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嫁亡夫的孪生兄长》
1. 初遇
三月春雨不止,檐滴如诉,远处的伏牛山笼罩在薄雾中,静谧危险。
林雾知吃完早食,正往药篓子里装早食、药材和药布之类的东西,就看到舅母起床洗漱。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和舅母说她前两日在伏牛山救了一个男人的事。
然而舅母收拾好,轻瞥了她一眼,一句话没问,安静去吃早食了。
林雾知的心微微钝痛。
又是这样。
只要舅父出门卖药不在家,舅母就当她不存在,一句话也不和她说。
林雾知穿好蓑衣和斗笠,低着头,推开院门离开。
恰巧舅表哥李文进宿醉归来,迎面撞上林雾知,他虚弱地栽倒在地,扶着腰哎呦哎呦地恶人先告状:“你是不长眼吗!走路不看路啊!”
林雾知懒得与他纠缠,若是让舅母听到了,她今天不掏出钱赔礼道歉,恐怕出不了家门。
沿着小路往山上走。
天还早,路上没几个人。
倒是出门遛弯的邻家阿婆见到林雾知时打了个招呼:“知知,你今日怎么还上山?下着雨,多不安全。”
林雾知笑着摆摆手:“我的牛还在山上,我去牵下来。”
阿婆点点头:“那是得上山,牛要是吃了沾雨水的草,会拉肚子的。”
林雾知点头:“是啊。”
越往山里走,越没有人烟,唯有虫蛇从草木中钻来钻去,见到林雾知,似是习惯了,装没看见地游走。
林雾知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很快就来到舅父在山上临时搭建的小木屋,她养的大青牛正饿得哞哞直叫。
她推开篱笆门,冲着牛喊道:“别叫了,我这就给你准备草料。”
牛不满意地撅撅蹄子。
林雾知却没有立即去牛棚,而是望向窗户紧闭的小木屋,陷入回忆。
两日前,她上山采药时,忽然被一道白光闪到了眼睛。
她好奇地扒开草木,刹那间,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暗红的血斑驳地洒在草木间,简直炼狱般触目惊心,她顺着血迹望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眼——
那双眼黑得渗人,像是潜伏在暗处的野狼,全是毫无人性的杀气和穷凶极恶的阴冷,他死死锁定了她,仿佛下一瞬就会爆起将她撕成碎片。
她的呼吸骤然凝滞。
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逃!
快逃!
可她被吓得双腿发软,身体像是被钉在原地,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男人手里的刀朝她砍了过来。
唰——
刀锋擦着她的耳际掠过,凌厉的刀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她浑身一颤,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脑中瞬间走马观灯,不甘与哀痛涌出,她绝望地闭上眼。
可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反而听到重物落地的沉闷声。
她慢慢地睁开眼,却见男人已经收回刀,刀尖上还染着殷红血液。
——不是她的血。
她扭过头,只见一条被斩成两截的五步蛇扭曲地落在草木间,蛇口大张,露出森森毒牙,显然它之前悬挂在草木的枝桠上,差几寸就咬到她了。
男人也褪去了初见的冷桀漠然,神色平静下来。见她吓得泪眼汪汪,明明自己重伤濒死,竟然还风轻云淡地笑了一下,隐隐几分戏谑之意:“我的刀再晚一瞬,姑娘你就没命了。”
她呼吸猛然一松,死后劫生般几乎跪倒在地,原来这人不是要杀她……而是在救她……
可没等男人轻松几息,他就蹙眉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身形微晃,勉强用长刀撑住差点跌倒的身体。
这几番动作过大,男人身上本就破损的衣衫忽地自肩头撕裂,如落叶般簌簌滑落,骤然露出充满野性美的鼓胀胸肌和血痕交错块垒分明的八块腹肌,直至劲瘦有力的腰际……
她被这一副男色画面震慑在原地,耳边的心跳声逐渐疯狂,混乱得让她分不清是心有余悸还是心有所动……
“你还好吧……”
她正要抬手扶起男人。
男人就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自凌乱黏满血痂的发丝间抬起淤伤遍布的脸,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眼神锐利。
“姑娘值得信任吗?”
她不懂他的意思,心绪也复杂得说不清,缩了缩手指,低声道:“我会一些医术,兴许能救恩人。”
男人好似松懈几分,想抬起唇角,却因嘴角的淤伤失败了,他气息不稳地笑道:“原来是个小医女……”
说完,男人却天旋地转,闭上眼,撑着刀彻底晕过去了。
……
回忆终止。
林雾知犹豫地立在门外。
当时她顾不得男人身份危险,连忙唤来大青牛,把男人放在木托架上,拖回小木屋里治伤。
但男人伤得太重,各种汤药喂下,高烧却迟迟不退。
如今已经烧到第三日了,若是再不退烧,恐怕会烧出毛病,甚至死亡。
林雾知害怕自己进门会看到一具因高烧而死的尸体。
但她到底还是推门进去了。
因窗户紧闭,屋内光线昏暗,她沉默地把蓑衣和斗笠脱下,甩了甩雨水,挂在衣架上,才磨磨蹭蹭地开窗户。
开完窗,光线照进来。
她转身去看男人的情况。
却正对上男人微微眯起的双眼,也不知他醒多久了。
林雾知骇得拍了拍胸。
心道这人怎么每次都这般爱吓人,见她进来也不吭一声……
等反应过来后,却是满心欢喜,笑眼弯弯道:“哎呀,你可算是醒了!”
林雾知这般高兴是有原因的。
她三岁丧母,才过了一年她爹就娶了新妇,新妇容不下她,于是她五岁时就被送到外祖家寄养。
外祖家是医学世家,家中医学底蕴深厚,藏书较多。可惜外祖父母多年前就已去世,她其实一直是被舅父养着。
舅父医术不精,家中逐渐败落,她来到舅父家没几年,他们就举家从洛京迁到伏牛山下的龙兴村。
年幼时,她就喜欢翻看家中医书,跟着舅父学习如何辨别采植草药,偶尔也帮着治命救人。
只可惜十年过去,舅父觉得女子要谨守闺誉,实在不宜学医,不肯将医术传授给她,也不许她再接触医学。
幸好她耳濡目染,早已习得了一二医术,这才敢大着胆子救治男人。
男人作为她第一个病人,如今从濒死中活下来,不仅算她还了恩情,也是对她医术的一种认可,她自然欢喜。
可是,等到她坐在鞋凳上,换下脏污不堪的雨鞋后,都没听到男人应声,她忽地发觉有哪里不对。
林雾知抬眸看向男人。
男人的右眼尾和颧骨处有一大片渗血的紫黑淤伤,左嘴角也有淤青,一张脸伤得花里胡哨的,看不出表情。
林雾知犹豫了一下,道:“公子一直不说话,可是这两日高烧伤了嗓子?如果是,你就点个头。”
男人没有点头,他的视线再次从林雾知灵秀姣好的面容和简朴素净的衣服上流转而过,若有所思地开口道:“我无大碍,多谢恩人救我性命。”
林雾知暗暗呼一口气,还好不是她医术不精开错药把人毒哑巴了……
她提着早食走过来,顺手给男人倒了一杯水:“你先润润喉,其实不必喊我恩人,你也救过我,咱们扯平了。”
“我叫林雾知,家住在伏牛山脚下的龙兴村,你可以喊我林大夫。”
舅父一直不让她行医,自然没人喊她大夫,但她很渴望有人能这么喊她,就暗戳戳让男人这么喊了。
男人接过水杯,又道了声谢。
他显然教养极好,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好似精心设计过一般。
林雾知安下心来,看起来男人也没那般冷厉凶猛,挺温和守礼的。
可一杯水饮完后,男人却说:“我不记得我救过林大夫。方才醒来,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我叫‘阿潜’,至于父母是谁、家住何处都不记得了……”
林雾知回过神,讶然道:“难不成你失忆了?”
男人顿了下,轻轻点了点头。
林雾知一脸恍然大悟。
怪不得。
她就说又是重伤又是高烧不退的,怎么可能一点事没有?
她几乎是瞬间就接受男人得了失忆之症的事,叹慰道:“你伤得凶险,也无怪乎如此,切莫伤心……”
“……你既然在此地落难,说不定你的家人就在这附近,你年轻力壮,以后多花些精力寻找,想必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你的父母!”
男人一时没有应答,眸光明灭,似在思考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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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费解之事。
“多谢林大夫宽慰……我觉得我的力气很大,等我的身体痊愈了,我就去打猎或做工,无论我能否恢复记忆,都会报答林大夫的恩情!”
林雾知有些不好意思:“我都说了不必……我也是还你恩情……”
她把舅父丢弃在木屋里的床上小饭桌找来,摆上了饭食。
“好了,不说这些了……想必你也饿了,粗茶淡饭有利于你伤口恢复,你可别嫌弃。”
“怎么会?林大夫救我性命,不辞辛劳照顾我,还能考虑到我的饭食,我感激还来不及。”
男人态度坚定,执拗地要报恩,林雾知拗不过他,也只得任他说了。
想了想,她把药篓子里的草药翻找出来,放在桌子上的药臼里,准备给男人捣一些治伤的药汁。
捣了片刻,窗外的雨下大了,噼里啪啦砸在树叶和屋顶,好似鞭炮一般,牛又开始哞哞叫唤了。
林雾知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喂牛,她放下药臼,一拍脑袋:“哎呀!”
转过脸要对男人说她离开片刻。
却见男人赤着上身,姿态坦然地坐在床上,正一板一眼地喝粥。
林雾知:“……”
她猛地捂住眼,绝望地想起她把男人的衣服几乎全脱了的事。
这可不能怪她!
男人上半身衣服本就烂了,而她寻到腿部伤处后,也只得把衣服剪开,用烧滚等凉的水仔细清洁伤口,把止血消炎的药细细敷上。
后来男人高烧不退,她又用温水反复擦拭他的颈窝、腋下和腹|乳|沟。
她只顾着救人,完全没想那么多,眼下才觉得非礼勿视……
——但也没想到男人半句不求人,竟然就这样光着身子吃饭……
林雾知连忙把前因后果给男人说了一番,有些尴尬地站起身:“你勿要怪我,我实在不得已而为之。你等等,我这就给你拿件衣服。”
男人笑意隐隐爬上眉梢,似是要说些调笑的话,又很快想起什么似的,收敛眉目道:“我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多谢林大夫赠衣。”
林雾知慌乱应了声,随即走过去,几乎整个人都要钻进衣柜里,脸好似泡了温泉似的发烫。
男人不仅身上有刀伤,左腿断了,还中了奇毒,根本下不了床。
林雾知避开视线,把衣服递过去,就红着脸出门开始忙活。
给牛喂草料,清扫牛圈,又回到屋里把男人的碗筷拿到院中清洗。
忙碌中,林雾知逐渐放松下来,边洗碗边猜测男人的身份。
她心里一直隐隐不安,总觉得男人不是被野兽袭击沦落至此,就身负奇冤血仇被人追杀至此……自己救人这一遭恐怕是惹了个大麻烦。
还是别告诉舅父她救了男人的事,等男人身体恢复就让他离开吧。
洗完碗碟,雨渐渐停了。
山间的朝雾也随之散去,日光从林叶间倾洒下来。
林雾知坐在檐下给男人熬药时,抬手挡了挡日光,心里想着,舅父去洛京已经四日了,今日也该回来了。
她之前拜托舅父给她爹寄了封信。
她有些话想问问她爹。
十年了,就是今年她及笄礼时,她爹也没赶来舅父家看她一眼。
她不明白,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她爹能这般狠心,把她扔在舅父家十年不闻不问不相见?
只是因为续娶的妻子是王氏之女,能保他这个怀州长史官运亨通,他不敢得罪,才刻意忽视她至此吗?
熬好药后,林雾知把药端进屋。
男人正要起身如厕,可因为伤腿,难以下床行动,面露为难之色。
见林雾知进来,道:“林大夫可有拐杖?可否借我一用?”
林雾知放下药碗,想了想:“没有拐杖,但有登山杖,你等等。”
她记得登山杖放在屋檐下……心累地轻叹一声,她再次出门。
找到登山杖时,林雾知似有所觉,扭头一瞧,拐角处竟出现舅父的身影。
她停住脚步看了一会儿,确定那人就是舅父,顿时吓得把登山杖从窗户扔到男人的床上,而后慌忙关上窗户,又快跑过去关上门。
若是让舅父发现她在这里养了一个男人,恐怕难以解释清楚!
隔了老远,舅父喊道:“知知啊!你爹来信,派人接你回怀州!”
2. 归家
爹爹派人接她回怀州这件事,林雾知已经盼了好多年,今日终于实现,她却没有丝毫喜悦。
心里乱糟糟的,今天的一切都乱糟糟的,她略有些疲惫地挡住舅父,不让他跨进木屋半步:“我们先下山。”
离开前,她回头望了一眼。
木屋的窗户开了条缝,男人拄着登山杖望着她走远,身影沉默似海。
舅父李学真模样清瘦,蓄着胡须,为人看似儒雅随和,实则执拗冷漠。
得知林雾知她爹林卓要接林雾知回怀州时,下意识觉得奇怪。
“你继母想通了?”他边走,边思考着,“还是你爹良心发现?”
林雾知沉默了一下,道:“是我爹亲自来接我吗?”
舅父顿了顿,劝道:“知知啊,你爹再混蛋,好歹也是朝廷官员,你跟着他能有一门好亲事,跟着我……”
林雾知明白了:“他没来。”
舅父唉声叹气,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林雾知放下芥蒂。
“十年了,他没来看我一眼,舅父觉得,他会给我找一门好亲事吗?”
林雾知心里冷得如这三月山风,她摸了一把路边草叶,染了满手雨露。
.
李家门口停着一辆豪华马车,邻里街坊都跑过来看热闹。
他们早就听说李家妹夫是做官的,娶的继室还是顶级世家的王氏女,今日是来接林雾知回家享福的。
只是这几个守马车的丫鬟和婆子,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竟然嫌弃地乡下人肮脏,让车夫拿鞭子驱赶他们。
林雾知和舅父赶到家时,看到邻家阿婆叉着腰大骂:“你们几个骚浪皮子再甩一次鞭子试试?老娘要是受了一点儿伤,乡亲们立即报官!不让这几个骚皮子蹲几天大牢,老娘和狗姓!”
舅父连忙推开人群走过去:“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一个丫鬟气道:“李舅爷,你们乡下人着实不讲理,接大小姐的马车可是一路要走到怀州去的,要是被这些乡下人摸脏了怎么办?我们说几句,他们竟然还骂我们,好生野蛮!”
舅父被隐隐羞辱,蹙紧眉头。
邻家阿婆撅嘴吐了一口:“我呸!红口白牙的胡咧咧什么!你们哪是说了几句,你们可是用鞭子抽到了孩子!”
林雾知四下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几个捂着胳膊和腿倒在地上哭的小孩。
舅父也看到了,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体面道:“无论如何,你们不能打伤孩童,还请你们赔礼道歉。”
领头的丫鬟冷笑道:“我们事先警告过,可这些小孩不听,非要用脏手摸马车,这般可恶,我们为何道歉?”
邻家阿婆骂道:“我屮你祖宗八辈你个贱皮子!一个丫鬟还要傲起来了,什么稀罕东西,还嫌我们手脏!李大夫你今日要是不管,我胡大花管!瞧瞧孩子们身上,都被打成什么样了!”
舅父黑着脸,被乡亲们团团围住,讨要一个说法,丫鬟们却仰着脖子,眼神嘲讽地看着他们,丝毫不惧。
也是,怀州长史可比龙兴村村长的官职大多了,就是丫鬟也没人惹得起。
林雾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推开人群走进去,盯着领头的丫鬟:“你们究竟是何人?”
领头的丫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穿着粗布麻衣,头戴一枝折股金钗,裤腿还满是泥,不由流露几分轻蔑,然而细细看来,她长相不俗,眉眼更是和自家老爷尤为相似……
丫鬟就犹豫了几息,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林雾知顿觉好笑。
这群人嚣张无比地来接大小姐,却连大小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舅父在旁道:“她就是林雾知,我的外甥女,你们林家的大小姐。”
丫鬟们顿时收了收烦躁不屑之色,勉强行了礼:“见过大小姐。”
林雾知没有让他们起身,而是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我在问你们话,你们究竟是何人?”
领头的丫鬟眨了眨眼,笑道:“大小姐问的奇怪,我等自然是林家仆从,来接大小姐回家啊。”
说心里不失望是假的。
她爹没亲自接她,还派来这么几个货色看她的笑话,欺负她的邻里。
林雾知笑道:“那我身为你们要接回家的大小姐,能否命令你们?”
丫鬟不解其意,也笑道:“来之前老爷说了,要我等对大小姐言听计从,让大小姐心满意足地回家。”
林雾知点点头:“那好,我命令你们向这些乡亲道歉,再给打伤的孩子,一人赔一两银子,如何?”
丫鬟们倨傲的神色僵住。
领头的丫鬟扯了扯嘴角:“我等不懂大小姐的意思……这群乡下人……”
“一嘴一个乡下人,难道你们是天潢贵胄出身?”林雾知挑着眉头,“那怎么又成了伺候人的丫鬟?”
说完,她轻轻笑出声,嘴角甜丝丝的梨涡荡起,却愈显嘲讽之意。
林雾知最是知道,要这些势利眼的丫鬟认识到错误是不可能的,只能以强权压制她们,逼她们道歉。
邻家阿婆瞧了林雾知一眼,跟着笑了起来,随即在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充斥着快活的味道。
丫鬟们气得面色通红,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倒是一个婆子,端着架子,觑着眼看了看林雾知:“大小姐养在乡下,实在缺乏教养,粗鄙不堪,待回了林府,定要勤勉学习礼仪才是。”
周围的笑声淡下来。
林雾知的心沉了沉。
她问道:“你又是谁?”
婆子行礼道:“我是夫人身边的管事侍女,大小姐叫我东兰即可。”
林雾知:“哦,原来也是个丫鬟,我瞧你这架势,还以为是哪家贵夫人,连我有没有教养都评价上了。”
婆子动了动嘴,正要说什么,就被林雾知打断,她脸色难看道:“不如你们现在即刻回去,问一问林老爷,我到底为何会养在乡下,为何会缺乏教养?我也很好奇,他十年不养我,为何还这般自信,觉得派来你们几个腌臜货,就能把我接回去?!”
舅父生怕家丑外扬,连忙拉住林雾知的胳膊,让她少说几句,又对丫鬟们说道:“既然听到了大小姐的命令,愣着做什么,还不赔礼道歉!”
又对邻家阿婆悄声道:“若是这些丫鬟不肯赔礼道歉,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们争执了,带着受伤的孩子们来我家拿药,我再赔他们些东西。”
舅父可谓是面面俱到,说完这些,就把林雾知推进家门:“你一个女儿家不要参与这些事,平白坏了名声,就放心交给我处理吧。”
林雾知不甘心,拍了拍门,让舅父放她出去,她有满腹怨气要说。
然而拍了几下,没人理,表哥李文进阴阳怪气的声音却在身后冒出来。
“听说表妹即将苦尽甘来,这就能回怀州,成为高门贵妇了。”
林雾知回眸瞪他:“你是不是昨晚喝醉了至今没清醒,胡说什么?”
李文进被堵得气了下,展开扇子使劲扇了扇:“看来你是憋了一肚子火,竟然都敢我身上撒气了?”
李文进长相阴柔,肖似其母,但身量高挑,仿了他爹,奈何没他爹那股沉淀的儒雅之气,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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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做作,做事浮躁,看起来和山里的野猴子似的。
林雾知隐隐嫌弃,道:“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要成高门贵妇了?”
李文进道:“你也动脑子想想,你爹十年都没想起你,怎么你一及笄能嫁人了就想起你了?八成他是巴结权贵,需要姻亲关系,这才想起你了。”
林雾知心底凉透。
她竟然觉得表哥说的有道理,她爹就是这样无利不起早的人。
一穷二白的时候,仗着长相俊美,勾搭她娘这个名医之女,拿到娘的一大笔嫁妆卖了个小官。
她娘死了,再次仗着皮相,勾搭王氏的和离妇,婚后靠着姻亲关系,被王氏家族提携一步步升官发财。
如今,她身上若是无利可图,她爹又怎么会想着接她回家呢?
正黯然神伤时,李文进的手臂压在她肩膀上,道:“表妹,与其嫁给不认识的丑陋老头,还不如嫁给我,反正你爹自你十岁后就没给过我们家寄养费,养你这些年,就算彩礼钱了,而你表哥我呢,长得还不赖,配得上你。”
林雾知怔怔地回望李文进。
明明雨停了,天也晴了,可她眼前怎么模糊糊地在下雨?
“我爹这五年没给你们钱?”
“对啊,我爹怕你伤心难过,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他还怕我娘刻薄你,盯着我娘给你置备吃喝和四季衣服,你那衣服布料比我的还好呢,真不知道谁才是我爹亲生的……”
“……”
极致的痛楚流窜四肢百骸。
舅母待她越发冷淡,表哥愈发看她不顺眼的原因都找到了。
她爹,不,是林卓,林卓这狗东西竟然五年都没给她舅父家钱!
“啊……”
人在发怒时感觉不到自己在低吼,林雾知头脑发胀,慢慢蹲着地上。
意识朦胧间,她听到李文进慌乱的声音:“呸呸呸,说漏嘴了,哎呀,表妹你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啊,千万不能告诉我爹!我我我我宿醉未醒,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先走了!”
乌云散去,日光普照大地,悄然落在林雾知冷得发抖的身上。
她稍稍抬起头,眸色昏暗得连一片日光也容纳不下。
.
伏牛山小木屋。
男人勉强撑着登山杖,艰难地在小木屋四周做下一些痕迹,后后回到房内静候护卫们的到来。
果然,没过几刻,一个黑衣护卫出现身影,犹豫地敲了敲窗户。
三短一长。
男人睁开眼,道:“是我。”
护卫翻身进窗,确认男人就是他的主子崔潜后,俯身作揖道:“三公子,属下来迟!”
男人微微颔首。
崔潜——本朝顶级世家清河崔氏的三公子,年仅十九岁就官拜正五品御史中丞,假以时日,在崔家的扶持下,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宰相。
然而前不久,崔潜兼任巡盐御史,奉命追查淮南盐税贪墨案时,在找到贪墨证据前往洛京的路上遭到下属背叛,被迫坠崖重伤。
幸好林雾知路过把他救了。
将这几日的情况说完后,崔潜敛目沉思,指尖敲了敲桌子:“你去查一下这位医女的身世来历。”
初见时,他就被林雾知青涩纯真灵气十足的美貌震慑住。
乡野间怎会生出这等美人?
还恰好医术精湛,连他身上中的奇毒都能消解一二。
甚至他谎称他失忆了,也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简直演的天衣无缝。
——搞不好就是那些叛徒逆党派来的美人计,企图从他身上得到证据。
3. 恨意
林家丫鬟们到底赔钱道歉了。
当时门外闹成一团,嘴上说万事靠他的舅父独木难支,林雾知就打开门,让林家丫鬟婆子们即刻离开。
她脸色难看至极,隐隐透出恨意,当众直呼亲爹大名:“除非林卓亲自来接我回去,否则我绝不走!”
丫鬟婆子们见她来真的,只得低头认错咬牙赔了钱。
即便如此,林雾知也没让林家的丫鬟婆子们进李家门。
午食时,全家人都异常沉默。
林雾知麻木地往嘴里塞着饭,方才说狠话的是她,可一想到她赖在舅父家白吃白喝五年,而且还要继续赖下去,心里到底是钝痛茫然的。
她想起有一年冬天,舅母没给她做新袄衣,她以为舅母把她爹给的钱挪作他用了,便觉得自己寄人篱下,实在孤苦可怜,整日哭丧着脸,然后舅父和舅母吵了一架,她收到了新衣。
她还以为是舅父说了舅母一顿,舅母理屈这才补上她的衣服,如今看来,恐怕是舅父在给舅母赔礼道歉,让她拿出一些银两圆了这个谎言。
林雾知实在受不了,快速扒完饭,起身就要走。
舅父喊住她:“你去哪儿?”
家里也就只有舅父关心她。
舅母眼皮子都没抬,表哥因为做了亏心事,翘着二郎腿,根本不敢看她。
林雾知垂下眼:“牛还在山上,我去把它牵下来。”
舅父点了点头,道:“让文进跟你一起去,才下过雨,山路不好走。”
李文进不想去,他一向怕累怕苦,之前不想学医,就是觉得大夫太辛苦,也难以理解林雾知一个小姑娘,怎么那么喜欢去山上采药。
林雾知也不敢让李文进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自己去吧。”
舅父顿时放下筷子,蹙起眉头,语重心长地道:“知知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爹究竟是你爹,只要他以后对你好就行了……父母之恩大过天,你实在不该记恨他,更不该今日当众喊他名字,成何体统!让外人看笑话!”
林雾知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林卓算个屁的爹?
活着还不如死了!
“看就看呗,他林卓一个靠女人上位的裙带官,还差这一个笑话!”
大声说出这句话,林雾知就瞬间怂得低头,快步离开了家,把舅父气得直嚷嚷的声音抛之脑后。
刚出家门,她就后悔了。
她上山是为了给男人带午食的,如今两手空空,该如何是好?
林雾知也不想再回去,舅父一向迂腐愚孝,和他讲不通道理。
想了想,她敲了邻家阿婆的门,问阿婆借一些糙米和鸡蛋。
阿婆奇怪:“就借这么点儿?难道你午食没吃?你舅母又欺负你?”
林雾知心里又钝痛一下:“我舅母没欺负过我,她挺好的。”
阿婆满脸诧异:“你今日怎么了?竟然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
不知从何解释,林雾知轻叹:“先不说这个,这些东西我过几日还。”
阿婆摆摆手:“老婆子我还不差这一点儿,你拿着吧,不用还。”
林雾知知道阿婆执拗,不再多言。阿婆的儿女们据说都在洛京做生意,阿婆不缺钱财,只是图个清净才在乡下老家居住,但阿婆再有钱,她也不能占人便宜,过几日她定然把东西还了。
雨后的山林,开始蔓延春意,丝丝缕缕的绿从荒地枯枝上冒出来。
林雾知却无暇欣赏。
等到山路无人处,她慢慢咬住唇,边走边委屈得直掉眼泪。
以后该怎么办?
她不好意思再赖在舅父家了。
但回到林卓家后,万一真像表哥说的那样,被林卓“卖”给一个老头子当妾室或者填房,她还不如死了……
一只兔子从林雾知脚边溜走,猛地撞到树后,倒地装死。吊在树梢的长蛇疑惑地吐着信子,试探着游过去,张开嘴巴想咬兔子。
兔子就被哭得无比凄惨的林雾知一把揪住耳朵,拽起来塞进怀里:“呜呜呜当午饭吃吧呜呜呜……”
林雾知抱着兔子边走边哭,等到了木屋,眼泪才停下来。
她不愿让别人看出她的窘迫,使劲抹了把脸,清理泪痕。
大青牛正无聊地反刍,见她来了,睁了一只眼瞧她,甩了甩尾巴。
男人似乎也听到了她的动静,窗户被轻轻推开了:“林大夫?”
林雾知抬眸望去,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男人脸上的伤消了好多。
“抱歉,我才上山,你饿了没?”
她不好意思喊男人阿潜,这称呼也太亲昵了:“我抓到一只兔子,等会儿给你清炖了,再给你做个蛋羹。”
崔潜客气道:“麻烦林大大。”
说完,他却没有移开视线,直勾勾地盯着林雾知通红的双眼。
林雾知把东西收拾好,就在檐下生火煮粥了,偶尔抬头回看,却每一次都能对上男人的目光。
她心里逐渐忐忑,还滋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终于在粥快煮好时,她鼓起勇气,来到窗前:“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崔潜左腿有伤,其实不宜久站,可他因为担忧林雾知,硬是站了这么久
此刻,他微微探过身,略有些温柔地问道:“你好像哭了……上午来找你的是何人?发生了何事?”
突然被人关心,林雾知不太适应,神情怔愣了片刻,还有点茫然。
她眼神飘忽,下意识怼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许再看我。”
说完,低着头闷闷返回去。
可在她准备宰兔子时,她突然生出懊悔不已,人家也是好意关心她,她实在不该那样怼人家。
林雾知心里更烦,想起小木屋并没有菜刀,宰不了兔子,她就揪起兔耳朵打个蝴蝶结,挂在牛棚食槽边。
她叹了一口气,把滚粥倒入碗中,和蛋羹一起端进屋。
“先凑合吃一些,等晚上我下山取了刀再宰兔子……吃完饭,我给你换一下药,免得晚上你再起高热。”
崔潜撑着登山杖走过来,接过林雾知手里的碗:“让你费心了。”
“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林雾知微微抿唇,“既然救了你,就会尽心尽力地帮助你恢复康健。”
这话听起来有些太舍己为人了,林雾知说完就觉得不妥,赶紧补了句。
“也是因为你也救过我,我知恩图报嘛……我也不是免费帮你,等你身体痊愈了,要还我一点诊费、餐费和住宿费的,也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好。”
她伸大拇指和食指,眯着长睫,比划了一下了,模样有些可爱。
“我觉得我的命很值钱,用一点点钱还恩怎么够?”
崔潜想了想,把碗放在桌上,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林雾知。
“这个东西应该值一些钱,但它肯定不足以偿还所有恩情,就先麻烦林大夫把它典当了,帮我买两件合身衣服,剩下要还的钱,就等我以后身体痊愈,找到活计后再还了。”
林雾知接过玉佩瞧了眼。
玉佩是古旧的青玉双鱼佩,鱼鳞纹路清晰,在日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玉料触手生温,摸起来极为舒服。
“好像很贵重……”
林雾知把玩着玉佩,却越摸越不舍得典当:“你不是失忆了吗?那这个玉佩岂不是你找回家人的线索?你还是留着吧,明日我就去给你买件合身衣服,至于钱,你以后慢慢还嘛。”
其实不还也不打紧,她四肢健全,以后再想法子挣钱就是了。
崔潜却不肯接她递还过来的玉佩,哪有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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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东西再要回来的道理?
推脱几次后,他道:“既然如此,这个玉佩就暂且抵押给林大夫,林大夫可莫要再还我,否则我就丢出去。”
林雾知拗不过他的力气,也怕他真的把玉佩丢了,只得收入怀中。
崔潜这才露出满意之色,掀起长衫的衣摆,安静地坐下喝粥。
其实这长衫于他而言太过窄小,他不过稍稍动作,胸肌就露出了大半,至于下面……林雾知没好意思往那里瞧,但她注意到男人还光着脚。
正值倒春寒,地面寒冷甚至结冰,若是光脚踩在地上,极易得病。
林雾知就去门外拿来一个小马扎,让男人垫在脚下,解释道:“你的鞋子上都是血和泥,我还没给你刷洗。”
崔潜道了声谢,又道:“等我身体好一些了,我自己刷洗。”
说完这话,他的眼神又飘到林雾知娴静脸上,然后定在她微肿的眼皮。
终究是担忧,他放下勺子。
“无意探听林大夫的家事,只是我刚失忆时,林大夫好生安慰我,此刻见林大夫有难,我也不好坐视不管。”
林雾知坐在男人对面,正把治伤的药膏和药汁混一起,铺在药布上。
幸好才下过雨,空气潮湿,早上捣好的药汁还没有干,能继续使用。
听到男人发问,林雾知停下动作,轻轻蹙了蹙眉头,发愁道:“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家里的情况很复杂。”
崔潜其实不擅长开导别人。他娘亲刚毅果决,这些年从没掉过一滴泪,崔家人也一个比一个刚硬,耳濡目染下,他最讨厌看到别人软弱可欺的模样。
但不知为何,他一点儿也不厌烦林雾知委屈巴巴的模样,他只觉得林雾知年纪轻轻,就没人疼爱,小小的一只在山上来回跑,实在惹人怜惜。
崔潜小心地倒了杯水推过去:“午后的时间还长,在下洗耳恭听。”
林雾知手指悄悄攥紧衣裙。
她垂着眼,盯着杯子里荡开的一圈又一圈水波,渐渐领会了错意。
她心想,在男人看来,她是男人的救命恩人,男人理所应当会对她好,倾听和体谅她所有的苦恼与不忿。
她缓缓松开手。
开始诉说她那唏嘘的心事。
“……我在我舅父家住了十年,上午接我下山的那位,就是我舅父……十年来,我爹对我不闻不问,甚至近五年都没给过我舅父寄养费……”
“我还以为我爹忘了我这个女儿,结果今日我爹派人要接我回家……阿潜公子,你觉得我爹要做什么?”
愤怒、憎恨、痛苦、自厌等情绪再度冒出来,激得林雾知浑身发抖。
“我爹一向无利不起早,这次突然接我回家,恐怕是要把我嫁给哪个纨绔子弟,或者‘卖’给哪个老头子做填房甚至妾室吧!”
“他做他的官,娇妻幼子在怀……我这个亡妻的累赘不求他尽一点点亲爹的责任!可他已经过得这般幸福,为何还想着作贱我啊!为什么啊”
“……我有时候会大逆不道地想,他真该死啊!他怎么还不死啊!”
林雾知恨恨诅咒,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压抑地哭出声。
哭着哭着,她又有些懊悔。
本朝尤重孝道,有些地方还实行举孝廉的为官考察制度,故而许多人即便心里对父母有怨言,也不敢说出半分,生怕招来责难。
她实在不该在外人面前吐露这些,万一男人会像舅父一样,指责她不该憎恨她爹,她该如何?
可等了许久,崔潜没有任何反驳,反倒说:“生而不养则无恩。”
林雾知抬起朦胧泪眼。
只见崔潜面色阴冷,似乎想到什么同样痛苦的事,语气低沉起来。
“既如此,林大夫不如嫁给我,让你爹死了这条卖女求荣的心!”
4. 乖僻
林雾知下巴挂着傻乎乎的泪珠,过了许久,才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怀疑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竟然从男人这张伤得花里胡哨的脸上看出几分清俊之色。
此刻日光逐渐升高,碎金光线沿着崔潜高挺的鼻梁勾勒出一道柔和轮廓,在脸颊投下浅浅阴影。
“我是认真的。”
崔潜抬起眼皮,琥珀色眼眸瞬间被光侵染,好似火焰燃穿冰湖。
“有我在,你爹不敢欺负你。”
他这话说的笃定,神色更是郑重,好像再刁钻的梭磨他都抵挡得住。
林雾知呆呆地歪了歪头。
“林大夫?”崔潜见她久久不答,探过身问道,“你意下如何?”
林雾知视线不由自主地下移。
春寒料峭,崔潜却不怕冷似的,身上那件窄小的长衫大敞着,冷白泛粉的胸肌和腹肌一览无余。
“哞哞!哞——”
外面的大青牛突然叫唤。
林雾知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狼狈措辞道:“我去喂牛!”
门被打开。
又瞬间合上。
阳光里的尘埃归于沉寂。
崔潜顿了下,静默。
忽然,他抬起手,缓缓合拢长衫,规规矩矩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做过。
.
“太荒谬了……”
林雾知躲在牛棚里,对牛谈心。
“简直像我看的话本子,病人对大夫一见倾心,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大青牛甩了甩尾巴,有些不耐。
“不对,阿潜公子想娶我,应该只是想保护我,并无爱慕之意……”
“但这也太草率了。我们才知道彼此的名字,他还失忆了,一无所有,至今吃的药穿的衣都是花我的银子……”
林雾知嘟嘟囔囔地把兔子打结的耳朵解开,又重新系上,如此反复。
她望着庭院中灼灼绿意,忽地想起男人沐在日光下的眼眸,微微失神。
“其实他身材挺好的。”
她初见男人,就看到了男人饱满的胸肌和块垒分明的八块腹肌。
后来替男人擦身体降温时,男人似是受不了痒,大腿时不时绷紧,鼓起的肌肉似乎蕴藏着恐怖力量,她捏了捏,和石头一样。
邻家阿婆说过,腿有劲的男人才能让女人足够快活……虽然她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八成是荤话。
看来男人也确实有几分本钱。
“他挺有礼貌的。”
动不动就说谢谢,不给他衣服穿,也没有抱怨,吃饭也很有规矩……
然而林雾知并非是对男人动心了,而是对男人提出的——嫁给别人,让她爹死心的方法动心了。
她之前没想过成婚这回事。
如今仔细想了想。嫁人后,她就能脱离舅父家,免得再惹舅母不快,让舅父舅母夫妻不睦,还有表哥,他还妄图让她嫁给他抵作这些年寄养费……
林雾知心烦意乱。
若是到了非嫁人不可的境地,万万不可嫁入高门大户,世家规矩很多,还喜欢纳妾生子,这且不论,万一婆婆像她继母这样,她这辈子可算完了。
其实不求男方大富大贵,只要真诚可靠敬她爱她有一技之长即可。
林雾知开始权衡嫁给男人的好处。发现最大的问题还是男人身世不明,他气度不凡,偏偏身受重伤,万一是和什么人结了仇,以后会有仇家追杀他,成婚后连累到了她怎么办?
如今想来,她当初也太勇敢,竟然就这样把男人救回家了……
“莫名其妙说娶我干嘛?”
林雾知把兔子抱在怀里,顺手掰了块萝卜喂给它,小声道:“还说什么有他在,我爹就不敢欺负我了……知道我爹是谁吗?堂堂怀州长史,哪是他一个落难小子能威胁的?”
这点不好,自负狂妄,有点虚荣,在女子面前说大话,做假承诺。
林雾知摇了摇头。
可惜她也不认识几个男人,眼下就算想仓促嫁人,也没人可嫁。
正思索着,手指一痛。
林雾知猛地把兔子甩到一边,见手指没有流血,才瞪向露着大板牙满脸无辜的兔子,吓唬道:“好哇,你等着,等我找到刀就宰了你!”
等等,刀?
剑光火石之间,林雾知想起男人一刀砍死了五步蛇,救了她一命的事。
那刀刃薄如纸,着实精妙,她没舍得丢掉,后来被她放在男人床底了。
这几日太忙,她差点忘了这把刀,眼下正好拿过来宰兔子。
犹豫几息,林雾知推门进去。
屋内安静得不太对劲。
她疑惑地扭头一看。
崔潜半趴在桌子上,额头湿汗,唇色苍白如纸,呼吸凌乱困难。
“你怎么了?”
林雾知连忙走过去,一摸他额头,触手滚烫,再把了把他两手的脉搏,松了口气——应当是毒发所致。
她之前查阅医书,严格辨证,感觉男人的症状很像是中了乌头之毒,这种毒往往是毒箭或暗器携带。
中毒者往往口舌麻木、四肢麻痹、呼吸困难,甚至心脏骤停。(注1)
她那时就紧急为男人催吐灌药解过毒了,眼下恐怕是余毒未消。
心里轻叹一声,林雾知把随身携带的解毒丸塞入男人口中。
这些解毒丸是她攒了许久的零花钱买的珍贵药材制成的。她本来打算进入深山寻药,万一自己被毒蛇毒虫咬了,可以服用这些丸药解毒……
罢了,反正男人说会还她钱……以后再制一些就好了。
“我再给你熬点甘草汁吧”
甘草汁也能解乌头毒。
说着,林雾知就要转身离开。
却突然被崔潜一把抱住腰。
崔潜似乎意识不清,滚烫的脸轻轻压住她胸前绵软,喃喃道:“娘……我好疼啊……”
林雾知不由停下挣扎。
或许是幼年丧母,见男人可怜兮兮喊娘的样子,她并没有生气,而是生出些许感同身受的怜惜。
沉默片刻,她抬手,小心揉了揉崔潜的脑袋:“乖,喝了药就不疼了。”
她的嗓音轻柔得不可思议。
但崔潜警惕性都极高,即便处于昏迷状态,也说完这话就不作声了。
只是手臂死死地捆住林雾知。
林雾知渐渐回过神,就推了推他,想出去熬甘草汁。
崔潜就似乎生气了,一个用力,把林雾知按在他腿上,下巴抵住林雾知的肩膀,侧脸在林雾知脖颈轻轻摩擦。
“别走……”
臀下是男人结实半赤.裸的双腿,林雾知呼吸都轻了,动不敢动。
“我不走,你,你别怕。”
“那个……能不能放开我?”
崔潜又不吭声了。
只一味磨蹭林雾知的脖颈。
他的手臂越箍越紧,含着热气的唇也探到林雾知的锁骨处,似不经意般地吻了又吻。
长到十五岁,从未和任何男人如此亲密过的林雾知瞬间呆住。
心跳加快,鸡皮疙瘩纷纷冒出,暧昧的绯红自轻吻处迅速蔓延。
林雾知闭了闭眼,再难以承受,一个用力,抬手把崔潜推出去。
这次崔潜松了力,咣当——倒在椅子上,他眯起眼,清醒了几分,瞧着羞愤的林雾知,疑惑道:“林大大?”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还有些委屈林雾知为何这样推他,着实让人想发火都无处发。
林雾知垂下眼睫,转身趴在地上,把床下的刀拿出来了。
这确实是一把好刀。
刀锋染血,隐隐散发冰寒腥气。
林雾知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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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比划了两下,眼尾余光发现男人正盯着她。
她就拎着刀过去,刀尖点在桌上,凶巴巴道:“你刚刚非礼我。”
崔潜挑眉讶异:“竟有此事?”
林雾知:“必须给我道歉。”
崔潜煞有其事地蹙眉,轻叹:“林大夫,我并非无礼之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我可以解释。”
林雾知深吸一口气:“别啰嗦,没经我允许就……就抱我碰我,你这就是非礼,你道不道歉?”
崔潜终于笑了。
一直以来,他脸上和嘴角的淤伤,强行压制了他的笑意,故而他给林雾知的初印象是不苟言笑、沉默周到。
可其实他性情乖僻,手段残忍,尤为喜欢笑吟吟地调弄人,前往淮南查盐税时,淮南众官员每日都两股战战,不知他这位祖宗又要玩什么花样。
他心知肚明,盐税贪墨案牵扯到无数官员的利益,若非他是崔家人,恐怕都不能活着离开淮南地界。
也因此,未确认林雾知的真实身份之前,他格外警惕,担心泄露身份,先是失忆,又是伪装性情。
然而李家的事在龙兴村不是秘密,方才林雾知待在牛棚里时,十三就悄然进来,把林雾知的身世告诉他了。
确认林雾知并非逆党奸细后,他自然放松下来,也不想装了。
什么温和寡言,端重守礼,这都属于是他那个虚伪的孪生哥哥裴湛。
装成裴湛这模样,他快憋死了!
崔潜后靠在椅子里,眸色灼灼地盯着林雾知绯红的脸。
其实方才抱住林雾知后,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他身量高,即便坐着,也有林雾知胸膛那么高,正面抱紧林雾知后,脸不过浅浅一压,满面都是绵软香甜。
其实崔家家风严正肃穆,家中子弟自幼受训,言行举止皆恪守礼仪,崔潜身为崔氏嫡系,无论是家中长辈,还是他自己,都逼着他不可恣意妄为。
故而崔潜再乖僻,也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出格过,以至于他已经十九岁了,还没有通房和妾室。
这还是他初次接触女子身体……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异常?
然而他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神志不清还是下意识沉溺其中了。
只想抱着怀中温暖的人,久一点,再久一点……
直至不小心吻了林雾知——
崔潜垂下眼睫,边唾弃自己,边想着那个吻,边细细地回味着方才搂到的仿佛没有骨头般柔软的细腰。
他隐隐明白。
若非动心,他怎会荒唐至此?
……
这一番思绪不过转瞬间。
崔潜已然想出来戏弄人的主意。
他小声辩驳道:“可是,我的衣服早就都被林大夫脱光了,浑身上下更是不知被林大夫摸了多少遍。”
林雾知一怔,尴尬又心虚,握刀的手也微微颤抖。
崔潜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伪装苦恼的样子:“说起来,林大夫未经我的允许就脱我的衣服摸我的身子,应当也是非礼我吧?林大夫……可是需要向我道歉?”
林雾知:“……”
该死,她竟然无力反驳。
见状,崔潜嘴角轻扬又强压下去,故作黯然状:“我的清白早就被林大夫毁掉了,林大夫若是不肯嫁我,我这辈子又该何去何从?”
林雾知:“?”
她简直诧异:“你胡说什么?”
本朝经济繁荣,风气开明,不在乎男女们婚前是否守贞,甚至觉得生过孩子的女子是有福之人,官府也鼓励寡妇再嫁,允许女子提出和离,甚至休夫。
可这并不妨碍男子三妻四妾,也不妨碍有些人仍旧苛责女子。
林雾知长这么大,只听过某某女子婚前没了清白,被丈夫嫌弃,还从未听过一个大男人失了清白会如何。
这人怎么满嘴歪理?!
5. 茶香
怒意像蘸了胭脂的毛笔,为林雾知暖白的脸染上浅浅艳色。
她举着刀再次点了点桌子,瞪向崔潜的杏眼带着水光:“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出去!”
这人可真是……
原本瞧着还算正派,如今看来,怎么也是个坏东西?!
等他伤好了,马上赶他走!
崔潜瞧着林雾知生气的模样,越瞧越想笑,是那种兴味盎然的笑。
他觉得林雾知很像崔家一个妹妹养的狸奴,明明张牙舞爪的,却可爱得谁见了都想揉一揉。
崔潜都有些装不下去了。
可他又忍不住想,若是他再惹林雾知一回,是不是就能哄得林雾知再瞪他一眼,甚至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一想到那画面,一种诡异的苏爽让他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
崔潜垂下眼皮,勉强掩饰着这奇怪的感受,自嘲地道:“我明白,我身受重伤,又身无分文,林大夫有顾虑,不愿意嫁给我也是人之常情……”
说完,他握拳抵唇,咳了起来,随即趴在桌子上咳,咳声愈发虚弱惨烈,好似命不久矣。
林雾知那颗良善的心,蒙蔽了她能窥见真实的眼。
她竟然越瞧着越不忍。
最终心软地抽回刀,还上前安慰起崔潜来了:“我这是吓唬你的,我拿刀只是为了宰兔子……”
“罢了……这次是因为你中了毒,神志不清所致,我就不过多计较了,万万不可有下次!你听到没有?”
崔潜勉强克制咳声,拱手道:“多谢林大夫宽宏大量。”
这话听着隐隐戏谑之意,林雾知刚要蹙起眉发作,就见他额头皆是虚汗,咳声也有气无力。
应当是自己想多了……
她轻叹一声,拿起桌子上的药布,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回床上,我给你换药,你恐怕不仅仅是余毒未消,伤口也崩裂了,以后多注意。”
崔潜应了声好,撑着桌子站起身,边往前走,边慷慨地脱衣服。
林雾知根本来不及遮住眼!
她张嘴欲阻止,又一想,男人身上都是伤,如果换药,确实要脱衣服,他的做法无可指摘……
崔潜侧坐在床上,浑身仅剩一条亵裤了,低声道:“麻烦林大夫。”
此时夕阳西落,昏黄的日光悄然透过窗,映得整间屋子明亮异常,也让崔潜欣长健硕的身材一览无余。
他平直精致的锁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腹肌,还有锋利的人鱼线,向下没入不敢窥探之地……
林雾知给昏迷的男人换药习惯了,并未想过男人醒来后,再给他换药会遇到此等活色生香的场面。
她自认自己绝非好色之人,此刻也忍不住驻足欣赏——
直到崔潜疑惑道:“林大夫?”
林雾知才将将回过神,含着几分羞窘地上前去拆男人身上的药布。
她包扎伤口的技巧还是贿赂表哥,跟表哥学的,表哥本就学艺不精,再传授给她,更是失了几分妥帖。
她下手没个轻重,崔潜痛得时不时蹙眉咬牙,原本还想与林雾知发生点什么的心思也彻底消停了。
“我不是故意的。”
林雾知小声地解释:“你也知道,当下看似风气开明,实则儒学当道,迂腐之人比比皆是,很多名医之术也都传男不传女,他们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有些医者给女子诊脉都要隔帐悬丝……”
“而女子学医,免不得接触外男,如此也就损伤了闺誉,他们也绝不肯收女徒弟了……总之,我给你包扎时你就先忍忍吧,反正能包你痊愈。”
林雾知说这话时明显不忿。
她相信这世上定然有比她更有学医天赋的女子,可碍于男人们定的规矩,她们甚至没机会接触医术,如此一来,世间究竟少了多少神医和仙药……
“无妨,”崔潜垂眸想了想,“若以后有机会,我会让陛下颁布法令,本国医者若想行医,必须接收女徒弟,让天下女子皆有机会接触医学。”
林雾知心里微有触动。
她觉得阿潜这人着实聪慧,不过听她说了三言两句,就能窥见全国女医者的现状,甚至立即想出解决办法。
可她面上不显,还翻了白眼:“又开始说大话了……你这人别的还行,就是认不清自己,还让陛下颁布法令……你以为你是谁啊?”
林雾知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把最后一截药布的蝴蝶结系好。
给崔潜熬好药后,可怜的兔子还是没能逃过大刀,沦为崔潜的晚餐。
天色近黄昏,再不离开就看不清下山的路了,林雾知嘱咐崔潜注意安全,晚上关好门窗,防止虫蛇进来。
“我走了,明早再来。”
“林大夫再见。”
林雾知背着药篓子下山了。
她越走越远,突然心有所感,回头远远望去,只见崔潜依旧拄着登山杖立在门口,衣袖在风中微动。
似乎一直在望着她的身影。
林雾知心中顿时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
就好像舅母不理她,表哥不在家,她迫切期待舅父归家时的感觉。
只有舅父待在家时,家里才热热闹闹的,有一个“家”的模样。
——如今男人失忆了,除了她,谁也不认识,他孤独地在门口等她回来,好像也是在等一个“家”一样。
和从前的她何其相似?
林雾知收回视线,缓步下了山。
.
李家已经吵成一团了。
李文进坚持让林家的丫鬟婆子们去城里找旅馆住,杨代云觉得可以让林家的人住进来,但必须交住宿钱。
李学真气得要命,他觉得都是自家亲戚,完全没必要计较这点银钱,更不可能把人赶出去住,成何体统!
“文进,你要干什么?林家好歹是你姑父家,把他们撵走,你这不敬长辈的名声传出去,你以后还如何做官?”
“什么姑父?爹,你清醒一点儿!我姑早死了我哪来的姑父?你愿意替我姑养女儿也就算了,毕竟表妹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也舍不得她流落街头,可没道理连陌生人的仆从都白白住在咱们家还挑三拣四吧?”
“什么陌生人?那是你姑父!”
“娘,你看我爹,根本说不通……十年都没来望过表妹和我们家一眼,我请问呢!这算哪门子姑父?”
林雾知进门就听到舅父和表哥吵得不可开交,扭脸一看,林家的仆从事不关已地坐在李家那个简陋的药房里面嗑瓜子闲聊天,偶尔哈哈大笑。
林雾知顿时一股无名火起。
她正要发作时,突然觉得若是林家仆从都是这副目无尊长的惫懒德行,林卓这官恐怕已经做到头了……
难不成还真是林家出事了,林卓才想到了她,要她去填火坑?
沉思片刻,林雾知走过去。
一个婆子见她来了,胳膊戳了戳旁边的人,于是一行人站起来道:
“见过大小姐!”
林雾知没理,反而道:“你们怎么还没走?我上午都说了,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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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让林卓亲自来接我。”
一个婆子道:“大小姐说笑了,老爷诸事繁忙,实在脱不开身才让我等来接大小姐,还望大小姐不要赌气,留在林家……总比留在这穷山恶水之地要有前途啊,你说是不是啊大小姐……”
林雾知不耐地打断道:“我记得你叫什么东兰?是我继母的丫鬟?”
婆子噎了下,笑道:“正是。”
林雾知点头,忽地勾了勾唇,心里的烦躁达到了顶峰:“可是你们眼中的穷山恶水是我住了十年的家,如今你们几个人三两句话就想让我离开家,跟你们去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地方,还说那地方更有前途?……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诱拐我的骗子!”
她望着这群人的眼神逐渐冷漠。
其实林雾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疾言厉色了,自她娘亲去世,她的处境愈发糟糕,于是被迫收敛脾气,忍气吞声,她都快忘了她其实是个坚狠果决的人。
“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否则我马上报官,就说你们来路不明,不怀好意,竟然假传我爹的话,恐怕是企图拐骗我,害死我!”
丫鬟婆子们被这话骇了一跳。
本朝关于拐卖的律法极为严苛,拐卖良人为奴婢者,判绞刑,若拐者受伤或死亡,加重处罚,甚至可判斩首。(注1)
眼下正值严打拐卖妇女老幼之案,万一被官府抓去了,他们不做几天牢,调查清楚身份,恐怕难以被放出来。
“大小姐何至于此啊?”叫东兰的婆子还想多说几句。
林雾知直接转身要去报官。
丫鬟婆子们顿时慌乱喊道:“我等这就离开!我等这就离开!大小姐你千万不要去报官!”
东兰婆子脸色灰暗下来。
不多时,一行人灰头土脸收拾好,牵着豪华马车,离开了李家。
东兰婆子不死心,临走前道:“我等就在白家酒馆等候大小姐,大小姐若是想通了,尽可以来找我等。”
林雾知只是沉默地盯着她。
.
舅父得知林家仆从离开的事后,整夜唉声叹气,被舅母吵了一顿才罢休。
李文进倒是说了句人话:“不愧是你啊,就是聪明,我正愁找什么理由赶他们呢!一群势利眼,在我们家白吃白喝的还嫌弃,气得晚饭我都没吃好……对了,你怎么才回来,晚饭吃了没?”
林雾知累了一天,委实疲惫,根本不想再和李文进说半句话。
幸好她已经洗漱完毕,就随便应了两句:“我吃过了,我要睡了。”
话毕,干脆利索地关上房门。
李文进差点被门夹到鼻子。
他气得暗骂一句,搞不懂林雾知对谁都和颜悦色,为何非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临走前,李文进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敲门询问一些事——
今日盘点药房的仓库时,他发现药带和治伤的药膏少了很多,娘亲今天都没出门,爹爹才回来,他也碰都没碰,只能是林雾知取了药带和药膏……
但她上山带这些东西做什么?
.
林雾知向来睡得快,躺在床上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然而远在伏牛山木屋的崔潜,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夜半,他浑身热汗坐起身,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气喘如牛。
林雾知喂给他的药有问题。
他笃定地想着。
不然,怎么他一想起她拿刀横在他身前的样子,那东西就立起来了?
6. 裴湛
洛京裴府,兰橑院。
晨光熹微,屋檐角的铜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清响,惊醒了檐下栖息的小麻雀。
雀儿们扑棱棱飞起,落在廊前,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自兰橑院内走出的几个青衣丫鬟。
丫鬟们端着盆,衣袖挽至肘间,露出雪白的手腕。她们步履轻盈,时不时掩唇意味深长地低笑。
“你瞧见没有?”
“自然是瞧见了——”
“大公子生得好,却像供在佛前的青玉净瓶,明明触手生温,偏叫人只敢远观,不敢生出半分旖念,竟不曾想,他也有动情之日……”
“再清冷禁欲,也终究是男人,既是男人岂会不想着那等事呢?”
“听不懂你们文绉绉的话,我只知道大公子的亵裤和寝具都污成那般,他以后的夫人可真是有福了!”
“……呸!死丫头真是粗鄙!有时间多读几本诗书,熏陶熏陶罢!平白辱没了我们兰橑院婢女的风评!”
“大家都在讨论这事儿,怎么就我粗鄙了?你们真是好没道理!”
“……”
丫鬟们叽叽喳喳满脸都是红晕,直到裴湛的护卫来了,才连忙收敛神色,行礼作揖道:“见过耿护卫!”
耿思点了点头以示回应,就大跨步进了兰橑院,沿着青石小径往里走。
兰橑院是裴湛的住所,院内遍植古柏青竹,引了一泓活水绕着假山潺湲,环境幽静若空谷,偶有落叶飘坠,触地时竟也似怕惊扰到主人般悄然无声。
耿思每次前来,都脚步轻轻,莫名的提心吊胆,甚至额生冷汗。
走到前院,气氛更是压抑。
裴湛仅着一件天水碧绸衣,单薄地坐在四面透风的亭内,一手捧着书,另一手握着笔,在书上勾勾画画。
亭下正有人汇报:“昨日的膳食都已查清,并无奇怪的毒物或药物,昨日试饭的仆从也毫无异状……”
“……清扫房间的婆子说了,和以往一样,并没有特殊布置。我等也仔细地查探过,确实如婆婆所说……”
那人话音未落,裴湛就低低地笑了一声,吓得耿思也如被扼住喉咙般,收回探究的目光,腰身一低再低。
身为裴家的嫡长孙,裴湛向来寡言少语,端重自持,喜怒不形于色,还是第一次这般情绪外露……
究竟发生了何事?
等那人说完退下,耿思回过神,忐忑地上前汇报近日查探之事。
“崔三公子在伏牛山没了踪迹,他消失前被砍了几刀,还身中剧毒……如今三日过去毫无音讯,怕是……”
怕是已经死了。
但这话耿思怎么敢说出口?
二十年前,裴、崔两大世家联姻,选中了裴家嫡次子和崔家大小姐,二人婚后也是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谁料一年后,崔夫人产下孪生子就闹着要和离,和离后立马带着孪生子中的弟弟回到了崔家。
这对孪生子,哥哥是裴湛,弟弟就是如今的崔家三公子崔潜。
这些年,裴家人嘴上不提,心里却很念叨,尤其裴二老爷,逢年过节都登高望远,想着前妻和崔潜饮酒流泪……
“他没死。”
裴湛终于开口了。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露出一张艳似雨后芙蓉,净若深山积雪的面容。可面上却丝毫没有对亲弟弟处境的担忧,而是阴云密布,好似风雨欲来。
咔嚓——
笔杆被折断,滚落在地上。
明媚春晖中,裴湛轻轻撩起眼皮,盯着窗台那一抹颤巍巍绽放地嫩黄色迎春花,咬牙切齿地冷笑道。
“他恐怕还风流快活的很呢!”
昨夜热欲缠身,裴湛竭尽全力,亦未能抵抗身体的异样反应。
天亮时分,他才若有所觉。
某些神话传说、民间趣闻中,孪生子常常有特殊情感或心灵感应。
——他和崔潜,恐怕在某些时刻会身体共感……
…
…
天微微亮,龙兴村尚且浸在青灰色的雾气里,林雾知就拖着疲惫的身子,背着药篓子上山了。
推开木屋的门,她忍不住抬衣袖在鼻尖扇了扇风。
一股奇怪的味道……
可能是门窗紧闭,不通气所致?
林雾知放下背篓,过去打开了窗,屋内瞬间明亮起来。
窝在被中安眠的崔潜被光刺到眼,烦躁地卷起被子盖住了脸。
忙活了一整夜,那东西才消停,结果才睡了一会儿,就被弄醒了。
崔潜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心里那股子事后的倦怠感更重了。
林雾知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么?”
过了很久,崔潜才扒开被子,目光却是移到“罪魁祸首”细柳般的腰肢,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
林雾知低头瞧了崔潜一眼。
崔潜脸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大半,露出了极其清俊贵气的五官,眉眼幽深,鼻梁高挺如峰,下颌棱角分明。
可能是才睡醒的缘故,他的眼神湿漉漉的,像一只迷路懵懂的幼犬。
林雾知语气不自觉温柔起来:“你快起床,天已经大亮了!”
崔潜慢吞吞收回视线,却是还是不肯起床,卷着被子滚到一边了。
林雾知:“……”
她开始思考扒开被子,把阿潜从被窝里拽起来的可能。
然而崔潜闷着被子睡了一会儿,倒是自己先受不了被子的气味,掀开被子露出了脸,过了几息,又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却再次掀开了被子。
林雾知:?
不明白这人来回折腾什么。
她心里生出几分不满,伸出食指戳了戳崔潜:“我和你说话,你怎么总是爱搭不理的?什么意思嘛!”
崔潜轻叹一声,终于放弃了睡觉。
做足了心理准备,他自暴自弃似的地看向林雾知,语气幽幽干涩:“我需要干净的亵衣亵裤。”
底线一旦突破,人就好似鱼儿入了汪洋大海一样,自在得不要脸皮了。
崔潜微勾唇:“林大夫饱读医书,想必也能理解,我年轻力壮,夜半遗精也是人之常情。”
林雾知:“……”
死一样的寂静蔓延整个屋子。
愣了好一会儿,林雾知才回过神,当即脸色爆红,煮熟的虾子似的,几乎跳起来,道:“你,你,你……”
怎么能向未出阁的女儿说这种话?实在是唐突至极!无礼至极!
对了!刚进屋时,闻到的那股子怪味莫非就是……
林雾知顿时又气又怒又嫌弃。
“……你怎么能在这里做那种事?你这人,你伤还未好你就……!”
若非屋子里也没有趁手的东西,她非得锤阿潜一顿不可!
讨厌的臭男人啊啊啊!
崔潜躺在被子里,欣赏了一番林雾知气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心想,你若是知道我是想着谁才会如此,怕是会吓得扇我巴掌吧?
然而崔潜只是这般想了想,就觉得未必不可,林雾知这点力气,扇他巴掌恐怕和挠他痒痒似的。
说不定还能缓解他自昨晚就从骨头缝里渗出的痒意了……
崔潜也是昨晚才知道,他竟然有这等异于常人的癖好——就喜欢看林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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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呼呼又拿他没办法的模样。
崔潜眼神逐渐迷离,林雾知见状,立即攥紧拳头,警惕地道:“你,你不许乱想!看起来挺器宇轩昂挺正派的一个人,怎么,怎么这般淫.乱!”
淫.乱二字出口,崔潜眉梢微动,略有些讶异地看着林雾知。
他被人骂阴晴不定冷漠无情多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骂他淫.乱……
这体验着实新奇。
“梦遗而已,男子都会有的反应,林大夫为何如此生气?”
崔潜单手交叠压在脑后,开始倒打一耙,眯着眼笑道:“医者不应该对这等事习以为常了么?”
好似猛兽寻到什么新奇之物,他萌发出恶劣的逗弄心,眼神晦涩地观察着林雾知的反应。
——那当然是因为她至今都没有接诊过几个病人,林雾知绝望地想着,她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大夫啊……
“我没有生气!是,是……算了!我懒得理你!”
林雾知用怒火掩饰心虚,却也没能怒两下,就受不了这满是怪味的房间,真怒气冲冲起来,转身离开了。
该死的阿潜!!
我的木屋脏了啊啊啊!!
远远的,崔潜不肯放过她似的,嗓音隐隐含笑:“对了林大夫!我的衣服还有亵裤,麻烦你给我买两件啊!”
林雾知不由停住脚步。
此时此刻,她突然想返回木屋,抽出那把长刀,把阿潜按在床上,用他的脖子摩擦刀锋!
还想要亵裤和衣服?
做梦吧!
等你身体恢复,立马赶走你!
.
春日渐暖的午后,象城县的坊市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林雾知戴着布头巾,小心地遮掩住自己的相貌,一双杏眼却紧紧盯着成衣铺里一件天青色袍衫。
这件袍衫针脚细密,绣的竹叶也极为雅致,布料摸起来更是分外柔滑,只是太贵了,整整三百文!她要卖多少草药才能赚这么多钱!
本色麻布做的短褐倒是便宜,才二十五文钱,只是布料和做工都很疏糙,穿起来恐怕很是穷酸窘迫……
阿潜气质不凡,应当出身显贵,怕是从未穿过这等粗劣的衣服。
——都怪她太过好心,本来不想给阿潜买衣服的,可来坊市买东西时,却还是拐进了这家成衣铺。
老板娘见林雾知犹豫,连忙走上前笑道:“姑娘是给心上人买衣服吧?这件天青色袍衫本店卖的最好,读书人正需要这样的衣服彰显气度,好多小娘子都给她们相公买呢……”
林雾知不由面红耳赤,连忙扯了扯布巾又藏了藏脸,摆摆手道:“他不是我的心上人……就是……”
“哎呀~我都是过来人了,什么看不出来?姑娘何必否认呢?”
老板娘笑吟吟地道:“姑娘如此怕羞啊?那方才还挑了两件男人亵裤?可见对心上人是一片真心呐……”
林雾知尴尬地脚趾都在扣地。
她不买亵裤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她一个黄花闺女亲手裁布给男人做两条亵裤吧?
万一被人发现了,传了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林雾知实在不想被误会,忽然间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表哥,忙道:“其实我都是给我表哥买的,真不是心上人,您可别乱说啊!”
随后她取下袍衫,快速付了银钱,就脚步心虚踉跄地离开了成衣铺。
谁料说曹操曹操到。
她刚出店门,走到拐角处,就猛地被人拽进一条小巷内。
林雾知吓得就要大喊有贼,就看到表哥李文进在朝她挤眉弄眼。
“表妹!是我啊!”
7. 彷徨
林雾知长舒一口气,握紧拳头照着李文进的肩膀锤:“你要吓死我了!突然把我拉到这里干嘛!”
没有舅母在场,她打起李文进来丝毫不手软,哐哐哐哐——
李文进连连讨饶道:“哎呦,别打别打,我这不是整天找不到你吗,好不容易见到你,这才着急了些。”
林雾知:“不是昨晚才见过!”
李文进:“那能一样吗?你我年岁大了总要避嫌,哪能半夜聊天?”
林雾知这才停下拳头。
她心虚地抬手捋了捋鬓角,尽管那里被布巾抱着,根本没有凌乱碎发。
——她不仅和陌生男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看了和摸了人家的身子,现在更是给人家买亵裤了……
可她转念一想,很是奇怪:“你昨日还说要我嫁给你,今天就突然就要与我避嫌了,你嘴里没一句实话,快说!你究竟有什么事?”
李文进摆了摆手:“我几斤几两?哪能配得上你?昨日不过玩笑话,你可别当真了!我还想问你,怎么这副——打扮?来这里做什么?”
林雾知眼神不禁游移起来。
她肩上的布袋里装着男人穿的亵裤和袍衫,哪里敢让李文进看见?
当即挺直腰,嘲讽道:“我自然没当真,你要是敢提出娶我之事,舅父第一个打断你的狗腿。”
李文进脸色沉下来,阴阳道:“那是啊,我爹多疼你啊,巴不得让我做赘婿换你的嫁妆吧?呵——”
话题转移,林雾知缓缓松了口气,抬眸瞧了一眼李文进不忿的模样,又好声好气地安慰道:“舅父怎么会让你做赘婿?他一直担心你文不成武不就的,以后他不在了,你连口饭都混不上,近些年他拼命赚钱,对你多有忽略,也是为了给你攒钱捐个官。”
李文进的脸色这才好起来,他收了几分吊儿郎当的模样,道:“我怎么文不成武不就了?如今世家把控朝堂,我等平民哪有出头之日?我如果像我爹一样做个穷大夫,我以后的子孙就会像我一样,我们李家何时才能……罢了,和你说这些作甚?”
林雾知不服气:“大夫怎么了?成为一方名医造福民众,照样受人尊敬,说不定还能流芳百世呢!”
李文进挥了挥长袖:“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懒得和你说。”
林雾知翻了个白眼,心想,我还懒得和你说呢……烂泥扶不上墙……
李文进拉着林雾知往巷子里走,见四周没有旁人经过,嗓音也不压低了,笑吟吟道:“表妹,我今日找你,是有大件好事要告诉你。”
“你还能有好事?莫不是想通了,不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喝酒了?”
林雾知嫌弃地瞅他两眼。
李文进啧了一声:“你这丫头!等我说完你就懂了,少打岔!”
林雾知:“……”
李文进缓缓道来:“你可知最近来一个卢家的少年郎,担任九品县尉。”
林雾知阴阳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妇道人家~”
李文进:“……”
他搂着手,盯着林雾知不语。
林雾知立即眼神怀疑:“等等,你不会是想问我借钱,给卢县尉送礼,疏通关系买个官吧?我可没钱!”
李文进撇撇嘴,脸色糟透了:“不是借钱,在你眼里我就这种人?”
那还能是什么人?
你不就是个好逸恶劳,一门心思想买个小官做做,或者像她爹那样傍个世家贵女,当个裙带官的人么?
林雾知也撇撇嘴。
李文进叹道:“那少年郎不过一十八岁,家中仅有一位老母,算是范阳卢氏的旁系子弟,故而只当了一个九品芝麻小官……我之前见过他几回,文弱白脸书生一个,举止文雅,谈吐不俗,为人处事也很有风度。”
林雾知疑惑:“然后呢?”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哎呀!我的表妹!”李文进搂住林雾知的肩膀,揶揄道:“当然是他看上你了!找我做说客,想问问你,要不要和他见上一面?”
他自信满满地扬起下巴:“我保证你见了卢县尉,肯定喜欢他!你以后嫁进他们家,就是当家的女主人,风光无限的世家贵夫人啊……怎么样?你表哥这一回做的事靠谱吧!”
林雾知脸色倏地冷下来。
好嘛,原来他这次不借钱,是想把她整个卖给人家求个官位啊?
李文进并不知道他被林雾知怎样怀疑猜测,小声地道:“我帮你打听了,你爹最近好像牵扯到什么案子里了,所以就想笼络你继母家,也就是太原王氏一族帮他一把,他接你回去,大概是想让你嫁给王家的一个庶子……”
林雾知心也随之冷下来。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大概是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竟然也不是很意外。
这的确是林卓才能做出的事。
“也许那个王家庶子还不错,”李文进见她整个人都心灰意冷起来,也隐隐心疼,“你爹也为你着想了。”
林雾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她感觉自己犹如置身于数九寒冬的冰河,冷得直发抖。
她忽然想起她五岁时,林卓把她架在脖子上,带着她去看花灯,因为担心她嗜糖吃坏牙,他平时都不许她吃糖,可那一夜,他给她买了许多糖。
然后她就被送到舅父家,他们父女再也没见过面……
她已经靠着五岁那夜的丝丝甜,幻想了整整十年的甜,如今她连幻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卓并不爱她,她林雾知实际上自五岁起,就没爹没娘了。
李文进轻叹一口气:“你到底不是李家人,如果你爹非要你回林家,我爹也没办法强留你的……其实卢县尉是一个好去处。你嫁人后就不算林家人了,你爹拿你没办法的。”
林雾知并没有受到宽慰。
她脸色苍白如纸地望着李文进,眼底闪着泪光,或许是心痛狠了,她说起话来也锋利如刀:“我有些不明白,表哥先是极力夸赞卢县尉,列出我嫁给他的种种好处,见我不心动,又暗示我爹可能会卖我求荣……似乎是在逼我?逼我除了嫁给卢县尉,别无他路?”
李文进瞬间绷紧了脸,眼中皆是意外之色:“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他气得打哆嗦:“林雾知!我平日里是和你多有矛盾,但你的婚姻大事,我怎敢糊涂?!卢县尉……真的是卢县尉他亲自找到我当说客!我也觉得人家各方面都不错,我这才和你说……”
“是,我平日里是和一些酒肉朋友混着玩,但我可曾让你在他们面前露过一面?我生怕你沾到不三不四的人……你这样想我,我简直冤死了!”
李文进本来还觉得自己难得做了一件好事,正得意洋洋等着被夸呢,谁料却被林雾知这样猜忌,整个人气得眼眶发红,几乎哭出来。
林雾知一时没有言语。
她心里很乱,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像她爹这般好歹在幼时疼过她的人,对她也就是这样了,一直以来都很讨厌她的李文进,怎么会突然为她着想考虑?
——想必也有几分为她好的情意,但更多的是想借着她这门亲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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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谋个好前程吧……
林雾知闭了闭眼道:“麻烦你告诉卢县尉,我身份低贱,配不上他。”
世家子弟,九品县尉,长相俊美,风度翩翩,洁身自好,家庭简单……这样好的儿郎,怎么会轮到她这样无父无母的女儿?
更何况,她早就决定了,此生绝不嫁入世家高门。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注1)
.
崔潜在屋子里等得太阳都快落山了也没等到林雾知。他心中越发忐忑,怀疑是他今天早上的话太出格,惹得林雾知对他心生厌烦了。
十三正蹲在桌子旁啃着鸡腿,见崔潜一脸凝重,试探问道:“三公子,那个医女的父亲要接她回去呢,她可能以后都不来了,我们要不要也离开?”
崔潜觉得十三说的话极有可能,但他怎么敢承认:“她不会不告而别的,她一定还会回来。”
十三觉得三公子真是魔怔了。
三公子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伤也被他拿来的金疮药治好了大半,就剩下骨折的腿不方便行走,但也好办,他骑着快马驮着三公子离开就是。
偏偏三公子不肯走,还禁止他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报回崔家……
弄不明白的事,十三也懒得多想,继续啃鸡腿去了。
崔潜却再也坐不住了。
林雾知不会真的不回来了吧?
是真的随着仆从回她爹家了,还是因为他言辞不当,生气了?
他平生第一次这般慌张。
哪怕是被属下背叛,连中几刀,坠崖重伤濒死时,他都不曾这样。
“你先离开,我去外面看看,可能林雾知就在路上,马上就到……”
其实以崔潜刚醒两天的身体状态,实在不宜大幅度动作,但他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拄着登山杖,几乎是迫切地推开门往院子外面走。
然而篱笆门刚推开,发出鸭子被掐住脖子的嘎声,崔潜就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块布头巾压住一片刚发芽的绿草,林雾知身形单薄地坐在上面,整个人快要融入暮色。
崔潜静了一瞬。
才拄着登山杖走向她。
离得更近一些时,他看见林雾知双手死死地环住膝盖,指节被勒得青白,肩膀一颤一颤的。
直到山风一掠而过,掀起她那些挡住侧脸的乌发——崔潜才恍然。
林雾知向来果敢,该忍气忍气,该发泄发泄,敢救他这个陌生男人,也敢直呛她觉得不公之事。
可她哭得时候却是安静的。
甚至生怕被别人发现,于是一个人坐在冷风里,咬着嘴唇无声无息地哭,哭得稀里哗啦,眼睛肿的看不清睫毛,侧脸全是清亮的泪痕。
崔潜心里生出细细密密的酸涩,好似他幼时太出风头,被崔家表兄忌恨,暗中拿银针铺在他床上,夜半时分,他一无所知地躺下。
他停在林雾知身后。
等林雾知发觉他的存在,把脸埋入腿中擦眼泪,他才强撑着单膝跪地,伸手试探地按住林雾知的肩膀。
林雾知慢慢抬起头,侧过脸。她的睫毛仍沾着小泪珠,湿漉漉地垂着,而眼尾泛着胭脂色的红晕,夕阳落在她的脸上,她像极了被暴雨淋湿的花。
崔潜怜惜地凝眸,开始后悔他方才出门时太匆忙,没有拿块布巾,此刻只能伸出手接住一滴眼泪。
“阿潜公子。”
林雾知小声地喊道,哭得红红的眼里又流出泪珠。
“你值得信任吗?”
8. 娶我
此情此景,恰如初遇时。
然而林雾知的确值得信任,勇敢无畏地救他于危难之际,崔潜却心知肚明自己有太多事瞒着林雾知,怕是不值得被她信任的……
崔潜抿住唇,不知如何应答。
但见林雾知依旧克制不住地颤抖,哭得倔强可怜,他终究是忍不住抬手捧住她的脸,小心地抹去她的泪珠。
“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你爹又欺负你了?怎么哭成这番模样?”
他话语里的心疼不似作假。
林雾知望着他这般关切的模样,脑海中却回响起几道清脆的瓷裂声。
“啪嚓——哗啦——”
她和李文进吵完架后,其实回了一趟家,结果发现舅父舅母也在吵架,满屋子都是杯盏砸碎的声音。
“我就不明白了,林家都已经派人要接她走了,她还装模作样拿什么乔,非要懒在我们家不走?!”
“……你别摔碟子摔碗的,话也别说的那么难听!”
“我说话难听?李学真,你讲不讲良心!你出门打听打听,有哪家的主母如我这般好吃好喝地对待一个夫家的外甥女?连她亲爹都不养她!我对她够好的了,菩萨面前我都理直气壮!”
“够了!行了!别说了!”
“我就要说!这些年我快憋死了,我为什么不说!够了!我才是够了!你他娘的是多大的财主啊李学真!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兜里一点儿钱都没有,你装什么阔气啊!你还真要养你外甥女一辈子,以后还为她出嫁妆啊?”
“……”
”文进都快弱冠了,你没本事为他找个活计,我也无怨言,毕竟男人先成家再立业,也不急于这一时。但我倒是想为文进说一门好亲事,可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们家穷成这样了还住着一个表亲,哪个好女郎敢嫁到我们家?!”
“李文进找不到媳妇,是他自己没本事,和知知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只会向着林雾知说话,半分不曾为我和文进考虑过!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三日内,林雾知必须离开我们家,林家也必须结清这五年的寄养费用,我们也不要多,五十两银子对于林家来说,九牛一毛吧!这笔钱就为文进娶个媳妇安定下来……”
“……”
林雾知再度闭上哭得酸痛的眼。
她当时听到这些话,身心俱震,喉咙酸涩,连忙轻手轻脚离开了家,生怕被人发现她回来过。
快要走到小木屋时,她已经哭得视线模糊,双腿发软。她不想让别人看穿她的脆弱和难堪,又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做在山坡上抱膝吹风。
或许人难过时就是会诗兴大发,忽然之间,她就想起这一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注1)
那时她读这句诗时,只觉得诗人超然物外,想必是修出了几分佛性,
如今想起此诗,却觉得自己和那居无定所的飞鸿一样,今日飞到这里,明日飞到那里,即便在这混沌世间留下一点痕迹,也会很快消散……
脸上粗糙的抚摸很温柔。
林雾知沉溺了片刻,轻轻睁开眼,看到崔潜冒出胡茬的下巴和上下滚动的喉结——她正被崔潜抱在怀里。
林雾知忽地心中一动。
竟催生出无限的信任和勇气,抬手抓住崔潜的衣襟,仰着脖颈问道:
“阿潜公子,你之前说你想娶我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林雾知是病急乱投医了。
她迫切地想要脱离林卓的掌控,远离舅母的嫌弃,改变被别人肆意利用、谋取利益的现状。
以至于求到一个才认识四五天的陌生男人身前,求他帮一帮她。
然而崔潜听到这些话,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喜悦之色,反倒眉头紧蹙,凝望着她的神情似有犹豫。
林雾知的心沉了沉。
她推开崔潜,悄悄挺直腰身,却还是底气不足道:“当初你言辞凿凿,说我嫁给你后,保证我爹不敢再欺负我,竟然全是戏谑之言么?”
崔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之前或是同病相怜,或是对林雾知心生喜爱,总之他决定要娶林雾知,帮助林雾知对抗她的父亲。
那时他从未考虑过自己假装失忆、隐瞒身份娶林雾知,算不算欺骗?真相大白后,林雾知会不会怨恨他?
如今,林雾知松口愿意嫁给他,按理说他应该满心欢愉,立即应下,静候佳人投入他的怀抱。
可他心里竟然酸涩堵胀又恐慌,他觉得他不该这般对待林雾知,更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和她成婚。
崔潜沉默不语的模样,林雾知都看在眼里,不由心灰意冷起来。
她悄然攥紧指尖,侧身避开崔潜的触碰,自嘲道:“都是我自取其辱……总把别人说的玩笑话当真。”
——大概是我天生惹人厌。
——上赶着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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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也没人要……
林雾知万念俱灰,恨不得即刻从这片山坡跳下去,死了干净。
崔潜却在这个时候握紧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直面他。
“我从不说玩笑话。”
“林雾知,我想娶你。”
夕阳已然西落,天地间被浅色的灰雾笼罩着,而在这一片黯淡中,崔潜的眼眸却明亮的堪比星子。
崔三公子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很快就想通了自己的心意,并决定趁此机会表露出来。
林雾知本想挣扎的动作停下来,有些委屈地盯着他:“我听不明白,你这话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崔潜身量高,肩膀宽阔,即便单膝跪地,也是俯视并笼罩着林雾知,其实会于无形中给人以压力,可偏偏他的神色认真而温柔,有种甘愿仰视的感觉,让林雾知渐渐放松下来。
“是真情,全是真情。林雾知,虽然你我相处不过几日,此时我说我喜欢你,好像太过轻浮,但我确实喜欢你,你长得好看,医术高超,脾气也特别招我喜欢,所以我……”
崔潜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扬起了一个情绪复杂的笑容。
“我也想要你的真心。”
“我想要你也喜欢我。”
“我不要假成亲。”
这话说出口,崔潜自己都讶然,他竟然渴求一个女子的“真心”?
林雾知更是讶然。
猝不及防地反转和生怕第一次被男人告白,让她茫然片刻,就紧张而小心地吞了吞口水,连呼吸都悄悄屏住了。
“方才我是感觉到你不是真心想要嫁给我,而是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想要依靠嫁人逃避此难……我一时觉得极为不妥,这才没有应声。”
“我目前……重伤未愈,无法猎杀大雁去你家下聘,也无财物做聘礼,更没有在此地置办宅院……更何况你我才相识几日,彼此都不熟悉,你甚至都不愿意向我袒露心事,告诉我你今日遇到什么事,竟然如此难过……”
“方方面面,我都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你在冲动之下,做出如此轻贱自己随便哪个男人都可以嫁的事……实在容我无法苟同……”
崔潜越说还越生气了。
他觉得林雾知太不把婚姻当回事,今日若不是他,是别的男人在此,林雾知恐怕也会要人家娶她。
这个莫须有的别的男人——他只是想想,都醋的要命,气得都要炸了。
9. 捉奸
林雾知被安抚得冷静下来,半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崔潜。
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停驻在崔潜一张一合的唇瓣上。
崔潜的唇薄而不削,不笑时也噙着三分风流意,中央含着一颗唇珠,下唇饱满丰盈,泛着柔润的浅色。
林雾知看得心里痒痒的,莫名想伸手去碰一碰,捏一捏。
“你给我几日时间,我入深山猎杀一些猛禽,赚到银两后,买个小宅院,再准备聘礼去你家提亲……”
崔潜柔声说完,捧住林雾知的脸,轻按掉起她眼尾欲落的泪珠。
“我还需要一个正经的身份,如此你家人才可放心……容我想想……”
生气归生气,好不容易林雾知主动提出要嫁给他,他怎么可能错过这次良机?自然要卖力表现自己。
——崔潜如是想着。
暮色渐浓,银月攀上树梢,晚风掠过山坡草甸,二人的发丝被吹散开来,又随风缓缓纠缠撩绕……
少年人心动往往就在刹那。
李文进的暴怒也在这一刹那。
他和林雾知吵了一架,等到天黑都不见她回家,心中担忧至极,就和李学真一起提着灯笼上山找她,结果就看到这等“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场面,直接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们在干什么?不许摸她的脸!给我住手!给我住手!!!”
李文进登时竖起眉毛,颤抖地指着林雾知二人,感觉嗓子都喊劈叉了,震得整片山坡都有回音。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爹震惊之下瞪着眼快撅过去了。
他只得急躁又无奈地搀扶着他爹,继续往前赶路,灯光被晃得乱七八糟,他也气得脑子嗡嗡直鸣,只依稀看到林雾知和那个男人惊讶地扭过头,然而那个男人的手却一动不动。
李文进几乎气得跳脚。
“你大爷的!给我松手松手!林雾知你个死丫头!快给我滚过来!”
——自家养的水灵灵的大白菜,一着不慎,就被野猪给拱了,还是白菜自愿被拱的!他简直想砍了所有人!
林雾知压根没想到会在此等情形下遇到舅父和表哥,当即慌乱地看了崔潜一眼,却见他二人姿态亲密,甚至肌肤相贴——这和被捉奸有什么区别?
奈何她跪坐太久,腿又软又麻,反复试图站起身,却怎么都站不起来。
最后还是崔潜这个断腿的,捞起她的胳膊,把她乖乖架起来。
此时李文进离他二人不过几步远,已然看清崔潜身上只穿了一件露着胸膛和小腿的长衫,林雾知还面红耳赤,眼尾和嘴唇都好似疼爱得哭过一般殷红,双腿更是软得直打颤……
完了。
彻底完了。
他也是看过几本春宫图的——孤男寡女,荒郊野外,衣衫不整,举止亲密无距离……这赤裸裸就是野合啊!
他们方才竟然在行那等事!
李学真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立时又要翻白眼晕过去。
幸好李文进懂得一些急救的手段,狠狠地按住李学真的人中,李学真这才啊额一声,恢复了正常。
林雾知自觉自己闯了大祸,一边想解释一二,一边又不知从何说起,纠结之下,竟然还往崔潜身旁缩了缩。
李文进见到后,眼珠子都要红了,指着林雾知喊:“你给我滚过来!”
林雾知不敢去。
她怕挨揍。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咬了咬唇,“前几日我救了阿潜,刚刚是我心情不好,阿潜在安慰我。”
“阿潜?你管这个才认识几天的陌生男人叫‘阿潜’?”
李文进被气面目狰狞:“林雾知!你我都共处一个屋檐下十年了,你都从未叫过我一声阿进,你,你你……你竟然和他亲密至此?!你糊涂啊!”
还安慰?!
他完全不想知道用什么安慰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雾知简直百口莫辩,仓皇地看了崔潜一眼,红着脸道:“这是因为他失忆了,只记得自己叫阿潜,我才这样喊他的,我和他其实清清白白……”
李学真打断道:“等等!”
他初时惊骇失神,眼下已经逐渐恢复冷静,诧异道:“如果我没听错,你其实不知道此人的身份来历,就……就和他行了夫妻之礼?!”
这次轮到李文进翻白眼要晕倒了,但他给自己掐了一下人中。
场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崔潜心思百转,趁机拱手道:“两位可是知知口中的舅父和表哥?百闻不如一见,你们果然如知知所言,无比关爱和疼惜她……”
“只是事情的确如知知所说,前几日我坠崖重伤,承蒙知知细心照料,才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只可惜我醒后失去了记忆,只记得自己叫阿潜,刚刚我也是在安慰知知,我们并无逾越之举,更还没有夫妻之实……”
顿了顿,他继续道:“但我们确实对彼此有意,想要成为夫妻……我深知我当前还配不上知知,但是我真的很喜欢知知,我会努力给知知幸福……”
崔潜垂下眼睫,瞧了瞧因他这番话震惊得瞪大眼的林雾知,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下,转而叹道:“还望舅父和表哥念在我与知知情深意浓的份上,能够成全我二人!”
林雾知完全没想到崔潜会在这个当口亲密地喊她“知知”,还胡扯了这一番他二人早有情意的话,甚至直接求舅父成全他们……
这和火上浇油有什么区别?
“知知也是你能叫的?我屮你这个泼皮死瘪三,还我表妹对你有好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果然,李文进气疯了,抽出提灯笼的棍子就要狠狠招呼在崔潜身上。
林雾知见势不妙,连忙使眼色,要崔潜赶紧离开。
谁料崔潜八风不动,就站在那里准备硬抗李文进的殴打。
林雾知只得挡在崔潜面前,张开双臂拦着李文进:“表哥你别冲动啊!这件事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龌龊!”
“我龌龊?”
李文进恼怒得张着嘴无声笑了笑,提着棍子指向林雾知:“你们于荒郊野外无媒苟合,做出此等不知廉耻之事,竟然还好意思说我龌龊!?你别拦我,不然我连你一起揍!”
林雾知本来就因为哭得太久,头晕脑胀,身心俱疲,偏偏眼下的事情一时解释不清,李文进挥着棍子打来打去,崔潜半搂着她躲来躲去。
不多时,闹得她腹内翻涌。
待她猝然按住胸膛,作出恶心干呕的动作时,满山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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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下来了。
咣当——
李文进手里的棍子落下来。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林雾知,明明是很狰狞凶狠的神情,却似乎要害怕心疼得哭出来了。
李学真快步上前,怒瞪崔潜一眼,才满脸忧虑地为林雾知把脉。
林雾知没有力气解释。
也虚弱地瞪了崔潜一眼。
说好的从长计议,先买个宅院,再准备聘礼上门提亲……
这人……可真是满肚子坏水!
崔潜挑眉不语,只扶住她的胳膊,免得她身形不稳摔倒。
把脉片刻,李学真长舒一口气。
没怀孕。
忧思过重,脾胃虚寒而已。
他放下林雾知的手腕,也终于舍得给崔潜一个眼神了。
可这一瞧不打紧,却见崔潜面若寒□□威,目似点漆含光,肩宽似山,腰挺如松,粗布长衫掩不住通身如同未出鞘的宝剑般的凛冽气度——
他登时心里一惊,双眉紧锁。
李学真曾跟着他父亲走南闯北,所接触的病患上至世家高官,下至贫民乞丐,自然不是林雾知这等没见识的。
他最是清楚,平民很难生得这般高大俊美,身上也很难有这般自信笃定、锋利骄矜的气质……
这个名为“阿潜”的少年,出身定然非同一般。
“知知,你说他是坠崖重伤?”
李学真收回视线,语速缓慢,似乎只是好奇一般:“那他的衣服可还在?身上可留还有什么信物?确定不记得父母和家乡了吗?”
林雾知不懂事情怎么峰回路转,舅父为何整个人突然平静下来,还询问起阿潜的来历身份了。
她斟酌地回道:“阿潜的衣服已经碎成片了,信物好像……”
崔潜突然打断道:“伯父,知知还没有吃晚食,我担心她的身体撑不住,不如先让表哥带着她去吃饭,别的话我们进屋去说,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林雾知立即扭头盯着崔潜,神神秘秘的,有什么话非要避开她说?
李学真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不由捻着胡须,若有所思道:“也好,文进带着你妹妹回家吃晚食。”
李文进明白林雾知没有怀孕后,情绪大起大落之下,脑袋懵懵的,此时胡乱地应了一声,就走上前来,捉住林雾知的手,准备带她下山。
林雾知却不敢离开。
她怕崔潜又说瞎话,忙道:“我现在走不动路,要不然,我和你们一起进去聊,舅父有什么话也可以问我。”
李学真却摆了摆手,蹙着眉头斥责了几句:“我还没有计较你为何敢胆大包天救人的事。说了多少次,不要卖弄你的医术,这次是你幸运医好了人,若是有朝一日,你不幸医死了人……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谁能来救你?”
林雾知悻悻地垂下头。
“伯父言重了,在下倒觉得知知医学天赋奇高,若只是因为担忧医死人惹来麻烦,从而埋没了一身医术,致使如我这般的人,或者别的什么病人得不到好的医治而去世,才是可惜。”
崔潜嗓音淡淡,却有种令人难以忽视的魄力:“更何况以后有我在,知知也不算无依无靠,她想怎么医人,就怎么医人,我全替她兜着。”
10. 改姓
哪怕是吹牛,之前也没有人在林雾知面前这样吹嘘保证过。
林雾知双眸陡然亮起,视线追随着崔潜走进木屋的身影,直到木屋的门被关上,看不到了才肯罢休。
她轻叹一声,转身想离开,却对上李文进恨其不争的幽幽眼神。
林雾知:“……”
“干什么这样看我?”她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你别乱想了,不是吃晚食么?我们快走吧。”
李文进悠悠摇头:“相信我,错过卢县尉,你真的会后悔的。”
他这话带了几分认真,奈何林雾知不愿意听,抬脚走在前面。
今夜月光容盛,即便不打灯笼,山间的小路也清晰可见。
但林雾知不想下山,她就回到木屋的院子里,坐在小马扎上休息,顺便观望和倾听着屋内的动静。
李文进干脆也坐在院中赏月。
他出门找林雾知之前,从家里拿了一些烙饼,一直揣在怀里温着,此时别别扭扭地掏出来,递给林雾知。
“凑合着吃吧……我原以为你是生我气了,谁知道你是来会情郎。表妹,你胆子也太大了……”
他心中滋味难辨:“早该猜到的,药房里的药膏和药布都少了许多,你也总往山上跑……对了,你怎么回事?看起来像是哭了很久?”
林雾知低头咬下一口烙饼,粗糙的面皮在齿间碎裂,麦香混着芝麻油的香味顿时在舌尖弥漫开来。
——是舅母的手艺。
她的动作蓦地凝滞。
李文进小声道:“你这丫头就是心思敏感,家里人其实都很担心你呢……这还是我娘特意为你做的饼,可香了,我想多吃几个,我娘都不许……我娘她就是嘴硬心软,她要是真的烦你,哪能忍你在我家待十年?”
林雾知心想,你恐怕还不知道她要赶我回林家换你娶媳妇钱的事……这或许就是她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饭了。
“实在对不住,在你家叨扰你们那么多年,”她有些珍惜地小口嚼着饼,慢吞吞地说道,“如今都已经及笄了,也没让你们省心。”
李文进哼哼两声:“你要是真想让我们省心,就去见见卢县尉。”
林雾知笑了笑:“别说这个了,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李文进很不服气,正要再说,林雾知就轻叹一声:“表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自己做一回主……我也是深思熟虑过的,阿潜为人正派,嫁给他可能暂时贫困,但他武力高强,不会久居于人下,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李文进只得沉默下来。
然而等林雾知吃完烙饼,他还是不甘心,一言难尽道:“你还真要嫁给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啊?”
林雾知拍了拍手上渣碎,望着高悬的明月,久久没有应答。
人真是奇怪,舅母和表哥以往见到她总是厌烦的神色,可等到她抉择终身大事的紧要关头,他们又显出十二分的关切来,倒像是一直以来都很疼爱她,将她视如己出一般。
这种亲情,恨里掺着三分怜悯,爱中又藏着几丝怨妒,委实撕扯不清,叫人既断不干净,又热络不起来,犹如钝刀子磨人,温吞的钝痛。
还是快些离开罢。
林雾知坚定地想着。
她不想再纠结别人恨她还是爱她,也不想再给舅父一家添麻烦了。以后的路无论好坏,自己闯一闯吧。
.
约摸三刻钟后,崔潜推开门,和李学真其乐融融的走出来。
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李学真捋着胡须,对崔潜极其满意的模样。
林雾知站起身,瞧了瞧他二人,疑惑地喊道:“舅父?”
李学真就摆摆手,似是安抚:“我都明白了,过几日就订婚吧,银钱的事不必担心,我这就给你父亲去一封信,你都要出嫁了,你娘的嫁妆也该整理出来给你了。”
林雾知:“……”
怎么……这就要订婚了?她虽说想成婚,但也没想那么快就……
“爹啊!你老糊涂了?”李文进也诧异不已,“这事你怎么能……”
“闭嘴,没大没小的!”李学真甩手给了李文进脑壳一巴掌,又扭过脸对林雾知温和地笑了笑,“行了,万般都如你的意了,随我和文进回家吧,在山上吹了那么久的风,也不怕生病。”
林雾知顿了下,垂头:“好。”
嘴上这么说,她却没有行动,而是悄悄转动眼眸,看向崔潜。
崔潜双手抱胸,斜倚着门框,对上林雾知偷偷摸摸的视线后,嘴角含笑地朝她招了招手。
没个正形。
腿都断了,还耍帅!
李学真装作没看到这一幕,转身对崔潜道:“李公子,我们明日再叙。”
李文进:?
林雾知:??
崔潜拱手恭敬道:“明日见。”
林雾知道:“什么?”阿潜已经恢复记忆,想起自己姓李了吗?
李学真没有解答,而是拉住林雾知的胳膊往外走:“边走边说吧。”
林雾知只好压下满腹疑惑,跟着李学真往外走。可都走到门口了,她才想起她还没有把买好的袍衫送给崔潜,连忙挣脱开舅父的手:“等一下,我最后再给阿潜说几句话。”
李学真只得道:“快些。”
李文进则白了她好大一眼。
林雾知懒得理,转身小跑进去。
却见崔潜一直眸色沉沉地望着她,并没有进屋,她的耳根莫名开始发烫,连头都不好意思抬起来了。
“晚上睡前,你试试。”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等崔潜反应过来,就把肩上的布袋塞给他,而后略有些羞迫地快步跑了出去。
.
灰浅的云飘来时,夜色吞噬视线,下山的小路两旁树影绰绰,偶有虫鸟在草木间乱叫,回音阵阵,静谧非常。
李学真跟着后面一直笑呵呵的,李文进却依旧冷哼连连。
林雾知埋头走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停住脚步,问道:“阿潜姓李?”
李学真瞧了她一眼,又高深莫测地瞥了李文进一眼,总算在两个人都急不可耐的时候,问道:“知知,你把你的家事都给阿潜说了吗?”
林雾知摇了摇头:“只说了一点,说多了,我也怕他因此看轻我。”
李学真点了点头,突然就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我再问你,你觉得阿潜可有王侯将相之貌?”
莫说林雾知呆了一瞬,就是李文进都呆了呆:“爹,你这话从何说起?”
李学真呵了一声:“我们行医之人最讲究‘望闻问切’,我抬眼一看,就知这人绝非池中之物……文进啊,你这辈子还有的学呢!”
林雾知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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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犹豫起来,片刻后才语气坚定地道:“如果他是世家望族子弟,我就不嫁给他了。”
李学真当即“哎”了一声,过来安抚林雾知:“傻知知,他究竟是不是王侯将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日起,他随你娘的姓氏,姓李。”
林雾知简直一头雾水:“舅父,你就别卖关子了,我听不懂。”
李文进倒是琢磨出意思了:“爹爹难道是想让他当倒插门女婿?”
李学真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关于知知的婚事,我想了很久……”
他踱步到一颗老树前,望着上面新发芽的叶子,心里轻轻叹息。
“在我看来,寻常人怎么配得上我的外甥呢?什么穷酸文人、街头混子、薄情富商——糟烂的玩意儿……”
“但你在这乡野间呆久了,若真是回到林家,嫁给王氏子弟,恐怕不适应世家高门的规矩……”
“其实我信不过林卓,我不觉得你在王家受了委屈,林卓能为你出头。我想起你娘,林卓且算不上高门,你娘只是远嫁给他,我们难以帮衬,她就受了诸多委屈,以至于早早离世……”
最疼爱的妹妹英年早逝,是李学真一生难以消解的痛,他一提起来,就恨不得砍了林卓。可这许多年,因为担心影响林雾知和林卓的父女关系,他不敢在林雾知面前表露出一分。
“你回林家,我其实不太放心……但我也人微言轻,不知该去哪儿为你找到好的夫婿……”
李文进悄悄插嘴:“卢县尉啊爹,人家亲自找我……”
李学真抬手让他闭嘴,继续和林雾知分析利害关系:“我是这般想的,反正阿潜也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就随你娘的姓氏好了,文进认识衙门的人,能帮阿潜办个户籍……你们生下孩子,就算为你娘承继香火了。”
见林雾知还是很迷茫的模样,他警惕挑眉:“你难道还想生个姓‘林’的孩子,为你爹承继香火?”
林雾知立即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她都想改姓李,莫说她生的孩子了!
李学真这才满意。
但他仔细想了想,还是拍着林雾知的肩膀,轻声说道:“阿潜应当是哪个世家的公子哥……你别急,听我说完,他若是世家子弟,那再好不过,以后他恢复记忆肯定会离开龙兴村,到时候你别傻乎乎地跟着他走,万一他家里看不上你,我们又离得远无法帮衬,你跟过去岂不是活受气?”
“让他给你一大笔钱,够你养活自己和孩子的就行,等孩子长大了,再给他送回去,让他安排好孩子的前程……知知啊,你还小,脑子里可能对情爱还有美好期盼,舅父能理解你……”
林雾知已然听傻了。
如果没听错——
这不就是去父留子吗??
而且去父之前还得扒父一层皮——让阿潜出钱为她养个姓李的孩子,以后跟阿潜毫无干系!
万万没想到舅父表面迂腐,实则内心竟然如此离经叛道!
“但你要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情爱终会消失,唯有生个孩子才能让你此生安稳,老有所依……所以你要给你的孩子找一个好爹,一个有能力养活你和你孩子的丈夫!你明白吗?”
月色下,李学真清瘦的脸上满是对林雾知未来的深切担忧。
而林雾知。
林雾知已经快被李学真这一番又迂腐又先锋的话说服了。
11. 出嫁
“爹啊,你想的也太乐观了!那个男的要真是世家子弟,位高权重的,万一恢复记忆后,想要去妻留子呢?我们家毫无夺回之力啊!”
一涉及到权势和利益之事,李文进比谁都清醒,他连连叹息:“更何况,世家子弟根本不缺良妻美妾,那个男的一看就特别能生孩子,他以后要是孩子多了,哪里还会稀罕知知的孩子?别说等孩子大了,让他帮着寻个前程,就是让他给知知一笔钱养孩子都不可能!”
“最让我担心的是,万一他舍不得知知的美色,强纳知知为妾室,我们也无可奈何啊!”
李文进这番话可谓是振聋发聩,让林雾知从舅父的忽悠中彻底清醒。
百年世家,累世簪缨,树大根深,譬如当世顶级门阀崔、裴二氏,便是圣上亦要礼让三分。
他们是怎么敢算计人家的?!
林雾知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山风中崔潜抹掉她眼尾泪珠的温柔,心中酸酸涨涨的,但终究还是释然地笑了:“如此看来,阿潜是嫁不得了。”
“怎么嫁不得?”李学真依旧自信满满,笑呵呵地按了按林雾知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以后你的户籍和婚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你嫁的是李潜,一个前来投奔我的远方侄子……李潜若是不存在了,你就是丧夫。若是别的什么潜想来强纳你,那就是强抢为夫守节的寡妇!莫说违背律法,更是会遭到世人的唾弃,简直天理难容啊!”
林雾知惊得目瞪口呆。
李文进也一愣一愣的。
竟,竟然还能这样??!!
李学真摸了摸胡须,笑得连面相都变得奸诈起来:“世家自诩清高,无比讲究脸面,他们懂得其中厉害,必然不敢为难知知……”
李文进简直都有点想鼓掌了,摇着头叹服道:“爹,你平日里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谁曾想……果然,有我这样的儿子,你怎么可能老实?”
李学真看他就来气,指着他,让林雾知好好想一想:“若你以后生出你表哥这样的孩子,如我这般,老了也得四处奔波,不得安宁,那该如何是好?你听我的,龙生龙,凤生凤,找一个优质的儿郎,生一个更优质的小子,后半辈子才可万事大吉,老有所依!”
林雾知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若她生出的孩子是表哥这德行,那后半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李文进木着脸道:“喂,我说差不多够了……真的够了!”
根本无人在意他。
李学真继续对林雾知说道:“关键是借好种,生个好孩子!……若是阿潜不给你钱也不怕,我前头也说了,你娘的嫁妆该还给你了,那笔钱足以让你和孩子过富裕生活……你爹好不容易才攀上王家,想必也不想让王氏妇知道他曾用你娘的嫁妆买官之事……”
提起林卓,李学真面色微沉,胡须抖了抖,厉声道:“林卓花了你娘多少嫁妆,我就一定让他吐出来多少!”
姜还是老的辣,舅父一顿分析,好像嫁给阿潜的所有不利都没了。
林雾知心境豁然开朗,竟然都开始期待婚后的生活了。
“当然,这都是最差的境地,”李学真重新浮现出笑意,“我与阿潜聊了许久——这些小心思自然没和他说,我只说了你不能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平白被村里人嚼舌头。又问他可愿意改姓李,以后就是我的远方侄子,我会为他办好户籍,安置新家,风风光光的把你嫁给他,他立马就答应了。”
他们三人边走边说,因为心情放松愉悦,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眼瞧着就走要到家门口了。
李学真轻声感慨道:“我瞧着,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子,不会做出那些下作之事的,说到底他也是个少年人,少年人就是容易耽于情爱……”
他扭过头,静静地看着林雾知,眼眶渐渐涌现潮湿泪意。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
当年个子才到他腰部的女娃娃,一转眼就亭亭玉立了,她长得像她娘又像她爹,却比她娘温柔,比她爹良善,这样好的女娃,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李学真趁着夜色悄悄抹了下眼尾,缓了缓嗓音道:“或许再等等,我能帮你找到更好的夫婿……奈何眼下你必须成亲,否则我拦不住你爹接走你……知知啊,我害怕,我怕你被你爹接走以后会像你娘一样……那我这辈子就是死了也不瞑目啊……”
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忍住哽咽,只得背过身再次擦了擦眼泪。
林雾知也跟着无声落泪。
她始终明白,这茫茫人世,会为她牵肠挂肚,会为她拼尽全力谋算的,除了舅父,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一时间,舅甥两人相背而哭。
唯有哭不出来的李文进夹在其中,好不尴尬,他尝试融入其中,失败了,只得干咳一声,小声道:“别哭啊,这都要订婚了,大喜的日子……”
他的话再度被忽视。
李学真擦干眼泪就回过身,继续絮絮叨叨:“先度过眼下的难关,阿潜若是无法恢复记忆,知知以后就和他好好过日子。阿潜若是要走,你就当寡妇,只要教养好孩子,保管好钱财,你守寡后想和八个男人好,我也支持!”
林雾知正哭着呢,当即被这话呛了一下,连连咳了好几声。
……前半段还好,后半段又开始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就她这小身板,一个男人也够她受的了,哪里还敢招惹八个?!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年,怎么今日才发现舅父的内心这般奔放……
“爹这话说的真好!”
李文进顿时就像是嗅到腥味的猫,眸眼亮晶晶,几乎是有些谄媚地傻笑着凑到李学真身边:“既然如此,那我以后也可以先娶媳妇生孩子,然后和离,再和八个女人好吗?嘿嘿嘿嘿……”
李学真登时脸色发青。
即便涵养再好,他也不免被气得头晕眼花,立时甩李文进一巴掌,左右四望后,发现墙角的棍子,拎起来就朝李文进屁股上打:“你个龟孙!连一个媳妇也讨不到,还想讨八个!以后娶了媳妇敢抛妻弃子,老子就打死你!”
咣咣咣几棍子下去,李文进被打得龇牙咧嘴,四处逃窜,喊道:“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爹啊!凭什么表妹可以,我就不行!别别别……爹我错了,别打,别打哎呦我的老天啊……”
林雾知哭笑不得看着他们,也若无其事地忽视李文进求她庇佑的举动。
三人闹成一团时,门忽然开了,露出杨代云一张冷凝威严的脸。
“你们三个是在门槛上蹭鞋啊!都到家门口了,还不进来!”
她的骂声响亮犀利,连村口方才还在乱吠的狗都不敢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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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真悻悻停下动作,李文进老老实实地垂头不敢吭气,林雾知也彻底收住眼泪,板板正正地站着。
杨代云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扭身就往里走,喊道:“快进来!有什么话关起门再说吧!”
李学真最后瞪了李文进一眼:“你再敢胡说八道,今晚去祠堂跪着!”
然后就招呼林雾知,说舅母早就备好了晚食,快进家门喝点热粥。
林雾知笑着应了一声。
却等到李文进骂骂咧咧走入家门,她才复好心情,挺直脊背踏过门槛。
院内灯火融融,亮得灼眼。廊下的饭桌上满满当当的碗碟。
杨代云揭开饭碗的瓷盖,白热雾气和饭菜的香气缓缓四散。
“杵在那儿做什么?”她还是那副谁都欠她的模样,“还真让我把你当祖宗一样,连饭都喂到你嘴里啊!”
林雾知慌忙跑过去:“就来!”
可是突然之间,她那一颗凄冷无助的心被滚烫的热意覆盖。
真好啊!
她觉得今晚的月色真好。
连舅母都变得可亲可爱。
其实事情远没那么糟。
她还有爱她的亲人。无论这些真情里还掺杂着什么,总归是真情,让她舍不得抛下,忍不住依靠。
林雾知坐在桌前,在舅舅一家人的围绕中,低头咬了一口荠菜鸡蛋馄饨,舅母在里面放了小虾米,鲜得很,滑过喉咙时还留着暖乎乎的香鲜气。
她不由地抿唇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再度潮湿。
.
终于,四月清明后,满山落桐花,正逢良辰吉日,迎亲的队伍一路欢歌,敲敲打打,绕着龙兴村走了一大圈。
新郎官崔潜身穿正红婚服,头戴簪花婚帽,骑着李文进借来的高头大马,俊美非凡得犹如天神降临,在围观人群时不时的惊羡呼声中,登门接新娘了。
林雾知则一大早就被拽起来,由请来的妆娘帮她涂脂抹粉,戴上杨代云出嫁时曾用过的婚冠。
李家尚未败落前,也是洛京顶顶有名的富户,故而李学真娶的妻子——杨代云也是出身顶富人家,她的婚冠自然珠翠盈辉,金缕夺目,比洛京一些世家女儿出嫁时的婚冠还要贵重。
穿好婚服后,林雾知张着手臂,听从指令,木着脸转了几圈。
妆娘却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似的,压低声音赞叹道:“哎呦,你家新娘子长得是真俊俏啊……依我看,怕是洛京的贵女都少有比得上的!”
杨代云没有接妆娘的话。
她望着此刻的林雾知,仿佛看到年少时出嫁的自己,一时有些出神。
林雾知的婚事仓促,又还没有问林卓要嫁妆钱,自然来不及、家里也没有银钱制作婚冠。
本来李文进想找友人借一个,等嫁妆钱要到手,再给林雾知弥补。
杨代云却拿出了李家败落时她都没舍得典当的婚冠,送给林雾知。
“多谢!多谢舅母赐冠!”
被李文进背着出门之前,林雾知如梦初醒一般,移开遮脸的团扇,望着杨代云言辞恳切地道。
杨代云沉默了一下,大喜的日子,她也难得有些慈母温柔,可惜话语还是那般寡味无情:“我又没有女儿,扔了也是可惜,只能给你了,不谢。”
12. 洞房
红烛高烧,喜帐低垂,刚拜完堂的一对新人僵坐在床沿,听得窗外的喧闹声如潮水般退去。
最后一波贺喜的人还没有离开,他们拖沓着脚步,趁着酒意起哄:“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尾音拖得老长。
在寂静的婚房内回荡。
林雾知耳尖倏地红了,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裙摆上并蒂莲的花蕊。
自订婚到成婚,不过十几天时间,她一直处于忐忑焦虑的状态,之前嚷嚷着要嫁给阿潜的一腔孤勇消失了,只剩下即将和陌生男人结婚生子的担忧。结果还没等她回过神,就被塞进花轿,与阿潜拜了天地,携手走入洞房。
直到此刻,窗外人声淡去,阿潜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就这样成亲了。
烛花“啪”地爆了一声。
两人同时惊得一颤,又同时为这份难言的默契感到羞窘。
——原来他/她也这么紧张?
担心婚冠上的珠串碰撞出声响,林雾知悄悄屏住呼吸,小心地顺着团扇的上沿看向崔潜。
不曾想,正对上崔潜同样试探着望过来的灼灼目光。
林雾知慌忙躲开视线,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指尖颤抖地握紧团扇,默默遮住崔潜的视线。
可这一瞬,足以让崔潜程看清她那因羞涩蒙着一层雾气的秋水剪瞳。
崔潜的心跳逐渐加快,拳头攥得指节泛白,开口道:“娘子……”
嗓音哑得不像话,他低咳一声,缓了缓道:“要不要把婚冠取下来?"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新婚之夜的第一句话就说了这……太蠢了。
林雾知却松了一口气。
七日前,她十六岁生辰,舅父又拉住她反复念叨着“要借个好种,生个好孩子”的话,让她不要太矜持。
李文进也跟着凑热闹:“阿潜脸上的伤几乎痊愈了……表妹你的眼光就是比我好啊,卢县尉虽说风雅俊秀,但和阿潜比,啧啧,差远了!……阿潜这人也有些本事,拖着伤腿独自去深山猎到了几只珍禽,卖了整整一百二十两!一下子把婚房和聘礼钱都凑齐了……我现在觉得你嫁给他真是赚大发了!”
说完,李文进趁着舅父不注意,悄悄塞给她几本《房中书》《秘戏图》《合欢卷》,让她回去好好钻研。
前日无聊之时,她拿出其中一本书翻看了一眼,登时面红耳赤,吓得慌忙关门关窗,可到底没能抵住好奇心,悄摸摸地拿出来看完了。
只是那些书画,大都是已经脱好衣服的男女,在各种场地颠鸾倒凤,如今她和阿潜都穿得严严实实——
嗯……额……
这房事——该如何开始?
谁先脱谁的衣?
林雾知方才就在想这个,以为阿潜突然开口,也是要问她如何行房事呢?害她紧张得不行……
心里轻叹一声,林雾知起身准备去梳妆台卸妆,忽听阿潜说道:“等等,还是先喝交杯酒、却扇,然后……”
他的嗓音紧绷又慌张,还疑似重重地咽了一声口水。
房内瞬间陷入死寂。
林雾知顿时觉得极为好笑,原来新郎官竟然比这个新娘子还紧张?
她突然生出捉弄人的心思,干脆直接却扇,扬眉笑吟吟道:“我拿着扇子如何喝酒?你当真是傻了!”
这实在于礼不合,崔潜慌忙要抬手阻止,却猛然顿住了手。
只见团扇后露出一张桃腮凝露的娇美笑靥,那盈盈笑意从唇角漾到梨涡,再漫上眉梢,整张脸便如春花染暖,明媚得让人心头一颤。
烛火再次爆了一个灯花,房内暗了一瞬,又瞬间亮起。
崔潜的眼眸也瞬间亮起。
林雾知以往打扮得朴素,虽然能看出她长相灵秀,气质出尘,但远远没有今日盛装打扮,让人惊艳到失语,仿若倾国佳人般的容色。
崔潜一时又惊又喜,笑道:“对,是我傻了,我这就去拿交杯酒。”
然而——
被惊艳到的,何止崔潜一人?
林雾知亦然。
崔潜本就肤白,身着正红色婚服立于烛火中,衬得面容愈发清癯如玉,连那淡色的唇都多了几分血色,好似绝壁之上凌冬不凋,赤艳如火的山茶。
林雾知心生喜爱,忽然之间,竟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产生些许构想。
她最好骑在阿潜身上,一层一层扒开阿潜的衣服,手指再顺着阿潜的喉结锁骨到腰腹,全都摸个遍!
阿潜的嗓音沙沙的,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也不知情动之时,会不会发出一些更让人脸红的低吟……
崔潜端着交杯酒回来,就见林雾知愣愣地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脸颊艳色愈浓,玉指绞紧了裙摆。
他以为这是女儿家在新婚夜应有的羞涩,没有多想,把酒杯递给林雾知,说出了他思虑许久的话。
“我知道娘子还没有爱上我,只是为了避祸才嫁给我。我不愿娘子后悔,今夜便罢了,我愿意等,等到娘子何时爱上我,我们何时再洞房。”
崔潜虽非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强迫一个女子,而且他自信林雾知很快就会爱上他,洞房不急于一时。
谁料林雾知听了这话,仰头就把交杯酒喝完了,又夺过他手里的酒杯,再次仰头,却没咽下去,而是鼓起桃腮,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的——他的唇?
下一瞬,崔潜眼前一黑,被扑倒在赤红色百子石榴婚被上。
唇被软软地堵住。
他瞪大眼睛。
感受到林雾知柔滑的舌尖正笨拙地猪突猛进,企图撬开他的唇齿。
怀着难以言喻的震撼心情,崔潜微微张开了唇齿,那舌尖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把酒液渡入他的口中。
崔潜眯着眼,吞咽了几下。
些许清亮的酒液自二人纠缠的唇齿间流出,滑到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酒液分明是凉的,却激起了崔潜浑身的热火,他立时吻得如痴如狂。
是喝醉了在做梦么?
怎么就……投怀送抱了?
崔潜不解,却顺从内心,掐住林雾知的腰,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二人都没有经验,吻得极狠,不知过了多久,崔潜捏住林雾知的下巴,松开唇齿,让林雾知缓一缓呼吸。
林雾知唇角染着点点断裂的银丝,连胭脂都晕花了,倒在石榴婚被上仰视崔潜时,整个人忽地烟视媚行起来。
崔潜心火骤烧,恨不得立即宽衣解带与林雾知共赴巫山。
然而他眼尾逐渐发红,指甲已然深陷掌心,心里全是疯狂占有的欲念,却还是强忍着问道:“这是为何?”
为何突然吻他?
为何突然解他衣服?
他已经决定暂且做柳下惠不碰她,为何她还非要招惹他!
林雾知被亲得迷瞪瞪的,心想:等我爱上你再圆房,黄花菜都等凉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借种生子?
她当即勇气十足地伸出手臂环住崔潜的脖颈,把他往下拉近一点,不太熟练地引诱着:“……春宵苦短,郎君切莫多言,快快与我早生贵子……”
说着,就嘟着唇要亲崔潜,手还不老实地探进去摸崔潜的胸肌。
崔潜深深沉默片刻。
彻底溃败。
他深吸一口气,这一刻思绪万千,似犹豫,似坚决,最终抬手紧紧攥住林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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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的手腕,不容她乱动。
“知知,你确定?”
林雾知猛点头,连头发都点散了,不太合适的婚冠脱落,滚在被子上。
崔潜缓缓与她十指交扣,而后俯身深深地舔吻林雾知的唇。
林雾知丝毫不抵触,还想就此勾着崔潜脖子亲得再深一点。
崔潜不由低低笑了起来。
笑声初时嘶哑,却越来越透出少年人意气风发、桀骜不恭的味道来。
崔潜完全没有料到,林雾知竟然是这般想和他洞房的!
有趣!简直有趣至极!
这个女子怎么胆子这么大?
一点儿也不忸怩,更不怕吃亏,想做什么就立即去做。
以为是循规蹈矩的乡间女子,谁知是野性十足的自在神仙。
这等宝贝,竟归他所有?
崔潜居高临下,捏住林雾知的下巴细细打量她明艳的面容,像是今日才认识她一般新奇。
林雾知却以为崔潜是被自己的不矜持吓到了,不由感到一丝丝窘迫。
她闭了闭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扭动下巴挣开崔潜的桎梏,又伸手拉住崔潜腰部的乌皮银銙,猛扯一通。
语气怨嗔道:“好了好了,你快别笑了,还要不要睡觉啦!”
“睡觉!当然睡!”
崔潜无比纵容的,任由林雾知将他的腰带解开,衣襟拉开,轻轻揉捏他漂亮的八块腹肌……
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地解开林雾知火红的嫁衣,触碰那玉雪般的娇柔,心底的疯戾也达到了极点。
“愿娘子今夜,好睡——”
.
洛京,裴府的兰橑院。
寝房深处,鎏金鸭熏缓缓吐出袅袅沉香雾,雾气悠然飘入青纱帐内,落入裴湛蹙起的眉间。
今夜似乎燥热非常,裴湛额间生出细密汗珠,双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呼吸也有规律地重起来。
不知何时,他睁开了双眼,然而细细看去,他的眼神没有聚焦。
夜风呼啸掠过,窗户被悄然吹开一条缝隙,迎春花黄灿灿的脑袋探进来张望了片刻才定住,它似乎很好奇床上的男人在做什么,为何动作如此狼狈又如此生疏,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
某一瞬,裴湛感觉自己死了。
仿若陷入了什么极度湿软之地,他只想永远沉沦下去,溺毙才好。
可他的身体不受他控制,他拼尽所有理智与修养抵抗,却只能被迫感受着这不属于他,又好像属于他的欢愉。
然后被迫沉沦其中。
不知何时,裴湛狠狠咬着手臂,唇角满是鲜血,望着袅袅香雾落在墙壁上的影子,眉眼间尽是冰冷杀意。
……
一夜未眠。
直至天光熹微,寝房的窗外传来丫鬟们叽叽喳喳的嬉闹声。
裴湛才如梦初醒。
他整个人阴沉得如鬼一样,散着墨色长发,自床榻上缓缓起身,而后拎起脏污的锦被,赤着足,面无表情走到窗台前,一把推开窗户,吓得迎春花颤巍巍地收拢起花瓣。
风吹进房内,怪异的味道散开。
裴湛眯着眼适应了片刻日光,才默默抬手把一个青铜灯的灯罩打开。
幽幽火光照亮他眼底难消的欲色,他的动作却始终冰冷无情。
锦被置于火舌之上,不过片刻,浅灰色烟雾升起,伴有明显的焦臭味,还有不易察觉的丝丝缕缕的甜气。
裴湛眼底的情绪隐隐疯狂,嗓音克制不住地狠厉:“耿五,你去查一查,崔潜究竟死哪儿了!”
兰橑院内似乎有人应了一声,随即和几个人一起消失不见。
13. 天赋
鸡鸣过三声,天际才泛起蟹壳青,婚房外的青瓦上冷凝着露水,婚房内的新人们热得发丝汗湿。
林雾知再也来不了了。
她倒在婚被间,赤裸的玉质锁骨上密布汗珠,气若游丝道:“阿潜!你是狗吗?咬我肩膀做什么?”
话音落下许久,崔潜才浓眉欲色地自她纤薄的肩背抬起头,却是掐住林雾知极细的腰,作势还要挺入。
林雾知实在是怕了,转过头,伸胳膊推开崔潜,嗓音染着哭腔:“出去!都一整夜了还要不要人睡!”
可她哪里还有力气。
已然三个时辰了,她从奋勇拼搏,到节节败退,再到溃不成军,如今她唇角破裂,四肢酸软,浑身布满被尖齿吮咬出的点点红痕——种种迹象,无一不昭显她这一夜的力不从心。
其实一开始是她把控节奏的,毕竟她读过几本书,看过许多画,可实践这些技巧竟然不看勤奋,看天赋!
阿潜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摆弄,就把她的技巧全学会了,初时还有几分生涩短暂,后来似是难以置信,誓要一雪前耻,就开始推陈出新,掌舵领航,最终持久难消,屹立不倒……
邻家阿婆说对了,如阿潜这般腿硬似铁的男人,房事上果然也勇猛无敌。
到最后,她是哭也被狠狠做弄,装睡也被狠狠吻舔,彻底没招了。
“我想睡觉……”林雾知拍了拍崔潜青筋隆起的手臂,眨眨眼睫,用平生最做作的嗓音,“我真的困了……”
她的模样又柔媚又可怜,像山野间哄骗行脚旅人的美貌精怪,崔潜本就旺盛的欲望恨不得再拔高一层,却到底也是彻夜不休,困倦了,边俯身吻着她的脖颈,边缓缓松开了她。
怪不得坊间畅销情色书画,如今识得其中销魂滋味,着实上瘾。
——林雾知昏昏沉沉地想着。
若不是体力不支,身体也实在承受不住,她其实还想继续下去……
崔潜神色餍足地躺在被子上,长臂一伸,把林雾知搂入怀中。
林雾知常年上山下山,体格不似寻常女子绵软,肌骨更是柔弹十足,崔潜爱不释手,恨不得时刻抱着她才好。
林雾知却不太喜欢。
崔潜身上全是硬邦邦的肌肉,怎么躺都不舒服,她忍了片刻,还是哼哼唧唧地想推开崔潜。
崔潜不肯,反而搂的更紧了。
林雾知实在推不动,也疲倦得没有心思计较,只得任他去了。
一夜激战,二人极致紧密,已然没有最初赤身相见的羞涩,此刻就这样你怼我挤地依偎着沉沉睡去。
…
…
日上三竿时,李文进奉父母之命,一脸意味深长地跑来敲门。
“表妹!午食吃了没?”
龙兴村离洛京不远,自然比普通村落更加繁荣,也有富商在此地养老时建造的一些精巧雅致的小宅院。邻家阿婆有些人脉,就帮忙牵线搭桥,让崔潜低价买到了这个一进小院作为婚房。
小院离李家不过百尺远,李文进溜溜达达就到了。雇人把院子装饰成婚房的时候,李文进自然也没少帮忙,以至于他连院门的钥匙都有。
李文进敲门片刻,不见人开门,环顾左右,发现附近没人,就果断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
什么声音也没有。
就连脚步声也无。
李文进顿时明悟了什么,缓缓收回耳朵,脸上流露出几分嫉妒之色
林雾知一向准点起床,今日却……阿潜这小子这么持久的吗?
哼,也没什么了不起!
等他成婚,他也可以!
李文进揣着手,带着软弱男人才会懂的满腹酸意回家了。
家中却不似小院那般岁月静好。
十几日过去,林卓虽然没亲自来,但林府的大管家亲自登门,带着十年寄养费和满车礼物,来迎林雾知回家了。
李学真绷着脸接待了大管家,准备听听大管家会放什么屁。
大管家却滴水不漏,喝了一盏茶,才在桌子上摆开一百两银子。
“虽说只欠了舅老爷五年寄养费,但我家老爷愿意再多给五年寄养费,以做弥补,合计一百两银子,舅老爷待会儿可以称一称……”
“说起来都怪下头的仆从,老爷是每年都有往舅老爷这儿寄钱的,只是被那仆从贪墨了……查出缘由后,那仆从也被赶了出去,老爷担心此事会闹得两家生出隔阂,可惜老爷实在脱不开身,只得派我前来赔礼道歉了。”
大管家三言两语就把这让李家备受折磨的五年揭过了,虽说从他笑眯眯的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恭,但李学真和杨代云又不是傻子,自然瞧得出他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态度。
大管家若是真觉得亏欠他们,怎么进门时不先给钱,现在才给?嘴里说着多给他们五年寄养费以作补偿,实则是——都多给你们补偿五年寄养费了,你们可不要给脸不要脸了吧!
杨代云眯起眼笑道:“王管家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知知是李家的外甥,就是林家不给我们寄养费,我们也依旧要把知知教养得很好。”
李学真摸着胡须,道:“夫人之言就是我之意。我们李家也绝不会因这点小事就和林家起隔阂。”
大管家以为他们终于识相了,不由得意放松了几分,缓缓瘫在椅子里。
这一路奔波劳累,他实在口渴,就捧杯又抿了几口茶水,却难掩对劣茶的不屑反感之色。
喝完茶后,大管家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怎么不见大小姐?天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终于来了——
李学真直了直肩背,故作讶然地望向杨代云,道:“夫人没寄信吗?”
杨代云顿时懊恼扶额:“哎呀,时间仓促,我都忙得忘记写信了!”
李学真立即起身,满脸歉意地望着迷茫的大管家,道:“实在对不住,此事都怪内人不周,王大管家,知知前不久寻到了夫婿,已经在昨日成婚了!恐怕不能随你回家了啊!”
晴天霹雳!
咚咚咚——
大管家惊得手里的杯子掉在身上,又滚到柔软的地毯上。
李学真斜眸瞧了一眼,心想,幸好他提前铺了一层地毯,还给大管家用了劣质杯子以防万一。
“大胆!”大管家气得脸都紫了,嘴唇都在哆嗦,“你你你,区区升斗小民竟敢拐卖林家大小姐!反了天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接大小姐回家,是为了与王家联姻的。
李家人是怎么敢、怎么敢让大小姐嫁给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的野男人的!
李学真立即沉着脸,怒道:“王管家此话何意?!你们林家五年不给我寄养费,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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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多计较,自然是因为我已经把知知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出门打听打听,知知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正儿八经地嫁出去的!你岂敢将此定为拐卖?还一口一个升斗小民,怎么?林卓当个裙带官还横起来了,不是当初求我妹子拿嫁妆买官的时候了!”
世人眼中的老实人突然发威,大管家始料不及,愣在原地许久,才颤抖地指着李学真道:“你,你……”
杨代云上前维护自家夫君:“你什么你啊!把你的爪子给我撇开!一个老仆人也敢对我们吆五喝六的?明日我们就启程去林家,当面问一问林卓,究竟是怎么训导的仆从,为何一个二个都敢来我们李家撒泼!林卓是不是怀州长史之位做的太难受了?很期待我们把他五年没给亲女儿寄养费的事揭露出去,好让他降一降官职?”
大管家瞪着眼,似是没想到杨代云这般牙尖嘴利,哑口无言半晌,才慢慢恢复冷静,重新坐在椅子上。
“好,是我冒犯了舅老爷舅夫人,我道歉!只是我今日必须见到大小姐,只有大小姐说她是心甘情愿嫁人的,我才好回林家复命。”
——怎么会有人放着林家和王家的荣华富贵不去享受,而在这乡野间随便找个男人结婚生子呢?
大管家无比笃定。
林雾知就算真的成亲了,也一定会解除婚约跟着他回林家!
这时,李文进吊儿郎当推门进来,眼皮也没抬就道:“夫妻俩睡得正香,我没好意思打扰,我们先吃午食吧,别等他们了……”
直到抬了眼一看:“哎呀呀呀,这肥头大耳的是谁啊?长得怎么那么像县城郭家酒楼的大厨子!”
李文进笑着瞅了一眼脸快憋成猪肝色脸的大管家,就看向李学真。
李学真道:“那且不如郭家酒楼的大厨子,人家是良籍,他是奴籍。”
大管家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脸上的肥肉都震了震:“舅老爷,您这话说的可就太难听了罢!”
李学真诧异挑眉,道:“我实话实话而已,怎么难听了?”
大管家:“……”
李文进是真乐了,自从他爹不再担忧林雾知和林卓父女关系崩裂,影响林雾知的婚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怼起人来,就连他也招架不住。
然而大管家苦苦在李家等待,林雾知却直到午后也没有苏醒。
崔潜倒是醒了。
穿衣时,他忍不住按住林雾知纤细的双腿,磨蹭了许久。
直到被踢了一脚,扇了一巴掌,他才顶着后腮,唇带笑意地离开。
院内,十三已经等了许久。
十三近日神色低沉,内心抑郁,总觉得三公子坠崖后得了癔症,先是迟迟不肯让他回崔家报平安,又是要瞒着崔家人在此地大张旗鼓地成亲。
三公子娶的那位女子,虽然是三公子的救命恩人,但身份实在卑贱,连崔家的一些仆从都不如……
她不仅不可能成为三公子的正妻,连成为通房丫鬟都未必够格……
三公子究竟想干什么?
崔潜合上卧房的门,见到十三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当即笑道:“本公子大喜的日子,你为何这般作态?”
十三不过十五岁,还未修炼成面无表情的成熟护卫的模样,默了片刻,还是说出了疑惑:“三公子,林雾知姑娘以后会是我们的三夫人吗?”
14. 晨洗
午后的日光斜切过院墙,在青石桌上投下一道锋利的影子。
崔潜就坐在这片影子中。他的侧脸被幽暗吞没,只余一道从高挺鼻梁、微抿唇线、下颌至喉结的冷硬弧度。
春风渐暖,拂过他凌乱的发梢,松垮的衣襟,露出他修长脖颈间被吮吻的红点,白皙胸膛上被抓伤的细痕。
十三等了许久也不见崔潜回答,还以为崔潜突然后悔了,正在思索该如何摆脱林雾知,一时良心过不去,忸忸怩怩地劝道:“林姑娘挺好的……公子既然娶了她,就应该好好对待她,迎她进崔家的事也可以从长计议……”
“她真是爱惨了我。”
崔潜幽幽开口道。
十三:?
崔潜忽地恢复了那副懒散的姿态,一条腿屈起,另一条随意垂落,仰头眼神没有聚焦的望着远处。
“昨夜,她甚是主动……”
他微微抿住了唇,初经人事的少年的羞涩让他忍不住脸红,干咳一声,故作冷静道:“我一问才知,她为了洞房花烛夜的圆满,竟然提前备了功课,后来更是卖力逢迎,极尽柔媚……你说,她是不是早就特别喜欢我了?”
十三:……我还是个小孩子,并不是很想知道这些……
崔潜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双手抱胸依靠在竹椅上,猜测道:“她不会自初见时就喜欢我吧?不然她一个女子,哪儿来那么大胆子救我?后来还扒光了我的衣服……”
他轻叹一声,眉眼间透出丝丝明悟于心的笑意:“更是主动要我娶她,在我提出暂且不圆房时,强烈不满……我早该猜到的,如我这般的男子,她又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十三:……
无言了片刻,十三扭头悄悄观察了崔潜一番,竟然开始认同崔潜的话,三公子的风姿确实世间少有人能及,无怪乎林雾知非要嫁给三公子。
可是十三最初问的话,崔潜还是没有回答,十三只得又提示一遍。
“若是被崔家人发现公子在此地未经崔家允许就娶妻,恐怕……”
瞬间,满院陷入了死寂。
崔潜垂眸默然片刻,忽而抬手摸了下右眼尾——这一处因伤口太深,留下一道米粒大小难以祛除的浅浅伤痕。
伤口在愈合期总会发痒,崔潜陷入沉思时,也总会忍不住摸一摸,以至于留下摸这道伤痕的小习惯。
“林雾知嫁的是李潜。”
——盖棺定论。
十三抬起眼,只见崔潜站起身,仰望着一碧万顷的天空,却是神色冷淡,吐字无情:“和崔潜无关。”
待此间事了,崔潜回到崔家,这一生都只会以李潜的身份,偶尔来龙兴村和林雾知短暂地相处一些时日。
这也是为何李学真提起为他办个李潜的户籍时,他立即应下的缘由。
他不打算让林雾知和她周遭的人知晓他的身份,免得他们生出妄念,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更不打算让崔家人发现林雾知,崔家人的手段,绝不是林雾知这等小门户的女儿能承受得起的……
——这是崔潜深思熟虑后得出的最两全其美的办法,唯有如此,他和林雾知才能长相厮守,才能永远保持纯粹的感情,才能彻底摆脱门第之见的困扰。
.
寝房内,红烛燃尽,只余残泪,地板上酒杯交错,杯内干涸无光。
林雾知抱着石榴婚被睡得昏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崔潜判定为——不可被崔家人知晓的外室。
她正在做香艳的梦。
梦境好似昨夜,又截然不同。
沉醉的熏香飘进红纱帐内,崔潜神色阴戾,攥紧她手腕,高举过她头顶,如饥似渴地深深吮吻她的唇舌。
她似乎因何事而痛苦,特别抗拒,边低声哭泣,边挣扎。
崔潜却突然松开她——原是被谁猛地拽走了,狠狠砸中了脸,扑倒了一旁的书架,西里咣当——书卷滚了一地。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只见一个和崔潜长得一模一样、却气质更为内敛、身穿素色长袍的男人,手握长剑,与崔潜相对而立。
“你怎敢轻薄你大嫂!”
话音刚落,长剑狠狠劈下。
……
……
林雾知瞬间惊醒。
张着唇狠狠呼吸了几回,她才手指颤抖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什么怪梦!莫名其妙的……
勉强平息了心跳,林雾知坐起身,环顾四周,房内安静得只有阳光中的浮尘在悠悠飘动。
阿潜呢?
怎么不见人?
林雾知正要掀开被子下床。
门吱呀一声开了。
崔潜端着水盆,肩上搭着白布巾,欣欣然走进来,见林雾知脸色苍白,立时止住了笑意:“这是怎么了?”
林雾知微抿唇,正欲诉说那个诡异的梦境,却蓦然发现,她已经忘记梦境的具体情形了,梦中那种身陷囹吾被痴狂抢夺的感觉也渐渐散去了……
“没什么,”她扬起笑容,“只是身体乏累,做个梦都被吓醒了。”
崔潜把水盆放在架子上,探过身,揉了揉林雾知的脑袋:“娘子的身体委实娇弱,以后要随我多练武健身。”
林雾知:“……”
是你太壮了好不好!
一整夜都不消停,比她养得大青牛还有力气……她又不是耕田,按照牛犁地的那种力气去做,她会死的!
林雾知鼓着腮帮子嘟嘟囔囔的,而后幽怨地盯着崔潜:“我饿了。”
崔潜轻轻勾了勾唇,把肩膀上的白布巾抽出来:“先擦洗一下再吃饭……娘子那里恐怕是肿了,我买了一些药,待会儿给娘子涂上。”
林雾知愣了一下,才明白崔潜说的那里是哪里,当即脸红地扯住被子,遮住胸前赤裸:“不……不用了……”
昨夜纵情时,暗夜烛光,颇有让人不顾羞耻沉沦其中的氛围,然眼下天光大亮,一切都无处藏匿,又岂敢……
虽说成了夫妻,但到底是初次,怎么就她羞,阿潜一点都不?
崔潜并没有多言,走到水盆前,把布巾浸入水中:“听我的。”
拧干布巾后,崔潜就单膝爬上床,一只手把被子夺过来,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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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顾林雾知羞窘抗拒的动作,把污秽都轻轻擦干净。
“你年龄太小,”崔潜垂着眼皮,捏了捏她软软的肚皮,“不着急生孩子。”
这怎能不急?
万一阿潜恢复记忆,但她还没有怀上孩子,那岂不是要再找一个男人生孩子?可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如阿潜这般俊秀勇猛的男子供她挑选?
等崔潜浣洗白布巾时,林雾知不服气地道:“我已经十六岁了,年龄也不小了,可以生孩子。”
哗啦——
崔潜把白布巾丢入水盆中,回身望着林雾知,他在林雾知面前极少这般眉头紧锁,神色严肃:“我不知你在伏牛村受到怎样的影响,但你身为大夫应当知道,年幼产子,极易早产、难产,甚至产后血崩不治而死……”
林雾知目光变得茫然,看着崔潜渐渐靠近她,怜惜地说道:“知知,做我的娘子,二十岁才许生孩子,以后把那些三从四德全都忘记,在我面前,你只需要做你自己,我喜欢你真实的模样,我想,你肯定也喜欢。”
慢慢来,他想。
总有一天,知知会改掉这些让他不喜的毛病,变成他最满意的情人。
崔潜勾唇,掐了掐林雾知的粉腮,温声细语道:“无妨,我们才成婚,以后有时间磨合相处。”
林雾知慢慢回过味儿来——
原来崔潜以为她是受到三从四德的荼毒才会急着要孩子……
这也太土了!她可是在洛京生活过的女子,怎可能会这样想?
林雾知一点儿也不想被崔潜看低,心里憋得难受,最终道:“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才会特别想生你的孩子,你少误会我!什么三从四德,也就是世家贵女才会遵从,我们龙兴村的人背朝黄土面朝天的,连女子都要下地劳作,出门营生,谁在乎这些东西!”
崔潜被噎了一下,却没在意旁的,脑海里只有“我只是太喜欢你”这六个字来回飘荡。
一时掩不住笑意地点了点头:“是我不好,向娘子赔罪!”
林雾知:“……”
莫名其妙,这人怎么老是偷笑?
实在不太正常……
不过她也是谎话信手拈来了,要说特别喜欢阿潜,根本也没有,只是阿潜长得英俊,身量欣长,谈吐不凡,比较对她的胃口,尤其阿潜昨夜的表现……滋味实在太好,她忍不住沉溺……
林雾知脸红了红,不自然地托腮半捂脸,嗔怪道:“知道错就好。”
说完,她抬眸静静地望着崔潜,崔潜也垂眸安安静静地凝望着她。
二人都没有回避视线。
暧昧似火焰汹汹,能于瞬息之间将此地燃为灰烬。
午后融融的阳光中,崔潜缓缓俯身探入帐中,吻了吻林雾知的唇,嗓音低哑温柔,如春风拂山岗。
“天已破晓,我执巾栉,伺候娘子洗漱梳妆,拜见舅父舅母。”(注1)
林雾知轻轻眨了眨眼,睫羽便与崔潜的长睫纠缠在一起。
她抿唇浅笑,带着新婚妇的娇怯,伸出玉手让崔潜握住。
“夫君甚是贤惠,我甚是喜爱。”
15. 郎君
“夫君”二字竟毫无凝涩,于唇齿间自然而然地吐露出来。
林雾知也很诧异,洞房花烛后,她竟倏然间就适应了为人妻的身份。
不过昨晚阿潜地喊她“娘子”时,神色也很从容自然。
这一点他二人倒是相似,明晓各司其位的道理,毫不忸怩地接受了彼此,做好了婚后携手共进的准备。
只是林雾知对一事有些困惑。
“你怎么会画柳叶眉妆?……我一个女子都不会画呢……”
她捋着胸前的一缕发丝,好奇地望向铜镜中一只手抬着她的下巴,另一手握着笔细细描她眉毛的崔潜。
越想越奇怪,她狐疑地抬起眼,盯着崔潜:“你好像特别会伺候人,刚才还为我穿衣……新妇的衣服特别繁琐,我尚且穿不熟练,你却很手熟?”
阿潜以前不会有妻妾吧?
可他昨夜分明是初次……
崔潜仔细端详了一眼林雾知的眉,心里满意后,才勾唇笑道:“娘子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只是隐约间想起,我以前的衣服穿起来,似乎比娘子的衣服还要繁琐,自然手熟。”
身为崔家嫡系子弟,自然连日常穿着打扮都要彰显出独特品位。
崔潜年幼时,每日清早都会有两个婢子伺候他穿衣洗漱。先穿贴里的白苎布中衣,再套上一件浅青纱单衫,外罩则是金线绣孔雀纹绛纱袍,最外层再穿一件团窠纹锦半臂,就是腰间也不能空着,蹀躞带上挂着三件金玉玩意,稍一动弹就叮铃咣啷乱响……
崔潜七岁懂得男女之别后,就不要婢子伺候,开始自己穿衣了。而为了衣着得体风雅,他废了好一番功夫。
也因此,他为林雾知更衣梳妆时,格外游刃有余,甚至越为林雾知梳妆越不满意,林雾知的首饰和衣服极少,即便他有诸多想法,也难以实施。
崔潜兀自玩得开心,却不知林雾知听完他这番话后,心情复杂难言。
李家人都猜测阿潜出身世家望族,若非阿潜失忆,以他二人的门第之别,恐怕是成不了婚的。
如今阿潜主动提起过往,像是恢复记忆的前兆,这不免令林雾知担忧。
虽然嘴上嚷嚷着“借种生子”,但林雾知心里还挺想有个人能长久地陪伴她爱护她,二人生儿育女,组成一个完整温馨的家,终生不离不散……
“你可还想起别的什么?”林雾知有些忐忑地避开崔潜的视线,把玩着桌子上仅有的一件玉玩,“也不知你的家人能不能接受我……”
崔潜眸色暗了暗,浅笑道:“既然是我的家人,那定然和我一样,都无比欣赏喜欢娘子,娘子不必为此忧心。而且我隐隐有一种直觉,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恢复记忆了。”
他既然打算用李潜的身份与林雾知共度一生,那就没必要恢复记忆了。
林雾知顿时难掩喜色地扭头:“真的吗?你果真有这种直觉?”
这话还没说完,林雾知就觉得自己的言行举止简直司马昭之心,连忙收敛神色,蹙眉作忧愁状:“若真是如此,夫君也太可怜了,唉呀——”
崔潜缓缓地挑起眉梢。
隐约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又形容不上来……
不过失忆之事,崔潜也不敢多谈,转而聊起了彼此称呼之事:“娘子以后可否叫我郎君,而非夫君?”
林雾知不解,这二者有何区别?她还觉得夫君更顺口一些呢!更何况,舅母也是这样喊舅父的。
崔潜笑道:“之前和表哥一起去洛京卖那几只珍禽时,遇到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女子看中一只发簪,就扯着男子的袖子撒娇,喊着‘阿郎、郎君’……我当时就想着,要是你边撒娇边甜腻腻地喊我郎君,简直不要太美。”
林雾知立时轻锤了崔潜一下,羞着脸凶巴巴地道:“你想都别想!”
她才不会撒娇呢!
可恶的阿潜!
崔潜却嗓音清越地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他俯下身,脸贴着林雾知的脸轻轻磨蹭,眸色迷离地望着镜子里般配的他们,叹道:“那只好我来撒娇了,求娘子喊我一声郎君吧~”
说完,他亲了一口林雾知的脸,又掰过林雾知的下巴,亲了亲唇。
“求求娘子了~”
林雾知:“……”
脸红冒烟中——
啊啊啊!此人真的好烦!
“娘子?”崔潜尤不死心,还想去亲林雾知的耳垂,“求你了~”
林雾知顿时像羞怒的狸奴一样推搡着崔潜:“青天白日的你怎么不害臊?好啦好啦,别亲,我答应你了……”
崔潜下巴点在林雾知的肩膀,眯着眼睫等待:“嗯嗯。”
林雾知莫名感到紧张。
也不知为何,方才喊夫君二字她脱口而出,如今在崔潜眼巴巴的期待中,郎君二字却堵在嗓子里。
“郎,郎君……”
“娘子!”崔潜立即应道。
他趴在林雾知的肩膀笑着眨眨眼,林雾知顿时觉得他的神情像只讨到骨头的大狗狗,实在可爱。
等等!
林雾知寒毛立起。
她为何觉得一个浑身肌肉、她踮着脚才到人家鼻梁的男人……可爱?!
这也太肉麻了!
她一定是生病了!
仔细感受一下,身上酸痛不已,尤其腰臀和大腿,莫非……?
咕咕噜噜噜——肚饿的声音打断了林雾知乱七八糟的思绪。
她沉默一瞬,尴尬地捂住肚子。
“表哥没来送饭。”
崔潜竟理直气壮地回道。
奋战一夜,直至次日午后也没能吃上饭,岂止林雾知饿,崔潜也饿。
但崔潜不会做饭,他这些天要么是等着李家人给他送饭,要么就是去李家蹭饭,偶尔十三翻墙进来,给他带了一些酒楼的饭食改善伙食。
崔潜也不挑嘴,什么都吃,胃口还特别大,偏偏吃相特别文雅,李家人是越看他越对他满意,就要他们小两口成婚后也在李家吃,不必另起灶炉。
总之,崔潜也饿到现在了。
“去舅父家?”
林雾知看着崔潜。
崔潜回视:“娘子言之有理。”
二人瞬间达成共识。
于是新婚第一日,夫妻俩就迎着夕阳微笑携手前往舅父家蹭晚食。
…
…
然而步入李家前院,得知林家大管家拜访时,他们的笑容戛然而止——
林雾知缓缓拉长了脸。
大喜的日子,她一点儿也不想与林家人多言语,平白毁坏好心情。
正准备无视大管家,和崔潜去饭厅用餐时,李文进走过来,悄声在她耳边劝道:“表妹!嫁妆啊嫁妆!”
没要到嫁妆之前怎可翻脸?
林雾知:“……”
她心里轻叹一声,提了提嘴角,转身对大管家道:“我昨日新婚,实在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才赶来,失礼了。”
哪壶不提开哪壶。
她是故意说她新婚气大管家的。
大管家也实实在在地哽了一下,强笑道:“哪里哪里,我也没等多久!”
话虽如此,他从午后等到天黑,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林雾知再不过来,他都要派人绑她过来了。
林雾知看得出大管家在生气,但她岂会在乎?就让大管家把来李家的缘由快快说清楚,她急着吃饭。
大管家忍了忍,边说缘由,边用眼尾余光上下打量崔潜。
他本想直接忽视此人,让此人知难而退的,谁料一进门,这人亮得扎眼。
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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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气势非凡。
相貌竟然也不逊色老爷……
嘶——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大管家微微收起轻蔑之色,开始不着痕迹地打听着崔潜的身份,听闻是李学真的远方侄子,又放下心来。
李家现在虽然落魄了,但曾经也是盛极一时的富医之家,有几个仪表堂堂的侄子也不奇怪。
委实可惜了,有这等相貌,若是攀上一个世家女,后半辈子岂不是和他家老爷一样扶摇直上了?
“你们实在不般配。”大管家苦口婆心地劝道,“我家大小姐应当找一个世家子弟,就此明珠娇藏,子孙富贵。而李公子也应当找一个世家女,如此才可前程似锦,万事无忧。依我看,你们还是早日和离为妙。”
林雾知:“……”
新婚第一天就被人劝离,果然碰到林家人就会惹来晦气!晚上回家后她定要用艾草沐身,好好去一去晦气!
崔潜也沉下脸色:“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还请阁下多为自己积一点德,免得连累子孙后代!”
都说凡事祸不及子孙,人家不过劝他再选个合适的妻子,他就直接咒人家子孙后代不得好死。
崔潜真是心狠嘴毒。
然大管家没有立时暴怒,而是冷汗涔涔,心颤不已——他并非被这句恶毒的诅咒吓到了,而是被崔潜充满冰冷杀意的眼神吓一跳。
他猛然惊觉,这个叫李潜的小子是真心实意地想弄死他的!
“你你你这无知小儿……!”
大管家强装着镇定,企图立起年长者和位高者的姿态再说教一番,用以抵抗崔潜那毫不掩饰的杀意。
崔潜岂会给他机会?
立时蹙眉怀疑地道:“等一等,你说了这许多废话,不会是林家不想把我娘子的嫁妆送过来吧?”
大管家顿了顿,迷茫:“嫁妆?”
李学真立即走上前:“是知知她娘的嫁妆,如今知知出嫁,林家也该将其整理出来,给予知知才是。”
杨代云道:“对啊,万万没有强占亡妻嫁妆的道理,传出去,妹夫的名声也难听得紧。”
李文进认可点头:“对对对!”
林雾知勾唇笑道:“这十年我爹没养我,听闻他因此对我心存愧疚,那就请他多为我添一些嫁妆吧。”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眼神都望向大管家,静候他的回应。
大管家简直措手不及。
他不是让大小姐和离回家吗?
怎么会聊到嫁妆?
……
然而大管家是继室王夫人的亲从,根本不了解林卓前夫人的嫁妆几何,此时岂敢擅自做主?
他只能保持沉默。
委实没想到大小姐被这群乡野之人养得如此糟糕,眼光短浅到令人发指,放着大好的富贵不去追享,还胳膊肘往外拐,问老爷要嫁妆……
恐怕是要填补给穷酸丈夫吧?
大管家翻着眼皮瞅了眼崔潜,心里暗暗摇头,这一遭怕是白跑了。
……
……
天色渐晚,霞光万道。
大管家连晚食都没用,就向李家人告辞,赶着要回林家。
临走前,他尤不死心地又劝了林雾知一遭,却得到这样一番话。
“为人夫,我爹对不起我娘,而为人父,我虽不敢指责我爹的过错,但王管家你扪心自问,你舍得把自己孩子寄养在别人家多年还不闻不问吗?”
林雾知轻轻笑了笑,颇有些寂寥的滋味:“想来,我与林卓的父女缘分实在浅薄,有些事,也不必强求了。”
大管家坐在马车行了一天一夜,始终在想林雾知这番话。
直到马车即将抵达林府大门,他才恍然大悟:大小姐这是拿到嫁妆之后,就想和老爷断绝了父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