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身阴湿皇兄后》
1. 第 1 章
“淳和公主,难道你还打算抗旨吗?”
斥责声落下,坤宁宫内瞬间鸦雀无声。
宫人们蓦地屏住呼吸,放轻手脚,有胆大的瞧了瞧座上严词厉色的严嬷嬷,又转过头,望向宫殿中央那道单薄倩影。
被贯下这么大一顶罪名,萧棠竟丝毫不见慌乱,款款起身向座上的皇后行礼:“请皇后娘娘明鉴,儿臣不敢。”
高座上雍贵的美妇人一言不发,身边的严嬷嬷继续道:“陛下金口玉言,已经答应了回屹可汗的请求。淳和公主若无心抗旨,此刻便不该再来坤宁宫叫人为难。”
严嬷嬷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萧棠的神色。
没得到皇后亲口的免礼,少女便自觉地继续保持着垂首欠身的姿态,长睫低垂,脸上没有半分怨怼,模样柔顺极了,叫人想挑都挑不出刺。
有文人惊鸿一瞥后作诗诵淳和公主玉容如花秾,如今萧棠已逾十七,出落正好,便是衣着简素、不施粉黛,也掩不住那副明艳如海棠的好颜色。
入京拜见天颜的回屹可汗就是对这般绝色一见钟情。他打听到淳和公主是江南人士,直接向皇帝请旨,想让淳和公主在明日的朝贡会上为他介绍大邺赏赐的江南丝织等物。
这介绍是虚,找个由头提出和亲才是真。皇帝没有说破,却答应得十分爽快,圣意昭然若揭。
淳和公主乃陛下义女,并非天家血脉,父母俱亡,亲族无靠,连让从中斡旋此事的人都没有,阖宫上下谁还不知道她远嫁和亲已经是板上钉钉。
偏生淳和公主不死心,走投无路后又求到了坤宁宫。
皇后不方便说的话,严嬷嬷却能直接挑明:“回屹可汗昨日既已亲口过问淳和公主的名姓,公主还是此时还好好准备明日的朝贡会比较好。”
萧棠却似是没听懂话外的逐客令。少女抬起睫毛,乌湛湛的眸子忽略掉她,直直望着皇后,轻声问:“他想要,儿臣便必须得答应吗?”
没料到她会这般问,别说严嬷嬷脸色大变,连皇后都不由一愣,定睛望向她。
“陛下宽宏大量,可儿臣却怕那外邦人狼子野心。他想要儿臣,儿臣便得奉上,倘若他日后得寸进尺,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女子,岂不是……”
话音未落,四下皆是一惊,几道声音同时斥她:“大胆!”
萧棠垂眸,自觉拜伏在地:“儿臣失言,请皇后娘娘降罪。”
她跪下时更显得身形弱不胜衣,弯下的细颈不堪一折。或许是因为最近常常称病足不出户,雪肤白得愈发如剔透的玉。
如此纤弱温顺的模样,真叫人看不出刚刚那番话是出自她之口。
半晌过去,皇后终于悠悠开口,声线和缓,瞧着并未动怒:“你身子不好,先起来吧。”
待萧棠起身,皇后又出了声,却不是在同她说话:“太子那边可有口信,明日朝贡会能否归程?”
萧棠轻屏住气息。
“此次涿州沙灾事大,太子几日不曾来信,怕是分,身乏术。”严嬷嬷连忙补充,“不过太子纯孝,知道娘娘近来喜欢鲛绡纱,立即叫人送来孝敬您。”
皇后默了默,道:“呈上拿给淳和吧,本宫久居深宫,用不上这些新鲜。”
很快,托着鲛绡纱的玉盘就被宫女呈到萧棠面前。
萧棠不受宠,没有见过多少世面,却知晓那波光粼粼、薄若蝉翼的纱帛一尺千金,价值不亚于贡品。
皇帝一年到头给潇湘殿的赏赐,恐怕也不及这一回的手笔。
严嬷嬷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皇后娘娘的意思,公主可明白了?”
萧棠紧紧抿住唇角。明白,怎么不明白。
皇后不会无缘无故赏她这么贵重的东西。这分明是不准备帮忙,又想面子上过得去,就打算用这些赏赐把她打发出去,也堵了宫中悠悠之口。
明知如此,她还不能不感激涕零。宫中贵人一向恩威并施,不受恩,便只能受威了。
“公主还不谢恩,莫不是对皇后娘娘心存怨意?”
果不其然,见她没有及时叩拜,严嬷嬷面色一凉,一刻也不等地唤人进来:“来人,送淳和公主回殿,好好看着公主,明日朝贡会之前不许公主——”
“太子殿下到!”
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猝不及防打断了殿中动静,众人俱是一惊,原本押着萧棠的宫人更是立即松开了手。
严嬷嬷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带领着宫人们毕恭毕敬跪了一地。偌大的大殿中央只剩萧棠一人站着。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步伐声,一点比一点清晰。萧棠回过神,薄肩不由轻绷。
步伐由远及近,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形最终站定在她身边,与她隔着刚刚好半尺。
不远不近的距离,落在任何人眼中都再正常不过,却足够让萧棠闻见他周身檀香沉沉。熟悉的味道织成一张细密无形的网,轻而易举将她笼罩其中。
男人身着云纹织锦华服,腰束玉带,外披鹤羽大氅。哪怕她垂首时看不见他的脸庞,光瞥见那周身气度,也叫人忍不住叹服其神姿高彻,如瑶林玉树。
当今太子魏珣有清正君子之风,德才兼备,言为世范,行成士则,天下文人无不敬奉追随。
外边下着大雨,他却衣不沾湿,仪态齐整从容,举手投足间像是从君子颂中走出来的人物。
“母后万安。”魏珣嗓音似清泉流泻,“儿臣方才入京面圣,来不及通知坤宁宫中。”
皇后急问:“怎么这么突然,是不是涿州出了什么岔子?听你舅舅说此次确实棘手,莫非——”
“沙灾已定,儿臣入宫是为另一件要事。”
萧棠年前早听闻燕京周边沙灾肆虐,离这儿三个时辰外的涿州尤为灾情凶恶,牵连到了天子脚下,连燕京都人心惶惶。
朝廷连派了四五位重臣无济于事,惹得龙颜大怒,险些过不完一个安稳的年。
太子殿下临危受命不过两月,竟这么快就力挽狂澜,解决了这个烫手山芋。
萧棠望着魏珣侧颜,好巧不巧,男人也忽地侧眸看向她。
视线交汇,那双墨玉似的瞳仁平静无澜。
萧棠低下脸避开魏珣的目光,轻声道:“皇兄安好。”
她跟魏珣没有半分血缘之亲,但因为封了公主,也跟着其他的公主皇子一起唤魏珣一声皇兄。
宫中不少人背后说她有意攀亲沾故,太子殿下却从未否认过这个称谓,对她的态度与对其他兄弟姊妹也无异。
魏珣语调温和:“许久不见皇妹来坤宁宫了。”
话音一落,萧棠便觉得自己的脸快要被严嬷嬷盯穿,像是生怕她又不自量力求到太子殿下面前。
“娘娘惦记着我,特地召我来受赏。”
萧棠侧过身对着皇后又行一礼,自觉道:“多谢娘娘恩典,臣先行告退,不叨扰您……”
魏珣仍在看她,少女顿了一下:“还有皇兄。”
最后两个字,她不由自主放得很轻。
短暂的兄妹寒暄到此为止。没看魏珣有何反应,萧棠快步退了出去。
她一走到檐下,就见先前押着她的两个宫女围了上来。
只是没等那两人走到她身边,背对着她们的魏珣忽然开了口。
“雨天路滑,”男人低缓的声线自不远处传来,如落玉相击,敲落在人心尖,直叫萧棠心中打鼓,“吴年,送淳和公主一程。”
小太监连忙应声,走到萧棠身边,麻利地撑开随身的竹骨伞。
那两个宫女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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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凑到太子殿下的人跟前去,识相地退下了。
萧棠转过身想向魏珣道谢。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殿中众人都被屏退了出来。乌乌泱泱一堆人紧随她后,也正好拦在了她跟魏珣中间。
人影交叠,萧棠只能从缝隙中隐约瞧见男人流云似的月白衣袍一角。
高高在上,鹤然清举。
叫人自惭形秽,又敬畏万分。
萧棠并没有看太久,严嬷嬷走出来后正好停在她面前,挡去她的目光。
那双耷拉的眼睛里满是精光,似是要将人看穿:“太子殿下仁善,免了公主风吹雨淋之苦。不过恕奴才多嘴,公主可别因为收了一只竹伞,便想把主意打到殿下身上,白白浪费心思。”
萧棠跟着那些公主皇子一起叫魏珣一声皇兄,然而这宫中谁的心里不跟个明镜似的,他们的身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来什么兄妹之谊可言。
肩颈后有一片肌肤还在隐隐作疼,是宫女方才押住她时用了力留下的痕迹。萧棠对上严嬷嬷的眼睛,轻声回道:“太子殿下如皓月当空,秉公无私,姑姑多虑了。”
一番话绵中带刺,噎得对方不知如何作答。
撑伞的吴年适时插话:“雨越下越大了,公主快些动身吧。”
他对萧棠笑眯眯的,态度十分谦卑。有太子殿下的人在,严嬷嬷不好再多言,只能硬邦邦地道:“所谓云泥之别,公主心里有数便好。”
萧棠没再理会她,跟着吴年离开了坤宁宫。
那柄竹骨伞稳稳当当替她遮去风雨,指引的方向却并非偏僻的潇湘殿,而是宫门外一处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外边简素,内里却宽若一方屋室。各类陈设一应俱全,纤尘不染。
厚重的帘幔挡住寒意。萧棠背对着门帘,跪坐在地毯上,取下发钗,梳理起有几分凌乱的墨发。
直到她梳好发髻,重新戴上玉钗时,帷帘终于被人掀开。
男人挺括修长的影子被拉长后落下,将她完完全全笼罩其中。
马车开始平稳地行驶,萧棠叩下西洋进贡的琉璃镜,半侧过身,跪坐在魏珣脚边。
下巴被冰凉修长的指节捏住,男人抬起她的脸。
萧棠望向他,乖巧地唤道:“皇兄。”
魏珣垂眸睨着她,表情看不出喜怒,嗓音低而平淡:“怎么不直接来求我。”
“沙灾严峻,我不敢随意打扰皇兄大事。”
男人的目光深不可测,萧棠心头纷乱,生怕被他看出些端倪,别开脸,柔声岔开话题:“吴年今早才说皇兄会回来,我原本想去过坤宁宫后再出宫等着。皇兄送来的东西,我都已经按吩咐穿戴整齐……”
魏珣松开手,意味不明地低嗤了声:“脱了。”
车厢里立即安静了下来。
太子殿下的命令从来不说第二次,也不需要说第二次。
无论再荒唐,她都只有照做的份。
绯红迅速自脸颊攀上白玉似的耳朵,哪怕已经不是第一回,萧棠此刻仍旧羞到了极点,指尖缓缓搭上衣襟,半晌没解开,止不住地发颤。
悬着的灯挂摇晃,烛光净如银,照映着四下陈设。入眼处皆雅致清淡,不沾染半分生人气,唯有从雪白毡毯上长出的这枝海棠沾了露水,娇艳欲滴。
潇湘殿一向用度平常,萧棠不想引人注目,哪怕魏珣赐过她许多绫罗绸缎,她平日所着衣裙依旧都只是普通的料子。
谁也不会想到那层层素锦下的小衣会暴殄天物地用鲛绡纱织成,一尺千金的稀世纱帛柔软地贴着,隐约透出晶莹剔透的白。
马车外风雨肆虐,声响嘈杂,马车内,与她本该有云泥之别的男人衣冠楚楚,闲适倚着背靠,指节抬高她的下巴,视线往下一寸寸扫过那片雪腻酥香。
2. 第 2 章
灯挂噼啪刺啦接连不断,车厢内太过静谧,本该细微得难以辨别的声音在此时格外清晰。
萧棠长睫飞速扇动,避开对上魏珣的眼睛。然而她还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魏珣的视线划过她的脸,脖颈,锁骨……
那目光如有实质,令她像被火星跟冰粒交替刺过,烫得近乎消融。
年前她先装了好久的病避着魏珣,接着又等来魏珣接手沙灾之事后离京,算下来两人已有快三个月没见过。
直到今早吴年来潇湘殿告诉她魏珣已准备返京的消息,顺便捎带上了太子殿下给她的赏赐。
魏珣一时兴起给她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萧棠自以为早已习以为常。然而打开檀木盒看见这件小衣一角,她还是一下子就被惊得面红耳赤。
太子殿下私底下的趣味,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得多。
然而如今除了来求魏珣,萧棠也再别无他法。历朝历代前去那片蛮夷之地和亲的宗室女都不得善终。
回屹不止时局动荡,其风俗更是骇人听闻,什么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嫁过去的中原女子看似身份高贵,实际上在那儿连个人都算不上,形同被买卖转手的器物,不过几年,身上便没剩下几块好肉。
她不愿意。
好不容易在燕京如履薄冰地活在现在,眼见马上就能自由,她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
魏珣仍不开口,少女轻吸了一口气,手指攥紧垂落的衣裾,欲要主动开口。
——“砰!”
车轮毂忽然发出巨响,马车猛烈晃动,萧棠眼前一花,只觉后背被一股无形的大力猛推了把,直直向前栽去。
若非男人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头,只怕她会直接一头扑到他腿间。
她还惊魂未定,就听见马车外吴年紧张告罪:“殿下,方才是大雨冲破了路,车夫没看清,可有惊扰到您?”
萧棠生生咽下了到嘴边的惊呼。
魏珣的掌仍落在肩上,她借势撑着地毯稳住身子。两人间原本就不远的距离忽的一下拉得极近,萧棠的上半身几乎完全贴着他华贵的衣袍下摆。
少女的裙裾与男人的衣边交叠在一起,松散垂下的鲛绡纱抚过鹿皮靴面,墨黑的鹿皮靴上覆过一层朦胧的柔光。
哪怕有一帘之隔,哪怕清楚吴年不会窥见车厢内一丝一毫,萧棠瞧见如此情形还是不由窘迫。想蜷过身,刚一动,肩上的力道就重了一点。
萧棠不再动了,乖乖维持原样。
魏珣的视线移开,指节却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她肩头的肌肤。落在肩上的青丝被抚得凌乱。
明明是极为亲密无间的动作,他却做得很随意,不像调,情,倒像平日闲来无事时把玩常戴的那串佛珠。
“无事,路况如何?”
男人的指节犹如玉雕,修长,冰冷,指腹却覆了一层薄薄的茧,抚过时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粗粝。少女的呼吸声不由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紊乱起来。
始作俑者却仍旧十分平静。
等吴年汇报完路况,他道:“派人去一趟安抚司。”
萧棠只知道安抚司是跟赈灾有关的官衙。
沙灾之后若逢大雨,最怕水泄土崩,后患无穷。为了预防燕京以及周边涿州等地洪灾,安抚司这时候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燕京城四衢八街,难免有顾及不周之处,若不闹出事故,惹得圣上追究,大多人都睁一眼闭一眼,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魏珣却不同。
对百姓而言,魏珣确实是个极好的英明储君。
但对萧棠而言……此时肩头的痒意连成一片,明显得无法忽视,魏珣却似未察觉她的异样,还在继续若无其事地吩咐着帘外人。
不知道多久过去,外边终于恢复了安静。马车继续行驶,魏珣收回手,视线重新移回了她的脸上。
萧棠的手臂聊胜于无地遮起身前,脸已经红得快滴血:“皇……”
此情此景,剩下那个字实在没脸再说出来,最后都含糊成听不见的音节。
“你的,还是吴年的主意?”
完全没想过的问题。萧棠一愣,抬头望向魏珣。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电光石火之间,她忽地想清楚了关窍。
今早吴年拿给她此物,旁敲侧击提醒她去迎接太子,她虽有许多心思,却从未怀疑过真假。
魏珣不是没有叫她换上那种穿不出去的衣裳。他在世人眼中是处事清介、庄重疏远的玉面菩萨,在她面前却早已懒得掩饰骨子里的恶劣凉薄。
赠她如此名贵的纱帛,却专门做成如此轻薄于人的式样,萧棠知道魏珣能做得出这种事。
可听魏珣的言外之意,这式样不是他的吩咐,是吴年擅自揣度太子殿下的心思,让她这般讨好魏珣。
就如同一年前,吴年默许被下药的她误闯入太子院中。
在魏珣眼里,这全都像是她刻意为之的引,诱。
意识到这一点,萧棠的脸颊骤地滚烫。她匆匆拢上衣衫遮掩好,往后挪着解释:“不是我——”
话刚说出口,她从一旁铜镜中瞧见了魏珣眼底玩味,像是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
这般阴差阳错的误会,费尽口舌解释又有什么用,不过叫太子殿下觉得她心口不一。
可让她承认,她又实在说不出口。
唇瓣嗫嚅了一会儿,萧棠别开脸,紧紧捏着衣襟,迟迟没说出句所以然。
一阵凉风吹过,冷意顺着帷帘缝隙争先恐后涌入。少女的脸颊飞红若霞,分不清是冷的还是羞恼的。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魏珣道:“过来。”
攥着衣襟的手指一下子用力得发白,萧棠不知道他又一时兴起要做什么。
但太子殿下的命令向来不容违背,饶是她再忐忑,也不得不期期艾艾地移了过去。
刚到他身边坐下,魏珣便忽地侧过身。男人修长的身影覆了过来。
她下意识往后蜷缩,腰肢却被不由分说地搂住,紧接着便压下一阵厚重的暖意。
对男人来讲正正好好的鹤羽大氅披在她身上实在太过宽大,羽翎间涌出了几缕若有若无的檀香,暧昧不明地拂过她的脖颈。
世间罕见的金銮鹤羽驱散了周身寒冷,萧棠心头紧绷的弦骤地一松。
魏珣不计较,她自然识趣,倚到男人肩上,又轻又柔地道:“多谢皇兄垂怜。”
头顶上响起的声线意味难辨:“就会这一句?”
萧棠哪里想得出多余的好听话,就是想起来,对着魏珣那张清冷得似是没有七情六欲的脸庞,也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贝齿碾过唇瓣,她没有吭声,柔白的指尖却前伸过去,轻轻勾了勾男人腰间月白滚金的束带。
足足一年,她已经学会了有求于太子时应该怎么做。
马车正好停在宫外某处看似并不起眼的宅院门前。太子居东宫,鲜少有人知道他在宫外还有一处私邸。
这处宅邸的装潢与东宫大相径庭,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而在此处的太子殿下,亦与东宫那位光风霁月的储君截然相反。
庭竹密密深深,簌簌作响,掩去猛烈拍打的疾风骤雨。素来温和的男人常年拉弓骑马,并非旁人想象中那般文弱静敛。
“殿、殿下,”灯火摇晃,她的声气也跟着断断续续,“我同回屹和亲之事——”
“专心。”
不轻不重两个字,把萧棠所有想问想说的话都堵回去。
许久未有纾解的男人不知轻重,着实令萧棠难以招架。桌案上的杂物被晃得散落一地,她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昏死过去,又什么时候重新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最先袭来的便是难言的酸软,萧棠缓了好半晌才终于有了点力气,撑着丝衾勉强坐起身。
绣着衮龙纹样的床幔引入眼帘,平常纤尘不染的地方如今乱得一塌糊涂,足以窥见先前的情状有多教人脸热。
身旁不知何时空了,一寸千金的鲛绡纱被撕开扯裂,随意扔在榻边。
侍女早已等候多时,听见动静连忙迎上来,恭敬地道:“姑娘,奴婢伺候您更衣洗漱。”
邸墙之内,无论是跟随魏珣到此张罗的宫侍,还是一直在这儿伺候的仆婢,都绝口不提她的身份,只含糊地称一声“姑娘”。
萧棠轻应。她浑身乏软,乖乖任由着侍女忙前忙后的摆布,换上崭新的淡粉缎裙。
因着她在此处折损了太多件衣裙,每回一来,不需要吩咐,下人便会颇具眼力地在旁边备上新的。
她先前装病躲着魏珣,为了装得更像回事,有意少吃几口,腰肢清减了些,衣裙穿上身竟也正合尺寸,分毫不差。
缎裙也许是在魏珣的衣裳边放了一段时辰,沾染了几分他素日的味道,清冷而熟悉的焚木檀香随即扑鼻而来。
太子少时受得道高僧赏识,在护国寺习过佛法,入朝为政后也一直保留着焚香诵经的习惯。
经年累月下来,拂袖之间都带着旃檀气息,矜贵凛然,不可冒犯。
萧棠低垂下眼,轻声提醒侍女:“避子汤呢?”
似是没料到她会主动问起,正在绾发的侍女愣了一下,才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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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将一直温着的汤药端上来。
玉盘里还贴心地放了蜜饯,萧棠没动,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苦意还在舌尖蔓延,又听见侍女道:“殿下特地吩咐我们不必打扰姑娘歇息。姑娘若是疲累,可以再多睡些时辰。”
一下了榻,魏珣对她倒从未苛待。就算她晚些回宫,东宫的人也会帮忙打点。
只是萧棠向来谨小慎微,每回天色蒙蒙亮时,便自觉地回了潇湘殿,从不久留。
可今日不同往日,傍晚便是朝贡会,皇帝亲口吩咐了要她出席,分明就是要在宴上赐她和亲。若魏珣肯帮她,应当有所安排才对。
他只字未提,叫她心头没底。
难道是魏珣瞧出她先前故意装病,又越过他擅自去找皇后,心生不虞——
萧棠轻吸了一口气:“殿下在外间吗?”
“是,殿下有政务在身,姑娘还是莫要去叨扰——姑娘!”
在侍女急匆匆的劝阻声中,珠帘被撩开,萧棠提着裙摆,翩然走至魏珣面前。
外间早已收拾干净,丝毫不见先前折腾出来的满地狼藉。初春尚且昼短,天幕起了雾,愈发黯淡无光,只留一豆青灯。
男人正随意倚在罗汉榻边,瞧着刚拆开的密函。
他新换了一身纤尘不染的寝衣。魏珣洁癖很重,萧棠早有耳闻。
她袅袅拜伏,柔声道:“皇兄。”
哗啦一声,密函翻过一页。
魏珣没应她,偌大的屋室只听见不远处的侍女扑通跪地,紧张而急促地向太子告罪。
“皇兄,”少女膝行到他脚边,手竟大着胆子去抱魏珣的腰,下巴也顺势枕在他膝上,嗓音楚楚,“阿棠方才做了一个噩梦,醒后独处于室,心头恍惚,还以为梦已成真……”
她轻声喃着传闻中宗室女远嫁回屹后种种可怖的场景,有几分是装出的可怜,也有几分是当真惧怕。
魏珣任由她亲近着,视线却似乎还落在那密函上,也不知道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阿棠孤身一人,若无皇兄庇护,在深宫中便如履薄冰,时时心惊胆颤。”
察觉到男人的目光上移,落在她的脸侧,萧棠低垂的眉眼愈发的轻而哀愁,指尖攥住他腰际衣料,语气柔顺极了:“傍晚的朝贡会,皇兄会同阿棠一起去吗?”
话音落下,一片安静,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顷刻后,魏珣伸手撩开她散落在密函上的发丝,不咸不淡地道:“朝贡会搁置,不必去了。”
萧棠愣住。
她想过魏珣可能命人帮她周旋,却没有想过处理得这般干脆。
她回过神,连忙歪过脸,像只猫似的蹭了蹭魏珣的手,依赖的姿态真切了几分:“怪阿棠没用,招惹来那么多是非,最后还得麻烦皇兄解决,幸亏有皇兄,不然……”
后颈突然被捏了一下,未说话的话变成一声低嗔。
……昨夜三番五次便罢,还来?
然而刚刚承了魏珣的好处,就算想翻脸不认人也不能挑这个时候。萧棠攥紧了他的寝衣,乖乖地受着。
她的乖顺丝毫没有勾起太子殿下怜香惜玉的心思。男人毫不收敛力道,手掌往下,正好碰到她肩颈后被宫女弄出的伤处。
萧棠吃痛,忍不住轻呀出声。
魏珣不但没收手,指节还摩挲了下伤口:“疼?”
简直是明知故问。萧棠低低道:“很疼。”
头顶上响起声短暂的轻嗤:“那在坤宁宫时怎么不说。”
萧棠一愣,唰的抬眸望向男人沉静的脸庞。
她被宫女押住时,他明明还没有来。
魏珣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的答案。他收回了手,吩咐跪在旁侧的侍女:“找些祛疤的药膏。”
…………
纵使身子不支,萧棠也仍旧在辰时前回了宫。
潇湘殿大门紧闭,寂寥幽静,只在不起眼处悄悄开了一扇暗门。贴身侍女瑞雪早已等候多时,一见着她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殿下,和亲之事如何了?”
“别跑这么急。”萧棠握过她的手,轻声解释,“魏珣答应了帮我,不必太担心。”
瑞雪松了口气,可很快又面露忧色:“殿下既又去求了太子,那先前那些避着太子的算计,岂不是都统统作了废……”
萧棠伸手抚上颈后的伤口,低声道:“作废了也罢。”
她后怕地想,太子殿下手眼通天,若真要查她,她那些小动作想必瞒不过去。
万幸魏珣对她并不上心,并没发觉她日日都在阳奉阴违。
3. 第 3 章
瑞雪继续问:“那殿下往后还要继续在太子面前装病吗?”
“不必了。”
从前是她天真,足不出户躲着魏珣有什么用。
说到底,她及笄未嫁,又没有亲族相护,在这天潢贵胄遍地的燕京城便如一叶扁舟,身不由己。一旦她招惹上了麻烦,除了去求魏珣,还能去求谁?
躲了那么久,兜兜转转,还是不得不主动匍匐在太子榻前,委身以求庇佑。
装病不行,她得寻别的法子。
萧棠步入内殿。汤桶里已铺上新鲜的花瓣,正泛着热腾腾的雾气。
每次她从太子私邸回来,都要重新沐浴更衣一遍。
瑞雪为她褪下层层锦缎,瞧见那雪白皮肉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忍不住嘶了口凉气:“太子未免太过分了一点!”
她自幼跟在淳和公主身边,清楚萧棠肌肤有多细嫩娇弱,稍微磕碰便会留下印子,更何况这遍体的斑驳暧昧,也不知道要养上几日才见好。
“嘘,隔墙有耳。”
一根纤细的手指挡住她的嘴巴,萧棠并未恼,轻声道:“我自己来吧。你出去取些新的银丝炭,顺便打听打听朝贡会搁置的事情。”
瑞雪自知失言,愧赧地应喏退下。
转眼只剩萧棠一人。寻常的贵族女子身边至少有四五个侍女伺候,她却早习惯了亲自梳洗打扮,慢吞吞地沐浴,擦拭,用太医院特制的药膏覆过身痕。
虽然不让瑞雪说那些大不敬的话,可萧棠也不免在心头抱怨,有些人瞧着人模狗样,怎么一到夜里下手便又狠又重?
万幸的是魏珣并不重欲,见她不频繁,一月约莫就一两回。
若是碰上像沙灾这样的大事,他忙得抽不开身,更是两个月都不会想起她。
就算她主动缠他,也顶多是一夜的事,天一亮,他定会克制得点到为止,从不流连。
这般断断续续的相会,竟然已经保持了一年有余。
外殿忽地传来动静,萧棠回过神,擦干净微湿的发梢,换好衣衫,快步走了出去。
瞧见来人的模样,她原本还算松快的心不由得一紧。
无事不登三宝殿,严嬷嬷可是坤宁宫的掌事,昨日都还懒得拿正眼瞧她,怎么会亲自会来潇湘殿这般偏僻的地方?
少女拢过衣襟,将颈间遮得严严实实后才走了上去,柔柔笑道:“嬷嬷安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使严嬷嬷并不喜萧棠,瞧见少女轻笑吟吟的样子,脸色也不由缓了缓。
但想到来意,她眼神重新凌厉,一扫殿中景象。
萧棠心头咯噔了一下。
还好她向来谨慎,东宫送来再好的器物都拿去压了箱底,偶有几件放在内殿,外殿还是一律从简。
饶是严嬷嬷眼神老辣,也瞧不出这潇湘殿的陈设有什么不对。
也不会知道昨日皇后赏赐时才会赐给她的鲛绡纱,早已被太子殿下拿来做了她的小衣。
她佯装疑惑:“我刚刚沐浴更衣,打算梳妆准备出席朝贡会。嬷嬷前来所为何事?”
“公主难道还不知道吗,”严嬷嬷道,“回屹可汗昨夜在馆驿酒后犯浑,挑衅使臣,还对陛下出言不逊,惹得陛下大怒,朝贡也只得推迟。”
这么天大的变故!萧棠面上不显,心下却着实一震。
清晨时男人闲适的模样忽地闯入脑海。他倚在青灯旁随意地翻着密函,看起来一派云淡风轻,与世无争。
事关两国纷争,太子殿下知晓多少,又谋划了多少?
她不敢细想,只是发梢上的水珠泛起一缕淡淡的寒意,钻入后颈之中。
严嬷嬷还看着她,萧棠平复好情绪,低头道:“潇湘殿消息闭塞,多谢嬷嬷特来告知。”
严嬷嬷:“淳和公主,恕老奴直言,你也知道圣意如何。那可汗与你的亲事是作了废,但可汗的弟弟效忠大邺,有望取而代之,陛下也愿意把你另配于他——”
少女的指尖扣住掌心。
“还多亏太子替你说了一句情,此事才作了罢。”
萧棠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太子?”替她说情?
严嬷嬷不错过她脸上神色一丝一毫的变化:“公主当真半点没预料到,也没私底下求过太子殿下?”
她专门来此,正是为了问清此事。
萧棠的身份何其微妙,沾上了都说不清。
皇帝当年北上清君侧,萧棠的父亲功不可没。萧父战死,皇帝大恸,当着众人的面立誓收遗孤萧棠作义女。后面登基一统,萧棠也自然而然成了异姓公主。
可天家薄情,随着当年那一批宿将功臣流放的流放、抄斩的抄斩,萧父当年的同僚被抄家审问,几桩关于萧父的旧事也跟着翻了出来,直指他那时与叛党联系,疑有不臣之心。
斯人已逝,此事不好追究,亲口封的公主身份也不好再罢黜,可谁还不知道皇帝心里有了疙瘩。
朝廷上正是多事之秋,太子忽地替萧棠说话,皇帝这般多疑,若是受人挑唆,怀疑太子与萧父的同僚、那群抄家的叛党有干系可怎么办?
这淳和公主瞧着柔弱可欺,可严嬷嬷混迹宫中多年,一眼就认定萧棠绝对是个有手段的,指不准私底下如何卖弄算计。
萧棠也只觉意外:“嬷嬷误会,我的确不曾求过太子殿下,更不曾预料他会帮我说话……”
前半句假,后半句却是真。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窘迫。魏珣想帮她周旋,大可派幕僚手下,怎会亲自替她说情?
严嬷嬷眯了眯眼,咄咄逼人:“淳和公主,皇后娘娘特地差了老奴前来问询,若你有半句假话,后果可想而知。”
萧棠水润的桃花眼直直望向她,反问道:“那嬷嬷觉得,前朝的事,我一介女流何能左右?”
严嬷嬷一顿。
第二回了,她第二回被一个还未满十七的小姑娘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宫干政是大忌,萧棠问得轻巧,可她再多答一句都是错。
冗长的寂静过去,萧棠话锋一转,主动给了台阶:“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惦念义妹,我对娘娘与太子的恩情感激不尽,若嬷嬷见着太子,还麻烦替我谢过他。”
这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把严嬷嬷剩余的话全堵回了嗓子眼。
严嬷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只挤出一个“好”字,沉着脸甩手而去。
萧棠目送着她回坤宁宫复命。
直至老妪的身影渐渐变小,小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少女才迟迟地收回了目光。
严嬷嬷前脚刚走,瑞雪后脚便端着银丝炭小跑了回来,风风火火带来了同样的消息。
魏珣在众臣前说她是忠臣遗孤,安置京中可抚民心。
不止是替她说情,更是在替她父亲洗冤。
“……惜薪司那群人也当真是踩低捧高的货色,一日一副嘴脸。昨日奴婢去取物什时一个个都不耐烦,话里话外就是嫌弃公主体弱多病。今日一听说太子帮了公主,全都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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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奴婢搭话呢。”
瑞雪哼道:“没心肝的狗奴才们,奴婢哪会跟他们多说一个字!”
瑞雪绘声绘色地同萧棠讲起来那群人如何谄媚,萧棠对宫中这些人情冷暖早已看惯,心下倒无波澜。
她只在意:“如今是阖宫上下都知道此事了吗?”
瑞雪干脆地点了点头,又道:“对了,奴婢回来时还碰见了吴年公公,他特地问殿下是否知晓了此事。”
吴年长袖善舞,又很关照她,主动提起此事,就是在提醒她还要再去谢过魏珣。
道谢总要有些讲究,萧棠想了想:“正好我苏绣的功夫还未生疏,你去我的妆奁里翻一翻,拆些上好的针线。”
她吩咐完,却见瑞雪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怎的了?”
“殿下,奴婢自知不该多嘴,但是、但是,”瑞雪支吾了半晌,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殿下之前说打算与太子撇清干系,那现在……”
萧棠静了静。
“太子殿下对我有恩,我自然该真心实意地感谢他。”
她垂下眸,轻轻摆弄着指尖:“但用这种法子求人,不是长久之计。”
哪怕她并非天家血脉,未上玉牒,可到底是以公主身份在宫中长至及笄,也跟着称魏珣一声皇兄。
就这一点,就足够让人大作文章。
太子殿下是克己复礼的储君,是天上皎皎月,远山皑皑雪,怎容丝毫淤泥沾身。
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只可能是她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可她不想死,她想要离开燕京城,离开这些是非纷争,不再受人觊觎,也不再供人消遣取乐。
要怪就怪一年前去行宫避暑时,有位世子瞧上了她。她中了药不愿屈从,稀里糊涂求到魏珣面前,上了他的榻,阴差阳错与他有了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太子殿下是天之骄子,指缝里漏出的一点东西都足够护她安稳,令她受宠若惊。
代价就是他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他想怎么逗弄她便怎么逗弄她。
萧棠心知肚明,对魏珣而言,她与那些拿来教皇子晓事的宫人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可她当初还不知自己中的是什么药,瑟瑟发抖求到他面前时,是真把他当做了太子哥哥。
她惯不受宠,在宫中宴席总位列末席,没有靠近魏珣的机会,每回都只能远远瞧见他颀长清俊的身形。
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还能听身边人说他总角之年巧胜三军的传奇事迹,说他是燕京城万千姑娘的春闺梦中人,说他温润仁善,对几个庶妹都很好,会为她们精心准备生辰礼。
那年长宁公主生辰,东宫送了一对西域寻来的不倒翁,用最上等的红玛瑙与祖母绿镶嵌,闪闪发光,憨态可掬,比席上其余的生辰礼都要别出心裁。
宴后,长宁公主追出去同魏珣道谢。
长宁公主一口一个“太子哥哥”,魏珣笑着应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叫她慢些,小心摔了。
她在一堆人中探长了脖子去瞧,想看清楚那一高一低的身影,还有魏珣脸上温和的笑意。
那是太久之前的事。
萧棠偏过脑袋,望向萧瑟飘摇的窗景。
久到她都快忘了,她曾经最想要的生辰礼,就是太子哥哥也能摸一摸她的脑袋。
“到了下月,我便及笄一年了。”
少女的声音虽轻,却分外坚定,“在那之前,我一定要跟他断干净的。”
4. 第 4 章
接下来几日,萧棠寸步不离潇湘殿,只陆陆续续从瑞雪口中听说回屹来使已经乱作了一团。
那可汗的弟弟与千里外回屹本部的人马里应外合,借机生变,取代了原来可汗的位置,又将原可汗押到宫中给皇帝赔罪,这才平息了天子的怒气。
至于原来的可汗是否真是故意醉酒犯浑,还是遭人设计,宫人三缄其口,不敢多加议论。
朝贡会重新举行,萧棠仍旧称病缺席,未有现身。
由于先前那一出出插曲,她低调些也正合了今上的意。坤宁宫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还大手一挥送来了不少冬虫夏草,美其名曰让她好好养着身子。
来送药材的内侍宫成列出入,惜薪司、御膳房的人瞧了,也都锦上添花派了人手来问候淳和公主,潇湘殿一时间门庭若市,比之前热闹数倍。
与之相反,常常照拂潇湘殿的东宫却不知怎么没了动静,吴年再也未来过,魏珣也并没有再召她的意思。
瑞雪觉得奇怪,不免想东想西,在萧棠身边念叨。
萧棠:“我能多休息几日再应付太子,还不好吗?”
萧棠对朝堂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前朝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她父亲牵连了许许多多桩旧案。
况且皇帝偏宠贵妃与幼子,魏珣的储君之位虽然一直稳当,却并非全然无患。
魏珣晚些见她,正好给她留足了时间,让她能够好好绣一个香囊以作答谢。
宫中有专门教导公主琴棋书画与女红的司坊,萧棠跟着学了几年,都已精通一二。只是她惯于藏拙,人前从来不显露自己有何才情。
她手指灵巧,绣艺自也不差。但苏绣精细,穿针引线时需要慎之又慎,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刺破手指。
雪白的指尖陡地冒出豆大的血珠,萧棠习以为常地放在唇边轻抿了下,抿掉血珠后继续布线行针。
她并非表面上那般怜弱,早习惯了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疼。看在眼里的瑞雪却心疼得很,嘟囔道:“都怪奴婢只会做粗活,不能替殿下代劳。”
而且,“殿下,要奴婢大言不惭说,你随便绣绣以表心意就好,不必这般精益求精。太子有天底下最好的绣娘,也不缺潇湘殿这一个。”
萧棠:“可潇湘殿只给得起这一个。”
除了这点还过得去的绣艺外,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便只剩这副身体。
上回在马车里遭魏珣误会玩味,回想起来已经让萧棠羞得无地自容。若非魏珣要召她,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再主动去见他。
更不想再揣度他的心思,绞尽脑汁去想讨好他的法子,简直是自取其辱。
“……算啦,先放着,”少女放下针线,“一时半会也绣不完,不如先去御花园散散心。”
今日风和日丽,御花园新芽初绽,本是个闲游的好去处。然而没走几步,女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便打破了宁静。
“前面亭中好像是长宁公主、六公主与她们的伴读等人,”瑞雪低声道,“殿下,右边正好有一条小径,咱们绕行错开吧。”
作为货真价实的天家血脉,那群公主自幼就不屑于与萧棠为伍。从前在司坊上下学时她们就视萧棠如无物,萧棠也不在意。双方常年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今日有所不同,她刚准备绕行,就见长宁公主身边的侍女三步并两步走过来,福身道:“淳和公主,我们殿下有请。”
说着请,言辞却没半分恭敬,直接以身挡住了萧棠的去路。
瑞雪:“殿下大病初愈,恐会过了病气给长宁公主——”
侍女无视她,对萧棠重复了一遍:“淳和公主,我们殿下有请您过去。”
瑞雪沉不住气,脸色一下子变了。
萧棠不动声色地拍了拍瑞雪的手,跟着侍女走到了凉亭下。
长宁公主居主位,左右众星拱月似的陪她说话玩乐。原本是一派言笑晏晏的景象,瞥见萧棠过来,不知怎的,一个二个都默契地收了声。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长一瞬,长宁公主才像是反应过来有人来了,望向亭外那道纤细的倩影:“姐姐来了?快坐吧。”
她偏过头,斥道,“不长眼睛的,还不快点给淳和公主倒茶。”
长宁公主模样矜傲,一瞧就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姑娘。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才刚及笄,是皇帝最小的女儿,在众位皇女中最受宠爱,母亲因她连年晋位,如今已是四妃之一。
萧棠在席末落座,便听长宁公主道:“听闻姐姐病了好一阵,如今瞧着气色,应该好些了吧?”
她年前明明装病了那么久,可看长宁公主那一脸关切,就像是才刚刚听说就来问候她了一样。
若是不知情的,还要感叹一句姐妹情深。
萧棠顺着她说:“承蒙陛下赏赐的药材,好了许多。”
“只有父皇赏赐了药材吗?”长宁公主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我前日听说太子哥哥替姐姐说了情,东宫应当也很关心姐姐的病吧。”
提起太子,周围一双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萧棠脸上。
萧棠心头一哂。
原来一反常态邀她小聚,就是为了这个。
也对,若非她与太子殿下扯上了关系,这些人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
她与长宁公主等人上一回见面还是除夕宴上。碍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宁公主没有像从前那样无视她一走了之,敷衍地说了几句吉祥话。
但也仅此而已,哪儿比得上此时这般热情。
“……我从前没见姐姐同太子哥哥说几句话,还以为你们之间不大熟悉。没想到太子哥哥这般疼你。”
长宁公主撑起脸,“不像我,他都不曾过问我的婚事。”
萧棠还是那一套说辞:“和亲乃是两国之好,太子在意的是国事,而非我的私事。”
长宁公主抿起嘴唇,从头到脚打量起她:“太子哥哥先前或是后来没有私底下与你说过什么吗?”
萧棠道:“我与太子并不相熟。”
长宁公主不说话了,她身旁另一人反而开了口:“太子殿下一贯宅心仁厚,又是菩萨心肠,替淳和公主说话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不论如何,淳和公主的父亲到底是战死沙场的老臣……”
长宁公主笑了下:“也对,太子哥哥心地仁善,微服私访时见到路边乞丐老妪都会施以援手,况且要去和亲的是淳和。”
她语调轻快,说出的话却有意无意夹着刺。
话音刚落下,萧棠四周的人都心照不宣似的哄笑起来。
有人立即接话道:“恐怕淳和公主自己也没有想到,蛮夷人一见钟情的会是她这般的女子。”
“别说淳和公主了,谁能料到蛮夷之地的男人的眼光,与咱们大邺这么大相庭径呢。”
一听说她并未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眼,这群贵女们便连装都懒得再装,顷刻恢复了原样。那一声声的笑语之中,几乎都是对萧棠的评头论足。
燕京女子崇尚典雅端庄之美,萧棠不止生得艳丽,还病歪歪的没个正形。也就是蛮邦人粗浅鄙薄,只看中相貌身段,才会对她一见钟情,还求娶得如此沸沸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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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
这般的奚落,萧棠经历过不知道多少遭。她佯装不察,蹙起眉:“可汗只是念我为江南人士,想请我替他介绍江南织品,陛下也并未下旨命和亲。”
她往旁边无人处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姊妹们还请慎言,免得叫有心人听了,以为长宁公主在假传圣旨。”
长宁公主一下子坐直,嘴角的笑瞬间没了。
可萧棠黛眉忧愁,看起来像是真担心她,教人不好当场发作。
长宁公主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场面一瞬变得有些尴尬。
当然,尴尬的只有其他人,萧棠仍旧是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捂唇咳了两声,轻柔道:“我还病着,怕过了病气给姊妹们,先回去歇息了。”
她离了凉亭,尚未走远,身后人便继续议论起来。
她们丝毫不避讳着萧棠,又或者就是刚刚被萧棠落了脸,心里不爽,有意让她听见:“……想也不可能,她不过就是个孤女,哪来的手段从中周旋?”
“何况就是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周旋到东宫那儿去。”
“只不过是运道好些,父亲有个名头,太子殿下慈悲为怀,惦念着她父亲,帮衬了一句话而已,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人故意传得神乎其神……”
直到走回潇湘殿,关起大门,瑞雪终于忍无可忍,脸都气得发红:“长宁公主未免欺人太甚了!”
萧棠倒不在意:“以前不也如此。”
在皇宫中长大的人怎么会不爱争,争谁的衣裳头面华贵,争谁的封号特别,争谁得父兄的宠爱更多。
况且,魏珣不止是她们的兄长,更是太子,是文臣之首。
他能给她们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
太子殿下若是夸了一句名不经传之辈的诗赋,那人不出一日就会声名鹊起,被燕京权贵争相追求墨宝。
既然他说她是忠臣遗孤,不论皇帝如今信与不信,旁人以后是绝不敢再随便往她父亲身上泼脏水。
“……我今晚挑灯绣完这只香囊,你明日拿去给吴年,托他谢过太子殿下。”
萧棠瞥了眼瑞雪,提前拆穿了她的心思:“不要提我的伤。”
“奴婢明白。”
…………
太子常居东宫,此间处处都随了魏珣的秉性,琼台玉阙,兰庭竹室,银蟾台榭,玉壶天地,置身其中,难免叫人恍惚生出梦游错入仙境的错觉。
吴年低头疾步穿过游廊,将回屹使驿的密信呈到太子桌案前。
魏珣眼也没抬一下,继续看着手中残缺的案牍。
此时不该多嘴,只该默默退下。然而想着袖里的香囊,他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香囊也呈到了男人手边,低声道:“这是淳和公主给殿下的谢礼。”
吴年深知太子殿下的处事,本以为魏珣不会理会,说了这么一句后就打算告退。
谁知,魏珣竟瞥了一眼。
吴年福至心灵,立即全盘托出:“潇湘殿的侍女说,淳和公主对殿下感激不尽,无以回报,这几日连夜挑灯做了一只六尾锦鲤纹的香囊。”
“奴才瞧着这香囊细致,比之宫中绣娘的手艺都不相差。应当是淳和公主心系殿下,为此彻夜不休,唯恐容颜憔悴,才没有亲自来见殿下,只能托侍女相送……”
女为悦己者容,淳和公主应当也不例外。
他瞧着太子殿下对这只香囊似乎有些兴趣,便想趁机为萧棠说几句好话。
然而一番舌灿莲花下来,男人只是轻轻嗤了声。
“你倒很留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5. 第 5 章
香囊送出去后如石沉大海,魏珣并未表示,只有吴年送来了些太医使特制的芙蓉珍珠粉膏。
瑞雪悄悄端详了半晌少女瓷白无暇的脸蛋,遗憾地想,这些粉膏实在没有用武之地。
可据说这是专供给宫中贵人们养颜所用,贵重万分,若是压箱底了又太可惜。
于是瑞雪当机立断,决定拿来为萧棠养护双手。
萧棠赶工赶得匆忙,手上留下了好些小疤。她绣的六尾锦鲤式样复杂,用的针比寻常的针长,伤口更深更密,便更不易恢复。
美玉生瑕,瑞雪每每瞧见,都心疼得打紧。
萧棠看了眼瑞雪手中的青瓷药瓶,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伤口。
她生得白,有一点红的褐的便十分扎眼。
“不用了,”萧棠道,“让伤慢慢好吧。”
瑞雪不解,萧棠却不能明着解释,只笑道:“我用不上,不还有你吗?你拿去用就是了。”
她打的是个鬼主意。太子殿下目中无尘,若与她行事时发现她手上伤未好完,说不定还能少些兴致,也叫她少吃些苦头。
不过,接下来两日,魏珣仍旧未有召她的意思。
萧棠有些意外。上一回魏珣在床笫间前所未有的肆行,她本以为是他数月未有纾解的缘故。既是如此,最近召她应该会更频繁些。
没想到还跟从前一样。
不过转念一想,每日送到东宫之中、太子案前的稀世奇珍不计其数,想要攀附太子殿下的女子亦如过江之鲫。
魏珣对她只是一时兴起,若她不再主动讨好献媚,这份兴趣持续了一年,也到了该淡下去的时候。
这正合了萧棠的意。
她已经下定决心,下月生辰之前一定要跟魏珣断个干净,再尽早想办法远离燕京这处是非之地。
如今看,第一样并不难,但第二样……
萧棠已有些头绪,但尚未等她理清,潇湘殿便又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坤宁宫的侍女立在殿外,说皇后娘娘要见她。
一听见坤宁宫的字眼,萧棠脑海中闪过先前应付严嬷嬷的话语。
她反复去细想,应当没有什么纰漏。
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后对她有万分不满,事情也已成定局。作为中宫皇后,她贯然不会跟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计较,有失身份,又有损颜面。
那现如今忽然召她,是意欲何为?
来的侍女嘴严,不会透露半句,只道:“娘娘已在坤宁宫静候公主,公主莫要让娘娘久等。”
话到这个份上,她便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萧棠按捺下忐忑的心思,跟着侍女前去了坤宁宫。
一到坤宁宫外,便迎面见到一位内侍走出来。
那内侍低眉顺眼,可萧棠瞧了一眼便觉得眼熟。
再一看服制,原来是东宫里的人。
萧棠一下子生出许多有的没的联想,思绪也从东宫瞬间到了宫外那处不为人知的私邸。
她当然是怕自己跟魏珣的关系被人发现的,但她也清楚,魏珣同样不会容许他们之间的关系被外人知晓。
并且,东宫有足够的手段掩人耳目。
她擅自出入皇宫,屡屡夜不归宿,东宫都已经命人打点过。
吴年已经跟她通过气,就算有人手腕了得,抽丝剥茧地往下查,最多最多也只会查到她前往了宫外家父名下的旧宅。
虽然犯了宫规,但她到时候用一句思念亡亲也能应对过去。
哪怕皇后娘娘是魏珣的亲身母亲,应当也没办法打探到他私底下那些荒唐之举吧?
胡思乱想着,侍女已领她走到殿中。
萧棠收回神,垂首行礼:“请皇后娘娘安。”
隔了好一会儿,高台上才传来妇人不紧不慢的声音:“抬起脸来。”
萧棠愣了一下,才依言抬起了脸庞。
午后晴光宜人,光华斜入窗棂,映在少女姝色明丽的脸上。
严嬷嬷眯起眼睛,再度正眼打量起萧棠。
少女虽抬着脸,视线却仍规矩地低垂着,显得十分温驯柔顺。
饶是严嬷嬷再看不惯淳和公主,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公主殿下是颗蒙尘的明珠。
她见过五湖四海采选进来的美人,那都是各地拔尖的灵秀,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却少有人能与淳和公主的样貌媲美。
饶是她再安静,再卑微,也无法遮掩住那一副艳绝燕京的皮囊。
可这世道,拥有如此美貌却无法自保,便如稚子抱金行于市,未必是件好事。
且不论对萧棠一见钟情的回屹可汗,严嬷嬷还记得一年之前,皇后娘娘母族那位世子也曾闹着要娶萧棠为妻。
淳和公主的身份哪里够上做高门妻、世子妃,侯爷跟侯夫人当然不能同意。
可那混世魔王纨绔惯了,是个犟骨头,又不知道被萧棠下了什么迷魂药,就是指名点姓非她不娶。
为了同萧棠多些来往,还特意大闹家中,相逼侯夫人去找皇后娘娘说情,将淳和公主也破天荒地列入了去行宫避暑的名单。
只是那世子在行宫中酒后失言,家族唯恐牵连到太子殿下的声誉,连夜将他送到千里之外的叙州府,他与淳和公主的事才没了下文。
也幸好如此,不然依照世子的性子,肯定还要让皇后娘娘头疼好一阵。
萧棠体弱多病,常年深入简出,都能接二连三惹来那么多番倾慕,也不知假以时日,她若是再长开些,多露几次面,还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当真是个祸水。严嬷嬷心头感叹了一声。
投到她脸上的目光持续了不短的时间,萧棠一动不动,任由人打量。
忽然,她听见皇后问:“本宫记得你已经及笄了,可有心属的郎君?”
……啊?
原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的对策在一瞬间统统失了效,萧棠万万没有想到皇后特意召她来,竟是为这种事。
她未曾掩饰脸上错愕,顿了一顿才柔声应道:“不曾。”
皇后又问:“之前可有什么指腹为婚的娃娃亲?”
“也不曾。”
“……寻常人家的女儿,到这个年岁大多都定了亲,出了嫁,最迟也该让家里人相看夫婿了,倒可怜了你。”
皇后抚着指尖丹蔻,说着可怜,慢悠悠的语调却未必有多少真情实感的怜惜。
她话锋陡然一转:“你虽非本宫亲生,可本宫也算你的义母。”
如果说刚被问时,萧棠还有些懵,现下她已经完全反应了过来。
——皇后竟然起意要为她挑选婚配。
她已及笄一年有余,若皇后当真是出于义母慈心,不可能到现在才惦念起她未出嫁。
个中缘由,联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不难想清楚。
肯定又跟魏珣脱不了干系。
这些贵人一旦起心动念,动动手指,或是说一句话,就足以叫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但也未必是坏事。
萧棠拜伏在地,并未直接答应或干脆拒绝,而是轻缓应道:“娘娘是中宫之主,母仪天下,慈悲为怀,能得您为义母,是儿臣之大幸。”
皇后轻笑了声,也不知有没有将她这番恭维听进去。
萧棠睫毛轻颤,试探性地道:“儿臣斗胆想问,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是皇后想要她嫁人,还是魏珣授意,两者天差地别。
皇后:“女儿家的事,便不必叨扰太子了。”
言外之意,这是皇后自己的主意,并且不打算告诉魏珣。
萧棠心中已有思量,应了声是,“儿臣自知家父之事已经惹来了不少麻烦,若再让娘娘为儿臣掌眼,不知会不会令坤宁宫节外生枝……”
说着说着,她的语调已经染上了愧疚。
见她如此谨慎懂事,皇后倒是满意了不少:“起来吧,不必这般局促。”
萧棠站起身,却还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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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愧于面对她的样子。
“本宫只是随便问问你中意什么样的郎君。若是有,身份又合适,便替你做一回主。既然没有,以后再议也是一样的。”
萧棠懂了。
皇后娘娘的意思很明显,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不会光明正大插手她的婚事,替她相看夫婿。
可她若相中了谁,想要嫁人,皇后也愿意成全。
大邺风俗开放,不似前朝那般流行盲婚哑嫁。可她若想要择一良婿,却还是少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只是,“儿臣愚钝,不知怎样的身份,在娘娘心中谓之合适?”
皇后不答反问:“淳和觉得呢。”
这话似是闲谈,却不能随便回答。
萧棠紧咬住唇,思索良久,才认真道:“儿臣不求夫婿拜侯封相,飞黄腾达,只求品行方正,家风严谨,最好是江南人士,能与儿臣归乡生活。”
皇后侧目:“此话当真?”
萧棠:“婚嫁是女子人生大事,儿臣不敢有半句欺瞒娘娘。”
这些要求,她早已想好,只是未有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地一一罗列。
这世道,女子很难独身行于外。想要名正言顺地离开燕京,唯有成亲的由头最合适,她得抓住这个机会。
但萧棠想起先前那位穷追不舍的世子,心头不由得一紧。
若皇后的本意,其实是想令她去做燕京哪位高门大户的续弦、继室,或是许给那些名声太过狼藉,寻常贵女都不愿意嫁的膏粱子弟……
难不成她还要去求魏珣吗?
万幸的是,皇后笑了下,道:“若真是这样的男子,与你也算合适。”
一颗心重重落地。
“明日宫中便有宴饮,你若身子好了,就一同去吧。”
皇后没有明说,但萧棠也心知肚明,这绝非一场普通的宫宴。
她重重叩首:“多谢娘娘。”
…………
瞧见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严嬷嬷收回目光,望向有几分倦态的美妇人,连忙上前为她按捶肩颈。
一边按摩,又一边感叹道:“娘娘着实仁慈,淳和公主为您跟太子惹了那么多是非,您还愿意替她安排婚事。”
贵妃与誉王那派的臣子这几日频频上谏,暗指太子与谋逆旧党勾结。若非太子殿下早有准备,借此反将了一军,指不定真会被他们泼上了脏水。
皇后揉了揉眉心:“本宫只是在替子霁考虑。”
子霁是魏珣的字。
光风霁月,正如其人。
“子霁替她父亲说了话,固然能够拉拢人心,但从今往后,大家都认淳和算是东宫麾下的了。”
魏珣行事无可指摘,有心之人只得从他身边的人下手搬弄是非。若萧棠往后再招来什么乱子,定会波及到东宫。
如此一来,还不如趁早顺水推舟,把萧棠打发去嫁人了。
若能把她嫁到千里之外,再也不会有消息传回燕京,对东宫有什么影响,自然更好不过。
这一点,皇后并未挑明。
她也是女子,怎会不明白女子的野心?
萧棠身处皇家,见惯了荣华富贵,又长了副足以将人迷得神魂颠倒的脸蛋,若不甘心就此离开燕京,想要往高处走,嫁进什么世家大族,其实也无可厚非。
只是没想到萧棠与她会不谋而合。
“……确实是个聪明的姑娘。”皇后喃着,心下高看了萧棠几分。
严嬷嬷倒想起刚刚那位东宫内侍。
皇后想见太子,屡屡派人前去东宫问询,太子却始终没有出现,只是命身边心腹前来以尽孝心。
太子殿下仁民爱物,素崇孝道,可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私底下的关系早已经微妙到了极点。
“事关太子,娘娘当真不要派人去东宫知会一声吗?”
皇后似是有些疲倦,合眼道:“告诉了子霁,反倒让他以为坤宁宫又多管闲事,罢了。”
6. 第 6 章
从坤宁宫回潇湘殿的路不短,萧棠却头一回感觉只是须臾之间。
原因无他,她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坤宁宫中那一番对话,压根顾不上外物。
连瑞雪唤她,萧棠都没听见。
“……殿下!!”瑞雪急了,“皇后娘娘是不是为难您了,您怎么一脸魂不守舍的?”
萧棠这才回过神,瞧见瑞雪一脸心急如焚,连忙否认:“只是出了些变故。”
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跟着瑞雪进殿,合上宫门,三言两语交代了方才的事。
瑞雪也始料未及,皇后不止没有为难殿下,竟然还突发这般好心?她睁大眼睛,结巴道:“那、那、那殿下的意思是——”
萧棠垂下眸,盯着手上的疤痕。
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时,桃花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我想,机不可失。”
是的了,她一个囿于深宫的女眷,父兄阵亡,母亲早逝,所谓的亲族与她关系浅薄,又远在江南,对燕京中事鞭长莫及,无能为力。
若是没有靠山,到了年岁,就只有被那些贪声逐色的权贵子弟挑拣与唐突的份。
但若皇后对她的婚配上了心,情况便大不相同。她可以安安心心地挑选一位妥帖的郎君,顺顺利利回到家乡安稳度日。
燕京城这地方,一块石头随便砸进人堆里都能砸死五个朝臣三个公侯,她的公主虚名自然是不够看的。
可是若远在江南,地方的衙府总要敬她两分,加之夫家照拂,她总不必再像现在这样难堪。
况且,等到了江南,她也可以同母族那边的人联系,多加筹谋,想办法在当地站稳脚跟。以后就算所托非人,也有了自己的倚仗跟底气,不必再像这般日日如履薄冰。
前前后后,她都想好了。
萧棠知道自己的想法带着些天真,但无论如何,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好。
况且,尽管皇后没有明说,但她隐隐有预感,皇后也是想让她这个烫手山芋离开燕京的。
既是如此,若再有哪个燕京的世家子弟看中了她,再闹出什么事,皇后肯定也会想办法庇护她万全。
她也就不必再去求魏珣。
但,说到魏珣——
瑞雪问:“那殿下怎么跟太子交代?”
萧棠不说话了。
还能怎么交代,当然是先斩后奏。
萧棠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总不可能她亲自去找魏珣,口口声声跟他说,她准备琵琶别抱。
她虽未出阁,但也懂那些男女间的人情世故弯弯绕绕。对一个男人来说,她当面承认自己起了二心,跟挑衅有什么区别?
萧棠虽打算跟魏珣一刀两断,却万万不敢跟他结仇,否则太子殿下只需轻飘飘说句话,就能让她后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她只想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魏珣既然腻味了她,她也就不必再往男人跟前凑,两人大可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做回一对最普通平凡的兄妹。
“依我对魏珣的了解,若他之后知道我要嫁人,应当……”萧棠沉吟了一会儿,“也不会说什么的。”
太子殿下目空一世,眼高于顶,对一个已经没什么兴趣,又准备要嫁人的义妹,肯定懒得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就如同一个富可敌国的商贾,若是丢了一文钱,别说命人去寻了,恐怕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至于旁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萧棠思忖几许,又吩咐瑞雪:“你借着出宫的机会,帮我去打听打听如今在燕京城有什么符合我要求的郎君。”
宫女每月或每两月是可以偷偷出宫采买物什、典当财物,或是归家探亲。如今当值的女官慈心,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特地点了出宫,是想着从宫女口中得来的消息,远不如坊间口口相传的准确。
譬如当初那位世子,宫女们只会说他来自皇后母家,身份何其显贵,只有从民间打听,才得知他当街纵马等等恶霸行径。
后来果不其然,干出了给她下椿药,逼她强从这种毫无礼义廉耻的事。
……不过,这么说来,坊间的传言也只能做个参考。
随便在路边抓一个人,哪怕是懵懂孩童,应当都能对当今的太子殿下说出一长串的溢美之词。
可谁知道他的真面目坏得一塌糊涂。
主仆间颇有默契,不需要她说明白,瑞雪便已心领神会。
打听消息得从长计议,但皇后让她参加的宫宴转日便至。
也许是看不上她从前太过朴素的衣着,宴前,坤宁宫的宫女还特地送来了皇后的赏赐。
“……娘娘念及公主常常衣不重彩,便特赐了这些衣裳首饰。这件长裙用的是金错绣绉的贝锦,寸锦寸金,娘娘待公主可是极好的。”
到底是坤宁宫的人,那宫女行事十分周密,先捧了一遍皇后,提点着萧棠记住这恩情,又说:“贝锦特殊,不比寻常衣料,奴婢晚些教公主殿下的侍女如何打理。”
萧棠望着那斜织的锦缎,有些意外:“此物如此金贵?”
宫女一顿,笑了笑:“那是自然。”
那笑中有一抹掩饰得很好的不以为意,像是在笑萧棠贵为公主,见识连皇后宫中的侍女都比不上。
萧棠没有点破。瑞雪送走宫女,折返回萧棠身边,也打量起那一身缎裙,诧道:“太子殿下可真是大手笔。”
那日萧棠回来时身上所穿的衣裙,用的也是同样的织缎。
那可不是魏珣特地的恩赏,只是他私宅中一件普普通通的裙衫,因着她先前的衣裳被扯坏了,便拿给她应急,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价值连城。
萧棠惊讶之后又是庆幸,还好她做事小心,从未将跟魏珣有关的任何东西显露于人前。
否则的话,被人瞧出,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是对她很放心,知道她不会去招摇过市吗?
萧棠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宴会在即,这出插曲很快被掠过。
从前赴会,萧棠只求不出错,从不求出挑,是以几乎不施粉黛,今日难得梳妆打扮了一番。
镜中的少女一下子变得明艳烨然,饶是瑞雪已经习惯了公主殿下的美貌,此时也有些挪不开眼。
萧棠见瑞雪盯着她,微侧过脸:“怎的,不合适吗?”
“……合适,合适得不得了!奴婢还以为是话本里的天仙下凡了呢。”
只是可惜了,那双手故意折腾出了伤疤,美玉有瑕,叫人心疼。
萧棠只当瑞雪又在贫嘴,笑了声:“好啦,走吧。”
她没有闺中密友相邀,也无人结伴,只得独自来到宴上,由宫女领着入座。
正是开春好时节,风清日朗,宫中所设的内外宴也重新多了起来。宴会尚未开始,气氛格外松快。
可等萧棠步入席中,她微妙地感觉到四周的谈笑声不约而同地停滞了一会儿。
紧接着,一道道目光都投了过来,各式各样视线流连在她脸上、身上。
萧棠面上不显,只抿起涂着胭脂的唇,越过那些打量,如常坐下。
大抵是皇后特地吩咐过,往前她都是坐在席末,如今往前移了几个位置,同那些平日高攀不起的贵女王孙们近了许多。
不过,只是席位靠近显然没有什么用。
那群女眷们瞧见她竟坐在自己旁边,惊讶过后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不约而同地忽略掉了她这个刚来的大活人,继续笑吟吟地攀谈起来。
少女四周都是说笑声,唯独她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单薄的倩影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窘迫。
萧棠却无心掺和这些暗潮涌动。
现下男女分席,男子都坐在她对面,正方便她观察。她扫了一眼,都是些不大熟悉的面庞。
说来也巧,她一看到谁,那人便像是留意了她许久似的,恰好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少女水盈盈的眸子如一道漾起的横波,瞧着人不说话时便似是欲语还休,像一根纤细的雀羽,挠得人心头直痒痒。
偏偏吝啬得很,看人只看一眼,勾得人眼珠子都瞪直了。
没人知晓萧棠正在想什么。
这个瞧着应当是哪家的公子哥,脾气很差,她招惹不起,不行。
这个瞧着眼下乌青太重,身体应当过分虚浮,不像是个正经人。
这个……总之也不行。
粗略一看,光是皮囊都无一入眼。
萧棠正欲收回目光,却忽地瞧见人群间隙中有个出挑的少年。
说出挑,有几个原因,最重要的就是他长得实在不像燕京人士。分明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却与寻常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不同,像是被风吹日晒过,皮肤呈小麦色,反而衬得五官愈发深刻,凌厉,锋芒毕露。
他的位置并不靠后,瞧着应当身份不凡,却与那些世家子格格不入,并不搭理他们,一个人闷头喝茶,动作潇洒得很,让人错以为他在饮的是什么烈酒。
察觉到萧棠的目光,少年不着痕迹地皱一下眉,抬头望了过来,那神色看得人不禁发憷。
然而当他看清萧棠时,微愣了一瞬,脸上的凌锐之色一下子消失殆尽。
萧棠却已经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
与此同时,她的耳朵忽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你们说,太子殿下今日当真不会来吗?”
果然,无论何时,女子们私下最爱议论的就是魏珣。
太子殿下弱冠已过三年,至今却仍未娶妻,东宫连侍妾通房都不曾有,难免叫这些情窦初开的适龄贵女们起了几分跃跃欲试之心。
只可惜,“太子殿下今晨才主持了学宫释奠礼,学宫事务繁重,定然无暇抽身。”
饶是萧棠孤陋寡闻,也知道释奠礼是学宫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日子,亦是“三礼”中的“君师”之礼,在天底下读书人心中意义超然。
从前都是交给臣子去做,前年起开始变成了太子殿下亲自主持,办得愈发隆重,也使太子在儒生文人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
这样的盛会事关重大,前前后后定有许多繁琐流程,加之魏珣对她已经失去了不少兴致,如此一来,她又可以有两三个月不必见魏珣了。
想到这,萧棠莫名松了口气。
不来也好,省得她提心吊胆,还要抽出空应付他——
“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到!”
内侍尖着嗓子接连的喊声似一块石头砸入湖中,平静的湖面瞬间荡起了圈圈涟漪。
太子殿下竟然纡尊来了!前一刻还在遗憾的众人自是又惊又喜。
萧棠除外。她只有惊,没有喜,却半分不能表露出来,只得跟着其他人齐行跪礼,口称参见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万福金安云云。
萧棠低着头,又离得远,根本无法看见魏珣此时的模样,余光只能捕捉到他走过时掠起的衣边。
似勾玉堆锦,簪星曳月。
所谓与玉比德的君子风度,大抵正是如此,连行走时的步态都无可挑剔。
“诸位免礼吧,”不比私下见萧棠时,皇后的语气十分平易近人,“年后难得一聚,就当是叙叙旧,赏赏春,不必那么多虚礼。”
皇后这般和善,众人却不敢真的放下礼数,做足了礼节才起身坐回位置上,也终于能够看清上首的情况。
皇后坐主座,太子殿下在她右手侧。
也许是才去主持了释奠礼的缘故,魏珣今日的装束有些不同,着一身玄衣,腰间扣白玉,除此外再无旁饰,比平日更显出清冷严正。
加之他生得实在俊美,此时一言不发,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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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地像一尊金相玉质的菩萨,叫人又敬又畏。
离皇后近的宗亲女眷最先出声,同皇后娘娘寒暄了几句,话题又自然而然地移到了太子头上。
皇后笑道:“子霁自愧这段时日无暇到坤宁宫请安,趁着他此时有空,本宫便让他过来陪本宫坐一坐,晚些他便要去面圣了。”
这话一出,什么太子一片孝心啊,什么皇后娘娘教导有方啊,席下恭维的话顿时不绝于耳。
座下又一位女眷捧话:“早知道太子殿下会来,我定把鸣之这几日的诗带来讨教太子一番,他那孩子呀,可是快把太子作的诗背得滚瓜烂熟了。”
魏珣终于开了口:“鸣之的病可好些了?”
“多谢太子殿下派的江太医替他诊治,如今已好了大半。”
男人颔首,语气堪称和煦:“正好,孤记得他喜好长赋,这几日出入学宫时为他物色了一位适合的老师,等他病愈后,孤便派人到尚书府上。”
闻言,尚书夫人几乎喜出望外。饶是魏珣让她不必拘礼,她仍起身连连谢恩。
任是谁心头都有杆秤,魏珣这一举,可比赏赐什么冬虫夏草、龙肝凤髓还要恩重得多。
那些外物再怎么珍贵,上位者只要舍得,也不过是随口一赏的事。
可记得一个并不亲近的小辈的文墨喜好,还在忙碌之余为他悉心挑选了启蒙老师,如此种种,不可谓不用心。
更何况,太子是什么人?他师从大邺最德高望重的大儒,又是文官集团中说一不二的话事人。他若为谁选了老师,从今往后,文坛还敢有人随便说那人不好吗?
那可是太子殿下挑中的人带出的学生!
聚天下众人之善者,圣人也,太子殿下笼络人心的手段一向很高明。
有魏珣在的地方,毫无疑问,众人的目光不可能移到旁处。
筹办宴会的由头五花八门,宴上的内容却就是那无外乎就是那两样,世家宗亲交际应酬,适龄的公子千金彼此相看。
在座的世家无一不想攀援他,未婚适龄的女眷无一不想嫁给她,眼里哪儿还放得下旁人。
萧棠其实很想继续观察一下对座的人。可魏珣就在上头,她总觉得在他眼皮子底下有几分不自在。
思来想去,少女决定往上偷偷瞥一眼。
魏珣似乎压根没有发现有她这个人,又或者发现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正在温声问候皇后。
无论谁看了,恐怕都要感叹好一副母慈子孝的景象。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内侍通报太子离席,她再往上瞥一眼。
魏珣垂着眸,正听座下一位宗亲同他说起些几桩沙灾时的见闻。
那人说着,他只是偶尔淡淡地应一声。
虽惜字如金,可很显然,对与他交谈的人来说,能得他回应便足够叫人受宠若惊了,当下便更说得滔滔不绝。
萧棠耐心等着过了片刻,她又瞥一眼。
……怎么太子殿下还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少女诧异,皇后不是说他只是坐一会儿吗?
…………
上首,吴年借着斟茶的功夫,靠在男人耳侧,低声提醒:“……殿下,公主好像在看您。”
座下的人还在试图同太子攀谈,魏珣垂眸,瓷杯中的茶水映出他瞳仁中极淡的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吴年又道:“公主连着看了您好几回了。”
魏珣嗯了一声。
他当然发现了。
少女的目光频频投来,明眸善睐,殷勤得实在有些太过明显。
旁席不少人偷偷看她,萧棠也不曾理会,心思全都放在了他这儿。见他始终没看她,她的眉毛还自顾自地蹙起,雪白的脸蛋上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愁色。
就算只有一瞬,掩饰得很好,也仍旧被座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有了上回的教训,吴年本不应该再多话,但要怪就怪淳和公主的表现实在不同于常日。
他又斟了一杯茶,低声道:“恕奴才多嘴,公主一向懂事,就算想念殿下万分,若殿下不召,她也定然不敢主动来见殿下。”
那日得了香囊,太子殿下看也没看一眼,让他随便处置,明明连着两夜有空,却不曾提起让他把萧棠带过来。
见状,吴年只得盼着萧棠主动提起见面的事。
他还是有几分成算的,若萧棠说想见太子,他代为转达,太子殿下大概不会不允。
可坏就坏在萧棠脸皮薄,私下做了那么多事,只顾着干着急,硬是不肯跟他提一句,还是得他这个做下人的从中周旋。
哎,难办!
吴年还能怎么办,只能自己上了。
“……奴才今日才瞧见了潇湘殿的侍女在跟人打探消息,肯定是公主心头不安,想打听殿下最近的踪迹。”
难得的,魏珣没有打断他。
吴年察言观色,便继续说了:“奴才刚才跟着您进来时,还瞧见公主的手上都是未好的伤,想来是为殿下绣香囊时留下的。”
魏珣的语气很淡:“你没送过药?”
太医使最近的那些好东西,哪样他没有紧赶慢赶都送到潇湘殿了。
男人语调中含着淡淡的讽刺,令吴年忽地想到这茬,他顿住:“……也许是公主肌肤娇嫩,伤不容易好吧?”
很显然,这理由站不住脚。
萧棠伤至今未好,只可能是故意为之。
因着魏珣先前未有及时召她,所以她刻意把那伤口留到现在,好让他看见。
女儿家浅薄的心机和拙劣的伎俩,自然瞒不了太子殿下。
不过,有一点的确没说错。
指节轻轻摩挲了下茶杯光洁细腻的瓷面,几滴湿润的水珠没入指节,男人面上无波无澜。
……她有多身娇体弱,他最清楚不过。
7. 第 7 章
座下的人终于闭上了聒噪的嘴。
魏珣吩咐吴年:“让她敷好了伤就来见我。”
他不是除了读圣贤书外一窍不通的文人,练过武受过伤,也精通毒医药理,深知那一点伤根本过不了夜。
偏生不知道萧棠是怎么折腾自己的,两日后还留有如此明显的香瘢,隔那么远都能瞧见。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太子殿下并不喜欢有人过分想要取悦他,做得太明显就罢了,还频频用了那些不大聪明的手段。
萧棠全然不知上首发生了什么,默默地品着茶。
茶倒是好茶,唇齿都是清苦回甘的香气,只是想到座上那位众星捧月似的太子殿下,她颇有几分食不知味。
终于,一内侍匆匆入内,在太子殿下耳侧低语两句,太子起身离席。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立即起身行礼相送。
萧棠再次跟着其他人站了起来,余光瞥见魏珣缓步走下台阶,与她擦肩而——
出乎意料地,男人忽然在她案桌前停了下来。
停顿的一瞬被无限拉长,萧棠的心顷刻就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要做什么!?
还好,没让她紧张太久,便听见男人身后的吴年道:“长宁公主若有什么东西要转交给殿下,拿给奴才便是。”
萧棠怔了怔,侧过头,才发现刚刚原来是她旁边的长宁公主唤住了魏珣,魏珣因此正好停在了她面前。
……原来不是在看她,萧棠放心了。
见只是魏珣的内侍理会了她,长宁公主的脸上有几分窘迫,但她也知晓魏珣有要事在身,如此打扰已算是唐突,魏珣肯停下来看她一眼,都是看在这儿人多,不想让她下不来台的份上。
想到这,长宁公主连忙让身边侍女将东西转交给了吴年,歉意道:“怪我叨扰太子哥哥了。”
魏珣:“无事。”
他的声调平和,就算没有什么情绪,也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心头熨贴,对这位天人之姿的太子殿下愈发倾慕崇拜。
萧棠还从未听见他用这样的语调跟她说过话。
从前做兄妹时就没有,之后便是同床共枕,抵死缠绵,情况似乎也没有变化。
她若叨扰了他,男人只会瞥她一眼,一言不发。
好像再同他多攀谈一句话就会自取其辱。
也不知道是他唯独对她这个可以随便欺负的妹妹这般不耐,还是说,独独在她面前,他连装都懒得再装下去。
回过神时,魏珣已经离开了,宴会也步入了尾声。
往常宴饮结束,这群爱好享乐的王子皇孙们觉得不过瘾,都会拉上自己的友人伙伴,前去马球场、御花园等其他地方继续玩乐。
这样的场合一般都跟萧棠没什么干系,她像从前那样起身欲走,还未踏出殿中,便忽地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淳和公主——”
萧棠站定,转过头去。
那女子比她高半个头,长得高挑丰满,又生了副笑眼,叫人一瞧便觉得很好相处。
“今日天气宜人,我们商量着去投壶,公主可愿意赏脸一道?”
萧棠从未见过她,可听那女子语气大大方方,她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应了下来:“好啊。”
一同前去的路上,那女子十分健谈,主动向萧棠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原来她是前中军都督佥事晏家的女儿,唤晏山菱,年方十九。
太`祖设五军都督府各辖一方,中军都督府位于东南,与燕京城相隔甚远。难怪晏山菱瞧着比她大不了多少,萧棠此前却从未见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好端端的,晏山菱怎么忽然向她示起好来?
这份疑惑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到了目的地,晏山菱眼珠子一转,望向那乌泱泱的一群人。
大邺不重男女大防,尤其对这群注定要彼此通婚结亲的公子千金们。虽然仍旧分作了男女两队,但两边离得并不远。
“我与堂弟初到京中,人生地不熟,第一眼见公主便觉得似与我投缘,这才冒昧打扰公主,想要与公主结个伴。”
晏山菱说着,自然而然地指向了男子那边:“喏,那位就是我堂弟,晏何修。”
萧棠顺着看过去,竟是方才那个少年,他正束着高马尾,双手抱胸倚在树下,也许是远离了嘈杂无趣的宴会,他的神态舒展了许多,显出几分少年的意气风流。
家中是从军的,难怪举手投足的气度与燕京那些酒囊饭袋颇不相同,格外打眼。
只是晏家……她真是没什么印象,不知道晏何修的情况如何。
萧棠忽地福至心灵,有几分明白晏山菱怎会主动与她结交,却没点破,笑盈盈地道:“我也觉得晏姐姐与我很投缘。”
晏山菱立即道:“公主会投壶吗?我略通一二,若公主不熟练,我可以手把手教您。”
萧棠平日勤勤恳恳地维持着自己病秧子的名声,连出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说投壶。
她摇了摇脑袋,很诚实地说:“那我今日得麻烦姐姐了。”
少女声色极柔,又生了副江南女子纤细的秀骨,微微仰着脸唤人姐姐,倒真让人会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叫人想要把她当做家中不谙世事的小妹疼爱。
萧棠难得玩一回投壶,觉得十分新奇,晏山菱怎么教,她就怎么依葫芦画瓢地学,瞄准、投掷,竟比想象中上手得要快要好。
她太过聚精会神,压根没注意到四周的情况,晏山菱却看得清楚。
不远处那些公子少爷们,说两句话就得往这边看一眼。
有的还装作是随便看看,有的却连装都不装了,眼睛都快要直接黏到淳和公主投壶时仰起的颈子、伸长的藕臂上。
晏山菱走到萧棠旁边,高挑的身躯正好能将少女挡住,隔绝掉那边觊觎的目光。
萧棠偏过头,晏山菱道:“我站累了,走动一下,公主不必管我。”
说着,她又看向晏何修,却见晏何修矗在那儿,跟一条又长又直的木头似的,只顾着将箭矢投入壶中。
不过,晏山菱心里跟明镜似的,投壶这种供京中贵族玩乐的把戏,晏何修一向嫌弃太平淡无聊,扔几下就失了趣,今日却站在人群最前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投掷,有意换来他人的赞赏与侧目,原因嘛……呵。
至于萧棠,压根就没注意到那边博得头筹的少年,一门心思都在自己手中的箭矢上。
可惜天工实在不作美,她正瞄准了准备脱手,忽地感觉到冰凉的水滴砸在手上。
一滴,两滴,紧接着天色骤沉,云蒸雨降,原本晴朗的天幕像被瞬间撕开了个口子,暴雨倾盆倒下。萧棠一惊,尚来不及反应,手就已经被晏山菱拉了过去,跑到就近的亭中躲雨。
骤雨拍打亭沿,又卷起好大一阵风,压根不给人踏出去的机会。
萧棠仰头看天,只见乌乌泱泱的一片云,这雨应该得下到明日。
倒春寒的天最不可琢磨,上一刻碧空如洗,下一刻便是狂风骤雨。
“燕京城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啊。”
晏山菱刚感叹完,调子忽地有几分惊喜地拔高:“何修——”
比少年先一步引入她眼帘的是他覆下的阴影,萧棠眼前蓦地一暗。
她过了一会儿才偏过脸,望向立在晏山菱旁边的那道颀长身形。
近在咫尺时,才发觉晏何修竟然这么高。
可他又不是那种五大三粗、壮得跟座小山似的莽夫,正相反,少年身形极为峻拔,宽肩、蜂腰、削背,样样不缺,像把赏心悦目的名刀。
晏何修抿着唇,他长得着实俊朗,只是五官像是用刀剑劈出来的,过分锋锐、笔直,没表情时眉头下压,显得……
有点凶。萧棠在心中默默地补充道。
但一对上她的眼睛,少年的眼睛闪了闪,周身冷硬的气质再次微妙地消融了许多。
“见过公主。”
晏何修说着,一只手横到了她的面前,是只油纸伞。
萧棠愣了愣,原想拒绝,可转头瞧见晏山菱手上已经有了一只,便改口应道:“多谢。”
晏何修颔首,不说话了。
晏山菱连忙补道:“何修他笨嘴拙舌,公主不必介意。”
若是单单只见晏何修,萧棠当然是会觉得他不大好亲近的。可有晏山菱在一旁周旋,她又觉得一家人不出两种性子,晏何修应当不是表面上那么不好接近之辈。
“怎么会,”萧棠笑吟吟地道:“我感激都来不及呢。”
她一笑,晏何修的唇绷得更直了。
少年手指握拳,在唇前轻咳了一声,语气不由得也放轻了些:“雨会越下越大,路更不好走,我们先动身下山吧。”
说是山,其实这儿只是皇宫西边的一道坡,旁边就是豹房兽园,专门辟出一块供贵人玩乐。
清静是清静,空旷是空旷,但若想要回殿、出宫,可需要走好长一段路。
尤其是这截下坡路,若路面积了水,稍有不慎便容易失足跌倒,趁着雨刚下就走,是最妥帖安全的法子。
萧棠点了点头,伸手撑开伞,却忽地发现伞柄一撑就松。
她咦了声,原想拿给晏山菱瞧瞧怎么回事,可有人先上前了一步,低头问:“纸伞坏了?”
距离骤地拉近。可眼下更有重要的事,萧棠也没顾上这处细枝末节,应了声,将伞柄递到他手里:“你看看。”
晏何修伸手接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尖。
一触即离,是从未有过的触感,像一段轻盈温软的纱。
少年微微怔松,手一时忘了拿稳。“啪”的一声,油纸伞摔落在地,彻底断成两截。
晏何修:“……”
晏山菱:“……”
萧棠:“……”
少女有些尴尬:“抱歉,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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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稳……”
“怪我。”晏何修打断她,“是我刚刚分了神,不是公主的缘故。”
顿了顿,他又说:“山下不远就是西群房,我可以依次送阿姐与公主下山,其余再议。”
晏山菱没急着答应,堂姐弟俩双双望着萧棠。
萧棠望向晏何修。
少年迎上她的目光,又咳了声,有些僵硬地补充道:“我是看公主手上有伤,担心公主独行不便撑伞……”
多同晏何修说了几句话后,她发觉少年虽然长得不大好相处,性子实际上却不错。萧棠莞尔:“多谢公子,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同一只伞下,少年腿很长,步伐也习惯迈得大,如今却不得不迁就起她,走得很慢很慢。
但两人头一回认识,头一回同行,毫无默契可言,步调一旦不统一,免不了番摩肩擦踵。
不,萧棠对他来讲太娇小了,肩膀只会轻轻擦过他的手臂,垂下的发丝也一并扫过他举起的手。
四周只有寂静的雨声,令人所有的心思无法抑制地落在那一点触碰上。
“前几日,”晏何修忽地开口,“我入东宫时,远远见过公主一面。”
“东宫??”
一听到这熟悉的字眼,萧棠的声调都变了,侧目,“你原来是太子殿下的幕僚吗?”
怎么会这么巧,难不成他一个地方的世家子弟还会是东宫辅臣?魏珣的手已经伸到中军都督府了?
晏何修:“公主误会了。”
“我的故友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我入京后,他引荐我去东宫拜见太子。”这些事原本不该跟她说,可少年意外坦诚,“我只见过太子一面,仅此而已。”
“……这样呀。”
一听他跟魏珣没什么联系,萧棠才放松下来。那就好,她可不敢随意跟魏珣身边的人有交集,免得招来多余的麻烦。
回忆起晏何修刚刚的措辞,少女翘起唇角;“公子倒是实诚。”
寻常人若能见太子殿下一回,不管有没有得太子青眼,离去后定会吹得天花乱坠,将一分的关系说成十分。
哪有人会直接把自己跟东宫的关系撇得这么干干净净,当真是不懂为官的那些弯弯绕绕。
晏何修只道:“我不敢欺瞒公主。”
说着,头顶的伞面又往她这边倾斜了些。
萧棠瞥见,又看向他露在外边的那一侧肩膀,已经湿透了,只是因为衣裳颜色较深,不大容易看出来。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扶正了斜得厉害的伞柄。
少女的手落在他上方,可垂下的宽袖却覆在了他手上,又像一汪柔水似的,轻轻从他指尖拂过。
晏何修怔了怔,视线落在那片锦袖上,接着一路到她柔弱无骨的手,以及她微微偏着的侧脸。
才发现,淳和公主的脸……当真只有他巴掌那么大。
为了不让伞顺着缝隙飘进来,少年有意将伞面压低,四下大雨瓢泼,掩盖了多余的声音。
故而谁都没有察觉,西群房上阁楼,瞥来一道平静的目光。
太子殿下到此避雨,顺带听宫中的内探汇报密情。
半掩的窗很快被风吹得合上,他也并没有再命人大开,收回目光,望向一旁汇报完毕的内探。
内探脑袋埋得低极了,魏珣淡淡道:“下去吧。”
内探应声退下,只留吴年抱着竹骨伞立在门口,不知是进是退。
他刚刚原本是打算去西山上,将淳和公主接过来的。
虽然太子殿下并未吩咐,可吴年一合计,西群房正好就在西山坡下,如今又下了雨,他去接公主避雨,顺带就一同出宫,让太子跟公主叙叙旧,岂不美哉?
谁料走出去没多远,就瞧见少年少女挨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靠得那么近就算了,远远看着,淳和公主还似乎搭了一下那人的手。
虽是一触即离,可那一幕瞧着……吴年停止了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
有旁人在,还是个与朝中大小事有所牵连的人,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先返回来听令了。
他偷偷瞥了眼合上的窗,再看太子平静的神色,估摸着太子殿下应当还不知道外头的状况,既是如此,他要不要禀,又该怎么禀……
“晏家那位准指挥使,”魏珣忽地道,“何时入的京?”
一听这话,吴年便知道魏珣方才瞧见了,连忙正了正色:“上月廿三。”
晏何修来东宫拜见过太子,他对晏何修自然了如指掌,“一同入京的还有他的一位堂姐、两位胞弟,都是白身。”
停顿片刻,吴年敏锐地察觉到太子似乎还在等着下文,又补充了一句:“不曾有妻妾通房。”
太子殿下好像没什么反应,嗯了声,径自离开,并未再管不远处的淳和公主。
……
但傍晚,潇湘殿便毫无征兆地得了口信,魏珣要见她。
8. 第 8 章
甫一得到这个消息,萧棠刚刚出浴。
前来传话的并非吴年,而是另一位面熟的内侍,萧棠再三确认:“太子是说今晚?”
内侍颔首,恭敬道:“马车已在宫门外候着了。”
从前吴年都会给她留足了梳妆打扮的时辰,头一回像现下这般匆忙。
萧棠只得让内侍多等一刻钟,她如今身容潦草,实在不便再去见人。
坐在镜前,主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从铜镜中瞧出了对方脸上的诧色。
“吴公公也没有提前来找奴婢,往常都是提前一日,至少半日通知潇湘殿的……”
瑞雪喃喃着,替她擦干净鬓边湿润的发丝,重新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揣测道:“太子今日应当是临时起意的吧。”
萧棠轻轻蹙起眉。
瑞雪又问:“殿下今日遇见太子了吗?”
“只是碰了一面而已。”
萧棠努力回忆起宴上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很可惜,她什么都没回忆起来。从头到尾魏珣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她还当魏珣是真的对她没什么兴趣了。
结果谁知道,刚一回到潇湘殿就得知了这猝不及防的消息。
萧棠心头忐忑,但转念一想,魏珣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一时兴起。
第一夜后,次日晌午,他原本答应让吴年送她回去,可她那时实在走不动路,不得不先上了药,多待了会儿。
……结果一待,就是整整一日一夜。她到最后彻底一步都走不了了,不是挂在男人身上,就是由他抱着,后来躲到行宫别院里,养了足旬才好。
只是后来一年,魏珣太过节制,教她几乎忘记了这一出插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棠想,她大可以再去试探一番魏珣的态度,另做打算。
梳妆完后,瑞雪又开始替她挑选衣裙,萧棠斟酌片刻,选了件寡淡无味,还会衬得脸色不大好的素色绸衣。
…………
暮色四合,暴雨滂沱,马车稳稳地停在那处宅邸前。
吴年早已撑伞候在门口,见着她,神情有几分复杂。
萧棠主动唤道:“吴公公。”
“姑娘安好。”吴年冲她笑了笑,姿态倒是跟从前一样恭敬。
待撑起伞,他才对她说:“今日这雨下得突然,奴才正好在西山附近,原本是想去接公主,不料……还有旁人,便作罢了。”
萧棠心头咯噔一下,天底下竟然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既然吴年知道,魏珣肯定也知道了。
吴年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萧棠紧紧咬住唇,忽地有些不妙。
她从前再怎么欺瞒魏珣,至少在他面前从未有半分逾矩。如今这一番行径落在魏珣眼中,也不知他会作何想。
收回神,她柔柔地朝吴年颔首,做足礼数:“多谢公公提醒。”
幽庭曲沼,修竹荫阶,一径绿云直入游廊。走到廊下,吴年收起竹伞,另一位侍女上前递给她刚沏好的茶,说让她送去给太子殿下。
萧棠轻轻停顿了一刻,柔声重复了遍:“是要我送去书房?”
侍女:“是。”
往常魏珣有事时,她都是直接去寝房等着他。至于宅邸之内有什么别的东西,她一律不看、不问、不知道。
魏珣大抵对她的乖巧也很满意,从未提过让她去旁的地方。
头一回前去魏珣的书房,萧棠差点走错了路,还是得内侍指引,才拐回了原道。
训练有素的侍从们不曾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但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下,似乎仍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靠近书房后,那动静愈发明显,似远似近,如鬼如魅。
她在门外停住脚步:“……太子殿下?”
“进来。”男人的嗓音平淡如水。
萧棠深吸了口气,一推开门,正欲唤魏珣,一个黑漆漆的大洞猛地映入眼帘。
她顿在原地,好一会儿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墙上一扇大开的暗门。
门后连接着狭长阴森的甬道,里面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楚通往何方。
刚刚那声音,似乎正是从里面传出。
魏珣正好从暗门走了出来。门边候着的内侍连忙呈上玉盆与绸帕,供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指节。
盆中清水上飘着几根薄荷叶,足以掩盖掉不重的血腥味。
萧棠的后背紧绷,忽地发觉自己好像来错了时候……可魏珣刚刚口口声声让她进来,她现在能直接退出去吗?
少女紧张地站在门边,等来的却并非驱逐。相反,内侍麻利地离开了,大有把这一处屋室留给他们二人的意思。
侍女只让她来送茶,没说别的,萧棠咬着唇,干脆硬着头皮上前,将茶放在案桌边,低声道:“皇兄,阿棠只是——”
告罪的话刚起了头,好巧不巧,暗门后原本忽远忽近的声音突然放大,像有什么东西没马上要从甬道里破笼而出。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萧棠手一抖,茶盏哐当摔在桌案上。
杯盏未碎,可茶水悉数溅出,又正正好好打湿了太子殿下的衣袖。
“……”萧棠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倒霉。
她拿出丝帕,想快点替魏珣擦干净衣袖上的洇湿,将这一出插曲糊弄过去。
可手刚落在男人袖上,就听见有人喊道:“殿下、太子殿下,罪臣绝无与誉王、与回屹勾连之心,是誉王以罪臣妻儿胁迫罪臣,罪臣不得已——求您明鉴——”
萧棠伸出的手硬生生停滞住,继续擦不是,不继续擦也不是。
她很想要装聋作哑,然而那人喊得实在是撕心裂肺,字字铿锵,令她听得一清二楚。
罪臣。
自古能关押审讯戴罪官吏者,唯有刑部与大理寺。
其余人等滥用私刑,是为枉法。
……她好像真的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被听到秘密的太子殿下神色毫无波动,对那人的恳求左耳进右耳出,只是瞥了眼她搭上来的手。
墨色的袖上,少女的柔荑被衬得愈发素白。
唯有指尖是淡淡的粉,剔透得像是一线雪,随时都要融化在他的手臂上。
假意是在替他擦拭水渍,实际上手指附上他后便不动了,只有指尖有意地隔着衣料挠来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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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外暧昧的暗示。
萧棠很快回过神。常年的谨小慎微令她唯一的反应就是假装无事发生,低而含糊地道了声歉,继续替男人擦去泼到袖上的茶叶水渍。
然而暗门后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几乎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
“……只求殿下念在我们多年情分,放过我的妻女,别让我再这般生不如死!”
最后一声陡然凄厉,却又戛然而止。
万簌俱寂,萧棠的心跳也跟着停了。
很快,暗门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拾级而上。
魏珣八风不动,萧棠却再次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魏珣怀中一缩,手指抓住男人的宽袖,躲进他修长伟岸的身形中挡住自己的存在。
她还以为是刚刚发了疯的人来寻仇,却只听见“噗通”一声,来人跪下,道:“殿下恕罪,属下看守无力,未察觉林少卿舌下含毒,他已畏罪自尽!”
攥着男人宽袖的指尖不由得收紧。
饶是萧棠不知前因后果,也能从这只言片语中猜出,她误撞见了一桩大案。
——事关朝中少卿的命案。
得是什么样的严刑拷打,才能让那人口称生不如死,直接饮毒自尽?萧棠根本不敢想下去。
她欲要收回手,男人却忽地垂下眸,抬手把玩起她的手指,令一下子僵住,只得继续虚虚依附在他怀里。
冰凉的指节摩挲过她的指尖,魏珣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吩咐那人:“处理干净。”
四个字,那般轻描淡写,不像是处理一个人的尸体,倒像是在说一只碎掉的茶盏,无关紧要的器物。
两人间的距离近在咫尺,魏珣说话时的气息喷洒在她颈间。
明明是温热的,却叫萧棠那一寸肌肤忍不住浮起了连片的寒意。
恐怕旁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仁善宽厚的太子殿下,会在自己的宅邸中建一座刀山火树的私狱。
萧棠原先只当这里是魏珣寻欢时随意挑选的地方,从未想过,此处竟有这般惊天的玄机。
她自以为见过了魏珣的真面目,知道他性情恶劣,远不如人前那般温和,却也未想过他会如此草菅人命。
一切重新归于安静,萧棠只能听见自己全然乱了的呼吸声。
檀香味萦绕在她周身不散,萧棠别开脸,试图避开男人投来的视线,下巴却被他擒住抬起。
四目相对,她颤了颤:“皇、皇兄……”
“怕了?”
手指轻挲了下她精巧的下巴,又往上一点,指腹轻轻带过她的唇瓣。
少女的唇生得丰润,颤抖时会极轻微地一张一合,摁到她唇上的指尖会感觉到似有似无的湿意,像是被她含住了似的。
唇在颤,身体也是。自从刚刚得了机会顺理成章地缩进他怀中,她整个人便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往他身上倚,蹭。
他一边要去想方才那桩事关回屹奸细的密案,一边还要受着她并不高明的勾`引与撩拨。
只是这一招对他并没有什么用,魏珣平静地叙述道:“孤还以为皇妹胆子很大,同军中杀人不眨眼之徒都能共举一伞,谈笑风生。”
9. 第 9 章
片刻寂静后,萧棠怔然道:“……皇兄是说,晏家的公子?”
晏何修,杀人不眨眼?
魏珣静静地望着她持续了好一会儿的迷茫表情,像是真的一无所知。
他并未应她,不过对萧棠而言也是件好事。至少她还可以继续解释。
“我并不认识那位公子,只是他的堂姐邀我一同投壶……”
她身子僵着,却仍努力三言两语交代了当时的情形:“晏姑娘心善,便托他先送我下山去西群房。”
萧棠知晓太子殿下有一万种法子探明她说的虚实,这番话一字不假。
虽然她有意另觅佳婿,也觉得晏何修比之她从前见过的世家子弟有几分不同。
但两人之间的交流,确实只是点到为止而已。
共举一伞听上去亲近,但当时暴雨,下山路湿滑,她若不趁早离开,留在那儿,要么等着瑞雪顶着大雨找上来,要么就只得孤苦伶仃地等到雨停。
也能用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来解释。
男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指节还抚着她的下唇,带着丝丝沁水似的凉意。
蓦地,魏珣问:“他说他来过东宫?”
那么大一段话里,萧棠不知道他怎么忽地摘出这一句。
她乖乖应声,又趁机补充道:“我以为能与东宫来往,定不是什么不可交之辈。”
这就是故意说给魏珣听的,把锅全都推到了东宫头上。
虽不知魏珣为何忽地兴师问罪,但圣人云,不知者无罪。
闻言,太子殿下轻轻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果然,不出所料。
前日晏何修才登东宫,今日萧棠便与晏何修的堂姐攀谈。
她从前从未交友结伴,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却一反常态,又是派侍女去宫外打探,又是留下与女眷一起投壶。
如此种种,并不聪明的何止是勾`引人的手段,连那点心思都昭然若揭。
少女的唇瓣未涂胭脂,血色都少了几分。
落在颈边的发丝已经不知不觉被香汗浸湿,紧紧黏在肩颈上,勾勒出她纤细如枝的颈子。
就差把害怕跟心虚写明在脸上。
私自打探太子行踪是东宫大忌,她不会不知。
看在她素来乖顺,唯有这一回犯了错的份上,他没有说穿。
萧棠并不知晓,自己刚刚那句话落在太子耳中已经成了另一种含义。
她只知道捏着她下巴的力道似乎松了一点,凝滞的气氛也跟着松缓了下来。
那句军中杀人不眨眼之徒在她唇齿间又过了一遍,萧棠还极少听见魏珣用这样的词形容旁人。
她试探着再次出声:“皇兄是不喜他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像是提醒了魏珣,男人彻底松开了她,不咸不淡地道:“一个初出茅庐的都指挥使而已。”
晏何修前日才来过东宫,魏珣对他有些许印象。
年岁不大,行事谈吐却足够稳重,进退亦有度。
祖母的西域血脉遗传给了少年一副与燕京人略有区别的脸庞,眉眼深刻,深琥珀色的瞳仁之中,的确像传言中那般有一股藏着的狠厉。
只是传言归传言,在太子殿下眼中,到底也只是个中军都督府出来的毛头小子。
才刚刚崭露头角,以后回到扬州卫,到底能不能凭自己真正站稳脚跟,还是个不定数。
他不至于对这种人起什么成见。
萧棠听出他话中并未掩饰的不屑,若不是对晏何修有意见,“那皇兄是不喜阿棠与晏家人走得太近吗?”
晏何修进京述职不过两月后就会离去,他在燕京并无根基,也无人情,只是个浮萍似的孤臣。
至于他的堂姐晏山菱,更是彻头彻尾的普通女眷。
萧棠就算与之结交,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但魏珣并未费口舌解释,只淡淡道:“你在朝臣眼中已是东宫的人,事事都该三思而后行。”
他的人。
这句话若是由其他人说,在如此孤男寡女的时候,难免带着几分别的意味。
然而从太子殿下口中说出,却是再客观不过的陈述。
他在御书房替她父亲说了话,从今往后,无论萧棠做了什么事,朝上都会有人将其与东宫相联系,随时等着搬弄是非,谏言参上。
朝中正是多事之秋,晏家又事关五军都督,往大了说,便是与地方军权有所牵扯。
萧棠与其往来,他自然会多留意几分。
仅此而已。
并无旁的缘由。
萧棠听出了他话语里冷冰冰的含义。
魏珣留心于她,并非在意她,只是在意他自己的大计,怕她添乱而已。
难怪会忽地召她,问个清楚。
意料之中的事,她并不神伤。
只是,萧棠有些怕魏珣因此不悦,强行让她断了与旁人的往来。
非要断一个,她宁愿顺坡下驴,提出这些时日不再来见他:“皇兄——”
“吴年。”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萧棠不得不把剩下的话先咽回去。
魏珣唤来吴年为他更衣。
他的吹毛求疵之癖一向很重,哪怕袖上茶渍已经擦干净,也仍旧必须要再换件外衫。
吴年很快就捧着崭新的墨色暗纹对襟走了进来,却并未直接走向魏珣,而是脚步拐了弯,停在萧棠面前。
萧棠望着那就差直接送到她手上的衣衫,并未立即有动作。
吴年见她不接,瞥了瞥上方,手又往前送了点,出言提醒道:“姑娘。”
就差明说要她为太子殿下更衣了。
萧棠本想拒绝,余光瞥见手上的疤,却改了主意,柔声应下:“吴公公,我来吧。”
吴年将外衫交给她,十分有眼色地退下,顺带紧合上了书房的门。
萧棠为男人更衣时有意抬起了手,将手背上成片的香瘢送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若说刚刚魏珣没空注意,如今无论如何都该看见了。
也的确,很快,男人的视线就落在了她手上。
“……这是先前弄伤的,涂错了药,不知怎的一直不好,疤痕反而越来越重。”
萧棠连忙轻声解释着,有些歉疚与窘迫地咬着唇:“并非有意想污皇兄的眼。”
话音落下,魏珣便扫了她一眼。
是很明显的不耐。
久居上位的人举手投足都会带着股威严。平日佯装温和时尚且还会收敛几分,如今这一眼,半分不敛,教萧棠的心都忍不住跟着猛烈地跳了跳。
她没有想到这一点伤口的效用这么明显。
也对,魏珣连一件沾过水的外衫都容忍不了,怎么会容忍她手上这么明显的瑕疵。
无论是这里还是东宫都不缺肌肤完好,合他心意的女子。
就如这件对襟一样,太子若不想要,换一个就是了。
她等着被魏珣发落下去,但魏珣静了一瞬,道:“晚些让大夫去瞧一瞧。”
只是如此?
况且,让大夫瞧出她的伤处蹊跷,若追究下去,不就露了馅,这绝非萧棠本意。
她柔声婉拒:“我再涂一涂药说不定就好了,这么大的雨,还是不必劳烦大夫多跑一趟……”
“吴年会安排好,”魏珣道,“孤马上要去尚书府。”
马上,也就是不会与她在此过夜了。
他忽地提起此事,萧棠分辨不出是魏珣今夜召她过来原本就只是单纯问话,还是他最初起了意,瞧见她手上的伤又失了兴味。
大抵是后者吧。
目的达成,萧棠为男人更衣的动作都变得轻快了。
自古轩冕以庸,衣裳有殊,贵人的冠冕、腰佩与着装都有特定的规格,太子所着的锦服自然尤为复杂繁丽,萧棠光是系玉带就系了好半晌。
她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望着那玉带,洁白的雪额正好抵在他胸膛前,往下一点,近在咫尺的是少女小巧却挺的鼻尖。
呼吸之间,气息都隔着那松散的衣襟落在他身上。
就算如此,还嫌不够。
还要故意将手上的伤在他眼下晃来晃去,非要他发现。
邀宠的意味呼之欲出。
随着少女抬手拂袖的动作,她浑身的香味也跟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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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似的,都像清晨蒙蒙的雾气,争先恐后往他身上钻。
魏珣并不喜欢过分甜腻的气味,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开了口:“以后不必再熏此香。”
“……?”
萧棠的手指停顿在他腰上,抬起脸,精巧的小脸上又是熟悉的茫然。
过了一会儿,她弱弱地辩解:“我并没有熏香的习惯。”
魏珣也顿了一顿。
那味道还停留在他身上,的确不像是寻常女眷会用的脂粉。
从前她发间颈后似乎也有,但幽幽淡淡,从未扰人。
可今日尤为昭著,便显得不那么讨喜了些。
不承认是熏在衣裳上的香,便应该是什么香膏发露。
太子长于深宫,对嫔妃这些心机百出的伎俩亦有所耳闻。
萧棠其实也觉得奇怪,她低头,不着痕迹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明明跟之前并未有什么区别啊。
也许是魏珣对她不耐烦了,她做什么都是错。
这般想着,她不慎分了神,竟系错了束带。
萧棠顿了顿,瞥了眼魏珣,见他恍然未觉,连忙拆开,重新摆弄了一遍。
少女的指尖系了拆,拆了系,反反复复地拂过他的腰。
自从方才以更衣之名近了他的身,她的手,脸,发丝,但凡挨着他的每一处都没有老实过。
方才萧棠有意邀宠,他就已经不着声色地告诫过她,他并不会在此停留太久。
然而萧棠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甚至愈发过分了起来。
平心而论,不装作平易近人时的太子殿下其实并非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还正相反,他的耐心十分有限。
“不必系了。”男人道,“坐上去。”
萧棠松开手,抬起脸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一旁的桌案。
好一会儿,她蓦地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皇、皇兄,”她松开手,“皇兄不是说还有要事,阿棠不敢叨扰……”
“你已经叨扰得够久了。”
“只是……”
魏珣温和道:“淳和,不要再惹孤不高兴。”
那个再字,一下子堵住了萧棠要说的所有话。
太子殿下在与她的姓事上,向来不容置喙。
从前是,今日亦然。
她低下脸,又轻轻别开。
尽管没看魏珣,她也知道魏珣正在看她。
外边还下着雨,书房里亦是。新换的外衫垫在桌案上,不出所料地再度被茶水洇湿弄脏,彻彻底底不能见人。
虽说仅一回,却极为漫长,到最后全靠魏珣伸手捞住了她,萧棠才不至于脱力地滚落到地上去。
她倚在男人怀中,魏珣抱起她,取过龙门架上的氅衣裹在她身上,用跟开始之前没什么区别的语调吩咐下人准备浴池。
若非他还搂着她,只听他那平淡的语气,萧棠真怀疑方才那锢着她的是另有其人。
这一回不一样,萧棠能察觉到,魏珣的确如他所说,有些不高兴。
命令她的语气都要冷硬些,力气……也要凶很多。
她分辨不出原因,只得轻声开口,说着先前被打断的借坡下驴:“皇兄,阿棠有一事相求。”
话本说刚下榻的男人会比平常更好说话一点,可魏珣似乎是个例外,他并未应,只是望着她。
“皇兄方才的话,阿棠铭记在心,如今双双眼睛都会盯着阿棠,阿棠不想给东宫惹麻烦。”
她铺垫了一堆他应该爱听的话,终于托出:“……吴年公公是皇兄心腹,若被人瞧见他频频私下来潇湘殿,恐怕也会惹人无端揣测。”
少女声音柔柔软软,透着挨过训的哑意。
说出的话却还是不出所料。
他心头那股莫名的不悦并非因管教过她而消失,也并未因她不知悔改而加重。
魏珣顿了顿,手指捏了下她的后颈,又松开,嗯了声。
“以后让你的侍女去东宫找他。”
萧棠猛地抬起脸:“瑞雪?”
魏珣睨着她,意味不明地反问:“你想亲自来?”
10. 第 10 章
话音甫落,少女便不假思索地道:“阿棠不敢叨扰皇兄。”
魏珣道:“孤不曾瞧出,皇妹有何不敢。”
萧棠顿了顿。
男人的语气始终太过无波无澜,听不出他是带着微末的讽意,还是单纯的陈述。
前一刻刚刚才坦白自己打听东宫之事,后一刻便这般谨小慎微,的确有几分欲拒还迎的可笑。
可这句不敢,货真价实。
东宫并不只是太子殿下的起居之处,更是国储所在。
先不说她如今已至及笄,并非可不知时事、不众位女眷顾大防的懵懂孩童。便真是十年前,那时最受宠的长宁公主都不敢随便往东宫跑呢。
身处天家,便是兄妹情深,也不能像寻常百姓那般亲密。
更别提她与魏珣之间,毫无什么兄妹情谊可言。
她既然想要抽身,就必须要遭早些跟东宫划清不该有的干系。
萧棠轻吸了口气,低下头去,柔软的声调清晰地重复道:“阿棠不敢叨扰皇兄,亦不敢让贴身的侍女出入东宫,惹来非议,还请皇兄收回成命。”
她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
久居上位的人天然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场,这般毫无波澜,却叫人的心忍不住高高悬起。
屋外竹林被狂风吹得扑簌,耳边只剩下由远及近的簌簌声。
再过了一会儿,内侍叩门,恭敬地唤着殿下。
魏珣不曾应,内侍便不敢入内。
屋室内仍只有他们二人。
分明近在咫尺,分明男人的手还搂在她腰侧,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
许她的贴身侍女能够自由出入东宫,也许只是太子殿下的随口一说,但放眼燕京,这已经算是给她莫大的殊荣。
若是长宁公主得了这般恩宠,不知得何等兴高采烈,四处炫耀才肯罢休。
不,不止是长宁公主,任何人能够受此照拂,定然都是对太子感激涕零,诚惶诚恐。
可她拒绝得很干脆。
萧棠想,这大概很有可能是太子殿下平生头一回施恩遭人婉拒。
她其实很怕魏珣生气,可很显然,这一点小事还不值得男人动怒。
男人的脸上并无愠色,或者说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启唇时能听出语调比先前冷淡:“倒是孤勉强你了。”
萧棠不知如何接话,便干脆不开口了,低垂着眼,一副乖巧顺从的样子。
原本才缓和下来的气氛一瞬重新凝滞起来。
萧棠再也不敢看他,只是一直盯着地上大理石的纹路。
直到内侍又唤了一声殿下,魏珣放开她,径自离开。
脚步声远去,门却不曾合上。书房重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魏珣默许她入内,可魏珣走后,宅邸里的仆从侍婢却万万不能放心她一个人在里面待着。
冷风灌入,吹得萧棠手指一阵冰凉。
侍女走到桌案边,贴心地拿来狐毛大氅披在她身上,又道:“姑娘,奴婢先送您回房歇息。”
萧棠也自知不能再待在此处,低低应是,跟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连廊外一路飘雨,天上月华已被乌云遮掩,视线所及之处都似被天瀑刷洗过,黯淡模糊成一片。
只有侍女提着的灯还发着光,勉强映出前方的路。
侍女道:“吴公公说,雨下得大,姑娘还是等明日雨停后再回宫罢。”
吴年公公是太子心腹,亦是东宫最有权柄的内侍,他的吩咐,其余人都当是半个太子的命令来办。
拒绝的话到了唇边,想了想,萧棠又咽下,轻轻道:“替我向吴公公道声谢。”
就算方才她与魏珣闹得有几分不愉快,魏珣的也不至于连她在这儿多待一夜都容不下。
大雨不便行路,车夫稍有不慎便是人仰马翻,她还是不要给自己揽来祸事得好。
回到寝房中,炭火皆已备好,暖融似深春。侍女为她取下大氅,挂在一旁龙门架上,无声退下。
不过一会儿,门被叩响,来者是萧棠不曾想过的人:“吴年公公?”
少女脸上不掩惊讶。魏珣前去尚书府,她还以为吴年会随之同去,没想到他还留在这儿。
吴年作揖,主动解释道:“府中有些杂事,殿下让奴才留下来处置。”
所谓杂事,萧棠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与她有关。
想来是刚刚那私狱中的人自杀,引出种种变故,需得吴年经手。
可若吴年有这般要紧的事,怎么还有空来找她?
不等她问,吴年又说:“姑娘手上伤口不愈,想来是太医院寻常的药膏没有效用,殿下便命奴才取了进贡的玉女花研磨成粉,据说对女子肌肤容颜都颇有效用。”
萧棠轻蹙秀眉:“你们殿下的吩咐?”
吴年颔首,忙不迭道:“姑娘的伤,殿下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萧棠却不大相信。吴年对她一直友善,从不曾说过半句刻薄的话,每回都捡着好听的说,如今也应该只是在说些善意的谎。
她歉意地朝吴年一笑:“既是进贡之物,如此贵重,我实在不敢要。”
“若对姑娘的手伤有效用,便算不得贵重。奴才知道姑娘谨慎,可这花已经完全磨成了粉,就算是坤宁宫的嬷嬷来了,也瞧不出这一盒药粉有什么不同。”
吴年先说着体己话,又叹声道:“还恳请姑娘收下,别让奴才为难了。”
好的坏的都让他哪一张嘴全说了,萧棠这下不收都不行。
见她拿过药盒,吴年的脸上立即重新堆上了笑容,道:“今日雨重,殿下离了尚书府也不便再回宫,晚些还是会歇在此处,姑娘若刚刚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同殿下说,入了夜也有机会。”
他说得含蓄,可萧棠怎么会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这是在提醒她,虽然她刚刚惹恼了太子殿下,但也不是没有弥补的机会。
入了夜,等魏珣回来,乖乖地讨他欢心,求他原谅,太子殿下大抵懒得与她计较了。
至于讨男人欢心的手段……
横竖不也就是那几样。
“吴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
萧棠诚恳道:“只是我心惶恐,不知同殿下说什么,只想早早安寝,明日雨一停便离开此处。”
吴年不曾想她这回这般木楞,哎哟了声,语重心长地劝道,“奴才不知姑娘怎的会与殿下起了龃龉,但姑娘是不知道,太子近日席不暇暖,就连今日见姑娘的时辰,都是从百忙之中抽出来的空闲。”
萧棠不作声。
“……过了今夜,殿下一日万机,后头还要离京几日。姑娘就是想见殿下,也难再见上。就算奴才能替潇湘殿捎口信,也比不上姑娘亲自同殿下说,您说是这个道理吧?”
这么大段话,萧棠却只听见了半句:“他要离京?”
这消息不为外人道,但吴年十分爽快地都告诉了她:“下月中旬,殿下要按惯例替陛下前往皇寺,耽搁上几日,前前后后亦要再准备几日,便拢共算是半月的功夫了。”
他告诉萧棠,显然是想让萧棠知晓,两人这段时日能再见的机会已然不多。
可萧棠只听进去了一件事——
下月中旬,她生辰前后,魏珣不在燕京城中!
而且皇寺僻静,不得为外人扰,许多消息都传不进去。
那岂不是说,若她有意在魏珣离京那几日筹谋,便完全可以先斩后奏了。
这天大的巧合砸得她有些晕头转向,可无论心头再如何惊涛骇浪,萧棠表面也丝毫不显,只说:“谢公公相告。”
少女声音柔婉,可看样子,似乎并没有将他的规劝听进去。
吴年心头暗叹一声,只得道:“姑娘好生歇息,奴才先行告退。”
除开淳和公主这档子事,他的确还有正事要办。
私狱从来不无缘无故审无罪之人。那死了的林少卿是太子党羽中的奸细,就是严刑拷打了他才知道,誉王与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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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回屹可汗有所勾连。
而后前可汗醉酒后冒犯天子,惹来龙颜大怒,此事看似巧合,实际却是太子一手筹谋。
太子殿下此举,除了跟誉王有勾结的异邦可汗,扶持了对大邺正统忠心耿耿的新人,还顺手救了淳和公主,可谓一箭三雕。
事成之后,那林少卿没了用处,本就是该死的。他先一步含毒自杀,以求太子因此垂怜起妻儿。
照拂孤儿寡母没什么不好办的,只是这人的尸首要怎的安排,吴年还需费些头脑。
安置好此事后,夜色已经全然浓稠如墨。
淳和公主当真如她所言,一点弥补之心都不曾有,早早熄灯安寝。
过了子时,太子殿下才从尚书府回来。
他直接去了书房,不曾过问萧棠,吴年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如常服侍在侧。
魏珣一一看过送到桌案上的邸报,最后才将视线落在最底下的纸函上。
那是才呈上来的,晏家人的全部信息。
先前晏何修来东宫拜访,他知晓此少年才刚崭露头角,还未站稳脚跟,便只打算往后再看其造化。
如今才正眼瞧了他的背景家世。
却也只是一眼而已。
男人很快便收回目光,不冷不热地朝吴年道:“市井小道,以后不必再呈。”
吴年的脑袋低得快埋到地上去了:“奴才知错。”
那上头除了晏何修的父母兄弟姊妹家世等等,还特地附了一段逸闻,说晏公子至今不曾娶妻,是因其为人凶神恶煞,家中曾为他安排过一位未婚妻,他却三言两语说哭了那姑娘,害得人夺门而出。
自此后传出恶名,独身两年至今。
太子殿下忽地叫他去查晏家人,吴年琢磨半晌了男人的心思,特地让人附上这么一段,令太子殿下放心。。
结果看样子,他好像是弄巧成拙了。
好在太子没有训斥他,揭过此事,吴年又道:“尸首已在护城河中,明日一早,便安排卫兵发现少卿失足坠河。”
一具面目全非,却携带少卿官印的尸首,衙门说是谁就是谁,说怎么结案就怎么结案。
誉王哪怕猜出几分,也忌惮东宫抖出他与外邦勾结的事,不敢有什么动作。
此事就此即可完满了结。
唯一一处意外,便是吴年也不曾料到,太子殿下会默许,甚至有意让淳和公主瞧见这处私狱。
他将先前与萧棠的对话一一托出,想起少女难得的追问,着重道:“公主还特地细问了殿下日后行程。”
魏珣看着邸报,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他禀报。
也不知淳和公主怎的忽然犯了倔,竟这点头也不肯低。吴年一想到此事,便只觉头大。
没有计较她先前的错,反倒允许潇湘殿的侍女自由出入东宫。
这样的厚待,连普通的东宫辅臣都不一定有,淳和公主却一口回绝。
看她的反应不像是不惦念太子,反倒像是……
太惦念太子殿下,以至于不满足只是侍女能去东宫找他。
而是想要亲自去东宫找太子殿下。
从前当真没有瞧出,淳和公主还有这般僭越的心思。
吴年:“奴才看这雨恐怕要到晌午过后才停,殿下若在此用午膳,那……”
不如他去把淳和公主请过来一起用膳。
后半句不曾说出口,男人便轻飘飘瞥来一眼。
吴年立即正色,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
魏珣很少发火,就算怒极也不曾生愠。
如今这幅冷淡神情,已说明他对淳和公主的行径有些不悦了。
若是从前,吴年别说想留萧棠一起用膳,最该做的就是赶紧命人把淳和公主打发回去。
只是……
吴年不着痕迹地瞥向书房后暗门的轮廓。
这处私狱,还不曾有东宫外的人知晓。
或者换句话说。
知晓此处的人,都离不得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