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达以上,仇人未满》 第1章 第 1 章 “老师,我和他是高中同学,特别好的朋友。填志愿的时候约好填同一所学校,结果我来了约定的学校,他去了另一所大学,我们已经一年没见面了。” 连麦的女生在直播间里讲得声泪俱下,情感博主半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又死活插不进话。 “我要不要重新联系他向他表白?我好想他,好想念晚自习之后我们趴在天台栏杆上吹过的风,真的,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弹幕说: 【冲吧妹子,加油!】 【他肯定没忘记你,冲……】 “冲什么冲?都疯了。” 樊杉在屏幕外面越看越烦躁,切成小号在直播间里跟他们唱反调。 豆油饼:【背叛承诺,这种人渣想他干什么?】 刚发出去,小号马上被围攻了: 【你懂什么?中学时代的爱情最珍贵】 【对方可能有苦衷……】 豆油饼:【苦衷可不是原谅的理由】 弹幕怼道: 【那个叫都有病的急了,怕不是经历过背叛破防了吧】 “人身攻击?神经。” “樊杉,你午饭还没吃完?” 安姐掀了门帘,像班主任似的探颗脑袋进来。她的眼睛很大,相当犀利的眼神落在他的手机屏幕上。 “呃,刚吃完……”他慌慌张张给手机熄屏,结果按到了音量键,直播间那姑娘情绪失控,在手机里一阵鬼哭狼嚎。 “你在躲着看什么东西,恐怖片儿?” 安姐听得直皱眉,放下门帘走了,走之前又说:“吃完了快来接单,忙死我了。” 今天店里的外卖订单多得吓人,员工只排了他和安姐两个。 一整上午都靠安姐挑大梁,樊杉这个新来的兼职,削水果剥葡萄动作还算麻利,调饮料的话,得先对上几眼SOP,免得把海盐茉莉做成齁咸茉莉。 干这种活儿很容易犯困。雪克杯的碰撞声聒噪得很,听久了又觉得催眠。 他远远望着外头的沥青马路,护栏都被太阳晒冒烟了,外卖员接二连三来取单,热风也跟着一阵阵涌进来,熏得他哈欠连天的。 最近期末周,没怎么睡好,准确说是就没怎么睡。 今早又有考试,考编译原理,上一届的说这门课老师出题,就爱往刁的难的里面钻,于是他恶补了两天外加昨晚一个大夜。 上午刚考完试那阵子还剩了些精神,来店里小半天再加上吃了午饭,眼皮子开始打架,打得还有点厉害。 他摇奶茶的样子让安姐很看不顺眼,像懒驴拉磨似的半死不活。靠着嚼薄荷口香糖,硬是又撑了两个小时,勉强把订单最多的时段熬过去了。 快到下午三点,安姐看他站着都要睡着,挥挥手,让他去找个地方自己凉快会儿。 “谢谢姐……” 休息室里面有股不透风的气味,他不爱去,一头栽在用餐区最靠里的桌面上,咣的一声动静不小,不知道砸晕了还是睡着了,总之是没了反应。 时针指向三的时候,店门上挂着的铃铛响了两声,倒没有什么机关,而是刚好进来了一个男生,穿得全身黑。 黑T恤黑短裤黑帽子,只有脸跟胳膊腿儿是白的。 “欢迎光临。” 安姐忙得没空接待他,随口给了一句欢迎,他也不怎么需要店员接待,一进门就看向最里侧的桌子,径直走了过去。 “请问对面有人坐吗?……你好?” 樊杉睡得正熟,桌面忽然发了疯似的摇晃起来,盖在脸上的贝雷帽都滑走了。 他第一反应是地震,猛地坐起,结果桌子又不晃了。 搞什么鬼? 他没戴眼镜看不大清楚,就感觉跟前儿杵着一个散发热量的黑色物体,像只巨型乌鸦。 “这个位置有人坐吗?”乌鸦问。 就为了这事就把人摇醒?不知道该说他是有礼貌还是事儿多。 “没人,你坐吧。”樊杉心里有点窝火,当然也不会对客人发作,抓了抓头发朝自己脑袋撒气,接着把帽子扣回头顶。 乌鸦也坐了下来,从黑色背包里拿出一块黑色电脑,他在樊杉的视野里,就是奇异的一团黑。 “醒了快来削芒果!” 听操作台那边的动静,安姐是和柠檬打起来了。“暴打”柠檬本来是个行为艺术,专门做给客人看的,现在吧台边没有客人,她是纯属发泄情绪。 “好。” 他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在身上腿上四处摸索眼镜。睡觉之前挂在领口的,这会儿没了…… 多半是睡死的时刻猛然一抖,掉在了地上的某个位置。他埋着脑袋,往桌子底下东摸西摸,没发现哪里有反光的东西。 高度近视真没意思,不戴眼镜摸瞎看不见,眼镜没了到处找不着。 胳膊倒是碰到一把怪椅子,带着温热又有点柔软的椅子。 店里桌凳全用的深色木头,怎么还有一个米白色的?他心里正犯嘀咕,眼前忽然刮来一阵风,还没等他去思考这股风的来由,肩膀就受了一记重击。 嘶—— 倒霉催的,真疼。 他知道是谁干的,但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生气。这怪他自己,怪他最近出门前没先看看黄历。 “抱歉,条件反射,”乌鸦在说话,说完又把一样东西戳在他受伤的肩膀上,“眼镜。” “……谢、谢。” 樊杉有种走在路上逗狗,被咬了一口但不能咬回去的无力感。他郁闷地戴上眼镜,刚才那把“椅子”还在原处,还晃了晃。 没了眼镜是真瞎,那哪是什么椅子,那是人的小腿…… 他得感谢乌鸦没用脚踹他么? 他上高中那会,班里有个奇葩也这样,碰一下手臂就像漏电似的。高一的信息课,他很不幸坐那人旁边,一个月被揍了好几回,力度说重不重,说轻也怪疼的,反正他当年被揍得发懵。 戴荀,那个奇葩。 想到这名字还真有点儿晦气。 他狼狈地站起来,刚睡醒不久眼神没聚上焦,看不清乌鸦究竟长的什么样子,只知道是黑白相间的配色,品种不太纯。 “你快点儿行不!” 安姐这声喊是从后槽牙里咬出来的,再不过去帮忙,她暴打的就不是柠檬,而是樊杉的脑袋。 “姐,还有没有人点柠檬汁?我来打。” “还有五杯,你打个够呢。” 他很听话,店长让打个够,他就拼了命地打,攥着铁杵那发狠的样子,好像在跟一个连的柠檬打群架。 这辈子受的气都在这杯浆糊里了。 安姐有点怕他把手摇杯凿穿,正好客人来前台,她于是把杯子抢回来:“你去接客。” “请问取餐还是点单?”樊杉抬眼一看,这不那只揍他的乌鸦么。 黑帽子黑口罩,大夏天捂得比悍匪还严实,真不怕捂出痱子。 乌鸦说:“812。” 樊杉睡眠不足得有点严重,脑子反应慢半拍:“取餐?” 乌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不然呢? 这年头怪人还真多,讲个话都惜字如金的。 取餐台上的杯子杵得密密麻麻,像练功的梅花桩,他很想问客人能不能自己找找,回过头去,看到对方那像鸟类一样直得发愣的眼神,他又放弃了。 就算是那个叫戴荀的小子,大概也没有木头到这种程度。 找杯子挺考眼力,他费了些力气才抓到812号。乌鸦仍然在吧台边站着,也不像别的客人那样无聊了就玩手机,他站得直直的,就像排着队等着上跳水台。 樊杉用毛巾擦了擦杯身,问他:“打包还是现在喝?” “做错了。” 没想到乌鸦会给出第三个回答,他顿了一下,看了看杯子上的标签。 “哦,不好意思,中杯做成大杯了可以吗?” 樊杉努力赔出一丁点笑,只觉得很对不起肩膀上被揍的那块地儿。大杯比中杯贵了四十毛钱,一般来说客人会欣然点头,笑着回答说可以的。 “不可以。” “……那要给您重做一杯吗?” 那客人点头,只用力点了一下,有点像抗日神剧里大佐对将军说“害”的动作。 樊杉看了特别想笑,出于职业素养还是憋住了。 顾客是上帝,顾客就是上帝…… 他取了一只中号杯重做,乌鸦全程盯着他,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在被X光持续扫描。 “您的餐备好了,真是抱歉。” 那人伸出手来接杯子,胳膊是白的,不大像乌鸦翅膀,樊杉与他对视了一眼,莫名觉得这双眼睛有点熟悉。 不,应该说是非常熟悉,熟到让他觉得有一个名字正在胸腔某处跳动。 客人只是看了看,什么话没说,目不斜视地走回了他的座位,甚至连走路的步幅和抬腿的角度都很均匀。 仿真机器人都做得这么像了?科技迭代得可真快哦。 不过机器人的指令集,应该不会写“被碰到小腿就开启拳击模式”这一条,除非是军备机器? 这时间点没几个单子,樊杉软趴趴地倚在吧台边,门外两个骑手在树荫底下唠嗑,笑得仰面八叉。 这班上得没劲,太忙了觉得烦,真没事儿干吧又无聊。 安姐对甜食是爱到骨子里了,给自己倒杯牛奶加了半勺糖浆。樊杉也喜欢甜的,日子这么乏味,谁能不喜欢甜的? 对了,角落里的乌鸦先生,喝特浓抹茶不加糖。 “六月要结束了,你们还不放暑假?”安姐尝了之后觉得不够甜,打开了黑糖珍珠的小料盖子。 “有小学期。还等一个月放假。”樊杉看着她加了一勺又一勺,估计甜度真有点超标了。 “上大学也挺辛苦的哈?” 和她那杯牛奶比起来确实挺苦的。 “分人。”他说。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管那种叫什么……卷王是不?” 卷王,角落里不就有一个么,取了餐到现在坐那儿都没动过。 “我去后面睡一会儿,你看店,”她掀起门帘进了休息室,“实在没事儿干,就把地板墩一下,这天儿灰尘大。” “把地板怎么?” “墩地啊……拖地。” 地砖本色就灰扑扑的,他真没看出哪里脏,拿拖把蘸了水随便捯饬了几下。 他很不喜欢做卫生,以前每次值日都被班长说连黑板都擦不干净,可他瞧着还挺干净的,这就是欺负他眼神儿不好。 他沿着地砖缝把拖布一路推到角落,在桌子周围转来转去,乌鸦愣是没动一下,不挪椅子也不移脚,眼睛快要长在电脑上了。 樊杉停在后面瞅了眼屏幕,他在做PPT,图多字儿少排版还挺精致,看着快完成了,翻到最后一页有句Thanks,底下一行落款: 发表人:戴荀。 这俩字儿组合在一起有点眼熟。 樊杉定在原地,都不是呆住了,是傻了。接着他产生了一种冲动,把手里的拖布砸在这人头上的冲动。 “樊杉,先别拖了,又来四杯。”安姐的声音大到整个店里都能听见。 乌鸦……戴荀转过头跟他面面相觑。 那双看了三年的眼睛,他居然到现在才认出来。 “樊杉?” 他拉下口罩咬牙切齿地笑道:“好久不见啊,班长。” 第2章 第 2 章 人有时挺欠的,高中学得想撞墙的时刻盼着考上大学就解放,等到真的进了大学,又忍不住回想读高中的日子。 倒不是对早七晚十一的苦逼作息有瘾,而是总记起大家伙儿挤在后排,抢一包干脆面或者模仿物理老师说话,接着又莫名其妙笑成一片的晚自习。 这种时候戴荀一般会站起来,义正言辞地叫他们自习期间保持安静。 有一次樊杉朝他扔了个东西,喊道:“班长,请你吃糖!” 戴荀一伸手就接住了,准得像练过棒球,还好他没用嘴接,因为樊杉丢过去的是一颗白色橡皮。 这事儿想起来就像在昨天,但其实上大学之后他就没再见过戴荀,两人还在同一所学校,却没见过。没有缘分的人,就算住门对门也能一辈子碰不着。 “你俩认识?” 安姐把抽屉里的联名贴纸找出来,往打包袋放了两张,眼睛还在瞅着戴荀的方向。 那男生经常来店里,一直戴口罩,还以为是花粉过敏。她今天第一次看见他全脸,长得挺帅。 “高中同学。” 樊杉按照订单备注,在便利贴上写了一句“节日快乐”,最近有什么节日? “你俩没约就遇见了?挺巧。” “不怎么巧,在秦大待了两年都没碰过面。” “关系不好?” “关系……”他往角落里瞥了一眼,戴荀正好也往吧台这边看,两人一对上眼神就立马别过脸去,“不太对付。” “都是同学,以后在社会上相互帮衬,别太把以前的事儿放心里。” 樊杉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回答。 店门外来了两个撑遮阳伞的女生,伞被大风吹翻了收不上,俩人在风里转来转去愣是跳了半支华尔兹才进来。 “欢迎光临,请问点单还是取餐?” “点单。”两人指着菜单屏讨论了几句,视线从菜单转移到了樊杉的脸上。 “你是不是秦大的?”其中一个女生问。 “嗯。”他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忘了把口罩拉上去。 “计院的?” “……对。你认识我?” “不认识,就眼熟。”她笑着说。 大概是选过同一门选修。他视力不好,一般坐前排,整个学期下来对周围人没印象是很正常的事。 她又问:“你一直在这里兼职?” “不是,我是帮朋友代班的。” “就说以前没在这家见过你。”她笑了笑。 角落里忽然一声响,戴荀推开椅子起身走向吧台。从他沿直线传播的目光里,樊杉猜不出他要做什么。 “同学,不买的话可以让我先点吗?”他对女孩说。 “哦,好的。”姑娘很客气地腾出个位置,两秒之后她们就后悔了。 “我要三十杯。” 周围的四个人都瞪圆了眼睛。 他在观众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表演了一段奶茶贯口:“八杯杨枝甘露两大杯去芒果四中杯去西柚以上六杯少冰三分糖两中杯无备注……” 靠,这语速跟连珠炮似的。 樊杉使出十五年网龄的手速极限下单,然后操作面板卡住了。他狠狠挖了戴荀一眼,对方嘴角竟然掠过一丝得意的笑。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欠呢? 下完单他的右手都在抖,安姐说:“你这同学挺牛。” “他一直这样,打辩论赛把反方说哭了都没停嘴。” “你能听清楚也不一般。” “习惯了。”他想到戴荀刚才那个表情,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傍晚是聚餐高峰期,外卖订单加上那三十杯,待做的空杯子快叠到天花板上,安姐发了条微信语音,问有没有人能帮忙。 没过多久,来了个扎独辫儿的长脸姑娘。三人在备餐区吭哧吭哧削芒果煮西米,戴荀坐在角落品着抹茶岁月静好。 两个大个子男生跑了进来,大汗淋漓的像两团火球,小胖抹了把脸,凑到吧台边问:“899做好了吗?” 899,戴荀点的梦魇般的三十杯,还早呢,安姐招呼了一句稍等。 “没事儿,不急,咱先吹会儿空调也行,”小胖拎着领口扇风,又转头对瘦子哥们儿说,“班长真牛,考完试就请咱全班喝奶茶。” 樊杉蹲在柜台后面,一边剥葡萄皮,一边竖起耳朵听墙角。 “人有钱,家里好几栋大别墅。” “哎,他在哪儿呢?不是说提前到店里等咱?”小胖左右张望着找人,看到角落之后眼睛一亮,“哟,在那儿!” 樊杉回头看见他们朝戴荀走去,这小子又是班长? 那他这老同学可得送个礼物祝贺祝贺。 趁着安姐去休息室,他找来记号笔作了幅抽象画,等那三人来取餐,他要给戴班长一个见面礼。 “套餐赠送的联名周边。” 他把贴纸塞在打包袋里递给戴荀。 里面当然不只有联名周边,还附赠了一张樊大师成名前作品——画在便利贴上的红眼机器人,头顶四个大字:仿生班长。 “咱先给班长打个电话吧,”小胖说,“问她是带到教室,还是直接去餐厅。” 给班长打电话…… 班长不是就在这里么? 完蛋,好像整错人了。 “等一下,”他叫住那三人,指着戴荀手里的打包袋说,“你那什么,有个杯子没盖严实。” 他拆开封条在袋子里摸到了便利贴,粘得有点儿紧,扯下来估计还有胶痕。 戴荀眼珠子一动,突然明白了他在干什么,猛地抓住他的手。樊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个事儿,戴荀就把那张好不容易撕掉的罪证抢了过去。 “你怎么……” 怎么发现的? 他光顾上吃惊了,等到戴荀把那幅大作给同伴传阅之后,他才想起来尴尬。 “抽象。”瘦子说。 “这也是赠品?”小胖对作者竖了大拇指,“有点儿意思。” 安姐也想瞧瞧,探着身子往那边瞅了瞅,忽然想起自己应该是吧台这边儿的人。 那张单薄的纸片被戴荀捏在手里,他没有言语评价,但显然是看懂了,也只有他能看懂。 当年樊杉扔出去的橡皮上面就是这么画的,画技没比以前进步,字儿还写得更丑了。 “不要就还来。”樊杉朝他伸出手。 戴荀作势要还给他,送到中途手腕一拐又揣进了裤兜里。 小学生? 小胖看出来这俩人认识,但没问,用手肘撞了撞瘦子:“班长怎么说的?” “去餐厅,我车都打好了。” “欢迎下次光……”女店长的声音被玻璃门夹断了,连带着空调的冷气也是。 很热。 林沛文打的网约车在路边敲喇叭,拉开车门,后座上几个脚印子。 他和钟晓飞热得够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坐了进去,戴荀把饮料递给两人,站在车外关上了门。 他这是要自己回寝室的意思,胖瘦哥俩知道他什么脾气,压根不劝,司机着急,一脚油门踩到底,小破车直接飞了出去。 “荀哥,你特浓抹茶忘拿出来了!”钟晓飞的呼喊在路面飘着,车窗外面挥舞的胖手已经退化成了一个质点。 他没有听钟晓飞说话,注意力全在乘客把手伸出车窗以及司机超速这两件事上。 严重违反了交通安全条例。 他转过身沿着昨天的路线走回学校,现在到了晚餐时间。刚跨出两步,他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 特浓抹茶…… 算了,反正三点已经喝过,如果再来一杯,咖啡因会超量,降低夜间睡眠质量。 而且因为店员失误,比以往延迟了两分钟才拿到抹茶。 店员…… 今天新来了一个,没想到会是那个人。 两年不见,那人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留长了点儿,肩膀更瘦,脾气更大,以及眼镜度数又变高了。 “同学,对面有人坐吗?” “有。”戴荀说。 其实没有。 对方端着餐盘走了,他接着吃饭。食堂的饭菜没有滋味儿可言,这么说或许有点刻薄,但江秦菜是难以下咽。 每天可选菜品最多的时段是早餐,因为早点品种几乎是全国统一的,厨师没有创新空间。其他时间他保留了八个窗口,用当天日期对八取余来决定具体选哪个。 吃过晚饭要散步十分钟,但天气热,那张纸很容易被汗浸湿,于是他直接回了宿舍。 衣柜最底层有一只铁盒,巧克力包装盒。里面躺着块儿橡皮,白色的,正面画了个歪七扭八的机器人,背面黏在铁皮上,用手拿不掉。 还有一本书,动量定理专项训练手册,樊杉送的,没做完所以没扔。 他把便利贴和橡皮放在一起,然后盖上铁盒。他打算毕业的时候把盒子还给对方,在此之前,对别人的物品应该妥善保管,免得归还时产生经济纠纷。 虽然它们看上去完全没有经济价值。 接着是散步,学拉丁语,再花半个小时修改答辩稿,最后洗漱。 躺在床上戴眼罩的时候,睡眠闹钟刚好响起。过了二十分钟,聚餐的人陆续回来,能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 他没睡着。 难道是樊杉做的抹茶比例有误? 有这种可能,毕竟是新手。但是茶味和海藻味的浓度没有异常,更重要的是,他会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么? 不会。 又或者,问题出在和他见面本身? 存在一定概率,毕竟他们两人是老同学。 上周也碰到了一个老同学,五年没见了,他晚上睡得很好。 总之今天是挺反常的…… 他睡不着的时候会下地走几步。这是经过科学证实的助眠方法,可以打断思维循环。但室友说他面无表情地转悠就像中邪了。 钟晓飞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好走到宿舍门口,绕过散发着酒味儿的大吨位物体,继续在过道里行走。 身后传来一句:“我靠,吓死我了。”然后宿舍门被关上。 看来他应该自己租房住。 一个人租不划算,最好能先找到一名室友。室友的选择也很重要,首选是志同道合的人。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人的名字…… 耳边响起沉闷的爆裂声,有个人的开水壶炸了,这导致他的心率受到了影响。 因此走路这种助眠方式不是每次都管用的。人也难免有脱轨的时候,今天下午他就有些失控,尤其是去抢那张便利贴的系列行为。 无法理解。 反正不会有下次,人如果总失控的话就是出了故障。他活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不可能会出故障。 第3章 第 3 章 奶茶店还没营业,店员忙着准备茶汤跟小料,量杯勺子叮叮咣咣地打成一片。 到九点,樊杉去门口把营业牌翻了个面。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背心汗湿了黏在胸口上,头发糟得像鸟窝,在角落里坐着一边抓头皮一边刷视频。 魔性罐头笑和阴间BGM在店里你追我赶,安姐嫌吵,拧开音箱放首歌来盖一盖。 “全是字母,”她随便找了份歌单,“看不懂。” “这是交响乐,”樊杉刷着杯子凑到电脑边,指节戳了戳屏幕,“换这个,这个爵士的。” “你喜欢这种?听着有点儿怪。” “听惯了好听,你试试。” 在琴声里舒坦了不到十秒,门外又来了客人。玻璃擦得很干净,干净到一眼能看见那个浑身黑衣,黑得能把阳光都吸进去的人。 樊杉像是被针刺到眼睛似的扭过头,膝跳反射都没这么干脆。安姐觑了他一眼:“那是你同学不?” 他做作地“嗯”了一声,眯着眼说:“好像是吧……看不清。” 戴荀竟然还会来,本以为他知道樊杉在店里之后从此绕道走的。 哦,不对。他眼里的人和萝卜头没有多大区别,店员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根本无所谓。 如果是喜欢的人,或许能得到指甲盖那么大的殊遇。 说实话,樊杉一直觉得这个人会跟机器结婚。所以在知道这小子的暗恋对象是人类,且追着对方去了秦大历史系的时候,他震惊得下巴差点脱臼,比听见老妈说他是吃火锅找零找来的还要震惊。 戴荀一走进来,头上的帽檐像指南针一样,自动指向角落。 昨天那把椅子被人抢了先,鸟窝头大叔看视频乐得直拍大腿,要让他挪座的话估计得装个信号屏蔽器。 戴荀微微蹙眉,脸色严肃,也称得上是凝重,仿佛那男人做了件缺德无比的大事。 在原地站了约莫十秒,他转头离开了。黑色双肩包留下难以言说的落寞,让人想给它唱一句,“我知道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放手会比较好过……” “真走了,”独辫儿姑娘说,“上次也是。” “他每次来都坐那地方?”樊杉问。 “对啊,”安姐说,“只坐那把椅子。” 她们不但知道他坐哪把椅子,还总结出了行为模式——上午九点或者下午三点出没,每次只点特浓抹茶,从不喝别的。 “有病吧。” 樊杉听完笑了十分钟,虽然他以前就知道这个人病得不轻,但没想到现在病情比高中更严重。 要不是安姐突然有事走了,他能自顾自地笑到歌单循环结束。 独辫子姑娘叫欧阳,或许是姓欧阳,总之安姐是这么喊的,樊杉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听说毕了业,于是叫她欧阳姐。 “姐,这能要吗?”他举着一串葡萄,“有股酒气。” 她拉下口罩,本来想凑过去闻闻,一看那果肉都快滴水了,拧着眉毛让他把坏果剪了速扔垃圾桶。 他剪枝的样子笨得有点好笑,手腕僵得像上了夹板,咔嚓几刀,一群葡萄在案板上打着滚儿地飞奔,跟玩弹珠台似的。 欧阳和另一个男生在旁边笑得不行,他转过头,眼神呆呆的:“你们笑什么?” “咳,没什么,”欧阳摆了摆手,“快三点了,你换班时间到了吧?” 两点五十九分,戴荀到达店门外的台阶。 下午的门把手烫得像碳烤架,他一般选择推玻璃,虽然玻璃也像铁板烧似的,打个鸡蛋上去能熟。 店里飘着萨克斯的旋律,确认那张桌子没被霸占之后,他才听出音响里播的是Fly Me To The Moon。 高二开学考试后的下午,他在樊杉的有线耳机里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歌。他的眼神在吧台后游走,店员清一色的白T恤黑围裙贝雷帽,人物区分度直线下降。 “您好,需要点什么?”有个男店员问。 这个人没戴眼镜。 “不用。”他转身走进角落。 桌椅的布局简直不堪入目,被别人占用之后这种情况很常见。 他花了二十秒让椅子的中轴线再次穿过桌面圆心。这里没有讨人厌的反光,屏幕的高度可以保持平视,转头能看见隔壁书店六米远的书架。 没人懂得它处在标准角度的时候有多完美。 坐在这样的位子上,就像从38°C的街道走进二十度空调房,清爽得全身毛孔都在呼吸。 “挪挪你的椅子。” 戴荀回过头,看见一副高度近视镜。 “不。” “怎么,”樊杉提了提拖布,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你要接地线?” 戴荀没有接话,只是瞧了他一眼,疑惑他什么时候上了表演进修课,变得这么爱演。 “你站起来。”他又说。 戴荀不为所动,望向他的眼睛里在说凭什么。 “看那屏幕上写的,856,你的,特浓不加糖。” 樊杉拖完地就能下班,他现在打算跟老同学叙叙旧,说直白点儿就是单纯干扰对方进程。 戴荀起身去了吧台,于是他反手抄起那把perfect椅子,给周围地板加湿,他很少有这么敬业的时候,一想到能帮那位客人带去一些不快,他就挺愉快的。 戴荀的电脑壁纸是课程表,桌面上一个快捷方式也没,很符合这人的风格。 他回来的时候没有对樊杉发出异议,只是默然蹲下,孜孜不倦地把椅子摆正,大概是用瓷砖缝做的参照。 这个习惯……确切地说叫怪癖,樊杉几年前领教过,还替它命了个名,标准坐姿强迫症。 小学的时候有一种作业本,画着一个马尾辫小姑娘,坐得挺正地写功课,旁边配一句“胸口到桌面一拳距离,眼睛到书本30厘米”之类的标语,估计戴荀当年写作业就是买的这种。 不过他的症状也有一些好处,比如能在高中出狱之后还保持1.2的视力,以及坐在信息竞赛教室的眼镜仔中间,给教练看一双布灵布灵的眼睛。 “用干拖布把地面再擦一遍。” 戴荀盯着文献标题的时候说了这么句话,任谁看了也直觉他在和电脑聊天。 “你是老板?”樊杉问。 “这是建议。” 建议你建议的时候眼睛能稍微看着点儿人。 “空气湿度太高,”他继续对着屏幕建议,鼠标的声音就没停过,“在吹不到冷风的区域,体感温度会上升。” “换个位置,”樊杉说,“这是建议。” “不行。” 旁人或许觉得荒唐,但戴荀认为人类和世界的关系就像蜘蛛和蛛网,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产生蝴蝶效应,变成龙卷风。 即使只是食堂餐桌的选择,也值得认真对待。正因此,他才能发掘出这把perfect椅子,但是在寻常人视角中,他对优美的探索往往被解释为小屁孩撒泼打滚想要某个拨浪鼓。 他说:“你没有发现,人在某些场景中能变得非常专注么?” 接着他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把原因一股脑地倾倒出来:“体感温度长期保持在25度,使用键盘鼠标和低分贝交谈不会被翻白眼,电脑屏幕没有反光,脚下有两个插座可以充电,这里难道不完美?” 樊杉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人一本正经地安利一把奶茶店里的椅子。 听完这段口播之后,他脑子里飘过一条弹幕:好像还真是个风水宝地。 他觉得戴荀适合去干电视购物或者直播带货,但他不想承认自己被说服了:“你,难道是在模仿谢尔顿?” “模仿什么?”戴荀有点迷茫。 “没看过《生活大爆炸》?” “《生活大爆炸》……是一部美国情景喜剧。” 这算什么回答?完全是把百度词条直接读出来了。“你没看过?” “2007年由马克森卓斯基执导的——” “行了,你就直说没看过就够,又不扣分儿,”他懒得听这小子顾左右而言他,“死要面子。” 戴荀咳了几声,起初是掩饰尴尬,后来是真呛着了。樊杉觉着自己就是闲得慌,不下班,扛着根拖把跟一个闷葫芦打嘴仗,脑子怎么想的? 他去更衣室换了衣服,白T恤白裤子,并不是刻意和某人反着来,只是买的时候懒得挑颜色。 外面的蝉鸣有气无力,整个世界就像圆顶大笼屉,暴晒,潮湿,闷热,江秦的夏天能把让人难受的元素全都集齐,蜻蜓有六只脚都不敢往地上沾。 天气预报说六点有雨,80%的可能性,他索性在店里待着,等天阴了再走。 今天是周五,客人多,在亲亲抱抱的情侣和开电话会议的人之间,他选择了坐在戴荀对面。跟戴荀坐一块儿有个好处,他学习的时候存在感和空气一样低,四舍五入等于对面没人。 小学期选课在今天凌晨结束,樊杉一直没来得及查结果。 他的通识学分差得有点儿多,于是选了个据说容易水分的中国文物鉴赏课,光看名字就很热门,为了抢课他甚至动用了脚本。 一看课表,成了。 他打开微信,正想问问室友的战况,头像是流泪橘猫头啃西瓜的家伙先给他发了消息:【我发现我这课竟然没人要,真奇怪】 阿瓦达啃大瓜——从头像到昵称都透露着二的这名网友,是住樊杉对面床的晏知鸿,人送外号一枝花。 樊杉:【全英文授课谁想选】 晏知鸿选的是英美电影鉴赏,他不知道那是外院老师的英语课,天真地以为是专门看电影玩的,此时正在微信里大哭。 樊杉:【那退课?】 一枝花:【不行,我通识学分太少……到时候我作业就指望你了哥】 樊杉:【你指望我这个六级听力90分?】 一枝花:【我六级都没过呢/微笑】 过了三十秒,对面后知后觉地发来一句:【你总分不是五百么?听力90?】 【嗯】 【……龙的传人/大拇指】 【你怎么知道我爸叫樊龙?】 【去医院挂个号吧,瞧瞧耳朵】 樊杉看完消息没忍住乐出了声。其实提起听力成绩他还有那么一点伤心,但他就像被戳中笑穴似的,乐得停不下来。 旁边桌有个中学生看书,他也没敢很放肆,尽量憋着。 戴荀通常不会被别人的傻动静干扰,但是对面笑得他桌子发抖,屏幕颠颠儿的,认字都重影。 他想了想,说:“憋笑可能导致缺氧,膈肌痉挛,或者头痛。” “啊?” 樊杉本来已经收住,抬头看到戴荀表情正经得跟个打长牌老干部似的,想笑的那股劲又上来了。“你刚在说话?” 戴荀不爽的时候会略微眯着眼,好像没戴老花镜看不清长牌点数一样。 现在樊杉不仅想笑,还想捉弄他,最好能到有点儿生气、朝人汪汪叫两声的地步。 “来来我给你扶着,扶着就不抖了。”樊杉伸出手假装去扶显示屏。 戴荀的脑子很快,或者说是对这个人太了解,樊杉伸手的那一瞬间他就猜准了对方意图,下意识地想要按住键盘,可惜手速没跟上脑速,笔记本像餐盘似的被人直接端走,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旁边看书的学生吓得一抽抽,不过没有往这边瞅,只是老成地叹了口气,翻了一页接着读。 “你这是抢劫。”戴荀说。 “我这是礼尚往来。”樊杉勾唇笑了笑,用眼神问他,这一手,是不是比你昨天抢便利贴的样子潇洒? “电脑和便利贴的价值完全不对等。” “等我以后出名了,它肯定比电脑值钱。” 这话听着耳熟,以前他把写完的草稿纸塞进戴荀抽屉里的时候,也是这么解释的。 戴荀没来得及锁屏,电脑还停留在桌面,樊杉对里头的内容不感兴趣,估计和戴荀本人一样无聊。 不过等他瞥了一眼那张课程表之后,正在上翘的嘴角忽然180°翻转。 通识选修,中国文物鉴赏。 这几天有什么节日……愚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