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要终止合约》
1. 第 1 章
农历二月,刚过惊蛰。
上午最后一堂数学课敲响下课铃,外头雨也停了。从窗口望出去,对面山上白茫茫一片,水汽笼罩着,山脊上几个支起来的铁塔只露出个银灰的塔尖,看着又湿又冷。
周灵蕴最后一道大题还没解完,老师刚走出教室门,她笔一扔,课桌抽屉里摸出个黄色搪瓷盆,兔子似窜出去。
光明学校是九年一贯制形式的完全学校,小学和初中合并在一起,周灵蕴每天来回走十五里山路上学,今年初三,走了快九年。
刚上小学那阵,学校没食堂,学生都是自己带干粮,这几年,奶奶说政策好了,带个盆带双筷子就行,上学不为别的,为中午那盆饭也值。
吃饭是大事,半盆饭,半盆菜,外加两勺汤填得严丝合缝,周灵蕴笑呵呵端着盆出来,穿过操场,边吃边往树林里走。
林子里有座坟,坟前砌了石桌石凳,不知是为方便亲人祭拜,还是为方便底下那家伙晚上出来散步纳凉,总之现在让周灵蕴占了。
石凳有水,周灵蕴直接踩上去,饭盆结结实实,桌上“笃”一声闷响。
同桌万玉过了两分钟才到,她拿的是个不锈钢长形饭盒,周灵蕴以前也用那个,太小,五年级就不够吃了。
那饭盒后来被奶奶拿去装针筒,家里盛猪油用的搪瓷盆换给她。
万玉刚把饭盒放桌上,还没来得及蹲,周灵蕴“哎呦”一声,缩着脖子抬头望。
“你吓我一跳。”万玉探头瞅一眼,她盆里的饭就下去一半了,“水滴你脖子啦?你还是那么神速。”说着把饭盒里的肥肉挑给她。
周灵蕴揪起后衣领胡乱擦两下,“你为啥不吃肥肉啊,肥肉多香。”
“不喜欢吃。”万玉笑笑,“给你吃还不好啊,你多吃,你那么瘦。”
周灵蕴特别能吃,但她还是很瘦,来回十五里山路只是直线距离,爬坡上坎过河,她常常是天不亮起床,天黑透才回家,写完作业还得帮着奶奶熬猪食。
初三要升学了,光明学校有学生二百余,初中部四十多个,初三的十五个,周灵蕴和万玉是其中之二。
万玉问她什么打算,“我妈说,念完就带我去南方打工,进厂做衣服。”
“管饭吗?”周灵蕴问。
万玉说管啊,“管吃管住,我妈说管吃管住还有洗衣机,公共的澡堂。”
“那挺好。”周灵蕴咬着黄瓜片含糊点头。
“你去吗?”万玉问她,“去让我妈跟你奶奶说一声,顺路捎上。”
周灵蕴摇头,“奶奶身体不好,我每个星期都要给她打针,我走不开。”
至于以后是上学还是打工,她没想好,想起来还有点烦,手揪着衣领使劲儿揉几下,闷闷的好不舒服。
天还是冷,山里更冷,身上那件鹅黄色的旧毛衣据说是妈妈留下来的,洗了又洗,毛线都洗涩了不暖和了,却是周灵蕴为数不多的几件体面衣裳。
周灵蕴她妈跟她爸是外头打工认识的,结婚证都没领,奶奶说,招呼都没打一个,生下来刚满月,年前抱回老家,年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三岁那年爸出事,妈回来送骨灰,带了她几个月又出去打工,开始还寄钱,买新衣服,后来是旧衣服,再后来旧衣服也没了。
她们家穷,奶奶说人人都是往外走,好不容易走出去了,谁还回来?别的没说什么,养猪种地,把她拉扯大。
奶奶没说过妈妈什么坏话,倒是隔壁婶子说得多,周灵蕴心中自有判断,还是想妈妈,想长大了出去找她,也给她买衣服。
吃完饭暖和起来,周灵蕴洗碗回教室,趴课桌上睡觉。她半梦半醒的,睡也睡不踏实,胃撑得难受。
为给家里省钱,她早上不吃东西,饿着肚子赶路,到学校中午才吃,放学回家倒是有奶奶盯着,可她老借口说肚子胀,不怎么吃。
在撑死和饿死的边缘来回横跳,周灵蕴总是胃痛。
不睡了,她起来在操场上溜达,天上有了点白亮的太阳晃晃,水泥地湿一块干一块,风吹进领口,些许春天的暖意。
“好嘞!”周灵蕴高兴起来。太阳出来,回家的路会好走很多。
下午体育课,老师安排大家上山挖野菜,丰富明天的伙食,周灵蕴又拿着她的盆出去。
挖野菜她有经验,土质酥松的地方容易有折耳根,那玩意一长一大片,全身可食用,凉拌炒菜都不错。
还有荠菜啦,灰灰菜啦,马齿苋啦,野豌豆啦……
周灵蕴最喜欢荠菜,炒鸡蛋可香了,还很可爱,开花以后结的种子是爱心形状的,她掐了好些夹在书里。
山里人靠山吃山,大部分野菜她都认得,搪瓷盆里的没全部上交食堂,留了一半,想带回家给奶奶。
光明学校下午四点放学。春日多雨,路上泥泞湿滑,好些学生住在山里,回去要走很长一段山路,学校也是担心孩子们的安危,一年级刚入学的小娃娃没比个冬瓜大出多少。
周灵蕴倒是习惯了,她腿长走得快,也不跟谁结伴游山玩水,放学背上书包直接往家赶。
奶奶总是腰疼,今天要给奶奶打针,周灵蕴到家先烧水,针筒装在她小时候用的那个铁饭盒里,开水消毒晾干,安瓿瓶拿在手里,弹两下布包着“啪”一声就掰开。
她很熟练,手法跟镇上小诊所里学的,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好,那么远的山路来回吃不消。
屋里黑,奶奶趴在院子里的宽板凳上,小老太太瘦精精的,头发花白,藏蓝色的确良工装洗到发白,袖口一圈碎花补丁,针脚细密,闭着眼睛哎呦哎呦直喊疼。
“哦哦,不痛不痛。”周灵蕴还得哄着。
老人家皮肤皱皱的,像集市上几块钱一斤称来的草纸,上头好些针眼,周围一圈淤青。
周灵蕴本能感觉到打针不是长久之计,可她也没什么好办法,打完针奶奶至少没那么疼。
酒精棉按了会儿,止住血,周灵蕴歪头,奶奶不哼了,睁开眼,冲她一笑,也会不好意思。
“我们都是女生啊,没关系的。”周灵蕴给奶奶理理衣裳。
“是嘛,女生。”奶奶学她说话,爬起来歪坐着,刚打完针还疼。
“我给你炒鸡蛋。”周灵蕴笑嘻嘻献宝,说书包里一大兜子荠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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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去挖野菜了。”奶奶拉着她的手。
周灵蕴有点不好意思。学校虽是不大,但每年都有考上市重点高中的,免去学杂费,还有各种补助和奖金。
偏偏她学习一般。体育课挖野菜尖子生都是不去的,争分夺秒写卷子,就她跑得最快。
奶奶的手像树上盘的野藤,瘦长干瘪,常年劳作,关节肿大,甲床坚硬黑黄,气力惊人,周灵蕴被捏得有点疼。
她的成绩可以考县里的高中,进了寄宿学校关上门好好学个几年,还是有机会上大学的。
村委会想办法找了几个资助人,说可以供到她高中毕业,上大学申请助学贷款就行了。周灵蕴却放弃,书记找上门来,她把奶奶关屋里,板凳门前一横,说再逼她就跳悬崖。
“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奶奶低头看她的手,密密麻麻的倒欠皮,指缝里还有绿色的草浆。
周灵蕴抽出手,把针筒再一次煮沸烫洗后收起来,进厨房烧火做饭。
四面墙叫柴烟熏得漆黑,除此之外四处倒是打扫得很干净,窗口挂了些大蒜头和红辣子。
家里吃饭不成问题,养了鸡和猪,逢年过节书记还送米面油,只是周灵蕴节省习惯了,用油少少,吃得也少少。
饭桌上照例是一番推推搡搡,奶奶说自己年纪大了消耗少,周灵蕴说自己在学校撑得肚皮要爆炸。
饭后,趁着天还没黑,周灵蕴背着背篓要去打猪草,奶奶把她拉回来,按在板凳上。
她们这地方前前后后几十片都是茶山,家里好几亩地种不完,也租给别人种茶叶,奶奶听说山下新开了个茶厂,搞什么非遗项目,正在招学徒。
“你不想上学,学个技术嘛也是好的,有技术以后走到哪里都饿不了。”奶奶想带她去山下茶厂面试。
周灵蕴嘴上一直嚷嚷说不想上学,要打工赚钱,现在机会来了,心里竟有点舍不得。
“那管吃管住吧?”她快速挺了下身,到底是个孩子,话音里立即有了些哽咽,“万玉说南方做衣服的厂都是管吃管住的,还有洗衣机和公共澡堂。”
“有,啥都有。”奶奶都替她打听好了。
茶厂离得不远,管吃管住有洗衣机,能学技术,以后当师傅,前途大大有,周末还能回家看奶奶,给奶奶打针。
周灵蕴背着背篓爬到半山腰,树底下坐,不知道谁家大黄牛天快黑了还不来牵,卧在一边嚼草,田野中一股新鲜的热烘烘的牛粪味儿。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周灵蕴从大黄牛身边走过,嘴不闲着,训它。
大黄牛很无辜,“哞”一声,清澈的大眼睛把她瞅着。
周灵蕴换了处干净地方,抱膝坐在田坎,看山下那间小小的黑瓦房,土土的,旧旧的,风再大些似乎就能吹倒。
别家小孩去外地打工回来,都给家里盖了新房子,就她们家,还是几十年前泥糊的瓦房。
不知道什么时候哭得满脸湿漉漉,周灵蕴横臂抹了把眼泪。
“我高兴。”她劝自己。
就要去茶厂学技术了,以后当师傅,给奶奶盖大房子。
2. 第 2 章
前面堵上了。
姜悯点了根烟,手搭在车窗外。细长的女士烟,过滤嘴藏了颗柑橘爆珠,把筛滤后清凉而辛辣的烟雾送入口鼻,肺里走一圈,叹出去,沉甸甸的。
烟劲不大,好在她瘾也不大,只在开长途的时候用来提神,比咖啡简便,免去到处找卫生间的狼狈。
“当你自己家呢。”车窗外有人说了句。
姜悯一愣,手缩回来,烟灰掉在大腿,她胡乱拍几下,黑色牛仔裤上白灰越蹭越多。
抬头望,外头是个年轻姑娘,骑电瓶车,估计闻一路二手烟了。
视线相触的瞬间,对面显然也没预测到她的性别,恼怒厌烦微妙转换为惊讶。
“不好意思。”姜悯掐了烟,顺手塞进外套口袋。
“吸烟有害健康。”外头那姑娘找补,见她认错态度好。
姜悯道谢,正好有交警过来执勤,她关闭车窗之前提醒了句——“你没戴头盔。”
那姑娘果然被罚,一声哀嚎,姜悯忍不住勾起嘴角,前面拐了个弯。
早春天气,姜悯穿一身利索的皮衣,里头米白色针织内搭妥帖包裹长颈,她身上干干净净没什么首饰,为方便开车,头发也只是随意绑个低马尾,没化妆,眼下淡淡青黑,鼻梁左侧一颗小痣。
关上窗没一会儿,姜悯闻到股臭,揪起衣领没找到气味来源,皱着眉琢磨半天,想起后座那包臭豆腐。
她妈点名要吃的,她下了高速专程到县城菜市场买。出县城到茶厂也就两三个小时车程,姜悯换气,又喷了点香水盖,忍着。
这边空气好,风景也好,这趟她打算多住几天。
今年春天来得早,才刚过惊蛰山上就能看见绿,路过一片山坡,坡上大片的白花,像盖了层雪,姜悯满眼惊艳。
路上没什么车了,姜悯发语音问她妈,“那什么花,白的,一大片。”
她妈网上存了些稀奇古怪的表情包,丢来一张“无图言粪”的扔大便简笔画小人,意思就是你没图说个屎。
“过了。”姜悯顿了顿补充,“在开车。”
还是表情包——“吃屎吧你。”
“屎在路上。”姜悯回。
茶山养活了不少人,这一路,大厂不少,小作坊更数不胜数,她们家也是刚试水,除传统机械和抹茶生产,另请了几位老师傅当门面,贴个非遗标签,卖手工绿茶。
车还没进厂,等保安放行,姜悯看见路边靠墙蹲了两个人,一老一小,老的那个瘦精精干巴巴,小的细长条黑黢黢,叽里咕噜正说话。
姜悯扫了眼,没多管,开车进去。
周灵蕴抠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带,扭头看那车牌号,地理课她背过简称,大城市来的,是茶厂的老板吗?
奶奶一大早就牵着她下山,出门前她换了身衣裳,蓝色毛衣,没黄的那个厚,但是更新,只是牛仔裤有点短了,蹲下来缩到小腿,露出里面袜子包住的粉红色秋裤。
鞋是过年那阵刚卖了猪在集上买的,好看但磨脚,走半天里头袜子可能已经破了,大脚趾下面那块骨头动一下就疼得锥心。
周灵蕴没吃饭,又冷又疼又饿,可这些都不是最让人难受的。
奶奶合掌作揖求了半天,才让保安放她们进茶厂,到了办公大楼,好不容易打听到负责招工的领导,人家却不要她。
说她太小了。
怎么会呢,万玉比她还小半岁,她妈都能安排她上完初中进厂打工,说里头都是跟她一般大的姑娘。
十四岁,还小呢,不小了。
“小,太小了,未成年,怎么敢要。”
姜悯刚进办公室就听见里头人说。茶厂生意是家里两位长辈操持,她就去年夏天来住了半个月,避暑。门前一站,里头人反应了会儿才前后起身跟她打招呼。
“说什么呢。”姜悯落座。
负责人事的老曹捧着茶杯走过来,“一个老太太带着她家小姑娘,说想学制茶,当学徒。我看模样长得挺清秀的,是个能静下心踏实学东西的,可我一问,怎么着?才十四岁,初中都没毕业。未成年啊,怎么敢要。”
有人给她倒水,喊“姜总”,姜悯快速道声谢,“门口那两个?”
老曹一愣,“还没走呢?”
他样子苦恼得很,“我都说了不行,让她先回去念书,想学制茶没问题,长大些再来,位置给她保留,可那老太太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这不折我的寿?”
姜悯皱眉,“磕头?”
“可不。”老曹放下茶杯,一摊巴掌,“我都恨不得给她们跪下。”
“好了你少说两句,人家一老一小挺不容易的。”旁边人出声制止。
“她一定要进茶厂吗?”姜悯费解。
我一定要进茶厂吗?周灵蕴也是这么问奶奶的。
奶奶额头的灰擦去了,那声声闷响胸腔里仍来回不止,周灵蕴心口绞痛,“我可以去镇上随便找个什么活儿干,理发店也行,我同学有在理发店上班的。”
“那都是些不正经的人干的!”奶奶痛心她的自甘堕落,“你敢不学好,啊?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你才多大就不学好了!”
“她们没不正经,她们就是给人洗头,洗够日子就能学剪头,人人都要理发的嘛,怎么就不正经了。”
周灵蕴说谁谁表姐,还有谁谁堂弟,都在理发店上班,还赚钱买了手机。
“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叫正经?整天跟一帮小流氓混在一起,叫正经,你想玩手机啊。”
奶奶点头,扶着墙一瘸一拐,“原来你是想玩手机了。”
周灵蕴“哈”一声,跺脚,“我哪里想玩手机啊,我只是说她们赚钱了,我肯定不会买手机的,我都攒着以后盖房子。”
“谁稀罕。”奶奶自顾自往前走,说现在那些水泥房子未必就有以前的泥巴房子好。
她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压根儿就没想过住什么新房子,只是发愁,百年以后她的小孙女该怎么办呢。
爹死了,妈跑了,到时她孤儿一个,怎么办呢?
眼泪横布在面颊苍老的褶皱,像河流在赭红的山谷穿行,万古不磨,推食解衣的眷爱。
“让你好好读书,你不读,书记都说了,人家那什么,肯资助的嘛,你就是不听。现在你知道了,想去尽管去吧,你去试试,没有十八岁去哪儿都没人要。”
“天下那么大,又不是只有一个茶厂,他们不要就算,你还给人磕头,随便给人磕头,都不要自尊了。”
周灵蕴说着上前去扶,奶奶诧异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是为了谁?”奶奶一下就爆发了,指着自己鼻尖,“是我愿意磕头?你还讲究起自尊来了,你好好上学,将来大学毕业,有了体面的工作,靠自己双手劳动吃饭,堂堂正正做人,那才叫有自尊,你懂什么叫自尊?”
那番话着实伤了老太太的心,她倚着墙,慢慢蹲到地上,“奶奶丢了你的面子了。”
周灵蕴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姜悯不是故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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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别人说话,可这青天白日的,大马路上,实在避无可避。
茶厂完全有拒绝的权利,这没什么好说,不是够惨,够可怜,哭得够响就能横行天下。
只是……
就这么一走了之,是不是显得太冷漠?
姜悯靠边停车,拉开车门走下去,那女孩屈膝半跪在地,背对着她,单薄的身体像一片颤抖的秋叶,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别哭了。”
周灵蕴回头,下巴两颗晶莹的泪珠晃落。
姜悯看到她的脸,冷不丁,尘封而遥远的记忆击中,她好像被刺了下,心脏本能一缩,随即迷惘,似乎那片眼泪是糊在她的脸上,短暂视物不清。
手背贴脸,蹭去冰凉的湿漉,周灵蕴往旁边让了让,回头,又扶着奶奶往旁边让了让。她瘦小的身体紧贴着茶厂围墙,几乎快变成墙上手绘的采茶姑娘,生怕自己挡了别人的道。
人让车理所应当,人那么小,车那么大,尽管这条马路是那么那么的宽。
姜悯直起腰,手撑额,闭眼。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还有什么事情?周灵蕴偏头看眼车牌号,才反应过来,弯腰说声“对不起”,搀着奶奶走到马路对面去。
这下好了吧,周灵蕴站在路边,可怜巴巴看着姜悯。
没什么解释的必要。半晌,姜悯缓过劲儿回到车上。
她们家在茶园附近山上盖了栋房子,她开车过去,再次经过那对祖孙。
姜悯踩了脚刹车。
周灵蕴把奶奶护在身后,满脸视死如归。
血缘之外,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姜悯张了张嘴,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幸好没有。“你几岁。”她只能没话找话。
“十,五岁。”周灵蕴卡了下。
“不是十四?”姜悯皱眉。
“虚岁十五。”周灵蕴脸蛋染上两朵粉红。
姜悯沉默,注视着她。
“你是茶厂的老板吗?”周灵蕴鼓足勇气问道。
姜悯升起车窗,挡住了那张脸,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车停在楼下花园,她摸出根烟叼在嘴里,没点,想起路上看见的那片雪似的白花。同样的不知名,同样的惊艳和震撼。
家里没人,只有个煮饭的阿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早听说她要来,并不惊讶,起身笑着打招呼,问她要不要吃东西。
姜悯摇头,回房洗了个澡,倒头就睡。她凌晨三点出发,开了七八个小时,累极。
她睡了三个小时,期间怪梦连连,几次挣扎着醒来,胸口却沉甸甸,感觉有个小人正坐在她怀里哭,她莫名其妙,努力睁开眼,发现竟然是路上遇见的那个小孩。
那小孩一面哭,一面冲人嚷嚷,“我真有十五,虚岁十五。”
姜悯猛地坐起,手按在心口,耳朵里全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许久才平静下来。
什么鬼?她满脑袋只有这句。
遮光帘漏进一线白亮,门把手无声在动,姜悯抬头,阿姨门缝里鬼鬼祟祟露出只眼睛。
“干嘛?”姜悯真纳闷,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醒没醒。”阿姨自己也觉得好笑,“嘿嘿”两声,“楼下来了个小孩,大姐大哥都不在,我也不认识,八成是来找你的。”
姜悯沉了口气,披衣下床,走出房间,落地窗前望出去。
那小孩蹲在花圃边,瘦不伶仃猫崽子似的,正抠自己的鞋带,缩水的蓝色毛衣下面一截手腕子冻得青白。
3. 第 3 章
早春时节,山里晌午以后才能稍微看见点太阳光,躲在云后,懒洋洋发着亮,像水里一块圆圆的冰,伸手捞一把,还是冷的。
到家,周灵蕴把奶奶搀回屋,端个小板凳坐门口,鞋脱下来。
她脚磨烂了,袜子也破了,她找来针线把破的地方缝起来,穿着去烧火煮饭,那块小疙瘩还是硌着她的脚,伤口处来来回回。
血和透明的组织液把袜子黏在肉上,她龇牙咧嘴揭下来,心想袜子应该调过来穿的,那样袜子上的疙瘩就换到小脚趾那边去了,不会碰到破皮的地方。
好多事,总得哭过痛过才能明白。
奶奶生她的气,床上背对她躺着,不肯跟她说话,周灵蕴坐在床边,低头闷闷揪着手上的倒欠皮。
屋里黑黑的,还弥漫着一股猪油鸡蛋饭的味道,她右上往下那么撕,好像不觉得痛,血珠滚出来,把手指塞进嘴巴里吸。
半天,不服气呛了一句,“还不是你让我去的,那人家不要嘛,我有什么办法?”
奶奶仍是侧躺着,扭头看她,“我让你去你就去,让你好好读书你咋不听……”
后面还有老长一串,周灵蕴两根手指塞进耳朵,“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犟得很。
奶奶用力瞪着她,“你自己的命运自己拿主意,以后好的歹的都是你,吃苦是你,享福也是你,你不听嘛,你且看嘛。”
周灵蕴立即回头,手按在奶奶像把瘦柴窄窄细细的肩,“那你呢?我就不要你啦?去上学了就不要你了哦!”
“我要死的嘛,还能活多久的嘛?你读过书的自己算算嘛。”肩一拧,头一偏,身体在床板用力一挺,奶奶跟她说得烦了,“管你。”
“一天就死死死。”周灵蕴也烦了,“死了再说!”
房子静下来,外面风在吹,满山的树哗啦啦响,噪鹃的声音听起来像猫在外头喊门,又像小孩到处找妈妈,伤心,着急。
等到奶奶睡着,周灵蕴给她掖掖被角,走出房子一瘸一拐下了山。
那个外地老板长得好白,看着心也好,她都跟她说话了,问她几岁,她想再去求求她。
姜悯穿一套灰紫色真丝睡衣,外披长款米白针织,左右一拢,弯腰坐在庭院藤椅,手机放在面前的圆桌上。
她头发很长,快过腰,没烫没染,日光下呈现一种温暖的板栗色,带着天然蓬松的大卷,看起来很香。
周灵蕴站在桌对面,梗着脖子,尽力想表现出自信,却还是因为寒冷而微微含胸,脚趾在鞋里扣紧。
“老板好。”她直接给人鞠了一躬。也是个窝里横,在家耀武扬威的,出来就变成小鹌鹑。
姜悯想起几个小时前茶厂门口她带着哭腔的那句“自尊”,小孩倒是挺能屈能伸的,这是调头回来求她?
“阿姨,帮我煮一壶苹果茶。”姜悯冲屋里喊,回头,刻意放软了声调,“找我有事?”
周灵蕴低头抠手指,还没想好怎么说。
“请坐。”姜悯快速打了个手势。
回头,慢慢扯来藤编椅,周灵蕴坐也坐得小心,半个屁股悬空。
姜悯没什么跟小孩相处的经验,过年家族聚餐,满屋子亲戚小孩鬼喊鬼叫,她只想把他们按进浴缸里淹死。
相比,对面的女孩过于安静了。
“你叫什么名字。”年龄差距摆在那,姜悯更为从容。
“我叫周灵蕴,周是周全的周,灵是灵感的灵,蕴是上面草字头,下面左边一个绞丝旁,右边加一个温暖的温的右半边,也读作温。”
说完顿了半秒,补充,“我奶奶说,蕴是积累和深奥的意思。”
非常详细了。
姜悯点头,“很好听的名字,寓意也好。”
周灵蕴温润的黑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姜悯半天才反应起来,这是等着她交换姓名呢。
“我姓姜,生姜的姜,悯是……”
她本能觉得“怜悯”这个词不太好,转念想说“悲悯”,也不大合适,干脆学她,“一个心字旁?应该是竖心旁吧,右边一个门,门里一个文字的文。”
周灵蕴手心划拉几下,“爱悯的悯。”
“哦,嗯——”姜悯再次点头。
“慈悲,爱悯之情。”周灵蕴自己在那嘀咕。
苹果茶端上桌,阿姨给她倒了大半杯,周灵蕴惶恐,双手虚空半举,连声点头说谢,阿姨又夹了些苹果块放进杯里,“喝点热的暖暖。”
周灵蕴双手端起瓷杯,直瞄对面,姜悯动了她才敢动。
她歪头,觉得那杯子上的花纹精致好看,浅抿一口,里头红褐的茶液香甜醇厚,她脸上是那种小孩对新事物天然的好奇和喜悦,随即一口气喝干。
姜悯那句“小心烫”还没来得及。
杯托上配了把舀东西的小勺,周灵蕴捏起来把杯底的苹果块吃了。
姜悯一直在看她,说“你自己倒”,周灵蕴摇头,姜悯放下茶杯,“怎么还得我帮你?”
周灵蕴吓了一跳,赶紧学着阿姨的样子给自己续杯。姜悯挑眉。
两杯苹果茶下肚,身体暖和起来,周灵蕴舒展开,屁股往里挪挪,终于坐踏实了,好奇东张西望。
姜悯没催,但也找不到更多的话题了,开始无所事事刷手机。
周灵蕴胆子大了些,视线扫过她背后的白云青山,几度飘飘转转,最后回落在她的脸,眼神简单直白。
“姜老板,你好好看。”
姜悯抬头瞄了眼。她跟人说话的时候也习惯看着人的眼睛,但那绝不代表真诚,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极具压迫感。
合作伙伴也好,竞争对手也好,下属更甚。
却不想今日被人抢占先机,她竟不敢对视。
姜悯打开手机摄像头,屏幕里看。
“你还很白。”周灵蕴低头看自己,手腕和手背色差极大。“好像鬼哦!”她说自己,也许是冷,那皮下青红交织的血管纹路,略显狰狞可怖。
姜悯叫阿姨拿了条毛毯过来,周灵蕴完全没想到那是给她的,毛毯送到面前又吓一跳,“我不要我不要!”
“披上披上,瞧你冻得。”阿姨用毛毯把她裹成粽子。
屏幕里的周灵蕴椅上呆坐几秒,又一阵东瞄西瞄,以为没人在看她了,把手伸出来,摸摸毛毯,似乎十分惊奇那质感,又使劲儿摸了摸,摊平手掌认真感受,指缝里夹,最后“嗯”一声,带着笑音的,脸颊在毯上蹭蹭。
“好暖和呀!”她抬头,笑容完全绽开。
呼吸微滞,姜悯匆忙熄屏。
她按住藤椅扶手,稍挺背,冷着脸听对面那小孩甜丝丝说“谢谢姜老板。”
周灵蕴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功利,也是担心被拒绝,或者她内心其实还是渴望继续上学。总之,她没提,眼看时间差不多,她起身,“我把茶壶和杯子洗了吧。”
姜悯奇怪,周灵蕴回头把毛毯叠得整整齐齐,手指着,“我喝了这个茶,我去洗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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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姜悯拒绝。
她考虑要不要把人留下来吃晚饭,等家里人回来帮她看看,到底是不是错觉。
周灵蕴坚持要洗,姜悯被她的小心翼翼弄得有点烦。那个人从来不会这样。
“这套茶具很贵。”姜悯手机揣回衣兜。
“咔哒”一声,陶瓷杯与杯托碰撞出脆响。
周灵蕴讪讪缩回手,“对不起。”
“你不要让我为难。”
周灵蕴听出另外一层意思,肉眼可见变得低落,消沉,欢乐消失得那么迅速而彻底,清润的黑眸被浓浓的悲伤覆盖。
“对不起,打扰了。”她抬起藤编椅放回原位,转身慢慢走下台阶。
姜悯起先莫名,直到那个小小的,一高一低的人影即将消失在视线尽头,她才恍然起身追至露台围栏边缘。
“周灵蕴!”
铁门前,周灵蕴回头,一脸老实巴交。
“啊?”
“你,明天还来找我玩吗?”姜悯不知怎么就冒出这句。
希望重燃,笑容再次绽开,周灵蕴用力点头,“好啊!”
“那你回去注意安全。”姜悯松了口气,还是很好哄的嘛。
铁门前,周灵蕴转身挥手,“姜老板再见!”
再见。姜悯无声答。
晚饭前,姜悯给她妈打了个电话,问什么时候回来,那边在温泉山庄,起兴了,想再多待几天。
“臭豆腐怎么办?”姜悯坐在餐厅,老远就闻见那味儿,“专门去县城给你买,买了又不回来吃。”
“再放放,现在天气冷,臭得慢,我爱吃臭的。”那边说。
“还放?”姜悯不自觉拔高声调,“已经很臭了,很臭!能不能快点。”
她妈也是奇怪,“嫌臭就包严实点,给我包严实点捂着,真是,又没放你床头柜上,管天管地还管人家臭豆腐……”话没说完挂了。
也好,姜悯坐在那想,不然肯定被骂神经。八成多看几眼就不觉得像了。
晚饭阿姨陪着,姜悯吩咐她明天多做两道肉菜,“那小孩来家里,看着瘦,太瘦了,给她补补营养。”
阿姨觉得挺好玩的,“才刚到,这么快就交上新朋友了,怎么认识的呀?”
姜悯低头吃饭,没应。
下午补了一觉,晚上洗漱完还不觉困,姜悯床上抱着电脑处理工作,直到凌晨两点。
她熄了灯倒下去,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困乏到极致,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是白天那小孩的脸。
双手捧着茶杯看过来,一双眼湿湿热热。
面目是模糊的,有些记不清了,因此胸口像坠了块大石头,沉闷。
那张脸不应该记不清的。
睡前忘了拉窗帘,早上醒来,外头天还是郁抑的铅蓝,姜悯睁开眼,阿姨几乎是跟她脸对着脸。
她极为不悦皱眉,“你又干什么?”
“先说好,我可不是没事找事,你自己跟人约好的。”阿姨按开台灯,“起吧,我还让你多睡了二十分钟呢,等你半天了。”
姜悯莫名其妙,“我跟谁约好了。”
“昨天那小孩,你忘了?”阿姨走到门口回头说。
姜悯完全没印象。直到她披头散发飘至客厅,看见门口站的那人。
“是你啊——”姜悯抬头望向钟表,才六点半!
担心鞋子弄脏地毯,周灵蕴不肯进屋,倚门站着,冲她勾手指,“出来玩。”
4. 第 4 章
这是她们二十四小时内第三次见面,姜悯注意到,周灵蕴又换了身衣裳。
今天是件灯芯绒材质的玫红色夹袄,看起来比昨天那两件单毛衣暖和得多,代表她更放松了吗?
“进屋坐。”姜悯喊她。
“我就在外头等你。”周灵蕴摇头。
姜悯不是跟她商量,“我还得洗漱吃饭,我如果下午才出门,你就一直站到下午吗?”她发现跟这小孩说话不能太客气。
“你下午才出门啊?”周灵蕴抓抓脸蛋,回头望一圈,“那我坐着等你,外边有椅子。”
真是油盐不进。
“那你回去吧。”姜悯懒得跟她掰扯,直接进了卫生间。
阿姨从鞋柜里翻出双毛拖,“来换上,别惹姐姐生气,我跟你说,她可爱生气了。”
周灵蕴手揪着门框,十根脚趾在鞋里紧张缩放一阵,依着吩咐,坐到门口换鞋凳。
小女孩讲究干净,只是袜子洗得起了球,还有补丁,样子不大好看。幸好也没人注意,阿姨拿了鞋又转身去忙别的。
周灵蕴穿着小羊一样毛茸茸的棉拖,踩在雪地一样软的门垫,她四处望,房子里许多黑褐色的木头家具,茶桌,屏风和大块雕花隔断等,覆盖柔润的蜡质光泽,古雅幽致。
她走出几步,猫儿似的,脚步很轻。
阿姨请她到沙发上坐,那沙发是全白的,她回头揪着屁股检查,确定没沾泥才贴着边缘慢慢坐下去。
“吃饭没?想吃啥,我给你做。”阿姨站那说。
周灵蕴拽一下包带,从随身的帆布挎包里摸出个玻璃罐子。是过年买的橘子罐头,瓶身纸标撕了,但盖上印得有字。
那瓶里装了两个煮熟的土豆,她捧着,“我吃这个就行。”
“那怎么吃得饱。”阿姨径直走了。
姜悯洗漱完,回房换了身方便外出的运动套装,低调的灰色。
她走到客厅接了杯水,落地窗前小口小口地喝,周灵蕴视线被吸引,从她出现,到她喝完水来到面前。
她头发没扎,柔顺披散双肩,光泽柔亮,质感上乘,跟屋子里的家具一样看起来很贵。
周灵蕴一双黑眼睛贼溜溜的,姜悯奇怪又好笑,“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周灵蕴小声“嘿嘿”。
“笑什么。”姜悯坐在单人的沙发位,回盯。
周灵蕴迅速低头,并腿坐得老老实实,不敢多看了。
又人又猫又狗,矛盾却也诡异和谐。姜悯很少用“猥琐”来形容女孩子。
“吃馄饨吧,咋样?”阿姨在厨房门口喊。
姜悯点头答应,阿姨清楚她的饭量,问周灵蕴,“你吃几个。”
“平时在家吃几个就说吃几个。”姜悯不给她扭捏的机会。
周灵蕴手指挠挠膝盖,小声报了个数字。
姜悯没听清,“多少?”
周灵蕴脸一下红透,改口说“五个”。
馄饨是阿姨自己包的,冻在冰箱里,她端出来给人看,“你瞅瞅,这么大的能吃几个。”
“说实话。”姜悯审犯人的语气。
周灵蕴瞄了一眼,说“二十”。
她很为自己的大胃口感到难为情,姜老板命令的口吻却让她不得不老老实实,自己缩在那琢磨会儿,指着桌上玻璃罐,“你吃这个不。”
姜悯才注意到,视线跟随,“什么?”
“我奶奶种的土豆。”周灵蕴把土豆拿出来放在瓶盖,“你想吃不,我给你剥。”
饭前先洗手,周灵蕴根据姜悯指引来到卫生间,短暂个人空间,她深吸一口气,吐出,缓解紧张焦躁。
洗手液认真搓洗手指,她镜里看自己,头发梳理得整齐,衣裳虽没昨天那两件好看,但胜在合身,整体还是很和谐的。
走出卫生间,周灵蕴恢复了一点自信,背挺直,湿润的手心凑到鼻尖,不停嗅,洗手液残余的味道,香香的。
她剥土豆皮的时候,姜悯注意到她指盖下方大大小小数道血痕,没出声,回房在梳妆台拿了支没拆封的护手霜,装在外套口袋。
早上来不及烧火,土豆是昨晚煮的,周灵蕴不觉得吃凉土豆有什么问题,剥好递过去。
学校还没开食堂的时候,她罐子里常常是装着几个头晚煮的土豆红薯当午饭。
那时候她起得更早,出门前必须得煮碗面条吃。从早到晚,直到放学才能回家吃饭,光吃干粮顶不住饿。
凉土豆有些粘牙,姜悯吃得慢,不过味道是很好的,“土豆味儿很足。”
周灵蕴三五口下肚,瞪圆眼,脖子噎出二里地,嘴还不闲着,“土豆还能是啥味儿——”
姜悯给她接了杯水,皱眉看她拍着胸口顺下去,说“感觉胸口有块大石头”。
“没人跟你抢。”姜悯服了。
不过这小孩的饭量确实有吓到她。二十个馄饨不至于吝啬,只是担心她撑坏自己。
碗里还剩两三个,周灵蕴有些舍不得了,刻意放缓速度。
这时,斜下里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从她衣下摆钻入,软软热热的手心贴在她两胸下方中间位置。
“呜”一声,周灵蕴嘴里还含着半坨肉,僵在那。
姜悯跟表姐学的。
小孩不知冷热饥饱,抓到面前,直接掀开衣服,用毛巾擦后背,饭吃到一半,手伸进去摸肚子。
周灵蕴愣愣的,筷子举在半空,“你干嘛摸我肚子。”
姜悯不答,摸到她胃那块是硬的,浅浅一层皮肉下面肋骨条根根分明。太瘦了。
“够不够吃?”姜悯问她。
脸蛋红红,周灵蕴抿着嘴唇使劲摇头。
姜悯把碗里剩的三个挖给她,周灵蕴连碗底葱花都扒得干干净净。
她自觉收拾,站起来说要把碗洗了,姜悯早有所料,“有洗碗机,不用你洗。”
周灵蕴只见过洗衣机,她想象不到,“机器咋洗?那不得把碗都洗坏喽!”
姜悯说“少管”。意识到自己见识有限,周灵蕴不吭声了。
阿姨收走碗筷,姜悯进房间,又不知忙活什么,周灵蕴被留在客厅。
吃饱饭,全身都热起来,舒坦极了,唯一的不自在是肚子那块,周灵蕴左右看看,手伸进去摸,又掀起来弯腰看,好像那块皮肤贴着个什么东西。
她心里有点别扭,但不讨厌。
姜悯从房间里出来,肩上也多了个斜挎的大皮包,她走到门口换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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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一眼,周灵蕴立即领会,一路跑跳着来到她面前。
周灵蕴说出去玩,就真的只是出去玩,先前的事似乎是忘了。
姜悯没有经历过这种“商务洽谈”,下过雨半干不湿的泥巴路上走,清晨草叶挂的露珠打湿裤腿,渐渐身上起了汗,潮热。
“你要带我去哪里?”姜悯终于忍不住问。
“松林坡。”周灵蕴回头说。
她捡了根树枝,手把着一头,抹干净上边湿漉的尘土,递给姜悯,“给你撑着,前面不太好走。”
头一年火烧过的山坡,今年发出了比人小腿高的野蕨,把路都淹了,周灵蕴站在那,手指虚空点点,“还没人走过。”
“松林坡有什么?”姜悯站在她身边,比她高出半个头,看她的睫毛,是现在很流行的婴儿直,密而长。
那个人的睫毛也是很长,但没这么倔,更细更软,眼尾微微带挑。
像,又不像。
“嘘——”周灵蕴手指竖在唇上,“不能说的,让它们听见就躲起来了。”
“到底什么。”姜悯受不了别人卖关子。
周灵蕴一只手撑在她肩膀,垫起脚尖,嘴唇贴近她耳廓,“蘑菇!”
女孩湿热的气息像蚂蚁钻进耳朵,姜悯原地打了个激灵。
“蘑菇?”现在这季节有蘑菇吗?姜悯掏掏耳朵。
周灵蕴急得直跺脚,“不能说出来!不能说出来,一说让它们听见就全跑了。”
“这么神。”姜悯配合,“我说得小声。”
周灵攒眉蹙额,“它们耳朵很灵的,孢子飘散在空气中,是千里眼,顺风耳。”
姜悯“哦”了声。
一路往前,周灵蕴传授技巧,“松针堆底下鼓包的,大多就是,捡根小树枝,扒拉出来,有了你喊我,我看看是不是能吃的,等见多你自己就能认出来。”
姜悯垂着眼皮听,不时瞭她一眼。只是某些特定的角度相似,脸一动又不像了,她表情变化丰富,心里想什么,面上明明白白显出来,藏不住。
蘑菇倒是有,长在黑乎乎的枯树干上,灰褐色一撮一撮,周灵蕴却摇头,“奶奶说这些不能吃,有毒。”
别的,她说的那种又大又肥的,什么鸡油菌啦,牛肝菌啦,羊肚菌啦,没见着。
快中午,厚重的云层上方太阳白亮一团,周灵蕴垂头丧气,“肯定是被我吓跑了。”
姜悯饶有兴味,抱胸站在一边,这张脸让她难得有耐性。
“然后呢?”玩什么。姜悯不觉厌烦,她的兴趣本来就不在蘑菇,穿林过野虽辛苦,就当泡健身房了。
“我……”周灵蕴苦恼抓脸蛋。
她还不能回家,没到放学时间呢,让奶奶知道她今天没上学,又躺床上把脸冲着墙说“你长大了,主意大了”。
“你想去我家吗?”周灵蕴安排姜悯跟她回家一趟,从厨房偷几个土豆出来,拿去山上找块空地,树枝点火烧着吃。
很原始的儿童游戏。
姜悯手里握一把周灵蕴采来棕榈叶给她编的树叶扇子,扇几下凉风,“你不上学吗?”
周灵蕴蹲在地上,又开始抠鞋带,她声音闷闷的,“我家没有钱让我继续上学了。”
5. 第 5 章
姜悯跟着周灵蕴去了她家。
云岭村的房子建在半山上,比较新一些是混凝土结构,外贴瓷砖,门前水泥坝崭新。旧一些是瓦房,土木结合,分上下两层,一层住人,二层用来堆放杂物或粮食等。
周灵蕴家是后者。
房子坐北朝南,石堡抬高半米多防潮,屋檐下柴堆整整齐齐,盖着半透明的塑料膜,台阶下面水泥坝大块裂痕,但打扫得很干净,只有零星落叶,几只散养的鸡,院里溜溜达达。
“奶奶应该去地里了。”周灵蕴躲在猪圈后面看。
姜悯屏住呼吸,默默忍受。
好在并没有停留太久,周灵蕴通过门前挂的黑色大锁判断出奶奶不在,绕过猪圈。
她的门钥匙用根毛线绳穿着挂在脖子上,抬高下巴,从衣裳里摸出来,开完了锁又塞回去。
姜悯看到她里面穿的一件碎花棉毛衫,露出的小半截脖子跟脸蛋有明显色差。不过她晒黑也好看,精神的,立整。
“欢迎你来我家玩。”周灵蕴作了个请。
堂屋正中靠墙一张方桌,供有家宅六神,墙壁贴了许多集上买的挂画,中国地图、天安门广场、黄果树瀑布,甚至有悉尼歌剧院。
画很旧了,微微翘边泛黄,却一尘不染,角落堆放的杂物也井然有序,房中有檀香味。
姜悯停在几张美艳女明星海报前,这个家审美挺多元的。
“好看吧。”周灵蕴用茶杯给她倒水。
“都是美女。”姜悯接过,里头是茶。
她们这儿的人都爱喝茶,闻着是山上常见那种没名的土茶树,茶水深褐色,跟市面上卖的商品茶不一样,色浓,味更苦。
周灵蕴有自己的专用茶壶,一口掉瓷的白搪瓷缸子,上书“劳动最光荣”。
大半缸茶水下肚,解了渴,她从裤兜里摸出块手绢,擦擦嘴,“奶奶说,美女养眼,经常看美女就会越长越好看。”
姜悯恍然,“怪不得你老看我。”
“对啊。”周灵蕴点头,“姜老板长得特别好看,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人。”
姜悯忍不住笑了下,嘴怪甜的。想了想,逗她,“跟墙上的女明星相比呢?”
“女明星也好看,但我没见过,我的福分就是姜老板了。”周灵蕴打开左耳的房间门。
花言巧语,格外顺耳。姜悯跟着走进去。
房间不大,靠墙一张一米二的小床,铺米白色老布床单,大团粉白牡丹图案,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盖有碎花枕巾。
靠窗是她的书桌,铺块靛蓝桌布,窗帘也是二十年前的样式,半透明,蓝竹叶随风微摆,她用山里捡来的果实做了个风铃,挂在窗口。
姜悯坐在板凳上,周灵蕴的家跟她给人的感觉是相同的。干净,质朴,充满年代感。
嗯,这是一个充满年代感的小孩。
没有手机平板,没有那些二不楞登的网络流行语,懂规矩,讲礼貌,爱笑,也有属于自己的世故,察言观色,谨小慎微。
城里当然不乏乖小孩,但生长环境使然,她们更加精致,因而多了份骄纵。
周灵蕴拿塑料袋捡了几个土豆,家里装辣椒面的玻璃罐子也带上,人前献宝,“辣椒都是奶奶和我一起种的,红透摘下来,晒干,炒熟以后捣碎,加点盐巴味精,还有白芝麻和花生碎,好吃得要命!”
她打开罐子,要姜悯闻,“不骗你。”
姜悯跑出房间,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她哈哈大笑,“是不是香?”
姜悯把带的礼物拿出来,一套水乳,一只护手霜。
知道她会拒绝,抢在她面前说:“这些快过期了,我用不完,扔掉可惜。”
“啊?真的假的?”周灵蕴去看包装,“没啊,还有一年多呢。”
姜悯学小孩夸饰,“我家有一百多瓶。”
“那你拿去卖呗。”周灵蕴真心替她着想。
啰嗦。
姜悯说行,“帮我拿下垃圾桶。”
桌边就有一个菜油桶改装的,套着黑色塑料袋,周灵蕴弯腰双手捧到她面前,姜悯假装要把东西扔进去,周灵蕴果然急了,赶紧拦下,“我要!我要!别扔。”
还治不了你?姜悯浅送白眼。她吩咐周灵蕴去洗脸洗手,回来教她怎么用,白天涂哪个,晚上涂哪个,擦手的又是哪个。
“好香。”周灵蕴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她手指很长,形状漂亮,只是新新旧旧太多疤痕,姜悯问,她一道一道数给人听。
“这个是树枝挂的,这个是刀切的,这个是铁丝划的,这个……我忘了,哈哈。”
姜悯默默听着,看她眉飞色舞,牵扯出疤痕背后的故事,窥探到她生活辛劳的底色。
不一样,她们完全不一样,有相似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遭遇,姜悯很清楚。
那个人好娇气的,也没这么多话,更多时候是耐心聆听的一方。
门上重新挂锁,周灵蕴带着姜悯继续往山上走。
好累,耳边只有自己一下一下重重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姜悯后悔跟她出来。
抬头,那张脸冲她笑,伸出手,“我牵着你走呗。”姜悯鬼使神差把手搭上去。
快到山顶,道路开阔些,准许二人并肩,姜悯每次转头,都能收获她一个憨甜的笑。
“我好开心。”
姜悯问因什么开心,周灵蕴说,她好久没出来玩了。
“你不就住山上?”姜悯奇怪。
“要干活。”周灵蕴又掰着手指头数,“打猪草,劈柴,喂鸡喂猪,还要种地,可忙了。”
是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姜悯免不了落俗,问她:“学习怎么样。”
周灵蕴“哈哈”两声,眼睛笑弯,姜悯还有什么不明白。小孩子是最为自己成绩优异而自豪的,跟卖动物奶油的蛋糕店一样,恨不得把招牌贴脑门上。
到山顶,瞧见那山上有座石砌的小塔,三层高,一侧竖碑,还是个古物,光绪年间的,说是存有某位高僧的舍利。
姜悯绕塔一圈,欣赏,周灵蕴捡来树枝,塔前空地上堆砌,用松树枝点了,土豆丢进去烧。
松枝油大,火焰中噼啪爆响,姜悯意外很喜欢这种植物燃烧时辛辣而醇厚的味道。
火熄,土豆也烧好,扒出来晾晾,周灵蕴直接上手。
扒开焦糊的外皮,里边土豆金黄,蓬蓬直冒白气,姜悯起先拒绝,这种吃法太糙。
却架不住周灵蕴不停往她嘴边送,“你尝尝嘛,尝尝,就一口,真的很好吃。”
最后,两个人蹲在地上,吃得嘴皮猩红,牙缝黢黑。
“锅巴香。”周灵蕴龇个大牙啃,唇周一圈也黑乎乎。
塔边石碑上靠了把竹制的大扫帚,姜悯听周灵蕴说,山下和尚专程留在这儿的。他拦不住野孩子们在塔前烧柴扮家家酒,只盼着她们讲究点卫生,吃饱喝足,洒扫干净。
周灵蕴扫地,姜悯坐在台阶上,“光绪距今有一百多年了,也许和尚很乐意你们在这里做游戏,让他的祖师爷不至于太寂寞。再者,出家人慈悲为怀,大爱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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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有什么不可以呢。”
“啊?”周灵蕴抬头,表情呆呆,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虽然这一切只是她们的猜测。
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她匮乏的词库中翻翻捡捡,“好浪漫啊。”
“你也很有趣。”姜悯说。
下午,周灵蕴带姜悯去溪边玩。一汩水从山缝里流出来,沁凉的,后人挖沟掘井,将水储存起来,附近几十户人家都到这里打水。
井边树枝上挂了把红色塑料水瓢,来打水的村民自备水桶,用手提,或是扁担挑,一趟又一趟,不辞辛劳。
周灵蕴说,村里通了自来水,但大家还是觉得井里的水更好,自来水洗衣裳,井水饮用,烧饭。
水从井里流出来,汇成溪,往山下淌,她们蹲在溪边洗干净了嘴和手,找了块草地,躺着休息。
周灵蕴终于开始说自己的事。
要读书的嘛,当然想读书了,人人都知道读书好,可以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奶奶就只能一个人在家了,她每个星期要打一次止痛针,我走了,没人给她打针。”
周灵蕴说着说着,眼泪流出来,在鼻梁那攒着,头一歪,倒进耳朵里。
姜悯抱膝坐在树下,静静看着她。
“我还想找妈妈,虽然她早就不要我了,但也给了我生命,小的时候买过很多衣服,寄钱回来,有一年过年还买了巧克力呢!”
周灵蕴躺在草地上,两手比划,“是金色的包装,有金元宝形状,金币形状,跟别的糖果味道不一样……”
到后来,声音变得很小,自己说给自己听。
没过过好日子,不知道别人怎么过的,不懂比较,哭,只是心里苦,着急,为难。
最后把自己蜷成一团,发出低低呜咽声。
姜悯摘了片草叶,手中随意折玩,没劝也没哄,任她哭。
她帮不了她。
哭累了,眼泪把伤心带走些,周灵蕴拿出手绢擦干净眼泪鼻涕,不好意思笑一下。
“你爸呢。”姜悯问。
周灵蕴爬起来坐好,说“死了”,“奶奶说赔的钱妈拿走一半多,剩的买猪,另给我添置几件新衣裳。”
“亲戚朋友呢?”姜悯又问。
周灵蕴摇头,“没亲戚。”从她有记忆,就见过奶奶和妈。
妈也挺多年没见,只有照片,抱着她坐在黄山迎客松下面。可奶奶说那是画,不是真的,照相馆里很多那种风景画。
“害我白高兴,以为真的去过迎客松。”
周灵蕴重新倒下去,太阳好亮,刺得眼皮微微发烫。
她说想快点长大,长到十八岁,能自己拿主意,去厂里打工不会没人要。
姜悯微微张嘴,看来她心里很清楚。
那多余的话就不用讲。
时间接近傍晚,周灵蕴送姜悯下山,她有一块集上奶奶给买的电子表,机器猫图案,她掐算着时间,回到家,正好是平常放学到家的点,奶奶不会疑心。
将要分别,姜悯觉得应该跟她说点什么,比如“好好上学”之类的。可这显然是句废话,难道是她自己不想上学?
于是沉默。
周灵蕴几次张嘴,吐不出话,小小自尊心作祟,也知道希望渺茫。
“我走了。”她摆摆手。
姜悯垂着眼皮站在雕花铁门前,在她转身之际,喊一声,“留下来吃晚饭吧。”
周灵蕴说不了,“奶奶还在家等我。”
再没什么可说的,姜悯目送她走远。
6. 第 6 章
从早到晚,爬坡上坎,汗湿了又干,姜悯很久没这么累过。到家洗了个澡,换上舒适的睡衣躺倒在客厅沙发,双腿还一阵阵发麻。
莫名,她情绪不高,阿姨喊了好几声,没听见,站到她面前伸出个巴掌,“咋啦你?”
姜悯回神,捏捏眉心叹了口气。
阿姨问她今天玩什么了,姜悯从小不是那种会老实报备行程的孩子,她足够自律,旁人督促在她看来是对她的蔑视。
但阿姨用词巧妙,说“玩”。
姜悯简单陈述,阿姨“嚯”一声,“运动量可真够大的,到这个点,饿坏了吧。”
饿。姜悯恍然,“怪不得。”
小孩正在长身体,每天还要走那么远那么陡的山路,“长得面黄肌瘦的。”
阿姨敏锐,“还在想那小孩啊。”
也许是累,姜悯防备松懈,扯来沙发枕垫在脑后,“她长得很像我小时候一个玩伴。”
“小时候?”阿姨脸上恶作剧一般的笑,“长大就不好了?”
“十五岁那年跳崖自杀了。”姜悯望向她。
反转来得很快,阿姨目瞪口呆,姜悯眼尾稍扬起弧度,一丝恶劣的得逞。
“咋回事,快跟我说说。”阿姨紧揪着围裙边贴着她坐下。
姜悯望向天花板吊顶射灯,没关系的人反而更容易吐露心声。
“挺久的事儿了。那天是她十五岁生日,我们两家约好外出游玩,给她拍照的时候,她当着她家人的面,我家人的面,就在我眼前,跳崖自杀了。”
面带微笑,慷慨赴死,白裙翻卷如蝶。
十年过去,姜悯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她足够心平气和,“没人知道她当时怎么想的,她的心事从来不跟我讲,我们在一起,都是我说得多。”
后来也说得少了。
阿姨沉默。半天,想起来,胳膊肘捅,“你说像,有照片吗我瞅瞅。”
姜悯摇头,“在家里。”
她现在所在的地方,不过是家人暂定的养老地点之一,没有照片,也没有过去。
“手机上没钱?”阿姨问。
“有。”但姜悯不想拿出来给人看,“别了吧,神经兮兮的。”
阿姨问她从前有没有过类似感觉,姜悯不需要思考,快速答道“没有”,阿姨笃定,“那就是像。”
阿姨说,世上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多了,尤其是外国人。
为什么是外国人呢?除中国人以外的都是外国人,外国人数量众多,其中部分闲人,整天闲得没事干,到处去搜罗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最典型,就是那什么迪士尼世界纪录,什么头发留得最长的人,尿尿时间最久的人,一分钟打鸡蛋最多的人……哎呦喂,啥都记录!”
迪士尼世界纪录?
姜悯一时茫然,是她见识少了吗?
阿姨蹙眉沉思几秒,“不对,好像是威尼斯世界纪录。”
姜悯说:“也许,是吉尼斯世界纪录?”
阿姨猛一挥臂,说随便什么事,反正是外国人搞的,中国人没那兴致,中国人总是很忙。
乱七八糟讲一通,没个结论,阿姨起身拍拍屁股说做饭去了。走出几步,掐指回头,“排除投胎转世的可能性,时间对不上。”
什么投胎转世,封建迷信。姜悯回房歇着。
她躺在床上,身体陷入柔软的床垫,翻身偏过脸,屋后靠山,窗外涌进阵阵辛辣而冷冽的草木气息,是跟那小孩走在一起时鼻尖常徘徊的。
奇怪,之前也来过几次,没注意到山的味道这么好闻。
积年累月的腐草落叶、苔藓、干净油亮的叶片,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绿,眼睛可以描绘出气味的形状,是一条平静流淌的河。
窗户朝东开扇,下午晒不到太阳,寒意缓慢攀爬上皮肤,扯来薄毯虚盖着半边身体,姜悯不知那小孩到家没,晚饭吃什么,夜里睡在她的小房间会不会觉得冷。
周灵蕴是习惯了的。回家烧火,四片咸肉下两碗稀饭,吃饱上山打草,给猪和鸡准备明天的吃食,给奶奶按背。
奶奶年纪大了,整天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痛得厉害,说气话,“干脆死了算!”
周灵蕴赶紧把奶奶翻过来哄,“可不能!奶奶死了我怎么办?我真成孤儿了。”
奶奶揪住她问:“一大早出去,天擦黑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从满月就抱怀里,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老话说得,她屁股一撅奶奶就知道要放个什么屁。
周灵蕴自己也不争气,奶奶还没上手段,她先认输,耷拉个脑袋坐在床边,老老实实说去找大老板了,在山上烧洋芋。
“大老板也吃洋芋?”奶奶面露疑惑。
周灵蕴用力点头,“吃了两个,还是大个儿的。”
奶奶年近古稀,发依旧浓密,半花白剪齐脖子长,用黑色的铁发箍整个梳在脑后。她从床头摸了把竹篦子,慢慢刮呀刮,“怎么说的。”
“没好意思提。”周灵蕴瘪嘴。
“还去不?”奶奶问。
周灵蕴琢磨会儿,摇头,“不知道。”
是接着上学,先熬到初中毕业,还是继续跟姜老板套近乎?
说她主意大,山里生山里长,每天两点一线除了学校就是家,去过最远最热闹的地方是镇上大集,真没多少见识。
给奶奶打水洗脚,伺候得尽心,周灵蕴床下仰着小脸,那意思说——看吧,我多重要啊,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哼。奶奶闭着眼睛不看。
习惯了,也习惯了,一老一小,两个相依为命,想她留在身边,也想她飞得更远。
周灵蕴第二天早上背着书包去上学,老师问昨天怎么没来,她随便扯个由头。来回那么远的山路,没电话,家访够费劲的,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要紧吧?”老师照常问一句。
“不要紧。”周灵蕴在位置坐下。
万玉立即挨过来,书本竖挡着脸,问她是不是去茶厂了。
“我妈说看见你跟你奶奶了,茶厂外边。”
“人家不要我。”周灵蕴翻开习题册,打算把欠的作业补上,“不满十八岁的不要。”
万玉猜到了,“要不还是跟我去服装厂,那边管得松。”
“以后再说吧。”周灵蕴抓抓脑袋,“这题你会不?给我讲讲。”
万玉“啊”一声,“我可不懂。”
她从抽屉里摸出面两元店买的小镜子,“我今天贴假睫毛了,你看出来没?”
万玉最近开始学着画眼线,上眼皮不知用什么笔涂得黢黑一片,睁开,眼褶子摞在一起又瞧不见了。
她今天干脆四周都涂黑,涂成熊猫,说这叫烟熏妆,当下很流行的。
周灵蕴笑出一排白白的小牙。
万玉给她出主意,“化妆显得成熟,真的你别笑,不行你改天化个妆再去试试。”
周灵蕴疯狂摇头,“我不敢。”
从学校到茶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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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家靠山的小别墅不远,走路二十分钟,但周灵蕴之后几天都没再去。
姜悯坐在庭院,捏开香烟过滤嘴里的柑橘爆珠,不点,鼻尖慢慢划过,揉皱了,捏碎了,随手丢在桌面。
阿姨骂她浪费,里头烟丝取出来泡水,装在浇花壶里拿去喷花,说可以杀虫。
姜悯几次抬头望向铁门。
隐隐约约,她闻见股臭,问阿姨,“是什么东西烂掉了?”
“你妈的臭豆腐。”阿姨连头也没抬,在浇花,嘀咕说“好多蚜虫”。
姜悯挺背,立即要发怒,反应几秒,重新靠回椅背,“哦——”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问她妈,“再不回来臭豆腐我给你扔了。”
“明天下午。”那边说。
顿了顿,拔高嗓,“香兰啊!香兰,收拾个房间出来!”
姜悯开免提,她妈在电话里香兰香兰个没完,阿姨左“欸”一声,右“欸”一声,“听见了听见了。”
“家里要来个小朋友,房间布置得温馨一点哦!”电话里吩咐。
姜悯问“谁啊”,“你的私生子吗?”
那边骂了串脏话,“是你表姐去年领养的那个小姑娘,念念,下半年打算送幼儿园了嘛,有鼻炎,说到这边养养,还要每天带她去爬山,锻炼身体……”
表姐结婚好几年,一直怀不上,两次试管都意外流掉了,身体实在折腾不起,又特别喜欢孩子,跟家里商量,去年在福利院领养了个女孩。
姜悯看过照片,“四岁了吧?真可怜,才四岁就被带出来艰苦地拉练。”
电话里说你懂个屁,“小孩就得糙点养,培养免疫力……”
姜悯习惯性抬杠,但内心其实挺认可她妈的说法。
她见过精细养的,精细到每天袜子的颜色都需要得到长辈支持,像生活在无菌培养皿,结果怎么样,还没到成年就凋谢了。
自然而然,联想到另一个生活得更糙更苦的小孩。
崎岖山路,健步如飞,瘦,但双眸晶润,神采奕奕。
好几天没见了。
这么容易就放弃吗?
难道是太过思念“她”,不会吧,她竟然真的出现在眼前。
露台下面的空地,隔一扇黑色铁门,是出门太着急,还是来路太辛苦?马尾都歪掉,眼眶黑黑像炭描过,脸色惨白,嘴唇却猩红。
姜悯怀疑自己出现幻觉。
她总这样,在双双离开之后,常看到双双坐在花园看书,或是钢琴面前弹奏,回头冲她笑。
只是,过去那么久,再深厚的感情,再浓重的影像,随时间冲洗,也愈发淡了。
姜悯出神之际,阿姨已经走下台阶,拉开铁门把周灵蕴放进去。
阿姨“嚯”一声,“你唱戏呢。”
周灵蕴“嘿嘿”挠头。
“来了来了,可算盼来了。”阿姨把周灵蕴领到姜悯面前。
姜悯抬头,却更加恍惚。
周灵蕴挥手,说“好久不见呀姜老板”,嘴角绽开,脸上簌簌开始掉粉。
姜悯看到她。
今天竟然是化了妆来的,粉底涂得厚厚,脖子细而长,跟脸蛋色差明显,像木筷子上边插了颗白煮蛋。
探身,姜悯双手撑在桌沿,凑近眯眼。
还贴了假睫毛,厚缀在黑黑的眼眶,跟随眼皮上下微动,活似两颗钢丝球成精。
腮红左右不均,嘴巴上漆似的,油亮鲜红。
姜悯本能后仰躲避,“您哪位?”
7. 第 7 章
下午放学,周灵蕴没有立即回家,跟万玉在学校附近她们的秘密基地——林子里那座孤坟。
今天周五,万玉几个镇上的朋友约她明天去县里玩,走十好几里的山路来接,两女一男,正蹲在坟头等。
万玉领着周灵蕴过去,大家都认识,互相打过招呼,万玉请求发廊打工的蛋挞给周灵蕴化个妆。
蛋挞是她们这个小团体里最时尚的人,万玉的烟熏妆就是跟她学的。
“找我就对了,我跟你讲哦,面试一定要打扮成熟,一嘛,是看起来已经打工好几年很有经验的样子,二嘛,样子混的,拽的,外面人就不敢随便欺负你。”
蛋挞穿黑色破洞渔网袜,刘海有一堵承重墙墙那么厚,她嚼着口香糖过来,把周灵蕴按在坟前石凳,随身的斜挎包里一堆零碎掏出来摆上。
周灵蕴抬头,她从没见过蛋挞的真实模样,蛋挞脸上总是带妆,眼眶黑黑的,远看十分高深莫测。
但她今天好像没涂睫毛膏,万玉把自己的递过去,蛋挞摇头,睫毛天生卷翘,像把小扇子刷地过来,刷地过去。她说故意的,这叫纯。
“狠中带纯,纯中带骚,一切不过是我的小把戏,懂?”
周灵蕴似懂非懂,离得近了,看到她乌黑眼珠清透如泉,是躲藏在锋利躯壳下纯粹的率真诚朴。
蛋挞真名叫什么没人知道,“蛋挞”到底是个啥东西,她们也不知道,咸的甜的?电视广告距离现实其中百里青山绵延,目所不及。
只知道是一种零食,可能县城里有卖。
总之,蛋挞见多识广,有正式工作,又时尚好看,请她帮忙准没错。
周灵蕴一直乖乖闭着眼睛,眼线画完其实可以睁开了,蛋挞忘提醒,于是她从头闭到尾。
终于,蛋挞直起腰,说“好了”,周灵蕴睁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险些摔个大跟头。
“妖怪!”
万玉和另一个女生都觉得好看,说周灵蕴皮肤好,不长痘,然后开始拉踩,谁谁谁,长一脸骚疙瘩,像月球表面凹凸不平,丑死了。
说完哄笑。
周灵蕴不知道她们说的谁,多数时候不参与讨论,被问起,为了显得合群,僵笑两声,稀里糊涂点头说“我也觉得”。
蛋挞开始给周灵蕴梳头,摘下她朴素的黑色发圈,马尾从后脑正中位置换到一侧,解下自己的豹纹大肠发圈套上去。
“时尚的精髓在于发型,懂?”
周灵蕴伸手摸摸自己的侧马尾,蛋挞围着她转来转去,总觉得还差点意思,弯腰,镜里两张五彩斑斓的脸蛋紧贴着,半晌,蛋挞竖指,“斜刘海!”
洗头小妹终于有机会进阶成发型师,蛋挞拿出剪刀准备大干一场,周灵蕴捂住脑门,“不能剪,奶奶看到要骂的。”
蛋挞遗憾,“那就这样吧。”
几人朝茶厂老板靠山的小别墅进发,途中蛋挞向周灵蕴传授话术,强调重点在于真诚。
“照实说就行,不行我帮你说。”
周灵蕴本来已经放弃,好友热心相助,内心希望重燃,也是不忍拂了大家的意。
作为过来人,蛋挞很清楚她的别扭,说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饿死事大,吃饭要紧,懂?
大家都很穷,明摆着,各家有各家的惨。
蛋挞本是她们几个里面条件最好的,家里开小超市,几年前她爸开车撞到人,家里钱全赔光不算,被撞那人半死不活瘫痪在床,每个月还要支出一大笔营养费。
“上个月干脆搬到家里来住了!一张行军床睡在客厅,每天要喂饭,还给他洗屎洗尿。”
蛋挞说起来就是一肚子气。
周灵蕴“啊”一声,“他家人呢?”
“不要他了,残废了嘛,没有用了。我爸说他老婆带着小孩跑了,他爹妈也不想伺候,把人往楼道一丢,叽呱要我们负责,走了。”
蛋挞踢飞路边小石子。
另一个女生叫梦弟,顾名思义啦,家里做梦都想生儿子,连续三个都是女儿,超生到处躲。
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怀上,生产那天,梦弟妈大出血,还没到卫生院就来了个一尸两命。
梦弟是长姐,妹妹还小,只能出来打工。
至于那个男生,是蛋挞目前的男朋友,发廊里认识,也是洗头的。蛋挞之所以中意他,因为他是个哑巴,不会讲话。
他洗头时从不推销产品,从始至终沉默微笑服务,意外客情很好,每月都是绩效冠军,蛋挞看中他安静,对她舍得花钱。
几人目前状况,家庭健全富足是万玉,妈妈在服装厂,爸爸在工地,两边四位老人都在,家里前年盖了新房子。
万玉全家一致认为,初中文化完全够用,反正大学毕业出来也是给人打工,早打晚打没什么分别。
再者,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两说呢。
老话讲,知足常乐,一路走,东拉西扯不知怎么扯到“幸福”二字,梦弟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有发言权。
她亲眼所见,隔壁菲菲家自从添了小弟,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得让给小弟,菲菲还常因为小弟莫名其妙挨打。
“虽然妈妈死了,可小弟也没生下来,没人跟我们抢东西吃,不用挨打,已经很好了。我们多想一点好的事情,才不会伤心。”
万玉说,等到初中毕业跟妈妈一起去大城市打工就是幸福。
蛋挞冷笑,“什么时候那个死残废死翘翘我就幸福了。”
哑巴“啊啊”两声,不知说的什么。
周灵蕴茫然半张着嘴,她的幸福呢,她不知道。
只是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姜老板会是她的办法,她的救命稻草,死也要抓住。
又见面了,站在姜悯面前,感觉被一束和煦的阳光照耀着,隐隐闻到甜丝丝苹果茶香气,似乎被温暖的毛毯包裹着身体。
周灵蕴九十度鞠躬,“姜老板好。”
姜悯仰靠椅背,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脸怎么搞的?”
眼珠骨碌转一圈,看不见自己,到底是美是丑心里没个准,周灵蕴羞涩一笑,“蛋挞她们帮我画的。”
“门口还有几个小孩。”阿姨说。
姜悯闭眼,两指点按在太阳穴,“进屋去把脸洗了。”转头让阿姨把外面小孩放进来,拿些零食招待。
周灵蕴第一次化妆,也不太习惯,脸上敷得厚厚,好像有个塑料袋套脑袋上,喘气都不顺。
本来准备了一堆话要讲,说其实是户口本年龄写错,因为大人没领结婚证,乡下人嘛没那么多城里规矩,后来为了上学,家里谎报年龄。
都是蛋挞教的,不管有道理没道理,有逻辑没逻辑,反正就这么说。
化妆是为增加可信度——您瞅瞅,长得是不是还挺成熟的。
结果倒好,进门没两分钟,姜悯面前屁没放半个,人家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周灵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二话赶紧进屋洗脸。
大概这就叫气场,周灵蕴镜里看自己,懊恼万分。可她有什么办法!
她弯腰掬水,脸上那些黑的红的怎么也弄不干净,使大力搓得眼睛疼。
关掉水龙头,她闭着眼去摸盥洗台上的肥皂盒,忽然,手腕传来温软触感,左肩一股强势力道,身体转了半个圈。
“别睁眼,屏住呼吸。”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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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掐住周灵蕴后脖子,把她押在洗手台,洗面奶快速在她面颊揉搓,调整水龙头清洗后,开始第二轮。
周灵蕴乖乖不动,随她摆弄,感觉水每次快流进衣领,姜悯就伸手在脖子那抹一把,她忍不住笑。
“干嘛?”姜悯声音很不耐烦。
“你摸得我痒。”周灵蕴说。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是我心脏,姜悯镜里沉着张脸,“别废话。”
“我没——”明明是你先问人家的。
卫生间没开灯,光线有点暗,周灵蕴配合洗完,身高差使然,她湿淋淋一张脸抬起,睫毛挂水珠,姜悯整个手掌控制着她的下颌,指尖唇瓣冰凉柔软。
如此温驯。
姜悯微启唇,片刻恍惚。
强调过多次,不是同一个人,她很清楚,在那人面前她是腼腆羞涩的,被动的,小心翼翼多看一眼都觉得冒犯。
哪敢上手。
其实真没多像,只是部分特定角度。
那人清清冷冷,林中一湖静水,水面漂浮落叶,水下沉木堆积,从里到外都透着股死气,笑也岑寂。
周灵蕴五官更为明丽,眉骨连接鼻梁整个走势像她生活的这片大山,挺拔俊秀,姜悯完全可以想象到她长大长开后,行走在庸世人潮中那份夭矫不群。
她充满希望,贫瘠土地,努力扎根向上。
“自己擦擦。”姜悯扯来洗脸巾不轻不重往她脸上一拍,转身离去。
周灵蕴捏着额前一缕湿漉漉的碎发走到外面露台,万玉拉她到身边坐,掰下一块巧克力喂到她嘴边,“这个好吃,你快尝尝。”
姜悯抬眼,周灵蕴本能张嘴接了。
家里本没有这些零食,老妈打电话说念念要来,阿姨专门去买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周灵蕴一面咀嚼,一面含糊回应,说小时候她妈也给她买过。
“香嘞。”她咧嘴冲着姜悯笑,牙缝黢黑。
姜悯移开视线。
谁是你妈?
梦弟不好意思拿,看着她们吃,作为小团体里的领导人物,矜持为上,蛋挞也不吃。蛋挞不吃,小哑巴更不吃,在她身后背着手板着脸当保镖。
蛋挞先开口,直言有事相求,主要内容就是卖惨,跟周灵蕴之前讲述的内容差不多——没有家庭托举,跟奶奶相依为命,又是个重感情的孩子,不舍得把奶奶一个人丢在大山。
“上高中很贵的,要住校,不能住校的就得自己租房子,到处都花钱,高一高二还好,寒暑假打工,高三学习紧,学校要补课,苦哈哈读出来,考上继续花钱,考不上还是打工,晚打不如早打,攒点钱做小生意……”
蛋挞一脸凝重,“现在大环境也不好。”
懂得不少,还知道大环境。
姜悯嘴角微带笑意,默默听她说完,却没个态度,只吩咐阿姨多烧几个菜,“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蛋挞挠头,毕竟是孩子,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她过去认知和经验的极限。
不知该怎么办好,蛋挞干脆直接问了,“那周灵蕴可以去茶厂当学徒了吗?”
“我能吃苦的!”周灵蕴紧跟。
好一阵沉默。
姜悯掏兜,低头,烟盒里叼出一根,咬破爆珠。
她不打算抽,瘾上来,隔着烟纸闻个味儿解痒,也是让空着的一双手找点事情做,脑子活泛起来。
对面蛋挞眼疾手快,包里摸出个打火机。
周灵蕴接过,迅速上前,“咔哒”一声,给她点着了。
姜悯松松落落叼着烟,一时愣住,瞅她。
周灵蕴“嘿嘿”两声。
8. 第 8 章
姜悯把烟掐了,“吸烟有害健康。”她本来就没想点,谁知道,对面几个狗腿到家了。
“啊?哦——”周灵蕴屁股贴回板凳,眼睛睁得大大,很不解。
“在戒了。”姜悯只得多说一句。
手边没有垃圾桶,烟随手丢在桌面,小孩面前耍酷,高温灼伤的指尖微微痒痛,姜悯松松握拳。
这时候,对面哑巴突然把手伸过来,烟抓了揣进兜里。
蛋挞立即跳起,“你干嘛!”
姜悯吓了一跳,抬眼,万玉解释,“哑巴经常给蛋挞捡烟锅巴抽。”
“你胡说!”蛋挞大叫。
“吸烟会得肺癌。”周灵蕴说。
姜悯瞅她,那你还给我点?
“烟好臭,我在麻将馆打工,一直闻烟味脑袋好晕……”梦弟一把抓住周灵蕴的手,“完了我不会得肺癌吧。”
“你不是头晕?”周灵蕴认真想了想,“应该是脑癌。”
万玉问脑袋怎么得癌,梦弟说她的脑袋里肯定长疙瘩了,完了。
哑巴着急比划,蛋挞用手语跟他吵架,激动处,双臂舞出风声。姜悯发现这两个人胳膊都很细。
“他是失语人士吗?”姜悯小声问周灵蕴。
周灵蕴点头,“他小时候喜欢唱歌,他爸嫌他吵,喝醉酒把他舌头割了。”
姜悯“啊”一声,脸色煞白。
哑巴能听见,一边跟蛋挞吵架,一边把舌头伸出来指给她们看,表示还在,他不是没舌头的怪人。
舌头没割掉,后来自己长好了,蛋挞带哑巴去医院看过,做了一堆检查,各项正常,哑巴不说话是心理问题。
难以修复的,是他心灵的创伤,他因恐惧而失语。
姜悯明白了。
哑巴让蛋挞丢脸,蛋挞非常生气,“我以后戒烟行了吧!烟不顶饱又不解渴,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要得肺癌。”周灵蕴补充。
“甚至是脑癌!”梦弟神经兮兮。
姜悯本打算把剩下那盒烟送给蛋挞,眼下作罢,“戒了好。”
嘻嘻哈哈耍闹一通,阿姨门边探身,宣布开饭,姜悯让她们把桌上零食分了。
万玉捡了个塑料袋装,都给梦弟拎着,“回家给你小妹。”
梦弟把巧克力拿出来给周灵蕴,“你不是说你妈以前给你买过这个。”
周灵蕴把巧克力揣进怀里。万玉没要,说她妈经常给她买,蛋挞和哑巴也没要,说自己有钱买。
姜悯静静地看着她们。
这帮小孩吃饭都有一个共性,速度很快。腮帮鼓鼓还没咽,筷子就急着往里扒,脸冲碗,眼睛用力向上看,瞄准自己下一个目标,胳膊马上伸出去。
忙着去干什么呢?
姜悯一开始说请她们吃饭的时候,有担心她们拒绝,很多家长会教导孩子不能随便拿别人东西,贪吃贪喝,觉得有失体面。
可大人们都忘了件事,体面是自己给的,小孩肚子填饱,就不会去馋。
她们都是没有大人在身边的,小小自尊心终究抵不过现实——那抓心挠肝的饿。
急,当然急,急着赶路,急着回家干活,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妹和鸡鸭猪牛。
梦弟搁下碗筷,全身不安分起来。她倒是肚皮填得圆溜溜,妹妹们还在家挨饿呢,这让她怎么坐得住。
她怀里抱着零食袋子,脸涨红。周灵蕴的事情还没解决,又拿人吃的,现在说走,她心里过意不去。
蛋挞比她们年长些,抹把嘴,安排梦弟先回家照顾小妹。
“你们明天不是要去县城?”周灵蕴让她们先走,“我没事的,我家近。”
蛋挞很有些鬼心眼,“可姜老板还没有答应我们。”
哦,半天不提,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姜悯失笑。
这餐她没怎么动筷,不屑跟小孩抢食,仰靠椅背,表情始终淡淡。
也差不多该说正事,姜悯正了正肩,“我坦白讲了,我们是正规茶厂,从来严格遵从国家各项法律法规,学徒也好,正式工也罢,都不得聘用未成年人。不是我成心跟你们过不去,能不能明白?”
她说,你们上门来找我玩,大家一起吃吃喝喝,我很高兴,我们是朋友。但一码归一码,公事和私情,不可混为一谈。
话说得漂亮,顾忌小孩自尊心,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周灵蕴却听得稀里糊涂。
在学校或大街上,遇到讨厌的人,大家会互相翻白眼,吐唾沫,表达自己的厌恶。
喜欢呢,勾肩搭背,好玩的一起,好吃的分享,同甘共苦,同仇敌忾。
爱恨简单,没有中间值。
姜老板不许她去茶厂,却允许她每天来小别墅吃晚饭,到底是讨厌她还是喜欢她?
只觉得脸有点烫,周灵蕴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我上次是怎么跟你说的?”姜悯开始不耐烦。
周灵蕴耷拉着脑袋,手僵僵举在半空。
“上次说了什么?”蛋挞好奇问,感觉她们关系微妙,有别人不知道的事。
“你回答她。”姜悯冷着脸。
周灵蕴瘟鸡似的,嗫嚅着,“有洗碗机。”
万玉和梦弟完全状况外,蛋挞扯一下周灵蕴袖子,“我们走吧。”
回头冲姜悯摆出大家长姿态,“最近给您添麻烦了,特别不好意思,谢谢您的礼物,也谢谢请吃饭。天黑看不见路,我们得走了,改天再来看望您。”
周灵蕴给姜悯鞠了个躬,转身之际,耳边清凌凌一声——“慢着。”
“我让你走了吗?”姜悯锁着眉,“话还没讲完。”
欸?有戏,蛋挞变脸超快,“您说。”
姜悯提出可以资助,“只要你能考上,我就供你读,高中,大学,甚至是硕士博士,当然如果你真能走那么远,到时也不需要我了。”
总之,钱不是问题。
可周灵蕴的问题,不单单是钱能解决的,村委会一早就跟她说过,能给她找着资助人,让她放宽心,好好学。
“谢谢姜老板的好意。”周灵蕴再度鞠躬。
人走下台阶,姜悯没忍住,气得猛踹了下桌腿。
满桌杯碗跳,“咔嚓”一声脆响,周灵蕴喝过饮料的玻璃杯摔个稀碎。
阿姨赶紧从房子里跑出来,周灵蕴挣脱了蛋挞跑回去,弯腰收拾。
姜悯恨铁不成钢,来了脾气,“其实你根本就不想上学,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摆在面前,你不答应,就愿意去混,愿意给人打黑工,长到二十出头,再找个男人嫁,生上一窝孩子。那就是你想过的日子,对吧。”
话非常难听,可惜周灵蕴听不懂。
她说我没啊,“我没有喜欢的人。”自然不会想嫁谁。
她们家,奶奶从来没说过所谓找个依靠嫁人生娃这种话,奶奶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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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饭缝衣,只说是以后自己到了外面,能把自己顾好,别破衣烂衫的,饿着肚子。
至于结婚,太遥远了吧。没想过。
一拳打在棉花上,姜悯胸口闷痛,很难讲清楚自己在气什么。
周灵蕴收捡起碎玻璃,阿姨叮嘱她小心割破手,递来垃圾桶。
“对不起。”反正先道歉总是没错。
周灵蕴在姜悯脚边抬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我走了嗷——”
再不走,天黑了看不见路。
“滚吧。”姜悯偏过脸。
“我改天找你玩。”周灵蕴记得她说过,她们是朋友,就在不久前,这张饭桌上,尽管那只是姜悯成年人的客气。
“冥顽不灵。”姜悯后来跟阿姨说。阿姨收拾干净桌,让她别管了。
周灵蕴跟蛋挞一行在路口分别,她走小路回家,中途下起雨,早春时节,按理说不该有这么大的雨,自然也没准备伞,她把书包换胸口,双手抱着,弯腰用背抵挡。
雨越下越大,鞋子很快湿透,好在周灵蕴多年来早就习惯,经验丰富,滑坡处矮下身子,抓牢树干,瞪圆眼一般出不了大问题。
只是天慢慢黑了,林稀的地方,被雨浇,林密的地方,又不见路,行走艰难。
鸟儿归巢,风雨喧嚣,奶奶肯定着急了,周灵蕴脑海中忽然出现一幕——她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学楼,摇头晃脑,阅读朗诵,奶奶一个人坐在家门前那张长条板凳,身上疼得厉害,没人给她打针,她长一声短一声哼,浑浊老泪纵横。
说不定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想到奶奶可能会死,孤零零死在家里头,爬得满屋子肥蛆,周灵蕴眼泪流出来。
她知道不该这么想,太不吉利,可总忍不住去想,常常,夜里躺在床上小声“呜呜”。
这时候的周灵蕴还不懂什么叫分离焦虑,人类的本能依恋,刻在基因里的生存警报系统。
反正她不要离开奶奶。
天要黑尽,不当心滑了一跤,摔得满屁股稀泥,周灵蕴迅速爬起抱着书包往前走,老远身上才开始疼。
热泪混着冷雨布得满脸,她横臂抹,袖子也是湿的。
快到家,周灵蕴远远瞧见屋里亮着一簇暖融的光,家里还用着上世纪遗留至今的煤油灯。山里老停电。
奶奶瘦小的影子立在屋门前,手扶着门框不知站了多久。
“奶奶!”周灵蕴跑过去。
奶奶扯着她往厨房走,屋里空地坐一个黑胶大澡盆,里头半盆热水,奶奶二话不说,扒她衣裳。
周灵蕴迅速脱光坐进盆里,奶奶拿瓢舀水往她脑袋上淋。
外头雨还在下,敲在屋顶,跌落门前的青石坎,澡盆旁边半米多远搁了个土瓷碗,屋顶漏下的雨珠不时“吧嗒”。
“等下。”周灵蕴探身,从湿衣堆里扒出个黑色塑封袋,朝奶奶晃一下,“是巧克力哦!姜老板给我的。”
怀里捂一路,撕开包装袋,里头半化的黑浆立即涌出来,周灵蕴赶紧伸舌头接。
房里湿漉的青苔味、柴火味被巧克力的甜香冲散,雨淋的冷也经热水暖化,周灵蕴两根手指捏起一块,“你吃。”
奶奶摇头不要,周灵蕴使劲往前递,使坏把奶奶嘴唇涂得黑乎乎。
“打死你!”奶奶吓唬,瞪她一眼,不情不愿张嘴接。
周灵蕴笑出一排小牙,啜手指,“苦的,也是甜的。”
9. 第 9 章
姜悯被那小孩气够呛,昨晚饭都没吃,本说来山里度假,公司的杂事先放到一边,夜里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审了几份合同,又饿得胃疼。
阿姨给她煮了几个小馄饨,她连皮带汤吃下去,这才好睡,睁眼快到中午。
“来了来了!大小姐还不快起?赶紧出来迎迎呀——”
姜悯顶着满头乱发坐起,披衣走到窗边,说话那人已经着急忙慌篮球似“嘭嘭嘭”弹下楼。
窗口望出去,楼下铁门大开,院里多出辆黑色越野,刚停稳,还没来得及进车位,谷香岚女士迫不及待跳下,拉开车门去解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
表姐也来了,后备箱大包小包往下顺,里头甚至塞了辆小孩玩的溜溜车。
姜悯洗漱完毕,房间正换衣裳,冷不丁,门被推开,谷香岚简直是个活炮仗,“干啥呢?”
吓一跳,姜悯闭眼,捂胸回头,“注意您的素质,进屋先敲门,说多少遍记不住。”
当妈的被动技能,小孩说的话一半多自动过滤,谷香岚笑呵呵捏她胳膊腿,“瘦了好多,怎么,春梅不给你饭吃,我扣她工资。”
姜悯低头对拉链,谷香岚帮她把头发从衣领里顺出来,两手抓着,五指细细地顺,“要来不提前打声招呼,正赶上我们出门,这次你打算待多久,不会我一来你就要走吧?”
“唰——”拉链一拉到底。姜悯回头,张了张嘴,想说话。
“黏黏。”门口有人喊。
姜悯应,叫声“爸”,表姐也牵着孩子来跟她打招呼。
小孩怀里抱个兔子玩偶,脑后左右各扎两条细辫,发际一圈毛茸茸,眼睛圆溜溜,像只小老鼠趴在路边排水口。
表姐推小孩上前打招呼,小孩害怕,直往人身后躲,姜悯让她别难为孩子,“日子长了会熟悉的。”
谷香岚女士表示赞同。
表姐笑一下,不尴不尬的,“添麻烦了。”
姜悯她爸说“别见外”,让阿姨领着,带她们去房间看看。
人走了,屋里静下来,谷香岚到底是当妈的,晃晃姜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了就烦,痛快点,有屁就放。”
姜悯垂着眼皮不吭声,早知道昨天就该委婉些,周灵蕴说不定还来找她。人走的时候,那步伐,果决得很,视死如归的,脖子焊死,从头至尾没扭头。
八成伤着了。
姜悯说“没事”,谷香岚岂能信,“你不说我去问春梅。”
说曹操,曹操到。春梅手攀门框,“中午吃啥啊,老夫人,大小姐。”
姜悯“欸”一声,“我妈说我瘦了,是有人没看顾好,要扣她工资。”
这下不得了,春梅立即拍着大腿嚎,“哎呦我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每天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可到头落得什么……”
谷香岚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姜悯趁机溜了。
担心小孩爬上爬下摔着,春梅把小孩房间安排在一楼,隔壁是小孩她妈的,紧挨着,方便照顾。
长途跋涉,小孩受不住累,秦穗轻轻掩了门出来,姜悯气声问“睡啦”?秦穗点头,挨过来拍拍她肩膀,叹口气,两人交换个眼神,并肩往屋外走。
“我姐夫怎么没来。”她脸色极差,姜悯其实猜了个七七八八。
真有事来不了,谷香岚女士早嚷嚷开,刻意避讳,说明另有内情。
“有烟吗?”秦穗问。
姜悯回去把烟拿给她,晌午的太阳云后稍晃出一片刺眼的寡白,秦穗斜倚在玻璃围栏,两根手指捏着烟嘴,吸得特别用力。
她死死闭着眼睛,半边身子都在抖,烟气肺里滚一圈吐出来,面上终于添了点血色,掸掸烟灰,话也轻飘飘,“离了。”
当初领养小孩的时候,两口子一起去福利院挑的。
各方面都满意,长得漂亮,性格安静,身体不好嘛,慢慢将养,也不是什么心脏病啊自闭症啊这样的大毛病。
起名叫“念念”,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意思,似乎极度珍视。
结果,领回家没几天就失了耐性,说到底不是自己的种,跟他不亲近,不喜欢孩子看他的眼神,瘆得慌。
“把个四五岁大的小孩说成野鬼。”秦穗又生气又好笑,“都是借口,话说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悯稀里糊涂的,“他到底什么意思?”
“嫌弃我不能生。”青蓝烟雾袅袅上升,秦穗朝下面花坛掸掸灰。
姜悯愈发不解,“领养之前两个人商量好的嘛?这也是你们跟念念的缘分,就非得自己生,拿命生,他到底爱不爱你?”
“爱过吧。”很显然现在不爱了,爱也是会消磨的。秦穗苦笑,“人都是会变的,由坏变好或由好变坏,世界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这是自然规律,你不能要求别人一成不变。”
秦穗两次流产,姜悯都去看过,男的温声软语,悉心照料,她内心虽替表姐感到惋惜,又为两个人深厚的情谊而感动。
前后不到一年,天翻地覆。
姜悯感慨,“才一年。”
“黏黏啊,你小瞧时间的力量了。”秦穗两手虚空比划,“一年时间,足够一个小小的受精卵长成个六七斤重的孩子,变戏法似‘砰’地弹出来,神奇得很。”
“别小瞧时间的力量。”秦穗重复。
姜悯想给那贱人打电话,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问不到骂一顿出出气也好,秦穗说算了。
“算了黏黏,何必呢,现在这样挺好,就当借他曾经那个身份领养小孩。有念念足够了,我以前就是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现在明白不算晚。”
能想通当然最好,姜悯沉口气,骂了几句脏话,“看他个二婚男人以后有谁要,还不是给人当后爹。”
饭桌上,秦穗再次说起这事,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想开了放下了的意思,春梅听罢,猛一跺脚一拍桌,“那就是他克你!他命里没有子嗣!念念跟你缘分深,把他弄走了。”
谷香岚女士一听,“欸!有道理。”伸手给孩子理理额发,“念念是妈妈的小福星,把坏人冲走了。”
姜悯她爸举杯,“昨日之日不可留,来,咱们干一个,为以后的好日子。”
二两白酒下肚,秦穗脸颊微红,状态大有好转,直傻笑。
小孩坐她大腿,手臂伸得长长给她夹菜,春梅连连赞好,“黏大小姐要不打算结婚,以后也领养一个,老了伺候你。”
她们家人挺开放的,她爸说找人生一个,帅的智商高的,去父留子。她妈说不用麻烦,买就行,让姜悯生个小混血给她玩玩。
姜悯纸巾擦擦嘴,“我也想玩小混血。”
她说起最近网上看的新闻,说有个产妇,年龄四十多,因为身材偏胖,到生孩子那天才知道自己怀孕。
“肚子疼去看病,还以为是便秘,刚走到医院门口,咔叽生了。后来一打听,她男朋友才二十岁,所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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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质量也很重要,多少人想尽办法生,生不出来,人大姐都快绝经,嘿!诸位评评理,这叫什么事情嘛!”
回头,冲着谷香岚,表情蛮认真,“喜欢小孩,咱也来个去父留子,找个帅的智商高的,弟弟好,妹妹更好,等两位仙去了我接着养,不差钱。”
“去你的,你个小王八蛋。”谷香岚哈哈哈前仰后合,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你怎么这么讨厌。”她爸使劲瞪她,又大骂她不孝,白养二十多年,“还咒你爹妈死。”
“人固有一死。”姜悯面无表情,“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国家为社会添砖加瓦,是您辈职责,时代红利吃尽,不能光享福吧,有个成语叫什么,老当益壮,您没听过?”
秦穗被这家人逗得笑不停。
姜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罢搁下筷子起身,“诸位慢用。”
留她爸脸色铁青,“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说完就跑。”
姜悯回房歇着,床上躺着无聊刷手机,半小时后谷香岚跟进来,捏捏她肩膀,“你有事。”
“没啊。”姜悯声气懒洋洋的。
谷香岚说肯定有,“你今天很尖锐啊。”
姜悯翻身躺平,望向天花板,“福利院那些小孩一般多大?”
谷香岚说都有,“可要领养的话,都会选择年纪比较小的,还没记事的。”
“十四五的还有人要吗?”姜悯问。
谷香岚说也太大了吧,“兴许是有,但对领养人审核会更严,你也知道,快成年了,有些人呐,说是领养其实不知安的什么心,坏得很。”
姜悯对天发誓,她绝无二心,“只是觉得那小孩可怜。”
“哪个小孩?”谷香岚顿时警惕。
可怜小孩昨晚躺房间小床上琢磨一夜,姜老板那番话里琢磨出门道了。
山下大大小小,茶厂无数,正规的不要她,那不正规的呢?
周灵蕴正在应聘。
本来准备一肚子话,门边等到端个大碗吃饭的茶厂老板,听他吧唧嘴问了句“哪里人”,回头指了下对面山上,老板说明天来上班。
周灵蕴走出茶厂,回头看了眼空心砖墙一侧竖挂的招牌——胜利茶厂。她一步一挪,人还懵懵的。
整日天阴沉着,接近傍晚,西边放晴,金灿灿一片,大团云朵镶有金边。
只是落日余晖撒在皮肤仍是冰冷的。
仰头吸了口气,周灵蕴双手揣兜,贴着马路慢慢走,想起还有好多事没问。
最重要的,工钱多少,以及月休,休几天,休息算钱还是不算钱,要不要扣钱。都是蛋挞千叮咛万嘱咐的。
竟全忘了。
好吧,不重要,老板肯要她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我有工作啦!周灵蕴高兴起来,马路边蹦蹦跳跳,想迫不及待把这个好消息分享。
说给奶奶听,老人家未必高兴,万玉和蛋挞她们呢?去县里了。
姜老板,姜老板。
黑色轿车行舟般无声滑至她身畔,停稳,车窗徐徐降下,墨色玻璃后一张色差鲜明的脸,冷冽如山巅薄雪。
周灵蕴被晃了下眼,待看清面前人,她脸颊绽放明媚笑意,“姜老板!你是神仙吗?我刚还在想你,你就从天而降。”
挑眉,姜悯嘴角勾起细微弧度,“怎么还不回家,天快黑了。”
周灵蕴两手攀上车窗,“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10. 第 10 章
山里空气好,下午姜悯带表姐和念念去茶园散步。
春季采茶忙,矮处暖和,第一批新梢已经采摘完毕,半坡和山尖的长势慢些,再下两场小雨差不多。
抬臂轻拂,任雨露打湿袖口,姜悯顺手掐个尖,指腹揉碎,送至鼻端,清苦茶汁暂缓心肺苦闷。
四岁的小孩踮脚伸长胳膊去够,学她,茶叶在手心胡乱搓几把,塞进鼻孔。
“好闻吗?”姜悯低头问。
小孩害羞,两手圈抱住脸,躲到妈妈屁股后面,又好奇把脑袋从大人腿缝里挤出来。
姜悯被她逗笑,“我们念念很活泼啊。”
秦穗手心掐了把嫩茶,“这样的能直接泡水喝吗?”
姜悯说“能”,“别喝太多就行。”
秦穗将茶叶小心翼翼送入外套口袋,“在家可闹腾,抱着玩具满屋跑,狗在后面追,‘哒哒哒’左一趟,‘哒哒哒’右一趟。”
“狗呢?”姜悯问。
“我妈那。”秦穗说车里塞不下,“这里的环境倒是很适合狗子撒欢。”
“夏天来避暑最好。”姜悯建议,“山里凉快,还能去溪边玩水。”
“我喜欢玩水!”念念突然大声宣告,喊完捂嘴咯咯笑起来。
孩子的眼睛是晨间草叶上的露珠,成人世界不易察觉的细微绮丽,匆匆而过,倏然回头,冷不丁溅落在手背,激起一点调皮的凉意。
美好的事物总有相似,这样干净清透的眼神,不久前,在同一片山野,姜悯有过邂逅。
“我们到前面看看,”秦穗横指,“那边好像有棵开白花的树。”
姜悯快走几步跟上,思绪回转先前话题,再开口,语气不由添了几分冷硬,“他心里有鬼,看什么都像鬼。说不定外面早就有人,什么领养?八成一早就算计好了。”
秦穗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怎么又在想那些。”
半哄半劝的,她勾住姜悯肩膀,轻轻碰了下头,“好了好了,我都没气,别在烂人烂事上消耗太多情绪。”
姜悯挺佩服表姐的,无论对人还是对事,投入时倾尽全力,抽身时也干脆利落,横一刀当机立断,竖一刀情丝尽斩,从此各自安好,一别两宽。
前方道路开阔,两人并肩而行。秦穗过来人口吻,温声劝道:“其实你家阿姨说的那番话不是全没道理,如果感到孤单,有个小孩确实是个寄托。趁早要好,三十岁之前,你说的那位四十岁的大姐,毕竟是个例。”
搁从前,这种话姜悯半个字都懒得听,惹烦她还要刻薄几句——世上女人是不是三十岁没生小孩都会自动暴毙?
也是被鬼拍了后脑勺,姜悯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那领养呢?”
秦穗说当然可以,“满足条件就行。”
“什么条件?”姜悯追问。
秦穗细细讲解一番,关于年龄限制、经济状况、家庭环境等要求。
“如果是孤儿或有特殊情况的残疾儿童,条件会适当放宽……”话没讲完,她驻步,偏头仔细打量姜悯侧脸,“不对,你很不对。”
姜悯笑,快速眨眼,“你们不都铆足了劲劝我要小孩,我妈不给我生,我又不愿遭那罪。”
“真要被劝服……”秦穗反而惊悚,“还挺吓人的。”
姜悯加紧两步走到前面去。顽石有裂,秦穗岂能轻易放过,她追上去,语气认真起来,“古时候居丧至多三年,你这三年三年又三年的,我说真的,差不多了。试着谈个恋爱吧?有什么过不去的?”
秦穗的意思,谈得不高兴,伸腿一踹,爱谁谁,结了婚也能离,日子照过。养小孩却是责任重大,让她别轻易跳火坑。
“人都有脾气,小孩也是,如何教养,其中学问大着呢。就你今天中午饭桌上那番话,换作你自己小孩,还不得活活把你气死。”
姜悯冷笑,语气带着惯常的倨傲,“换作我的小孩,没机会说出那些话,我不是爱管闲事的妈。”
半小时后,听周灵蕴两手扒着车窗眉飞色舞说她找到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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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了。
“就在隔壁的胜利茶厂!老板都没有问我年龄,才看我一眼,一眼,就让我明天上班。”
姜悯脸色渐渐由白转黑。
她的副驾放了一大束山里采来的白茶花,幽幽香气,盈满车室,仍压不住心中烦闷,她忍了又忍,才没当着后座表姐和小孩的面说什么难听话。
“然后呢?”
“我要感谢姜老板。”周灵蕴退后两步,朝姜悯结结实实鞠了个躬,“谢谢姜老板带给我的灵感。”
灵感?姜悯眉头更紧,目露疑惑。
周灵蕴“嘻嘻”两声,小得意,“你不是总说你们茶厂是正规大厂,我才受到启发,差点忘了附近还有好多小茶厂的嘛!”
“你朋友吗?”后座秦穗好奇朝前探身。
周灵蕴朝她晃晃手,大大方方打招呼,“姐姐好。”
乡道车流稀少,姜悯双手松开方向盘,仰靠椅背,面前人影遮挡,她一张脸半明半暗,声线冷冽如冰。
“怎么不鞠躬了,你不是最喜欢鞠躬。”
“欸,干嘛呢!”秦穗伸手推她一把,随后降下车窗,笑脸相迎,“你好啊小妹妹。”
周灵蕴再迟钝,也听出对面话里浓浓的敌意和嘲讽。
她不解,还是认真解释,“有志愿者来学校给我们献爱心的时候,我们都要鞠躬,人家给我们发书包,发文具,还有卫生巾……很重要很珍贵的东西,我鞠躬是感谢姜老板对我的帮助,就像以前那样,不是乱鞠躬的。”
义正词严,还给她上价值上高度。
姜悯被噎,面上红白相间,那股无名火反而烧得更旺,她不依不饶,“那你给收留你的茶厂老板鞠躬了吗?”
周灵蕴张了张嘴,愣住。她忘了。
所以,除了去学校献爱心的志愿者,周灵蕴只给她鞠过躬,尽管她并没有带给她任何实际帮助。
姜悯紧抿的唇线似乎松动了一丝,脸色刚有缓和迹象,周灵蕴下一句过来,“那我明天给他鞠躬。”
11. 第 11 章
——“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这个念头像一柄淬毒的冰锥,反复凿打内心底线。
尽管极力克制着,连日视若无睹,装作漠不关心,姜悯仍近乎病态着迷那隐秘的掌控一切的错觉——只要她想,“死而复生”不会只存在神话故事。
客厅落地玻璃映照出少女娇小身影,窗外是春日欣欣向荣的花园,姜悯视线几次模糊,又强行聚焦,画面融合、交叠,融汇成天然一卷。
花簇间,那人正小口咬饼干,微风牵动纯白裙边,阳光在发梢跳跃。
致命的相似。
“来,喝点水,别噎着。”谷香岚温言细语,递来清茶。
周灵蕴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过,含糊说“谢谢”。
茶水很好中和了曲奇的甜腻,周灵蕴一口气喝掉大半杯,待嘴里咽干净,才转脸牵起嘴角绽出个乖顺的笑,“谢谢阿姨。”
“好孩子。”中年女人眼神温软如水,甚至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中午没吃饱吧?看你饿的……哎呦,真瘦,这小胳膊小腿。”
姜悯无声嗤笑,双肩微微耸动。
漂亮话谁不会说——“差不多得了”、“该放下了”、“人都死多少年了”。
大道理一套一套,轮到自己全是放屁。不过初次见面,瞧她那火热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她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邻居家小孩吗?”秦穗好奇凑来,“住得近不。”
是她把人喊到家里来的。当时情况混乱,姜悯句句带刀,吓得车外小孩双手揪着衣摆大气不敢出一个,她不得不出面调解。也是看出念念对这个年龄相仿的姐姐格外感兴趣,眼睛一直黏在人家身上。
姜悯深吸气,闭眼,移开视线,简短讲述近日经过,省略部分内心阴暗纠葛。
“哦——怪不得,一直茶厂茶厂的,我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秦穗再扭头看一眼,老妈子被动触发,满面愁容,“那她不上学了?不行的呀,还是小朋友呢,没满十八岁,不上学以后怎么办,打工都没人要……”
“你忘了她今天是专门来找我炫耀的。”姜悯哼出冷笑,怪腔怪调,极其小人之心,“你不要我,有的是人要我——”
“神经啊你!”秦穗推她一把。
小孩跟小孩之间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尤其在陌生环境。
念念从进门就表现出极大的善意,主动给周灵蕴递拖鞋,又蹬蹬跑回房间抱来自己零食和玩具。周灵蕴坐在沙发上吃东西,她半边身子都挂在人家大腿,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往人嘴里塞东西。
两腮鼓鼓,周灵蕴表情无奈。
“小姑娘家离得不远吧?”秦穗希望周灵蕴以后能常来玩,“气场蛮合,以后我要是有事不在,念念也有人陪。”
姜悯双手抱胸,倚窗斜立,“你可能看不出来,其实今天是我妈第一次见她。”
秦穗毫无所觉,顺着话头,“这孩子气场干净,招人喜欢。”
“你没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姜悯快速道。
小石子骤然打破平静的水面,涟漪圈圈荡漾开,湖畔潮声细微。
姜悯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逐扫过室内众人,最终定刺向秦穗,她目光穿透时间,将彼此瞬间扯拽回某段尘封的岁月。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
秦穗面上笑容凝固,她倏地扭头,迟来的惊疑不定的审视。
眉眼,侧脸,脖颈弯折的弧度,少女天然的忧愁胆怯……那个封存已久,快要被时间完全掩埋的影子,被强行从记忆深处挖掘出。
“我的天——”秦穗倒抽一口凉气,瞳孔骤然收缩,随后双手死死捂住嘴,后面的话被硬生生截断在喉咙,只余满眼惊惧。
秦穗再回头看向姜悯,眼神复杂无比——怪不得、怪不得姜悯态度如此古怪。
“小朋友家住哪里。”姜悯她爸接过阿姨递来的一盘新鲜果切。
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亲近,反光的玻璃镜片遮掩大半惊愕,深沉难辨。
周灵蕴指向窗外,“那边那边还要那边的山坡上。”
想了想,抓抓脑袋笑,“花坑村那边。”
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说花坑村,因为她家确实不是花坑村的,只是花坑村比较有名。
姜父恍然,“花坑村我知道,据说曾经有陨石降落,在山顶留下一个深坑,后来长满许多野生茶树,开花时红白一片,故此得名。花坑村的茶油很出名的,得天独厚的地形。”
周灵蕴点头,“但我家不是,我家更远,叫赖头村。”
村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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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好听,她平日鲜少提及,此时勉为其难说出口,整个人忍不住激灵下,身体小幅度弹跳。
姜父“呵呵”一阵笑。
有点不知道怎么接,确实没听说过。
“好了。”姜悯身子一抬,走向众人,“她必须得回家了,否则天黑看不见路,山上万一有野兽,不安全。”
“啊?”谷香岚有些意外,“还说吃了饭再走呢。”
周灵蕴起身,她紧跟着,才反应过来,“看起来你们认识蛮久了,关系还挺亲近。”
“姜老板是个好人,她帮了我很多,给我巧克力吃,我还得到一个特别好的启发。”周灵蕴真心实意的,她都不知该怎么报答她好。
姜悯再次被噎,怒目而视。
周灵蕴目光担忧,“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姜悯控住她手腕,粗暴将其扯出门厅,反手用力砸上大门。
“砰”一声巨响,隔绝所有探究视线,门厅处温暖的黄光被天空深沉的水洗蓝替代。
“你今天去找工作,你奶奶没跟你一起,她知道你这么做吗?”姜悯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带着灼人的火星。
周灵蕴鼻尖热热的,她的呼吸有股特别的香气。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带大大小小那么多茶厂,你奶奶为什么早不带你去,因为小作坊根本学不到东西!也没什么未来可言,去了只能当牛做马干苦力,从早到晚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你懂吗?”
姜悯恨铁不成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胸腔因压抑的怒火而急促起伏,握住对方手腕的力道无意识又加重几分。
像一只水豚,周灵蕴只是微微仰起脸,沉默望向她。
姜悯有时觉得周灵蕴很聪明,有时又觉得她很笨。简直无可救药。
“你看我做什么?!”姜悯怒不可遏,声调拔高。
睫毛轻颤,周灵蕴视线顺着姜悯紧绷的下颌线缓缓滑落至腕部。
她声音很轻,充满困惑,还有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直白。
“你手,好热。”
“什么?”姜悯蹙眉,语气略有和缓。
周灵蕴轻轻动了下手腕,那滚烫的温度在缓慢渗透她皮肤纹理。
她心生怪异,微微挣了下,“你手捏得我好热。”
12. 第 12 章
心口骤然一缩,“咔哒”,某处隐秘控阀开启的声音。
手指关节弯曲,每一寸皮肤和骨骼都在默然执行她异乎寻常的掌控欲。周灵蕴说“热”,姜悯没有立即撒开手,指腹敏锐处甚至更为具体感受到对方脉搏。
肌肤相贴,倒分不清谁比谁更乱。
仰脸,周灵蕴目光纯洁无辜,“热”是来自身体的具体真实感受,她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没被牵住的那只手抬起擦了把脖子。
姜悯死死盯她几秒。
那股热反噬过来,她满腔怒火无处安放,被反将,一时竟有些狼狈。她猛地甩开手,音色诡异变得嘶哑,“我跟你说话!”
“我听到了。”周灵蕴早就准备好一肚子的话对她说。
“姜老板为我好,我心里知道,可我们家条件不好嘛。我已经长得很大了,必须要承担起家庭的重任,苦点累点没关系,我先干上几年,等长到十八岁再去大厂应聘,当学徒。”
周灵蕴很满意自己的计划。她垂着睫,左手捏右手,那股热还没散,忽然抬头飞快瞄一眼对面,弯起嘴角笑。
“干嘛?”体温升高,嗅觉也愈发灵敏,姜悯闻到少女身上独有的山野草木气息,混合一点饼干的甜香味。似藤蔓无声缠绕,使空气变得黏腻。
“你笑什么,你笑个屁!”姜悯更为恼火。
“我说真的。”周灵蕴大着胆子勾了下姜悯的小拇指,“不要生气了,等我长到十八岁,我会变成你的人,你等我一下嘛。”
说的什么?姜悯脑浆沸腾。
时间不早了,周灵蕴抬头看一眼天色,转身几步走下台阶,“我回家了,拜拜。”
她纤长背影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庭院小径。
姜悯独自站立在紧闭的大门外,直到天空完全改换了颜色,山野极为浓厚的夜潮水般无声淹没,万物归于寂静。
回到房间,背靠冰凉的门板,许久,她恍似梦中惊醒——好像被调戏了?
见鬼,被一个十四岁的小女生。
天黑尽,房间亮一盏暖色床头灯,姜悯蜷缩在临窗的小沙发,烦躁抓了把头发,发丝凌乱散落额前,脸色愈发晦暗不明。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感,伙同窗外夜色无声攫住她心脏。
脸红?倒不至于。姜悯自认还没荒唐到这种地步。
动荡源自灵魂更深处。
是那张脸。那张与记忆深处某个永不褪色的影像重叠得惊人的脸。
十年光阴,足够将锐痛磨平,再上漆粉饰为平静。
姜悯认为自己早就放下。可周灵蕴的出现却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将她数年来精心编织的保护的外衣豁出一个大口。
老天爷将这个精准的复刻送到她面前,是残酷的玩笑?还是一个迟来的带着浓浓讽刺意味的补偿?
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出了问题,茫茫人海中从未停止过捕捞,现在终于如愿。
姜悯回顾近来对周灵蕴所做的一切,试图将对方纳入某种秩序的强烈掌控欲,是命运冥冥中的某种暗示——暗示她该抓住点什么,还是根本就心魔未除。
她引以为傲的决断力、掌控力,此番种种虚无拷问之下,溃不成军。
又下雨了。
窗外雨声细碎,寒意攀上脚踝,姜悯扯来薄毯盖过头顶。
“叩叩叩——”
姜悯将毛毯掀开一角,谷香岚已经推门走进来,“这次我可敲门了哈。”
“可我还没让进。”姜悯说。
“这是我家,我想进就进。”谷香岚径直走到姜悯身边坐下,也不啰嗦,“我想问问,你跟今天来家那个小姑娘认识多久了。”
就知道跑不掉。
姜悯坐起,扯来抱枕垫在脑后,“那我也不是非得告诉你。”
谷香岚瞪她,“什么德行?”
“很显然是遗传。”姜悯回答。
算了,懒得计较这些。谷香岚抓来她手,包裹在绵软的掌心,揉搓一阵,长长叹了口气。
“什么花坑村赖头村的,我听都没听过,出身在这穷苦地方,挺清秀一姑娘,又懂事,瘦得像根竹竿,看着真让人心疼。”
姜悯冷冷觑着,等她下一句。
果然,谷香岚开始语重心长。
“黏黏啊,妈是过来人。有些事,哎呀——那孩子年龄真的太小了,她才十四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懵懵懂懂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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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也不知道别人可能会对她产生什么样的念头。”
“什么念头?”姜悯挑眉。
“就是……”谷香岚默一阵,忽而掩唇尬笑,“我也不好多说,我怕呀,你本来没那么想,说多倒提醒你了。”
姜悯白眼快翻上天,“您没事吧?”
“哎呀算了算了,是你爸非要我进来跟你说几句,真是的,他自己又不来说。”
胡乱摆臂,谷香岚说烦死了不管了,“总之你凡事三思,别让自己后悔,也别耽误了别人大好青春。”
说完,退出房间。
姜悯扯着脖子回一句“我耽误谁青春了”?
门合拢,她身体僵直几秒,朝后倒下,重重跌回沙发。
姜悯还没来得及耽误谁的青春,架不住有人铁了心要把自己青春挥霍。
周灵蕴坐在床边小板凳,雨声渐密,屋瓦噼噼啪啪,山里一下雨就停电,只床头一盏煤油灯散发出昏黄的光。
煤油灯是上世纪产物,年纪比周灵蕴还大上两轮,经年累月,灯壁漆黑,使得本就微弱的光线更加模糊不清,只能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她脖子上挂一块毛巾,发梢还滴水,半边脸迎着光,身后斑驳的墙壁一个巨大的黑影,老旧木床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奶奶躺在床上,背对着她,像一尊沉默而固执的石雕,没有任何回应。
“等我挣到钱。”周灵蕴耷拉着脑袋,手指绞啊绞,衣摆绞出两个大疙瘩。
“我听说有夜校,学技术的,学文化的,还有什么非遗手作,有些人七老八十还在学……”
回应她的,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煤油灯火苗不安跳跃,墙壁她的影子被拉扯得变形,周灵蕴几次回头,几乎要被这份沉重的静默压垮。
终于,床上身影动了,奶奶缓慢吃力撑坐起来。
周灵蕴转身搀扶,奶奶拂开她手。
“那我们家没有钱的嘛!”太委屈,周灵蕴忍不住喊了一句。
老人佝背摸索着下床。
周灵蕴提灯跟到门口,眼泪开始打转,“又做啥嘛。”
“你不洗澡啊?”奶奶攀着门,回头,“不洗澡脑壳长虱子。”
13.第 13 章
“今年天气反常。”周灵蕴蹲在屋檐底下刷牙,带着满嘴的牙膏沫,含糊说往年春天没见这么大的雨。
奶奶从屋里拎个铝壶出来,给她脸盆里添些热水,“你才见过几个春天。”
“本来就反常嘛。”热帕子拧干,“啪”往脸上一糊,贴着发际仔仔细细搓一把,搓得脸蛋红红,周灵蕴表情蛮认真,“春天的雨应该是滴滴答滴滴答,不是哗啦啦,哗啦啦,从早到晚哗啦啦。”
天低矮,颜色青灰,雨线连绵,织就成一张巨大的灰网,笼罩着山野,林间有白雾升腾,轻盈缥缈,周灵蕴无暇欣赏,为泥泞的山路发愁。
山里孩子不喜欢下雨,路上稀,弄得满身泥难洗不说,洗了还晾不干,沤臭了都晾不干。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今天是周灵蕴第一天上班,她早早起来,穿好衣裳,头发也梳理得整齐,脑后捆一把润亮的马尾。
她对着小镜子照,左右歪头笑,又板着脸装严肃,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像个能干活的大人。
洗漱完,她进房间,姜悯送的那一堆瓶瓶罐罐里挑一个出来,旋开瓶盖,手指挖一坨,往脸上抹。
奶奶在灶间忙碌,铁锅里“滋啦”响,周灵蕴把脸凑奶奶跟前,“你闻我香不?”
“香,香得要命,”奶奶往锅里多打了一个鸡蛋。
周灵蕴说她闻见了,“猪油鸡蛋饭,好香好香。”
天已大亮,厨房里还黑黑的,周灵蕴端着大碗坐在门槛边吃饭,看屋外的雨,盼着停。
奶奶还忙活,抹布反复擦拭灶台,水烧开给她泡茶,大茶壶灌满,拧紧瓶盖装进书包,想起件重要的事,扭头问:“你那单位管饭不?”
周灵蕴大口刨饭,先是摇头,嘴里咽个差不多,“我不知道,忘了问。”
奶奶把锅里剩的都给她铲进饭盒,找块布跟水壶包在一起,装书包,这样饭到中午还是温温热。
周灵蕴背上书包,穿上雨衣和胶鞋,奶奶急忙忙冲过来扯她袖子,“大了,下大了。”
雨幕密集,屋外一片浑浊的水世界,周灵蕴挣了下手腕,“要去的,讲好的,我们昨天晚上就讲好的嘛。”
“你不读书啦?”奶奶眼泪开始打转。
周灵蕴不喜欢这样,她心里好难受,好像被挖空一块,大风裹着冷雨呼呼往里灌。
“我走了!”
“你要读书的嘛!”奶奶追到院里,蓝布鞋湿了水。
周灵蕴回头,倒退着走,使劲挥两下胳膊,“你进屋去!进屋去!”
她转身跑走,薄细的一片,像树叶被风卷着,滂沱大雨中转瞬不见。
奶奶扶着门框,久久不动。
山路湿滑,周灵蕴早就习以为常,其实这几年路好走多了,为方便采摘和运输,许多茶商自己出钱在山里修路,她出门走个七八分钟就能拐到铺了碎石子的大道上。
只是这雨真大啊,眼眶也打湿,流进嘴巴里,咸咸热热的。
走吧,走吧。
周灵蕴从雨衣里把袖子扯出来抹了把脸,闻到袖口沾染的擦脸香,皱了皱鼻子。
顺着这条路能一直走到胜利茶厂,还有姜老板的家。
一段路,连接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姜悯站在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反反复复,隔着玻璃,临摹雨珠跌落的轨迹。
窗外风雨交加,花圃一片狼藉,去年夏天她费心移栽的一棵柠檬树枝桠被风雨折断。她试图专注手中的咖啡,视线却总不由自主穿透厚重的雨帘,飘向山那头。
周灵蕴在做什么?是不是正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泥泞的山道上,奔向那个她口中所谓的“新生”——那个该死的胜利茶厂。
“想什么呢?”秦穗走路没声音,姜悯正出神,冷不丁吓一跳。
秦穗手里捧了杯豆浆,掌心热热的,落在她肩膀,“你瞧你。”
临窗一张茶桌,姜悯深吸一口气,矮身坐在蒲团,“她今天第一天上班。”
周灵蕴跟那个人长得很像,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因此对周灵蕴产生关注,情绪随之起伏,也说得通,没什么好藏着掖着。
“你想干预。”秦穗笃定陈述。
“我有吗?”姜悯快速眨眼,有些局促。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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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秦穗语气平静。
“简单,你直接以资助人的身份,把她接到市里住,供她吃喝、上学,只要你愿意,她也点头。”
秦穗根本不需得费心去想,作为过来人,太清楚这条路径的可行性。
“变态吧你。”姜悯像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还接到家里住,找替身?我才不是那种人。”
“可她们确实长得很像,你也确实是因为她们样貌相似,才会对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山里女孩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你得尊重事实。”
秦穗喝了口豆浆,“那小孩看起来也很需要你的帮助。”
姜悯身体轻微摇晃,像被谁推了一把。
“妈妈——”念念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软软呼唤。
秦穗搁下玻璃杯,“你自己清楚。”她转身去抱女儿。
“呦,这么早都起来了?”谷香岚女士打着哈欠走过来,探头看一眼窗外,嘀咕说“好大的雨”,顺手拿起遥控器按开电视,热闹广告音填满客厅空旷,冷寂雨声也平添几分烟火气。
手边咖啡早就凉透,苦涩加倍,姜悯仰头一饮而尽,含糊道一声“早安”,转身快步回房。
房门关闭,所有声音隔绝,姜悯身体摔向床面。
跟周灵蕴类似家境的小孩,这世上大把,要是个个都跑到茶厂门口给她下跪鞠躬,她管得过来吗?
秦穗该死的洞察力,精准刺中要害。她无法对那张脸的遭遇视而不见。
无关悲悯,更不是她情操高尚,准确说,是抗拒。
不服、不忿、不忍。
她难以接受,那张承载了太多复杂情感与珍贵记忆的脸庞,被粗暴投入泥泞和烟尘,被生活的粗糙面反复压榨,甚至是“亵渎”。
花园里,树荫下,裙摆蹁跹,发丝飘扬,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轻灵跳跃,记忆里发着光的,永不褪色的她……
值得被珍视,被安放在一个洁净的,体面的位置。
而周灵蕴,这个意外闯入者,拥有相似外壳的少女,却在暴雨泥泞中步步艰难。
姜悯不能接受,不允许。“她”值得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