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使小奴婢的奋斗人生》 第1章 第 1 章 冬日里树上的黄叶子落得只剩枯丫,初雪将下不下,外面放桶水夜间都能冻成冰块,晚间积水巷施府下人院里传来一声小孩尖声哭嚷,梁娘子听到声音连忙从土炕上一蹦起身下来踏着鞋,自家小子梁子恒被那哭闹声吓得直发愣,她心肝似得搂在怀里,安慰道:“不怕,不怕。” 屋外边听得尖叫声更大,像个哨儿一样,刺耳的难听,梁娘子一手拉着孩子,一手勾着鞋跟把鞋穿好。 住一个院子的婆子端着碗站在院门口就着热闹下饭,见她努努嘴道:“乌瘸子家的。” “二姐儿,出来带着你弟弟。”梁娘子唤着,她家二姐儿正在刷锅,听她娘叫忙把冻得萝卜一样湿漉漉的手往衣服上一擦跑过来。 梁娘子将孩子往女儿怀里一塞,往隔壁院去了那婆子见她气势凶凶杀过去,将手里的空碗往门槛上一放,油嘴一抹,屁颠颠跟着瞧热闹去了,谁不知道乌瘸子家的大闺女是个烈性子,梁娘子也泼,平日里一言不合就能上去撕人家的嘴,这两人闹起来可有好戏。 进了乌瘸子的屋里头,围着好些人,乌芹儿骑在她弟弟乌豆豆身上,手里一条小孩手腕粗的旧马鞭,抽得乌豆豆嗷嗷叫。 旁边人劝:“豆哥儿那么小的娃娃,经得住你的手,别打坏咯。” “算啦,算啦,看着你死去的娘的份上吧。”热心人上去拉,差点被一拐子撞脸上。 梁娘子叉腰站在门口指着乌芹儿骂:“号丧呢!大晚上吓不吓人。这院里又不住你一家,你外头赁个屋去,就是把人打死了也没人管。” “你个老鸡婆,我打自家弟弟,你管什么闲事?”乌芹儿最厌她,当初就是这老鸡婆说自己命硬,出生亲奶奶就去了,又克死了亲娘,到处串闲话。 乌芹儿当即也顾不得揍弟弟了立即还嘴道:“我打他为着他好,比不得有些人偷偷摸摸卖儿卖女的,呸。” 乌芹儿手里劲一松乌豆豆吸着两条鼻涕从门口钻了出去,泥鳅一样。乌豆豆穿着一件褐色粗布袄,像是从灰里裹出来一样脏兮兮的。 乌芹儿这话一出,围观的人自然知道骂的是谁。 梁娘子刚要扑上去撕她的嘴,乌芹儿嘴快质问:“去年你卖你家大姐儿的铜子都使完了吗?” 只这一句就戳了梁娘子的肺,一把上前扯了乌芹儿的发髻,嘴里尖声叫嚷:“谁卖女儿了?我大姐儿是嫁人了!嫁人了!我说那么多烂舌头的胡说,原来就是你这克门星在背后宣扬。” 乌芹儿也不肯吃亏,被扯着发髻扬不起头暗下里用手肘狠狠给了梁娘子几拐子,她自己知道身型小,把劲都使在暗处,几下撞得梁娘子倒抽了几口凉气。 这下人院里三十几户也不全是施府的家生子,有几房娘子们的陪嫁也有外头聘来的,梁娘子就是外头聘来的,她是江老太太院里的梳头娘子,生了三个丫头,才得了一个儿子,把梁子恒疼得眼珠子一样,去年有人牙子来府里,她私下偷偷把大女儿卖了,对外说是把大女儿许了人,可这大院里多少双眼睛,买的牙子又是这家的熟路,这话就传出来了。 这事到底不光彩,她最忌讳别人提这个,和乌芹儿好一顿撕扯,好一会儿旁人才把两人掰扯开。 “啧啧,这也奇了,乌家两口子都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性子,怎么生的女儿这般要强。”院里瞧热闹的人都缩进了屋里。 天慢慢冷了,掀开的门帘将屋里的热气都带跑了,乌芹儿放下门帘子,从床铺下掏出一块压在棕垫下的老式铜镜,扒开头发,细瞧生疼的头皮,这老鸡婆的手劲太大了。 一个十五六岁长得秀美的小丫头偷偷掀开门帘进来,是和她一个院住的凤霞,凤霞是南边卖来江府的,在府里也没个依靠,认了个干娘胡婆子,胡婆子也不疼她,只骗她的银钱,她性格又软,大厨房脏活累活都是她的,只有同在大厨房的乌芹儿没欺负她,处久了渐渐对乌芹儿热络起来。 “呀,都红了一片。”凤霞凑过来细观察头上的伤,又掀起她的袖子看,小声嘀咕:“那么大一块青。” “老鸡婆。”乌芹儿骂道。 “我干娘那还有没使完的药油,你等等,我去要来。” “你别去,她定是不肯的。”乌芹儿知她那干娘是个铁公鸡一样的人物。 “不会,她这两天可好说话了。”凤霞说话又轻轻掀起门帘出去了。 她那干娘只在有铜子的时候才好说话,乌芹儿明了,这是又被骗去了月钱。 一会儿凤霞捧了个小茶盏,里面乘了一点药油。 凤霞拿干净的帕子替她抹了手臂,又褪去袄子,查看身上的伤。身上大都是一些外伤,没两天就消了,只是脸上红了一块,明儿肯定青一块。 凤霞低声规劝:“你同梁家的置什么气?好端端树一个敌人,她又给老太太梳头,哪天不在老太太那说两句闲话。” 乌芹儿甩了两下夹袄上的灰披上说:“我怕她?她一个梳头的管得着大厨房的事么,就是要揭了这老鸡婆的老脸,卖了女儿给儿子读书,哪是个娘能干的事情。” 乌芹儿无意间戳中了她的心事,凤霞眼微一红,垂眼躲过了烛光,没让乌芹儿看见,起身问:“这么冷的天豆哥儿跑出去,我帮你去寻寻?” “不用,他精得猴一样,你回去歇着吧。”乌芹儿门清,天冷穿得厚,自己也没下重手,豆哥儿只是声大。 乌豆豆从屋里跑出来,抹了一把鼻涕,挠了挠有些疼的后背,天黑了已经没人跟他玩了,他今天馋嘴偷了乌芹儿的绢花去当了三个铜子,买了个肉饼吃了,乌芹儿正气头上,也不敢回去。只能在巷子里踢着石子玩,一边踢还一边偷瞧自家院门口,生怕乌芹儿出来逮他。 晚上冷得他脚尖疼,乌豆豆悄悄摸到院门口,见家里的灯没熄,实在不敢回去。 角门已经上了锁,他在墙边找了一个被草盖着的狗洞,小心的拨开钻出去,这是他常玩的把戏。 也是他身量小才能过,已经八岁了,个儿还没有六岁的高,乌大娘病了三年,乌芹儿和乌爹的月钱都做了药钱,一年到头也不见荤腥,可是乌大娘这年春日还是去了。 迎着一点月光摸到了马房,他爹就是在马房当差的。 乌豆豆一路蹦跳过去,逗得马儿直打响鼻。 马房值房里,乌爹油灯没吹衣裤都没解盖着厚棉被歪在炕上已经呼声大起,许是跑得久了,乌豆豆爬上炕钻进暖和的被窝里,挨着乌爹一闭眼就睡着了。 乌爹夜间醒了,要去给马儿上干草料,见钻进他怀里睡得小脸红扑扑的乌豆豆,不知梦到什么,脸颊一鼓一鼓的,像是在咀嚼什么,乌爹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小脸蛋,轻手轻脚解了他的外衣裤,把他包裹在已经睡暖的厚被里。 天还没亮马房有人来交值,乌爹背着还在睡梦中的豆豆一步深一步浅的家去,乌豆豆趴在爹的背上半睡半醒嘟囔:“大肉包子别跑!大肉包子…..” 冬日里头天亮得晚,天还黑沉沉的,外头的打更的敲响的竹梆子声传出老远,乌芹儿披着青布碎花袄,抹黑轻手轻脚点起煤油灯,里屋是另外隔出来的,空间小,靠窗墙边垒着两口红漆松木箱笼,这是她母亲结婚时置办的,母亲留给了她,说是出嫁时当作嫁妆带去夫家,乌芹儿今年15岁,也到考虑婚事的时候了。 箱笼上盖着乌芹儿绣的牡丹大方巾,上面摆着一个插着一支红梅的白瓷瓶,这只红梅倒是给这间土屋装扮上几分小女儿的姿态。墙面上挂着各色绣线绣绷子一把铜制剪刀,一面铜镜。 乌芹儿在煤油灯下对着挂在墙面上的铜镜挽了个双螺髻,睡了一觉,发间疼得更厉害了,拣了根两根青丝头绳松松的系上。 外间大门还是虚掩着,土炕上被子都没打开,乌芹儿知道豆豆没回来肯定又偷溜进马房了,马房里两人轮换,一人守一天,早上乌爹就能回来。 她用冷水净了脸,牙粉已经见底了,只能用刷子薄薄沾一些。 最近最次等牙粉一盒也要八个铜子,每次得了赏乌芹儿才舍得买上一盒,若没了就用杨柳枝,枝条泡软了再放嘴里咬开就能用,一文钱能买上一把。这盒牙粉还是十月大房大公子定亲的喜事得了十个铜子的赏才买的。 说起这赏钱还有话说,府上每逢年过节都有打赏,这个是定量的,只要是上工的都有,还有些不定量的,多是府上逢喜事或是哪个差事办好了能得的赏,这些常有管事的婆子昧了去的,她娘病了之后乌芹儿是顶的她娘的缺,起先厨房的管事周厨娘就欺负她年幼,父母又是少言语好欺负的,昧了她的,乌芹儿问到她脸上,她还装聋做哑糊弄,料想这些丫头也不敢闹,谁知道碰到硬茬老,芹姐不止问还专挑着二房丫头过来取食盒的时候问,周厨娘怕闹大了没脸,后面再也没有昧下乌芹儿的赏钱,不过乌芹儿在大厨房粗使丫头干了四年也没挪窝。 快手掏了泥风炉子的灰烬,将炉子点上蒸了四个昨日带回来的芋头,芋头是府里大厨房剩下的,在大厨房干活就这点好处了,有些什么剩下的菜蔬下面的人能得一些,肉是没有的,有剩的肉周厨娘她们几个掌勺的领着头就分了自己偷偷带回家去了。 大厨房是个最没有前途的地方,活又苦又累,就算做上十年八年在主子面前也得不了脸,掌勺厨娘藏私,她们这些丫头们只配做些杂活粗活,手艺是学不到的,在府里这些丫头婆子们看来只怕姑娘郎君们的院里的扫地丫头也要强些,起码落个轻闲。 府里的下人分两种,一种是外头聘来的,只是按契上门做工,仍是自由身,像昨日与乌芹儿掐架的梁娘子一家,她是良籍还能供儿子读书,将来有个盼头,她就是外头聘来专门给施老太太梳头的,哪日老太太去了,施府用不上她了,或是她自己不想做了,结了银子去哪都行。 一种是卖身进的施府,落入奴籍的,乌芹儿、乌豆豆这样的,乌爹卖身进了施府,生下的孩子也是奴籍,卖身契收在主子的手里,生死嫁娶全由主家安排,哪天施府用不上他们了,也能转手卖给下一任主子。 还有际遇更难的,就是府里从牙婆手里新买来的小子丫头们,他们在府里无依无靠,像凤霞这样的,做着最下等的丫头,在府里被那些老婆子们欺负,认了个干娘也只趴在她身上吸血。 锅上袅袅氤氲着水汽,一掀开锅盖,一股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满屋都是芋头暖和湿润的香气,用竹筷戳了个细软的洞,里面都软烂熟透了,乌芹儿掰开一半,咬了一口芋头软糯的滋味,一下子将清晨的胃暖起来了。她将另一半用干净的手帕包了,锁好屋门才出门去,巷子渐渐苏醒,耳边是晨起人们相互招呼吆喝声。 大厨房上午是最忙的,清晨过去要准备主子们和府里下人们的早食,忙完早上的收拾了又要备上午食,用完午食能回来歇一阵,下午时间长略松快些。 今天乌芹儿特意绕了远路,想绕到马房去看看,远远见乌爹背着还在梦乡的豆豆一瘸一拐过来,她远远招呼了一声:“爹,早上煮了芋头,记得吃。”乌爹还不知道自家闺女昨天和梁娘子掐架的事,隔老远挥挥手示意听到了,乌芹儿转身往大厨房赶去。 修文,有小可爱提醒红薯是外来物种,改成芋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天已经丝丝亮光了,大厨房院子宽大,东边两三个小灶专门烧主子门的饭食,周厨娘已经在案台前揉面,揉面是个力气活,大冬天的清晨,她脱了外面的袄子,动作灵活得很,面团被她摆弄得柔亮光滑,胖手轻巧一拉,将面剂子拉成长条的面条。 春盛蹲在灶前烧火,春盛是周厨娘的内侄女,冬日里烧火是个好活,不会冻着,周厨娘是个最有私心的,像是洗刷这类重的活从来不会派给春盛,不止烧火,平日里烧菜也许春盛也在边上学着。这就是在这个大宅子里有个好亲戚的好处了。 凤霞已经来了,在水井边打水洗菜,身前摆了四个大木盆,凤霞个子不高,提着水桶晃荡得很,身上的宽大旧袄已经沾湿了,冷水沁得手通红。乌芹儿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木桶,稳稳的把水倒进木盆里,把用帕子包着的半个芋头递给她,凤霞拿了,眼神闪躲张望,怕给人瞧见骂她偷懒,乌芹儿取了个春凳在她身边坐了挡了周厨娘的视线,她才小口小口吃。 乌芹儿原不想与她亲近,周厨娘不喜自己,她与自己亲近了对她没好处,只是这个小姑娘太傻了些,性子弱,总被明里暗里欺负。 忙了近一个时辰,下人的早食早有膳食堂的人领了去,主子院里也陆续有丫头来给各院主子来领饭了,乌芹儿她们正忙着装盒,忙完这边还有几个大锅要刷洗,要不是有早上半个芋头垫着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边四个掌勺娘子早坐在堂中方桌前用着早食歇着了,桌上摆着羊肉臊子面,一碟春花卷、双煎鲜鱼,一碗凉脆萝卜,这就是掌厨娘子的好处了,她们是不去膳食堂吃的,给主子们备料有剩的全进了她们的肚子,一个个吃得身型滚圆。 今早的主食是羊肉臊子面,这可是周厨娘的拿手绝活,羊肉的醇香搭配滑软筋到的手擀面,油泼辣子的鲜辣,完美融合。先喝上一口羊肉汤,汤鲜而不膻,肉肥而不腻,面条爽滑沾着汤水热油,可口又有嚼劲,口味重的扒几瓣蒜,镇得五脏六腑的馋虫都熨贴了。 几个人正吃得头肩冒汗,一个老嬷嬷带着几个丫头从院门进来只听周厨娘哎哟一声,从桌边快步起身迎上讨好:“云姐姐,您老怎么亲自来了?要吃什么使唤个小丫头来指使就行。”另外三个厨娘听了也忙站起身跟出来。 云嬷嬷是施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女侍,老太太是一刻也离不了她,平日里是不来大厨房的,一时院里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下来,好些人悄悄打量她,云嬷嬷一头白发梳得齐整,头上戴着一根绿宝石撺金簪,穿着一件银丝花素绫比甲棉袍,年华已不再脸上手上的皮肤却还是白皙光润的,体面得很,比得上小富之家的老太太了。 云嬷嬷也不进里头来,只带着两个小丫头在院门口空地上站了,由着周厨娘讨好奉承。 周厨娘见她神色严肃,不像是好事心里咯噔一下,双手搓着胖腰间系着的围裙声量低了下来,细声私语说:“您老事忙,平日里没机会孝敬您,今儿天冷外头风又大,不如到里间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云嬷嬷并不在意她这个大厨房掌事的脸面,转身从身后跟着的丫头手里取过食盒往周厨娘怀里重重一搁。 周厨娘掀开食盒,里面一碟竹叶卷,这糕点是她的拿手绝活,老太太平日里也爱吃今儿怎么就退回来了? 云嬷嬷冷哼一声质问:“周厨娘,你好大的胆子,老太太院里的活你也敢马虎?” 周厨娘顿觉冤枉辩解:“嬷嬷,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呀。” “祁阳来信咱们大姑娘身子不好病了,老太太正焦心,昨日我差人来告诉你,厨房这些日子送的吃食要避着大姑娘在府里喜欢吃的,以免老太太见着伤情。今日这糕点怎么就上了老太太的餐桌了?”云嬷嬷问。 大姑娘施霓琼是老太太的独女,嫁到祁阳,前两年姑爷去世了,老太太就担忧得病过一阵,如今听说女儿病得不太好,就焦心起来,早膳才见这竹叶卷,眼泪就下来了。 周厨娘一拍脑门才知道这事出在。又分辨说:“怪我粗心,一时没想起来,这糕点是原先大姑娘在府里爱吃的。”昨日晚间周厨娘正和几个要好的婆子喝酒打叶子牌,正喝到兴头上,一个丫头来说了几句,她那会儿酒意正在兴头上晕乎乎的哪里听进去了,只说知道了,打发那丫头去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懊悔不已。 “你在这厨房几年了,你敢说不知道哪房喜欢吃什么?二太太有孕,不比从前有精力,你们就肆意惫懒喝酒赌钱,你是二太太的陪房,别跟我身前辩了,去见二太太那辩去。” 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大管事了,现如今府里二房当家,说去二太太那,周厨娘身子一软,浑身的气力都没了,她是二太太的陪房丫头,但不在主子跟前伺候,人远了情谊也淡,好不容易在大厨房熬资历,做了大厨房的掌事,就要毁在这一碟竹叶卷上了。 这一顿酒也不是自己独一个人吃的,人多好说情,周厨娘用眼神轻轻瞥了瞥另外三个。 云嬷嬷冷眼逐个打量一番,那三人顿时鹌鹑一样低下头。这才带着两个丫头生拉硬拽带走了周厨娘,一群人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院里的人才活过来,三个掌勺娘子也不敢惫懒歇着了,收起桌上的碗碟也跟着忙活起来。 大姑娘病了?听云嬷嬷的语气好似病得不轻,乌芹儿放下手里的活计追着刚来领吃食的丫头出去了,那丫头是三老爷妾室刘姨娘房里的,平日里来领吃食的都是她,故和乌芹儿熟,于是叫住她细问她知不知道大姑娘病得如何,丫头同她说大姑娘的病只怕是不太好,老太太这才焦心,昨日收到信就安排船去祁阳了要把大姑娘接来养病。 “大姑娘回来了,那表少爷呢?”乌芹儿问。施府大姑娘施霓琼只生了一个儿子,和乌豆豆一样大的年纪。 那丫头回答:“表少爷自然也一起回来,那江官人过世几年了,大姑娘那婆婆也不多疼表少爷,那江家没个生计,七八张嘴就指着咱家大姑娘的嫁妆填,不带回来怎么过,老太太怎么肯依。” 周厨娘到底是没能回来大厨房,想必不只是一碟竹叶卷,老太太怨着二太太杀鸡儆猴罢了,府里每逢节下都派人送礼去祁阳,老太太每回问,二太太都回她大姑娘过得好,现如今知道女儿是这个光景,如何不怨。 院里这些丫头们偷偷的高兴,凤霞就尤其高兴,这周娘子没少克扣她的赏银,只是不知道是谁来顶周娘子的缺,只盼着是个好相与的。乌芹儿现在心思都在表公子要跟着一起回来的事上。 乌爹是个没有门路的,乌豆豆渐渐大了,正头公子的院子进不去,最多明年最迟后年就只得让管事的安排去外头的铺子庄子上去,多累不说多的是折磨人的管事,离得主子远,那些人就成了土霸王了,作威作福,乌芹儿不得不多操心着。 乌豆豆是个不记仇的,一大早乌爹给了他两个铜子让他去买零嘴,嘱咐他以后别偷拿他姐的东西。 等乌芹儿中午大厨房干完活回家来,他黏糊糊凑上去:“姐,我给你买糖吃?” 乌芹儿一手戳着他的脑门道:“一天到晚光知道吃。”说完一手抢过他手里显摆的铜子塞到袖子里。 乌爹坐在门口在鞋底敲着大烟杆,见乌豆豆满地打滚哀嚎,他也不敢说女儿,只能默默从口袋里又摸出一个铜板招手喊:“豆豆。” 乌豆豆也不嚎了,一秒收起眼泪,从乌爹手里接了也不敢显摆了,攥着往外风吹似的刮跑了,去找卖糖人的去了,他是狗窝里放不住剩馍,花了才安心。 “给他钱做什么,正经把这些钱存起来,在府里给他谋个正经的差事才是。”乌芹儿责备道。 乌爹也不美美叭嘴里的烟杆了,干巴巴道:“这我已经想好了,过两年让他去铺子里帮工。” 乌芹儿反对:“铺里最累,那些师傅动辄打骂,院里邓家三郎的前日回来瘦了大半个人,走路都晃荡,我看身上像是有伤,你让豆豆去吃这个苦?不如在府里谋个活或是去哪个公子院里,既清闲又体面。” “院里谁不想削尖了脑袋往里挤,哪有那样容易。”乌爹为难。施府三房,大房大老爷去世得早,生了一儿一女,老太太不喜欢大儿媳,自己养在身边,身边伺候的人一概都是老太太身边的,二房两位公子院里也是巴结不上,三房去年怀了一胎可惜没生下来。 乌芹儿放下手里的苕帚道:“也不一定非得去家里这几位小公子院里。” 乌爹瞧她好似有了主意问:“除了几位小公子还有谁?” 乌芹儿往门外瞧了瞧啪得一声掩上门悄声回答:“听说是大姑娘不好了,府里已经派船去接了,表公子必定也一块回来。” “这次会带表公子回来?”乌爹知道她这么说必定有缘故的。 “我听着是这个意思,我想着若表公子回来院里肯定添人,花点钱打点一下把豆豆塞进去。” 乌爹迟疑一会儿,将炕边墙上一幅已经褪色的财神贴画小心揭起,抽出一块砖来,从洞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贯钱,他每月月钱他60文钱,乌芹儿每月40文,加上年节赏钱,今年就存了这么一贯钱,他们两个一日三餐都在府里,乌豆豆人小也吃不了多少,他们省下一口来也够了,这还是施府富庶,有些府里下人只发些酱菜盐米,日子也要过。 “这些原我是想攒着给你做嫁妆的。”乌爹心酸得很,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婆子一病三年,把这个家掏空了,乌芹儿也到了年纪,到底还是亏欠女儿。 乌爹默默将手里烟杆掏干净仍用旧布条子裹了收起来,原本他都戒了,现家里松快点才拿出来过过瘾,现在还是决心把这烟戒了,不费这个钱了,省几个钱给孩子们甜甜嘴也比花在这个上面强。 乌芹儿到底见不得老父亲这样伤感,难得温声道:“我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了。给豆豆寻个好的去处是要紧的。” 乌豆豆还没心没肺的,从巷子里出来才在街边寻了一个画糖人的,画糖的给他画了生肖猴用竹棍沾着,乌豆豆一路举着糖画比他的脸还大一圈,收获了一众小孩艳羡的目光,不一会儿身边围了一圈走不动路的小屁孩。 “豆豆,你这个糖画真好看。” “豆豆,这个甜吗?” “这是我爹给我钱买的。”乌豆豆显摆完了也不小气,一人掰了一小块,就带着他们又是斗足又是占房子跑街串巷蹦跶,大冷天里跑得一头汗,累了舔两口手里的糖画,甜丝丝的,一个糖画吃了一下午还握着那根黏手的竹棍。 梁家小子梁子恒放学背着小挎包回来路过见一群小孩乐得吱吱的,乌豆豆站在里面俨然孩子王,阿裕眼尖看见他,阿裕家跟他家还占着亲,见他大声喊:“子恒弟弟,你放学了?” 乌豆豆因着梁子恒他娘和姐姐昨日打架的事也不太愿意带他玩,只当没看见他,舔了舔手里的竹棍。 阿裕见梁子恒停下看这边,招手喊:“过来玩,你可以跟我一队。” 乌豆豆不愿意和他玩,刚要反对只听小钗尖声抗议:“不要跟他玩,他是坏人。”小钗是个女娃,声音又尖又细传出老远去,梁子恒面色一白,后退几步低头跑了。 梁子恒在城里鸣鹿书院读书,一年的束修就要五两银子,他知道这些钱得来不易,大姐的事他也很难受,可到底自己是最直接的受益者,这块石头一直压在他心里,每日在书院需要心无旁骛读书,可以让他暂时忘却这些事情,可每每回到积水巷,他感觉周围人的目光都异样起来,羞得他见人就恨不能钻土里去。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考中了,一定把大姐姐赎回来。 梁子恒一路跑回家,心里堵了一块石头一样,进了院见梁家二姐带着三姐在院里就着冷水刷大白萝卜,四只小手冻得红彤彤的,梁娘子在院里共用的灶台上切着刷好的萝卜,见他回来忙放下手里的活,想搂着他进屋暖和去,三姐见了叱的一声将萝卜扔在满是黄泥水的木盆里。 二姐儿见了偷偷回身往后一瞧,细细声说:“没多少了,我来刷吧,你也回屋去暖和一下。” 三姐儿见她木讷的脸,坐了一会儿还是捡起了丝瓜络。 梁子恒将书包往炕上一放,也卷起袖子坐到二姐旁边低头刷泥萝卜去了。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孩子们像归巢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回家了。 第3章 第 3 章 大厨房的管事第二日就定下了,是施府三房小厨房的向厨娘,大厨房管事一换,宅子里头风向就变了,三房的腰板都挺得直直的。 向厨娘是三太太宣氏去年怀头胎时宣府特意从京都送来的,可惜宣氏那胎先天弱,胎儿在肚子里就没了心跳,此前向厨娘一直在三房小厨房掌事,专门只伺候三老爷和三太太的吃食。 向厨娘爱显摆,宣府是本朝出名的仕宦大家,向厨娘在原先宣府厨房的资历成了她炫耀的资本,什么规矩都要比着宣府来办。一来就重新派了活计,洗菜、清扫、担水、劈柴这些累的活计,派给了原先和周厨娘好的那几个婆子丫头,春盛也失了烧火的活计。 乌芹儿总算是因祸得福,向厨娘见她之前与周厨娘生过嫌隙,换了她去管碗碟,这事轻松却没油水,还单着干系,最主要数不能出错,每日哪些院里领了什么碟子,哪些没还要心里有数。 凤霞也上台面帮厨了,负责切菜打下手。一个地方但凡换个官总喜欢将上一任定的规矩改一改,好叫下面的人知道如今这里谁当家作主。 这天乌豆豆一进门,见外屋炕上放着一块靛青色的布料,这块料还是娘在时买的,娘说留着给他做过冬的小袄,后来娘病了小袄还是没做成,料子一直收着,他伸手摸了摸布料。 “把你的猫爪子拿开。”乌芹儿从里间撩起帘子出来,见他的小黑手在料子上摩挲。 乌豆豆条件反射收回了手。 乌芹儿见他乌眉黑嘴的,拧了毛巾狠狠给他搽了脸和手,直擦得乌豆豆脸颊透出红来。又将他脏衣服换了,要拿出去洗,见乌豆豆皮实样气得拿手里的衣服抽了他几下。 乌豆豆还没开始嚎,姐姐就停手了,他一咧嘴两条鼻涕龙从鼻子里钻出来。 “从明儿起,不许你出门去玩。”乌芹儿用手帕替他擤了,小孩儿疯玩起来出一身汗,这身汗沤在身上不一会儿变冷津津的贴着,可不就容易着凉。 “为什么呀?我不要,在屋里干什么?我又不会绣花勒。”乌豆豆在炕上打滚抗议。 乌芹儿从外面大扫帚上揪下几根细竹条缠绕着编成一条插在门框缝里,指着警告:“从明儿起,我下值回来你没老老实实在家,就拿这竹条子抽烂你。” 这竹条子抽人可疼了,姐姐说揍就揍他,从来没有手软,乌豆豆嘴软了讨价还价:“姐,打明儿起出门他们玩我只看看,不玩脏了衣服行不行?” “没得商量。”乌芹儿懒得搭理他端着衣服就去院里洗去了,乌豆豆见姐姐吃了秤砣铁了心,摸了一个炕桌上给他留的杂粮馍馍气鼓鼓得吃了。他姐姐心硬得和石头一样,等爹下值回来,一定要告她的状。 一连几天阴沉的天,今日外面雪终于下了,一起床外面被儿厚的雪,娃儿们都乐疯了,雪里撒欢,乌豆豆被拘在家里抓心挠肝的摊在炕上,炕上烧得热热的,烧得他的心也燥燥的。 乌芹儿也坐在炕上低头细细缝着手里的衣裳,她已经打听清楚了,大姑娘带着表少爷是在回来的船上了,她认识的人里面最能说得上话的就是新接管大厨房的向厨娘了,她是个最爱显摆自己资历的,乌芹儿打算走走她的门路。 外屋光线好,她都赶着下工回来,这衣裳她已经差不多了,只剩一点收尾,布料虽不算好,她一针一线用心在上面绣了竹叶点缀,连落在上头的蜻蜓也绣得栩栩如生,又絮上了厚厚的棉花,这棉花还是她从自己半新的袄子里拆出来的,府里做活的下人每年立冬都会得一件冬衣,今年乌芹儿就得了这么一件。 乌豆豆扯着一边袖子照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说:“姐,袖子短了。” 乌芹儿扯回袖子说:“谁说给你做的?” “那是给谁做的?”乌豆豆这时还不知道乌爹和乌芹儿的打算,他们怕小孩大嘴巴在外头说,就先瞒着他,打算等事情定了再告诉他。 乌爹从灶房回来,端着一个罐子,从罐子里倒出一碗微黄的水说:“豆豆,把这个喝了。” 乌豆豆一下把问的话忘了咂巴一下嘴,不苦辣辣的,是煮好的生姜水,就端起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水。 乌爹收了碗,将罐子盖好放在炕上,用被子暖着叮嘱:“那罐里还有一碗的量,你吃了中饭再喝一碗。祛祛寒,外头天冷,可不许再去外面跑了。” 说完乌爹就收拾东西去马房了,不一会儿乌芹儿也把衣服收起来去大厨房上工了,在巷子里遇到邓三郎晃荡着宽衣服,吸溜着鼻子,身后跟着几个小孩挤眉弄眼的打哑语。 邓三郎没去上工的时候爱在巷子里纠集一帮大孩子抢他们东西,他个子高又壮没几个小孩打得过他,大多只能在心里憋着背地里骂他“土匪头子”,只两三月没见,个子依旧高身型整个瘪了下去,瘦脱了像。 乌芹儿瞧着邓三郎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形容不上来,像是一抹游魂,黑洞洞的眼睛,没有一丝光。 转眼快年节了,腊月初十这天,施府盐船泊在了码头上,大半个府的人都去接,大姑娘施霓琼是被抬着从船上下来的,换软轿送进了老太夫人院里。 老太夫人见女儿只剩一口气躺着抬进屋哭晕过去,大骂儿子儿媳,闹了个天翻地覆,二儿媳管家的差事也丢了,这府里到底是老太夫人说的才算。 又有消息说大房大公子施昀要从老太夫人院里搬出来,单独立院,大房大爷早亡,留下一子一女,老太夫人瞧不上大房媳妇,自己亲自抚养。 事情一传出来,像是一块肥肉掉进了狼窝里,底下人人争着抢着,管事家送礼的把那门槛都被踏破了,都想捡着旺枝飞。 “还是大公子院子好,表公子能在府里待到几时呢?”乌爹愁道:“要不去借些银子,咱们再多添一些?” 芹姐儿不同意:“添上多少是多呢?少了那些管事的看不上,多的找谁去借?难道去借印子钱,全家举着债过日子?” 乌爹叹气。 芹姐儿劝道:“再说大公子院里未必好,大公子是个冷心的,这些年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几个长久的,前儿个就有个丫头因为打了茶盏,才赶出去,勾心斗角的,针尖大的错处也逃不了,豆豆又不是个谨慎的性格。表公子那还好些,他是个客,不是正头的主子,偶尔有个小错,他拉不下脸来责备。若表少爷能住个三年五载的,咱家能攒上些钱,豆豆在主子面前露了脸,何愁寻不得好的出路。” “爹,您今儿再去街上割两斤肉,我再去问问。”乌芹儿心里也急,到底之前送的礼太轻礼,心里发虚。 自家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乌爹的心思也就此作罢,且说芹姐儿托的不是别人,正是三房的向厨娘,自打她调到大厨房起,她就猜到老太夫人对二房不满了,如今三房接了担子管家,向厨娘腰杆越发硬了,瞧着小孙儿穿着竹纹小袄活泼可爱,脸上的笑越发深了。 五岁的娃娃,跟个秤砣一样,又被娇惯得,不爱走路,就想人抱着,向厨娘的媳妇春红将手里的娃娃递到婆母怀里趁机歇歇手。 向厨娘双手接了哄道:“我的乖孙儿哟,奶奶抱。”又显摆道:“乌家姑娘手艺是不错,针脚细,花也绣得好。衬得我家孙儿更好看了,跟个小少爷似的。” 这个婆婆,就爱显摆自己的能力,但凡得了赏或是从外边得了什么东西能念十天半个月。春红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不敢显笑问道:“娘,我弟弟的事,您帮忙问了吗?” 向厨娘只是笑着逗孙子漫不经心道:“只怕有点难,想去大公子那的人太多了。” “娘,您可是三太太的陪房,娘家就在身边伺候的,如今又升迁了,凭您的脸面也不行?” 向厨娘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媳妇在激自己,慢条斯理道:“三太太才接了担子,忙得脚不沾地,我看着都心疼,不想为这些小事惹她烦心,若你家弟弟实在想去大公子院里伺候,让你娘送十贯钱来,我同她把这个事情办妥了。” “怎得要十贯钱,乌家的就送了这么一件小袄,自家人反倒贵了,这是什么说头?”春红小声嘟哝,心下一细想,这几日向厨娘把芹姐儿儿夸了又夸,越想越不对,这莫不是有别的什么由头吧。 芹姐儿儿自然不止送来了这件小袄,还有一坛好酒,两包雪花怡糖,向厨娘都收起来了,酒留着节下送礼,糖偷偷给小孙子甜嘴,这个媳妇但凡家里有什么东西就往娘家卷,这点心眼向厨娘还是有的。 “若你弟弟想去表公子那边,我不收钱。” 春红只得咽下了气,哄着央求:“娘,还是大公子那好,表公子终归不姓施,不是正经主子,不过我家里人口多艰难,您是知道的。一下哪里能拿出那么多来,求您正经想想办法吧。” 向厨娘将孩子往春红怀里一塞拒绝:“一个钱也不能少,这遭少说有七八个人要打点,这里面的事情可多了,十贯钱还是要卖我的老脸,换其他人试试看,少说也要十七八贯。”向厨娘是打定了主意想把春红这些年偷拿回去的都捞回来。 春红知道若这事没办成在娘家更抬不起头,少不得要自己的私房钱去贴补些,带着荷包抱着孩子回娘家商量去了。 芹姐儿晚间当值回来,又提着几个红薯,见乌爹已经买了肉回来了,乌豆豆正守着那块肉,见她回来咧嘴笑问:“姐,今天吃炖肉吗?” “不吃。”芹姐儿把红薯从竹篮拿出来,往里垫了块干净的布,才将肉放进去,又找出一块干净的布盖在上头,提着篮子就往外去,豆豆见了扒住芹姐儿的腰问:“姐,你要拿哪去?” 芹姐儿扒拉开他的爪子道:“这是买来送人的。” 豆豆瘪着嘴,小脸绷得紧紧的,芹姐儿看他瘦得像个皮猴的样,叹了口气,拿到厨房切下一小块,用小碗装了依旧放在房里的桌上。 “等我回来给你炒肉片行不行?” 豆豆立即转悲为喜,连连点头,乌芹儿提着篮子出去了,清莹的月光撒在巷子里的石子路上照亮了她修长的身影。 到了向厨娘院里,她住的单个的院子,和乌芹儿他们合住的大院子隔了一条巷子,乌芹儿叩响了院门喊:“向婶子在家吗?” 向厨娘端着烛台出来,瞥了一眼她提着的篮子,欣喜得很说:“你这妮子,这么晚过来也不点盏灯,当时摔着了,外边冷快进屋暖暖。” 向厨娘拉她进屋了正屋,屋里点着烧得旺旺的炭盆。 “婶子事多,怕烦着婶子,想着晚饭间是个空档,今天月光大也不妨事。”说完乌芹儿又将手里的竹篮递给向厨娘说:“前儿下雪豆豆嘴馋想吃炖肉,今日才得了空,想着婶子便多买了些,送些与婶子。” 向厨娘嗔怪推拒:“给豆哥儿多补补才是,做什么想着我。” “婶子收下吧,多劳婶子费心了,这些是应该的。” 向厨娘推两三次才收了,抿嘴笑道:“你看我,年纪大了,竟然忘了连茶也不招呼一杯,扯着你干说了半天话。” 说完高声往喊:“春红,泡茶来。” “春红、春红。”喊了两声,春红不在,外边小儿子向家小儿子向阳听见母亲叫人,从他屋子出来探头回应:“娘,大嫂往娘家去了,你不记得了?还没回呢。” 向厨娘怨他这个儿子是个榆木脑袋,嗔道:“那你去,灶房柜子里放着茶叶。” 乌芹儿劝:“婶子别忙了,我略坐坐就走。” 向厨娘笑着拍她的手安抚说:“你先别急着走,既然来了怎么能不吃婶子一口茶。” 芹姐儿踌躇问:“谢谢婶子,我来是想问问托您的事有信了没有?” 向厨娘得意一笑:“我既然应承你,哪有办不成的。选人的事三太太交给了吴管事,他家媳妇与我关系好,我一说准成。” “多谢婶子了。”见向厨娘说得轻松,这事有影,芹姐儿心稍微落了地,脸上的笑也浮现出来,恰巧向阳端着茶掀帘进来,芹姐儿生得柳叶眉丹凤眼,平日里少笑让人觉得冷,此时眉眼舒展开来在摇曳的烛光下透出几分柔美来,眼睛在摇曳的烛火下发亮。 向阳是去年才跟着他娘一起来的施府,时间短又每日里跟着三老爷在外头跑,府里好些人都没认全,借着端茶暗地里打量两眼,乌芹儿见生人进来敛去了笑意,喝了一盅茶便起身告辞,向厨娘给她寻了个纸灯笼照着。 向厨娘是有些喜欢乌芹儿的,要强又有主见,感叹:“乌家的是个不成器的,这样的事让一个小姑娘来低头求人。” 向阳见人走远了还翘首望,向厨娘轻咳一声,向阳这才回过神来,把院门闩上。 第4章 第 4 章 芹姐儿回家把事一说,乌豆豆嘴里的炒肉片都不香了。 他们爹娘是家生奴才,生下的也是小奴才,这是变不了的事实。运气好的跟个好主子,运气不好的从一个主子手里转到下一个主子手里。 乌豆豆小大人一样长叹一口气问:“表公子凶吗?会不会打人?” 芹姐儿回他:“你不做错事情他做什么打你。” “那我完了,我肯定会做错事情。你说过我是个惹事精。” 这天夜里呜呜的哭声将乌芹儿从熟睡中惊醒,乌豆豆从外间炕上爬下来抱着枕头摸黑跑进里间颤声喊:“姐姐,我怕。” 乌爹在马房当值今天没回来,就他一个人睡在外间,夜间安静那几声哭叫听得真切,乌芹儿难得温柔的用被子裹了他抱上炕轻拍着哄:“没事,没事,快睡吧。”小孩觉重,还是抵不过睡意片刻在姐姐的轻拍安抚中又睡熟了。 乌芹儿披上衣服起身,举着煤油灯才打开房门,就听见隔壁院里乱糟糟的议论声,呜呜的哭声还伴随着管事的高声呵斥:“等出了门再哭,大半夜的惊着主子了,你们有几条命。” 好些人都挤在巷子里,乌芹儿刚想去看看,旁边一只手拉住她道:“你一个姑娘家别去,仔细吓着。” 院里的火光都汇聚到一处,院门只看着巷子里好些人打着火把灯笼伸直了脖子往隔壁院子瞧,乌芹儿注意力也在那边,冷不丁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条件反射一抽胳膊。 那人一挪步,煤油灯照亮他的脸庞,向阳似乎意识到乌芹儿的抗拒,将方才拉乌芹儿袖子的手往身后一藏,咧嘴一笑:“抱歉,黑漆漆的吓到你了。” 晚上才在向家见到,乌芹儿自然认出了他,这人也太不认生了,乌芹儿微微蹙眉。 “出什么事了?”乌芹儿问。 “我告诉你,你不要怕。”向阳迟疑了一下才轻声答:“是邓家三郎死了。” 一个凑完热闹回来的大婶见他两也在讨论,凑过来掩嘴低声说:“自个儿跳井死的,这大冬天的遭什么孽,养这么大扑通一声就没了。” 邓家三郎死了,乌芹儿想起那日在巷口遇见他,脑中浮现那黑漆漆不透光的眼睛,夜间的冷风往衣服缝隙里侵,凉得她打了个颤捂紧了领口。 向阳见乌芹儿果然有些害怕,待要说什么,院门外一人从人群里挤出来,急吼吼叫他:“向阳!要起棺了!你还在这里磨蹭。”向阳是被叫来帮忙的,不能耽误事只得被拉走了。 没有停灵发丧,人就匆匆入殓了,用口黑漆漆的薄棺材装了,半夜里就抬出去了。 乌芹儿看着那口黑棺材打院门口前一晃而过,想起自己母亲去世那日,也是匆匆忙忙,才买了纸钱回来,母亲的棺材就出了巷子了,乌芹儿提着篮子,牵着嚎啕大哭的乌豆豆,跌跌撞撞跟上,喘不匀的气憋在胸口,涨得泪水流满了双颊。 乌芹儿回屋看着睡熟的豆豆,心里的忧虑更甚,长姐如母,母亲走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就要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 不过好消息来得也很快,才过了两日,这日清晨一到大厨房,向厨娘拉着她到一边,亲昵的拍着她的手说:“芹姐儿,婶子总算是不负你的托付,豆哥儿的事情给你办妥了,明儿早上我领他去三太太那过了眼,就可以去表公子那边伺候了,那边正缺一个在书房侍奉的,豆哥儿灵活刚好合适。” 乌芹儿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面带喜色道:“多谢婶子。” 向厨娘瞧这她这样懂事,更加喜欢,笑道嘱咐:“豆哥儿过去了就不能在家里住了,内院一道道门落了锁,夜间来来去去总不方便,你给豆哥儿收拾干干净净的,多准备几身干净的衣服带过去。” 豆豆得知他明天就要去表公子那当值,之前的愁绪又上来了,乌爹哄他跟着表公子能出门,有很多好吃的,还有月钱拿,听到月钱豆豆的愁绪瞬间就散了,兴匆匆问:“我一个月月钱多少?能买肉饼吃吗?” “大概能买两三个肉饼吧。”乌爹哄他。 “那就买三个,爹爹一个,姐姐一个,我一个。”豆豆乐呵呵道,乌爹听了心里熨贴得很,比真吃了肉饼还美。 乌爹又怕他在外头闯祸,嘱咐:“你要听话,认真干活,嘴甜一点,别瞎跑知道吗?” “知道啦。”豆豆心已经飞到领月钱那日了,拿着小包裹整理着自己的一些小玩意。 乌芹儿替他把衣服找出来,见他放在包裹里的鸡毛毽子、石子、小纸风车,一把将东西抖落到一边,不满道:“带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是去玩的?” 豆豆这才想起来,问:“那我去了到底要做什么?” “在书房伺候,端茶倒水,管事的安排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豆豆想这些事情也不难,挺起胸脯应承:“这些我能做好。” 次日一早,乌芹儿已经去大厨房了,向厨娘处理完早食得空过来领人,豆豆跨着自己的小包袱,没心没肺的和乌爹挥挥手,跟着向厨娘奔奔跳跳走了。 向厨娘领着他从老太夫人住的宁晖堂远门前过,正遇着给老太夫人梳完头出来的梁娘子,如今三房得势,这位管大厨房的向厨娘她自然是认得,见向厨娘领着乌家的小鬼头往三太太院里去,心思活络起来笑着招呼道:“向姐姐,许久没见着你了,忙着去哪呢?” 向厨娘笑着将豆豆往前一带道:“乌家的,叫乌豆豆,聪明又乖巧,想送到表公子院里干活,我带去给三太太看看。” 梁娘子笑着道:“我认得哩,豆豆和我家恒哥儿同岁,我们两家就住隔壁院子,好多年了。” “你家恒哥儿今年准备下场了吧!”向厨娘也听说了她家在读书的儿子,梁娘子每日里显摆,这满府里鲜少有不知道的。向厨娘背地里笑梁娘子痴人说梦,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筋骨,寒门学子想入仕哪里是容易的,这么些年银子搭进去,也是白费心思。 “唉,正为这事儿犯愁了,那书院也是个钱窟窿,家里又还有两个丫头还在家里吃干饭。”梁娘子谄媚笑道:“不知向姐姐那大厨房缺不缺人?她们两个倒还是个勤快的,什么重活都能干。” 向娘子自然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了,也不应声只说:“唉,大妹子,大厨房现如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添人得主子们点头,我是半点也做不得主呀!要我说你怎么还舍近求远,你日日在老太夫人跟前,谁能有你这样的体面,这样芝麻粒大的事你去求求老太太,不就都解决了!” 这样求人的事,梁娘子想上嘴唇碰下嘴唇就办了,哪有这样的便宜。 梁娘子讪讪一笑,她自然不敢去向老太夫人说,做这么多年事,老太夫人的脾性她是最清楚的。 向娘子说罢就领着豆豆昂着胸脯走了,只留梁娘子在原地咬碎了牙。 这头乌豆豆总算是有了去处,乌芹儿放下心来清点了一下家底,真是兜比脸还干净,就剩十几个铜板了,施府的月钱要月底才放,还要置办过年的东西,过年一家三口总得吃一顿好的,现在缸里除了些豆子,米都不剩一粒。 乌芹儿趁着下午的空档到了城里的绣房,这里常派出一些碎活给人做,乌芹儿听人提起过,自己来问问。 乌芹儿到一间有着大门脸的绣房,一个小伙计殷勤上前:“姑娘进来看看,咱们店里的绣品是城里最好的。” 乌芹儿问:“请问最近店里有绣活没?我能绣花。”说完掏出自己绣手帕给伙计看,伙计只扫一眼殷勤立即冷淡下来了:“没有,我们这绣坊多的是绣女。。” 这绣坊里多得是技艺精湛的绣娘,他瞧不上乌芹儿的手艺。 乌芹儿正打算换一家问,一个衣着质朴的妇人挎着个大包袱大步进来,她约莫四十来岁,窄额头长脸型,高耸的颧骨透出些孤傲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精气神十足,那伙计一瞧丢下乌芹儿,哎哟一声,朝里间喊道:“余师娘来了!余师娘来了!”欢喜得像是过节。 片刻一个山羊胡子的男人从里间出来:“余师娘,您怎么才来呀,张府一天打发人来问好几次,催得老夫都不敢露面。” 余师娘只慢条斯理道:“钱掌柜,说好的一个月,我可一日也不曾迟。” 确实是一日也没迟,可也拖到了最后一日,张府娘子这几日每天派人来问好几次,钱掌柜被问得心焦,可对着余师娘也只能捧着,好声好气说:“您是没迟,这不是催得我心焦。要我说,您就住在这绣坊里,东家说了,您要愿意来,安排两个小丫头伺候您,这不比你那瓦房强?” 说完又叫赶忙叫伙计沏茶。 “你们这人多,我就爱自己独自个儿住着,清净。”余师娘拒绝,说完将包袱往柜台上一放:“茶水免了,验货吧。” 钱掌柜知道她奇怪的性格,也不同她计较,指使伙计小心翼翼解开包袱,里头是一套嫁衣,店里的几个伙计忙上前帮忙,展开嫁衣外头的霞帔,也是绣纹最繁复的部分,只见衣裙正中间部分秀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不知是什么针法,那凤泛着冷冷的幽光,仿佛天河的星光洒在上头,熠熠生辉。长拖尾处缀着大片的银色云纹,随着光线的变化云纹翻滚流动,众人都啧啧称奇。 第5章 第 5 章 对比之下乌芹儿的绣品实在称得上简陋,她默默从店里出来,一连换了好几家都说没有能给她做的绣活。 最后走到街尾的一家小门脸的成衣店,这种小店自然是没有银钱养那么多绣娘的,都是有客户下定再请相熟的手艺好的小娘子在家完成。 店里只有一名胡子花白的掌柜,他将乌芹儿上下一打量,见她穿得一件半新不旧的黄花碎小袄,扎得双丫髻,衣着整齐,脸上稚气未退净,神色却透出一股成熟坚毅来,又接过乌芹儿的手帕细看了。 掌柜点了点头道:“咱们店是有绣活的,不过都是有相熟的绣娘的。姑娘这头一回来老夫不敢应承你,不如你先绣几样,摆到店里来卖,若买卖做成了店里需抽五成的利。以后若有顾客看上姑娘的手艺,到时候再谈。” 已经问过好几家店了,这是街尾最后一家了,太阳已经要西斜,乌芹儿怕误了大厨房的事,和掌柜说好又掏出十文钱买了两条素色丝帕,回去的时候抄近路没走正街特意选了条小路。 才走进巷子,拐了两个弯,一个小孩从旁边沿街窄门楼梯上踉跄着下来,和她撞到一块,两个人跌到地上,乌芹儿用手护了一下那小孩,才没叫他脑袋磕在青石板路上。 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快步赶来,像抓小鸡仔一样,拎着后衣领将小孩提溜起来,小孩用手勾住乌芹儿的袖子叫道:“芹姐姐。”声音微不可闻。 乌芹儿这才发现这小孩是梁子恒,梁子恒的状态明显不对,眼睛呆滞的半睁着,让那人抓着衣领子,身子软绵绵垂着,那男人也不像是好人,城里早有风声有拐卖小孩的,把小孩迷晕扮作睡着的样子,带走后买到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去,乌芹儿见状将梁子恒的胳膊纂住质问男人:“你是谁?你要带他去哪?” “我是他爹,要你管什么闲事?”男人想蒙混过去。 “你放屁,这是我弟弟!”乌芹儿起身将梁子恒上半身死死抱住,不让那男人将梁子恒带走,自己虽然和他母亲打过架,却也不能对一个小孩见死不救。 那男子见乌芹儿死拽着人不放,怕耽搁久了被人发现,更急切的想带走梁子恒,一番撕扯乌芹儿力气不敌,只能死死扣着梁子恒的衣服,情急之下大声叫喊:“来人呀!有没有人呀!这里有人贩子!” 这巷子清冷的很,都是紧锁的院门,根本就没人听见。 男子警惕的四周观察了一下放下梁子恒,猛得暴起,面容扭曲,一手将乌芹儿控制住,另一只手死死的捂住他的口鼻,叫喊声都呜咽在来喉咙里,那只大手收得越来越紧,令她难以喘息,乌芹儿挣扎着胸口剧烈起伏,脸憋得通红,视线边缘也开始模糊,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 就在乌芹儿已经无力挣扎要憋昏过去时,突然一个身影冲上来,只听一声闷响,人贩子被踹倒踢倒在地。 乌芹儿跌坐在地上,张嘴喘了几口气。 “向阳?”乌芹儿哑着嗓子喊了一句,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里。 向阳抓紧时机冲上前去压制住人,一记记沉闷的拳头落在男人脸上想将人击晕,男人蓄力一踹,将向阳踢得倒飞出去,他不欲纠缠,又向梁子恒和乌芹儿冲去。 向阳当然不能让他得逞,看准时机猛然站起,向人贩子背面扑去,把他扑倒在地,两只手勒住男人的粗脖颈,双腿缠在他下身,手脚死锁着男人,不叫他翻起身来,那男人双手扣住向阳勒住他脖子的手,两人都暗暗使劲。 乌芹儿见状跑过去帮忙,无奈力气太小,掰不动男人一根手指头。 “别管我,快去叫人!”向阳喊道,那男人听了愈加猛攻,掰不开手,就用肘部猛击向阳胸口。 乌芹儿见向阳被击得咳出一丝血来,思考不了那么多了,左右环顾想找一件趁手的武器,慌忙之下瞧见巷子里的青石板被压断了碎了一块,一半松动翘了起来,乌芹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那青石板从地上翻了出来,双手抬起脸盆大的青石板往那男子头上一拍。 那男子瞬间不挣扎了,软着身子躺着。 向阳爬起来,见乌芹儿愣在那里,心想这时候倒露出鸡都没杀过的样子来,方才怎么胆子这么大。 向阳一把拉上乌芹儿,背上梁子恒道:“不能呆在这里,出去!到大街上去!”万一这人还有同伙,大街上人多才安全。 乌芹儿一路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跑到了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暖阳又照在身上才觉得刚才的一切惊险都像是梦里,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才感觉到向阳将她的手拉得很紧。 乌芹儿呼吸还未平缓,一颗心也砰砰乱跳,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抽动了一下手,向阳才缓缓松开,乌芹儿还没怎么样他倒是脸上飞出一抹红云来。 巷口是个茶馆,向阳三两句话说明了情况,大概世上就没有对人贩子不怀着恐惧和怨恨的,好几个在店里喝茶歇脚的壮汉站起来拍着桌子响应,拎着绳子结伴进了巷子,把被砸得奄奄一息的人贩子绑了,送到衙门去了。 又有好心人驾着牛车将他们三个送到了就近的医馆。 梁子恒是中了迷药,医馆大夫给他服了清神的汤药已经清醒过来了。向阳伤得比较重,胸口一大片的乌青,大夫正在给他检查。 乌芹儿手臂上脖子上也有些抓伤,药童在给她上药,梁子恒低着小脑袋陪着乌芹儿。 梁子恒这群小孩从来是有些怕乌芹儿的,乌芹儿冷冷的,不像其他姐姐逗他们说笑,她还总是在家里把乌豆豆打得哇哇叫。 “芹姐姐,对不起!”梁子恒看着乌芹儿侧脸被划出的伤,眼里蓄上了泪水。 乌芹儿这会儿思绪已经冷静下来了问:“你怎么遇见那人的?” “听人说带我姐姐走的周牙婆就住在那巷子里,我想问问我大姐姐被卖到哪家去了,我没找到周牙婆,就碰到了人贩子,他用帕子捂我,我咬了他一口,就往外跑,这才遇到你。”梁子恒垂着头低头细声答。 这孩子倒是不像他那狠心的娘,还记惦记着他大姐姐。 “你没去学院吗?你是偷跑出来的?”乌芹儿问。 这句话正戳中梁子恒敏感的神经,当场噙在眼里的泪光滚落,撒起金豆豆,声音也哽咽:“我不想读书了,我可以去府里打杂,等我赚了钱就带我大姐姐回来。” 乌芹儿看着眼前的小孩,一个劲的用手擦着眼睛,不像乌豆豆一样,有什么委屈就撒泼打滚,连哭都是细声的,像一只孱弱的小猫。 乌芹儿想着梁家大姐儿悲惨的命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旧帕子取出来递给他,示意他擦擦眼泪问:“如果刚才你手里有一把刀,那个人贩子要抓你,你会扔掉手里的刀任由他带你走吗?” 梁子恒一把抹掉眼泪摇头:“不会!” 乌芹儿又说:“可这世道并不比人贩子仁慈,大多数人为了活着每个人都要努力挣扎,比如我、豆豆、乌水巷的人,我们都没有能改变的能力。而你不同你的家人给了你机会,你把握住了才能抵抗这世道,你若扔掉了那把刀只会变得两手空空变得更加无力。好好念书,努力长大吧!将来你想要的才能实现。” 梁子恒傻愣在那,心里的波澜起伏平静下来,乌芹儿的话仿佛吹散了他心里的迷雾。 这头大夫给向阳处理完,胸口肋骨有一处骨折,索性没伤及内脏,给他包扎了一下,嘱咐他回家躺着,十天半月也就好了,向阳捂着胸口出来。 乌芹儿翻下因为上药撸上去的衣袖,感谢道:“向阳,谢谢你,要不是恰好遇见你,我们可能就没命了。” 梁子恒也懂事的上前道谢鞠躬。 向阳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小声嘀咕:“这可不是恰好。” 乌芹儿没有听清楚这句,疑惑的看着他,向阳似乎下定决心似的,眼神不再闪躲,目光炙热凝视乌芹儿的眼睛,那双他见一次就望不了的眼睛,她眼里的光如同朝阳穿过晨雾,击在心口。 向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脸色涨得微微发红:“不,不是恰好遇见的,是我听说你出来了,特意来寻你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也是特意在你家门口的,我......。” 这话相当于挑破了窗户纸把心思都摆在明面上了,换成乌芹儿不知道如何答,乌芹儿的沉默使得向阳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瘪了下去,目光开始躲闪,默默垂下了头。 乌芹儿已经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她的身不由己,让她对婚姻一直秉承着悲观的态度。 向阳是个好的选择吗?她思忖着,心里都是权衡利弊,向家在主子面前得脸,条件自然不差,但是自己应该这样轻易的决定自己的一生吗? 三人简单在医馆处理过,就有衙役过来找,让他们去衙门录了口供,才放各自回家去。 天边的夕阳已经斜挂着,壮丽的晚霞铺满了天空。乌芹儿已经误了时辰,幸好去医馆之前就叫了个专门跑腿的小孩传了信给凤霞,叫她替自己一下。 向阳一回到屋里就躺下了,胸口也顾不上的疼了,光咧嘴傻笑着。 向厨娘得了信从大厨房回来,在家收拾药炉子和药罐子,隔着窗台看着傻儿子的样子,将手里的物件摆弄得叮当作响,这孩子不顾自己的安危逞强,心疼后她又不免产生情绪。 春红非在这个时候没眼力见的凑过来说:“娘,你说是不是因为那乌芹儿?这小妮子天生命硬着呢,谁靠近她就不得好。” 向厨娘横她一眼:“你在这瞎说什么?有这闲功夫把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别整日里躲懒出去瞎逛,和人扯闲篇。” 春红见婆婆不信,又提高了声量道:“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的,好些人都说,她家那大院的都知道,她出生那日奶奶就去了,天煞孤星的命格,她娘病了好几年也是被她......” “去去去,别碍事。”向厨娘没等儿媳说完就赶她,还特意瞟一眼屋里儿子的动静,见他什么也没听见还傻乐着。 第6章 第 6 章 乌芹儿侧脸那条划得尤其深,过了一下午,还红肿起来,乌爹见了被唬了一跳,他只听说遇到人贩子了,没想到闺女还受了伤。 乌芹儿把事情轻描淡写的说了,安慰乌爹:“这是肿了才显得深,已经看过大夫上了药。” 乌爹皱起眉间的沟壑,难得的好脾气也生起气来:“遇到这事,你一个女孩子该躲着才是,你还凑上去,你就是太好强了,我管不了你。” 乌芹儿那会儿差点被捂死,现在想来也有些后怕的,她只是个十五岁的丫头,面对父亲的关切,委屈是一定会滋生出来的。 乌芹儿学着像儿时一样趴在父亲膝头,说:“爹,梁子恒和豆豆一样大的年纪,若那人贩子得手了,还不知道遇到什么事情,梁家也就毁了。您这么好的人怎么忍心呢?您常说的是这世间自有因果报应,这次我救了人,下次有什么劫难菩萨也会替我化解的。” 乌爹用粗糙的常年劳动的双手,抚摸着乌芹儿的头,无论哪个好人,当自己的儿女和别人放在一个天平上,也会倾斜的。 乌爹仔细眯着眼睛看了看乌芹儿的伤,担心脸上这道会留疤。 天刚擦黑,梁娘子破天荒的牵着梁子恒过来道谢,她局促的搓着手,想必是想起上次在这屋里扯着乌芹儿的头发掐架的模样,梁子恒背后用指头戳了戳她,才憋出一句:“芹姐儿,平日里是婶子不好,你还不计前嫌,救了这臭小子,婶子谢你,恒哥儿说你受伤了,这个是药钱,不够再找婶子要。” 乌芹儿也不跟她寒暄,不客气的接过她递过来的钱,想起来在医馆药钱还是向阳掏得呢。 梁娘子干巴巴的说了两句关心的话,乌芹儿又一副目无尊长,对她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乌爹心事重重的在一边添茶水。 梁娘子找了个借口说还要去向家,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走了,她总觉得这丫头跟她天生不对付,镇着她似的,出门后在梁子恒屁股上重重扇了几巴掌:“叫你到处乱跑,等你爹回来教训你!” 梁子恒的爹在外头跑船,凉州城临水,航运业发达,活虽然重赚得也多,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趟。 乌芹儿想去还那瓶药钱,又不愿意和梁娘子一路,只能作罢,等明日再去。 受了惊吓这一夜注定是睡不安稳的,梦里乌芹儿总觉得要用劲全力才能喘上气,一个高大的黑影在身后追赶着她,她拼命跑却又在原地打转,她心里清楚的知道这是在梦里,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能一直暗示自己,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乌芹儿闭着着眼也紧促着眉头,好一会儿才在噩梦中解脱了,呼吸变得平稳起来。 翌日一大早照旧早起,乌爹给她蒸了个昨天领的杂粮馍馍,乌芹儿啃着馍馍,踏着天边还未散去的月光去上工,凤霞总是比她到得早些,见她脸上的伤,劝她请假回去歇一天,乌芹儿必是不肯的,一来伤得不重,二来不想叫人拿住话头。 早晨老太太那过来领早食的丫头过来拉着乌芹儿说趣事,豆豆昨天得了两文钱赏,晚上睡着了就被人偷了去,一大早在院里打滚掉金豆豆,小孩太逗乐,两个丫头抿嘴笑,当件稀罕事讲来。 因大姑娘施霓琼病着被接回来,就安排住在老太夫人院里,把原先大房的大公子和汐姑娘从宁晖堂挪了出去,如今豆豆在表公子那的书房当差,相当于和她们在一个大院子共事。 乌芹儿结束了手里的活,抽空去了一趟宁晖堂,早上在丫头们口中撒泼打滚的乌豆豆坐在假山旁石凳上晃着腿,双手捧着个肉饼吃得起劲,一个比乌芹儿略大些的女孩捧着个大瓷花瓶坐在石桌前整理着从后山摘来的红梅花枝,这女孩衣着不俗,珍珠白窄口裙装配软毛织锦短披风,不像是个丫头,倒是像哪家的小姐,乌芹儿瞧着她眼生,没在府里见过,想必是跟着表公子从祁阳过来的。 乌豆豆见乌芹儿兴奋招手:“姐姐,你怎么来了?”又把手里吃残一半的肉饼递到乌芹儿嘴边道:“姐,给你吃。” 乌芹儿拨开他的手道:“我不吃你的口水。”又问:“你不是钱丢了?哪里来的钱买肉饼?”乌芹儿以为是乌豆豆撒娇问爹要的钱。 乌豆豆无辜道:“是公子赏我的,叫我买肉饼吃。” 乌豆豆睁着黑溜溜的眼珠子抬眼细瞧了乌芹儿,问:“姐,脸怎么破了?你又和谁打架了?告诉我,我给你报仇去。” “我自己不小心碰的。”乌芹儿一戳他的脑门说。“你这小身板能打得过谁。” 乌豆豆嘿嘿一笑说:“打不过有别打办法嘛,上次梁家的老巫婆打你,我晚上偷偷起来,在她家的炭上都撒了尿,臭死他们。”难怪有天一大早听到梁娘子骂街。 乌芹儿被他脏得受不了。 那摆弄花的女孩听到姐弟两的话,被逗得噗嗤一笑出声来,豆豆介绍道:“这是轻雨姐姐。” 乌芹儿和轻雨见了礼,轻雨让乌芹儿坐,自己进屋倒茶去了。 乌芹儿叮嘱乌豆豆正事:“那仆役房里人多眼杂,你自己要当心,东西都贴身放。” 乌豆豆得意得撩起厚棉袄,露出里面的小布兜来:“这是香丫姐姐给我做的,以后让我把钱藏在这里面,就不会被偷了。” 乌芹儿见那小布兜是用上好的碎绸缎拼成的,想起来她在哪里听过香丫,她是云嬷嬷的外孙女乌芹儿以前在别人嘴里听到过她,听说在老太夫人屋里做针线丫头,体面得很。 轻雨再从屋里出来,端着个白瓷杯,手里拿着一方手绢,里面包了两块芙蓉糕,轻雨把芙蓉糕给他们姐弟分了,乌芹儿却注意到那帕子上的绣花,样式新颖得很,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轻雨见她感兴趣便把帕子递过去给她细看,手帕上用细线绣着几株花,花瓣呈淡紫色,上点缀着黄色斑点呈泪滴状像是孔雀的凤翎,层层叠叠的花瓣攀援而生,美得很梦幻,这花样确实稀奇乌芹儿没见过,轻雨解释道:“这是我们祁阳的凤翎花,不耐寒,你们这边冬天这样冷难怪没有。” 两个姑娘谈着这花样子,话很是投机,乌芹儿想起自己买的两条素丝绢来,自己手艺不算上佳,若能取个新意也算不错,试着问:“我刚好要绣两条丝帕,可以借姐姐这花样子用吗?” 轻雨大方应下,带着乌芹儿绕到了后头丫头们住的耳房,冬日屋里难免有些阴凉,可这里却透出一股暖香,空间比乌芹儿那个小间大了一倍,屋里归置得整整齐齐的,四个角各摆着一张挂着床帐的红木床,窗台下放着一个雕花梳妆台,台面上摆着放着几支珠花,胭脂膏粉。 轻雨把手里插着红梅的瓷瓶往梳妆台旁的高几上摆了,将乌芹儿领到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坐下,自己从箱笼里翻出一个雕花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正是乌芹儿要的花样子,乌芹儿小心的翻看着,轻雨笑说:“这些花你们都没见过才觉得稀奇,要论绣工手艺,这屋里我可排不上号,我们屋里香丫姑娘的手艺才好呢。” 正说着一个娇俏的身影从门口进来,轻雨笑说:“你这人不禁念叨,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 “说我什么坏话呢。”香丫穿的一件兔毛镶边小棉袄,与她娇俏的性子相得益彰,看见乌芹儿问:“这是?” “我是豆豆的姐姐,叫乌芹儿,多谢你照顾豆豆。” 香丫见她确实和豆豆有几分相像,两姐弟一样的眉眼,只是乌豆豆更憨直,乌芹儿更秀美,见轻雨和乌芹儿两人在讨论花样子,自己也翻出绣活来,三人品评了一番,多是轻雨、香丫两人说,乌芹儿安静听着,轻雨有见识,香丫有手艺,让她生出些艳羡。 说到兴头上香丫还上手简单给乌芹儿示范了好几种针法。 分别后乌芹儿捧着那盒子,又想起向阳垫付的药钱还没去还。匆匆回家数了十枚铜钱出来。 到了向家院子,院子里没人,屋里也听不到动静静悄悄的,乌芹儿喊了两声,见没有应声,正准备走,向阳扶着墙从里屋出来。 只他一个人在,乌芹儿不方便进院子,隔着篱笆墙问:“你好些了吗?” “没多大事,我娘大惊小怪非叫我躺着。”向阳笑着答,指了指侧脸问:“你脸上的伤似乎肿了,上药了吗?” 乌芹儿抿嘴不答,从墙头那头掏出荷包举着:“正是来还你药钱的。” 对于她这个积极还债的,债主却并不领情,向阳还捂着胸口站在那不动。 这时只听一墙之隔的巷子外头传来一声高喊声:“卖炒栗子嘞!香喷喷的炒栗子!” 向阳故作可惜说:“许久没吃了炒栗子了,我还挺想的,可惜走不了。”他存着小心思,不想叫乌芹儿直接了当的还了钱像是撇清关系似的,若换做自己想要的东西,乌芹儿拿这钱替自己去买了,就可以当是两人之间的情谊。 乌芹儿脚不争气的往外头去了,好不容易追上走街串巷的小贩,买了东西回来时,向家院子里已经有了人声动静,乌芹儿躲在拐角处探头看,向阳盖着毯子,躺在院里的竹椅上,向厨娘在院里数落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伤还没好就乱动,向家大哥大嫂在院子里逗孩子。 若是去还钱算正经事,乌芹儿并不惧,可这一包炒栗子,当着他家人的面拿出来,算什么事!乌芹儿懊恼的捂着还温热的炒栗子往家去了。 在院门口遇到还背着小挎包的梁子恒,乌芹儿摸出一捧栗子给梁子恒贿赂说:“梁子恒,你帮我一个忙,把这个给你向阳哥哥送去,就说是你娘买的。” 放学回来的梁子恒连书包都没放下,被贿赂跑腿去了。 第7章 第 7 章 乌芹儿花了四天时间,将那两方手帕绣完,送到店里去寄卖了,又在那买了几方素丝巾并一块绢布,把梁娘子给她的药钱都填进去了,那块绢布能裁出两块枕巾,年节这些东西好卖,都讲个辞旧迎新的喜庆。 离过年还剩三天了,脸上的伤已经结痂了,乌芹儿紧赶慢赶东西赶着绣完,趁着年前送到店里去卖,凤霞因为干娘叫她采买过年用的东西也要上街,两人结伴。 路上听凤霞说了以前烧火的丫头春盛的事,自从周厨娘被赶出去后,春盛在大厨房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事,她比乌芹儿大两岁,正当年纪。 “昨日大家伙都在议论,外头管铺子的王麻子向主子讨她。”昨日乌芹儿受伤没去,所以没听说,难怪早上去当值没碰上她,春盛告假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虽说与春盛不太对付,但是乍一听说乌芹儿也生出些物伤其类的忧虑来。 这次再到成衣店果然来看衣服的也多,老掌柜特意招了个临时的小伙计招呼,不时还有过来取订货的。 乌芹儿和凤霞干站着等了一会儿,等店里的客人走了,掌柜才有空给她结钱,那两方丝巾卖了十八文钱,除去本钱十文,乌芹儿也就赚了四文钱,店铺分一半的利钱也得四文,而且这四文钱还不包括丝线的本钱,乌芹儿心里细细算着帐。 掌柜拿那几条丝帕和两块枕巾细看了,满意点点头收下了,建议乌芹儿再绣些大件的来卖,比如云肩或者披帛,等过了年转暖就好卖了。 乌芹儿想了想拒绝了,一来收益并没有达到预期,赚的四文钱还不够买窗花对联的,二来年后时间就没有这么宽松了,从初一到十五,到时候来拜访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厨房的火炉能从早烧到晚。 乌芹儿出了店门也没有走远,叫凤霞先去买东西,自己坐在店门斜侧面大树下的石头墩子上歇脚,一面留意着店门口的动静,约半柱香的功夫进去了三四拨人。 凤霞买了东西回来,乌芹儿还在石墩子上坐着。 两人正要回去,一个年轻的少妇从店里出来,手里就拿着一方丝巾,那熟悉的花纹,乌芹儿一眼就认了出来,赶紧起身上前搭讪问:“姐姐,这帕子真好看,花也少见,您眼光真好,多少钱买的呀?” 女人见她们是两个小丫头,嘴也甜,放下防备回答说:“正是这绣的花特别,略贵些,花了十五文呢。” 乌芹儿心里有了数,这老掌柜拿了五成的利还不算,还要在背后搞小动作,她利落的转身进了店铺,那老掌柜正在柜台算账,见两人不多一会儿又折返正奇怪。 “掌柜的,方才我在这儿寄卖的东西麻烦帮我取出来吧。”乌芹儿故作为难说:“我不想卖了,方才才得知表姐年后要办喜事,我没什么好送的,只能拿回去作礼。” 掌柜无奈说:“这时候生意好正是不愁卖的时候,你真的要拿回去吗?这方才已经卖出去一块手帕了。” “无妨,那一块你给我算钱就行。” 老掌柜取出乌芹儿的东西,又拿出七文钱:“那条帕子卖了九文钱,照例给你七文钱,你收好。” 乌芹儿惊讶问:“掌柜你记错了吧,方才门口还听一个姑娘说花了十五文钱买了那方帕子呢。” 老掌柜也不装慈善了,两个小姑娘面容稚嫩,其中一个还怯生生的,便竖起两条眉毛一拍案板:“胡说八道!谁告诉你的,你现在把人给我找来,当面对峙,我们是本本份份的生意人,没有证据就在这里污蔑人,是要吃官司的。” 凤霞胆小听说要吃官司忙拽了拽乌芹儿的衣袖,乌芹儿拍了拍她的手,并不惧怕:“好呀,我们这里辩不明白就去官府分说,我这几文钱事虽小,可这店里寄卖东西的又不止我一个人的,若能弄明白了也好叫大家都安心。” 老掌柜见乌芹儿态度,又换了缓和了语气说:“姑娘,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就为着几文钱你较什么劲呢?” 乌芹儿还是不让步:“既然我们达成了合约,就得遵守,卖多少就是多少,掌柜你开店的难道不明白什么叫诚信为本吗?” 老掌柜见店里原本伙计领着看衣服的顾客也停下来好奇的看着这边,生意正好,犯不着为这几文钱坏了生意,而且年下了衙门捕快正想抓收入,若真的过了堂扯出其他事情来,到时候因小失大,嘴硬说:“算啦,你一个姑娘家,我不同你计较,就当老夫行善事周济穷人了。”说完又数出三文钱来添进去。 乌芹儿并不接:“还有之前的两方手帕呢,都补齐了!” 老掌柜咬着牙又添了六文钱,乌芹儿才伸手接,老掌柜不客气的将铜板往他手里一扔,缕着胡须警告:“姑娘,我劝你,想吃这碗饭,这心气也别太高了。” “谁吃不吃得了这碗饭,不是你能定的!” 乌芹儿脆生生扔下这句把自己的东西收了拉着凤霞走了。 乌芹儿发愁的看着篮子里的东西,两人又问了几个店,都没有要收的,自己也没时间去兜售。 “你这东西怎么办?”凤霞担忧的看着她。 正巧一顶四人抬的花轿从身边过,旁边跟着一个穿着贵气又轻浮的妇人,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簪着大红丝绒花在头上微颤,叫旁人一瞧就知道这轿子里肯定是哪个勾栏院里的姑娘。 乌芹儿一下就想到了,这不是最合适的地方吗?女孩子扎堆,又舍得花钱。 “玉露阁那边女孩子多,又舍得花钱,我想去问问看。”玉露阁就是凉州城最大的妓院,那些公子老爷们的销金窟。 凤霞见她跟着那顶轿子走了几步,拽着她说:“你疯了!那是妓院!”发觉自己声音大了些,又低声说:“不能去,沾了那地方叫人知道了,你就毁了。” 乌芹儿看着那顶小轿消失在人潮里,大白天里去确实不好,叫府里的人撞见了要生事端,任由凤霞拉着她回了积水巷。 乌芹儿自然知道那地方危险,可还是止不住自己心里的想法,傍晚从大厨房回来,乌芹儿从箱底翻出一件青布长袄,布料已经脆了,破了几个大洞,从里头透出几股微黄的棉絮,这已经是乌芹儿前年的旧衣裳了,现在穿着还有些小,手腕都露在外头,勒着她显得有些滑稽,又找了一顶乌爹的旧帽子戴上,帽子大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满意的照了照镜子,保管是熟人也认不出来。 乌芹儿挎着篮子悄悄出了门,才走出巷子,身后向阳追上来叫她:“乌芹儿!” “有事儿?”乌芹儿无奈停下脚步问。 向阳焦急问:“你是不是要去玉露阁?” “是凤霞告诉你的?”这事就只有凤霞知道,乌芹儿了然,上次出门向阳阴差阳错救了她,向阳说是听说自己出门了,消息肯定也是凤霞说的。 向阳略显尴尬点头,继续劝说:“你别去,那种地方不是一个小姑娘能去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决定。”乌芹儿对他的越界显出些轻微的不满,似乎一个女孩子去了那地方也就连带着不干净了,可这那些女子也不见得是自己愿意的,说到底把玉露阁变得污秽不堪的不正是那些男子吗? “那我陪你去。”向阳见乌芹儿倔得很,劝不住她只能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一前一后的身影在月光下拉长,慢慢变成两个并排的身影,乌芹儿没法不承认,多一个人,心里安稳多了。 不同于晚上其他街道的寂寥,玉露阁挂满了红灯笼,人声鼎沸,门口的车马迎来送往。 几个女孩站在门口迎客,岁数都不大,有两个比自己还矮些。 乌芹儿稳了稳心神,挎着篮子上前问:“姑娘要手帕吗?我自己绣的,新花样。” 那女孩打量了她一眼,拿起她篮子的帕子道:“确实新鲜,没见过这样的花样子。” 乌芹儿殷勤推销:“这个叫凤眼翎,是别地儿的花,我们这里没有。” 女孩笑着说:“这倒是合了我的名字,多少钱?” 乌芹儿说:“只要十五文钱。” 那姑娘摇头说:“十五文钱太贵了!”玉露阁里姑娘们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赚钱的牌面姑娘是不到外头迎客的,她们这些在外头迎客的赚得少,也舍不得花。 一个穿着长衫油光满面的中年男子靠过来,把胖猪蹄一样的手往那姑娘纤腰上一掐说:“小凤,什么东西嫌贵呀,我买给你。” 这男人一出现向阳紧张起来默默挪到乌芹儿的身前。 小凤轻捶了那男人一下,撒娇嗔怪道:“我可不信你,爷上次您说给我置个头面,叫我白等了好久。”水蛇一样的身子也摇摆起来,与方才判若两人,显出了不符合年纪的妩媚。 男子辩解道:“哎呀,是我的错,这段时间事多竟然忘了,该罚该罚!先给你买个手帕赔罪。” 乌芹儿机灵将帕子叠好道:“大爷,十五文钱。” 那男子爽快的掏了钱,哄得小凤笑开了花,小凤才把他迎进去。 乌芹儿一会儿就摸清了套路,手帕比枕巾好卖,她专门挑男客在的时候问,在娇俏的姑娘们面前,他们大方得很,少有还价的,身边向阳神经紧绷的看着她,生怕一错眼就出什么事。 最后一方手帕卖出去,乌芹儿在心里算了算账,今晚赚了近四十文,抵得上自己一个月月钱,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抬眼对着身边的向阳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来,大帽檐下露出一双似秋水般清澈的杏眼,向阳立即露出憨厚的笑。 突然一只手伸来乌芹儿身上摸了一把,乌芹儿反手一巴掌,把那名刚刚才给阁里姑娘买过手帕,喝得有些微醺的男子打懵在那。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让向阳也楞了一下,醒过神一脚将那男子踹在地上,像翻不起身的乌龟,拉起乌芹儿就跑。 向阳拉着乌芹儿穿过街边亮着灯火的窗沿下,天上是点点星河,身后跟着一群拿着棍子的杂役。 向阳拉着她钻进一条路,往路口窄巷子暗处一躲,两人挨得极近,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乌芹儿感觉向阳拉着自己的手,掌心的温度极高,居然在这被追赶紧张的时候觉察出一种难能可贵的心安,她想起那夜的梦来,自己被一个黑影追着无处可逃,满心的惶恐与恐惧。 两人静静在窄巷里躲着,片刻那群杂役从他们眼前跑过,往前追去。 两人沉默之际,乌芹儿先开口道谢:“谢谢你,救我两次了。” 或许是看不清乌芹儿的脸,向阳握着她的手,手心里沁出汗来,他下定决心把心里的话都吐露出来:“芹儿,从那天见你,我就把你放在了心上,以后不要再独自一个人涉险了,你可以试着依靠我,只要你愿意,愿意......嫁给我,我会让母亲去找三太太做主,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我愿意。”乌芹儿听到自己无比冷静的声音。 或许是春盛的事影响,又或许是两次的相助,让乌芹儿生出了感激之情,她想在有限的空间里掌握主动权,由自己选一回。 预告,下一章就开虐,男人是靠不住滴,5555,求大家多收藏评论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到处传来喜庆的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小孩子们欢乐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待府里太太老爷们吃过晚宴,戏曲班子也粉墨登场了,在积水巷都能听到悦耳的丝竹声。 乌芹儿正在忙活着一家三口的年夜饭,炕桌上摆着一盘冬瓜炖粉条一盘鸡蛋胡萝卜丝,小火炉煨着热滚滚的豆腐鲫鱼汤,公用厨房蒸笼里还有一碗梅菜扣肉,加上两碟子蜜饯糕饼也凑齐了六个菜。 今天过年,院里住户多,就算是往日里不开火的,也是要做两道菜应景,索性从府里大厨房借了个大蒸笼,大家伙把蒸菜都放一处,用大蒸笼一起蒸了。 凤霞双手环胸蹲坐在灶台前的小方凳上照看着火,见乌芹儿进来偷偷擦了擦眼角,阖家团圆的日子身边没个亲人,独自对着篝火难免勾出思念的情绪来。 乌芹儿只当没发现,一面把蒸笼盖掀开瞧火候,一面对凤霞说:“等下你吃过饭过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府里瞧戏去。” 凤霞知道乌芹儿是为了陪自己散心,心生歉疚问:“芹儿你不恼我?” 那日后乌芹儿待她倒如常,凤霞自己在心里结了个疙瘩,沾上玉露阁那种地方,若不是个嘴巴严的,把这事透出去,就算害了乌芹儿。 “做什么恼你?” “那日擅自告诉向二哥,事后想来也后悔,这事在叫人知晓了终归是个隐患。我们这些丫头命不好,主子叫配给谁,爹娘也不敢多说一句,你看春盛,她姨娘丢了差事,家里没个出头的,王麻子她娘找二太太讨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过两天就要下定。那王麻子长得丑陋不说,品性也不好,春盛这辈子算毁了。难得向二哥是个好人,又中意你,我是怕你就这样错过了” 春盛家是二太太的陪房,婚事二太太自然能做得了主,像乌芹儿和凤霞这样的就由现在管家太太处置,若有两家私下里说定了,三太太也不会为难,若没有父母做主的,主子也就随便配了,想起这些凤霞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心酸。 “你别胡思乱想,我若为这事怨你,就辜负了我两的情谊了。”乌芹儿牵了她的手说。 这头乌豆豆凑过来催:“姐姐,你快些吧,轻雨姐姐还叫你去院里看放烟花呢。”之前为了酬谢轻雨,乌芹儿给她买了一包丝线,轻雨便约她晚上去府里玩。 门口乌爹用煮的浆糊水糊窗花,见乌豆豆猴急得,笑说:“还早着呢,现在里头正摆戏台子呢,烟花得等到子时才放呢。” 按照惯例大年三十要守岁,今晚院门不会关,下人能到里头去看热闹。 乌芹儿把蒸笼里的菜碗端了,年夜饭就齐全了,将温热的黄酒给乌爹斟满,乌豆豆鹦鹉学舌讲着吉利话,火红的烛光照亮一家三口的脸庞。 这晚她们闹到很晚才回来,听了戏,又看了烟火,还被轻雨她们压着灌了些酒,可算是玩尽兴了。 初一晚上向厨娘带着向阳来乌家拜访,还煞有其事的请了马六婆来说亲,乌芹儿只能躲在里间,贴着门缝偷听,乌爹进里间问过乌芹儿的意思,笑得脸上的褶子像盛开的菊花一样舒展开,瞧着小伙子高大又壮实,年纪也相当,很是满意。 向厨娘要了乌芹儿的八字,就等合了八字就去禀告三太太,再下定。原先她也是看好乌芹儿的,因向阳上次受伤她心里生出一丝顾虑来,可往日里极为孝顺的向阳这次却不顾她的意见,像头倔驴,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她只能遂了儿子的心意。 独乌豆豆听了有些蔫蔫的,成了亲姐姐就要去别家了,这屋里以后就剩自己和爹爹两个人了,乌豆豆有些不高兴的晃着脚打量着向阳,新姐夫有些憨憨的,也不够俊,乌豆豆在心里挑着向阳的毛病。 乌豆豆过年实实在在领了两份赏钱,施府里一份,表公子还另给一份,另加乌爹给的压岁钱,存起来有二十多个铜子,乌爹自然是不要他的,乌芹儿见她渐渐的大了,又在府里当差,身上该留些钱,人情往来也是要钱花的就让他自己留着了,只提醒他别人待他好,给他什么东西要记得还礼。 这几日表公子都忙着跟着大人们应酬,用不上书房,乌豆豆的就闲下来,跟小伙伴们玩到不见人影。 这天初五向阳因为要跟三老爷去临县给舅爷拜年,特地来辞乌芹儿,两人在屋檐下话别。上次在屋檐下向阳拦住她,还觉得这人轻浮,如今心态倒是大不相同了。 “要去多久?”乌芹儿问。 “老太夫人娘家亲戚都在那边,总要几日的功夫,我估摸着最多五天就回来了。”向阳说着从怀里掏出拿出一枚玉质同心锁:“早就备好了,一直找不到机会给你。” 这东西对乌芹儿来说有些贵重,她不敢收,向阳又说:“就当我提前下聘,这样你就不能反悔了。” 自己定然不会反悔的,乌芹儿想着,才将那枚巴掌大的同心锁握在手心里,想着自己没有什么好回礼,转身进里屋将之前没卖出去的枕巾取出一块:“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相赠,就剩这个了。”两方枕巾,一方自己用,一方给向阳,也算表明了自己的心思。 向阳怕她反悔似得,将那块枕巾塞在怀里,脸上笑直咧到耳朵根,认真叮嘱:“你要答应我可不要再去那些危险的地方,好好的等我回来。” 乌芹儿都一一答应。 自那日分别后,乌芹儿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施府迎来送往的客人多,天天办大宴,大厨房灶台都没歇着,一天下来晚上归家脚面都是浮肿的。 乌芹儿受了向厨娘照拂,还能时常能借着由头跟着向厨娘出门去偷歇会儿。 明眼人都知道两家好事将近,即使大家如何眼红,也都还拿捏着分寸,表面上笑脸相迎,对乌芹儿比往日里更客气了些。 这天才忙完,向家大媳妇春红焦急跑来喊:“娘,快回去吧!出大事了!” 原来是向阳受了伤,从舅爷那回来途中路过小芦岭,那里山岩陡峭,恰逢一场瓢泼大雨,山顶的石头松动意外滚落,连起泥沙滚下,顷刻就将他们冲散了,有三个人当场被埋了,等挖出来人已经去了,出事时他正跟着三老爷的马车旁边,拼死将三老爷扔到了马路另一边的缓坡下,自己没来得及逃才被撞击倒下的马车压断了左腿。 向厨娘围裙都没摘,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了。 乌芹儿也跟着进了向阳屋里,屋里围着一圈的人,人正昏迷着,面色蜡黄的躺着,额头上还有明显的擦伤,左腿被两根长木棍随意夹着捆了,透过破洞能看到里面砸烂了的肉。 “我的儿啊!”向厨娘一下扑到儿子身上,摸到他不正常的体温,嚎啕大哭起来。 向阳被这猛的一扑,抽动了一下,细细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来,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迷迷糊糊直喊疼。 乌芹儿见他那样子疼得冒汗,心也悬在半空中,想凑近些,可一圈的人围着,她挤不到跟前去。 前脚他们才到后脚大夫提着医药箱上门了,上前看了一眼病人的情况说:“去拿剪子把这裤腿都剪了,木棍要拆了,拆的时候尽量小心些。” 大夫见屋里人太多,赶他们:“病人需要处理伤口,都别围着,都出去。” 乌芹儿被人拉着出去,才发现凤霞也跟来了,凤霞见她悬心的样子安慰她说:“没事的。” 约一炷香的时间,大夫处理完伤口,又让准备两块干净的夹板,依然把那伤腿绑了。 “创口不大,断面整齐,及时处理了以后不会影响走路的。病人有些发烧,要用冷帕子敷着,要换得勤快些。先按药方子吃两天,后天我再来看。”大夫嘱咐道。 将向阳抬回来那两人,这时候还在,要听大夫的诊断才能回去复命,这是三爷亲口吩咐的,除他们外,乌芹儿和凤霞也凑过去听。 向娘子瞧见乌芹儿,脑中又想起那日大媳妇的话,这女子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身边的人都没人能落得了好。现在发生的事让她又将心里的顾虑扩大,先入为主的觉得说不准就是乌芹儿连累了儿子。 大夫一走乌芹儿想进去看看,春红得了婆婆的暗示挡在门前:“哎,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就不要进去了吧。”春红自然不喜欢乌芹儿,本来婆婆就偏心小儿子,若小叔子娶回来个硬茬,自己的日子还能好过了? “芹姐儿你先回去吧,别叫人说闲话。”向厨娘也帮腔。 乌芹儿眼神稍暗僵在原地,向娘子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让她错愕,一身热气都被冷风带走了,镇定好一会儿才面色如常出了远门。 乌爹听说了向阳受伤了,第二日起了个大早,从集市上买了一条大鲫鱼,用草绳穿了,拎着去了向家,结果被向娘子堵在院门口。 这次算起来还是向阳救了三爷,三太太专门叫人来传话叫向娘子先歇半个月,等病患好些了再上工。 “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给孩子煲个汤补补身体。” “芹儿她爹,我就直说了吧,算命的说了,这两孩子八字不合,不应该在一起。” 乌爹人也像手里的鱼一样冻住了,眉头紧锁,背更佝偻了,眼里透出浓郁的沮丧来。 没下定,没禀明主子,怎么就不能作悔呢,向厨娘硬下心肠,将院门啪的一声合上,到底是自己儿子的命要紧。 这边的动静引起一些人的驻足窥探。 第9章 第 9 章 “娘,方才我去领饭听人说向家和乌家的亲事黄了。” 刚去膳堂领饭回来的梁三姐冲梁娘子说道。 梁娘子端着刚出锅热气腾腾的杂粮饼,听了也不接话,只吩咐二女儿把腌的萝卜条盛出一碗来。 梁家人口多,只有梁娘子在府里当差的份额定是不够的,年底梁子恒他爹结了年底的账回来的,手头宽松些,饭桌上不再是平日里的稀粥配咸菜。 梁子恒坐在窗边案前温书,他开蒙晚自然要比别人用功些,书院放春假也不敢懈怠,听了乌芹儿的话连忙放下手里的书转过身问:“为的什么事?” 梁三姐朝她娘那瞥一眼道:“无非就是那些话,说芹姐姐命中带煞,身边的亲人都要遭殃,还说向家二哥就是被克着才受的伤。”她爹现下在家,她胆气也足了些,又问她娘:“娘,这话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梁娘子之前和乌芹儿不对付,梁三姐在家里听梁娘子之前在家里骂乌芹儿就是这样说的。其实梁三姐也不算冤枉她,那日在老太夫人门口想给女儿讨个差事,被向厨娘拒了,又听说两家结亲的苗头,虽然为儿子的事她上两家当面致谢过,可还是不喜欢乌芹儿。就长舌酸了两句。 “唉!你这死丫头,怎么说你娘呢!”梁娘子放下手里的碗,赶过去拧了女儿一把。其实她早上就知道了,她就喜欢和府里的婆子串闲话,府里谁家发生点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她都知道,所以才不去膳堂拿中饭,嘱咐女儿去,就怕牵连进去。 梁三姐被拧疼了直往她爹身后躲。 她爹护着女儿叹了口气:“你就造孽吧!芹姐儿还救了咱孩子呢,你还在外头编排人家。”家里一个要读书的,又有几张吃饭的嘴,他也不敢多歇,下午就又要回码头去了,正在扎包袱。 “这些话又不是只我一个人说,怎么怪我。我每日里忙前忙后,为这个家操劳,到你们父女两嘴里倒成了恶人了。” 梁娘子把备好的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搁,叫梁子恒吃饭,梁子恒没听到一样,眼神散乱着心事重重。 梁娘子又叫了一声,梁子恒才回神说:“娘,等吃完饭我们去看看向二哥吧,有什么误会你同他家讲清楚了。” 梁娘子横了他一眼,只叫他先吃饭。 大厨房这头流言碎语更盛,又有人嘀咕起向厨娘昨日的态度,就很明显是嫌弃乌芹儿命硬,大家伙嘀嘀咕咕的,都热切留意着乌芹儿的一举一动,总想能从乌芹儿身上窥探到一丝羞愧的情绪,给忙碌的日子添点嚼头。 春盛尤其得意,只觉得心里舒坦及了,才得了吃午饭的空档,就和另一个丫鬟拉着说悄悄话,两人四只眼睛偷瞄着乌芹儿,咯咯笑着像两只不怀好意的老鸨。 乌芹儿将手里的碟子重重的往案几上一放冷声说:“春盛,有什么好笑的事,大点声吧,叫我也一起听一听。” 那些婆子们听到动静像偷着腥味的猫,都精神起来,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三人。 春盛耸肩摊手道:“我们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讲个笑话也碍着你了吗?”言语里净是挑衅。 身边的丫头也帮腔:“就是!什么时候这里话都不叫人说了?” 春盛一双眼睛斜睨着乌芹儿,透出几分戏谑来:“在这里横什么?真以为你姓向了?倒着贴上去人家也不乐意呢。” 两人阴阳怪气的模样像是一把尖锐的刀,挑动着种在心头的刺,乌芹儿知道自己越气她们就会越得意,却也不能叫她们白白笑话。 她用细白的手理了理袖口,轻勾起唇角冷笑道:“原来是我会错了意,是我的不对,想必春盛你是为自己高兴吧,听说得了门好亲事,好日子就快到了,难怪高兴成这样。” 那王麻子长相丑陋,品性不好,春盛在家里哭了好几回,乍被当众嘲笑戳到她伤心处,笑意僵在脸上,眼中怒火混着热泪,尖叫一声起身冲过来要撕乌芹儿,其他人只管看好戏,只有凤霞急忙过去拦。 乌芹儿见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心里却觉得没意思极了,自己和春盛计较什么,做什么去挖她的痛处,一切的症结都在向家。 临时管事的张厨娘过来呵斥:“做什么!做什么!你们还没有规矩了?不想干就趁早滚回家去,有得是人等着这份差事!” 春盛控诉:“我们两个人不过说两句玩笑话,是乌芹儿生事!” 张厨娘瞄了两人一眼,转眼对乌芹儿说:“乌芹儿!你也别太掐尖要强了,丫头的就要有丫头的样,谁不受气,单你特别些。这不是你家,把你当菩萨供着。” 张厨娘拉偏架,又有人猜测这肯定是向厨娘的意思了,看笑话的眼神更加大胆。 外头的流言不作数,但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含糊过去,乌芹儿要亲自到向家问,听到向阳亲口说,她才能死心。 向家的院门这时倒是开了,向厨娘没了往日里的和善,也不让她进屋,偏拉她到篱笆墙外,和她在外头说话,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芹姐儿,事情我都与你爹说清楚了,回去问你爹吧。” “这不仅是两家的事,也是我和向阳两个人的事情,若他现在清醒了,请你叫他同我说。” 乌芹儿紧咬下唇,神情都是倔强和隐忍。 向厨娘只觉得她满身晦气,若见了向阳,说不定还要影响病情,她的态度也冷硬起来:“这婚事两家讲究个你情我愿,我叫你回去是为你好,你一个姑娘家自己亲自上门来问,不是坏了你的名声?” 乌芹儿心里知道,她若真顾及自己的名声就不会在向阳一受伤就急忙撇清自己的关系,又拉着自己在外头说话了。 她转头看果然隔壁王家的院子有人探头探脑的。 “凡事有个始终,我不怕外头的非议。” “你这丫头怎么油盐不进呢?向阳正病着,不能见人,你回去吧!以后别登我家的门来,你不嫁人,我儿子也是要娶媳妇的。” 向厨娘撂下这句,用尽将院门啪的一声关上,独留乌芹儿对着那扇木门,心里翻滚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涌到了喉咙处,僵硬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来。 这头在向家探头探脑的王二柱,溜达着就去门房去了。 “方才我过来看见乌家那小妞自己还问上门去了,吃了向厨娘一顿骂。” “她倒是迫不及待,想嫁人想疯了吧!” “二柱,你婆娘死了大半年了吧,你要不怕她命硬克你,去找主子讨了她去!”那人说完眯眼嘿嘿一笑,露出猥琐又偷感的表情来。 王二柱长相一般,可偏生鼻孔朝天,活像一只猪,他父亲是府里的账房先生,偏他生得不好,不得主子喜欢,他爹替他在门房谋了个活计,门房迎来送往,油水也足,前头给他花钱买了个媳妇,没出半年叫他折腾死了。 王二柱想起乌芹儿那抹倩影来,心痒痒,立即活络起心思来:“我不怕,我命硬着呢!” 那人见他一副色眯眯的模样,哈哈大笑:“怎么,你还真的想当这活王八!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乌家的和向家老二拉拉扯扯,好多人都看着了,大晚上的还一起偷偷摸摸出门去,如今冷水泼热炭,这一下怎么凉得下来。” 门房里头三个人正说得唾沫横飞,乌爹才把马车套好送到门前,在檐下石阶上候着,刚好口渴,想去门房讨碗水喝,这些浑话叫他听了个正着。 再良善的兔子被惹急了也会咬人,乌爹瞬间红了眼,心里腾升出一股悲愤,拾起墙角的门栓就一拐一拐地冲进屋里,一棍子胡乱打去将那桌上放着的茶盏砸了个粉碎,那些人被唬了一跳。 刚巧王二柱坐在门口,乌爹兜头又是一棍子,王二柱矮身一躲钻到了桌子底下。 “乌瘸子,你发了疯病了?” 乌爹喘着粗气骂:“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嘴里灌了粪的王八畜牲。” 王二柱骂骂咧咧钻出来,只觉得颜面扫地,脸上阴沉得可怕:“乌瘸子你不过是府里最下等的奴才,也就只配伺候畜牲,谁抬举起你来,在我们面前耍威风!” 其他两个也嘲笑着:“我们不过是扯两句闲话,怎么你家姑娘就叫人说不得了?这么精贵,别做奴才呀。好在我这兄弟不嫌弃,以后娶了你闺女,还是一家人呢。” “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猪头脸,能配得上谁!”乌爹骂完又要举起门栓。 王二柱当即暴怒,当胸一脚,将乌爹踹倒在地,乌爹吃痛一声,手里的力道一松,门栓掉在地上,王二柱拾起门栓,没有一丝手软一棍子敲在乌爹的脸上,乌爹惨叫哀嚎一声软倒在地,脸上鲜血碰洒在地板上。 王二柱还要动手,其他两人没想到王二柱手这么狠,上前去拦:“二柱,别闹出人命来!” 王二柱恶狠狠的把门栓往地上一扔,还嫌不够,又踹了乌爹几脚说:“是他先动的手,我不能叫他打死吧,你们可是人证,谁也挑不出错来!” 另外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两眼,点头应了。 商量完三人就去管事那里把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那管事的只想息事宁人用私斗的名头罚了四人的月钱,仍然叫他们把乌爹抬回家去了。 第10章 第 10 章 乌爹被人用块旧门板抬了回来,满脸的血污,乌芹儿眼前发黑,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扑到乌爹身上。 乌爹仰面朝天躺在炕上,身躯疼得微佝偻着,只能用微弱的声音说:“芹姐儿,是爹没用。” 抬人回来的正是之前跟王二柱在门房胡诌的两个门房小厮,两人把乌爹放到外间炕上,不怀好意的把乌芹儿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这样貌美的小娘子,也难怪王二柱想着。 “我爹这是怎么伤的?”乌芹儿含着泪水目光依然泠冽盯着他们问。 “不关我们的事啊,你爹是和王二柱打架闹的。” “这可是你爹先动的手,怨不了旁人,管事的也说了,他们是私斗,罚了月钱。” 说完两人推搡着,抬着空门板走了。 乌爹一辈子老实本分的人,乌芹儿怎么都不能相信他是能先动手的人,什么事情让他这样生气?又想起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一时所有的酸楚愤怒缠绕上心头,泪珠不能遏制的涌出。 “爹,你先别动。”乌芹儿用湿帕子轻拭着脸上风干的血块,牵动了伤处,鲜血又从鼻梁伤处滲出,乌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也闷闷的,疼得脸上滲出冷汗来。 乌芹儿自己不敢乱动了,急忙起身去寻大夫,又叫人帮忙去找乌豆豆回来。 乌芹儿是跑着去的,还是去的上次的那个医馆,付了十文钱的出诊费,那老大夫简单问了一下伤情,被乌芹儿催着收拾了随行的医药箱,立即有小童子背了,乌芹儿拉着他往回赶。 这头乌豆豆已经回来了,在屋外就能听到他哇哇大哭声。 乌爹鼻梁骨断了,胸口也有瘀伤,大夫处理了伤口外伤用了药,就用绷带将乌爹半张脸裹了。 乌芹儿送走大夫,嘱咐乌豆豆在家里把炉子点起来,拿着药方去抓药去了。 抓完药,身上的钱又有些吃紧了,这一剂药最多能吃两天,大夫说这药需要吃半个月,还有每日需要外敷换的药膏。 日子仿佛又回到母亲病重时的拮据,穷苦人家是生不起病的。 乌爹受了伤,下午的活乌芹儿也没去,自己在家里守着,叫凤霞给她告假。 晚上凤霞回来,乌芹儿正坐在灯下打络子。 凤霞也捡起一根彩线在她身边坐下,细细的手指挽着丝线,担忧的看着乌芹儿轻声说:“今日张厨娘听说你告假脸色就不太好,明日你早些去,当心些,别叫她抓住了错处。”恐怕是她以后还有为难乌芹儿的时候,说不准是不是向厨娘临走对她有什么吩咐。 向家这头也不安稳,向家大郎才把药碗端进去就听屋里当啷一声,向厨娘听了动静,贴在门边,终究是忍着没进屋。 向大郎从屋里端着碎瓷碗出来:“不肯喝,砸了!” 向厨娘气得把手里的抹布一丢:“爱喝不喝。” 一天天的真的真不叫人省心,原本婚事反悔向厨娘叫瞒着向阳,等他好些了再告诉他,索性他因为腿伤,现在躺在榻上动不了,屋子都出不了。 都是下午那梁家的过来一趟,带着他们家的小鬼梁子恒,在这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估计那小鬼撒谎说去方便的时候,遛进去跟向阳说了,向阳气得晚饭都不肯吃,一家人嘴皮子磨破了,谁也撬不开他的嘴,现在连药碗也砸了。 这个乌芹儿,向厨娘自认为自己是有些看人的眼光的,本以为她是个有傲气的,自己把狠话说了,外头这些人听了,想必传出的话也不好听,依她的气性能断得利落,等到时候向阳病好了,事已成定局。倒是没想到还是个有心机的,知道使个孩子来传话,真是块甩不掉的膏药。 “娘,再煎一碗吧,不吃药哪行?昨夜热才退下去,等会儿怕又要烧起来。” 向厨娘到底只是嘴硬,又起了炉子,重新煎了一碗,轻手轻脚端进屋里,就见向阳怄气整个人蒙在厚棉被里。 向厨娘过去试探着拉被子,软声哄道:“蒙着做什么,也不透气,听话!起来把药喝了。” 向阳听到声音使蛮力拉着被沿,向厨娘哪里能扯得下来,气得在他身上锤了一下。 “你闹脾气折腾自己,是在惩罚谁?” “我没有惩罚谁,难受的是我自己,我自己的身子我做得了主,婚事也是我自己的,我也做得了主!”被子里沉闷的声音倔强道。 向厨娘见劝不动,这死孩子油盐不进,就是愿意为了别人糟践自己,脾气也上来了,叉腰高声喊:“好呀你,你做得了主,翅膀长硬了!要造反了!” “造反也是因为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向阳怒吼。 向厨娘被儿子吼了,自己也提高了音量:“对,娘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我想这样吗?那是为你好!从和她亲近就伤了两次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要你的命!不如早断了,省得晦气。” 向阳豁出去了,一把掀开被子,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娘:“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话,外人用这些话中伤她,我不信,我也不怕,我起过誓就是要娶乌芹儿,谁也拦不住!” “行,你要娶她可以!先拿条绳子来,勒死我,我死了你爱娶谁进门就娶谁!”说完她快步取下门后挂着的麻绳,自己缠着脖子,往向阳怀里栽:“你让我早些去见你那死鬼老爹!你们爱干嘛干嘛,我就当这些年的心都白操了。” 向阳蹙眉,他爹去得早,打小起就是他娘一个人拉扯大的,她娘这话就是在剜他的心,一面是母亲,一面是心爱的女人,一时无法取舍,心里焦急,急忙去解向厨娘脖颈上缠着的绳子。 向厨娘声音高亢,向大郎听了动静不对,紧忙赶进屋,见情况忙把绳子解下来抢到手里,春红抱着孩子只倚在门口探头看,向大郎朝她打眼色,才进屋拉走了向厨娘。 “你受伤娘为你一晚上都没合眼,守着你,你不体谅,反而要气他。”向大郎责备说。 向阳红着眼眶低下了头,他是真心喜欢乌芹儿,却也没想和家里闹掰,只是一时没好法子才倔着闹脾气,想叫他娘先服软。 “和娘犟着有什么用?事缓则圆,你怎么不明白呢,娘正在气头上,你先把伤养好了,以后再想办法就是了。” “你站在我这边的?会帮我?”向阳惊喜得拉着他哥。 “嗯,我帮你。”向大郎说完把向阳扶着半坐起,将床边低案几上的药汤给他端来:“不过妳得先把伤养好了。” 向阳急忙说:“那你现在去!就和芹儿说,这些都是不是我的意思,叫她都别听,等着我,我会说服娘的。” 向大郎说:“现在恐怕不好,乌叔和人打架受了伤,这时候怕是家里正乱着。” “呀,和谁?为的什么?”向阳问。 向大郎干咳一声掩饰道:“这我哪知道,就听人说了一嘴。” “请大夫抓药都得花钱,哥,你帮我,把这个给她送去,不够再来问我。” 向阳伸手往枕头下掏出个半旧的荷包,递给向大郎。 向大郎不接,用眼睛示意手里端的药碗,向阳只得把药一饮而尽,催着他:“你快去,你不回来,我就不睡了。” 向大郎这才收了荷包揣在怀里,端了空药碗出了屋子,向厨娘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把他拉到一边问:“怎么样?吃了吗?” 向大郎扬了扬手里的空碗。 向厨娘狐疑的看着他,伸手往鼓囊囊的胸口一摸,将那钱袋子摸出来。 “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兄弟两个打的什么鬼主意?你要给他两传消息,你也别叫我娘。” 向大郎眼见着荷包被拿走,只能叹了口气,头疼怎么骗里头那位等消息的。 第11章 第 11 章 寂静的夜晚躺在床上,乌芹儿摸出枕头下用帕子包着的如意锁,心里五味杂盛,乌爹虽然不愿意多说,只言片语中乌芹儿也能想到,那王二柱必定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必定与自己的婚事有关,才惹得乌爹与他动手。 自己是不是错了,招惹这些祸事来,乌芹儿想向厨娘已经如此决意,父母之命难违,向阳又能说什么呢? 她不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却怕家人受影响,乌芹儿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果然乌芹儿第二天就吃了张厨娘一顿骂,因为午饭上一盘糟鹅,张厨娘点名要用青鼬莲瓣纹高脚瓷碗摆盘,高脚瓷碗用得少,一直都在架子上摆着,今天却不见了,乌芹儿找遍库房也没寻着。 张厨娘叉腰瞪着她:“东西在你手里丢的,你就得按原样赔!你家里事多,三天两头告假,既然做事这样不当心,这个差使也托不得你了,立刻把钥匙交出来!” 这里必定也有向厨娘的意思了,事儿一日不了,她在大厨房就受一日排挤,如今形势比人强她却心里依然执意要一个结果,一群丫头乌眼鸡一样盯着她,盼着她走了就又空出一个好位置来。 “盘子昨日还摆在柜子上,东西如何是在我手里丢的,你若要诬陷我,我们就到夫人面前去分辨清楚。”乌芹儿回道。 “哦,昨日你不在钥匙可是交给凤霞的,你的意思是她拿了去?” 凤霞正在一边担忧,没想到事情一下子扯到她头上,吓得忙摇头。 “这钥匙又不止一把,谁拿到心里有数!别把人都当傻子!”见张厨娘攀扯凤霞,乌芹儿冷笑一声,将腰间的钥匙解下,春盛见状快步冲过来,扬起头一把夺过恭恭敬敬递给张厨娘。 张厨娘嚣张的把钥匙在手里掂了掂:“你气盛,我不与你计较,看在你死去的娘的份上,我替你赔了,刚巧厨房倒泔水的蔡婆子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你去给她帮手,接她的班。” 倒泔水的蔡婆子,是府里的老人了,性格古怪,没成亲也无儿无女,独来独往的,乌芹儿在大厨房几年,没从她嘴里听说过一句话,一辈子没成过亲,住在西北角门边上的破屋里,屋门口一辆木板车,屋檐下都是泔水桶,屋檐下梁上还挂着几串已经风干的黑乎乎的东西,风一起一片的腥膻味。 乌芹儿只听屋里响起一阵咳嗽声,门敞着屋里大白天的也是黑洞洞的。 乌芹儿喊了两句才见半白发的蔡婆子从屋里佝偻着背站在屋内阴影中。 乌芹儿说清楚事情,蔡婆子苍老沙哑的声音回道:“戌时再来吧。”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合上。 又是一个奇怪的人,可能也不太好相处,事情坏到了这个地步,乌芹儿不免往好的地方想,这份差事是累了点,脏了些,不体面,但时间倒是更自由些了。 乌爹半倚靠躺在炕上惊讶的看着还没过午饭时间已经回家的乌芹儿,平日里这个时辰乌芹儿必定是没时间回来的,乌豆豆一大早就进院里去了,他本想告几天假在屋里陪着乌爹养伤,乌爹不让,坚持让他回去。 乌芹儿见着背过身去抹泪的乌爹,叹了口气,劝道:“爹,当时你们是想送我进院里当针线丫头的,大厨房是娘病了没法子才去的,现在正好,不用每天守着那里,时间也宽裕,我可以自己绣点东西出去卖。” “这也太累了!”乌爹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 “累点也没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处日子就能过下去。” 乌芹儿给乌爹熬了药,和乌爹交代一番就收拾收拾提着竹篮子出去了。 店里寄卖受店家盘剥,现在自己有了时间,她想试着自己去摆摊看看。 乌芹儿伴着一处茶摊旁的屋檐下捡了一处坐下,这茶摊后头是个成衣铺子,这里来往的小娘子们多,乌芹儿把带来的布料铺在地上,将昨天编的络子整齐的摆在上头,自己边拿彩线编起来。 东西卖得不贵,一文钱一个的价格,一下午只卖出去两个,这些小东西都不好卖。 “呸,一个做衣服的也挑三拣四嫌弃人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引起了乌芹儿的注意。 乌芹儿觉得那姑娘眼熟,留意多看了两眼才发现,认出来是上次在玉露阁门口那个叫小凤的姑娘,那天她还买了自己一方帕子。 今日她脸上的脂粉洗净了,穿着也朴素很多,手里提着一卷翠黄的布,气得涨红了脸,直拿着帕子扇风。 乌芹儿见她要走远忙把地上摆着的东西收拾好,快步跟上去。 “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你?”小凤奇怪得看着她,没认出来。 乌芹儿指了指她手里的帕子提醒道:“那晚我去卖东西,记得吗?” “是你!”小凤这才回想起来,不过那日乌芹儿穿得滑稽,细看细想才认出来。 看见乌芹儿她又想起那晚的热闹,被乌芹儿赏了个大耳光的吴相公是阁里的常客,虽然有钱出手大方,但喜欢玩些变态的折腾人,不把她们这些姑娘当人,小凤内心就极其厌恶他。 小凤想起那吴相公被打得像翻了壳的王八,气急败坏的模样抿嘴笑说:“那天没抓到你,吴相公发好大的脾气,到现在也没来玉露阁逛。” 乌芹儿倒是忘记这茬了,被提起略有些尴尬。 “不过那个老色鬼不来倒是一件好事,你那一耳光,也算是解救了姐妹们,我们可都背地里拍手给你叫好呢。” “方才听到姐姐要做衣服?我是个绣娘,会做衣服的!”乌芹儿说。 “你?”小凤将乌芹儿上下一打量,有些迟疑。“你是哪家绣坊的绣娘?” “我叫乌芹儿,是跟着府里的绣娘学了几年,现在就接一些绣活自己回家做。”乌芹儿的手艺是跟着之前府里聘的一位针线娘子学的,她娘花了钱专门请针线娘子教,原本想等乌芹儿大些就花钱走动,把她塞到院里做针线丫头,可惜后来母亲病了后,缺钱没法子,这才顶了母亲的差使去了大厨房。 小凤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大户人家的丫头。 乌芹儿见她手里杏色绢布,猜想是预备春季穿的,“想必姑娘是想做春衫吧,杏色柔和,就是太素了些,可以选一些绿色做缘边,再合适不过了。” “我这个是要为迎春节做准备的,每年迎春节玉露阁都要选个花魁,这衣服就是为这天准备的。”小凤解释说:“原本阁里也有绣娘负责,可僧多粥少,我们这些下面的分不上,我就自己攒了钱买了这料子,那天人多若能穿好看些,也能多几个主顾,就能多赚些。” 小凤平日里和阁里的姑娘说闹惯了,也不忌讳,什么话都往外吐。 乌芹儿愣了一下,以往她想着玉露阁里的姑娘们都是被强迫的,都该是幽怨的,悲愤的,这才感受到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即使陷入淤泥也在迷蒙中挣扎。 “既然是迎春节,我倒是有个特别些的,有个拓印的法子,花草树叶都可以拓在白布上,正好应节。”乌芹儿思考了一下说:“买一块轻薄的细纱做罩衫拓上春日里的花配上杏色的百褶裙岂不美。” 拓印的法子是乌芹儿娘教的,她爹娘是乡下糟了灾才卖身进的施府,在乡下穷的时候买不起各色染布想这么个法子,可以让素布上多些色彩。 小凤本就对她印象不错,见她能想出这么新奇的点子来,内心已经倾向她了,自己给的钱少也请不到熟练的绣娘,犹豫片刻说:“我只能出二十文的工钱,你看能不能行。” 乌芹儿高兴得直点头,这算是她接的第一个大单了,真是个好的开头,乌芹儿对自己说。 两人一拍即合,说定了日期,届时乌芹儿午后还在这里摆摊,约定在此处见面,乌芹儿领着她去铺子里买了薄纱丝线,又借了量尺仔细量过尺寸,这才分别。 乌芹儿回到家,见原本躺着的乌爹正在屋里摆弄他许久没动过的篾刀。 乌芹儿把药罐上蒙着的纱布揭开,药罐里只剩药渣了,知道乌爹吃过药的,她把东西放到里屋出来说:“爹,你还是躺着吧,大夫说了要少动的!” “手脚都好好的躺不住,起来找些事情做。”乌爹说着将蔑刀举起,迎着光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 “爹!”乌芹儿不满得很。 乌爹拗不过她,这才放下东西起身,一下子似是起猛了捂着胸口踉跄了一下,乌芹儿急忙过去掺住他。 “不妨事,只是起猛了!” 方才起来那一下胸口传来刺痛,乌爹怕乌芹儿担心急忙解释道,幸好这股痛又渐渐淡些了,乌爹缓了一会儿才在躺下,见乌芹儿回来就忙前忙后的身影不免心疼。 看来还真的歇几日,他想着做些竹筐去卖,早些凑些钱,走动走动让乌芹儿去院里当差,婚事眼看着黄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叫她以后都倒泔水过活,。 晚间领了饭回来,陪着乌爹吃了晚饭,又盯着他喝过药躺下,乌芹儿把下午抽空拆好的布料收拾好,踏着星光去了蔡婆子那,蔡婆子佝偻着腰,往木板车上装着空木桶。 见她过来不招呼她也不指使她干活,只是觑了她一眼,照样忙手里的事,像是没她这个人一样。 乌芹儿倒是也不扭捏,打过招呼上前也帮着把木桶摆好,黏了一手的油泥,乌芹儿撩起水井边桶里的水冲了冲,手上还是残留着黑印洗不净,这些桶也太脏了,乌芹儿看了看自己被蹭了一块黑泥的棉袄,想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掉,还是得准备一件旧衣。 寂静无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推拉着木板车,在青石板路上咯吱作响,只有竹竿上挑着红灯笼晃动摇曳着相伴。 第12章 第 12 章 厨房的泔水都是晚上拉到蔡婆子住的院子第二天清晨城门开了再拉到城外集中处理的地方掩埋。 蔡婆子话不多,整个人阴沉得很,不怎么搭理乌芹儿,乌芹儿本身是个话不多的,再加上心里憋着一股郁气,无处排解,也只顾埋头干活。 两人将大厨房并膳堂还有几个小厨房的残渣剩饭都收齐了,明亮的月亮已经悬在头顶了。 乌芹儿还是小瞧了这事,摆满桶的小木板车压得死沉,总要使出全身的力才能推出一小段,内院看门的婆子听见动静,出来看打趣道:“哟,蔡姐姐也带了个小徒弟啦!” 蔡婆子照例不理睬她,只顾着低头往前拉着板车,乌芹儿也跟没听到一样在身后使劲推板车,大冬日的深夜里使出了一身的汗。 那婆子见两人不搭理她的茬,那股高人一等的傲气没处宣示,只能悻悻的闭嘴了。 才到了小院,蔡婆子摆摆手,示意乌芹儿赶紧走。 乌芹儿见她毫不顾忌撩起衣袖徒手捞着沾满黑油污的桶里的汤水残渣,冬日里这些泔水还好没沤出味来,那双枯木枝条一样的手从桶里翻起黄白色的糊糊,乌芹儿胃里一阵翻滚,喉咙口一紧,快步出了院门,闻不着那股味才好些了。 按理说蔡婆子没到这个份上,府里管吃管住,每个月还有月钱,犯不着去掏那些脏东西,乌芹儿只能理解成她的怪癖。 回到自家院子凤霞正等着,见她忙迎上来问:“怎么样?活重吗?那蔡婆子为难你没有?” “没有。” “凤霞!凤霞!凤霞!” 这边两人刚说上话,凤霞她干娘掀起门帘站在屋门口冷着一张长脸,往院里唤凤霞回去,她可惯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了,向家娘子是三房太太娘家送来伺候的,才进府一年三太太就叫她管着大厨房,可见得看重,她是怕凤霞糊涂,也丢了大厨房的差使,谁不知道乌芹儿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 凤霞话还没有说出口,拗不过她干娘,一步三回头回屋去了。 乌芹儿看出凤霞似乎有什么要说的,一阵心烦意乱,回屋也不歇着仔细洗净了手,换了干净的衣服,将那匹缎子取出来,凑到昏暗的油灯下穿针引线。 清晨天还未亮乌芹儿又换上昨日那身脏衣服,乌芹儿见蔡婆子还拎了一个鼓囊囊的旧口袋挂在板车上。 掩埋场建在城外,从西城门出去沿着黄土路走了约莫一盏茶的路程,一个茅草搭的小茶棚孤零零的屹立在那,远远就听见骂骂咧咧的声,几个地痞流氓手里拿着木棍,将灶台上破旧的碗筷敲得乒乓作响,一对年纪比较大的老夫妻,佝偻着腰蜷缩在一边哀求。 现下做点小本买卖也艰难,官府收完商税,地痞流氓还要来收“民间税”,一年到头忙活能有几个铜子落到自己腰包呢? 瞧着实在可怜,正想着就听身边蔡婆子高声骂:“你们这些天杀的!死狗扶不上墙,都好手好脚的,干点什么正经营生不成,专做缺德事。” 乌芹儿有些错愕,倒是没想到这个蔡婆子也是个急公好义的,转眼略微又有些担心,只见那群地痞果然听了骂人声都齐齐止住了动作,狠盯着两人,眼神恨不能把人撕碎了。 “老人家,你这就是不讲理了,是我们兄弟镇着,那些山匪强盗不敢来,他们才能安安稳稳赚钱,兄弟们出了力气怎么不算正经营生?”带头的刀疤脸说。 这人还愿意为名声辩解一二,似乎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乌芹儿不免又将刀疤脸打量了一番,约莫年纪二十五上下,身型高大健壮,一条长疤从额头直划到下巴,将一张脸毁得面目全非。 他说的山匪强盗,却不是扯了大旗落草为寇的,多是附近村里的,纠集成团伙,专门打劫外地的游商,城外各处茶寮自然也是他们重点关照对象。 “呸,你们这些缺心烂肺的,欺负孤寡老人。”蔡婆子依旧骂。 “您要是有本事现在到县衙大堂敲鼓去,叫官府除了这些匪患,咱们自然洗手更张再不吃这碗饭,不要光在这里狗拿耗子管闲事,你是没铺子请我们,可他们还得靠我们吃饭。”刀疤脸往栏杆上一靠戏谑笑道:“不过若是您老来日要是有个仇家,咱们也给你明码实价。” 乌芹儿听了心里略微一动,将那人又看了几眼,原来他们还做这个生意。 蔡婆子是不可能去县衙击鼓的,这些山匪强盗、地痞流氓的行径官府自然知道,只是想剿匪也不容易,官兵来他们往周边密林里一藏,他们熟悉地形又有村里人包庇,胆子大得很,十天半月风头过去了依旧出来犯事,这成了惯例,官府费力又没有功绩就不愿意管了,这才让本地势力滋生。 旁边的小弟附和道:“老不死的,你们满城里打听去,谁不知道我们金辉堂的名号,我们的东家是金家大爷,谁敢说我们做的不是正经营生,就是县衙后院我们大老爷也是去得的。” 这金辉堂乌芹儿没听过,可金家大爷名号却是认得,常去施府买卖丫头的牙行也是他的产业,府里好些丫头都是经过他的手卖来的,听说是个最看重名声的主,真是缺德事干多了,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 这小弟倒是会帮忙,乌芹儿心里立即有了主意,笑说:“呀!蔡婆婆,看来是我们误会了。我常听人说这金大爷这位大善人呐,但凡有事求着他的,都舍得帮衬。他手底下使出来的人,想必也是仁义之士,断不会欺负孤寡老人。” 刀疤脸打量了眼前的小丫头,这小丫头片子倒是厉害,知道扯虎皮拉大旗。 那两老夫妻也是会看眼色,立即哀求:“金权哥,再宽限些时日吧,下个月!下个月我们一定补齐!”这隔辈的人倒着喊哥,怎么听怎么荒诞。 “我就再给你十日!这已经是最后期限了,这也算是给了老主顾体面了。”这已经是最后的让步了,刀疤男说完挥挥手带一群小弟大摇大摆走了。 老夫妻俩端来热茶谢过蔡婆子和乌芹儿,乌芹儿见他们有几分熟络,想来是蔡婆子经常走这路,故而认识,两人只略喝了两口茶就重新推车上路。 只听见身后树叶哗哗响了两声,乌芹儿回头一看,一个青色的衣角闪过。 乌芹儿了然,略带歉意道:“蔡婆婆,我要解手。” 蔡婆子待她到比之前和气些,听了只把板车拖到路边,往石头墩子上一坐,让她快去快回。 乌芹儿往林子里走了一段,也不敢往里头去,看不见蔡婆子了才停下,一个人从树后闪身出来。 乌芹儿果然没有猜错,是刚才那个带头的刀疤男,老夫妻叫他金权哥,看他这一脸伤又跟着东家姓金,多半是金家亲近的下人。就和府里一样,体面的仆人能跟着主子姓。 “你做什么跟着我们?”乌芹儿问。 金权发现一个有趣的事,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不惧他,不似那些怯生生的姑娘,就算路边遇到也眼神闪躲不敢直视自己的脸,她却从一露面开始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金权鲜少遇到这样的女孩,还是个年纪小的丫头片子,他对这丫头倒是很感兴趣。 “你有生意叫我们做?”金权一扬下巴问:“有仇家?” 乌芹儿有些惊讶,自己不过多看了他两眼,这人竟然如此敏锐。 金权看她诧异的表情得意道:“我们这一行练的就是眼力。” “…...只怕你们不敢动手。” 这激将法用得并不高明,可金权偏吃这一套,他决计不会叫这丫头片子看扁了,问道:“说说看,什么大人物。” “倒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主家是盐商施府。” “一贯钱,你指哪我打哪,不议价。”金权爽快说。 “可以赊账吗?”乌芹儿问。 “……你有钱还吗?”青年被噎了半响才回过神,头一回见买凶还有赊账的,瞧她穿着一身灰褐色粗布衣裳,头上插着一朵红色绢花,看起来就不像是个能拿出钱的,感觉被戏耍了。 乌芹儿神情不似玩笑,郑重道:“我有钱!我有月钱,还给人家做衣裳赚钱,我按月分期给你。” 苍蝇再小也是肉,金权又松了口,抬手将她头上的绢花一扯收进袖中,嘴欠道:“我拿着这凭证,你若是敢坏帐我饶不了你。” 两人说定,乌芹儿才一一交代清楚。 “你把他鼻梁打断。”乌芹儿指了指鼻梁乌爹伤的位置,憋着的一口气才松泛一点,乌爹瞒着不说,可自己知道他不是个会和别人打架的性子,在别人嘴里也听了一耳朵,心里已经有计较,府里的管事一贯的拜高踩低必定偏袒王二柱,她也只能使点偏激的办法。 乌芹儿从树林子里面出来,蔡婆子注意到她头上的绢花没了,乌芹儿撒谎说弄丢了没找着,说罢两人推着车往掩埋场去。 还没到地方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见到蔡婆子就一圈圈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叫着:“蔡婆婆!蔡婆婆!” 初春倒春寒正冷,他们还穿着几层破旧的秋衣。 蔡婆子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应了两声,那群小孩兴高采烈上前帮着推车,将板车四周围得铁桶一样,一个个小手扶在板车上,咧嘴喊着不整齐的号子。 板车推进了场子里,蔡婆子才将那装得鼓鼓的旧口袋从板车扶手上解下来,一个大些的孩子咧着嘴笑,将另一个一摸一样洗得干净的布袋从怀里掏出来叠好放在板车上,才从蔡婆子手里接过这个,欢天喜地领着一群小尾巴跑了。 看守掩埋场的独臂老头此时在草棚前的大石凳上躺着,大白天喝得醉熏熏的,自顾摇着手里的酒葫芦感叹:“又让这些小鬼头捱过了一个冬天,泔水婆你也不知道是积福还是作孽呢?这些小叫花子就这命,活得不如阴沟里的老鼠,假若昨日死了倒也算个了局,活着以后的苦才有得受呢!” 第13章 第 13 章 乌芹儿实在无法忍受蔡婆子把日子过得这样的脏,每日回到蔡婆子那里乌芹儿就挽起袖口洗刷那些油乎乎的脏桶,初春水寒,凉水往上一浸,倒是将那层油膜冻得更硬挺了,只得换竹片子一点点刮去。 “污水桶就是会脏的,别做这些无用功。” “脏了就再刷,干净些人也看着舒服。” 蔡婆子没想到她有这耐力,那几个木桶天天刮天天刷,蔡婆子冷眼看着,瘪着嘴关起门进屋去了。 从清晨刷到半上午,乌芹儿甩了甩指尖的水珠,木桶上常年累月的污垢黑色已经侵进去了,但是总算不再油乎乎的了,乌芹儿满意的将木桶排排摆放在屋檐下,屋外墙上新挂着一个长柄竹抓篱,也是乌芹儿带来的。 乌爹脸上的伤也开始结痂了,乌爹从伤后歇了两日依旧上工去了,只是性子比之前更沉闷了,之前收起来的烟杆也翻出来了,内心自有一番愁苦。 乌芹儿将木桶整齐摆放在木板车上,蔡婆子提着串草绳绑着的大疙瘩从里屋出来。 “别人给的,牙不好嚼不动了,你拿去中午添个菜吧。” 那串草绳绑着五个大河蚌。 乌爹见乌芹儿带回来河蚌也稀奇,怎么想起买这个。 乌芹儿说是蔡婆子给的,乌爹撩起袖子操起尖刀就蹲在院里水井旁杀蚌。院里住的人也在井里打水,见他逗乐道:“乌瘸子,有个好事要告诉你,你听不听?” “什么好事?” “你打二两酒来,我就说给你听。” 听说要二两酒,乌爹就不想听了,专心杀蚌,乌爹动作利索,将尖刀往蚌壳里一插,顺势一掰,紧闭的河蚌就打开了,将干净的肉剜下,蚌壳随手堆在脚边。 那人见他无趣的样也不逗他了,神秘兮兮的说:“那王二柱在赌场赊账被人打断了鼻子,伤在这儿,和你伤的一个位置。”说完还往脸上比划了一下位置。 “你说赶不赶巧,邪不邪性。”说完盯着乌爹的脸,见对方只在听到王二柱的名字时显露出愤怒,瞬息又变成了根死木头,也没了趣不屑理他,自个儿担着水回去了。 乌芹儿擦干净手脸换了身衣服出来,乌爹已经杀完了,拿着小簸箕在搓洗蚌肉。 那堆蚌壳堆在一边从内里晕出五彩斑斓细碎的光,乌芹儿想这光要落在衣服上岂不是和仙女裙一样。 乌爹见她摆弄那些厚重的壳问:“摆弄这个做什么?” “好看。”说着乌芹儿举着给乌爹看。 “以前你祖母有个螺钿八宝盒子,那是用海蚌的蚌壳做的,比这个颜色更漂亮些。” “这东西不便宜吧。” 乌爹满脸遗憾说:“也是祖上传下来的,以前祖上也曾富裕过,可惜了,没留住。” 乌爹很少提起以前的事,乌芹儿好奇问:“爹,以前家里什么模样的?” “我们院里有一棵大李子树,听说一百多年的老树了,每年春天开的花落得和雪一样,结的果子特别甜,村里的小孩都喜欢去偷,你祖母指着果子卖点钱,果子熟的时候,天不冷了,我就睡在树下守着。”乌爹说着手里的动作轻柔了起来,似乎在仔细回顾着遗忘的岁月。“可惜了,你们姐弟都没尝过。” 乌爹忆起过往心里又是一紧,胸口又闷又疼。 乌芹儿见他霎时间脸色都白了,急得直喊:“爹!爹!哪里不舒服吗?” 乌爹强忍着疼说:“没事,扯着伤口了。” 乌芹儿见他脸色又恢复正常没事人一样的,以为真的扯到伤口了,叫他回屋里躺着去。 乌芹儿接过手,又打凉水冲洗了一遍。 中午一碗河蚌汤配上大厨房领来的杂面馍馍对父女俩是一顿难得的美味。 剩下的拿瓷碗装了,乌芹儿拎着篮子进院子,给乌豆豆送去。 宁晖堂西苑,只听一声稚嫩的读书声,一个小丫头靠在台阶上打盹,她认得乌芹儿,听见脚步,用手指了指关着房门的书房,示意乌豆豆正在书房伺候。 表公子身子骨也不多好,施老太太怜惜,才叫养好了再去学堂读书,听乌豆豆说表公子就是爱读书,只要得空就捧着书本读。 乌芹儿放轻了脚步,透过窗台看去,见乌豆豆小小的身影立在书案前研墨,做得像模像样的,另一个身影坐在大大的桌案前,被乌豆豆遮住了半边身子,瞧不真切。 恰逢轻雨过来,替她把东西放到耳房。 自从除夕大家一起看了烟花后乌芹儿就没进院里来,轻雨也听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这府里嘴巴和耳朵都多,谁家中午吃顿肉都能传二里地去。 刚想细问,见乌芹儿一谈起心有郁结,也不叫她为难,只挑些乌豆豆平日里闹的笑话说。 乌芹儿坐了一会儿要走,她欠着一大笔外债,只想着四处弄钱,打算下午去采点野花回来,将拓染做了,踏踏实实给顾客交付清楚。 轻雨一听她要去采花做衣裳,也来了劲头,左右下午没事,也想去凑热闹。 “外头有什么好花,我们前几日去花园子里,那里的花才开得好呢,都是暖房里培育出来的。” 乌芹儿以为轻雨才过来,不懂府里的规矩,劝诫:“府里花园子你可不能随便摘,撞见了可是要受责罚的。” 轻雨笑了笑:“这有什么,我叫个人一起去,保管没事。” 说完摁着她在椅子上坐着,不一会儿拉来了丹萝。 “好芹儿,你也教教我吧,若老太太喜欢,得了赏我请你下馆子。”丹萝听说她做拓印,立即兴致也勾起来了,想着老太太不穿这样花俏的,拓一张纱幔也不错。 这有何难的,乌芹儿一口应下了。 果然见丹萝领着两人去了花园子,花房的婆子笑着脸过来絮叨家常,丹萝是云嬷嬷的外孙女,又在老太太院里当值,面子可大哩。 丹萝说要给老太太制个拓印的纱幔,要一些花儿,花房的婆子亲手替她拎着竹篮子。 天气还凉着,花园里已经姹紫嫣红一片,想必都是暖房里培育出来再移栽的。 乌芹儿见墙角的二月兰开得正好,二月兰是早春最常见的花,生命力极其顽强,只要去年这里摘过,来年必会冒出头来,起先只有一两株,马上就变成三四株,等回过神来,庭院里有空隙的地方都挤满了这种紫色的小花,花朵是淡淡的紫色,中间几簇嫩黄色花蕊,模样清新淡雅,颜色又容易拓印,乌芹儿连茎带叶采了一篮子,又摘了些其他合适的做配。 三人在花园子里好一通忙活,满载而归。 拓印的方法极容易,两人瞧着乌芹儿将花朵叶片在白矾水中泡一盏茶的时间,再捞起擦干摆放好,上面用一块厚布盖着,举起包裹起来的小榔头叮叮当当一阵敲打,再将厚布揭开时,小花就印在丝帕上了。 丹萝笑道:“这法子好,省得绣的功夫了。” “这花汁子印在上头是好看,可经不住洗呀,过个一两年眼神就褪了,也就图个新鲜,实际上还是绣的好,多久都不坏。”乌芹儿说。 轻雨瞧了半响,思索道:“我瞧着这若是拓在纸上倒是能制些花笺用。” 乌芹儿没见过花笺,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轻雨快步去取来几张长五寸宽两寸的花笺,上面画的山水、花鸟、人物等丰富的图案,乌芹儿可算知道读书为什么花钱了,一张纸都用得这样讲究。 “花笺大多是手工画的,是比拓印的细腻些,可拓印虽然粗粝却有一股自然而生的蓬勃美感。”轻雨说。 轻雨是个极有鉴赏品味的丫头,乌芹儿就只想赚钱。 “花笺卖得贵吗?”乌芹儿问。 “二十个铜钱一张呢。” 乌芹儿啧啧两声,眼睛冒出精光来:“不知道两位姐姐有没有兴趣赚笔块钱。” 乌芹儿考虑过了,要是做花笺卖,纸就是一笔不小的本钱,自己一个人承担不起这个本钱,再则这个确实没有什么技术含量,那些做花笺和印染的匠人一琢磨不多时就能明白,不如三个人合伙,在那些大铺子没有反应过来赚一波快钱,说不定欠债很快就能还清了。 这世上大约没人不爱赚钱的,三人一拍即合,讲定了,丹萝、轻雨负责采花制花笺,乌芹儿负责出去售卖。 轻雨又去书房取来一叠二十几张裁好的宣纸,三人打算先试验一番。 设计花样还是轻雨更擅长,无论什么样的,她一摆就是好看些,清丽中透出淡淡的韵味。 回去时乌芹儿就带着印好的花笺,乌芹儿还记得要拓印的外衫,摘的花怕蔫了,今天要赶紧做完。 天已接近黄昏,离去收泔水的时辰还有一阵,乌芹儿麻利将摘的花都用白矾泡了,一面收拾一面留意外头过路的人,果然见梁子恒拎着小布袋子下学堂回来。 “恒哥儿!”乌芹儿招手叫他。 梁子恒环顾四周后才意识到在叫自己,小跑到乌芹儿跟前,小嘴咧到了后脑勺。 “我给你个东西。”片刻乌芹儿从里面拿出一张花笺给他。 梁子恒心里像揣了一只活兔子,眼神闪烁,他还以为因为他娘的缘故芹姐姐再也不搭理他了。 手指搅动一番衣角才将那轻飘飘的花笺捧在手里,笺边的缠枝海棠太真,似是带着早春的露珠。 “巧合我得了些便宜的花笺,这张送你,你拿去学堂,看你同学谁要不要买,我卖十文钱一张,要是卖得好我给你分红。” “我不要分红……我会帮你的,芹姐姐。”梁子恒不自觉提高声量。 乌芹儿立即止住他的声:“小声些,别嚷嚷,这是秘密知道吗?” 梁子恒头点头如捣蒜,乌芹儿有种看别人家弟弟的感觉,比乌豆豆乖巧懂事多了,难得露出个浅笑。 “回去吧。” 梁子恒还记得要替她保密,往巷子里探头探脑的溜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