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汝舟》 第1章 握刀 楼下喝醉的猪妖显出原形,肚子上躺着个有说有笑的凡人。 四周,一条蛇一把提着灯笼伸出窗外,将灯笼挂在楼外。 灯火通透,竟照亮了山顶的半边天。 公殳跟着一个白色毛绒的身影,从山脚一路走来,没想到是这么个风景。他随着别的来客踱进院子,见没谁拦着就在庭院里四处闲逛。 楼中做客者无数,还传来摇骰子的声音,可谓是个安梦乡。 但红楼圆攒顶尖的边沿上,一个身影引起了公殳的注意。那人坐在边沿,一脚掉在楼外,一手持着烟杆,肘臂撑着膝盖,吞云吐雾,好似与这一楼喜怒毫无瓜葛。 四周的光亮越过屋檐,阴阳线切过那人下颌,公殳看不清她的面貌。 那人似乎也迅速捕捉到了异样看过来。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公殳觉察对方身形一顿,他的心也紧了起来。 “大人?” 公殳猛然睁眼,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这没有由头的梦境让他心惊,下意识地用无名指摩挲过小指的骨戒。 平日公殳入定,净欢是不敢上前打扰的。但这次,他听见公殳呼吸变得急促,不由得有些担心他走火入魔。唤了几次也不见回应,净欢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戳了公殳一下。见公殳睁眼,净欢忙为刚才冒失的举动垂头行礼道歉,但瞥见公殳满眼疲惫,话锋一转问:“大人,你没事吧?” “没事。”公殳转移话题道,“探雪和总舵有动作了吗?” “雪盟主盯着我们许久,这两天已经决定派人来探您的底。”净欢回答道,“总舵没有传话给我,但妈妈传话与我,表面关切,实则也是想知道您的消息。” 公殳知道消息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缓缓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汝舟呢?” “它呀,”净欢似乎是想起什么,语气不屑,但公殳在这儿,便收敛一些,“魔神大人刚才去掏鸟窝,被大鸟收拾了一顿,不小心滚到山下去。” “不小心”三个字,是净欢咬着后槽牙忍笑蹦出来。他说完就把头埋下去,怕被公殳看见他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掏鸟蛋?”公殳拍灰的手一顿,咂摸了一下,“估计是饿了吧!” “它麻雀的身体饭桶的量,”净欢说,“昨个儿吃了差不多一头牛,还没到一天呢,就饿了!” 公殳笑了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净欢:“……” 净欢要正式入阁,就需要稽核,跟着公殳一路修行。 两月前,中州洪水滔天,他们路遇游历人间的天神古原。那时古原化作凡人的模样,加入到防洪抢险的队伍中。他指路公殳,说他算到这边有险情,托他们到这不知名的村庄看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遇到了传说中的魔神。 魔神大人三岁了,一身的皮毛不染纤尘,往洞里一钻,就像是泥地里的一捧雪,长长的耳朵平日里慵懒地耷拉着,一旦遇到吃的,耳朵就支棱起来。魔神也不大挑食,山间蛇鼠都是她的菜,盯紧了猎物,撅起屁股,前爪离地,猫似的飞就出去了。 天神中不是没有形同兽身的神,而天神真身无不直冲九霄。 但这刚出世就引八方夺势,让人谈虎色变的魔神,竟然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而且魔神的这三年的境遇,说出去净欢都替她丢人。 它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封神台秘境,进入尘世,一路挨饿受冻,偷吃残羹冷炙还遭暴打,常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它生存能力太差,连地精灵都可怜他,帮它躲进了森林,然而经验不足运气不佳的它又被猎人抓住了。 猎户见它还小,养在院中,想等它大些了再剥皮卖了。 可猎户喂了再多肉食,也不见这狐狸长大。 时间一久,猎户家养出了感情,正逢猎户家狗被蛇咬死了。猎户觉得它用起来比狗还好使,便捞它上岗了…… 就这样,外界传言能掀起一片腥风血雨的魔神,在自个儿的履历上平添了两年畜生。 净欢知道这么多,全是因为公殳想从魔神的记忆中查村庄覆灭的由头,便施法看了魔神的过往,净欢也跟着进了幻象。 眼见了魔神一路狼狈,净欢的三观被雷得外焦里嫩。 他焦心自己知道得太多,今后会被魔神灭口。 一开始听公殳说,要将魔神领去阁中,交由阁中处理。 但净欢如今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公殳要怎么个领法。 想到此处,就听公殳开口:“今儿弄了什么菜?” “醋溜鱼,红烧狮子头和土豆烧排骨。”净欢行礼回答,也不敢表现出半分不满。 谁见净欢都说他是个能上封神榜,登九霄殿的好苗子。净欢面上不曾露过半分自赏,里子却傲出一身硬骨头。 他不知自己竟有一日耗费神力驱着“千里传送符”,就为给奶娃娃大的魔神跑腿送饭。 “按大人的吩咐,已经挂树上了。” 平日里饭桌上的菜,今儿全长树上了。 这是魔神爬树吃果子时,公殳想出来的破注意。因为一开始接触魔神时,魔神警惕,不怕人,平日里谁靠近它半尺内,它定是呲牙低吼,一副不吃“嗟来之食”的模样。但如果把吃的放在高出,比如说树上,平常人够不着它,它就能安安心心蹲在吃食边上,撅着屁股背对着人,吃得津津有味的。 挂在树上装吃食的不是普通碗碟,而是一尺宽的盆儿。 不到半个时辰,十条醋溜鱼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全落那小家伙的无底洞里了。 “魔神大人,不说留个全尸,好歹留点骨头啊。”净欢守在一旁,环臂抱着自个儿,眼见魔神大人狼吞拳头大的红烧狮子头,都不带嚼的…… 如今,一旦你奶它口吃的,它就乖顺得不得了。 吃饱喝足的小魔神给撸给抱。 公殳盘腿坐在一边,它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过来,一团蜷进公殳腿窝,半眯的眼透出几分餍足。 魔神大爷眼睛一闭就要睡觉,公殳顺着它的毛给它撸。它抬下巴,公殳就给它挠下巴,它侧脸,公殳指尖挠到它耳窝,它翻身,公殳就得把毛给抹得顺滑蹭亮,那叫一个服务到位。 “汝舟,要午睡了?” 离谱的是,公殳还给魔神取了名字。 魔神这一路以来,有叫它小白的,叫它狐狸的,还有叫它喂的,神生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 杜汝舟。 妖精取名字不讲究什么姓名表字,净欢觉得公殳养魔神养上头了。 但他又不敢说。 跑腿的工作做完了,净欢退到山下的村庄。 地震,河流改道和山体崩塌,将村庄碾成废土。土堆底下埋着许多人,公殳让净欢将底下埋的人挖出来,好生安葬,净欢打心底是不乐意的。 夏日雨水多,河水溃出,村庄和外界连接的唯一一座桥被冲垮。 连日阴雨,村中陆续死了人,随后村中疫病蔓延,村中有人指出这是猎户家常年杀生引来的天罚。 猎户家人口伶仃,半年前就剩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叫秋娘。 疫病刚开始,秋娘因为狩猎受伤不得医治,全身发热。村人当她是灾祸源头把她逼上了山,为此她躲过了疫病,躲过了天灾,但最终还是死在了伤口化脓上。 公殳和净欢赶到村子那日,秋娘刚咽气。 魔神当畜生当得尽心尽力——秋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它不忘出门猎捕些食物回来,也为此受了不少伤。它用脑袋蹭着秋娘的头,蹭了她一脸的血。好似怕弄脏了姑娘的脸,它又去舔干净。 它的呜咽声,就像苦苦哀求。 要不是念着魔神专食贪嗔痴怨惧恨,那场景净欢都替魔神揪心。 净欢本来也想安葬那秋娘的,奈何魔神这看门狗盯得紧,他也没办法。 后来,公殳供吃供喝,跟魔神混熟了,就跟魔神扯事实讲道理。 净欢也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沟通的,突然某一天,魔神大人自己找地儿刨坑,半夜拖着秋娘的尸体,把她埋在了林子里。 埋秋娘的地方,旁边是她的爷爷。 要不是对方是魔神,净欢都要为这感人肺腑的主仆情谊声泪俱下了。 “扛起锄头,我又是一条好汉!”净欢戏谑自嘲,从土里边捞出残缺的尸身,把他们拼凑出人形,再找个地儿把他们埋了。 等他忙完再回半山腰的木屋,他走到半道忽地目光一沉。 安静,实在太安静了。 净欢手腕一抬,手中的锄头凭空消失。他竖起耳朵,脚尖落地,指腹摸过腰间,抽出软剑游风,一个闪身寒光直指百步外藏于林间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双绿瞳透着幽光,反应极快,速速侧身,几个健步顺着树干踩上了树。他刚想开口,脚下一顿,脚踝被净欢抓住,甩出去百米,背撞在树干上,让黑衣人岔了口气。这一摔,黑衣人也气,抽出黑靴外侧的短刀,侧身挡过净欢的又一次突袭。 两个人的速度都极快,眨眼间已过百招。但净欢除了使剑,别的一概没用。黑衣人不再找机会开口,铆足劲而回击,一心想要与净欢分出个高下。 又是一声铮鸣,黑衣人侧旋,带起地上尘灰,踢在净欢剑上。净欢被飞尘迷了眼,躲闪着找机会后撤。对面怎么可能给他喘息的机会,握着短刀再次冲上来。 那短刀已经扫到净欢鼻尖,净欢面前有风袭过,一只手生生抓在了刀刃上。 抓刀那人如瀑的长发零散四周,上边还插着几簇枯叶,俨然一副从地下爬出来的鬼样子。凌乱的头发遮住了来人的面目,但黑衣人和净欢能从里边看出刀子。 黑衣人一顿,速速抽回短刀,踱回了树上,居高临下望下来。 寒意从心底生出。 两人纠缠争斗这么久,来者不仅隐匿气息逃过了他们的法眼,还悄无声息摸到了他们跟前。如果对方存心要杀了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不等净欢反应过来,来者看着掌心的伤口,猛地往地上一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黑衣人:“……” 净欢:“……” 轻衫下露出那人半截脚踝,似是镀了层月光的白。滚热的血从那人掌中滑出,又有像是冬雪上垂卧的梅。 “汝舟!” 净欢:“谁?” “汝舟。” 一席鸦青色衣袂翻飞。 公殳一边大步走来,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帕。 净欢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爬的女鬼,心中腹诽:“魔……魔神?难道是嫌之前那副皮囊不够威风,魔神大人要改头换面?但眼前这副要啖肉饮血的模样看着也挺糟心……” 见到公殳,原本在树上的黑衣人提身落下行礼:“公殳大人!” 公殳没回应,蹲在杜汝舟跟前,抬握起她的手,用方帕给她包扎。净欢到现在才注意到,杜汝舟见血却不露魔气,右手小指上戴着公殳的骨戒,一切缘由在无声中展开。 黑衣人这一架见了血,站在一边行礼不敢放下,也不敢啃声。 杜汝舟缓过来,停止了哭泣,任由公殳拨开她凌乱的长发。她委屈呜咽,眼泪啪嗒啪嗒不值钱地往下掉,刚才生握刀刃的气势泻了一地。 净欢心想,魔神大人怕是不知道刚才自己握着个啥,才敢这么勇猛。 “你的血精贵,以后可别轻易让自己流血了!”公殳手上捡着杜汝舟头发上的碎叶,他的声音很轻,很是和气,继而又侧头对后边的人道,“我到探雪地界两个月,忘了知会盟主一声,是我的不是。” 黑衣人闻言,持刀的手都颤了颤,脚底发软,都想给公殳跪下了:“大人停留俗山数日,盟主担心大人安危,特命我前来查探。” “两月前发大水,这里的人因此遭难。”公殳没抬眼,只是徐徐说着,“安葬村中亡人是我出的考核任务,我作为考官在旁督察。只是泥石多,尸首埋得深,而且大多残破,不靠外力把他们挖出来再拼凑在一起不太容易,因此在俗山多留了些时日。你且告诉神君,我无事。这些日子我还要做考核,等忙完,他日定登门拜访探雪盟。” 按道理,探查完公殳此行目的,黑衣人转身回去复命即可。但他看着泪眼汪汪的女鬼,脚下踌躇,犹豫半刻才开口:“是,大人。” 第2章 出世 随后,黑衣人手中结印开阵离开了。 等黑衣人离开后,净欢才开口:“这……魔神是怎么了?” 几个时辰前,魔神大人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现在七尺人身,净欢有点不敢认。 公殳讪笑:“吃得好,自然就长个儿了!” 净欢:“……” 你管这个叫长个儿? 见她的第一眼,净欢还以为自己埋人的时候棺材板没压实,让村里人逮着机会诈尸呢…… 公殳直起身,杜汝舟也从地上爬起来。净欢刚收剑抬眼,就对上了对面幽怨的眼神,那双人眼比不得狐狸时圆溜溜的可爱。 “你这么盯着我干嘛?”净欢觉得这魔神有点呆呆的。 杜汝舟躲在公殳身后,一双眼睛从乱发中看出来。听净欢说话,她的身子又往公殳背上靠去,躲得更深了。 “估计她能觉察出贪嗔痴怨惧恨,”公殳微微侧身看向杜汝舟,“你的情绪与她一览无余。” “她难道用眼睛吃?”公殳这么一说,净欢倏地抱紧自己,“魔神大人,别看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公殳使坏说:“恐惧也是吃的!” 净欢的傲气不允许他溢出更多恐惧的情绪,故而表面上妄图用“义正言辞”的嘴脸掩饰自己的心虚:“魔神大人,你今日修成人形,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吃人嘴短啊……” 公殳噗嗤笑出了声,净欢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和公殳相处的这段时间,原来净欢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公殳大人跌下神坛。 “吃!”杜汝舟突然出声,“吃!” 净欢汗颜,这魔神就是个饭桶:“大人,她吃了还会长个儿吗?” 再长能怎么长?长成个通天神柱? 公殳侧身问杜汝舟:“吃了你还会长个儿吗?” 杜汝舟点头:“吃!” “吃吃吃,”净欢小声嘀咕,“就知道吃!” 听见“吃”,杜汝舟眼睛发亮,语调上扬:“吃!” 公殳对着净欢双手一摊,回答净欢刚才的问题:“我也是第一次养天神,还不太熟悉流程。” “……”净欢想起刚才杜汝舟生徒手握住刀刃的模样,不禁咂摸嘴道,“魔神大人速度居然这么快,突然出现,我和那人都吓了一跳。” · 刚修出人形,杜汝舟兴奋得撒丫子愣头跑。 她第一次用双足去奔跑,人的视野远比一直拳头大的小狐狸广阔,杜汝舟抬手观月,她感觉自己变高了,抬手就能碰到月亮,轻衫滑落,瓷白的臂膀也散着微光。五指的感触很不一样。掌心划过树干,树干的纹理和质地仿佛是大叔的脉搏。 杜汝舟迎风奔跑着,像是要将这个消息传遍俗山一般,感受这个全新的世界。 黑衣人进入俗山时,公殳早有感知。 只是,公殳见她开心,也没把有人进入俗山的事儿放在心上,在杜汝舟后边紧赶慢赶地跟着她。 当杜汝舟发现净欢陷入“险境”,头脑一热地冲了上去时,公殳就在后边看着,也没吱声。他也很好奇杜汝舟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当杜汝舟冲上去握住了那把刀刃,他感觉心脏兀地漏了一拍。 “她跑太快,我没跟上。”公殳说谎眼睛都不带眨,他侧头瞥了一眼杜汝舟受伤的手,“汝舟,手还痛吗?” 杜汝舟看向公殳,鼻息间闻着公殳身上的味道,不自觉又靠近一些:“有点。” “想吃什么,告诉阿欢。”公殳说着转头看向净欢,“阿欢,这一刀你可得好好补偿一下汝舟。” 杜汝舟在后边有样学样:“阿欢。” 那一刀的确是杜汝舟为净欢挡下的,净欢心里不是滋味,抬手行礼:“魔神大人想吃什么,大可吩咐我。” “汝舟!” 说话的是杜汝舟。 净欢觉得奇怪,微微抬眸,见杜汝舟翕张唇齿,半天吐出几个字:“我叫汝舟!” 多次交流下来,净欢发现,杜汝舟能听懂人话,但说话是一个字一字地往外蹦,很是生疏。 第二日,杜汝舟吃饱喝足又化作了异兽的模样,缩到了公殳腿上。 净欢安葬好尸体回来,对公殳道:“公殳大人,村子里的人安葬的差不多了,明日收收尾就差不多了。” “探雪那边的人应该也把消息传回去了,我们也该要动身离开了。”公殳抬眸看向净欢,“绣娘那边你回消息了吗?” “没有。”净欢道,“事关魔神,我不敢轻易回消息。” 杜汝舟降生“封神台”,虽是魔神,但也是天神。 以往,新的天神都会被接到三十二天秘境养着,但杜汝舟降世,天神皆撒手不管。九霄和当先阁不敢冒入,只能旁观,这给了其他势力趁虚而入的机会。大家都不知道魔神心性,但各方盘踞的势力都想揽新天神入营。 新的赌桌已经开局,正是下注的时候。 这一局,输的会成千秋罪人,揽的是弥天大过,赢了则可以一步登天,甚至可能颠覆时局,所以魔神出世必然引起一番争斗。 净欢大概明白杜汝舟手中骨戒的作用。 杜汝舟的血有魔气,骨戒能够在杜汝舟受伤流血,魔气外泄时,隐匿杜汝舟的魔气,相当于是掩盖了杜汝舟魔神的身份。 但这样能遮掩几时? “你回她吧,就说今年可以回去一起过年!”公殳撸着毛,“只是走之前有件麻烦事。探雪和总舵肯定知道俗山出现了异兽。我们能带走杜汝舟,但带不走这里出现过犭也狼的事实。” “犭也狼?”净欢起初以为魔神的狐狸外形只是长得奇怪些的狐狸,没想到会是异兽犭也狼。 带着人形的杜汝舟出去,他们还能说她是个普通人。就算有人要查杜汝舟的生死簿,也会因为不知道她打哪儿来而无从查起。 公殳和净欢有心隐藏,可能真叫人一时半会儿猜不到杜汝舟的身份。但如果杜汝舟出了俗山还这样来回切换外形,她又没有金丹,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早晚叫人看出魔神的身份。 “阿欢,我们俩得事先通个气儿。”公殳压低声音,“出了俗山就咬死了说,犭也狼见过,但我们走的时候放归森林了!” “……”听公殳这么说,净欢哂笑,“自然自然,贪心不足蛇吞象,我们当先阁不会为了犭也狼,打破这俗山地界的自然平衡。只是大人,最麻烦的难道不是怎么骗……” 说到“骗”字,安睡的杜汝舟长耳微动,净欢立马咬牙改口:“劝魔神大人同我们离开吗?” 公殳想了想,然后伸出手指戳了戳杜汝舟的长耳朵:“我知道个能天天吃上饭的地方。” 净欢:“……” 见杜汝舟睁眼,公殳继续道:“你去不去?” 杜汝舟:“去” 一旁的净欢头皮发麻,不禁腹诽:“这是在拐卖魔神吗?” “那我们打个商量,”公殳揉了揉那颗圆润顺滑的脑袋,“你得维持人形,不能随意变成犭也狼,不然你的饭可能就吃不上了!” “好!”杜汝舟答应得爽快。 一开始,天神古原给公殳指路,让公殳找到了消失的魔神,净欢就怀疑古原是想将魔神交给当先阁。但眼下,公殳有意掩盖杜汝舟魔神身份,说着要领杜汝舟去当先阁,却也似乎没想要当先阁知道杜汝舟的身份。 过了公殳的考核,净欢就能转正,正式挂牌成为当先阁的先行官。 但现在,净欢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身前是不见底的深渊,身后是不见头的树林。他之后是如实向当先阁汇报魔神的消息,还是替这傻傻呆呆的杜汝舟隐瞒呢? 临行的那天早上,净欢正休息,耳边是柴火燃尽,不时爆裂发出的响动。 天微微亮,净欢起身,见公殳打坐入定,他也跟着入定。 过了一会儿,一个毛茸茸的团子出现在从灌木里挤出来,嘴里叼着干瘪的蚂蚱。 她将肥一点的蚂蚱放到公殳跟前,另一个放到净欢跟前,然后又回到林子里。不一会沾着满身泥土,像是捣了哪家鼠窝似的,抓了一只没气儿的鼹鼠回来。 杜汝舟将那只鼹鼠放到了净欢的跟前,随后又回林子里了。 见到蚱蜢,净欢已经没心思入定,只是淡定闭着眼,但见到鼹鼠时净欢一身淡定荡然无存。净欢作为一只紫苑花妖,对虫子啊老鼠之类的并不感兴趣。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不吃的话会有点对不起杜汝舟。 这时,公殳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用树枝戳了戳那鼹鼠的肚皮:“这个烤着味道好吃。” 净欢:“……” 他想吐。 公殳:“要我帮你烤吗?” 净欢连连摇头:“大人来,他就真的白死了!” 还在树上掏鸟蛋的杜汝舟忽然四脚悬空,被公殳提溜着后脖颈从鸟巢里逮出来。 “想不想吃面?”公殳提着杜汝舟的后脖颈摇了摇,杜汝舟晃了晃脑袋,抖落身上的尘泥,长耳甩出啪嗒声,听到吃面二字,她的长耳就竖了起来。 树下,净欢暗暗叹气,总算不用吃那四脚朝天的蚱蜢和鼹鼠了。 落了地,杜汝舟化作人形。至今,她还没习惯自己长手长脚的模样,每次变过来总是新奇地转着圈把自己从头到尾看个遍。 “穿鞋。”不知什么时候,公殳手上多出了一双黑靴,他伸出自己的脚说,“像这样穿。” 杜汝舟学得倒是快,只是一开始穿不进去时,动作野蛮,看着像是跟一双鞋置气。成功穿上一只鞋后,她也有了经验,很快就把另一只鞋穿上了。 “还挺合脚的?”净欢惊讶,“是大人临时买的吗?” 公殳颔首:“前天见她光着脚,便出去了一趟。” “公殳,”坐在地上的杜汝舟笑容满面,“吃面!” “要唤公殳大人!”见杜汝舟直呼其名,净欢纠正道。 “公殳!”杜汝舟坚持自我,“公殳!” “叫大人!” “公殳!” · 出了俗山,他们到临近的镇上随便找了个馆子吃面。 杜汝舟前有偷吃被打的经历,所以落地集市馆子无时无刻不竖着耳朵听八方动静。 店家托着三碗热腾腾的面,搁在杜汝舟跟前,笑盈盈地说:“是外地人吧!” 杜汝舟不敢动,一双眸子警惕地看着店家,底下拳头紧握,一副随时要干架的模样。 “我们要北上投奔亲戚,”公殳说着,从桌上拿起筷子,搅合面汤,绿葱没入汤面,透出清新的葱香,“这一路赶得不容易。” 店家叹气:“到处闹灾荒,这年头营生也不好做。客官好生吃着,有事随时叫我啊!” 杜汝舟目光追随店家挑帘离开,这才瞥眼看着公殳。 公殳和净欢已经吃上了,杜汝舟拿起筷子,学着公殳和净欢的模样吃面。但那筷子远比洞里的泥鳅难抓,杜汝舟顾得了拿筷的姿势,却把握不好挑面的力道,试了好几次才堪堪征服了自己那双手。 一吃到面条,杜汝舟眼睛噌地亮了。 公殳侧眸看着问:“好吃么?” 杜汝舟头埋在碗里,头如捣蒜,根本没时间开口回答。 等杜汝舟干完三碗面,公殳招呼来店家,从灵袋里掏出铜币。店家拿了钱,开开心心走了。 杜汝舟扬了扬下巴:“那是什么?” “钱。一手钱,一手货。”公殳吞了口面汤,淡淡说,“钱可以买很多东西。” 杜汝舟“哦”了一声:“有钱就能吃?” 公殳沉默了一下:“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这时,门外偏偏飞来一只金蝶,每次煽动翅膀都洒下一路星光,很是漂亮。但周围来往的人视若无睹,如常做着自己手底下的事情。 金蝶翻飞,落到了杜汝舟的鼻尖,杜汝舟不敢动,担心金蝶就此飞走了,但金蝶的触角踩在杜汝舟鼻尖,左右挪动,杜汝舟一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金蝶就这么碎了,如飞尘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见了?”杜汝舟左右看,觉得稀奇。 “那是阁中传讯用的。”净欢对杜汝舟说,继而转身问公殳,“大人,阁中传来什么消息了?” “小事,”公殳说,“有妖精闹事,需要我顺路带回去。” 第3章 帝师 “啪”的一声,案板作响。 说书先生脸色巨变:“怎知那魔神七十二变,化作利刃横飞战场,趁乱下黑手,无数仙家命丧于此。逃出‘封神台’秘境后,他又披上凡人的皮囊。” 底下的客人听魔神行事残暴,又来到了下界,不觉背后发寒。 那说书的刚还咬牙切齿,现在又徐徐道来:“那是魔神第一次来到的人间,见亭台楼宇,软红香土,好不热闹!他混入人群中,白日放歌纵酒,夜晚吸人精魄……” “那日,魔神心情不佳,酒不好吃,歌不好听,随手扯过一旁服侍之人,逮住脖子就是一口,将那人一生嗔痴怒怨恨用来果腹。后来,魔神还附手就烧了一座城池。城门紧闭,哭喊振耳,毒燎虐焰,火光冲天,千万人命,付之一炬啊!” 座下一阵骚动,那说书人忽地俯身,像是与客官耳语:“听说有人在城外见到那魔神真身,魔神吃了一城人,吃饱喝足站在城墙山往下看。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青面獠牙,白衣浴血……” “杜汝舟?”隔间内,净欢握拳敲了敲桌面,“杜汝舟!咱们是来做正事的,不是来听曲看戏的!” 一旁的杜汝舟盯着那说书先生眼睛发亮。 她手中搓了花生壳,抖了抖手腕,再将花生丢进嘴里,动作一气呵成。她嘴里动作轻,生怕嚼花生的声音压过了说书先生的文字。听到恐怖的地方,杜汝舟也缩一缩脖子,但转身又被吃食勾走了心思。 这一路上,有关魔神的相貌,众说纷纭,魔神的丑恶,罄竹难书。但让净欢大跌眼镜的是,杜汝舟知道自己魔神身份,却对魔神传闻故事颇有兴趣。 说书人把魔神写得如狼似虎,戏唱到本尊跟前,本尊却津津乐道。 待到这场说完,杜汝舟跟着底下人一起鼓掌。 “……”净欢后槽牙紧咬,看到了杜汝舟掌心的刀疤,心头的火一下子又浇灭了。 修炼得到境界高的神官和妖精都有愈合伤口,保证不留疤的身躯。净欢见过天神,他们或多或少有过征战的经历,但净欢不知是不是所有的天神都和杜汝舟那样,受了伤会留疤。女孩子多是在意这个的,但眼前的杜汝舟显然是不太在意的,又或者说对留疤没什么观念。 净欢叹了口气,调整自己的语气:“杜汝舟,王成四到了。” 杜汝舟鼓着掌学其他观众附和:“说得好!” 注意到眼角的人抖成筛糠,净欢无奈收回“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转头对身侧的人道:“姑娘,你别怕!” 对面的人只敢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她叫月英,是王成四的相好,知道王成四是妖精也未曾改变对他的痴心。王成四是鼠妖,如今富甲一方,但奈何酒后变身,吓死了人。王成四知道自己坏了阁中规矩,免不了被通缉惩罚,所以连日躲藏在月英房中。 今日,哪里漏了风声,让王成四知道公殳来抓他了,所以王成四今早出了门就没回来。 杜汝舟咬了一口绿豆糕,余光瞥见月英看她。等杜汝舟别过眼去,月英又收回了目光。 “吃吗?” 其实,杜汝舟舍不得到嘴的绿豆糕,但她也想学公殳和自己分享食物。给一整块儿着实肉疼,杜汝舟当即决定就着剩下半块儿分出去。所以,她拿着咬了半口的绿豆糕递到月英跟前。 没曾想月英被杜汝舟的动作吓到,躲闪不及坐到了地上。 见月英摔倒,杜汝舟忙起身去扶,伸手扶人前还不忘将半块绿豆糕丢嘴里,她嘟嘟囔囔:“地上凉。” 在杜汝舟的目光下,月英如坐针毡。 少顷,窗外飞来一只水蝶落在桌上,倏地破碎消失。那水蝶如梦幻泡影,让月英一时忘了身处何处。身旁的净欢站了起来,朝她行礼。 杜汝舟也起身朝月英拜别,瞥眼学着净欢的动作,还没学成模样,净欢侧身拉住她的衣袖,只是眨眼他们就来到了别的地方。 林中传来奔跑声,随后一个闷声,黑影穿过密林朝杜汝舟飞来,眼见飞到了杜汝舟跟前,那硕大的身影被空气中凝成的水球裹住,动弹不得。 这便是王成四了。 他身材矮小,体态臃肿,但穿金戴银,珠围翠绕,一看就是很好打劫的对象。 王成四挨了打,耳朵也变回老鼠耳朵的形状,两尺长的肉色尾巴看着骇人。他被困在水球中,呼吸不上来,摆动身子想要游出去,结果在水球里转了个身,头着地,登时气冲头顶,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就在王成四力竭时,水球分裂,向四周挪动,只束住王成四的四肢。王成四总算能喘口气了,奈何一呼吸,鼻腔里的水倒灌进喉咙,呛得他连连咳嗽,又呕出水来。 杜汝舟第一次看公殳出手,速度快到一切尘埃落定不过眨眼间。 她也见过净欢出手,路上也见过别的先行官,但他们的都不如公殳从容,动起手来也不似公殳这般和风细雨。 公殳从黑暗中走出来。 月光扫过鸦青色的长袍,蝴蝶银辉翻飞又暗下去。他面上不见喜怒,平平道:“王成四,按当先阁规矩,妖精害死人当监禁百年……” “公殳,没有生死簿,她就只活这一次。”王成四打断公殳的话,声泪俱下,“月英是个凡人,她是个凡人,她等不了我百年,等不了我百年啊!” “阿欢,”公殳微微抬手,四个水球化作细绳,将王成四束住,“带他去见月英最后一面。分舵的一会儿来把他押回去,你做好交接。” “是!”净欢揖礼,随后带着王成四消失在了原地。 杜汝舟盯着王成四消失的地方,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了?”公殳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看着她的眼睛。 “他很伤心。”杜汝舟说着,心中结郁而不自知,抬眸看着公殳的眼睛,“他恨你。” 公殳笑:“你懂那是什么感觉吗?” 杜汝舟摇头:“不太懂。” 见公殳眼角一弯,杜汝舟心下跳得快。 她目光追着公殳的眉眼,总是耐不住想要凑上去,用手指一笔一笔地描。她想要更近一些,能感受到公殳呼出的气,她想像以前还是兽身的时候一样,跳到他的肩上,嗅他颈窝间好闻的气息。 只是她化成人后,公殳和她总有距离。 也不知为什么,她也不敢靠太近。 “你帮他,”杜汝舟蹙眉,“他却恨你。” “你今后就会知道,情感不似吃饭,饿了就吃,吃了就饱。” “他们,”杜汝舟借着问问题,又朝公殳走进了一步,“会如何?” “百年于妖来说不过是一轮四季,但对人来说却是一辈子。”公殳指尖点在杜汝舟眉心,将她推出去,“人妖殊途,这一面或许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百年后,这世间就只有他成四,再无她月英。” 那一刻,杜汝舟既不知道百年的距离,也不能体会那句“只有他成四,再无她月英”的悲戚,但她透过王成四的声嘶力竭涕泗横流,透过公殳那双含笑却惋惜的眸子,感受到了来自情感本身持有的危险。 · 一路上,公殳的事情也不少。 帮助走散的小妖找朋友,捡刚化成形的小妖去分舵收编,再收拾一些为祸人间的妖精。他们绕着各大势力的边沿,走了两个月才到了红楼凤鸣山脚下。 那天正是腊八。 公殳拍了拍自己肩上的积雪,偏头对杜汝舟说:“今日是腊八,来三碗腊八粥吧。” 说话间,公殳等人已经找地儿坐下,净欢拉过店家,点了菜。 这边,公殳和杜汝舟道:“腊八粥是供养佛陀的粥吉祥。每年的腊月初八,人们就会煮粥,阖家吃上这么一碗。” 店家盛上腊八粥,粥体通红,光滑如玉脂。入口后,粥米软糯。莲子清香,红枣微甜,一颗饱满的龙眼和着粥米入口,暖流直达肠胃。 杜汝舟吃得两眼放光,一勺又一勺的大口入胃。待杜汝舟吃完手里那碗,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殳面前的那碗腊八粥。 公殳把自己那碗腊八粥给到杜汝舟,自己又添了一碗,再低头时桌面上多了朵红色的牡丹花。 “这是什么?”杜汝舟也注意到了那朵牡丹。 “这是妈妈的传音符。”净欢解释道,“我们进了序安镇,红楼应该就得到消息了。” 杜汝舟默默点头,又干完了一碗粥:“你家?” “是。”净欢咧嘴一笑,又转头问公殳,“大人,妈妈说了什么吗?” 朱绣的传音符里就一个字——滚…… “她说,”公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讪笑,“今天晚上吃好的!” 到了红楼,净欢发现自己又被骗了。红楼的妖精并不知道今天净欢要回来,见到净欢无不欢喜的,大家伙儿挤上来,问净欢过得如何,听净欢说外面的新鲜事儿。 从外看红楼不过是一座五六层高的楼宇,但走进里面别有洞天。 入了夜,正是红楼开门迎客的时候,窗外飞来几只鸟雀,一落地化作鸟头人身,披着五彩羽毛,往楼上走去。 楼外天上缓缓飘过朵乌云,走下来一群拳头大小的老头,他们佝偻着背,走得不快,又因为个头矮小,步子迈不开,走到桌边花的时间是常人的两三倍。三只蚂蚱从地上飞过,后边的被前边追上,顿时化作人形扭打在一起。 一女子坐在窗边独酌,头顶的树枝上长满了白花,枝干既是她的头发,又是她的发钗。随她动作起伏,头顶的白花不禁飘落。 底下还有拇指大的精灵姑娘,左右跑动,将花瓣收集起来。 见了公殳进了红楼,过路者皆驻足行礼。 楼内逐渐热闹起来,楼上隔间幕后,透过烛影,楼下的客官能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家伙,伸出许多条躯干,抱着琵琶,附手古筝,持着锣鼓。 乐声起,楼中热闹氛围更浓了。 杜汝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睁大了眼四处看。 楼上走下来一姑娘,额头和脖子间戴着圆润的红珠,发辫上也是红珠,腰间挂着一块玉牌,还附着一个朱算盘。 朱算盘的上珠和下珠随她走动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走到公殳跟前行礼:“巧钟见过公殳大人!” 公殳也还礼:“巧钟姑娘,红楼生意很好呀!” 一旁的杜汝舟见了,也朝巧钟行礼。 “大人这边走,”巧钟在前面领路,“妈妈已经在等你们了!” 巧钟引路到了五楼,就行礼退下了。 公殳推开门,门后又是一条长廊。 长廊安静,杜汝舟不敢大声讲话,于是用气声问:“见谁?” “朱绣,”公殳和杜汝舟并排走着,“这儿的主人。你一会儿好好表现,说不定能留在这里跟她混饭吃。” 杜汝舟知道,她留下,他就要离开了。 她没问出她想问的:“她很厉害?” “嗯,妖精中,才学出其右者甚少。红楼建立不过百年,但她却红楼从一个小破楼摇身一变成为当先阁分舵中最赚钱的一个。”说到这里,公殳微微侧身偏头对杜汝舟说,“而且,她可是这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女帝师!” 杜汝舟并不知道“帝师”是什么,更不知道“女帝师”是百世一人,但她见识了红楼的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对这从没见过面的朱绣肃然起敬。 “啪”的一声,前面一扇门自己打开了,从里面透出光亮。 “吹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里面走出来一人,头顶发髻盘绕皆是手掌大的牡丹,往上似有青砖石路,通向顶端的神庙,“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杜汝舟被朱绣不可方物的美惊掉了下巴,目光毫不掩饰地流连在朱绣身上。 朱绣手上持着一杆铜烟枪,腰侧吊着一个华丽灵袋。灵袋绣的也是牡丹。她立在那里,像沉睡在夜色下的丹顶鹤,一只脚独立,安静而不可亵渎。 看着朱绣,杜汝舟大概明白净欢谦卑的皮相下的傲骨承自何处。 公殳行礼:“绣娘,好久不见” 朱绣瞥了一眼杜汝舟,走上前来用烟杆挑起杜汝舟的下巴。照杜汝舟的脾性,面对朱绣轻蔑的言行,她会打掉朱绣的烟杆,再踹一脚。可想到公殳的嘱咐,她喉间微动。 “清水大人,你这……” 朱绣这么唤公殳,是因为公殳出了名的穷。公殳出生富贵,奈何花钱不懂算数,时常守不住身上二两银子, 公殳问:“怎么?” 朱绣“啧”了一声:“这姑娘你带路上是驱鬼辟邪的嘛?” 杜汝舟素衣寡淡,长发被破布条松垮地束在后面,许多头发还打着结。轻衫上有些许泥泞,黑靴沾了雪也被打湿。 横看竖看,朱绣都觉得杜汝舟都像是刚从地里被挖出来的。 朱绣嫌弃地偏过身,指尖飞出一道红光,不一会儿巧钟赶来。 “带她下去,好好给这个姑娘梳洗打扮一番。”朱绣说,“还有,阿欢的衣服旧了,年前的新衣送到他房里了么?” “妈妈放心,欢哥已经换上新衣了。”巧钟行礼,随后走到杜汝舟跟前,“姑娘,请跟我来。” 杜汝舟不动,看向公殳,见公殳颔首才跟着巧钟离开。 巧钟和杜汝舟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朱绣才缓缓开口:“公殳,你与我说实话,那姑娘是不是魔神?” 公殳摇头:“不是。” “我还以为……”朱绣面上状似松了口气,“那你带人过来做什么?红楼只留妖精。” “凡事都有例外,”公殳低笑:“汝舟聪慧,你给口饭吃,她啥都能干。” 公殳说的是实话。 “多大了?”不等公殳回答,朱绣再次试探说,“三岁了?” 公殳一顿,颔首笑道:“虚岁十七。” “说我是帝师,”朱绣被气笑了,“那她哪儿的土皇帝?” 话说道这个份上,公殳还是一口咬定杜汝舟是个普通人:“俗山!” “别以为我动不了新生死簿,就找不到她的出处。再说了,哪个十七八岁的土皇帝要儿童启蒙的?”朱绣衣袂翻飞,抬腿回到房间,后面公殳跟了进来,“公殳,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在这里话什么聊斋?” 公殳点了点头:“那我给你画饼吧!” 朱绣:“……” 公殳:“我前不久刚做了个梦。” 朱绣:“……” 第4章 偷贼 在杜汝舟的世界里,除了由内而外对食物的渴望,她并不在意获得食物的过程。那个世界除了贪嗔痴怨惧恨,天地只有玄黄和混沌,直到她有了自己的名字。 有人唤她的名字,同她说话,向她解释这个世界的面目。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费力登上峭壁,攀上大树,看见了山河里卧睡的明月。皎皎月光,扫清浑噩,给天地换了一件衣裳。 这叫做开智,但杜汝舟并不知道。 “汝舟姑娘?” 帘后脚步声踱近,巧钟轻唤杜汝舟,断了杜汝舟的思绪。 “汝舟姑娘,”巧钟原本以为杜汝舟会挣扎闹腾,没想到她只是目光梭在其中,安静却又警惕,“水热上了,巧钟伺候姑娘沐浴。” 杜汝舟哪里知道“伺候”是什么意思,见一群姑娘围上来解她衣带,她内心里是拒绝的。 攀上的玉指柔情似水,但她讨厌那样陌生的亲近和触碰。在杜汝舟眼里,那是刮在身上的利刃,让杜汝舟汗毛炸起。 可杜汝舟终究是没发一言,她没感受到周围人的恶意,就由着她们把自己当个绒娃娃。杜汝舟坐在水盆里,顶上三个姑娘拿着梳子埋着头,动作轻柔地想要把她的头发梳顺。 香,实在是香。 杜汝舟觉得这么热下去,再佐以香料,她就可以被端上桌吃了。鼻尖轻碰到了水面的花瓣,杜汝舟看着一锅水的黄花,缥缈的水雾,她饿得联想到了蒸屉上的窝窝头。 “汝舟姑娘,”巧钟挑帘进来,手上端着一个木盒,盒子有九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不同的糕点,“吃点垫垫肚子。” 杜汝舟眼睛噌地亮了,往前一动,梳头的姑娘就急了。 “把吃的拿过来些,我们还要梳头呢!” 等公殳从楼上下来,杜汝舟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大厅里吃上了。为了口吃的,杜汝舟和楼里的姑娘混上话了。 “你们真好!” “一起吃?” “这个好吃!” “谢谢谢谢!” “……” 她坐在席间,长发高高竖起,却没有簪钗头饰,一身烟色的轻衫朴素寡淡,脚下换了一双加棉的素色靴子,和周遭妖兽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等公殳唤她,杜汝舟下巴一扬,鼻尖轻动,转头就看见了公殳。 公殳也觉得奇怪,每次他看向她时,她就已经先一步找到了他。 如同一开始就等在那里,会永远等在那里似的。 “你把她丢到这里,然后呢?” “然后你就会离开?” “你这就是丢!” “什么叫你一开始就和她说清楚了的?什么叫说清楚了的?” 想着朱绣的话,再对上杜汝舟的目光。 那目光猫挠似的刮在公殳心里,闹得他心痒痒的。他不知道,朱绣无意间把他的道德感骂出来了。 “公殳!” 杜汝舟高举手臂招呼公殳,但她不知自己这一唤,楼中妖精忽地身形一滞。他们吃喝动作不停,目光却追随过来,就连伺候在杜汝舟身边的姑娘也手腕一抖,酒险些洒了出来。大家不敢把目光跟得太紧,只是一瞬又恢复常态。 见公殳过来,一旁伺候的姑娘唤了声“大人”就行礼退下了。 “好吃么?”公殳刚坐下,就拿过杜汝舟跟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嗯!”杜汝舟点着头,往公殳碗里夹了肉,“都好吃!” 公殳也不动筷,侧身拿过另一个酒杯,往杜汝舟跟前一放。 原本空空的杯中此刻装满了水。 公殳问:“阿欢呢?” 杜汝舟摇头,回来后她就没见过净欢了。见公殳递过来杯子,杜汝舟的目光就停在公殳的指尖,随着他的手,缩进了公殳鸦青色的长袍下。 公殳觉察到杜汝舟的目光也没制止,只是淡淡问:“喜欢这里么?” “喜欢!”杜汝舟突然想到了朱绣。 仅仅一面,杜汝舟就觉得自己想要在红楼骗吃骗喝不容易:“但是,绣娘……” “绣娘不是冲你,你不用放在心上。”公殳转移话题道,“明日,巧钟姑娘会领你去后院听学,你跟着她去看看吧!” 杜汝舟知道,她今后就要留在这里了,免不了有些失落,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一边剥虾,一边故作无意地问:“那是什么?” 她剥虾手法很烂,手上沾满了汤水。 “反正是好事!”公殳将手巾放到一边,随即往后挪了一寸,“马上就要过年了,红楼会更热闹,也会有各界美食,到时候你敞开肚子吃。” 他让杜汝舟听学,其实没指望杜汝舟能学出个什么模样,又不是文曲仙,刚开智就能握笔。 杜汝舟看着手巾,忽地侧身拿过一干净的盘子,抽出一双筷子拿手巾擦了又擦。随后,她将剥好的虾用手巾擦了一遍,再整齐地摆在盘里,讨好地将盘子推到公殳跟前。 公殳愣了愣,没有拂了杜汝舟的面子,拿起筷子吃了口虾。 杜汝舟期待地凑过来:“很甜吧!” 公殳说着“甜”,抬手点在她的眉心,将她推回去。 他告诫自己:“这就是丢!” · 杜汝舟一门心思都在吃上,听学那等枯燥乏味的事情对她来说过于困苦,她更喜欢跟着其他学子放学后去打雪仗。 跟着听学,杜汝舟发觉学了几个歪七扭八的字,她的话也比之前说得流畅些,交流时多了一些长句,但这点好处远不及吃饱喝足。 正值寒冬,这让杜汝舟的听学之旅雪上加霜,她耽于无忧的玩乐,竟连公殳都要抛在脑后了。 一开始,公殳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可是一日两日也就罢了,时间久了他反倒坐不住,老是去杜汝舟跟前晃。 公殳问:“今日学的什么?” 杜汝舟:“打鸟!” 公殳:“……” 隔两日,公殳又去问:“今日学的什么?” 杜汝舟:“劈柴。” 公殳眉头轻佻:“书呢?” 杜汝舟:“酥?你说桃花酥还是绿豆酥?” “……”公殳,“望天书也不错?” 杜汝舟老实问:“好吃吗?” 公殳点头:“你问问教书的老先生,他会告诉你的。” 第二天,杜汝舟就挨了骂。 知道自己挨了骗,杜汝舟连着好几日没搭理公殳。 · 红楼里杜汝舟混得最熟的不是别人,而是红楼里的厨子,叫吴工。 吴工是蜈蚣精,偌大的厨房就他三头六臂,同时能翻动五口锅,做菜行云流水。 入了夜,楼里乐声鹊起,红楼的人忙得焦头烂额,杜汝舟也被净欢提溜去帮忙。因为杜汝舟老是偷吃,吴工就把她拴在厨房,拿个板凳让她坐着给自己的炉子添柴火。 最忙的就是除夕夜,朱绣以“白吃白喝”为由,遣公殳也到前厅去端茶送水。杜汝舟见公殳来端菜,就提前端着那些菜站在厨房门口。 吴工瞥了眼往炉子里添柴的杜汝舟:“你怎么知道公殳大人要来了。” “我鼻子灵,”杜汝舟扬起脑袋,吸了两下鼻子,“闻得见。” “我可没见过哪个凡人有你这么灵的鼻子。”吴工觉得杜汝舟在开玩笑,“火够大了,别往里面添柴了,你是想把厨房烧了吗?” 杜汝舟添柴添得三心二意,她总是探出头去看红楼里溢出来的光景:“吴叔,这两日都不见仙君。” “过年的时候神官忙着赐福,”说话的是别的厨子,“喜欢人界习俗的妖精才会赶着趟聚在一起凑个热闹。” “红楼兴办年俗也是因为妈妈。”吴工抖着手腕翻炒,背后的两三只手臂在上方添香料,其中一只手提起锅中肉丝,往吴工嘴里送,吴工尝了尝咸淡,一边品味一边说,“妈妈在人间生活了很久,喜欢热闹,就把这些习俗搬到了楼里。喜欢人界的妖精听闻了这个消息,也会就着时间呼朋唤友,到楼里来一起守岁。” 说话间,吴工又炒了三个菜了。 就听门外什么东西撕破天际,发出“嘭”地一声。 杜汝舟倏地奓毛,动作极快,抽过案板上的菜刀,跨步门前,横刀架起防备。等她站到门口,天际黯淡下去,不一会儿又有什么在空中炸开,照亮了天空。 其他厨子都被杜汝舟的动作吓了一跳,就听吴工在后面徐徐解释:“汝舟啊,那是烟花!” “汝舟,你不认识烟花?” 见大家都不做防备,杜汝舟才缓缓放下手中菜刀:“什么烟花?” 闻言,厨房间的妖精皆是哈哈大笑。 “过年都要放烟花的,热闹喜庆!” “烟花很漂亮的!” “你说得我也想去看看了。” “走吧,出去看看!” 说着,厨房几个人把手里的菜收了尾,化形窜上房梁,往高处去。 后边的吴工也紧赶慢赶,见杜汝舟还持刀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外面的天空,他问:“你不去看?” “去!”杜汝舟随手把菜刀丢到了菜篮子里,伸腿抱着柱子,八爪鱼似的就要往上爬。 吴工:“……” 最后,是吴工用真身拖着杜汝舟上的房顶。 此时房顶已经聚集了很多妖精了,巧钟也站在里边,见到杜汝舟就说:“汝舟姑娘,新年快乐!” 大家相互恭喜,杜汝舟也学着他们,与周边的妖精道喜。 眼看山下的村镇又飞出几簇亮光,烟花嘭地炸开,把山野照得蹭亮。杜汝舟不是没见过烟花,只是过往的日子里,她的烟花没这般美好。她在吵闹中挤开人流,在兵荒马乱中逃窜,就算在俗山也多是被囚在笼中,透过笼子上的黑布,感受着外界盈盈光亮。 空气中飘来熟悉的味道,杜汝舟刚要回头,就感受到头顶的温热。 公殳揉了揉杜汝舟的脑袋:“汝舟,新年快乐!” 杜汝舟心跳忽地快起来,她没看向公殳,而是看着山下的烟火,学着别人的说辞道:“同乐!” 等忙到天蒙蒙亮,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声才渐渐停下来。 一晚上没偷吃的杜汝舟看着吃的就两眼发直。吴工见状不免笑出声,随后提早收工,带了几个小菜,托着杜汝舟上了房顶。 见吴工往拇指大小的酒杯里倒酒,杜汝舟被那四溢的酒香吸引,心生向往,也想尝一尝,可她伸出去的手却被吴工打掉了:“小孩子,喝什么酒?” “哦,”杜汝舟败兴收手,自己拿筷夹菜。瞥见吴工衣服不合身,遮住了脚底,想到了刚才吴工的真身,一时兴起问道:“蜈蚣穿鞋吗?” “当然!”吴工拉起裤脚,露出一双棉布鞋。 “一双够吗?”天空飘来的碎雪,落到杜汝舟脸颊上,冻得她一激灵,“蜈蚣百足,冬天很冷吧!” “我以前遇到一只蜈蚣精,”吴工喝得急,扫除了一夜的疲惫眼下兴致高昂,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她最爱跟我炫耀她收藏的几千只鞋了!那都是她捡回来的,还有一些是从墓穴里带出来的,可漂亮了!” “我看大家过年都爱送礼,我送你一只鞋吧!”杜汝舟说着,就脱下自己一只鞋,“这样以后你也可以跟朋友炫耀你的鞋了!” 不知为何,吴工觉得好笑,也没忍住就哈哈大笑起来。开心之余,又多喝了几杯,没太注意就醉了。但吴工没想到,不等他从酒里醒来就听到了噩耗。 镇上巡逻的妖精也喝了两杯,天亮了也就睡着了,再睁眼听见村中抱怨声沸腾,说有贼晚上挨家挨户把大家的鞋给偷了。转眼间,那几百双鞋子堆在厨房门口,杜汝舟上山下山几十趟,腿都跑软了,堪堪睡在鞋子堆中。 消息传到红楼,朱绣没说什么,把事情交给了元吉,自己转身睡觉去了。 杜汝舟和吴工被巧钟叫醒,带到前厅。问话的元吉是一只虎妖,它拳头一挥,甩出许多毛来,愠怒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偷!” 吴工腿软,一下子滑跪下去。杜汝舟见状,以为要跪也跪下去。 “跪什么跪,大过年的!”元吉老虎的身躯有两三个人那么高,闻到吴工身上的酒气,猜想这事儿是他们酒后发疯。 “元吉大人,”吴工笑不出来,抓了抓大腿,看了眼杜汝舟,对虎妖说,“我腿软。” “你呢?干嘛偷他们的鞋子?”元吉走到杜汝舟跟前,鼻子呼出热气。 杜汝舟很久没感受到如此愤怒的情绪,她被那情绪冲得头脑发胀,还没开口,肘臂一热,吴工将她护在了身后。 “元吉大人,她都是因为我。”吴工喝醉了却没断片,醉后几句玩笑话历历在目。 他醉后的玩笑海了去了,但这是第一次被谁捧在手里,真切热乎。激动欣喜之余,吴工还没从这几百只鞋中缓过劲儿来,有些语无伦次:“蜈蚣百足,她听我感叹别的蜈蚣有鞋穿,特意去替我寻来的。” 越来越多妖精寻声而来,醉酒的也被这动静吵醒了。 而大家知道了来龙去脉,没有表现出嫌恶,也没有出言责怪,更没有满腹怨言。杜汝舟看着大家奇怪的变化,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那百来双鞋子已经挪到了大厅。 元吉走到鞋子堆前,用爪子勾起一双鞋嗅了嗅:“你们几个,循着味儿把鞋子还回去。巧钟,你带人前去消除他们的这段记忆……” 听了安排,众妖拿着鞋子挨个配对,再挨家挨户把那些鞋子送回去。 鞋子多,楼里做客的妖精也过来帮忙,让红楼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 见没有责罚,吴工起身要加入到还鞋子的队伍中,但杜汝舟还跪着,说着“没事了”就去拉她。可是拉了两下,杜汝舟跪着却怎么也不愿起来。 “大人!”吴工见公殳信步而来,抬手揖礼,他还想说什么,见公殳摇头,便先离开了。 那鸦青色的长袍上,蝴蝶暗纹随步子翻飞,最终停在了杜汝舟的跟前。 杜汝舟早就嗅到了公殳的味道,她只要抬头就一定能够在众妖中看见她,可是她一直低着头。在吴工解释清楚前,她感受到了周围的愤慨,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害怕公殳会像以前那些追她打她的人一样,她害怕从公殳的脸上,看见像元吉那般的嗔怒。 公殳蹲下身:“汝舟。” 对面的气息扑在她的身上,杜汝舟却不敢动弹。 “走吧,一起去还鞋子。” 一双细长的手,骨节分明,不仅是指甲,连上面的掌纹都是好看的。杜汝舟没有感受到怒气,惊讶之余心头坠坠的石头才放下。她顿了顿才伸手握住,抬眸看向公殳,那双含笑的眸子还是那般春风化雪,温润如水。 一起身,杜汝舟指尖干燥温润的手滑落出去。 几个妖精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把公殳给挤走了。 “元吉大人把我们汝舟吓坏了吧!” “汝舟,没事了,大家没有怪你的意思!” “这事是汝舟不对,但那元吉大人还当真拿着一副要审的瘆人模样。” “好了,大过年的也没罚汝舟什么。” “汝舟不要担心,这些鞋子我们半刻就能送回去的。” 元吉就在不远处,它走过的地方飘落一地的毛,听有人当面议论他,他也不气。 想起之前偷吃挨打的场景,杜汝舟心里很不是滋味,再抬眼见大家眉眼含笑,给她安慰,要她宽心,她的心更是拧成一团。 “这个年真是,”元吉走到公殳身边,丢来几双鞋子,“味道十足。” 公殳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耳边回响着朱绣的那句“这才是启蒙。” 委屈?汝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偷贼 第5章 天神 过了正月十五,第二天早上,杜汝舟和公殳连带着净欢,被丢出了红楼大门。 彼时,三个人忙活了一宿,将将躺在床上,再睁眼就已经躺在了林子里。 净欢拿着自己的行李,“殃及池鱼”的无辜感涌上心头:“为什么把我也丢出来了?” 公殳镇静地在一旁打坐,想到净欢原本就打算今日动身离开凤鸣山去做任务,淡淡回净欢道:“可能顺手吧!” 一旁的杜汝舟还有点不太清醒,抱着怀里的包裹打哈欠:“吴叔说,还给我剩了点元宵呢!” 因为公殳,杜汝舟这几天还没能吃上几个“正经”汤圆。 白白胖胖的汤圆到了公殳锅里,洗的是冷水澡不说,还被剥皮抽骨,硬生生成就了一碗芝麻粥。为了安慰杜汝舟,吴工偷摸往她那碗“赝品”里塞了俩真货。 “魔神大人,能不能看看咱们的处境?我们现在是被丢出来的。”净欢看着杜汝舟怀里的包裹问道,“你什么时候有的包裹?我不记得你来的时候有包裹啊!” “我也不知道。”杜汝舟说着拿起包裹嗅了嗅,忽地神色不郁。 拆开包裹,里面是几本书。 书封上歪七扭八的字杜汝舟并不认识,她叹了口气:“不是吃的呢!” 一旁的公殳也睨着眼看过来:“书呢!” 净欢忍不住揶揄:“魔神大人,现在话能说利索了不?” 杜汝舟叹气,面上一副“饿其体肤”的神色:“唉,我的元宵!” 公殳:“……” 净欢:“……” 其实,被丢出红楼时,杜汝舟莫名有些高兴。她知道公殳就在身边,她觉得公殳不会丢下她,想着就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为了故作失落,她背对二人,只露出蔫答答的背影。 不久后,三人步行半日,来到锦程馆。 净欢通过了公殳的稽核,现在已经是挂牌的先行官。过完年,他便可以到总舵去报道。路途遥远,要去当先阁总舵,就要通过分舵的通道前往总舵,但并不是所有的分舵都有资格建立通道,就比如凤鸣山的红楼。 所以,净欢到锦程馆借道。 公殳暂时没什么事,像往常一样到处游历,只是现在身边多了只杜汝舟。一行三人到了锦程馆,净欢就借道离开了,公殳和杜汝舟暂留在锦程馆吃饭。 楼下,幕后说书的正在讲炎帝大战蚩尤的故事。 杜汝舟一边吃一问公殳:“公殳,真的有炎黄帝和蚩尤吗?” “没有,”公殳喝了口茶道,“但有故事原型。他们都是大荒时代的天神,为了争夺势力和地盘引发过战争。” 杜汝舟耳朵一动:“大荒时代?” “大荒时代,凡人还没建立庞大且有体系的政权,那是天神和妖精统治的天下。”公殳说,“随着凡人繁衍生息,树文明建礼制,天神隐退造三十二天秘境,为封神制度设封神榜,大荒时代就结束了。至此,天神居三十二天践行天道,众仙于九霄秘境司三界气运。而人间的志怪故事,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那当先阁呢?”杜汝舟听得,连吃都忘了。 “万年前,妖神设立当先阁立名册,统领妖界,”公殳说着拿出手巾,示意杜汝舟擦掉她嘴边的碎屑,“一是为了管束妖精,二是为了制衡九霄。” 杜汝舟问:“妖神是天神吗?” 公殳微微颔首:“是,妖神是众妖之首。” 杜汝舟闻言,眉头微蹙:“阿欢说,封神台降世的皆是天神,那魔神呢?” “魔神亦是天神。”阳光透过窗户打在木桌上,公殳的手指摩挲过那条阴阳线,神色不动,“她会像三十二天的所有天神一样,聆听尘世的愿望,为众生赐福。” “我听说,入魔者多为仙神,一旦入魔免不了生灵涂炭,魔修更被视作逆天行道。”杜汝舟盯着公殳的食指,看那细长的手指越过明暗,不经想起众生谈魔色变的模样。 公殳垂眸笑道:“这话你听谁说的?” 杜汝舟见公殳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对:“大家都这么说!” 公殳:“你知道什么是魔修吗?” 杜汝舟:“坏人!” 公殳摇了摇头:“魔修魔修,修的也是道,他和剑修,符修,鬼修一样。不过,剑修以剑入道,鬼修以死入道,魔修以心魔入道罢了,没有什么不同!” “可魔修生性残暴,”杜汝舟揣着“一本正经”,双手撑着桌沿往前倾:“会死人,死很多很多人!” “那你呢?”公殳指腹摩挲着杯沿,就那么看着杜汝舟的眼睛,“你会去杀人?” 说到这里,杜汝舟神色微动。 她想到了那些民间话本里,魔神残酷冷峻的模样。 公殳一双化雪的眸子还是那样看着杜汝舟:“又会杀了我吗?” “不会,”杜汝舟像是被椅子扎了,一下子奓毛,手撑着身子越过半个桌子,凑到公殳跟前,“当然不会!” 公殳轻笑一声,抬手弹了一下杜汝舟的额头:“知道了,快吃吧,一会儿就要上路了。” 而杜汝舟悻悻坐回去,似乎还在想什么,不自觉喃喃说了几遍“不会”。 好像刚才的话如天空的雨,敲碎湖面潋起一池涟漪。 摸不清三十二天的态度,九霄和当先阁就避之不及。 天神有封神之权,其他势力把赌注压在杜汝舟身上,拿她做封神的铺路石。公殳算不准天道,也不知三十二天为什么回避魔神出世。 自从偷鞋一事起,杜汝舟的表现远比公殳想的沉稳,她如一头闯入尘世的幼兽,在无数次碰壁中,学会眼观六路,把握时机。 也是那个时候,公殳觉得她会是个很好的神明。 吃完饭,公殳抬脚就要走,杜汝舟拉住他:“我们不等阿欢么?” 公殳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净欢的声音:“公殳大人!” “阿欢?”杜汝舟问,“事情办完了?” “嗯,”净欢说着,和公殳交换了一个眼神,“办完了。” 公殳颔首,把碎银放桌上:“走吧,路上说。” 净欢回来,腰间多了一块玉白色腰牌,杜汝舟侧头看:“这是什么?” “先行官的腰牌,”净欢摸了摸牌子上自己的名字,早上被丢出来的阴霾烟消云散,“挂了牌我就是真正的先行官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出了锦程馆。 “怎么回来了?”公殳问净欢,净欢想要开口却微微侧头看了眼杜汝舟,“说吧,没事。” “我到了总舵没有见到阁主,领腰牌的时候清明传话给我,”净欢说着,还是不住地压低声音,“阁主让我跟着你修行,机动待命。” “他们是想在我身边放双眼睛。”公殳瞥了眼杜汝舟。 杜汝舟三两步踱开,顽童似的追着路边摊和老板问东问西的,主动回避着他们的谈话。 公殳看穿了杜汝舟的心思,不免笑出声来。 净欢心想:“公殳大人怎么笑了?怎么笑得我一朵花都掉鸡皮疙瘩了?” 公殳道:“挂了牌就是先行官了,阁中问到汝舟的事,你如实说就行。问你为什么没及时上报,你就说之前我压你一头,你没办法。” 净欢犹豫半天,还是开口问:“阁主是有所察觉吗?” “那已经不重要了。”说着,公殳侧身走到杜汝舟身边,“老板,来一个糖葫芦吧!” · 巴城,城外五里。 官道边上有一个驿站,驿站不大,马厩里最多塞得下五匹马。驿站老夫子抠搜,给出的粮草对那几匹马来说不够塞牙缝。令来往客官愤愤的是,驿站内的桌椅板凳都是些边角料,屁大点的桌子放下三道菜,就挤不下一条胳膊了。 但来往驿站的人不少,他们走进那通往厨房的帷幕后,就跟被下了肚的饺子,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有好奇的人往里边看去,看见巴掌大的厨房里除了夫子和肉馅,就只有滚水里沸腾的饺子。厨房拥挤,一条道容不下第二个人下脚。 好似联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驿站内歇脚的两人匆忙放了银两起身,抬腿就往外走。 其中一人瞧见邻桌的三人,转过身来悄声对他们道:“这里有古怪,快走!” 说完,那人就走了。 桌上三人,一个双手环抱胸前,眼角时常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正悠闲地望着窗外骑马奔走的身影;一个一身清秀的暮山紫,眉目清秀却满脸愁容,对跟前那位满嘴油腻的叹气;还有一个长得灵秀可人的客官,带着骨戒,抱着一碗米饭,夹着肉和菜,裹着米饭,大口地往嘴里去。 这一行便是杜汝舟等人。 这时,厨房里的老夫子端着热腾腾的饺子来了。 他看杜汝舟吃得香,笑容堆上脸,焦黄色的皮肤耷拉在一起,仿佛是蜡烛流下来的蜡泪:“小朋友,爷爷做的菜可还香?” 杜汝舟笑眯眯地点头:“香。” “哎呦呵,”净欢不由得挑眉,“第四碗了。” 杜汝舟不答,接过老夫子手里的汤碗,又开始吃起了饺子。 “公殳大人,您看您什么时候动身啊?那院长催我几日了……小妖小怪的也不劳大人费力气,您顺手处理了。”老夫子手持托盘,拉过一把椅子在一旁坐下,瞥了眼堆了小山高的盘子,牙疼地说,“这顿饭钱我出!” 老夫子也不知道公殳上哪儿捡来的饿货,但这么些年也就习惯了。 公殳每次游历都会捡许多无家可归的妖精,引他们到当先阁报道。老夫子和公殳交情不多,但在他这驿站里的妖精和修道者,不少受过公殳的恩惠。 作为一个人,修行修到了公殳这种境界,其实早辟谷了。但公殳不仅吃人食,还四处要饭,谁给他饭吃,他便帮谁做件事。只要要求不过分,他一般都是答应的。 公殳收回目光,问:“此地的先行官呢?” 老夫子:“这开春事务多,先行是块砖,自然是哪里需要往哪儿搬。” 公殳上下打量了一下老夫子:“你为何不去?那老院长指名求你去的。” 老夫子摆手:“我怕鬼!” 净欢:“……” 一个几千年的老鼠精,怕鬼…… 说出去,都怕同行笑话。 “老院长早年跟我有过交际,”老夫子别过头,琢磨了下言辞,“唉,也不算什么交际。他是那些个官家孩子的教书先生,作为门客来我这里传话。话里话外,不过是要我保佑他们几个大家族财源滚滚之类的。” 净欢冷笑道:“你既不是此地地仙,也不是什么求子求孙符,几句话能灵验?先行官最多奉当先阁之命,保一方生灵平安。” “总之,一来二去,我和老院长认识了也混熟了。。”老夫子连连点头,“后来,那老院长不当门客了,自己在巴城里开了一家书院,有几个学生。最近,这书院内怪事连连,老院长便请我去看看。” 公殳点了点头:“按巴城物价,他收的学费可贵?” “不贵。一般农户家庭,过年挑几袋米就可以送孩子去院长那里读书。”老夫子侧过头,“大人问这个干什么?” 公殳淡淡喝了口茶:“价格合适的话,汝舟也可以去听学。” 日薄西山,杜汝舟坐在房顶上,看着夜幕从公殳身后展开。 驿站后方的树林先是起雾,紧接着亮起点点星火。一条长廊,从驿站厨房的位置朝南延伸出去。长廊尽头不过百米,尽头是道石门。土墙百丈高,围成一个环,火光照亮房顶,让杜汝舟想到了吴工的土炉子。 驿站门口,老夫子和公殳并行着往外走:“公殳大人,这个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何不休息一晚,明天天亮再出发?” 公殳朝杜汝舟和净欢招手:“尊重鬼的生活习惯,所以计划晚点再去叨扰。” 老夫子一时无言以对。 鬼也需要被尊重。 第6章 小书 等他们渐行渐远,杜汝舟再回头看驿站的方向。灯火被林子吞没,只留那片天光。 这时,净欢才开口问:“大人,为何我们要晚上去?” 净欢是不会信公殳所说的“尊重”之类的鬼话。 公殳“一本正经”道:“白日阳气足,我怕他不出来。” “真的只是个小鬼?” “你希望是个恶煞?”公殳不气反笑。 “那倒不是这个意思。” “你以为先行官就是天天跟那些穷凶极恶的斗么?鸡毛蒜皮的事才是常态。”像净欢这样年轻气盛的先行官,总是想要破个什么惊天大案,做出点成绩。公殳早已见怪不怪,笑笑道,“一地鸡毛没有什么不好。” 到了城墙跟前,公殳大袖一挥,空气中凝成三颗水珠。水珠从三人头顶落下,形成一层水罩。这样,外人就看不到他们了。 公殳再一挥手,一个水球飞蛾扑火似的砸向墙面,却融进墙体。霎时间,墙面如同一片安静的湖面,风一吹还绽起一层水波。 对上杜汝舟那圆溜溜的眼睛,公殳问:“想学?” 杜汝舟点了点头:“学。” 公殳微微一笑:“看我心情吧!” 说着,公殳一脚跨进了城墙,整个身子像是吞进湖底。 杜汝舟伸出一根手指,眼见城墙如湖面生出涟漪。她一边感受着冰凉的墙体,一边靠近墙面嗅了嗅。 净欢为这没见过世面的魔神糟心,一言不发地将她踹进了结界。被净欢一踹,杜汝舟重心不太稳,想伸手扶墙却抓了一把空,最终直接平甩在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城墙上的守卫军一个激灵,用余光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又不见人影。 近日城中闹鬼,几个守卫军吓得不敢独自如厕,眼下更是冒冷汗,一动不敢动。大家相互瞥视,生怕站在同一排的将士只剩一副骨架子站在这里。 而墙内,杜汝舟气呼呼地抬起头来,就看见净欢手指一捻,一朵紫苑花开在净欢的手中。 一瞬间,杜汝舟气消了。 净欢发现,这小魔神很好哄,好似也没怎么真的生气过,就是皮实了些。 等他们三人到了“巴城书院”,弦月已经爬到头顶了。 净欢持剑护在杜汝舟前面:“大人,这里有妖气!” “嗯,”公殳点点头,“是个化形都困难的小妖。” 他们走在书院的花园里。 花园不大,有个水池,水池上有一木桥。月光洒在桥和周围的草木上,看得出这里常有人打扫,连草叶上都少有尘土。 公殳站在廊道里,望着一览无余的小花园问净欢:“还记得老夫子说,他跟院长有来往么?” 净欢点了点头:“院长作为门客传话。” 公殳若有所思:“老夫子拒绝了保佑。” “这无理的要求要我,”净欢刚挂牌,养着一身“浩然正气”,“我也拒绝。” “院长回去回话了,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公殳说着,食指上凝出水蝶,翩翩飞向四周,翻飞的翅膀在月光下泛着白光, 净欢:“区区城中小官,敢对当先阁怎么样?” 公殳摇头:“或许是院长没说实话。” 净欢微微皱眉:“为什么?” 公殳摇头:“猜测而已。” 就在这时,走廊对面有了响动。 杜汝舟一个激灵,虽然心里没底,但学起了净欢刚才的行为——将公殳和净欢二人挡在身后。 公殳瞥见那只护在自己身前的手——手腕纤细,露出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现在的杜汝舟,除了比普通人能吃些,肉眼看不出她和普通凡人的差别。公殳不知道她每次这样挺身而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神格的本性在作祟。 公殳伸手握住了杜汝舟的手腕,将她拉过来。 杜汝舟被手腕上的温度吓了一激灵,脚下一乱,撞在一片温热里。 “跟过去看看。”身后的人俯身说话,声音很轻,像是怕杜汝舟听不清,凑得很近,潮热呼在耳边,和夜晚的凉风短兵相接。 杜汝舟没说什么,急忙跟上去。 感觉颈边痒痒的,她伸手挠了挠,好像还能抓住公殳的气息。 一个孩子,看着不过十二三岁,身材矮小,骨瘦如柴。 他双手微颤,一手持烛火,一手拿着木棍。他面上的惊恐无处安放,踌躇的步伐让他的每一步看上去如履薄冰。木棍的一端被折断,还有许多木刺。不知是因风动,还是他手抖,烛火拨动了他的影子。 这庭院怪的很,今日无风,连地上的树叶都安安静静的。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不偏不倚,正正吹灭了孩子手里的那盏烛火。 那孩子吓了一跳,扔了东西就往回跑。 “嘭”的一声,屋门关了,传出了哭声。 净欢有所察觉,朝公殳行礼请示:“大人,是那只妖。我去把他抓了。” 公殳摇头:“先去看看那孩子。” 一旁,杜汝舟被手腕上的温度灼得失了神,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些什么。她在公殳身侧,闻见公殳身上若有若无的味道,不自觉地向公殳靠近些。 他们悄声走到了那孩子的屋子前,听见一群人拳打脚踢的声音。 呜咽和闷哼好似被什么盖住了,在一群骂话中,若有若无。 “你他娘的,下贱东西,让你抓个鬼,你吓得尿裤子,还他妈的脏了我的地!” “胆小鬼,我看他就走了不到十步。” “你爹是逃兵,你也要当逃兵!” “读书?你爹是逃兵,你这辈子都不能考试,读书有个屁……” 骂人的孩子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呜呜,嗯?” 小小的房间吵闹起来,一阵呜咽,他们都没办法说话了。 · 卯时将至。 书院大厅内,李院长坐在上座,时不时瞥一眼旁边坐着的三人。 李院长自认为看人很准。他总觉得,为首的那人面上笑吟吟的,看似和善,却比那眼神凌厉的执剑人,更让人不寒而栗。 公殳没太在意李院长的目光,端着茶时不时喝一口,一直和杜汝舟说这话:“这个甜点,招待客人用的。是不是很甜?这个是要就着苦茶喝的……这些?这些是核桃,酸枣。好吃么?好吃就好,我的这份也给你。” 杜汝舟很喜欢听公殳说话,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殳。一会儿之这里,一会儿指那里,问许多问题,只是想听他说话。 他们已经等了快要半个时辰,但学院里的那些孩子还没磨蹭了出来。 净欢等得不耐烦了,朝李院长揶揄道:“院长,您家待客的礼数真是周道。学生出门是不是都得沐浴焚香了才能出门啊?” 睡到半夜听说当先阁的来了,李院长本就颇有微词。当他见到来人并不是驿站老夫子的时候,甚至在心里埋怨老夫子不给情面,但他看到老夫子写的信,信中称呼公殳为“大人”时,李院长的心里就没了底。 “阿欢,不得无礼。”公殳深深看了李院长一眼,“我们深夜探访,有失礼数,还望院长见谅!” 李院长刚颤颤巍巍起身行礼,话到嘴边还未出口,便听到厅外一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你们当先阁竟还知道礼数?” 十三个孩子进来,为首的恨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三人,又对李院长行礼:“老师!” 随后,余下的孩子也对李院长行礼:“老师!” 李院长被这阵仗吓个半死,悻悻朝公殳望去,却发现那人只是淡淡笑着,把净欢那份糕点端到了杜汝舟跟前。 “李文丰,”李院长连忙收回目光,严肃道,“平时老师是怎么教导你的?快给大人道歉。” 李文丰冷哼一声:“凭什么道歉?十日前我家便书信当先阁,竟然这么晚才来。来晚便罢了,你们没直接抓那鬼,竟敢把我们叫来。” 李院长气得直打颤:“李文丰!” 倒是李文丰身旁一人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朝李院长和公殳行礼:“老师,大人。学生李思明。有许多学生被吓到了,所以来晚了些,望大人见谅!” 李文丰咬牙切齿道:“他们当先阁本就该庇佑我,还要他们什么原谅?” 净欢愠怒:“什么叫本该庇护,你以为当先阁是什么地方?” 少有人敢如此跟他顶嘴,李文丰当即暴跳如雷:“我们李家年年供奉无数,让你们捉个鬼,你们都迟迟不到。怎么,看我是个孩子,就使唤不动你们了么?” 净欢刚要还嘴,却发现公殳点了点头,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公殳抬眼,正好对上李文丰那双眼睛。 李文丰背后一激灵,如同莫名受了一盆冷水。 “李家小公子,叫你们来是因为,”公殳一顿,扫视了一眼屋内,轻轻笑了一下道,“鬼在你们身上。” 众人脸一下就变色了,堂上的李院长更是直愣愣地往后坐了下去。 李思明也傻了眼了,他看向李院长的眼睛,向他求救:“父亲。” 李院长害怕极了,横下心一挥手,并不想让李思明靠上来。 公殳看在眼里,转头问杜汝舟:“今日想吃什么?” 杜汝舟脱口而出:“糖醋排骨。” 公殳淡淡点了点头:“我记得这里有家酥饼做的不错。” 净欢被眼前的混乱,弄得有些懵。他搞不清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恍惚间他看见之前被蒙在被子里拳打脚踢的孩子,居然露出了一丝渗人的笑意。 公殳分发了符咒给在场的每个人,并告知他们鬼怪会在夜晚自行离去。交代完毕后,他便带领着杜汝舟他们离开了。 到了书院正门口,三人碰上一老者找上门来。那老者涕泗横流,想要求见院长,但书院的人却不让他进。 那老者道:“小童已经失踪十天了,你们再帮忙找找吧!” 净欢不忍,想要去扶,却被杜汝舟拦住了。他抬眼看向公殳,公殳也摇了摇头。三人目不斜视地路过老者身边,然后一副“目标明确”的模样在街头漫步。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街边的面摊已经摆出来。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朝离李府最近的面摊走去。目力好的,坐在摊位上便看清李府门口发生的一切。 “老板,”净欢最后坐下,朝老板抬手示意,“四碗面。” 老板答道:“好嘞!” 确认老板没注意到自己这边,净欢开口问道:“大人,我有两个问题。” 公殳点头:“说。” “你给书院的符是什么符?我没见过。”他甚至不觉得那符能用,毕竟每一张都画得不一样,每一张都没有一点灵力。 “鬼画符。” “什么?” 闻所未闻,净欢一时间觉得涨了知识。 公殳笑了笑道:“就是鬼画桃符,一点心里安慰罢了!” “……”净欢面露难色,问出了心中的第二个疑问,“那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去扶那个老人?” 公殳正色:“阿欢,当先阁的先行官不能随意介入凡人的事情。” 净欢仍是不解:“扶一下没事吧?” 公殳:“但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河。” 净欢:“为什么这么说?” “李家是这里的县尉,”公殳说着,一只水蝶从远处飞回来,落到他的肩头便如星辰般破碎散去,“李文丰说他家年年上供,求当先阁庇护,此时有蹊跷。” 净欢讶然:“你怀疑老夫子收钱?” 公殳摇头:“他若真收了钱,怎敢让我来处理此事?” 净欢沉思,却听旁边一人道:“院长。” 公殳笑着点头:“没错,是院长有问题。” 净欢继续问:“既然是院长的问题,我们又没事,怎会自身难保?” 公殳:“如果和当先阁没有必然关联,那这一整件事,就是人和人之间的问题,要人自己去解决,我们当先阁无权插手。现在,这件事明里暗里和当先阁有了联系,我们得撇开这层联系,不然人间和当先阁都会乱套。” 见老板端面来,三人立刻闭了嘴。 公殳从竹筒中抽出筷子,拿手巾擦了擦,再递到杜汝舟面前。 继而他转头对净欢道:“再说回书院门口的事。你是作为当先阁人到此的,现在在那群小孩子眼里,我们是有问题的人。如果书院有问题,你有意去扶老人家,老人家有事求你,你还当面应允,书院里的眼睛看见了,那老人家就危险了。” 净欢摇头:“那老人家又为何有危险?” 公殳提示道:“他说,小童失踪十日了。” 他刻意在“小童”和“十日”上加了重音。 “如果小童不是简单的失踪,”净欢心忽地一沉,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反应能力还不及杜汝舟一刚开智的魔神,“还和书院有关系的话……” 公殳拿起筷子:“吃完再去查吧!我在那老人家身上留了追踪符。” 吃完面后,公殳从怀里掏出银两,放到了桌上。 净欢看着银两出神,怀疑清水大人给的□□。 发现了净欢的目光,公殳将荷包丢给杜汝舟:“老夫子给的,你保管吧,我怕我会弄丢了。” 公殳带着他们,寻着追踪符的方向去,发现那老人家后边还秘密跟着两人。 净欢问:“这是书院的人,防我们的?” “不知道。”公殳能掐会算但不全依赖于此,“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失踪的小童可能和书院有关系。” 路上,某屋舍通宵的烛火被剪灭,净欢突然想起在书院里那股诡异的风:“要不然,把书院里那只妖抓来问问?” “白天去,你是想让那只妖对着太阳表演一场魂飞魄散么?”公殳说,“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探一探那个老人家和小童的事儿,还有县尉和李院长的事,我带着杜汝舟回书院。如果那李院长怕我们查他,他不是破罐子破摔,就是要跑路。入夜了,再去问问那妖为什么要吓那群孩子。” 净欢:“那位老人家呢?会被灭口么?” 公殳:“估计全巴城都知道老人家在找小童,老人家如果非正常死亡,书院的嫌疑最大。更何况现在当先阁插足其中,李院长除非没脑子,不然不会这么做。” · 等公殳和杜汝舟回到书院,学生们正在用午饭。 二人隐了身,站在屋顶。 书院内,学生的身份天差地别,但好在他们桌上的餐食都是一样的,肉也没有因为身份地位,而多分谁两块。 两荤两素,还有一碗没肉的肉汤。 李院长也吃着同样的餐食,每一口饭都嚼得认真,和下边的孩子比起来,不徐不疾,透着儒雅。 然而,李文丰咽不下。他回过头,看向最后一排那个瘦弱的孩子。那人的脸上,还有昨晚挨打的紫青色。 李文丰用手巾擦两下嘴,怒气冲冲将手绢往桌上一扔,下席了。 其他学生看见后,忙不迭地把饭菜往嘴里送。连嘴也没擦干净,几个学生陆陆续续到李院长跟前行礼,然后追着李文丰去。 李思明淡淡放下碗筷,到李院长跟前行礼道:“老师,文丰同学今天心情不好,希望老师莫怪!” 说完,李思明也离开了。 而李院长从头到尾,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杜汝舟拉了拉公殳的衣袖,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公殳:“父亲不喜儿子。” “父亲心存民众,儿子趋炎附势。他能给巴城所有孩子一个读书的机会,却教不会自家儿子赤子之心。”公殳偏过头,对上杜汝舟那双眼睛,“走吧,去看看那个李文丰。” “谢家那狗崽子呢?他娘的……”李文丰一回到寝屋,就是对着能摔的乱发一通气。 有学生往后问:“谢小书呢?小少爷找他!” 李思明一回来,撞见李文丰一脚踢飞了谢小书。但他如同什么也没看见般,默默转身把房门阖上。 不知道李文丰从哪里找来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棍,一下一下地抽打在谢小书的大腿上,质问他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你最好说出来。” 谢小书脸上全然没有十二三岁孩子脸上本该有的稚气。他一双空洞的眼睛冷得吓人,嘴角还带有似有似无的笑意。脸上的碎发被薄汗黏住,嘴角被打伤,整个人看上去竟有些疯癫。 他重复道:“他回来找我们了。” 一听谢小书说起“他”,几个学生挤进被窝里,一边拿出之前公殳给的符咒祈祷,一边瑟瑟发抖。 “你就是那人所说的鬼吧!没想到这符还真有用,不到半日就让你现了原形。”李思明手里也捏着那张“鬼画符”,但他面有着其他孩子没有的沉稳。 他转身朝李文丰行礼:“多谢文丰少爷请来当先阁,让我们抓住了鬼!” 其他人也朝李文丰行跪拜礼,腿软的甚至趴到了地上:“李文丰少爷!” 李文丰心下高兴,手里挥舞的棍子像是飞起来,往谢小书身上一下下去。 “问你话呢,谁回来?谁找我?嗯?”李文丰喘着粗气,累了又有李思明递上方巾。 方巾上有香气,没汗也擦出香汗来。 净欢:[捂脸偷看]你画的什么符? 公殳大人:[坏笑]鬼画符 净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小书 第7章 碧海 休息舒服了,李文丰又高举木棍,朝谢小书挥去:“说不说?说不说?” 谢小书疼出两行清泪,在地上躲闪。 一开始,谢小书向四周同门伸出手,仿佛这样能抓住救命稻草般。但不出所料的是,有人跟躲瘟神似的左右闪避,还有人“凑热闹”地将谢小书的手踢了回去。 谢小书心一横,怒吼起来。可他声音细弱,让怒火失去了应有的威慑,听起来倒像是无力的哀求:“是小童,小童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他已经死了!”李思明眼中闪过不快,一脚踩在谢小书的肚子上。 谢小书话说一半,被李思明一脚跺得岔气。 “思明兄别气!若小童当真回来寻仇,也不会寻到我们!”李文丰学着大人的口吻,拉过李思明,又偏头睨着谢小书,一字一顿道,“你说是不是,谢小书?” 谢小书吞了口中血腥,生了以卵击石的心:“会回来,找所有人。” “是你将他推下粪坑,是你晚上推他出房门,是你抽他的巴掌,”李文丰用手指戳着谢小书的眉心,那力道击偏了谢小书的头,“是你啊,谢小书!” “是你啊”三字,一字一顿。 那是比手中的鬼画符更可怕的魔咒,让周围的学生抽了口凉气。 “是你们让我做的,是你们让我做的,”越是回忆,谢小书越是失神,他像是误入沼泽的困兽,越是挣扎越是深陷其中,“小童都知道!啊——” 李文丰又打算一棍下去,后背却突然灌风,一只脚从他背上踏过。再一转眼,手里的木棍也已经没了。 而对面那人,手持木棍,木棍尖指着李文丰的咽喉。 “你!” 李文丰认出了此人,早上在待客厅见过。此人一双桃花眼,眸子贼亮,眉目长得赏心悦目,一身烟色轻衫在她身上,让她有了出尘的灵秀。 “汝舟。” 房门“嘭——”地一声打开,公殳收敛了眉眼间慌乱的神色,信步走上前来,瞥了一眼地上的谢小书:“啊,小鬼出现了。” 他再挥手,谢小书就晕了过去。 而另一边,杜汝舟剑拔弩张,执意用木棍指着李文丰。 公殳不觉得杜汝舟会出手伤害李文丰等人,但他不能否认在杜汝舟冲进来时,内心生出半分恐惧。他原以为这份恐惧源于魔神嗜杀的传说,但直到看到杜汝舟那双憋红的眼睛,公殳才明白那份恐惧源于曾经的自己。 他伸手握住了指向李文丰那端的木棍,挡住了杜汝舟的视线,对李文丰等人说:“接下来,我会施法解救你们的同窗。为了避免你们沾上不干净的东西,烦请移步到百米开外的地方。” 李思明拱手上前:“多谢大人给的符。” 公殳摆了摆手,翻飞的袖子遮住了剩下的木棍。李思明和旁边的李文丰眼神示意了两下,随后带着众弟子出去了。 确定众人走远,公殳没有夺走杜汝舟手中攥紧的木棒,转过身来柔声问:“生气了?” 杜汝舟抬头看过来,却问:“我该怎么做?”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净欢,他拿木棍指着李文丰等人,亦或是因他们的恶行大打出手,他或许会因破坏人和妖精的规矩挨骂受罚,又或许会因直率果敢的性情受人称赞。 但在世人眼中,杜汝舟是恶的化生。普通人拿起砍刀或许叫自保,魔神折断枝条就是杀生。 作为神,她该怎么做? 作为魔神,她该怎么做? 当杜汝舟问出那句“我该怎么做”时,公殳才意识到,她在意世人的眼光,同时也思考着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公殳逗猫似的刮了一下杜汝舟的眉心,好似要捋顺什么:“做自己就好。” 这时,昏过去的谢小书嘴里低声喃喃了几句。 杜汝舟问:“他怎么了?” “做梦。”公殳说完,还补充两句,“可能梦到什么不太好的,正难受吧!” 杜汝舟:“所有人都会做梦么?” “嗯,”公殳好似知道她在问什么,“但天神的梦不一样。” 杜汝舟侧脸看过来,就听公殳说:“天神少梦,梦中除了过往,就是神谕!” 天神肩负顺应天道的使命降临尘世,梦是他们在尘世中唯一能够与天道沟通的途径。所以,天神不梦则已,一梦就是践行天命。 杜汝舟打趣问:“可以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吃到糖醋排骨么?” 公殳愣了愣:“那估计很难。” 环顾四周,公殳找到了有水的杯子,手指沾了点儿水,在谢小书的身边画了一道符。 杜汝舟看着公殳指尖留下的水印,心里微微一动。 公殳画符画得慢,好似故意很慢,他一边画着一边解释:“这叫唤影阵,可以看别人的记忆。死去的人看得比较容易,活着的人很有可能掺杂一些臆想,有时候看起来不真切!” “杜汝舟?” 杜汝舟看着公殳向他伸出的手出神。那是一只苍白的手,手很瘦,每根手指又细又长,看上去只有一层皮,骨节分明,就连指甲盖都是白色的。 又听公殳唤了一声,杜汝舟才回过神来。 “把手给我,这样你就能看见我看见的。” 杜汝舟伸出手,先是食指尖碰到了他的指尖。在杜汝舟出神时,公殳的指尖穿过杜汝舟大拇指和食指的缝隙,落到了她的掌心。 杜汝舟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攥紧了公殳的手指。 这次,发愣的倒是公殳了。 杜汝舟看着公殳:“嗯?” 公殳笑了:“要开始了。” 杜汝舟微微颔首:“好。” 随后,他们进入了谢小书的记忆。 那是一个圆月之夜,一片荒凉间,树影横在路上,影光交错。 公殳和杜汝舟站在林子里。不远处有两个人,一前一后,都穿着书院的衣服。 前一个魂不守舍,后一个小心翼翼。 虽然不认识前边的人,但公殳和杜汝舟认得跟在后边的是谢小书。 他们行走在一条荒路上,这条路可上山,山不高,若是白天,山脚一眼能望到山顶的房屋。 可是,这里明显很久没人上去了。 道路横着枝丫,两旁荒草丛生,林间传来幽幽风声,不时飞过黑影,飞起又落,每一声响都落在心跳节拍间。 杜汝舟问:“小童?” 公殳点了点头:“他应该就是小童了。” 谢小书跟着小童的背影,因为害怕和恐惧,他迟迟不敢冲上去确认对方就是小童。等谢小书跟到了山顶,眨眼间便丢了小童的踪迹。 林间风声呼啸,谢小书害怕得只想回去。然而,回头间小童突然重新闯入他的视野里。 小童已经站在山顶院子里,对着他笑。 那副笑容温柔而体贴,和谢小书记忆里的一样。这让谢小书缓缓松了口气,他出声唤他:“小童。” 谢小书不明白为什么小童要笑,他更没主意小童身旁的那口井,他只是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 久远失修的院门“吱嘎”叫唤,谢小书彷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抬脚往小童的方向走去。 没曾想,他刚跨出第一步,便眼看着小童毫无征兆地越进了井里。 在谢小书的记忆力,小童跳下井后,井口发出紫色妖异的光芒。 四周风声呼啸,是小童的声音,他如念书一般,念着书院里学生的名字。谢小书吓坏了,而后他连滚带爬地往山下去,跑到一半,撞见了什么,在地上滚了一圈,就爬不起来了。 是李思明。 “怎么回事?” 看清来人是李思明,谢小书跟疯了一样扒拉这他的裤腿,就差把他扒拉下来。他声嘶力竭又语无伦次,好像一般的词句无法描述刚才的可怖:“小童,跳下去了,紫光,紫色的光!他变厉鬼,他念我们的名字,他……” 随后,又有两个人过来,谢小书听见了声音,却看不清是谁。 眼泪一次又一次淹没了他的视野,他拼命地攥住什么,害怕自己会被那口黑井给吸去。 “怎么了?” 李思明自知玩大了,有些害怕,但又不太相信:“他说小童跳下去了。” 有人拽起谢小书的领子:“他跳了?哪里?” 谢小书疯狂摇头,他害怕极了:“井里,有紫色的光。” “你,还有你,随我去看。你带谢小书回去……思明,走了!” 后来,谢小书就晕了过去。 公殳随后挑拣了一些谢小书别的记忆,大致了解了一下他的过往。 在那个叫小童的来到书院前,谢小书一直都是被欺负的那个。有一次,他被欺负的时候,看见了不远处路过的李院长,他喊救命,但李院长置若罔闻。 后来,小童来了…… 小童是孤儿,被巴城一老农户吴老捡回家。有一次小童送货,来到了书院,很喜欢这里,吴老便送他来这里读书。 来到这里后,小童发现大家欺负谢小书,便站出来反对大家,还扬言要跟院长告状。 之后,所有人将矛头指向了小童。 在小童如厕的时候,谢小书开玩笑似的手持长杆将小童弄进粪坑里。再后来,谢小书隔三差五带头扒小童的衣服,他让他跪在地上,一如当初李思明对他自己那样…… 不知怎么的,杜汝舟眼前光影重叠,梦看到一半,她就跌回现世。 公殳长吁一口气,回头看见杜汝舟懵懵懂懂的模样,觉着好笑:“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你不用看。” 杜汝舟点了点头:“他们要服侍。” 公殳脑子里“轰”的一声,随之讪笑:“是坏的,你别学就好。” 杜汝舟乖乖地“哦”了一声。 公殳抬手,指尖出现了一道符文, 符文是水做的,散着银色的光芒。银光绕屋子几周后,落到了谢小书的身上。 公殳转头对杜汝舟解释道:“他记忆力有一部分是臆想,比如紫光啊,风声变成了小童叫他们的名字。我让他忘了些,安定了他的魂魄,他醒来后就不至于那么疯疯癫癫的了。” 跟书院的学生说小鬼已除后,公殳便带着杜汝舟离开了。 他们找了一家酒楼,要了一个包间。杜汝舟麻利地说了几个菜名,最后看了一眼公殳,问店家小二:“有酥饼没?” 店小二爽朗地笑了两声:“我们店开了五十年了,酥饼是我们这里的特色!” 公殳正低头喝茶,听到杜汝舟问酥饼,心里一笑。 她倒是把吃记得清楚。 店小二一出门,公殳食指敲了敲茶杯侧面,一只水蝶从杯中飞出,往外去了。 水蝶飞出窗外后不久,净欢便来了。这个时候,桌面也上了最后一道菜,杜汝舟拿起筷子,第一筷还是糖醋排骨。 见净欢来了,公殳笑着道:“来晚了可吃不上热乎的了。” 净欢在屋内放下隔音结界,才讲起了他一路上的见闻。 书院吴童失踪尚未有结果,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悬案,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净欢化作外省人初来此地,打探到吴童是吴老头收养的孤儿,大家可怜吴老头晚年不顺,谈起书院也是叹气连连。 其间,众人提到的一点让净欢很在意。 说是早年,李院长的书院刚建起时,街头巷尾的孩子都在他那里去读书。然而,这几年去书院的孩子越来越少。 毕竟,这都要靠孩子自觉自愿,他们不愿去,对普通家庭来说也就是少了一笔开销。至少在这个时代,并不是所有家庭,都指望着读书改变命运。 也不是不指望,更多的是他们望不起。 有一位老妪在一旁卖菜,开玩笑地和净欢等人搭讪。 本来净欢没太注意老妪的玩笑话,直到公殳提起了李思明和李院长之间的疏远。 老妪说,李院长的儿子小时候不喜欢书院的孩子,抱着父亲大哭,说不要和别人分父亲。对老妪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李院长实在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所以邻里的总是劝解幼时的李思明要学会明事理,也学会长大。 “还有一事特别奇怪,”净欢蹙眉,“我详装前来投靠李县尉的门客,问李县尉家一喝醉了的管事,怎么才能混得好。管事说,这得问王碧海。他接着说,王碧海就是李院长,李碧海。他的姓氏,是县尉赐的。” “能得到县尉赐姓,就是混得最好的门客。”净欢的语气中,透着怒气。 一旁的杜汝舟听得有些愣,不知道为什么王碧海就成了李院长,也不知道李院长和李碧海是什么关系。他问:“阿欢,为什么生气?” 净欢却被杜汝舟的语调逗笑了,他耐心地解释:“姓氏是父母给的,就像是身体里流淌的血,也不该有什么高低贵贱。再怎么也不能丢了姓氏,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杜汝舟又看向公殳,像是在求证什么。 “姓氏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公殳赞同了净欢的话,继而又道,“可人间易名改姓这事很复杂。很多人生来是没有名,没有姓的,有的人赐姓,是为了给一些人一个家。而有些人是依附姓氏背后,人的身份地位,有一部分赐姓,是权贵的象征。” 杜汝舟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等他们出了酒楼,身后就一直有小尾巴跟着。 他们在巴城内闲逛,一会儿带着杜汝舟街头看耍猴,一会儿在路过茶楼时,兴致盎然地进去嗑瓜子。 净欢看出公殳没有甩掉那些人的意思,甚是不解。公殳则悠哉悠哉地对净欢说:“我们不是想切断这件事和当先阁的联系么,正好有人来帮我们解决了。” 说书的讲到大禹治水时,店小二端上来一壶茶水,还有果盘。 “我们没点。”净欢正要阻止,却被杜汝舟将果盘里的果子端了过去。 店小二说:“是别桌客人送的。” 正要问是哪桌客人,公殳朝净欢使了一个眼色,净欢明了后便招呼小二离开。他回头就见公殳移开水壶,拿出了下面的一张纸条。 净欢看了眼纸条,不解:“李院长直接找我们过去就好了,为什么大费周章的递纸条。” 杜汝舟道:“他不能。” 净欢:“废话。我当然知道肯定是有原因的。” 公殳将纸条捻做齑粉:“原因,听李院长亲口说比较快。” 杜汝舟:他们要服侍。 公殳:魔神宝宝真是有啥学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