保证人人都能认为她傻了! 林芝不用看,都知道林森与宋娇娘在打什么眼色官司。 她脸颊泛红,心里暗道她穿越前从未练过毛笔字,提笔时便虽有着前身练习写字的记忆,但写下去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 故而林芝索性将错就错,写出这副歪歪扭扭的字来。她若无其事,甚至又把写着三个大字的纸张仔细看了一遍,面露满意:“怎,么,了?” 宋娇娘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用力,死死扭住林森的胳膊。 林森疼得直冒冷汗,面对女儿疑惑的眼神时他还勉强撑起嘴角:“没什么,没什么。” 顿了顿,他补充道:“苦肉计好,苦肉计好。” 宋娇娘也赶紧跟着点头,连连附和:“好好好,就按你说的做。” “……我,还,什么都,没说。” “娘都认识你十几年了,哪能不晓得你想什么?娘晓得的,后头你负责演戏,娘和你爹负责赔礼道歉加诉苦。” 宋娇娘满口应下,随即便拉着林森嘀嘀咕咕,说着后头的打算。 林芝瞧在眼里,竖耳倾听两者对话片刻以后也渐渐放下心来。 从原身记忆中,她清楚得知,林森与宋娇娘都是有本事的人,个顶个的能干,在知州府里也颇有地位,故而宋娇娘与林森刚开始都尚且抱有期望。 同样,他们清醒得也很快。 这也是,能在大户人家里混到一定地位的,各个都是人精。 --- 正当林芝一家细细商量之际,胡大夫也回到医馆。他刚拿出钥匙开了房门,眼角余光便发现两道黑影闪过,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推进屋里,跌跌撞撞几步才站稳身子。 再来是大门落锁的声音。 胡大夫被惊出一声冷汗,下意识开口叱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胡大夫。” “……”胡大夫闻声看去,只见室内上首坐着一个头戴无脚幞头,穿着一身宝蓝色缎子衣裳的男人。 胡大夫面上的惊恐褪去大半,惊疑不定道:“黄?黄管事?” 黄管事淡淡一笑,起身拱手道:“事出突然,冒犯到胡大夫,还请胡大夫见谅。” 胡大夫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僵在原地,连手都不知道摆哪里好。 若是有不知情的人瞧见,得以为这屋子是黄管事的,而不是胡大夫的。 黄管事又笑了笑,不轻不重地斥责那两名青衣小厮:“我让你们请胡大夫进来,怎这般粗鲁,倒是教胡大夫受了惊吓,还不赶紧给胡大夫道歉!” 两名青衣小厮闻言,干脆利落地给了自己两耳刮子,又磕头认错,惊得胡大夫连连摆手,赶忙让出半个身量来。 瞧着胡大夫战战兢兢的架势,黄管事眼里才闪过满意。他和气地吩咐胡大夫落座,又教人把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钱袋搁在胡大夫手边的边几上。 “胡大夫无需紧张,我这回过来,不过是奉郎君之命来问几句话罢了。” 第4章 第四章 “你是说那婢子可能失忆了?甚至傻了?” “是。”先前在胡大夫跟前一派人上人架势的黄管事,此刻正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回答着跟前人的问题:“回禀郎君,小的仔细盘问过那名胡姓郎中,林芝虽是及时被宋妈妈与林管事两人救下,但悬梁时间过长,以至于气血瘀阻,清窍失荣,脑脉痹阻。” 坐在上首的乃是一男一女,男人蓄着胡须,容貌清隽,正是知州府的主人:席知州。 他一手抚着胡须,一手轻轻敲击着几案,并未给予黄管事回应。 黄管事见状,又往下说道:“据胡大夫所说,林芝刚刚苏醒时,甚至认不得宋妈妈,半响才会喊人。” 席知州方才信了一二分,他缓缓反问道:“你觉得这名胡郎中说的,有几分可信?” 黄管事恭敬道:“回郎君的话,小的想来是有三四分可信的……那胡郎中不过是街头巷子里的寻常大夫,哪里敢隐瞒。” 席知州不置可否:“就是他过于寻常普通,说不得查不出什么东西胡说八道一番亦有可能。” 黄管事讷讷应是,不敢接话。 席知州沉吟片刻,吩咐道:“你且让人盯着林森一家,瞧瞧那婢子是真傻了还是装疯卖傻,另外再寻个机会让别的大夫给她瞧瞧。” 黄管事得了话,赶忙退下去办,最后只隐约听见席知州与身侧妇人抱怨:“你刚刚可曾问了三姐儿,她为何要做这种事!?” 暂且不说三姑娘已定下婚事,离出嫁已不足百日,亲家那边定然会关注自家的一举一动。 更何况,席知州来太平州做官已有两年有余,自诩政绩斐然的他正动用手里人脉,打算三年一过便调任至上州为官。 如今,正是调任评定的重要关头,家里任何一点不好的风声都可能造成影响。 偏偏自家女儿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将贴身婢女当街赠送与闲汉的丑事来。 高门大户最是要脸,别说折辱打骂,更是要将身边亲近者装扮得满身罗绮,翠羽明珰来彰显自家的富贵仁善。 尤其席知州这般正值壮年,有意向上打拼之人更是万分珍惜自己的羽毛,万万不愿在这等细枝末节的事上落下把柄。 当消息传到衙门时,席知州的脑袋便是嗡的一声,只觉得一团火直直烧到脸上,看都不敢看周遭同僚面上神色,直直狂奔回家中。 即便如此,也是迟了一步。 席知州还没来得及盘问女儿,便得知那名婢子在家悬梁自尽之事。 席知州越想越是恼火,对着妇人也没了往日的好脸色:“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竟是做出这般愚蠢至极的事儿来!” “我不要求她与大姐儿和二姐儿那般聪慧,给她挑了门楣低一些的人家,只想她好好过日子便是。” “她倒好,还未出嫁便闹出这般事儿来!苛待身边的贴身婢女,你知不知道消息传来衙门里多少人盯着我看?” “再说她刚刚定下亲事,这事儿传开你要亲家如何看待她?” “你到底教了她一些什么东西?” “早知道如此……三姐儿也应该让娘带着教养才是!” 知州娘子李氏闻言顿时面色雪白,险些落下泪来,她咬住唇瓣,眼底闪过一抹怨色。 李氏乃是继室,嫁入席家已有十几年时间。想当初,刚嫁进来时她也想当个好母亲的,可婆婆防着她跟防贼似的,直把两个姐儿带去她那边抚养,平日也不让她与大哥儿亲近。 待她诞下薇姐儿,亦想送到老太太这里,也好与老太太和两位姐儿亲近,老太太又说精力有限,让她自行照顾便是。 李氏有意向官人诉苦,可说了两句反遭了埋怨,还认为是她不知轻重,不晓得老太太的体贴。 故而,李氏再也没提这些。 没想到,到如今这些事倒成了她的不是。 李氏心里苦,面上还要小心翼翼地替女儿解释:“官人,薇姐儿虽不及两位姐姐聪慧,但也是乖巧孝顺的孩子,屋里上下就没有人说她不是的。” “要我说,怕是薇姐儿性情柔顺,由着下头的丫头爬到她头顶作威作福,方才闹得薇姐儿起了恼火,一时冲动才做出这般事儿。” 李氏三言两语,便把过错全推到林芝身上。她偷偷瞥了一眼席知州神色,见他神色冷淡,又接着往下说道:“往日薇姐儿曾与我抱怨两句,说屋里有婢子手脚不干净,还与外人有书信来往……” “我当时还不以为然,可现在想来……”顿了顿,李氏又道:“不如教人去搜一搜屋子箱笼,说不得有甚问题。” 这事儿一出,李氏便教手下人搜了林芝的箱笼,没寻到差处,索性教人往里塞了不少值钱的玩意。 她想着,到时一搜一个准,把消息散开以后再说薇姐儿冲动,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没曾想李氏话音落下,席知州却是没有接话。 屋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李氏坐立不安,席知州才冷声道:“蠢妇,别做一些多余的事儿!” 李氏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就连席知州何时起身走了都不知道,只拿着帕子掩着脸抽泣。 再说席知州出了门,铁青着脸往母亲那去了。待走进老太太院子,他的眉眼顿时一松,席家老太太赵氏的院子位处知州府最深处,这里绿树成荫,婢女婆子皆是安静无声,动作利落又轻盈,比旁处都要规矩得多。 席知州想,不是李氏管得不好,到底是出身不同。无论是自家母亲管家时,亦或是吴氏在世时,自家的仆婢都是这般安静且干练的。 可惜吴氏早逝,母亲年纪渐长,又接连照顾两个姐儿,精力不足,加之李氏多有抱怨,便逐渐把家里事都交到李氏手里,由她管家,以至于家里也愈发乱了。 席知州脑海里飞速闪过思绪,原本舒展的眉心又紧紧锁在一起,脚步声都沉重了一些。 屋里的老太太听着脚步声,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顿,睁开双眼:“都这个岁数了,还是心不静。” 席知州刚进门就得了批评,面上讪讪:“……娘,儿子错了。” 老太太不接席知州的话茬,直接说到正事上:“三姐儿平日里瞧着性子不错,怎突然闹出这等事?你可曾使人盘问过她身边伺候的乳母婢子?” “儿子遣人问了。” “吕妈妈说三姐儿前一日还好好的,就是夜里像是做梦魇着了,还惊醒过来,打早上起便不愿让那名婢子伺候了。” 事情一出,席知州便遣人立马将三姑娘身边的人过问一遍,没得到任何线索不说,还得知李氏使人往林芝箱笼里塞东西的事。 他没教人拿走,只想留着后手。 没曾想李氏却是这般迫不及待,满脑子只有三姑娘的前途,压根没把大姑娘的声名放在心上。 从大姑娘身边出来的婢女,又是偷东西,又是私会外男,这般的事儿传出去……大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他们席家的家风要不要了?席家其余女儿的亲事还要不要定了? 莫说女儿那边难交代,怕是族里都得发信来申斥。 老太太知道李氏蠢,却没想到她这般蠢,一时气极反笑。老太太摇了摇头,叹道:“……倒是我的错,原想着出身低些,也好待大姐儿二姐儿与大哥儿好些,没曾想眼界这般低。” 当年郎君早逝,留下府里一个烂摊子。即便老太太乃是伯府出身的姐儿,也过过一段颇为艰难的日子。 好歹儿子争气,考上进士以后便被时任大理寺卿的吴官人家瞧上,娶了吴家大姑娘为妻。 加之夫妻相合,感情顺遂,吴家大姑娘又是体贴人,不过两三年便是凑成了一个好字,教老太太好生欢喜。 遗憾的是吴氏去的早,那时席知州官职不高,她挑挑拣拣最后选了李氏,只想对方能操持好家事,照顾好儿女。 只可惜吴氏太优秀,李氏无论是眼见才艺乃至性情都远远不及…… 老太太收回心思,捻着佛珠,终是替李氏说了一句话:“虽然是愚蠢了些,但好歹也是慈母心肠。” 不等席知州反驳,老太太话锋一变:“就是三姐儿都快出嫁的年纪,怎么连如何处置婢女都不晓得?往后到了别人家里,也是被人欺上瞒下的主。” “虽说李氏教她捏着人,出嫁以后好开脸帮衬自己,但她自己不乐意,李氏还能去亲家那逼她?” 老太太只觉得可笑,出嫁以后自己当家做主,有甚不好做的?到时直接配个小厮,不就了结了这桩事?难不成李氏还能插手到女婿房中事? “连个家生子都捏不住。” “往后,她还怎么捏着姑爷跟前的人?” 老太太对着席知州语重心长道:“现在其他的事儿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要把三姐儿的性子掰回来,她这般愚蠢,自己不受亲家待见也罢,恐还连累她姐姐妹妹。” “实在掰不回来,便要选几个严厉些的妈妈。” 顿了顿,老太太又道:“咱们结的是亲家,可不是仇家。” 席知州暗道自己糊涂,赶忙接话道:“那往后便让三姐儿先住娘这边?也好教她抄写佛经,收收心思,顺带也请蔡妈妈教导教导吕妈妈等人。” 老太太点了点头:“甚好。” 最后,席知州才提及林芝的事儿来:“据说那婢子救下来时,已有些时间,说是连爹娘都要半天都能认出来……” 老太太转着佛珠,神色淡淡的,并不放在心上:“主子赏她一场好婚事,她非但不顺应,还胆敢违逆主命,活着也该打上几十杖子送去乡下配人。” 席知州也深以为然,嘴上附和着:“娘说的是。若是在屋里发的话,也就使人打发去乡下便是,现在事情闹开,人又傻了,反而让儿子怪烦难的。” 到底是府里的家生子,爹娘又是得力的,要是随随便便发卖掉,别说外面这么多眼睛盯着,府里还有恁多人看着。 可要席知州将人继续放在身边,他也不愿意。席知州为官多年,没少见主家虐待仆婢,以至于被毒害乃至刺杀身亡的。 即便没这般胆量,这埋下了怨恨,往后暗中使绊子又怎么办? 席知州光想想,便是心烦。 “既然傻了,便先养着吧。”老太太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叮嘱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便是赶紧将外头的流言蜚语压下去,切勿让事情传开。” “是,儿子省得。”席知州闻言,赶忙应了声,想来母亲想法与自己一般,待事情压下去以后,想怎么处理便能怎么处理。 席知州把林芝之事丢到脑后,暗自思忖着该如何解决这个棘手问题,眉心紧锁,半响又暗暗生了恼意:说到底还是李氏糊涂,教不好孩子,让三姐儿都快嫁人的岁数,还不懂如何管教婢女,就连安放罪名,背着人做事都不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