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宫》 第1章 第1章 清明时节 她的好日子怕到头了。 苏清方坐在桌边月牙凳上,手撑着下巴,凝视着桌上华丽的衣裙珠钗,又叹了一口气。 衣服首饰是三房舅母刘氏送来的,说她今天父丧三年出孝,不必再成日服素穿白。小姑娘家家,十**岁,要穿得锦绣些才好看。 第二句话又说她年纪已经不小,也是时候想想婚配的事了。 不是才说她是“小”姑娘吗?陪坐的苏清方心想,剥了个核桃给刘氏,微笑递上,希望她吃上了,能少说两句。 刘氏顺势就握住了苏清方的手,满目喜欢,赞道:“清方真是知事孝顺,模样也生得好,若是能给我家老八做媳妇儿,真是我们母子前世修来的福分。老八也老念呢。” 刘氏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冲主坐上的苏母使眼色。 苏清方一听到自己八表哥卫滋,无由来一股恶寒,好像出门祭拜父亲回来被雨水打湿的衣服鞋子还没换,贴在身上,又潮又冷。 苏清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怕刘氏还要说什么,忙岔开道:“天色也不早了,不知舅母在不在这里用晚膳?清方也好吩咐厨房多备一份斋饭。按照母亲的吩咐,今日的主食是豆腐。” 因为苏母信道,加之丈夫苏邕病逝,所以苏家三口这三年一直茹素吃斋,一点荤腥气没有。 要刘氏说,这苏家女真是长得仙女似的,吃得也仙女似的。朝饮坠露,夕餐落英,无怪这般清丽出尘了。 二九少女,本就生得纤瘦颀长,又因守孝常年一袭素裙白衫,不着一饰,教人怜爱。 要不怎么说“女要俏,一身孝”呢。放眼整个京城,怕也找不出几个女眷有这般好的颜色,又端庄纯孝。三年来,可没少去观里给父亲诵经、给母亲祈福。 就是身世太凄苦了些。爹死得早,半胞的哥哥又不待见,否则也不会住到京城舅舅家来了。 刘氏讪笑,可过不了这种神仙日子,忙起身告辞道:“不麻烦了。我那边也准备着呢。” 说罢,便同几个侍女一起离开了苏氏母女住的临春院。 天光晦暗,阴雨连绵。 苏清方目送刘氏的背影消失于雨幕尽头,暗暗松了口气。 “清儿,你怎么想?”身后传来母亲慈祥的问询声,“你三舅母常同我说,八郎心仪你。之前你父去世不满三年,不好议亲。现在出孝,你年也十八,不小了。我看八郎还不错,孝敬长辈,又不失风趣。” 苏清方扯出一个干笑,想卫八郎在长辈面前的风评竟然还行。也是,风流韵事都留在卫府外,府内整日嘘寒问暖,又嘴甜,哪个长辈不喜欢? 也是她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道德经,更不清楚卫滋的真面目了。 就在刚才,她从太平观祭拜完回来,就被卫滋从天而降拦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一双眼睛一直在打量她。 这会儿才换下沾湿的衣裳,刘氏又来了。 也不必这么上赶着吧。严格来说,她爹的祭日还没过完呢。 苏清方心里自是八百个不愿意,可他们母子三人被长兄扫地出门,只能寄居舅府,拒绝又谈何容易? 答应则简单,一个“可”字,不过咳嗽一声就能说出口,而且能换来百事顺心——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居住舅舅家。 苏清方觉得自己大抵是淋了雨头疼,悻悻道:“才出孝,就议亲,要被人议论多等不及呢。再说吧。” 说罢,苏清方欠身回到闺房,一屁股坐到桌边,长吁短叹。 “姐——”胞弟润平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晃到苏清方眼前,挡了大片的光,轻声问,“你真要嫁给那只卫王八?” 苏清方醒过神来,烦躁地推开苏润平的大脸,皱眉不喜道:“你乱说什么。” “卫家都传遍了,说你要嫁给那个卫老八,”苏润平扔下手里的油纸包,搬来另一张月牙凳,坐到苏清方对面,殷殷劝道,“姐你不能嫁他啊。他配不上你。整日里就会斗鸡走马,饮酒□□……” 苏清方听到,一瞬间瞳孔放大,眼疾手快揪住苏润平的耳朵,怒道:“你还会□□了!你多大!” “哎哟哎哟,”十六岁的苏润平捂着自己耳朵,央求道,“姐,痛。我没嫖,真没嫖。我说卫老八。” 苏清方姑且撒了手,警告道:“你敢去嫖,我打断你的腿!” “知道知道,”苏润平揉着被捏红的耳朵,连连点头,不忘提醒,“姐你也要记得我的话,不能嫁给卫老八那个混球。” 苏清方无奈叹出一口气,“那你快点考个功名,扬名立万,你姐姐我说不定就能不嫁人了。” “考!”苏润平拍着大腿,信誓旦旦,“我今年就去考!” 今年秋闱,若能得中,便能参加明年的春试,否则便是又一个三年。不过润平还小,三年后也才十九。人家五十还能称一句“少进士”呢。 苏清方笑道:“那你要好好用功哦。” 苏润平憨笑,献宝似的打开油纸包,赫然现出一只焦香的烤鸡,“正好我今天买了烤鸡,咱们一起吃。” 姐弟两一边说笑一边偷享,正正七分饱时,母亲那边派了人来传饭。 苏清方不知道是不是吃得油腻了,晚间有点不消化,又看雨也停了,就想着出门散散步、消消食。 侍女岁寒在旁掌灯,走一半忽然想起未带披风,受寒着凉了可不好,就把灯笼给了苏清方,嘱咐苏清方在原地不要走动,她去去就来。 “岁——”苏清方叫都没来得及叫,岁寒便兔子一样蹦走了。 苏清方小小叹了口气,等在原地。凉风习习,苏清方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段时间一直在下小雨,阴冷潮湿。今天清明,更是从早到晚,真应了那句古人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1]。 她爹死在清明这天,似乎也算恰得其时? 苏清方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几时,只觉得等了许久,十分无聊,手脚也冷了,就想着边走边等。 夜晚昏昧,不太好认路,随意几步,也不知溜达到了何处,只见池塘微泛涟漪,假山错落叠起,一间小阁隐在其间。 苏清方悠然从旁经过,隐隐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黏黏糊糊的。 起初以为是春日发情的狸猫叫,仔细听来,却是女人夹杂着男人的声音,说话不似说话,吵架不似吵架,吁吁喘喘,缠缠绵绵。 这是……碰到野鸳鸯了? 苏清方面容尴尬,不想撞破,蹑手蹑脚准备走,却恍然听到暧昧的言语中似是提及自己,抬起的脚停在半空,伸长耳朵听了听。 “滋郎……”女人喘着气问,如娇似嗔,“不是一心想娶表姑娘吗?怎还来找奴?” 卫府里的表姑娘,眼下只有苏清方一人。所谓之滋郎,难不成是卫滋吗? 又听男人低笑问:“你吃醋了?” “奴有什么好吃醋的?”女子咯咯笑,“只是我听他们说,表姑娘不太愿意呢。” “由不得她,”男人拍了一下女人屁股,十分清脆,换来女人一声娇吟,“她们娘儿仨吃住我们卫家,何况又是个无依无靠、十八未许的老姑娘,做我的正妻,不算亏待她。现而今,府里的人都晓得我要娶她,待过几天我再禀明祖母,姑母还能拒绝不成?实在不行,给她灌几盅酒,生米煮成熟饭。届时呀,我再纳了你,好不好?” 已经挪到墙根底下的苏清方脸不红心不跳,唯剩背后一片冷汗。 卫老八,臭王八,肚子里没得一点墨水也就罢了,全是坏水,那种放了三年五载、馊透了的坏水。 苏清方切切咬牙,看到旁边摆的不及收拾的枯木残枝,怒向胆边生,揭开灯笼,把蜡往里一扔,顿时火起。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火势扩散不起来,直冒黑烟,却更骇人。 苏清方待到火势到了不大不小的地步,一边躲到旁边的假山后,一边捏着嗓子,用完全不同于她平日的声音喊:“走水了!走水了!” 几声破锣嗓子,把一堆人喊了过来。 屋里的野鸳鸯闻得,更是惊得上蹿下跳,裤子都不及穿,连滚带爬跑出来,被一堆人看了个精光。 看戏的苏清方偷笑,放心了下来,拔腿准备开溜。 一个转身,苏清方径直撞到一面肉墙。 此人生得大抵有门高,身上有一股木质香味,沉香檀木之类的,穿的是上好的锦缎,似是黑的,也可能是撞得苏清方两眼发黑。 苏清方一头撞入男人胸膛,额头生疼,心里更慌,手脚并用,一推,一踹。 只听噗通一声,伴着男人隐隐的闷哼,那人径直栽进了水里。 始作俑者苏清方想也没想,撩起裙子,掉头就跑——若是让旁人知道是她捣鬼放火,那就真的不用住在卫家了。 跑出约摸两座亭阁,苏清方又觉得不妥。这大冷天的,池水虽浅,万一腿脚抽筋,淹死在水里,可怎么办呐!那她岂不是真成了杀人恶徒? 苏清方心中思量了几个来回,终究不忍,哎呀哀叹了一声,又往回跑。 到时候只当是路过,把人救上来,反正那人也没证据说是她推的。苏清方想。 苏清方气喘吁吁跑回原地,放眼四顾,却哪里见水里有人。 四下风平浪静,水里莲叶亭亭。 清明节,撞……撞鬼了? 一阵阴风拂过,苏清方不禁打了个冷颤,拢紧领子,猫着腰,溜了。 *** 清明节,水气重。 李羡出发来卫府时,舒然兴之所至给他算了一卦,说他今日犯水。 舒然的卦,果然灵。 李羡从水里站起来,水位到他大腿根,池底尽是淤泥,是养荷的好地方。 推他下水的是个女人,力气不算大,但是又推又踹,他不曾防备,再加上雨天路滑,脚底一抹,直溜溜摔进池子里。 天太黑,李羡没能看清人脸,只瞧见女人逃跑的背影,一身雪白,手里的提灯是灭的,捞着裙子跑得飞快,姿势滑稽,跟只鸭子似的。 李羡用力抹掉脸上直往下滴的水,一掌拍在水面,发出啪一声闷响,又击起无数水花。 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中怒火,提着衣袍下摆,费力地从淤泥里挣脱上岸。 卫家大郎也寻了过来,见李羡这副湿涟脏污的模样,还在往地上淌水,心内拔凉拔凉,丝毫不逊眼前的春夜寒潭,忙关心问:“太……太子殿下,您……怎么掉水里了?” 注释: [1]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杜牧《清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清明时节 第2章 第2章 太子李羡 一个掉字,化被动为主动。 “掉水里?”李羡一时也不知道对面之人是不是官场的人精,精于甩锅,冷嗤了一声,眉毛上扬,一滴水从额头滑过侧脸,“卫大人家的鸭子,力气挺大。” “鸭子?”卫大郎不解。 府上确实为了添些生趣,养了些禽鸟,不过是鸳鸯之类的,何曾有过鸭子这种乡野俗物。 李羡没有多言,本也对卫氏没什么好印象,只当自己今日背运,拂袖而去,冷声道:“此事不必声张了。”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若让人知道当朝太子掉进他们卫府池塘,卫家怕是更无立足之地。 卫大郎连连告是,请道:“殿下,更深露重,寒气逼人,先去沐浴换衣吧。” 太子平素严肃冷酷,此时眉目湿漉,更若添一层冰寒,一言不发。 卫大郎思索良久,还是提醒道:“殿下,您冠上,有片叶子。” 绿的。 ***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九天神佛在上,小女子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此番点火,也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非要害人性命。 恶鬼退散,恶鬼退散。 心慌意乱的苏清方一路念经,一路小跑,不期又撞到一个人,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是去而复返的岁寒。 苏清方拍着胸脯子,松了一口气。 岁寒一手拿着披风,一手提着灯笼,奇怪问:“姑娘,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那边怎么了,闹哄哄的?” “没什么,”苏清方赶忙拉上岁寒往回走,不让她多好奇,只道,“就当今天没出来过,知道了吗?” “哦。”岁寒懵懵懂懂答应,不疑有他。因为岁寒心中,姑娘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女子,说的总没有错。 至于为什么不是天底下最聪慧的“人”,因为还有润平公子,也是顶顶聪明的。若姑娘当了最聪慧的人,润平公子只能屈居第二了。 *** 此夜,苏清方未得好眠。 一来为撞鬼之事——冷静下来再想,苏清方确定,自己撞到的,是个人,身板敦实。跑回去不见人影,大抵是上岸离去了。 二来,苏清方纵火也是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回来后越思越怕,万一露馅,不知该如何收场。但做都做了,总得有点价值。 男女偷情,在卫氏这样的清流之家,是决计逃不掉责难的。及至天亮,苏清方便让岁寒私下去打听打听卫滋那边的消息,还有昨夜是否有人落水。 偷偷打听,苏清方再三强调。 岁寒也机灵得很,和别的丫头仆妇们闲聊闲叙,状似无意地提起昨夜失火的事,一来二回便明白了个大概。 昨夜倒是没听说有人落水,但是卫八郎与母亲身边的侍女晓露苟且,被一众人看了个现形,卫八郎却说是晓露勾引他。三夫人一时气恼,三十板子下去竟将晓露活活打死了,又觉此事有损名誉,压了下来,不叫宣扬。 然则这种孽事哪里是能随便压下来的。不出一天,已经在仆婢间传遍了。 “晓露死了?”苏清方震惊不已,“卫滋不是说要纳她为妾吗?怎么又倒打一耙说晓露勾引他?” 话一出口,苏清方就想明白了。众目睽睽之下,那样不体面的事,把过错推给下人,自己才好高高挂起。 可怜晓露受劫,卫滋却毫发无伤。 苏清方抿唇垂眸,心头莫名浮起一股恼火与愧疚,招岁寒附耳过来,叫她私底下给晓露家人送三十两银子以抚慰,再将卫滋薄情寡恩之事说与府外小乞丐,给些银钱,叫他们唱诵几天。 最好闹得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卫老八想造势逼她就范,她也给他造点势,揭露揭露他薄幸懦弱的本性。 一时之间,府内府外,全是三房卫八郎的闲言碎语。 卫滋甚是头疼,因此也老实了很多,整日介里在家装模作样念书,以慰老母。 苏清方虽知,这个档口,卫滋必不会再提求娶她的事,一来苏母已经知道其为人,不会松口将女儿嫁与此等纨绔,二来卫家也会羞于强迫外甥女跳火坑,落人口实。但成天见卫滋那张脸,也着实让人恶心。苏清方只想避而远之,以防卫滋对她做什么灌酒的缺德事,那可真是回天乏术了。 一日,苏清方给外祖母请安回去,碰上一身粉裙的表妹卫漪。 卫漪是大夫人幼女,正当破瓜之年,一笑两个梨涡,问苏清方:“清姐姐,我要和大哥哥去太子府,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苏清方眼角余光瞟见游廊里愈来愈近的卫滋,心中嫌恶,便答:“好呀。” 卫漪更欢喜了,打量了苏清方一圈,直摇头,“清姐姐,你穿得也太素了。姑父的孝期不是已经满了吗?我听说八哥哥给你做了好多衣服,你怎么不穿?” 苏清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还是守孝那套白服,确实不太适合穿去太子府,但又不想穿卫滋送的,便信口编了一句:“不太合身。” “那你穿我的吧。”说着,卫漪便拉着苏清方小跑回到自己闺房。 卫漪比苏清方小三岁,身量却与苏清方差不多,甚至更丰腴些,以后应该还会再高。 卫漪翻箱倒柜,给苏清方挑了件桃粉的坦领半臂,推着搡着苏清方去换好。 苏清方许久不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但又没别的,只能依言更衣。 待她妆点清楚出来,卫漪也换了衣服,一身更素雅的葱绿,连发也重梳成了极为简单的螺髻,只旁边别着几粒白珠,譬如出水芙蓉,尤带朝露。 倒显得她扮嫩了。 苏清方疑问:“你刚说我素,怎么自己穿这么清淡?” 卫漪挑眉一笑,不作他言,拉上苏清方的手就出了门。 卫家长兄卫源已驱车在府门等候多时,见到二女,一惊苏清方也同去,二叹两人风姿绰约,调侃道:“不枉我等了小半个时辰。二位姑娘,请登车罢。” 身着绿罗裙的卫漪娇笑嗤嗤,拉着苏清方一同上了车。 红马香车徐徐行驶,檐角铃铛铃铃作响。 车内的苏清方撩起一点车帘,看向外面,人烟阜盛,完全不像是往守卫森严的宫城去,不禁发问:“太子不住在东宫吗?” 宫城以东,故名东宫。以东属春,又名春宫。为太子居。 “半年前,东宫失火,太子就搬出来了,”卫漪干笑,“搬到了废太子时期的府邸。” 苏清方:…… 本朝这位太子,也颇为传奇,母为皇帝原配皇后,出生晋阳王氏,三岁受封太子。没有一出生就受封,是因为皇帝当时还没登基。基本上可以说是皇帝前脚继位、后脚册立国本,荣宠至极。 十八岁时,因舅舅谋反,王皇后自尽,太子一度被废。三年后,重又复起。 二封太子,好像正是去年的事吧。 虽说不忘旧耻,可搬回当年幽禁的府邸,不觉得心里硌得慌吗。 苏清方抿了抿嘴,哑然一笑,“太子殿下真是别具一格。” 卫漪也憋笑,凑到苏清方耳边,悄声道:“我还听说,太子殿下喜欢男人呢。” 苏清方霎时瞪大了眼,拍了卫漪一下,“不要乱讲,要杀头的。” 卫漪撅了噘嘴,“那不然为什么太子都二十二了,别说正妻了,连个妾室也没有?坊间都说他不好女色。” 苏清方失笑,“不好女色也不一定好男色啊。男人就一定要好色?不好色不好吗?” “咳——”外面传来卫源提醒的咳声。 她们聊天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露骨,教外面的人都听了去。 苏清方和卫漪互相看了一眼,收起嘴角,端正坐好。 *** 马车抵达,一座广阔肃穆的府邸矗立街道尽头,匾额上赫然书着三个隶体大字——太子府。 一年前,匾上写的还是“临江王府”。 太子被废,封临江王,幽囚于此。 每次来此禀事议事,卫源心间都会浮起一阵惶恐,甚至怀疑,太子执意搬回旧时的临江王府,是不是为了时刻提醒他们这群或落井下石、或朝秦暮楚的人。 当初太子被废,三皇子李晖圣眷浓重,卫家以为太子大势已去,临阵倒戈。岂料三年后,三皇子自戕,皇帝病重,太子复起,协理国政。已是全然换了一番天地。 三天前,太子还掉到自家池子里。 卫源想到,不住叹气,奉着帖,请太子府门卫帮忙通传。 “殿下,”侍女灵犀莲步姗姗,手捧拜帖,禀道,“礼部郎中卫源,携妹卫漪、苏清方求见。” 书案前,李羡正在临帖,长身鹤立,手腕空悬。 “这么多人?”李羡抬眸,墨眉微蹙,似有不喜,“来赶集吗?” 还带着妹妹,两个? 灵犀微笑,请示:“那……” “宣。”李羡搁下笔,淡淡道。 第3章 第3章 心如死灰 曾经的临江王府,现在的太子居所,也是非同凡响的敞阔,比之四世同堂的卫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要更冷清些。 毕竟只住了一个人,且一年前还是幽禁之地,再怎么修缮,也掩不住某些地方的荒寂。 卫家三人跟随侍婢一路斗行,至正厅,稍作等待,便见一人从内侧门转出,身后跟着一侍一婢。 其人着一身墨青常服,胸前绣蔓草团圆纹。窄袖,革带,白珮。束发簪冠,昂藏七尺。丰神俊逸,光华内敛。 厅下的苏清方并没有第一眼认出此人身份,实在是他出现得太悄无声息,哪怕在卫家,重要如老夫人驾到也有仆婢提前通告。 身前的卫源已经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见势,苏清方也连忙屈膝欠身,小声应和,隐了两个字,方才跟上他们的话音:“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太子坐在首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 形容举止,镇定从容,有一股不怒自威的严峻,令人望而生畏。 就是鼻音有点重。 苏清方第一次见识天家威严,不禁敛声屏气,礼数周全地坐到下首第三位,捧过侍女奉的茶。 ——是千岛雪芽。产自苏清方的家乡,江吴一带。香气清雅,滋味鲜醇,是绿茶中的上品,唯明前一茬,仅供宫中。 以此待客,不可谓不奢华。但苏清方不甚爱绿茶,觉得太苦。 苏清方小抿了一口,只听上座的卫源率先开口,声音微紧:“听闻殿下感了风寒,微臣特来探望。” “无碍,”太子颔首,淡淡道,“今日休沐,有劳卫大人挂心了。” 卫源摇头请罪:“是臣治家有失,害殿下落水……” 砰啪—— 卫源的话还没说完,邻座猝然响起一声杯子摔地的声音。雪色的白瓷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茶汤横流。 众人的目光聚焦。 还在手抖的苏清方在数道注目中缓缓抬头,对上面南而坐的太子李羡,脑子一片空白,僵硬地莞起嘴角,“茶……好烫……” 听来有些欲哭的委屈。 黛眉微蹙,红唇微抿,欲泣不泣,别样惹怜。映着她一身,浑似一朵含露桃花。 一旁的卫源却心如槁木。他说自己治家不严,不是真的要太子觉得他卫家没有法统呀。管不住鸭子尚能说一句牲畜无知,管不住人可怎么说。苏清方一向进退得宜,怎么今天就摔了杯子。 卫源连忙告罪:“殿下恕罪,表妹不懂礼数。” “是仆婢之失,”李羡面不改色,抬了抬手指,示意身旁的灵犀,“叫重新沏来,不要太烫。” 不过须臾,新茶奉上,温热适中。一口入喉,暖胃煦脾。 苏清方却心内怆凉。 娘耶,清明那天她推进水里的鬼,竟然是当朝的太子殿下,还害他感染风寒。 辱没皇族,可诛九族。 那真是太好了。 卫滋,还有她那杀千刀的长兄苏鸿文,可以给她陪葬了。 苏清方苦笑。 可她才十八岁啊,不想死啊啊啊—— 能不能只让卫滋和苏鸿文死啊。 这还不如让卫家知道是她放的火呢。 苏清方心中五味杂陈,又偷偷抬眸,瞥了一眼座上的太子。 太子似是感觉到投在他身上异常逡巡的视线,也望了过来,像一汪无波无澜的水。 目光相接的瞬间,苏清方一惊,连忙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摸着杯沿。 看样子,太子似乎没认出那夜是她。 为数不多的好事了,苏清方暗想,抿了一口茶,试图压压惊。 压不住,脚在抖。 *** 一整场面见,苏清方是坐立难安、踧踖不宁,只一个劲低头饮茶,盼着这次拜谒快点结束。 绿茶喝多了,感觉嘴里都在发苦。 李羡和卫源实则没聊几句私事,后面全是国政,一个说一个应,细大不捐。 李羡有条不紊道:“九月的秋闱,离现在已不足半年,还有来年的春闱,礼部要慎重准备,不要懈怠。科举为国取仕,是头等大事,务必保证一切顺利。” 卫源应道:“是。” “还有八月的秋狝,和往年一样操办,礼仪规章如旧……” 他们还絮絮说了许多话,直到薄暮才散。 从太子府出来,苏清方感觉自己腿都是软的,差点没摔倒,连忙扶住身边的卫漪。 卫漪惊诧,忙问:“清姐姐你怎么了?” “坐久了。”苏清方回答,赶紧催促卫漪上车,逃离此地。 坐上卫府香车,苏清方总算松了一口气,靠着靠背,失了魂一样。 旁侧的卫漪察觉出苏清方今天的古怪,关心问:“清姐姐,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的祖宗八辈。 苏清方但笑不答,喃喃自语般问:“你说,太子这个人,记仇不记仇?” 卫漪忖了忖,回答:“记的吧。” “啊?” 卫漪娓娓道:“昔年太子被废,兵部尚书刘佳趁机参奏太子以权谋私,染指国家重器。这不,太子甫入东宫,就下令查了刘家,亲自监审。刘佳贪饷百万,斩首示众。其余家眷,徙三千里,流放儋州。” 这个案子苏清方也听说了,牵连甚广,前段时间才结的,前前后后查了差不多一年。却不知还有这一层旧怨。 手段雷霆,可见一斑。 苏清方心内唏嘘,又听卫漪说:“其实,卫家也曾开罪过太子。哥哥一直想修复和太子的关系。三天前请太子过府,也不知怎么,太子掉水里了。哥哥估计要愁死了。” 苏清方也要愁死了。 家怨私仇,都凑齐了。 苏清方心如死灰,只能祈祷太子这辈子别知道那晚的真相,不然她真的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如卫漪所言,卫源心中忧愁,不可言表。但反过来想,落水的意外,未尝不是一个走动的机会。 用罢晚膳,卫源寻到卫漪,问她:“你说回去换件衣服,怎么越换越寡淡了?我瞧原来那件粉红的就很好看嘛。还拉着苏清方。” 卫漪表情嫌弃,“哥哥你不懂女子的装扮的,就喜欢黄的粉的。我当时正好碰到清姐姐,就问了一句。怎么,哥哥你不喜欢清姐姐,不愿意清姐姐去?” 卫源语迟,一半被卫漪噎得,一半是确实觉得粉衫的苏清方更妍丽些。往日只见苏清方着白衣,自有一股骨秀神清之气,今日稍作装扮,更是窈窕灼灿。这大概就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吧。不过他这个妹妹也不逊,端的是袅娜多姿。 而且各花入各眼,说不定太子更喜欢清丽的。早年的太子红颜——舒然姑娘,就出尘得似一朵水芙蓉。 “是是,我不懂,”卫源也不争,只叮嘱道,“这段时间,你多往太子府走走。我每天让人给你炖一盅汤,你带去太子府。知道没?” 卫漪暗自翻了个白眼,面前却还嘻嘻哈哈,满口答应:“知道了。” 次日,下人送来装盛糕点与汤品的食盒。卫漪提上,转身就去了苏清方处。 闺门内,苏清方正在练字,落笔如潺流,舔墨似蜻点。 苏清方听到轻快的脚步声,仰头一看,见卫漪如燕般行来,手里还提着东西,便问:“你怎么来了?还带着东西?” 卫漪笑答:“却不是给姐姐的,是哥哥让我送去太子府的汤。” 说至此处,卫漪有些苦恼的样子,“可我已经和江家姐姐约好一起去放风筝了。清姐姐,你帮我送好不好?” “我送?”苏清方现在避之都恐不及,哪里还敢上赶着往前凑,下意识摆手拒绝,“不了。” 卫漪闻言,长长叹出一口气,“那我就要失信江姐姐了。啊,还有八哥哥,叫我给他抄一份课业。清姐姐,你的字写得好,旁人都比不上,你帮我抄好不好?” 苏清方:……死都不要。 真是前有猛虎,后有豺狼。 果若卫滋和太子比,苏清方还是宁愿去太子面前讨嫌,至少太子看起来不恶心,而且太子似乎还不知道罪魁祸首是她,正好能借卫源这份礼,羡太子那尊佛,也算道歉吧。希望太子以后知道,能对她从轻发落。 “也罢,”苏清方放下狼毫小笔,接过食盒,应道,“我替你去吧。” 卫漪喜笑颜开,继而展出更底下的锦盒,叠着一套锦绣襦裙,这次是春枝海棠色的。 苏清方:……表妹真贴心。 第4章 第4章 东风袅袅 卫漪和苏清方一同出门去,一个奔江家,一个奔太子府。 一回生,二回熟。苏清方已经知道谒见的流程,随婢女到厅堂等候。 俄而,常伴太子身侧的侍女灵犀款款而来,欠身道:“苏姑娘,殿下此时正在偏厅和其他大人议事,不便通禀,需请姑娘等候。或者姑娘有什么吩咐,可以让奴婢代为通传。” 苏清方闻言,不动声色地往内侧小门看了一眼。奉茶侍女进出时撩起门帘,遥遥可见到里面人头攒动,个个服绯穿紫,具是五品以上的大员。太子李羡,一身藏青,坐于正中,表情凝重。 苏清方本来就是想躲躲卫滋、献献殷勤,且也没什么事,等着也无妨,便道:“没事,我等着。” “可能会有点久。”灵犀提醒道。 “无妨。” 见此,灵犀也不再多言,命人奉茶奉食,一番客套后,便自顾自忙去了。 自此,再没有说话的人,苏清方只能一个人干坐着,喝茶吃点心。 ——仍是千岛雪芽,不热不凉。茶点换了,这次是水晶虾饺,爽滑清鲜,一样好吃。 太子府中这么好的掌厨,也不知卫府的汤,太子看不看得上。 苏清方暗思,微微晃着脚,有点百无聊赖。突然,一只狸奴从门外蹿进来,脚步轻盈得像一朵云。 苏清方顿时喜上眉梢,轻轻喊了一句:“喵喵,过来。” 那狸奴也不怕人,闻声,踮着脚就跑了过来,在苏清方脚边绕着弯儿地蹭了蹭。 是只长毛的三色狸奴,白色为底,背上有大片橘色黑色的斑纹,耳朵尖还有小撮聪明毛,温顺可爱。 苏清方一把把狸奴抱到怀中,颇用了点力气,感慨道:“哎哟,你还不轻。” 说着,手上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了个遍。狸奴舒服得打起了呼噜,在苏清方怀中团成了一个饼。 苏清方就这样一边坐着,一边摸猫。也不知过了几时,薅下的毛都够搓一团了,还未等到太子殿下。 也是,那天太子和卫源单独聊,都前前后后交代了许久,这次百官禀奏岂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的? 苏清方又悄悄抬眼往偏厅瞥了瞥,卷帘不动,完全没有要散场的样子,暗暗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勤政爱民,当然是天下百姓之福,只是不知道同他一起宵衣旰食的官员是怎么想的。大概要怨他,连茶都不敢喝一口——苏清方见那些侍女捧热茶进去,捧冷茶出来,还是满满当当一杯。 你说是不是呀,喵喵? 苏清方偷笑,低头默默问怀里的狸奴。狸奴不应,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溜圆的眼睛眯起,便睡去了。 耳边,唯剩阳春和畅的风声,以及此起彼伏的鸟鸣。 倏忽间,苏清方也觉得有些困顿,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屋外日晷,影子已经指到酉时许,议会方散。 偏厅官员陆陆续续离开,还自交头接耳,提及方才所论之事。经过厅堂时,恍然见到一名坐着打盹的女子,穿着娇丽,怀里还趴着一只三色狸奴。 太子不近女色,身无嬖妾,而此女琼姿花貌,众人不免好奇,多看了两眼。 “此女是谁?京中有此等殊色,竟从未见过?” “看起来,像是卫家的表姑娘。父亲亡故,身无依靠,寄居在舅舅家。守孝三年一直深居简出,我也就在卫家见过两次。” 一人戏谑:“卫家,不会是想把这位颜色无双的表姑娘嫁给太子吧?” “此话说得。太子二十有二,无妻无妾。京中有适龄女子的家里,谁不想把女儿嫁给太子。但此女颜色虽好,家世却太单薄凄苦……” 话音渐远,人形消散。 候在门外的灵犀恰时进屋,冲屋内的李羡禀道:“殿下,卫家表姑娘苏清方奉命前来,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苏清方。 李羡正在揉眉心骨的手一顿,默默念出这个名字,想起是昨日那个摔了杯子委屈巴巴还一个劲喝水的女子,好像还一直偷看他。 跑到他府上抱怨茶烫的,苏清方是第一个。 李羡碾了碾指腹,信口问:“她来干什么?” 灵犀摇头,“不知道。苏姑娘没有和奴婢说。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也算耐力非凡。 “嗯。”李羡应着,撑着圈椅扶手,徐徐起身,阔步到外间。 正厅东侧,一身海棠红的苏清方坐在檀木椅里,像朵枝上花。他的猫躺在花丛里。 坐姿勉强还算端庄,双手揣着猫,两腿并着,只是脑袋是耷拉着的。 再走近一看才发现,此女竟然在打瞌睡。 看来不是耐力非凡,是春眠不觉晓,跟他的猫似的。 李羡暗嗤,好整以暇喊了一声:“喂。” 座中女子幽幽醒来,眨了眨惺忪的眼,发现自己被半片浅淡的影子笼住,懵懂抬头。 一个男人站在她跟前,眉若刀裁,骨如剑削。 哦,是太子。 她还没睡醒,眼神空蒙得像只鹿。然她的眉相较一般女子的要更浓一些,墨染出来的一样,不笑的时候,隐隐透出一股清倔气。 是双很好看的眼睛。 李羡不冷不热问:“找孤什么事?” 娘耶,太子! 苏清方顿时清醒,一下弹了起来,怀里酣睡的猫喵的一声摔到地上,一溜烟就跑了。 二人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狸奴逃跑的轨迹,才又对上。 苏清方连忙低头欠身,“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李羡抬了抬手,又重复问了一遍,“找孤什么事?” 苏清方依言直起腰,头仍低着,斟词酌句道:“害殿下落水染疾,实在抱歉……府上特意熬了……” 苏清方也没看具体是什么汤,结巴了一下,接着道:“汤品。还望殿下笑纳。” 闻言,李羡把目光挪向案上的漆红食盒。八方形的,每面都绘着八仙之一。此时对着李羡的这面,是倒骑毛驴的张果老——仙人鹤发飘逸,□□的驴子却健壮而憨傻。 良久,苏清方没听到太子的声音,心中惴惴,偷偷抬眼瞄了瞄李羡,见他心情似乎还不错的样子,于是借机试探问:“殿下……怎么会落水呢?” 若是抓到那个害他落水的人,想怎么处置?像卫家三夫人那样,打死完事? 一时出神的李羡思绪回笼,又想起那只夜里白色的鸭子,默了默,却懒得多费口舌,淡淡回答:“失足。” 失足? 苏清方一愣,诧异地望着李羡,心底却已似春风里的池塘,泛起层层涟漪——原来太子真的不知道是谁推的他,似乎也没打算追究。 苏清方强忍着压住嘴角,应和道:“清明雨多,道路湿滑,是要小心。” 像哄被椅子绊倒的稚童,拍着骂着椅子腿,怪天怪地,反正不是本人的问题。 根本不是因为不小心而失足落水的李羡心中五味杂陈,无话可接,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表情奇怪——时阴时晴,而且转换十分迅速。刚才还畏畏缩缩的,转眼,眉目间浮生出许多喜意。不知是不是为安慰他摆出的笑脸。 李羡当苏清方还要寒暄什么,旁人见他总是这样,却听苏清方说:“天色也不早了,清方先告退了……” “殿下注意休息。”最后不忘留上一句关心的话,便跟猫似的溜了。 李羡微微侧了侧头,乜着苏清方离开的方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溜这么快,真的是来献殷勤的吗,还等了两个时辰?卫家真是越来越不济了,派了个这么个胆小如鼠又脚底抹油的人来。 接着,李羡随手掀开食盒,一看,竟是一道老鸭汤。鸭头撅着,露出汤面,两喙大张,透出一副诡异气息。 李羡干笑,心头浮起一股荒诞、苦涩又可笑的感觉,扣上了盒盖。 “殿下笑什么?”一旁的灵犀好奇问。 “没什么,”李羡压下嘴角,信步朝书房走去,吩咐道,“喂猫吧。我最近不想吃鸭子。” 第5章 第5章 万柿如意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三。 次日,卫漪又提着给太子的汤来了,这回的理由是要去祝府绣花。 接连两天,苏清方有点觉得卫漪别有心思了。不过五十步不笑一百步,她自己也用心不纯。 实话讲,给什么都不知道的太子送汤,对苏清方来说委实算一份不错的差事。 能躲卫滋,能混脸熟,能摸狸奴,而且很清闲。 太子越忙她越清闲——这话可不能让太子知道,杀千刀的。 太子府内,灵犀连续三天见到苏清方,也是一愣,微微一笑,问:“苏姑娘今天也是来送东西的?” 苏清方点头,“对。” 灵犀歉疚地说:“不巧了,吏部的单大人也来了……” 先公后私,虽然单大人比苏清方慢半步,但还是得先见单大人。 苏清方了然,更不在意,微笑道:“好,我等着。” 灵犀感念颔首,告退而去,亲自去前院门外领了一人。 他们经过游廊时,苏清方远远见到了,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二十岁出头,绯衣乌帽,仪表堂堂,文质彬彬。 这位单大人,定是太子府的座上宾。 苏清方想着,忽听一阵翻爬声,侧头一看,原是那只三色狸猫,不晓得从哪里窜出来的,伸着爪子正要扒拉食盒。 “哎呀,”苏清方连忙把狸猫抱开,“别动,那是给你主人的。我给你带了别的。” *** 咚咚—— 灵犀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门,禀道:“殿下,单不器大人来了。” 闻声,李羡当即停下了批阅的蓝笔,道:“快请。” 单不器依言进入书房,冲李羡躬身长拜,“参见殿下。” 李羡笑道:“玉容不必多礼。” 玉容,正是单不器的表字。虽然李羡每次都说免除这些繁文缛节,但单不器从不逾矩,此时亦不失礼数地谢恩:“多谢殿下。” “殿下,”侍立在侧的灵犀在他们开始说正事前插了一嘴,“苏清方姑娘也来了,还是来送汤的。是不是先让她回去?” 灵犀是好心,不想苏清方苦等,却见李羡摆了摆手,道:“你今天让她回去,她明天还是要来的。还会让她不好交差。她等够了、等不下去了,自然会走的。” 灵犀似懂非懂地点头,替他们关上了门。 一旁的单不器闻听苏氏女的名字,顿了顿,“苏邕的女儿?” “你认识?”李羡正襟危坐问。 单不器摇头,缓缓道:“臣只知道她的父亲,是前吴州刺史,曾亲自带领民众抗洪修堤,清正廉明,深受爱戴。然积劳成疾,不幸亡故。” 当时的单不器还只是吏部司勋司郎中,亲自起草了一份悼文,并负责了其余抚恤之事。 这样一位清直之臣,身后的家事似乎一团糟。 单不器想到,只觉唏嘘,“听说,这位苏姑娘是被同父异母的兄长赶出家门的。” 闻言,李羡低下眉,嘴角微挑,淡淡吐出四个字:“兄弟阋墙。” 这四个字说起来,作为太子的李羡,心情怕是比任何人都沉重。 单不器垂眸不语。 “今年百官考核擢升的名单,拟定了吗?”李羡重新开口问。 这也正是单不器今天来的目的之一。 百官每两年一次的考核,基层和地方官员贬谪升调的基础。恰逢太子新立,正是破除朋党的好时机,但又不可落人口实。名单的拟定,大有讲究。 “请殿下过目,”单不器掏出袖中的奏折,双手奉上,又道,“还有兵部尚书之缺。尹相和定国公都推了人,不过陛下似乎都不太满意。” 李羡打开奏章,从头阅至尾,漫不经心道:“尹相推荐的洪琼,从没有上过前线,乃纸上谈兵之辈。而定国公已有军权加身,再用他的人掌兵部,无异于养虺成蛇。皇帝自然都不满意。” “殿下有推荐的人选吗?” 李羡抬眼,“谷虚甫。我记得他父丧三年已经结束,回京了吗?” 谷虚甫曾领兵驻守云中,多次击退胡狄,又任冀州刺史多年,兼资文武,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单不器颔首回答:“半月前已经回京到吏部报道,正在待职。” “嗯,”李羡点了点头,“帮他上一封折子给皇帝,让皇帝知道有这么个人。我哪天再去拜见一下御史中丞。” *** 送别单不器,李羡闲步回书房,行至游廊时听到女子清灵的笑声,不经意寻着声音望了一眼。 ——苏清方,他把她给忘了。 厅内,苏清方蹲在地上,浅红的裙摆撒开,像一朵春日红花。三色狸奴蹲坐在她面前,按照她的指令行事。 “手。”她道,手里握着白水煮过的鸡肉。 若是狸奴乖乖伸出爪子,苏清方就会把肉奖给它,然后摸摸它的头,同小孩儿说话似的语气夸道:“喵喵,真厉害。” 什么名字。 李羡暗嗤,更正道:“它叫柿子。” 苏清方霎然仰起头,脖子没差点扭断,不知太子什么时候已到她跟前。 他的出场怎么每次都这么无声无息、没有预兆?清明那天也是,突然站在她身后。看他神色,似有点疲惫。不过换谁成天从早到晚议事,精神也好不到哪里去吧?苏清方心中嘀咕。 “参见殿下,”苏清方起身,板正行礼,想起桌案上的食盒,手指示意道,“啊,那个汤,殿下记得喝。” “还是老鸭汤?”李羡随口问了一句。 苏清方瞥了一眼李羡,又火速收回目光,心道不好,她没打开看。但太子既这么问了,必定昨天的是。 于是苏清方把问题抛了回去,避免自己回答:“殿下不喜欢鸭汤吗?那殿下喜欢什么?清方回去让厨子熬。” 李羡也没有回答,反问:“你好像很怕孤?” 和前两次比起来当然好很多,但神态目光还是闪躲,不是害怕,就是做了亏心事。 苏清方似被戳中脊梁骨,抿嘴干笑,奉承道:“殿下昭昭如九天之日,清方不敢逼视……” 恭维话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的李羡扬了扬手,制止她的后文,提醒也是避嫌道:“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不要随便乱说。” “是……”苏清方点头应道,自知不善交际之道,躬身告辞,“那清方先告退了。” 李羡也不拦她,只是心中更肯定了,苏清方是被逼来太子府的。 见了他就想跑。 *** 苏清方当然不是问题的关键,李羡也不想让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难做,于是十五那天在六部衙门遇上,李羡就叫住了卫源。 “卫大人,”李羡首先交代了几句公事,“秋狩章程,孤看了,没什么问题。” “是,那臣这就着手去安排。”卫源颔首,心想这汤送得还是有点作用的,没打回来让他一遍一遍改。需知去年冬祭,可是来来回回改了十稿。 “嗯,还有,”李羡又道,“承蒙卫大人挂念,孤的风寒已经痊愈,就不要再让令妹奔走了。” 他那猫照苏清方那样喂下去,一天四顿地吃,顿顿不是鸡就是鸭,过个春还要再胖三斤。李羡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嘘寒问暖,干好他们应该干的就是对他最大的助力了。 太子既已发话,卫源自然也不上赶着自讨没趣,嘴上却还说:“实乃小妹卫漪一片心意……” “卫漪?”李羡挑眉,怪道,“不是苏清方吗?” 卫源大睁着眼睛:“啊?” 卫漪那个死丫头! [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5章 万柿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