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逃婚,我被迫上位》
1. 嫁给姐夫后
“可是大爷回府了?”
夏夜闷热,连风都裹着黏腻。
周婆子提着羊角灯在院门口探头,昏黄灯影里突然闯进个人影,脚步声又重又急。
她刚要堆笑相迎,灯笼一晃看清来人,嘴角立刻耷拉下来,
是西院那位小祖宗。
可今日倒稀奇,这小姑奶奶竟破天荒守起了规矩,进门后没像往常那样口无遮拦,只老老实实到厅堂里头的交椅坐下,只是看那神态,小动作,分明压着火。
国公爷长女,大爷的妹妹,金尊玉贵的主儿。
半个时辰过去,椅子像是生了刺,扎得秦若月坐立难安。她是国公爷的长女千金,虽说生母是侧室,但生母出自清河望族,才貌家世哪点输给如今占着正室名分的嫡母?若非嫡母先嫁给父亲,占着发妻名分,正房位置未必轮得到如今这位。
今日这罪,是嫡母硬押着她来赔的,就为前几日在公主宴上,和几个手帕交私底下议论了几句温棠,
那个父亲靠正室夫人裙带关系封爵,母亲出身更不必提的庶女,比起她那母族显赫,自个儿又名满京城的嫡姐,可不就是上不得高台盘?嫁给她嫡长兄秦恭四年才生养,难道不是天生不好生养?
就几句私下闲话罢了,这次竟连亲娘都帮着嫡母,逼她来向这个女人低头,还撂下狠话,“今儿不认错就跪祠堂”。
厅堂四敞大开,眼看着又过了半柱香,几只不识相的蚊子嗡嗡缠上来,在她细嫩的手腕颈侧留下恼人的红痕。
秦若月心头那股邪火再也压不住,斜眼狠剜泥塑般立在旁边的周婆子:“她......,我那“好嫂嫂”到底要多久?”
周婆子自打往里间禀报过一次后,便垂手侍立,眼皮都没抬一下:“四姑娘可是等急了?夏姐儿和淮哥儿哭得厉害,大奶奶正哄,实在脱不开身呢。”
夏姐儿和淮哥儿是温棠刚诞下不久的龙凤胎,尚在襁褓中。
不等她发作,周婆子又慢悠悠补了一句,“若四姑娘等乏了,要不您先回去,不如明日赶早,这个点儿,大爷怕是该回府了。”
“大爷”二字瞬间刺破了秦若月强撑的气焰,手心都冒起汗。父亲国公爷宠她,生母惯她。唯独这位手握生杀大权,官拜锦衣卫指挥使的嫡长兄秦恭,素来威严冷厉。作为天子近臣,这些年他经手的案子,抄家的豪族,倒台的政敌,数都数不清,朝堂上那些鼻孔朝天的大人们见了他都打摆子,更遑论她一个闺阁女儿。
自己待在这儿,活像诏狱里候审的犯人。秦若月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为何非要拖到这么个要命的时辰来赔罪,真恨不得拔腿就走,可嫡母的命令摆在眼前,今日,必须赔这个不是。
又挨了一个多时辰,被蚊子咬得浑身刺痒难耐,前面的厢房里终于有了动静。
猩红毡帘轻挑,先钻出个水灵灵的丫鬟,后头跟出个雪肤美人,仿佛将清凉月光带入了这闷热的厅堂。
温棠来了。
一身极薄的薄粉清透夏衫,掐出一截杨柳腰来,全然看不出是刚出月子不久的妇人。
许是才将哭闹的婴孩哄睡,她额角鬓发微湿,眼尾泪痣泛着嫣红,纱衣随意披着,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颈子,乌发半绾,衣襟微松处,丰盈的弧度若隐若现,散发着混合着乳香的,温热的气息。
方才如同入定的周婆子立刻活了过来,低声却不容置疑地指挥人阖紧厅门,仔细夫人着了凉,又命人端来香炉驱蚊,白烟在闷热空气里盘旋。
秦若月梗着脖子,一声不吭,打定主意绝不先开口。
她不动,温棠更不着急,在主位落座。
终究是秦若月先绷不住。她生硬地一挥手,身后丫鬟捧上一个锦盒,“嫂嫂”,她声音干涩,带着不情愿的僵硬,“前儿......是我不懂事,言语冒犯了,今儿......特意来给您赔个不是。”
温棠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轻软,“秦家规矩养人,四姑娘年纪轻就这般知礼懂事,我怎会记在心上。”
这轻飘飘的话无异是软鞭子抽在秦若月脸上。
秦若月胸中气血翻涌,头垂得更低。
温棠身形瞧着还有些产后未褪的羸弱,偏生那双狐狸眼亮得惊人,看人的时候总是眼波流转,眸光潋滟,像沾了露的海棠,既媚且慧。
这般不端庄的长相配上低微出身,初入府时装得怯懦无辜,连正眼都不敢瞧她嫡长兄,睫毛却颤巍巍漏着春光,看着空有皮囊,府里谁也没把这号人物当回事。谁知几年光景,这双眼彻底长开了,见谁都带三分笑,如今阖府上下都得恭敬地叫一声“大奶奶”。
秦若月最烦她这种心机长相。
道歉赔礼的过场走完了,照理说秦若月可以顺着心意,掉头就走,偏生对方含笑的眼睛像面铜镜,倒衬得她像戏台子上跳脚的丑角。
温棠瞧着她这个小姑子年纪不大,脾气倒挺硬,总不能由着她在这儿僵到天亮,温棠适时递来台阶:“时候也不早了,你长兄一会儿该回来了。”
她天不亮就得起身伺候秦恭更衣上朝,送出门后,便踩着露水去老太太院里照例请安。老太太看重其他院子里的媳妇,不喜她,因此她每日要最早到最晚走,接着还要去侍奉婆母国公夫人用早膳,主要是婆母用膳,她站在婆母身侧,为婆母布菜,等婆母用完后她再去偏厅用膳。
如今添了一双儿女,她还要去哄陪孩子,夏姐儿尤其黏人得紧,府里换过三四个奶娘,非要把脸埋进她中衣里才肯嘬-奶。
温棠实在没工夫陪小姑子在这里耗着耍性子。
长兄要回府。这话分明是在拿长兄压她,秦若月本就不情愿来做小伏低,这下更添了十分的憋闷。
当日公主宴上,哪个贵女不是点头称是?她不过说了众人心中所想。
可惜那日温知意姐姐不在,想到通身的气派像幅水墨画,不沾半点烟火气的温知意,温棠的嫡姐,秦若月心中愈发郁结。
她向来以结交这等人物为荣。
前几日的公主宴上,再无那人可叙旧情,她怎能不遗憾?
不过温知意嫁去江南已有四年,夫家生意兴隆,今年有望进京,待她真到了京城,秦若月倒要看看,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羞也不羞。
秦若月是藏不住话的,尤其是在这口恶气憋了许久之后。
温棠显然也看出了她的蠢蠢欲动,眼波微动,向周婆子递了个眼色。周婆子心领神会,端了盏热茶过来。
秦若月喉头正干得发紧,先前丫鬟奉的茶她赌气半口未沾,此刻要扬眉吐气,自然要润润嗓子。
“先用盏茶。”周婆子温声细语。
秦若月刚伸手,斜里插来个丫鬟,端着看着就干硬无味的芝麻饼子,放到秦若月跟前。
周婆子则径直将那盏香气氤氲的热茶放在温棠跟前:“大奶奶,请用。”
温棠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才抬眼看向小姑子,“坐了这许久,垫垫肚子再说话不迟。”
周婆子立刻接腔,捏着嗓子:“是啊,四姑娘,这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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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奶奶的心意,尝尝?”
秦若月看着那碟寒酸的饼子,再看看温棠手中那盏显然是好茶的氤氲热气,怒火直冲头顶。
但人在屋檐下,秦若月几乎是咬着牙,味同嚼蜡地塞进嘴里。
温棠这会子是真有些乏了,不仅是因为要照顾一对龙凤胎,更因秦恭,她出月子已有些日子。坐月子时,秦恭一直睡在隔壁厢房。等她出了月子,大夫看过几回,确认无碍后,他便又搬回了主屋。秦恭正值青壮年,身量高大,常年在牢狱战场行走,精力旺盛得惊人。温棠曾庆幸怀胎十月躲开了他,不必伺候他过夜,如今孩子落地,她便又要跟他同房,时常被他压得喘不过来气儿。
温棠不止一次想把他踹下床,不同于长于京城的贵女们,她自小在乡野里头长大,见惯了妇人揪着丈夫耳朵骂骂咧咧踹出门。
可现在,终究只敢想想,毕竟夜里沉默只会埋头的大爷,和白日里穿上衣裳的秦恭简直判若两人。
白日里,他长相俊美凌厉,身量高大,眼风一扫,压迫感扑面而来,冷漠,不近人情。
温棠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秦若月也终于艰难地咽下那口干涩的饼渣,迫不及待地开口:“嫂嫂可知?知意姐姐下半年要同夫婿回京了,小妹与她昔日要好,可惜她远嫁江南断了音讯,您是她亲妹妹,消息定比我灵通些。若姐姐真回来了,嫂嫂千万记得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好去拜会叙旧。”
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出口,秦若月感到一阵畅快。
“好,若得了准信,我知会你。”
“嗯?”秦若月愣住了,准备好的后话一时噎在喉间。
温棠脸上不见惊愕,倒像听件寻常事。
秦若月心中不屑,嘴上却道:“虽说我与知意姐姐旧日交好,但如今您才是我的正经嫂嫂。毕竟当年出过那种不体面的事。”她故意顿了顿,“我也是替嫂嫂您打算,等知意姐姐回来,嫂嫂还是少与她碰面为好。”以免无地自容。
当年那桩丑事?
尘封的,充满恶意的流言蜚语。
“武勤伯家那个乡下来的,操着口浓重乡音,上不得高台盘的庶女温棠。”
“觊觎姐夫,心比天高。”
“为了攀上国公府的高枝,挑拨嫡姐与姐夫,四处散播嫡姐的谣言,生生把嫡姐温知意逼得落泪逃婚,远嫁江南。”
最不堪的,是竟豁出廉耻,深夜冒雨,衣衫不整地去敲公府嫡长子的房门。
靠着这般下作手段,这人还真就替了嫡姐,进了公府的门。
秦若月目光如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等着看那强装的镇定崩塌。
温棠的手,依旧轻轻搭在那盏温热的茶盏。难听话过去几年听太多了,秦若月这三言两语实在算不得什么。
嫁进来后,她选择忘记了很多事,包括四年前那个冰冷的暴雨夜。
大门开处,
他太高,高得她只能拼命仰起头。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单薄的衣衫湿透紧贴,冷得她打颤。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在雨夜昏黄的灯笼光线下,目光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
而她,满身的狼狈,从来规矩本分的她,压下灭顶的害怕和羞耻,对着这个本该是她姐夫的男人,发出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祈求。
厅堂里寂静。
温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尾天然微挑,那张芙蓉面白皙艳丽,活色生香。
唯有搭在茶盏上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2. 体面
秦若月那点幸灾乐祸的心思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颈子抻得老长,恨不得过去看她此刻的表情,好痛快地笑上三声。
说到底,这位她名义上的嫂子不过是命好罢了,攀上了位高权重的嫡长兄。换个旁的男人,哪能使雷霆手段,镇得住那些沸反盈天的闲言碎语?饶是她前几日说了实话,今天也得来赔礼。
“嫂嫂,天不早了,我先走了。”
“您千万别多想,伤身子。”
话音未落,她已起身径直往外,生怕慢一步,出门撞见嫡长兄。
周婆子追了个空,对着那晃动的门帘啐了一口,老眼里喷着火:“什么腌臜玩意儿,四姑娘这张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大奶奶,您可别往心里去,不值当的。”
话虽如此,她自己却先重重叹了口气。这府里上下,再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家主子这些年的光景了。温棠娘亲是歌女出身,伯府那位主母却是顶顶尊贵的高门贵女,伯爷又是个立不住的软骨头,全凭妻子撑起门楣。那样的主母,哪能容得下她们母女进门?
温棠自小便被扔在乡野,无人教导规矩,刚被接回伯府时,还操着一口浓重乡音,连走路都透着股子不自在,像只误闯金丝笼的野雀儿,懵懂又局促。原本山野间养出的那点鲜活劲儿,生生被压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后来温知意逃婚,温棠的名声,算是彻底跌进了泥潭里。
至今,周婆子都想不通,温知意,堂堂伯府嫡女,放着国公府泼天的富贵不要,放着人人艳羡的嫡长子夫婿不嫁,为何偏要逃婚?竟要远嫁江南,跟个商人。士农工商,商贾是排在最末流的泥腿子,这不是昏了头是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嫁给皇子当皇家媳妇。
她走便走了,偏连累温棠背上恶名。欺压嫡姐,觊觎姐夫,这名声能杀人。那些个碎嘴的,只敢盯着温棠编排,谁又敢去非议大爷半句?
所有的唾骂,鄙夷,恶毒的揣测,全都冲着温棠这个小姨子砸过来。这世道的规矩,杀人何须见血?流言蜚语便足够碾碎一个女子的筋骨血肉。换个寻常烈性的,背着这名声,怕早没活路了。
温知意,到底图什么?
伯府那个向来捧高踩低,最重门楣脸面的嫡母,当年竟也由着她这般胡闹。
周婆子忍不住咕哝出声:“大奶奶,你说她这是图个什么?”
温棠抬起眼睫,眸光此刻清亮如水,映着烛火:“她有她图的,我们有我们图的,井水河水两不犯,各自相安,便是最好不过。”
语气轻松从容,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周婆子知道,温棠这是无意再谈。
夜深了,更漏滴答,声声敲在寂静里。
往常这个时辰,秦大爷该回来了。
温棠轻轻舒了口气,一日忙碌,孩子,府务,人情,外加秦若月那场小小的插曲,确实有些耗神。不过,作为大房里的正室,该有的职责她向来清晰。名义上的夫君未归,主院的灯火便不能熄,她亦需端坐持重。这四年来,她已将这份体面经营得如同精心侍弄园中的花木,枝繁叶茂,不容有失。
只是这几日,秦恭归家的时辰,愈发没了准信。前日亥时,昨日子夜,今夜?怕是更晚。
京畿卫戍森严,追捕前朝皇子余孽的风声正紧,闹得满城风雨,风声鹤唳,都说有漏网之鱼不日恐将潜入京城。
秦恭身为圣上心腹耳目,这等大案,他必在其中。
作为妻子,她只需对夫君的行踪心中有数便好,无需时时挂怀。该知晓时,自会知晓。
更深露重。
温棠望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估摸着时辰,声音温软却条理分明,吩咐守在一旁的小丫鬟:“报春,去热壶新茶,要大爷惯喝的松萝,再备些软和易克化的糕点。”
成婚四年,足够把生疏磨成默契,把规矩变成习惯。温棠早已将这套“等待夫君”的流程做得行云流水,从容不迫。在他推门时,递上一个恰到好处,温婉得体的笑容,顺手接过他带着夜露的外氅,交给下人,再温声提醒热水已备好,若是他还有精力,便顺其自然,若他倦极,便各自安寝。分寸拿捏得正好。
这套程序,温棠做了几年,做得熟稔。
正因着这套程序,她这个顶着“小姨子替嫁”污名进门的妻子,与这位位高权重,心思难测的的夫君之间,竟也营造出一种相敬如宾的和谐。
如今,那些曾喧嚣一时的“狐媚”,“无耻”之词,早已被扫入尘芥,再没人敢当面给她难堪。纵使私下里还有几句不中听的嘀咕,也很快会被揪出来,按着头到她面前赔礼道歉。
如今她儿女双全,她枕边的男人是天子近臣,手握重权。
这日子,从里到外,都该是花团锦簇,安稳顺遂。
她该满意了。
就这样,守着体面过完这一生,有什么不好?
真的好吗?
真的。
她垂眸,必须是真的。
--
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噼啪”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周婆子早已被温棠打发去歇息了,屋里只剩下昨日新拨来的小丫鬟报春守着。
子时将近,秦恭,依旧未归。
温棠独自坐在圈椅上,手中那把精巧的香妃团扇半遮着脸,扇骨温润的凉意抵着额角,袖子往下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
报春轻手轻脚将凉透的茶水又换过一遍,温棠这才抬眼:“可以了,你下去吧。”
“大奶奶,”报春小声问,“大爷还未回,茶水......一会儿可还要再热?”
温棠摇头:“不必,下去歇着吧。夜深了,大爷回来时喜欢清静,我一人等着便好,若有需要,自会唤人。”
夜色确实沉甸甸地压下来,连习惯了熬夜的报春也觉得眼皮沉重如铅。
温棠目光掠过桌角:“那碟松子糕,拿去垫垫。”她又随手赏下几个银角子。
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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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头猛地一热,困意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和实惠驱散了大半,连忙福身谢恩。
昨日才被拨到这院里伺候大奶奶,与她先前待的粗使院子截然不同,这里的掌事嬷嬷虽嗓门洪亮,身板壮实,为人却爽利公道,同院的丫鬟们也按规矩轮值,没人仗着资历欺生。而这位传言中名声不堪的大奶奶本人......
报春来之前,满耳朵灌的都是那些关于小姨子和姐夫的污糟闲话。可昨夜大爷归家,所见却大相径庭。大奶奶行事有条不紊,安排院内诸事妥帖周到,好像并非传言中那般轻浮攀附,反倒极重体统。
她记得清楚,昨夜大爷回来时,大奶奶立刻换下了白日里为图清凉而穿的薄粉纱衣,换上了一身墨绿色的正装,脊背挺得笔直,严丝合缝,端肃得如同要去面见贵客。连在闷热夏夜里,颈间的领扣也系得一丝不苟。那份近乎刻板的体统,与流言蜚语中的形象判若云泥。
后来,大爷直接将大奶奶搂抱起来走向内室。今晨收拾床铺时,报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件墨绿衣裳前襟的几粒盘扣,绷断了线头,耷拉着。
周嬷嬷特意叮嘱过,大奶奶到夜间要换衣裳。
报春抱着那碟糕点和银角子,退下前问了句:“大奶奶,今夜还是要穿墨绿色吗?”
夏夜的蝉鸣似乎更燥热了。
温棠手中的团扇微微一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缓缓摇头:“颜色再深一些。”
“那,墨蓝色?”
“嗯。”
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报春自个儿机警,而是大奶奶的正装主要也就是这两种深重的颜色。
其实,报春心里偷偷想着,大奶奶这身粉纱衣,轻盈娇艳,衬得肌肤胜雪,腰肢纤软,多好看啊。
大爷说不定会更喜欢吧?
动作麻利地,报春很快捧来那套墨蓝正装,搭在黄花梨衣架上。
深沉的蓝色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厚重。
厅内虽已置了数盆剔透的冰块,丝丝凉气弥漫,但白日积攒的暑气未消,闷热黏腻驱之不散。
温棠起身,走向屏风后,指尖挑开衣带,那件柔软的粉色纱衣便顺着圆润肩头滑落,搭在屏风边缘。
屏风是半透的云母,烛光轻易穿透,将屏风后那具仅着贴身小衣的轮廓,晕染成一幅朦胧的剪影,带着产后特有的丰腴,也透着几分难言的脆弱。
虽已出月子,但胀奶依旧难受,旁的妇人或许早已恢复爽利,她却仍觉得那里鼓胀。
温棠习惯性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反手摸索到背后海棠红肚兜的细带,指尖一勾,束缚松开。
纤白的手指带着几分笨拙和对自己身体的疏离感。
“咯吱”
门那里突然传来声响。
屏风后的剪影骤然凝固。
温棠愕然抬头。
透过朦胧半透的屏风,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潮意,已踏入了内室。
3. 话本
屏风外,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无声凝立在门首。
是秦恭。
温棠心头一跳,此刻再绕出屏风更换繁复的正装已是迟了,她迅速将那件娇艳的粉色纱衣重新披覆于身,指尖稳而快地拢好衣襟,甚至不忘就着模糊的铜镜影,将鬓边碎发一丝不苟地抿入鬓中,确定镜中人影端庄娴静,方才深吸一气,迎了出去。
“爷,您回来了。”声音带着属于妻子的亲近与恭顺。
秦恭只极淡地颔首。他身量极高,压迫感无声弥漫,温棠不得不仰起脸,才能迎上他的视线。他侧脸轮廓冷硬,鼻梁挺直,下颌紧绷着,带着一种惯有的,不近人情的疏离感。
长得再俊美也全被这气质糟蹋了。
温棠眼波飞快掠过他漠然的脸,心下稍定,旋即扭头,吩咐外间守夜的丫鬟进来换新茶。
待丫鬟悄声退下,温棠指尖轻捻纱衣袖缘,思忖着如何得体地退入,换下这身不合时宜的装扮,“爷稍坐,我去里间换身......”
“无需侍奉,”秦恭已霍然迈步,“你自去安置。”目不斜视地越过她。
四年夫妻,知道他说不必,那就是不必,不容置喙。她低下头,目光触及微敞的领口,方才慌乱间,纱衣并未拢好,此刻松散地敞开一角,胸口的胀痛似乎又清晰起来,连带着太阳穴也开始隐隐作痛。
待秦恭沐毕,携着一身湿润冷冽的水汽自隔间走出时,温棠已换上最素净不过的月白中衣,端坐于床沿。那件惹眼的粉色纱衣,被妥帖折叠,放置得极远,高高地搁在梨木衣架的最顶端。
秦恭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抹薄粉,随即落回她身上。
“让你自去歇下,”他赤着上身,水珠滚落,没入腰间松系的绸裤,声音听不出情绪,“还坐着作甚?”
温棠看着他走走近,怕他身上的水珠子沾湿床榻,平添麻烦。
她抬头,眼尾自然上扬的弧度在烛光下显得旖旎,“等爷来一同歇息。”
索欢的妻子。
秦恭皱眉,“夜这般深了,该歇了,不可胡闹。”昨夜已尽义务,今夜不可。
温棠:“……”
温棠及时收回笑脸。
然后秦恭再无言语,径直面朝外侧躺下,扯过自己的锦被。
夫妻不过夜,两人便各自一个褥子。
秦恭歇下了,温棠默默爬过他身侧,动作间带着点分量,不偏不倚,踩了他一脚,听得一声闷哼。
“爷,是我不小心。”
如意料中的一样,秦恭没有回应。
温棠满意地钻进自己被窝,刚在里侧躺稳,身侧的秦恭却毫无预兆地翻了个身,由朝外转向内侧,正对上温棠尚未收起的目光。
总不能是发现她是故意的?
温棠在他无声的凝视中,神色自若地正面朝上躺好,闭上眼睛,入睡。
两人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泾渭分明,跟他们的夫妻关系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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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温棠是被胀疼弄醒的。
她伸手过去推。
可能是因为今日接连的意外让她措手不及,又熬到极晚,力道绵软,落在身上人眼里,是某种欲拒还迎的抚弄。
她实在受不住,从喉咙深处挤出不耐的咕哝,声音含混不清,却透着明明白白的嫌弃。
白日里端庄娴静的秦大奶奶,待人接物温柔和煦,莫说骂人,便是连一句高声言语都不曾有。
身上的重压反而像是被那声咕哝刺激,半点不消停。
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温棠才在浑身酸软中勉强醒来。
昨夜实在累得狠了,连秦恭何时起身离开都浑然不觉,她撑着手臂想坐起,腰间一阵钝痛,心里少不得问候他几句。
今日还需去给老太太和婆母请安。
这个时候,周婆子端着铜盆热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眼瞧见她手抵后腰,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对大爷不满极了,下手总是没个轻重,她伺候大的姑娘还是她心疼。
“哎哟,我的大奶奶,”周婆子忙放下水盆,上前搀扶,“大爷临出门前特意吩咐了,说您今儿身子不爽利,就免了去老太太和国公夫人那儿请安,让您好好歇着。”
温棠咬着牙,动作未停。
老太太是秦恭祖母,府里最尊贵的老祖宗,最重规矩体统,如今年纪虽大,府中诸事依旧要过问。婆母国公夫人虽是正室,却因早年与老太太有些龃龉,反不如那位宋侧夫人,秦若月生母得老太太欢心。这偌大的国公府里,一点礼数上的差池都可能被人拿去做文章。
秦恭是国公爷嫡长子,又位高权重,是国公爷和老太太心尖上的肉,老太太可以疼爱他,却不会宽宥她,
这么些年,连婆母都要去向老太太请安,温棠作为小辈,更不能不去。更何况府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这个妇人,等着挑她的错处。今日不去请安,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恃宠生娇,轻慢尊长。
一句“大爷心疼免了礼”的体贴话,转眼就能被曲解成“仗着夫君宠爱不敬祖宗”。更何况秦恭也未必是体贴她,十有八九是嫌她起迟,折了他秦大爷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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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荣安堂笑意融融,温棠的妯娌们和秦若月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老太太,欢声笑语间,不知说到了什么,被围在中心的秦若月倏地飞红了双颊,不依地扭着身子:“老祖宗净会取笑人,孙儿才不急着嫁呢。”
老太太被她晃得眯起了眼,笑着轻点她额头:“傻丫头,尽说孩子话,你上头三个哥哥都成了家,老大老二连儿女都齐整了,你还小?该是寻个好人家的时候了。”
“可三兄不是还没孩子嘛?”话音甫落,方才的热闹骤然凝滞。
秦若月依旧亲昵地拉着老太太的手摇晃,娇憨不改:“三嫂嫂不也还没生养嘛,孙儿可不急着。”
侍立在老太太身后打扇的林婆子眼皮狠狠一跳,暗道不好,这小祖宗尽是挑一些不中听的话来说。
三奶奶那是自个儿不想生?三爷屋里那个新抬的姨娘,弱柳扶风似的,风吹吹就倒的病西施模样,偏生得宠。三奶奶性子烈,夫妻俩拧着劲儿,闹得老太太暗地里不知叹了多少回气。
“你这丫头,胡吣什么。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婚事,我已交代你嫡母操办,定给你挑个称心合意的郎君。”老太太打断秦若月的话。
秦若月无声地撇撇嘴,像只骄傲的孔雀,她要挑选的夫婿,自然要是顶顶好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四周,果然,少了个惯会装模作样,掐着点来讨巧的,这屋里连风都顺畅些。
秦若月亲亲热热地偎到祖母边上,祖母长,祖母短,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祖母,昨儿孙儿特意去给长嫂赔罪了,孙儿知道是自己口无遮拦,冒犯了长嫂。万幸昨儿去看长嫂,她气色好极了,穿着轻薄的纱衫,一点儿不像刚出月子的妇人,精神头足着,孙儿这颗心啊,总算放下了,就怕长嫂被我那张破嘴气着了。”
“祖母,长嫂毕竟刚出月子,她可是早早来请了安,又去操劳府里其他事务了?您就别让她每日这么早辛苦来荣安堂了,再好生将养些时日才是正经。”
老太太笑容稍敛:“放心,你长兄体恤,早让人来禀过了。”
秦若月“啊”了声。
恰在此时,外面通传大奶奶到。
温棠款步而入,先向老太太盈盈一福问安,然后才含笑望向秦若月:“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四姑娘念叨我,言语间满是关切,真叫我心头一暖。昨儿你来的迟,说是赔罪,又不曾与我多说两句,茶都未曾喝上一盏,便匆匆离开。长嫂还当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四姑娘连片刻都不愿多待,今日听你这般挂念,长嫂甚是欣慰。”
话音一落,林婆子摇扇的手一滞,连忙眼观鼻,鼻观心。下首坐着的二奶奶,三奶奶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知道了昨儿秦若月是如何“诚恳”赔礼的。
秦若月脸上甜笑一僵,只作没听见,不接腔。
温棠也不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转而向老太太告罪:“老祖宗恕罪,今儿确是孙媳来迟了,夏姐儿和淮哥儿黏人得紧,离了孙媳片刻都不依,乳娘哄了半晌也不顶用,哭得小脸通红直抽噎,孙媳实在怕他们哭得中了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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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耽搁了。”
夏姐儿和淮哥儿,是长房嫡出,公府金尊玉贵,如珠如宝的嫡孙嫡孙女,分量不言而喻。
下首坐着的二奶奶适时抬头,笑着接话,“老祖宗,老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聪明伶俐,您瞧您这两个嫡亲的小心肝儿,多活泼健壮,这可是咱们公府大大的福气,兴旺之兆。这暑热天,孩子闹腾些也是常理。’''
这话正搔到老太太心坎上,最后一丝不豫也散了,招呼人给温棠看座:“你呀,孩子要紧,下午得空,把他们抱过来给我瞧瞧。”
“是,老祖宗。”温棠含笑应下,款款落座,目光再次转向秦若月,“母亲已将四姑娘的婚事交予我来操办,四姑娘有何期许,尽管告诉长嫂,长嫂定当尽心。”
秦若月立刻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正襟危坐:“人品贵重,家世清白,相貌才学,样样都得拔尖儿,我公府的姑娘,配得上最好的。”
有老祖宗撑腰,秦若月心中大定,下巴又抬高了几分。她要的夫婿,必得是人中龙凤,不但要门第显赫,还要与她情投意合,蜜里调油,羡煞旁人。
才不会如同某些人,只晓得用些手段笼络住爷们儿的身子,半点也得不到真心实意。
寒暄终了,众人鱼贯而出,周婆子搀着温棠,慢一步踏上回廊,方才在屋里全程黑着脸的三奶奶,此刻脚下生风,气鼓鼓的身影一扭,转眼便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
“大嫂。”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是二奶奶苏意,苏意是她婆母的亲侄女,嫁的是大爷秦恭的嫡亲弟弟二爷秦长坤,因着这层亲近,妯娌俩近两年相处还算颇为投契。
苏意天生是朵富贵牡丹,身段袅娜,一件水红撒花的衫子,有被滋养出的丰润风情。手里正捏着一卷书,书皮上三个端正的字:觉后禅,顾名思义佛教禅理。
温棠了然:“又同二爷闹别扭了?”
苏意轻哼一声,吐气如兰:“谁稀罕同他吵。”然后她凑近,声音压得又低又软:“好大嫂,这书,在你那儿收几日,省得那没趣的人看见了,又要聒噪个没完。”
苏意每次同二爷拌嘴置气,便爱寻教化书,拓宽心胸看,然后二爷便会收缴她的书。
在没能读过多少书的温棠眼里,这位出身大家的弟妹,平日里手不释卷,知书达理。
温棠接过那卷书,她叹口气:“这段时日,你二人吵的也太频繁了些。”她没少帮她收藏,秦恭书房里还留了三四本的样子,她不忘嘱咐:“记得早日来取。”
苏意乖巧点头。
温棠便要离开,不妨苏意又悄悄拽了下她的袖子:“大嫂,你不必害羞,你也可以看,我不急着拿回来。”
?
“这次,是夜驭七男。”
从来不翻看话本,更不知某些孤本真面目的温棠:......
苏意见大嫂脸上并无预想中的震惊羞赧,深觉自己找到知己,倾囊相授:“大嫂,寻这种乐子,要透过那些风雅化名,看穿内里的风流......”
温棠猛地想起一事:“上次那几本呢?”
不用苏意回答,温棠瞬间明白了,她之前带着点隐秘心思,想显得自己好学上进,特意放在秦恭书房里的那几本书,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学问,她当时还郑重其事地对秦恭说,“爷学问好,我虽愚钝,也想跟着学些道理,熏陶一二.......”
秦恭当时看她的目光深邃难辨,只淡淡嘱咐,“既如此,便用功”,温棠觉得那眼神是小瞧她,于是每晚必去书房小读半个时辰,将苏意给的孤本”放在手边,自己则埋头苦读最基础的千字文,那些孤本典籍她看不明白,又是苏意的书,自然不曾翻动,
时日久了,秦恭似乎认可了她的向学之心,为她在书房辟了块清净地,专放她这些“彰显学问”的书。
结果那些名字堂皇的孤本典籍是披着正经名字的艳情书。
温棠深吸口气。
苏意前脚刚离开,
温棠立刻扭头,急声招呼远处侍立的周婆子,“现在就去大爷书房里,把东边小几上那几本书都给我找出来。”
4. 真假话本
周婆子从不远处走过来,心疼地说:“昨儿夜里就没歇好,今儿走路都打晃儿,这大白日的,就别急着用功了,那书晚些看,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她只当温棠方才与那知书达理的二奶奶一番交谈,被激起了不甘人后的上进心。
温棠哪好分辩,只催她快去,此刻知晓了书中乾坤,她只觉揣着个烫手山芋,心虚得像做贼,若被人无意翻看了去,她的脸往哪搁。
周婆子不明所以,心头那股对伯府嫡母的怨气又翻涌上来,姑娘在乡下的时候,哪一日不是在泥里滚,日头下晒,小小年纪,晌午还得跟着亲娘支起小摊卖些针线贴补家用,谁管过她识不识字,那高高在上的嫡母,何曾发过善心,给姑娘请个师傅教习诗书,
然后姑娘进城了,自然不懂诗文,不通琴棋书画,平白叫人笑话,嫁进国公府后,秦大爷初时忙于外务,性子又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坨子,姑娘只能巴巴地守着,日日对着那张冷脸,还要周旋这一大家子,能喘匀一口气已是难得,哪还顾得上识文断字。
好容易熬到生了小主子,境况现在略松快些,便又跟自己较上劲了,那千字文都不知翻了多少遍了,周婆子有时候看她既要守着秦大爷,又要自己在那儿熬更守夜地抄书练字,心里疼的慌。
周婆子劝导:“大奶奶,先回去歪会儿吧,您看您这腿站都站不稳当了。”
不提腿还好,这一提,温棠脸色变了变,刚往前一走,就感觉身下一阵暖流出来,第一反应便是月事来了,但很她就反应过来,时间不对,感觉更不对,这不是月事。
温棠脸色黑了一半,又羞又恼,急急扯过周婆子衣袖,附耳低语了几句,周婆子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点头转身离开。
亭子里只剩下温棠一人,
清晨明明已经仔细清理过了,怎么还会有,温棠烦躁这种黏腻的感觉,还夹杂隐秘的疼,她不喜欢他弄在里面,可回回皆是如此,还因为他个人的缘故,次次都深,事后清理起来烦难不堪。
温棠索性在亭边的美人靠上坐下,想借这池塘边的风驱散些烦闷,骤然松懈,腰间的酸痛尖锐起来,
出了月子后最糟心的事,就是重新与秦恭的同房,怀胎时还能用手,饶是用手,那粗粝扎人的触感也让她嫌弃得不行,但是现在,温棠竟荒谬地生出几分怀念。
温棠以手支额,眺望池塘,碧绿的荷叶铺展在水面,被这夏日的暑气蒸得有些蔫蔫的,只有池水上拂过的微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
温棠就这么静静坐着,待攒起一点气力,挪回了清辉堂。
清辉堂内轩敞空阔,宽大的紫檀木罗汉榻上铺着冰凉的湘妃竹簟,角落那座半人高的铜冰鉴,正丝丝缕缕地溢出凉气。
温棠闭目歪在榻上,一会儿的功夫,周婆子捧着碗进来,她先探头,左右张望廊下确实无人,这才合上门,快步走到温棠身边。
周婆子熟练地将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递过来,温棠面不改色,几乎是屏着一口气,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深处,苦得她整张脸都皱缩起来,直到接过周婆子递来的腌渍梅子含在口中,皱紧的眉头才稍稍松开。
“我再去让人备水,给您擦洗。”
温棠把空碗递过去,然后问:“书可拿回来了?”
“让报春去取了,就那四本,书名儿都跟她交待清楚了。”
温棠:“拿回来直接收到柜子里头。”
“是。”
周婆子扶她起身时,温棠记起要办的事情:“我进去擦洗,你趁这空档,把那些备选的公子哥画像,家世谱牒册子,都给四姑娘送过去,让她自个儿先过过眼。”
周婆子不满:“何须给她看?国公夫人既把这差事全权交给您做主,您挑定便是了,就四姑娘那刁钻性子,让她自个儿去选,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枝节,保不齐又要变着法子地折腾您。”
温棠笑:“不让她看,她就能乖乖听我的了?我选哪个,她就满意了?”
“横竖让她自个儿先过目,若能挑中一个顺眼的,也省得我再跟她费唇舌打擂台,老太太那头也少些闲话。”
周婆子被这么一点,也知道老太太宠着四姑娘,便知温棠思虑周全,让她自个儿过目一下也是好事。
“呆气都透出纸背了,这就是个书蠹头吧,还叫成才,我看难?”秦若月随手将那卷轴一拨,任其滚落案边。
旁边站着的丫鬟阿喜眼疾手快,连忙弯腰去拾,动作极其熟稔,这已是四姑娘随手拨落的第六幅画像了。
“这张脸?这般模样,也敢往公府递画像?”
“这又是个空架子......”
“走章马台,斗鸡走狗的纨绔……”
“粗眉阔目……”
“商户子?”
一卷又一卷的青年才俊被嫌弃地扫落,阿喜手忙脚乱地捡拾,小心翼翼地拂去微尘,可千万不能弄脏了,待会儿还得原样送回大奶奶那儿。
“这就是那个大嫂好好替我挑的?”秦若月语气满是不耐,带着挑剔。
丫鬟阿喜老实回答:“小姐,都是老太太和国公夫人一块儿精心挑选的。”
老太太岂会不用心,这里头哪一个不是相貌堂堂,家世清贵,学问斐然,端的算人中龙凤,奈何国公府几位爷的品貌太过拔尖,大爷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二爷是名动京华的探花郎,三爷是英武不凡的将军,也怪不得姑娘眼界高。
秦若月横她一眼,阿喜立刻噤声,旁边一个伶俐的丫鬟银珠,适时捧上一盏新湃的樱桃,颗颗殷红饱满,盛在剔透的琉璃盏中,浇淋着雪白的乳酪和晶亮的蔗糖浆。
秦若月随手拈起一颗,嚼了两下,眉头一蹙,噗地一声,直接吐在了银珠捧着的琉璃盏里,“一股子酸腐气,真够难吃的。”
樱桃金贵,运输艰难,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国公府里份额也有限。
可在老太太心尖上的四姑娘这儿,已是吃腻的寻常物。
银珠是新来的,觑着机会,见秦若月身边得力的阿喜似乎不得意,便悄悄往前凑了半步,脸上那过于热切的笑容,果然引来了主子的注意。
“你,上前说话。”秦若月懒懒道。
银珠心中一喜,立刻上前:“四姑娘,您可听说过三年前大考的那位状元郎,就是与二爷同科的那位,前些年外放江南,立下赫赫官声,督办大案要案无数,如今不日便要奉旨回京了,此去必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不仅才干卓绝,文采风流,出身更是世族大家,生得极好,郎艳独绝。”
秦若月原本懒倚的身子,微微直了起来:“真有这等人物,没定亲?”
榜下捉婿的人可不少。
小丫鬟银珠:“四姑娘,此人唯有一点,他先前的未婚妻福薄,早早去了,这位状元至今尚未婚配。”
阿喜脸色大变,“一个克妻之人,你也敢拿来在姑娘跟前说道?”
“你闭嘴。”秦若月冷睨她一眼。
银珠继续:“那先前的未婚妻,不过是命薄福浅,无福消受这天大的造化罢了。依奴婢看,这天定的良缘,冥冥之中怕是正等着咱们四姑娘这样的金枝玉叶。”
秦若月一言不发,银珠却已看出她眼底那几分意动与好奇,适时怂恿:“小姐何不,亲自瞧瞧?”
阿喜急了:“一个外男......”
私自见外男这种事情要是被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知道,那就是闺门失德,若是闹大了,若被有心人发现宣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国公爷都可能被御史弹劾治家不严。
“难道小姐甘于在这些人中选一个将就?”
秦若月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了,人中龙凤?她见多了,就想见见才干样貌是否真不输长兄的男子。
她要嫁就要嫁最好的。
“五姑娘来了。”外间婆子通传了一声。
五姑娘是是国公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所生,秦若月眼皮都未抬,银珠却会意,立刻端起那盏樱桃,笑盈盈地迎上去:“五姑娘,四姑娘就知道您要来帮她挑选相看,特意给您留的这盏樱桃呢。”
五姑娘一路走来,脸红红的,带着几分怯懦和讨好,对着秦若月腼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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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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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为了避免重蹈昨夜覆辙,温棠早早换上了严丝合缝的正装,周婆子怕她热着,执着扇子跟在她身后轻轻打扇。
“那些画像里的人,四姑娘是一个都没瞧上眼。”周婆子没好气地回禀。她刚从四姑娘的丫鬟手里接过画像时就注意到好几卷轴头都沾了灰,
再听那丫鬟回话的语气,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大奶奶选人不尽心,怠慢了四姑娘的意思。
温棠听了,毫不诧异。秦若月若是一次就能选好,那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个都没中意?总该有个稍微顺眼些的吧。温棠啜了口红枣茶,“这都是老太太精挑细选出来的,就没一个她能勉强入眼的?”
周婆子摇头。
温棠若有所思,“多留意着点她院里的动向。”别不是自己心里,已有了盘算。
周婆子点头。
夏日的天,孩儿的脸。
到了晚间,外头的风陡然转急,天色迅速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很快连成一片雨幕,惊雷滚滚。
雨水在院中的大水缸里溅起高高的水花,又顺着阔大翠绿的芭蕉叶滚滚淌下。
秦恭今夜回来得不算太晚,天刚擦黑就到了。
他一进门便脱下沾染了潮气的外袍,几个丫鬟立刻上前服侍他换上宽松清凉的靛蓝色道袍,并接过他手上拿着的书。
书放在了小几案上.
温棠上前,为他递上温热的茶水,“爷,先用盏热茶驱驱湿气。”
“嗯。”
“坐吧。”
能坐着温棠自然不会站着,她依言挨着秦恭身旁,在他下首的一张铺了锦垫的玫瑰椅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
秦恭注意到她的靠近,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随手去拿放在几案上的书。
本来温堂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书,可是等他拿起来,她觉得那个书皮挺熟悉的,温棠下意识歪了歪头,越看越觉得上面的字也怪熟悉的。
温棠这脑袋越凑越近,几乎要挨上秦恭的手臂,然后就被一根手指凉凉地抵住了额头。
“做甚?”秦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温棠盯一本书,盯出了心惊肉跳。
照理说不会啊,那四本书现在都躺在柜子里。
总不能是秦恭自己也看这类书吧?
温棠看他的眼神犹豫起来,秦恭面色依旧凛然如常。温棠摇摇头,试探着说:“爷,看的是什么书?”
“经书?”
秦恭翻过一页,头也未抬,“通典经。”典章制度汇编。
真的跟里面一本书的名字一模一样,温棠看他的眼神一顿。
温棠并不知道自己仰起头看人时,眼尾那微微上调的弧度,含着一点水光,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委屈和探究。
秦恭审犯人审得多了,对人的目光最为敏感,温氏看了他很长时间。
“要长学问?”
温棠看见他不紧不慢地把书往她面前一推,她低头看去。里面是密密麻麻,排列规整的文字,并没有苏意说的那样图文并茂。
这是一个披着正经皮的正经书。
但是温棠没想到秦恭接下来是要考校她。
“这段日子你应该也识了不少字,不妨念一念?”他随意点了点书页开头一行。
然后温棠在开头第一个字上就犯了难。
等秦恭起身要去沐浴,温棠才松了口气。
秦恭沐浴出来,温棠方才去内室擦洗。
秦恭穿着宽松的道袍,径直走到书桌后的黄花梨木圈椅里坐下,窗外雨声依旧滂沱,惊雷时作。
今夜雨大,他无需再去书房处理紧要公务,只打算在房内阅读一二典籍便可。
“把那本通典经取过来。”
刚被周婆子吩咐进来,侍立在旁侧准备添茶倒水的丫鬟报春,立刻应声,她记着书的位置,三两步走向靠墙的立柜,拉开柜门,准确地取出了《通典经》,双手捧着,恭敬地放到了秦恭面前的书案上。
5. 大爷呢?
温棠从氤氲着热气的浴房出来,乌发湿漉漉地贴着颈侧,像初绽的梨花坠了露。
她接过报春递来的软棉帕子,绞着发尾,然后才抬眼看了一圈周围,秦恭不在屋里面。
她倒不上赶着去伺候他,但例行公事还是要问一句,“大爷呢?”
报春:“回大奶奶,爷在案后看书。”
温棠瞥了一眼还放在几案上面的书,“给爷送过去吧。”
“方才已给爷送过去了。”
他一晚上要看的书还真是多,这本书也给他拿进去,省得他待会儿又要唤人进去取。温棠索性起身,将那几案上的书也拾在手中,径直走向书房方向,纤细的手指拨开垂落的珠帘,
烛火通明,映照着四壁架上的累累典籍,秦恭坐在书桌后,靛青色杭绸直裰道袍衬得他肩背挺括,正对着她的方向,低着头,温棠往前走了一步。
“爷......”
她一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秦恭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翻过一页,长指压在色彩秾丽,小人活灵活现,不堪入目的图画上。
他听见了温棠的声音,手指还稍动了一下,又翻过一页,这才缓缓抬起眼,对上温棠欲言又止的表情。
秦恭语气淡漠,把手上的书摊开放边上,目光示意她上前。
“书。”他言简意赅。
温棠不忍直视,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窗外,雷声轰鸣,风从窗隙灌入,带着潮湿的凉意,吹得案上摊开的那本,哗哗作响,烛火通明,
温棠的目力没有任何问题,书页上侧卧,后入,坐位,站立的画面被清晰地映入她眼底。
空气仿佛凝滞了,现在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所以温棠很沉默,她沉默地走过去,把秦恭的书递上去,递到他手心上,他手心的温度很高,她顺势就想将案上那本收走,可是秦恭的手臂一侧压住了书页的另一端。
他接过了她递来的书,但是手臂没挪动,温棠主动提醒:“爷,渴了么,您喝茶?”
不管秦恭现在喝不喝茶,温棠都把一直放在书桌一角,已经凉透了的茶水递上去,几乎是递到他唇边上。
“爷,您喝。”
秦恭终于从书本里把头抬起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温棠对着他友好地笑。
秦恭抬手接过了凉茶,指腹摩挲过细腻的瓷壁,却并未饮下,反而手指地在桌案上叩了两下,笃,笃。
温棠受不了这种气氛,主动承认:“爷,这话本是我的。”
秦恭没接话,低头看了眼,然后把手臂缓缓挪开。
温棠一下子就给书抽出,紧紧合拢,隔绝了所有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温棠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在秦恭的眼皮子底下做的,她做的很自然,好像她收回的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书。
秦恭掀起眼皮:“莫胡乱看闲书。”
又添了句训诫,“妇人,言行,当持重。”
顶了锅的温棠还能说什么,只能低头,做足了知错忏悔的模样。
然后拨开珠帘退了出来,报春碎步走上来:“大奶奶。”
温棠把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们都屏退下去,然后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下来,背对着秦恭的方向,低下头,整个背影看上去脆弱单薄,孤零零的。
夜雨滂沱,声势愈发浩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屋内烛火摇曳,珠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光影迷离。
书房内,秦恭又静坐了近一个时辰,才放下手中的书卷。他习惯性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冰凉的茶水入喉,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外间一片寂静。秦恭起身走出书房,目光扫过榻。温氏背对着他,半边身子斜倚在榻沿。
秦恭走过去,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道袍的盘扣,正欲解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温棠朝向内侧的脸颊,他动作微顿。
温氏还趴在榻的外侧,占了他入睡的地方。
秦恭蹙眉,目力极好的他,在温氏眼角那儿看到一抹水痕。
他解腰带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眉心拧起,回想自己刚才说话时的语气。
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让温棠睡的不安稳,她迷蒙地睁开眼,然后就看见一个放大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一愣。
“温氏。”
这冷淡的语气让温棠想不出第二个人,她睡意一下子消失地一干二净,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还未等她开口,秦恭就让她挪到里侧,
温棠也不是非要去伺候他脱衣裳,挪到榻里侧,拉过一床轻软的织锦薄被便想躺下,看那劳什子画本也是耗神的,看得她头晕眼花,那些图画在脑子里乱晃,她忍不住揉了揉眼角。
不知何时,外间的烛火已被悄然熄灭。
难得能睡个早觉,温棠舒了口气,安心地裹紧被褥。然而,刚合眼不久,身侧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越来越清晰。她蓦地清醒睁眼,才惊觉小裤已不知所踪。紧接着,一股胀满骤然袭来,温棠猝不及防,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低吟。
帐内光线昏昧,温棠的意识也随着汹涌的浪潮浮浮沉沉。窗外雷声轰鸣,闪电撕裂夜幕,狂风卷着骤雨拍打着窗棂,连带着床帐也微微摇晃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依旧未歇。温棠浑身汗涔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黏腻地贴着身下微凉的锦缎。
这雷暴天气实在恼人,惊雷,闪电,呼啸的风声轮番上阵,搅得人睡意全无。
约莫是凌晨时分,温棠彻底醒了,精神异常清醒。
她睁开漂亮的狐狸眼,面上带着恼意,不知道是不是睡觉前不该看的东西看多了,她竟做了个荒唐怪诞的梦,这个梦是真的怪,因为这个梦的主角是她的嫡姐温知意。
梦中,她那清冷如月的嫡姐,成了话本子里颠倒众生的大女主,裙下之臣数不胜数。她人在江南,不仅与夫君如胶似漆,闺房之乐花样百出,于林间,野地,厅堂,处处留情。更有无数江南富商,地方权贵对她大献殷勤。而她那嫡姐,面上带着温柔如同神女的笑意......
......
温棠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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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自己把脑子看坏了,才做出这等荒诞不经的梦。
提起嫡姐温知意,四年时光匆匆而过。若说温棠对她毫无芥蒂,那是自欺欺人。可再怎么不喜,她也不至于做这种梦啊。
她那嫡姐,是京城里人人称颂的贵女典范,才情横溢,气质清冷如霜。当年温棠操着浓重的乡音,背着装满咸菜的粗布包袱初入京城,被人教导规矩,学习官话时,便已明白,嫡姐温知意就是那高悬九天的清冷明月。
她不仅是天之骄女,姻缘更是羡煞旁人,未来的夫君是国公府嫡长子,真正的京城贵胄。在世人眼中,他们二人是金玉良缘,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即便在温棠与秦恭已有婚约的情况下,仍有不少权贵子弟对温知意痴心不改。年节灯会上,一掷千金只为博她回眸一笑。而温知意坐在华贵的七宝香车里,微微掀起帷帽一角,对着底下轻轻勾唇,便足以让底下那些王孙公子面红耳赤,神魂颠倒。
温知意的名声实在是好,所以当她迎江落泪的时候,温棠便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温棠不要脸面,逼走嫡姐,攀附权贵姐夫。
可是秦恭是什么人?
他是在京城锦绣堆里浸润长大的贵胄,见惯了世间繁华与人心诡谲,才学品貌,家世,无一不是顶尖,他怎么可能会舍高门贵妻不要,转而去要一个连官话都说不利索的乡下丫头。
其实早在温棠被接回京城之前,温知意就想退婚。这门亲事本就是伯府高攀,全因当年伯爷在战场上替国公爷挡了一刀,才得了这份恩典。伯府得罪不起公府,这才想起乡下还有个适龄的女儿。
温棠,本就是被接来替嫁的。
谁知道温知意做什么非要退婚?
当时温棠跟着自个儿怯懦的亲娘进城,还以为能过上点好日子,结果被嫡母发配到偏僻角落里,娘亲发高烧心悸,奴仆堵着门,非说她们矫情,亲娘差一点儿就能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温棠看着昏暗的帐子,眨了眨眼睛。
外面的雷声太大了,温棠彻底没了睡觉的心思,很想下地走走,但是她身边还躺着一个热乎乎的人。
温棠从他光裸臂弯里慢吞吞地挪出去,这大夏天的,跟他躺在一起就是遭罪,他很烫,有时候烫得温棠连喘气都喘不匀乎
她侧头,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透过亮光,清晰地映照出秦恭熟睡的面容,只有睡觉的时候,那张平日里冷峻迫人的脸才显出几分少有的柔和。
成婚四年,头一年,秦恭忙于公务,常驻外头,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才回府一趟,两人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第二年,他回府的次数才渐渐多了些。直至如今,他几乎夜夜归府,即便有事不回,也会遣人回来知会一声。
现在她生下一对龙凤胎,终于在府里坐稳了大奶奶的位置。
窗外的风声呜咽着。
温棠翻了个身,面朝里侧,努力酝酿着睡意,在她意识朦胧,即将沉入梦乡之际,身侧却有了动静,
秦恭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睡不着?”
6. 新官上任,谁啊?
夜色深浓,雷声在远处沉闷地滚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温棠本已半陷在柔软的混沌里,被他突兀的低语惊散了最后一丝迷蒙。
她方才好不容易才从他坚实滚烫的臂弯里悄悄挪出一点空隙,此刻那手臂却又沉沉地压回了她的腰间,灼人的热度透过薄薄的寝衣,烫得她肌肤一缩,激灵灵打了个颤儿,下意识便想蜷起身子退避。
秦恭未闻回应,箍在腰间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力道。
温棠背对着他,脸埋进柔软的枕褥,声音闷闷地透出来,“爷,睡着了。”
黑暗中,秦恭的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顶,那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子,内容不堪入目,既非修身正途,更有损清贵门风。
温氏沾染这等恶习,作为夫君,他有责任规正。
只是今天的妻子,着实不懂事。
温棠虽然是背对着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穿透了锦被,沉沉压在她背上,带着审视的重量。
一个大活人,半夜不睡觉,就这样无声地盯着,她便是真困也睡不成了,认命般慢吞吞地转过身,眼帘半垂,声音含混不清,“爷……”
整个人都透着股被强行唤醒的,软绵绵的倦怠。
对秦恭而言,这个时辰实在算不得晚。前朝皇子余孽的案子,搅得锦衣卫上下日夜颠倒,刑讯,追查,文书堆叠如山,忙至子夜稀松平常,他本就眠浅,早已习惯。
温棠装困装了半晌,眼皮都酸了,身畔的男人却呼吸平稳,毫无睡意。
其实她心里记挂着事,本就睡得不深,此刻被他这一搅,那点残存的睡意也消散了一点。
她干脆睁开眼。
“爷”,她斟酌着开口,“今日雷雨这样大,轰隆隆的,震得人心口发慌,我想起姨娘了。她身子骨您是知道的,这样的天气,她最容易心悸哮喘发作,夜里怕是更难熬了。”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神色,“我这心里实在放不下,想着就这几日,抽空回伯府去看看姨娘,陪她说说话,可好?”
亲娘身子骨本就孱弱,当年在乡下就多病,进了京城伯府,在嫡母刻薄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父亲又懦弱不管事,
姨娘终日忧思惊惧,那身子便更是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每逢雷雨,那药味便弥漫整个小院,药石不断。
秦恭“嗯”了声,声音在雨夜里显得低沉,“是该回去,这个月你尚未归省,让管事备上厚礼,不可失了礼数。”
他向来注重规矩孝悌,这一点上,温棠是真心满意的。有他这位位高权重的女婿镇着,伯府那位惯会作威作福的嫡母,见了她都得收敛,再不敢如从前那般明目张胆地刻薄姨娘,倒像个鹌鹑似的。
温棠终于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连带着也不嫌弃他臂弯里那恼人的热度了。
她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脸颊轻贴上他滚烫的胸膛,又说了几句体贴关怀的场面话,诸如“就知道爷最通情达理了”,“爷也当心身子”,“公务再忙也要顾惜”之类。
气氛似乎因她这乖顺的依偎松泛了些许,温棠抬眸,眼波在昏暗中流转,“对了爷,这次回去,说不定能见到嫡姐呢。前些日子隐约听人提起,说是姐姐同姐夫要从江南返京了。”
自从上次秦若月话里话外透出点风声,她便留了心,着人打听过,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爷,可知道这个消息?”
她仰着脸,目光盈盈。
回应她的,是窗外骤然急促的雨点敲打声,秦恭阖着眼,那只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她柔软的腰间不轻不重地摩挲着。
温棠静静看了他半晌,那张俊脸隐在晦暗光线里,唇线似乎比方才更紧抿了些。想从他脸上窥探端倪,难。
嫁进国公府前,关于嫡姐温知意与秦恭那段过往,她并非一无所知。京城谁人不知,温家嫡女与秦国公府的嫡长子,是青梅竹马,情分非比寻常。甚至那桩婚事,都是秦恭少年意气时,亲口向温家提的。秦若月也不止一次提及过,嫡姐与秦恭是如何的情意相投。
所以温知意,究竟为什么要逃婚呢。
如今时隔四年突然返京,真的只是,回家看看吗?
温棠心念百转。她如今有什么?国公爷重诺守信,重情重义,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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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了体面。国公夫人温和慈善,待她不错。老太太虽然眼睛长在额头上,却也看在龙凤双生的份儿上给了几分薄面。
她的处境,不算太坏。
“还不睡?”
头顶上方再次传来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那沙哑并非困倦,反而透着一股清醒的锐利。
夜是真的深了,估摸着已过了子时。
温棠眼皮有点打架,强撑着点清醒,岔开话题,转而调节气氛,微嗔道,“爷这些日子公务繁重,常是夤夜方归,人都清减了些。今日倒是回来得早了些,我这心里也安稳些,爷明日可能也回来的这般早。”
这话说得有些亏心,他分明精壮得很,臂膀硬得硌人。她本不指望他细答,只想将方才那微妙的凝滞揭过去。
谁知秦恭今夜似乎格外好说话,并未显出不耐,竟顺着她的话解释,“案子有了进展。大理寺今日也介入协查,人手多了,进展自然快些。”他顿了顿,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前朝皇子余孽一案,牵连甚广,搜证,提审人犯,追查党羽,地域横跨数省,人员盘根错节,单靠锦衣卫耗时费力,多方协力方是正道。大理寺此番也抽调了人手,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不日也要到任。”
温棠对朝堂政务一知半解,那些复杂的盘根错节听得她云里雾里,只模糊地捕捉到他话尾特意提及的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
接连的话语,加上之前强撑的精神,此刻如潮水般涌上的,无法抗拒的困倦终于将她彻底淹没,她眼皮沉得几乎抬不起来,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扑闪着,强撑着最后一点清醒,含糊地咕哝,“新官上任?”
“谁呀?”
秦恭垂眸,见她眼睫已合上大半,小巧的鼻尖微微翕动,便也歇了再谈的心思。
“嗯,”他低沉应道,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一位调任回京的状元。”
窗外雷声滚滚,雨势磅礴到了极点,哗啦啦的声响如同天河倾泻,彻底盖过了一切低语。
温棠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秦恭后面似乎还说了什么,具体字眼却再也听不真切了。她意识沉沉坠入了混沌的梦乡。
7. 嫡姐回京
天光未透,雨后的黎明,
石板路映着雾蒙蒙的天色,积洼处闪着微光,廊下绿叶承不住一夜的雨水,沉甸甸地,不时,坠下一颗冰凉水珠。
秦恭照旧天不亮,赤着背上抓痕起身,温棠迷蒙的睡意还笼在眼底,身体却已本能地随之坐起,赤足踩在微凉的地砖上,走向衣架。
她为他取来官服,然后手穿过他腰身,系好衣襟,束紧革带。
周婆子悄声领着丫鬟端水进来,秦恭净面漱口,只用了碟子里两三块小巧的芸豆卷,便大步向外走去。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天色灰蒙蒙的,
温棠依着惯例送他到院门口,时辰尚早,府中一片沉寂。
他本该径直离去,却在几步开外忽地顿住,侧过脸目光沉沉扫来。
温棠依旧立在原地。
“那些闲书,莫看。”
原来是这么一句吩咐,温棠轻咳一声,旋即点头。
终于把一尊大神给送走了,她按部就班地去给老太太和国公夫人请安,回到自己院子时,天色已然亮堂。
报春端上了冰镇过的藕粉桂花糖糕,清透的藕色糕体里嵌着点点金桂,清甜香气丝丝缕缕沁入鼻端。
温棠捻起一块,冰凉软糯的触感在指尖化开,入口即化,恰到好处的甜滑入喉间,稍稍驱散了晨起的滞闷。
她只用了两块,便搁下银箸,屏退了报春,“下去吧。”
须臾,周婆子推门而入,谨慎地四下扫视一圈,才回身将门闩轻轻落下。
她捧着一个白瓷小碗走近,碗中照旧是温热的褐色汤药。温棠神色如常地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捻起一枚蜜渍梅子含入口中。
周婆子熟练地为她揉捏紧绷的肩颈,“奶奶,可要再备水擦洗一番?”
温棠闭目摇头,她还有事儿要办,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不必,四姑娘那边,消息如何了?”
说到这儿,周婆子还是觉得温棠有先见之明,也难怪人家这也挑不中,那也嫌弃,原来是自个心里有打算。
周婆子如实地把从四姑娘院子里打听到的零星情况说出来,“几个丫鬟在院子里打趣,说是位状元。”
今年的殿视在农历三月举行,四月初的时候就公布了新科进士的名字。
周婆子想了想,道,“今年的新科状元姓张,名张极,书香门第出身,相貌中看,在外头也颇有几分清名。”
温棠,“品性如何?”
周婆子,“在外头的名声自然好,不过奶奶明鉴,这头顶上状元的光环罩着,谁不夸他两句?内里品性究竟如何,隔着肚皮,难说得很。老奴想着,既然四姑娘有了这心思,不如直接回了老太太。”
温棠没有先急着打发人去回老太太,反而问,“她既有心思,为何不自己去求老太□□典?反倒藏着掖着,难道还有别的打算?”
周婆子一愣,“这不是她自个儿要去瞧吧?”
私自去见外男,岂是大家闺秀所为。
可想到四姑娘那被宠得无法无天的性子,实在不好说。
温棠眸光沉静,“盯着,别闹出什么笑话来。”
这新科状元家世门第都不错,理应出现在老太太为四姑娘挑选的夫婿名册中,为何独独漏了他,这人的底细,怕是经不起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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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暑气蒸腾,温棠乘坐的国公府马车停在伯府门前时,府门早已大开,一众丫鬟仆役垂手肃立,屏息凝神。
周婆子打起车帘,温棠扶着她的手,踏下脚凳。她身着一袭墨蓝,在耀目日光下,越发衬得她欺霜赛雪,发髻间插步摇,凤口衔着硕大东珠,随着她的步伐轻颤,流光溢彩。
她刚下马车,身侧便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嘶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温棠好像明白了什么,果不其然,旁侧另一辆稍显朴素的马车停下,
车帘掀开,下来一个她熟悉的人影。
她的嫡姐温知意。
依旧是那副清冷如月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纤细的身躯裹在淡雅的藕荷色轻纱夏衫里。一个男子也从马车上下来,正在扶着她的手。
男子背对着温棠,温棠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的个头很高,长腿,宽肩背阔,若非早知其身份是江南商贾,她或许会以为对方是一个武人。
伯爷,温棠的生父,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热络地寒暄,字字句句不离贤婿秦大爷,温棠笑而不语。
嫡母陈氏见状,不满地剜了伯爷一眼,心疼地看着自己娇弱的女儿还站在毒日头下,却也只得强压着不悦,上前敷衍地招呼温棠。
温棠无意多作纠缠,微微颔首示意后,便欲转身入府。她此行只为探望生母,无关人等,不值得费神。
温棠抬脚便准备入府,不妨一声柔婉轻唤自身后传来。
她喊了一声温棠的名字,温棠半侧过脸,温知意已轻轻挣脱了夫君的搀扶,然后自己走上前,“一别四年,别来无恙。”
温知意如今的美是柔弱的,惹人怜惜的,夏日薄衫勾勒出她纤细身姿。
温棠,一身厚重的墨蓝正服立于她身侧,非但不显沉闷,反而将那略带攻击性的艳丽五官衬得愈发夺目。
温棠浅笑了声,然后就扭头步入府门。
后面跟过来的陈氏立刻迎上温知意,“意儿,你清减许多,快随娘进去,仔细晒着了。”
然后压低声音,对着温知意说,“少去招惹她,如今攀了高枝儿,做了秦家大奶奶,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莫理她。”
温知意唇微抿,美丽的眼睛闪过无措,“娘,您别这么说,是我对不住她,才让她嫁进秦府。”
陈氏不以为然,“什么对不住?”
“多便宜了她。”
温知意轻唤,“娘……”
陈氏这才打住,拉着女儿入内,又忙不迭吩咐下人伺候那位江南富商女婿。
男人面色儒雅,带着商人惯有和气笑容,同伯爷点头,然后与伯爷一同入内。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一方偌大水榭。亭台精巧,池水清澈,古槐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荫,凉风裹挟着水汽与荷香拂面而来。
向阳居就掩在绿荫深处。
温棠靠近门口,一股浓重,苦涩,经年累月熬煮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跗骨之蛆,早已与这向阳居融为一体,渗入每一寸砖木。
温棠站在门口,调整呼吸,方才轻轻推开门,门开了后,一下子就对上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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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走过来的元氏,清瘦,常年带着忧郁的面容。
温棠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娘。”
元氏愣着,愣了半天才终于有了反应,激动地转过身,自个儿快步走到桌子边上去拿糕点,又去够果盘里时新的鲜果。
“棠棠,棠棠,娘的棠棠回来了……”
温棠笑着走过去,扶住她微晃的手臂,让她不要忙活。元氏就愣愣地坐在边上,眼神却像是长在了温棠身上,看不够似的。
她的女儿,嫁入高门,生儿育女,做月子,养身子,她们母女相见的日子,掰着指头都能数清。
元氏好半天才舍得挪开眼睛,温棠拿起一块松软的茯苓糕喂给元氏吃,问她日子过的好不好。
元氏顺从地张嘴,“好。”
这话真,她的女婿是秦国公府的大爷,是天子近臣,她的女儿稳做大奶奶的位置,她这个当娘的怎么会不好。
只是,
元氏还是心疼,她伸手抚温棠柔软的发丝,在江南水乡的小院,幼时,元氏便是这样一下下抚着她的发,哼着乡音小调哄她入眠,
温棠倾身,将头枕在母亲膝上,感受着那熟悉却已不再有力的抚触。
“大爷……大爷对你好不好?”
元氏还是没忍住问这个问题。
温棠没有迟疑,抬起头,笑意直达眼底,“当然好。”
她的语气笃定,“成婚四年,爷身边干干净净,只有女儿一人。如今我们膝下已有麟儿一双,夫妻同心,他怎会待女儿不好?”
元氏仔细端详女儿的笑脸,看了许久,才喃喃道,“好,好……那就好。”
周婆子垂手侍立一旁,一言不发。
这一下午,向阳居里充满了久违的暖意,母女俩絮絮叨叨地说着旧事,江南的田埂,屋后的溪流,街坊邻里的趣闻。
日影西斜,申时已过。温棠不得不起身告辞,她将向阳居里所有伺候的奴仆叫到院中,周婆子捧出一盘早已备好的银锞子,按名册一一厚赏。
温棠端立阶前,“伺候好姨娘,都记着你们的好。若有怠慢,”未尽之语,让所有人把头垂得很低。
到了傍晚,温棠该启程回国公府了,前厅却闹腾起来,陈氏难得地显出了几分热络,留她用饭,她身侧还站着温知意。
周婆子回绝,“不必,府中还有事,大奶奶需得赶回去。”
陈氏当然不满,只是还未说什么,就被身侧的温知意拉了拉袖子,陈氏这才闭了嘴。
温棠站在原地,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庭院,卷起几片夏花,夕阳的金辉给一切镀上柔和的光晕。
她看着温知意眸中含着一汪欲坠未坠的秋水,带着满溢的歉疚,再次上前。
她柔弱的身姿在晚风中显得愈发单薄。
“是长姐对不住你。”
温棠未曾言语,却见温知意犹豫地伸出手,掌心托着一个用素帕精心包裹的小物件,然后往温棠跟前递过来。
“劳烦代我还与他,这是他的。”
这个他不言而喻。
周婆子瞬间倒吸口气,怒目圆睁,温棠却抬手,拿过了那个精巧的赤金平安锁,目光在那金锁上停留一瞬,随即眸子稍抬,看向站在她正对面的嫡姐。
8. 秦恭生辰
温棠发现,她这位嫡出的姐妹,温知意,变得不是一星半点。
在她未入京前,她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温知意在世人眼中,是位美如月华,清冷孤高的贵女,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
可是等温棠入京城之后,她发现这个人跟传说中的没有一点相似的模样。
五年前初入京城,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傲气凌人,似神女的温知意,彼时的温知意病柳之姿,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说是失足摔伤了头,摔伤了脑袋后就整个人大变,与传言中的模样再无半分相似,周身弥漫着一种无枝可依的脆弱,眸中泪光点点。
那时温棠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人与清冷,傲气这些词联系起来。
今日再见,那份柔弱更甚,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了去,而且眸子总是含泪看着她,像是满怀愧疚,更像是,有难以说清的复杂情绪,让人如芒在背。
周婆子搀扶着温棠上马车,
温棠掀开车帘一角,回望府门。暮色中,温知意单薄的身影仍伫立在那里,廊下昏黄的灯笼光晕笼着她,视线在昏暗下显得晦涩不明。
放下车帘才隔绝了粘稠视线。
回到国公府,穿过几重垂花门廊,步入正房。
正房门推开又关上。
温棠将袖中的平安锁取出,做工确实小巧精良,透着贵重。
她随手搁在临窗紫檀小几上,平安锁上冰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温知意指尖的温度。
周婆子跟在后头走上前,一见那锁,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二话不说就要伸手去拿,“这等晦气玩意儿,大奶奶留着作甚!我这就拿去......”
“不必,”温棠声音不高,目光淡淡扫过,“先收起来。”
周婆子只得悻悻收起,嘴里兀自嘀咕着“不吉利”。
没过多久,天色骤变,如昨日一般,暴雨倾盆而至。
雨抽打着庭中草木,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青石板路面上迅速积起一层水色,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
温棠等着秦恭回来的过程中,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让丫鬟们备好驱寒暖胃的热茶,几样精致小点,水晶虾饺,鱼茸荷花糕,再配上几碟爽口小菜,糟卤鹅掌,凉拌脆藕,又让人温了一壶清冽甘醇的梨花白,这些都是秦恭偏好的,也正适合这夏夜微凉的雨夜。
如秦恭昨天晚上交代过她的那一样,今天他回来的时辰也不算太晚,正好是一个适合夫妻二人小酌的时间。
过几日便是秦恭的生辰了。
他的生辰,作为一个合格的妻子,自然要问过这位夫君的意见想法。
正房暖阁内,烛火在雨声中跳跃,拢上一层暖黄的光晕,黄花梨木八仙桌上,菜肴酒水温热,恰好营造出夫妻小酌的氛围。
烛火下,
温棠温柔地起身,执起酒壶,为刚落座的秦恭斟酒,
她白皙的手腕在烛光下莹润如玉,待秦恭拿起酒盏,她也为自己斟了一杯,举盏含笑,“夫君,过几日便是您的生辰了,我想着要与婆母商议章程,您可有属意的安排,想请哪些同僚来府热闹热闹。”
作为皇帝倚重的肱骨心腹,秦恭的生辰,从来不只是生辰,是权力的展示,是人情的试金石。
秦恭生辰那日,会是京中趋附者的一场盛宴。拜帖礼单会如雪片般飞来,其中真心贺寿者寥寥,多是揣着各种心思,或求提携,或探口风,或求通融。温棠需得精准分辨,哪些是秦恭新近交好需厚待的,哪些是无需搭理的过客。
她必须摸清夫君新近的交往图谱。
秦恭同温棠吃了一盏酒,他面上心情似乎不错,常年笼罩在脸上的森然似乎因为今日的暖烛,温热的酒水,妻子的体贴松动了些许。
这是夫妻二人难得的温情时刻。
秦恭坐在桌上,夹了一块儿小菜给温棠,“傅九会听你调遣。”
傅九是他的心腹亲随。
温棠纤腰轻折,柔软的身子往秦恭那边倾过去。
她就着秦恭的筷子,唇瓣微启,轻咬了口他夹过来的小块脆藕,细细嚼咽后,方才扬起脸,天生含情的狐狸眼,眼尾泪痣水润,语气带着点试探性的嗔,“夫君这是,不信任我能办好么?”
她语速放得轻缓。
温棠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么句话。
秦恭听出其中的撒娇之意,抬眼看向她。
温棠从青瓷碟中,夹起一块荷花糕,糕体水润润的,递到他唇边,“爷,尝尝这个,小厨房费了心思的,用了上好的鱼肉,混了摘的鲜荷榨的汁子,做成玲珑可人的荷花状。”
温棠见好就收,敛了那点娇态,恢复温婉。
秦恭就着她的手吃了,才开口问起今日回门,“元夫人身子可还安泰?”
他对温棠的生母元夫人,在物质上不曾有半分吝啬,奇珍药材,杏林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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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是秦恭一手安排,耗费银钱如流水般。
提起母亲,温棠眼角眉梢都软和下来。
她起身,姿态自然地依偎到秦恭身侧,轻轻将头靠在他肩头,柔声道,“多亏了爷费心,娘亲的身子才能调养得这般好,精神头也足了。”
这话不假。若非秦恭,几年前那个同样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唯一的至亲恐怕早已撒手人寰,不可能如现在这般,活得有尊严,有底气。
温棠又伸出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半仰起脸,狐狸眼旁的泪痣在烛光下闪动微光。
她知道摆出什么角度,能够让她的貌美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秦恭或许白日冷漠,在一切人等面前都是不近人情的权臣模样。
可是入了夜,尤其是在这帐幔低垂,熏笼吐着暖香的私密暖阁内,秦恭就会泄露出属于活人的,滚烫的欲念,温棠还酸软的腰肢无一不是这个男人握出来的。
他不爱她这个人,却满意她的身子。
热烫的长指忽然抬起她下颌,将她的脸纳入宽大的掌心,
秦恭打量着妻子温顺美丽的面容,长指在妻子面颊上摩挲几瞬。
温棠被那粗糙指腹带来的细微痒意弄得偏了偏头,躲了一下,轻唤,“爷……”
然后她似乎听到了有一声极低哑的轻笑,只是等她抬头仔细去看,还是秦恭那张漠然的脸。
温棠露出被他取笑了般的羞恼神情,不依地从他掌心挣脱出来,“爷还是说说生辰那日该如何办吧?”
哪些官员家眷要厚待,哪些递上来的拜帖不必理会。
“照旧即可。”秦恭收回手。
“同往年一样?”温棠确认道。
秦恭“嗯”了声,随后又补充了几点细节,温棠凝神细听,一一记下,最后秦恭指尖在桌沿轻叩一下,特意点到一个人,是一个新近擢升,即将到任的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温棠抬眸。
秦恭颔首,不再多言,起身,温棠跟着他起身,跟了几步,前面的秦恭却倏然停住,
温棠疑惑,
秦恭随意地松开一颗颈下紧扣的盘扣,目光扫过她温婉却难掩艳色风情的脸,语气淡淡,“沐浴。”
“不必跟过来。”
温棠顿住,知道他误会了。
“我为爷宽衣。”
温棠闹了个尴尬,走上前去,手搭上了他腰间的玉带钩。
9. 同房
温棠为秦恭解开腰带,然后抬头,特意问了一句,“可要与他家夫人多走动?”
昨儿晚上秦恭好似就提过这位新擢升的官员,应当是秦恭来日重要的同僚。
温棠仔细记下,不能出了差池。
官员夫人们之间的走动,宴饮,闲谈,绝非简单的家长里短。她们是丈夫的内助,维系着家族间的纽带,传递着不易在明面上言说的消息。一次赏花宴,一回得体的探病问候,甚至几句恰到好处的闲话,都可能为夫君的同僚关系添砖加瓦,化解潜在的龃龉,或是在关键时刻赢得一份助力。
不过秦恭给了个她意料之外的回答,“他尚未娶妻。”
温棠微怔,解带的手顿了顿,她还以为这位新贵与秦恭年纪相仿,应当已经娶妻,儿女成行了。
京中显贵子弟,十五六岁议亲,十七八岁成婚生子是常事,像秦恭这般,膝下仅有一双儿女,在勋贵圈子里实在算不得丰盈,府中二爷都已有二子二女。
不过温棠也不至于去追问人家为何没娶妻,只跟秦恭说她记下了。
秦恭点头,高大的身影越过她,径直走向内室浴房的方向。
温棠转过身,吩咐下人撤去桌上的饭菜。
随着人声退去,屋内寂静,只有内室隐约传来的水声。
温棠坐下来,刚才一直陪着秦恭说话,伺候他用饭菜,腰身上的酸软现在明显得厉害,不仅如此,接连几晚上的放纵,让温棠觉得那里很不舒服,有种刺痛的感觉,甚至隐隐觉得有东西还堵在那儿。
她有点懊恼。
经过生养孩子这一年,她不用伺候他,可是现在又躲不掉了,本来她就不适应他的做派,在坐月子的时候,身体精心养护着,出月子后就更不适应他的做派了。
这些日子,恍惚回到初嫁那晚。
她局促地嫁过来,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锦被上。
喜房里面很嘈杂,过了很久,她才看见有人进来,然后便是喜娘撒果子,喝合卺酒。
然后温棠被带着酒气的男人按在衾被上,身上一凉,然后尖锐的疼痛,几乎将她撑破的饱胀感一下子涌上来,疼的温棠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唇。
就这么忍了一晚上,次日向公婆敬茶,回来时,连坐都不敢坐下来。
这几天,好像又回到了新婚那天。
温棠不可谓不发愁。
屋子安安静静,内室水声不断传出来,然后再过了一会儿,内室的水声停了,那儿脚步声响起,应该是秦恭沐浴完了。
按照惯例,他会去案后看书。
温棠舒口气,然后起身。
秦恭披着一身湿润的水汽绕过屏风,腰间松松系了条布巾,温棠走过去,拿起早已备好的常服迎上去,轻轻为他披上。
替他整理好衣襟,温棠这才转身步入氤氲着热气和花瓣甜香的内室浴房。
周婆子早已备好热水,细心地舀起混着玫瑰花瓣的温水,轻淋在她光洁的肩背上。
周婆子给温棠揉捏脖颈,又给她捶打酸软的腰身,然后压低声音,“大奶奶,那物事可别留着,我这就寻个稳妥地儿,远远地扔了它去。”
温棠知道周婆子在说什么,无非是那个平安锁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落在她这个正妻手里算什么,自然是要尽早处理掉才是。
“周妈妈,不急。不过一个物件罢了,先放着吧。”
周婆子还想再说什么,但深知这位主子外柔内刚,自有主张,便咽下了劝说的话。
沐浴更衣后,温棠穿着柔软的素绸寝衣出来,发梢还带着湿意。
秦恭仍在案后,手上握着书卷。
温棠扫了眼放着平安锁的柜子,然后又把目光看向了秦恭那处。
夜色渐深,更漏指向亥时,帐幔被无声地放下。
榻上铺着清凉的玉簟,等温棠躺下,后背触及一片冰凉,瑟缩了一下。
温棠还是忍住了。
汗水很快濡湿,
不知过了多久,帐幔被一只大手掀开一角,烛光泄入,进来一丝光亮。
秦恭叫了水。
温棠面色潮红,浑身脱力。
外面的周婆子吩咐人端水进来给二人擦洗。
秦恭已坐起身,背对着她,背后的抓痕显得鲜明。
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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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面,气味四溢,褥子湿了个透。
丫鬟等人手脚麻利地换上了干爽的被褥,待到两人简单擦洗完毕,丫鬟又在角落里添上几块香饼,驱散了气味。
温棠累极了。
秦恭坐在对面的圈椅上,衣襟随意敞开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温棠这才注意到他小腹那儿被她抓的更厉害。
秦恭灌了几口冷茶,喉结滚动,然后又换了身干净的中衣。
该熄烛火了。
烛火灭了之后,只剩下漆黑一片。
视线一旦受阻,各种声音便被放大了,外面的雨声,雷声,还有耳边男人的呼吸声。
温棠忍着身下难受,翻过身,面朝里侧,
昨儿翻到的那本闲书里的句子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敦伦之乐,妙不可言。可是温棠一点儿都不明白,每次同房后,温棠都感觉里面胀满,很不舒服。
温棠兀自平复了一会儿,回想白日里的事情。
温知意给了她一个平安锁,让她转交给秦恭。
温棠知道,温知意跟秦恭的婚事是秦恭本人亲自点头过的,坊间至今还有人津津乐道他们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往事,就连婆母在她嫁入秦府那日,也曾拉着她的手宽慰,让她不要在意温知意那段往事,只好好跟夫君过日子便是。
温棠好奇秦恭本人的态度。
对于一个年少有情意,姿容绝色的青梅,他心里究竟是何想法。
温棠并不介意秦恭有侧室,或者是纳妾,两年前她尚未有孕时,老太太明里暗里的敲打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老太太告诉她,身为正室,开枝散叶,彰显大度是她的本分,
她也曾精心挑选过一个家世清白,容貌姣好的良家女准备抬为妾室,只是后来那女子自己行事不周,触怒了婆母被发落出去,纳妾之事才不了了之。
后来她诊出了喜脉,怀上龙凤胎,老太太自然也就不好再拿她不生养这件事做文章。
现在她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温知意却又回来了。
别的且不论,她那个弱不禁风的身板真的受得了吗?
这人到底是吃什么长这么壮的?
10. 状元抵京
子夜刚过,万籁俱寂。
月色被浓云遮蔽,只余檐角几盏昏黄的灯,晃啊晃。
入睡不久,隔间传来了夏姐儿细细的哭闹声,温棠从睡梦中醒过来,身侧衾枕已空,昏昧的光线里,秦恭早已坐起,披着一件松垮的素绸寝衣,然后沉声向外问怎么回事。
温棠撑着酸软的身子,自锦被里支起,青丝如瀑散落肩头,微敞的领口隐约可见雪肤上红痕,
她赤足踩在微凉的脚踏上,匆忙系着散乱的衣带,对外面说,“将姐儿抱进来。”
夏姐儿这是念娘了,念叨的睡不着。
之前秦恭公务繁重的时候,常宿衙署,夜不归宿,她便带着夏姐儿一块儿歇息,现在秦恭回来了,夏姐儿自然得抱去跟乳娘安置。
门扉轻启,灯笼光晕透了进来,
婆子很快就抱着哭成泪人儿的夏姐儿进来,刚还哭的厉害的孩子,一触及娘亲温软馨香的怀抱,只剩委屈的抽噎,小家伙抬起湿漉漉,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温棠,小嘴一瘪,眼见金豆子又要滚落。
温棠了然,搂紧软糯的小身子,温言哄慰。
秦恭却走过来,“怎么了?”
“哭成这样?下人们如何伺候的?”
“既没伺候好,便打发了出去,换得力的人来。”
秦恭平日不言不语,光是站在那儿,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便足以令人生畏,更何况现在他语气沉沉,又因方才激烈情事余韵未消,嗓音哑的厉害,婆子吓得大气不敢出,缩着肩膀。
温棠温言替下人解围,让她先下去,然后扭过头对秦恭解释,“爷,不关她事,是夏姐儿饿了。”
饿了的夏姐儿小鼻子急促地拱动着,眼看着就蹭开了娘亲松散的衣襟,小脑袋哧溜就钻了进去。
他还站在边上,温棠还没有对着他拉开自己衣襟的习惯,下意识侧过身,背对着秦恭,确定看不见,才手轻拍着女儿的背,安静的内室里就只剩下了小孩儿急切而满足的喝奶声。
秦恭沉默地坐在榻沿,温棠喂过孩子,唤乳母进来抱走,她才绯红着脸颊转过身来。
她手拢衣襟,“爷,歇息吧。”
“以后,让乳母去带。”他嗓音很哑。
温棠知晓扰了他休息,也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然后爬到榻里侧歇下。
--
时值八月,京城如蒸笼,蝉鸣聒噪,日头毒辣,秦恭的公务愈发繁重,连着几夜都是踏着子时的梆子声才回府。
恰逢新任大理寺少卿抵京,
秦恭似与对方交好,为显郑重周全,秦恭设下盛宴为其接风洗尘,遍邀同僚勋贵。
那夜他回来极晚,而且身上酒气浓厚,等他回来,温棠费力脱下那身浸透酒气的官袍,内里雪白中衣也沾染了酒渍,她刚想唤人备水,旋即被他醉意沉沉地压在身下,他身量极高,骨架又沉,醉的厉害的模样,全身重量压下来,压得温棠险些背过气,她挣扎着从他身下翻出,难受地拍了拍胸口。
秦恭的酒量她是知道的,海量,罕有醉时。往年多少酒都灌不倒他,这次倒是来了个能人,把他也给喝倒了。
秦恭手中经办的那桩前朝皇子遗案,进展停滞,症结在于前朝倾覆时,一把焚宫大火将殿中物事烧得片纸不留,这唯一逃亡的皇子所有画像尽毁,无人知其相貌,查证如大海捞针,先前虽有人声称见过,却也只瞧见个模糊背影,只道那身影并不文弱,观其体态步履,倒似是个习武之人。
秦恭在外夙夜匪懈,府里同样忙得如同沸水,温棠则在府中帮着婆母一同主持中馈,盘查府库,采买添置,应酬往来,桩桩件件,加之秦恭生辰在即,各府道贺的礼单如同流水般涌入府门,名帖礼单堆满了偏厅的桌案。上至管事,下至洒扫仆役,人人皆是脚不沾地。
幸得一场夜雨骤至,驱散了连日盘踞不去的闷热,空气里沁着一丝难得的清凉。
檐角雨滴断续,窗外鸟鸣清脆。
温棠早早起身,略作梳洗,绾了个简单的髻,在偏厅里核对礼单。
“大奶奶,这是御史台云大人府上呈来的贺礼单子。”
周婆子在一旁捧着账册。
“这是,伯府送来的贺礼。”
伯府也就是温棠那个伯爷父亲送过来的。
周婆子有些不想往上面记,尤其看到礼单后头还跟着缀上的另一个名字时。
周婆子指指点点,“她那夫婿也赶着来送礼,怎就管不住自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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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哪有成婚妇人还将前未婚夫的信物拿出来招摇的道理。
“大嫂安好。”
周婆子还没愤慨完,就听见小姑奶奶的声音传了过来,周婆子的脸登时拉得老长。
秦若月一身簇新的鹅黄罗衫,心情显然极佳,她走过来,难得规规矩矩地向温棠福身行礼问安。
她说,“嫂嫂忙着点收贺礼呢?”
周婆子回,“是啊,四姑娘。”
“可曾看到知意姐姐送来的那份?”
她说着就探头过来,伸手欲翻,被周婆子一下子就给账本抽走了,秦若月扑了个空。
“四姑娘,我们府的大小姐早已出嫁。送礼,自然是以她夫家或父家的名义,您哪,说话仔细着些体统分寸。”
“慎言。”
省得哪天出去被人打满头包。
秦若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睨着周婆子,“我这不是替嫂嫂着想么,前儿我约知意姐姐进府叙旧,她夫婿把生意做到京城来了,铺子开得不少,有几家铺子,就离着兄长的官衙不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不碰上。”
周婆子想拿个笤帚给她扫出去。
秦若月今日似乎有了点讨人嫌的自知之明,没等周婆子去扫她,便自个儿站起身,“嫂嫂忙着”,扭身走了。
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径,
她身后跟着的,是这段时日最得她看重的丫鬟银珠。
银珠觑着四下无人,紧赶两步凑近秦若月,“小姐,奴婢费了好大功夫,总算打听实了。章状元郎确已抵京,大爷生辰宴那日,他必定在受邀之列。”
“到那时候,您便可以探探虚实了。”
银珠跟在她后面,然后欲言又止。在这深宅大院里,想探听府外男子的消息,谈何容易?重重门禁,规矩森严,丫鬟婆子们等闲不得外出。她为了这点消息,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塞了不少体己银子,才勉强撬开守门小厮的嘴,得来些零星的消息。
秦若月却没工夫去理会奴才心里的那点小盘算。
她低垂着头,耳尖热烫,好半晌才重新抬起头,
“他真长那副模样?”
扬声出口,秦若月语气娇纵,脸颊却飞红。
11. 中间簇拥着
浓密的绿叶承不住晶莹的露珠,偶尔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丫鬟银珠手里面拿着小像,然后小心翼翼地卷起,塞进袖袋深处。
石板路上,主仆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
厅内,冰鉴冒着凉气。
温棠翻动着厚厚的礼单册页,国公府门第显赫,姻亲故旧,同僚下属,地方官员,乃至有求于府上的皇商富户,林林总总不下数百家送了礼来,继续看了半个时辰,方才完成今日的清点。
周婆子手脚麻利地收拾笔墨,适时奉上一盏刚沏好的杭白菊解暑佳茗。
然后周婆子捧着茶盘,亦步亦趋跟在温棠身后往正屋走,嘴唇翕动了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余下喉间压抑的咕哝声。
进了正屋,温棠在主位坐下,端起茶盏,目光掠过周婆子那张欲言又止,憋得通红的脸,叹了口气,也不拘束周婆子,直接让她把话说出来。
“有话就说吧。”
周婆子一口气急急吐了出来。
“我的大奶奶,您听我一句劝,这几日,说什么也得抽空去大爷官衙那头转上几趟。哪怕只露个面儿,送碗您亲手湃的冰镇酸梅汤过去也是好的。”
“可万不能让那位占了先机,她和咱们大爷,那是打小就有的情分。”
大爷如今瞧着是稳重端方,可男人,哪个见了貌美的旧人不想去沾染几分,心里头不跟猫爪子挠似的。甭管白日里是个什么模样,夜里头,红帐掩落时,大爷不也跟大奶奶在帐子里缠缠绵绵。
周婆子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这年少就有点隐秘过往的两个人,哪能那么容易便放下过往,这情分,说断就断干净。虽说现在一个嫁人,一个娶妻,但在外面,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久别重逢,干柴烈火,旧情复燃的戏码还少见么。
周婆子可谓用心良苦,“大奶奶,可不能由着她钻了空子,您不去露个脸,镇一镇,她怕不是要以为咱们府上好拿捏。”
--
温棠本想说若他真有此心,她还能捆着他不成,捆是捆不住的,闹更是下策。但看着周婆子急得满脸热汗,看的温棠都有些不忍心了。
周妈妈年纪大了,既要操她娘的心,又要操她的心,几十年了。
周婆子知道这是默许了,动作快得惊人,立刻转身出去安排马车,生怕自家大奶奶迟了一步。
——
马车辚辚驶入喧嚣的市井,
温棠抬手,指尖轻轻挑开车帘一角,看向外面,
盛夏的日光,白花花地泼洒下来,通衢大道两旁,槐树茂密的枝叶筛下斑驳光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响鼻声混杂在一起。
车轮碾过石板路,
其实,
即便秦恭当真与旧日青梅重温旧梦,甚至做出将人迎进府的举动,按照常理,也无可能动摇她这明媒正娶正室的根本。
然而这是依循常理,倘若秦恭被旧情蒙了心窍,失了理智,或者是那位别有所图,她也需得未雨绸缪。
当初她虽是代嫁,但这桩姻缘,并非她处心积虑抢夺而来,她行事无愧于心。
马车行至一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最终停下。
然后车壁外传来一阵清晰的男子说话声,语调带着江南的口音,周婆子耳朵尖,立刻听出了是谁,嫌恶地啐了一口。她倒是没来,她那晦气的男人倒先上门现眼了。
温棠也听出了这是那个从江南来的富商的声音,
她若有所思,然后抬头看周婆子,“他叫什么名字?”
“名唤显年?”温棠照着上次做的那个乱七八糟梦里面,温知意是这么叫她的夫婿的。
周婆子仿佛被塞了苍蝇般难受,道,“回大奶奶,那商贾大名儿唤作江道。”
温棠皱眉,然后问:“字显年不成?”
周婆子撩开撩开车帘一角,望向外头那个正站在一辆马车跟前的江南富商,答:“是字春生。”多不着调的名字,听着就不中听。
温棠顿了顿,可见梦不准,当不得真。
周婆子还在往外看,注意到那是辆官轿子,“大奶奶,前面停了顶官轿,”,她辨认官轿四角垂挂的流苏,“看规制像是大爷的同僚,咱们是不是稍候片刻。”
温棠此行低调,乘的是不带公府徽记的小轿。前方停着官员的轿子,里面坐着的便是外男。理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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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让,避嫌。
那顶官轿就停在官衙大门斜对面不远处的树荫下,轿身宽大气派,四角挂着表明品级的流苏。几个穿着整齐号衣的轿夫和随从侍立在侧,虽在树荫下,也被蒸腾的地气烤得额头冒汗,衣领深色一片,显然已停留多时。
然后周婆子看见温知意的那个夫婿终于从轿子跟前离开了。
这时候,官衙朱漆大门沉重地开启。
几名青衣小帽的仆役率先鱼贯而出,中间簇拥着一个身穿官袍的男人,仆役们小心地引着他走向停在门旁一侧的官轿。
“走了吧?”
周婆子正对着那处看得出神,直到温棠又唤了两声,周婆子才恍然回神,忙转过头来。
温棠虽坐在马车里,但也能听到外面的动静,外面传来奴仆吆喝起轿的声音,以及官轿被抬起时的吱呀声,她的手放在轿帘那儿,准备打开往外面看一眼。
周婆子却出了声,“大奶奶,走了走了,那边轿子已经起了。”
“咱们可以向前起行了。”
温棠收回手,目光落在周婆子略显仓皇的脸上,“嗯。”
周婆子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对着车夫用力打了个赶紧前行的手势。
车夫不敢怠慢,甩了个响鞭,车轮再次滚动,碾过石板路,官衙威严大门近在咫尺。
车内空间不大,却布置得极为舒适,锦缎软垫,紫檀小几,几上摆着一个盛满碎冰的琉璃盆,冰里湃着几片切好的西瓜和几颗晶莹的紫葡萄,旁边还有一壶温着的香片茶。
温棠拿起小几上的甜白瓷小盖碗,斟了一盏温温的香片,又拈起一块精致小巧的荷花糕,一同递到周婆子手边,“周妈妈,别心焦了。”
“该来的,躲也躲不过去。”
“难道日后大爷身边但凡出现个把女子,老太太那边稍一提纳妾的话头,你都要急得像这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成?”
周婆子抬头,正好温棠往她嘴边递过香软的糕点。
她讷讷地张口,吃了几口,食之无味。
温棠又温言劝慰了几句。
周婆子在边上忙不迭地点头,却仍旧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模样。
12. 等大表哥夜里回来
伯府内室,浓重的草药味,丫鬟屏息侍立,大夫刚收回诊脉的手。
温知意倚在床头,脸色是未上妆暴露出的灰白。
门打开,她的夫婿回来了,大夫丫鬟退出去,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说,“外头还有几桩生意要理,人手也需重新调派。”
温知意:“生意人手,就是没有你的妻子吗?”
男子似乎觉得这话无理取闹,并未接言,只径自坐下,喝了口茶。
“整日就是生意,人手,真将自己当江南商人了。”
他的脸色,因为这句话变得不怎么好看,“慎言。”
温知意捧起药碗,小口小口地啜饮,脸上苍白,坐在她对面的夫婿照旧在那儿喝着茶。温知意突然起身,然后直接坐进他怀里,“夫君,你总在外面奔波,也在这小家里多待会儿可好,你成日在外,作为妻子,我惦念你。”
她头顶似乎有声低低的叹息,手摸了摸她的发,然后外面便传来下人喊他的声音,温知意还没在他怀里依偎片刻便被扶起来,
“安心养着身体,莫要胡思乱想。”
外面的喊声歇了歇。
温知意却变了脸色,苍白的脸颊骤然涌上潮红,“急着出去,去见谁,女人?见比我康健的女人?”
男人似乎对她这种大起大落的情绪已经习惯,他面色依旧儒雅,没有因为妻子变的歇斯底里而发怒,
他只拍了拍她的手:“莫多想。”
还是简短的安慰,然后提步离去。
浓重的药味重新弥漫开来,
侍立角落的丫鬟面色惴惴,壮着胆子上前,“夫人?”
温知意急促地喘息,跌坐回冰冷的榻上,她陪了他四年,跟了他四年,籍籍无名的四年,
她的情绪有些破碎,根本不理会丫鬟的关心,自己在那儿出神,“错了,选错了……”
“发展走向全错了……”
然后她突然抬头,对着空气上方盯着看,就像那儿有东西一样。
丫鬟下意识也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倒是被温知意直勾勾盯着的状态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搀扶,顺便把温着的药汁端到温知意嘴边。
好在温知意没有拒绝继续喝药。
丫鬟松口气,就见温知意喝完药后又抬起头,莫名比刚才有精神,
“公府的宴会,定在哪一日?”
丫鬟,“是八月十五。”
温知意对镜子自照,镜子里面的女人貌美。
她摸上去,像抚摸一层精心绘就的画皮。
她问旁边的丫鬟这张脸漂亮吗。
丫鬟点头,搜肠刮肚。
--
这边,温棠刚从官衙出来,身后,秦恭的心腹长随傅九躬身相送,态度极为恭敬。
方才温棠入内探望了正在处理公务的秦恭,温柔小意地让他喝清凉解暑的汤,劝他用了一盏冰糖银耳莲子羹,又亲手剥了几颗冰沁沁,晶莹剔透的冰镇荔枝送入他口中。临行前,更是不忘细细叮嘱傅九等人,务必要仔细伺候好大爷的身体,莫让暑热伤了根本。
周婆子跟在温棠身侧,脸上堆满了熨帖的笑意,适时补充道,“傅九兄弟,这大热天儿的,你们当差也辛苦,自个儿的身子骨也得顾惜着。大爷公务繁重,全赖你们这些得力人儿在旁用心。大奶奶心里头都惦记着呢,这阵子日日都会打发人送些冰镇的瓜果,清凉饮子,精致点心来,断不会短了大家的份例。”
其实往年酷暑,温棠亦是这般安排,既周全体贴地顾全了秦恭的需求,也从未薄待过他身边得力之人,便是衙署里寻常当值的,也能沾光得些消暑的甜头。
傅九又是一番诚挚的躬身道谢,等转身进官衙门的时候,几个傻大个堵在里面,他一进去,就纷纷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扭头,
傅九笑骂着挨个敲过去,“是你们能乱瞧的?”
“那是大奶奶。”
几个大高个也不怵傅九,一看就是熟稔惯了,鬼鬼祟祟地从廊柱后探出头,“头儿,我刚进去送文书,就看见大爷侧头瞧着大奶奶,手上的卷宗都拿反了。”
另一个笑骂,“胡说什么呢?大人办公最是严肃。”
“谁胡说了?真真的!我赌一顿酒!”
“我也看见了,赌就赌!谁输谁去城门口胸口碎大石!”
几人笑闹着推搡成一团。
外面,
周婆子扶着温棠上马车。
周婆子心里头是十二分的满意,尤其是回想起方才在衙署内室所见,她心里就更满意了。
大奶奶低头为大爷剥着荔枝,然后将那莹白剔透的果肉用小银叉子托着,送到大爷唇边。
她站在边上看得分明,大爷虽手中还握着卷宗,但那视线却分明胶着在大奶奶身上。
不过,这也不稀奇,以她家大奶奶这般品貌,哪个男人见了,心肠能不软上几分?
然而,秦恭当夜并未归府。不仅这一夜,接连两三日,他都宿在了外头。
“大奶奶,这?”
傍晚,周婆子伺候着刚沐浴完毕的温棠从氤氲着水汽的净室出来。
温棠只穿着一件素纱寝衣,轻薄柔软。若依往常,她必要换上规整的常服,但方才秦恭那边已递了话,大爷今夜要很晚才能回来,这方便了她,乐得自在,图个清爽舒适。
铜镜里,
温棠面颊带着沐浴后的红晕,微湿的乌发松松挽起。
产育过两个孩子的身段终究与少女时不同了,穿上严实的正装和中衣时,尚能维持着端庄,换上轻薄纱衣,属于妇人的风韵便悄然流露。
少女时的她,身姿纤细轻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如今为秦恭诞育一双儿女后,容颜虽精致如昔,眉梢眼角却多了一抹柔婉的媚意,腰肢仍是纤细,变化最显眼的是胸前,丰腴,饱满得将轻薄纱料撑起一道弧度。
周婆子对着镜子细细端详,无论怎么看,她家姑娘都是个挑不出错的大美人。
她忍不住又开始忧心,
温棠:“爷在外同官员应酬。”
自从秦恭前些日子破例为进京述职的官员设了接风宴后,这段时间,便时常在外应酬。秦恭位高权重,寻常人等根本入不了他的眼,等闲宴席根本请不动他,此番主动宴客并能让他连日作陪的人,必是入了他眼,颇为投契的。
但周婆子心里那点疑虑并未完全打消,多少男人在外头应酬,最后都“酬”到别处去了。
温棠看周婆子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没再同她说,反而道,“快替我更衣吧,正厅那边还有喜事,耽搁不得。”
周婆子收敛心神,二房那边确实有喜,二爷新纳的姨娘肚子争气,进门不过数月便有了身孕。虽说二爷膝下已有二子二女,但他向来是个讲究排场的人,不拘是第几个孩子,都要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
正厅里早已是笑语喧阗,满堂喜庆,
基本都是恭喜的声音,就连老太太都在那儿笑得合不拢嘴。对于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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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高门大户而言,添丁进口,子嗣昌隆永远是天大的喜事。
温棠进场时,二爷正揽着他那位小腹微隆的姨娘。
秦恭的胞弟跟他截然不同,二爷生的虽也高大,但气质风流,是京城有名的俊美探花郎,脸上常年带着笑。
温棠先向老太太和国公夫人行礼问安,又走到二爷面前,示意周婆子奉上备好的贺礼。一番礼数周全后,她方得空,目光在满堂女眷中逡巡。
没看见苏意,倒见三房的三奶奶捏着帕子,正倚在老太太身边说话。
“二嫂嫂怎得还不过来?”
三奶奶是秦若月的亲嫂子,她自然帮腔亲嫂嫂,“老祖宗,二嫂嫂可真是好福气,现下又多了个孩儿。”
温棠安静地听着。苏意确实是又多了个孩子,多了一个唤她母亲的孩子。
“你二嫂在库房亲自挑拣给孩子的贺礼,急什么,”上首的国公夫人淡淡开口,她语调温和,三奶奶和秦若月两人却噤了声。苏意是国公夫人的外甥女,她自然要护着。
老太太睨了国公夫人一眼。温棠适时上前,为两位长辈添上新茶。
在温棠斟茶的功夫,苏意着艳丽石榴红,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脸上笑意盈盈,挨个给长辈和温棠问了好,便径直走到那姨娘面前,亲亲热热地送上贺礼,对着那微隆的小腹说了好些吉祥话,惹的旁边站着的二爷要上前去拉过妻子的手,轻拍一拍,苏意给了他一记眼神,二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对着妻子赔笑。
苏意这才转向二爷,团扇轻摇,“恭喜二爷。”
二爷笑,立刻接话,高大的身影凑近她,低声道,“娘子同喜。”
宴席开锣,珍馐罗列。
时值盛夏,桌上是冰镇的瓜果,清爽的凉拌菜,精致的荷花酥,解暑的银耳汤,盛在甜白瓷碗盏里,琳琅满目。
丫鬟们捧着银壶,穿梭席间,为众人斟上冰镇过的,新酿的果子酒,清冽甘甜。
宴席将散,
温棠才寻了个由头从席间退下,到偏厅稍作透气,可让苏意逮着机会与温棠说话,
“瞧见没?”苏意用团扇半掩着唇,朝三奶奶的方向努了努嘴,“席间三句不离她给三爷生的两个哥儿。”老夫人被她哄得高兴,当真吩咐人去把两个哥儿领来,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沉甸甸的金锞子。
“就她得意,我如今可是有五个孩子的人了。”
说来也奇,二房夫妻感情甚笃,如胶似漆,可二爷膝下五个孩子没一个是苏意生的,苏意至今都没有跟二爷生下孩子。反观三房夫妻关系紧张,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可三奶奶却接连生下两个哥儿。
温棠看着苏意明媚张扬的脸,一时间不知她今晚来迟,是不是真的在库房精挑细选,这安慰的话一下子堵住了。
倒是苏意安慰上她了。
苏意凑到温棠耳边上,“这几日,大表哥都没归家吧?我同二爷那儿打听了,是宴请要紧的官员。这种官宴上啊,最是少不了安排些唱曲儿的,弹琴的助兴。”
她家那个色胚的后院里,就有一个美人是这么助兴进来的。
“嫂子,我送你个新鲜玩意儿。”
温棠立刻想起那日她给她的话本,这东西也肯定非比寻常,想拒绝却又对上那含水色的杏眼,美人含愁的表情。
温棠被美貌晃了眼。
犹豫就会给人可趁之机。
有丫鬟捧上红木匣子过来,还有苏意悄悄的声音,“等大表哥夜里回来,给他看。”
13. 夫君,你喝醉了吗?
檐角垂挂的灯笼晕开朦胧暖光,温棠这边跟苏意说着话,
宴席散后,一个小丫鬟引着个姑娘袅袅婷婷地走来,姑娘身段纤细,面容清秀可人,与方才宴席上依偎在二爷怀里的云姨娘有几分相似,年纪相仿,带着几分未谙世事的怯。
丫鬟上前禀告,说是老太太的吩咐,请大奶奶给这位表姑娘安排个住处。
姑娘懂规矩,不等温棠开口,便盈盈福下身去,声音清甜,“给大奶奶,二奶奶请安。”
苏意先开口,“是云姨娘家的表妹吧。”
云姨娘如今有了身子,刚报上去,她娘家的姨母知道了,特意让这位表姑娘进京来照应,年岁不过十六七,家里存的心思,无非是想借国公府的势,请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帮着相看一门好亲事。
温棠笑着说,安心地在公府住下,自不会亏待,然后转头吩咐丫鬟姑娘安置到沁芳居,清静敞亮,离云姨娘住处不远不近,走动方便。
丫鬟应声引着姑娘告退。
等丫鬟把人带下去,苏意方才扭过头,对着温棠说,“瞧瞧,咱这真是一大家子,二爷要再多纳几个进来,怕是过不了两年,这园子里走动的一水儿全是表亲家的姑娘。”
这话虽有些打趣,但府里确实住了好几位表姑娘,多是待嫁之年,在府里住着,吃穿用度比正经小姐不差。
温棠又同苏意聊了会儿,才由周婆子扶着,慢慢往回走。方才席上饮了几盏冰镇的果子酒,入口清甜带着果香,凉沁沁的,脸颊如同敷了层薄薄的胭脂色,身上也懒懒地发热。
周婆子打起帘子,进屋子里,
周婆子扶着温棠在铺了细竹凉席的贵妃榻上坐下,嘟囔起刚才宴席上的事情,“方才席上,三房那位嘴皮子可没停,专拣老太太爱听的说,句句不离她那两个哥儿。”
老太太也顺着话头,说什么国公府子嗣昌盛是福气,男丁兴旺家业才稳,话里话外都是敲打。
“大奶奶,还得再添几个哥儿才是正经。”
淮哥儿虽好,终究单薄了些。将来兄弟间也好有个帮衬,这深宅大院里,儿子就是主母的腰杆子,多一个,位置就稳一分,淮哥儿的前程也多一分依仗。
这时,后头跟着的丫鬟报春捧着方才二奶奶塞来的个红木匣子进来,
周婆子走过去便要打开,温棠一抬手,“周妈妈,你先下去吧。”
周婆子看她也累了,便跟报春两个人退出去。
温棠揉了揉眉心,看着盒子,目光犹豫。
说是留给秦恭看的,那应该就是光明正大的东西。
她伸出手,准备打开检查一下,
手刚碰到,又有点迟疑,温棠疑惑地把脑袋越凑越近,鼻尖差一点就碰上了盒子,
然后她打开了,
温棠目光平静,是正常的东西,是一件衣衫。
她放心地把衣衫从匣中取出,
然后,
温棠盯着这个类似衣衫的东西看了很久,
能......叫衣衫吗?
轻软得几乎没有分量。
上半截是件巴掌大的肚兜样式,用细细的,艳红的丝带系着,正中匪夷所思地开了个浑圆的洞。
下半截连着一条短得惊人的薄纱裙,裙侧从腿根处就高高地开叉,轻纱薄如蝉翼,几乎能透出手指的纹理。
她下意识地拎起来,对着妆台上那面澄亮的铜镜,懵懂地比了比。
镜中人,香腮含春,雪肤花貌。
这要是穿上身,跟赤着有何区别?
穿上这个,就相当于没穿。
温棠:.......
给秦恭穿就更不可能了,他会直接把衣服撑破的。
唯一看过一次新奇话本,然后一直乖巧看千字文的温棠完全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样的衣衫,但不影响她觉得这个有伤风化,还是赶紧收起来为好。
温棠脸有点烫,从镜子前面转身,想把东西塞回匣子,然后扭头就看见站在门口,挑帘而入的秦恭。
他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温棠身后的铜镜倒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一个小巧的身影。
他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
站在外面守夜的婆子在外面喊,“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温棠忙把手上的布料揉成一团,将那团艳色藏在身后,但是面前的人还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弄得温棠只能抬头看他,这一抬头,温棠心里长舒口气。
他的脸,很红,连耳尖都泛红。
浑身酒味。
然后她迟疑地,隐晦地往他下身看了一眼。下盘,略显不稳。
温棠熟悉他这个模样,喝多了。
还好。
温棠把那一团布料自然地放到旁边的小几上,然后扭过头,秦恭还站在原地,她绕到他面前,仰起脸,然后温柔地问安,“夫君,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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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恭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温棠举起一根手指,声音放得极轻极软,如同哄着稚童,“夫君,这是何物?”
这下,他连眼神都吝于给她了,抬手重重揉了揉酒热发胀的额角,眉心紧蹙,表情沉沉的。
两人离得近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便扑面而来,温棠谨慎地往后退了两步,
上一次他这般模样回来,便是沉默地杵在她面前,然后毫无预兆地整个砸下来,差点没把她压得背过气去。偏生这人喝酒断片,事后忘得一干二净,她连诉苦讨说辞的机会都没有,他一句“忘了”,便冷着脸出门了。
这次又喝多了。
温棠这回学聪明了,当机立断,直接走向门口,准备唤外间值夜的健壮婆子进来帮忙扶人。
“不用”,一个低沉沙哑得厉害的声音,突兀地在她身后响起。
“我自己进去沐浴。”
温棠开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扭过头,看见秦恭抬头,对着她的方向,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着她说出来的。
“不必让人进来伺候。”
他重复了一遍。
声音虽然低沉沙哑,但是说话条理清晰,声音也很清晰。
温棠慢慢地转过身来,秦恭已经仰起头,伸手解脖颈处的领扣,然后把官袍脱了下来,接着是里面月白色的中衣,也被他三两下扯开,放在小几上,露出线条紧实的胸膛和臂膀。
小几上,秦恭的衣服,揉成一团的艳色薄纱,肚兜上那根细细的,鲜红的系带搭落在秦恭深色的外袍上。
秦恭已除去了中衣,赤着上身。
他不是喝多了吗?
可是条理清晰的说话和脱衣的动作,怎么都不是一个喝醉的人能干出来的。
温棠后知后觉,
他没喝多。
“爷,先喝口茶润润酒气?”温棠凑过去。
秦恭手正放在腰带上,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给您宽衣。”
温棠把茶盏放下来,直接上前,头都不抬,像往常为他宽衣一样,手伸向秦恭腰带,跟他正扯着腰带的滚热大手碰了个正着。
温棠悄悄地抬起头,类似气音,“夫君,你喝醉了吗?”
她的声音放的很轻。
没有回应,果然还是喝多了。
温棠继续去解他的腰带,但是解了一下,没解动。
“没有。”他说。
14. 章状元
温棠觉得很尴尬,于是趁着秦恭进去沐浴的功夫,她唤了外间的乳母把两个孩子抱进来,
她每晚要歇息时,会先去看看两个孩子,今日事冗,还没看过孩子,而且这几日晚上秦恭都没有回来,两个孩子总得让亲生父亲瞧瞧。
乳母很快便抱着两个裹在柔软锦被里的娃娃进来,
夏姐儿是个闲不住的,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儿,踢蹬着空气,一见娘亲,乌溜溜的大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直笑。
一旁的淮哥儿则安静得多,只是睁着乌黑的大眼睛,有点好奇地往屋子里面看,看了一圈就开始耷拉着眼皮,温棠亲亲抱抱了一下两个孩子。
“两个乖宝宝。”
她坐在榻上低声逗弄,两个孩子被哄得开心,争先恐后地要娘亲抱抱。
闹了会儿,秦恭绕过屏风出来,他走过来,温棠侧身,给他腾出地方,让他也好好地看一看两个孩子,他平时公务繁忙,跟孩子亲近的时间,大多就挤在这深更半夜的一小会儿。
秦恭坐下来,跟两个孩子对上视线。
夏姐儿好奇地歪着小脑袋,淮哥儿打哈欠,兴趣缺缺。
然后夏姐儿喜新厌旧,没过一会儿就伸手想要娘亲抱她,
只是她一伸手,秦恭就把她抱起来了,夏姐儿懵了。
淮哥儿好像也不困了,睁着看热闹的眼睛,秦恭另一只手臂一伸,把淮哥儿也捞了起来。
两个娃娃愣了片刻,随即咿咿呀呀地交流起来。
秦恭简短地哄了他们几句,两个孩子好奇地探索着父亲的下巴和衣襟。
后来,温棠看几个人也相处得差不多,便不再打扰两个孩子睡觉,示意乳母将孩子抱回安睡。
门轻轻关上,孩子稚嫩的咿呀声一下子没了,屋里又变得死静死静的。
温棠早就让人准备的醒酒汤就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她转过身,清了清嗓子,余光往小几上那儿瞥了一眼,上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被收走了。
她转过身,面对秦恭,专门挑了些府里的事说,“爷,您这几日在外头忙,府里倒有些事。二房那边又添喜了,二爷新纳的姨娘诊出了身孕,老祖宗和母亲都高兴,今晚特意设了小宴。”
“嗯,按例多备些礼送去。”
“那是自然。”温棠应道。
然后两人就这个话题的讨论就这么结束了,也是,二房接二连三生孩子,早就不新鲜了。
话题没了,温棠就想上榻睡了,帘帐一放,被衾一掩,也就不必再对着他的冷脸。
温棠,“爷,您连日在外应酬,定是乏了。今儿难得回来早些,早点安置吧。”
窗外漆黑一片,唯有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打更梆子声,悠悠荡荡。
守夜的婆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把蜡烛一盏盏灭了。
温棠习惯性地挪到床榻最里侧,天热,床榻四角都置了盛满冰块的大铜盆,温棠其实想睡到外侧,外侧更凉快些。
在黑暗里,她平躺着,秦恭在脱衣裳,窸窸窣窣的脱衣裳声音过后,温棠没往边上看,身边床榻微微一沉,他上榻了。
温棠默默又往里侧挪了寸许。
“夏姐儿夜里可还哭闹了?”
难得的,今晚上是他开口问话。
温棠知道他问的是前几日夏姐儿夜里不肯睡,哭闹不休的事。不过这几日,夏姐儿乖巧许多,与新来的乳母投缘,起先晚上还象征性哼唧几声,然后哭一会儿,乳母就喂她吃,又再哭几声,边哭边吃,最后彻底安生了。
温棠照实话说,“夏姐儿很乖。”
黑暗里,秦恭的声音沉沉的,但温棠也辨认出他“嗯”了一声。
话又没了,温棠琢磨着应该可以就寝了,但是她又感觉旁边的秦恭好像还没睡着。
温棠翻了个身,他身上的酒气现在已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清香味儿,应该是沐浴的时候,用了她的茉莉花。
温棠,“爷,夏姐儿和淮哥儿都懂事,您在外安心公务便是,家里的事不必挂心。”
“这几日,并非公务,是几个官员要离京办差,赶不及我生辰,来不了府上,便提前贺了。”
原来不是在外忙碌,是在外面接受同僚的提前祝寿,推杯换盏,听曲儿。
今日在宴席上一直周旋的温棠,觉得秦恭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她又翻了个身,不再面对他,平躺着。
“老祖宗将秦若月的婚事交予你操办,她可有满意的人选,你可挑中了?”他问。
提及自己手底下要交差的事情,温棠心思活络,秦恭的心思素来只在政务上,家中琐事,不过是过问几句,物质不短缺便罢,更不要提府内女眷婚嫁这等内帷事,他能注意到秦若月的婚事,还问她有没有挑中合适的人,应该是他心里有打算。
两姓结亲,从来不看男女两情,而看权与利。
她说,“前些日子已将老太太圈定的几家公子名帖让四妹妹过目了,四姑娘似乎尚未有特别钟意的人。”
“爷心里可是有了人选?可是这几日宴席上见过的青年才俊。”她试探着问,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猜测。
“若得爷相中合适人选,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温棠这话真心实意,若秦恭这位长兄亲自敲定人选,她省心省力,老太太那边也绝无二话,皆大欢喜。
“老太太说了,家世人品,相貌才学,样样都需出挑拔尖才行。”她补充道,点明要求。
“自然样样都好。”秦恭对对方颇为赞赏,出身高门,虽是公府庶出,生母低微,早年一直养在外头,却凭一身才学青云直上,高中状元,在家族重嫡重长轻庶的倾轧下,凭外放江南的卓著政绩重返京畿,前途无量。
秦恭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考量,“只是她的性子不适合,恐相配不上。”
温棠琢磨了会儿,“五姑娘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五姑娘性子温婉,如何?”
秦恭并没有应答,温棠估摸着他还是觉得生母来自清河望族的秦若月更合适。
温棠,“爷不必过于忧心。四姑娘如今在府中自在惯了,性子是活泼些,但女儿家有了心上人,自然懂得收敛心性,学着端庄持重。来日方长,未必不能成为一位合格的主母。”
秦恭侧头看了她一眼,接着,他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可。
当年新婚夜的温氏,青涩懵懂,喝合卺酒时连头都不敢抬,需喜娘提点才怯怯抬眼,洞房时更是手足无措,连为他宽衣都不会,更遑论什么温言软语。
他原以为娶进门的妻子会一直这般胆小,但几年光景,温氏出落得周全,人前端庄持重,进退有度,人后却也懂得做小女儿情态,温婉小意,为他诞育了一双玉雪可爱的儿女。
温棠等了一会儿,见秦恭没再开口后,便安心下来,闭上眼睛,准备梦周公,只是刚闭上眼睛,他就翻身过来,在她耳边说,“二房那边如今虽有五个孩子,但全因二弟收纳的妾多,你不必比较。”
她没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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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棠话都没说出口,就被他堵住嘴,说不出话来,只能偶尔发出几声被撞碎的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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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熹微,
“大奶奶,这是今日需清点的礼单子。”
秦恭生辰宴的礼单名目上又添了几位。
小厮捧着厚厚一叠礼单展开,然后诵读。
周婆子站在温棠身后,心疼地用小玉锤为她轻轻捶着酸软的后腰。
“敬武公府。蜀锦十匹,南珠......”
周妈妈捶腰的动作忽地一顿。
“张状元。”小厮翻过一页,声音响亮。
“章状元?”周婆子愣了下。
小厮正念得入神,也跟着愣了一下,揉揉眼,目光从门外晃动的树影处收回,然后才对上周婆子有些惊讶的表情。
“章尧?”周妈妈抬头。
小厮听见了,他笑,“周妈妈,您听岔了,这位是今科新晋的张极张状元,可不是那位名动京华的章尧章状元啊。”
“张极啊?”周婆子这才回过神,讪讪地笑了笑,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瞧我,没搞清楚。”
小厮在前面也笑了,“不怪周妈妈,周妈妈经常居在内宅,听得多的自然是章状元的名头。这状元郎三年一出,京城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一个状元名号,搁在别处金贵,搁在咱们这儿,还真不算稀罕。可章状元不同,三元及第,殿试策论,才惊四座,以至于坊间一提这个音的姓氏,都认为是章尧状元,章状元长,章状元短的。本朝前面出过的几个张状元,连同今年的新科张状元,都因着这同音的姓氏,被衬得黯淡。”
“他如今是炙手可热的新贵......”
周妈妈显然对这位大人物如何发迹兴趣不大,只催促小厮继续往下念。
温棠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会儿才淡淡开口,“继续念吧。”
小厮赶紧收住话头,打起精神继续往下报名单,“是,通政使......”
--
小路这边,林荫道里钻出个身影,看身形打扮是个丫鬟,她径直朝着四姑娘那边走,
这丫鬟是银珠,好不容易在偏厅那儿打听完消息回来,脸上带着藏不住的高兴劲儿。
秦若月吃着丫鬟喂过来的葡萄,问:“当真来?”
银珠点头,在偏厅听得真真儿的,礼单上章状元这三个字都报上来了,再说了,按常理,他如今回京办事,国公府大爷生辰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得来露个脸?
旁边的小丫鬟阿喜脸上还是有点担心,小声说,“小姐,那毕竟是外男,私下里......”
银珠不以为然,“当今的小公主,前几年不也托人递过心意,小姐,这事您是知道的。再说了,京中高门里,难道没有大家闺秀与才子私下里递个诗稿,传个书信,成就佳话的?远的不说,就说那......”
秦若月自然知道小公主的事,小公主几年前确实在私下里说过有钟意的人选,对方文采斐然,名声远扬,后来却不了了之,为此还闭门谢客了好一阵子。
今年,小公主却又欢欢喜喜地露面了,而这位章状元,恰恰也是今年回京。
公主都私下结交,她为什么不能。
银珠,“刚开始自然不能太显山露水。小姐不妨,先从诗词唱和开始。”
“待大爷生辰宴那日,温家大小姐也会来,她可是才女,又是您的手帕交,有她帮着递个诗笺子,岂不是风雅至极。”
15. 秦恭抱孩子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白晃晃地悬在当空。
前面小厮的报数声渐渐嘶哑,终于清点完毕。
温棠让周婆子带他下去喝碗凉茶,再赏了二钱银子,小厮千恩万谢,乐呵呵地捧着银子下去。
然后周婆子吩咐旁边的丫鬟端上酥山,里头有酥油,蜂蜜,冰屑,点缀红樱桃,薄荷叶,还让丫鬟端上井水湃过的水晶梨,水珠沿着光滑的梨皮滚落,滴在青瓷盘上。
温棠用银匙舀了一点冰凉的酥山入口,略用了些,她便起身,与周婆子闲话着府中庶务,沿着抄手游廊往园子深处走去。
廊外芭蕉叶卷,紫兰花蔫,暑气蒸腾。
两人正说着明日采买冰块的份例,前方回廊拐角处,一个纤细的身影匆匆而来,险些撞上。
温棠抬眼望去,来人却像受惊的雀儿,猛地低下头,手中一方素白帕子紧紧捂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绯红的耳根和颈侧肌肤。
“站住,哪个院里的,这般莽撞。”周婆子一步上前,声音带着管事嬷嬷的威严。
那人这才慢吞吞抬头,却又飞快把头低下,就这一眼,温棠认出这是昨天那个云姨娘家带来的表姑娘。
“给大奶奶请安。”
她声音很小地跟温棠问过安,然后踩着碎步匆匆离开。
她前脚刚离开,温棠抬起头,跟周婆子在廊下站定,不过一会儿的功夫,
园子月洞门处转出一个高大身影,秦长坤一身杭绸直裰,手持洒金折扇,一派贵公子的闲散气派,但看见温棠,便守礼地上前,笑着问大嫂安。
温棠,“二爷安。”
他身上靠近了,有股脂粉味。
秦长坤又寒暄着问候长兄秦恭的近况。
园子另一角,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后。
傅九紧跟着自家主子爷秦恭从官衙回来,皇帝对秦恭的生辰历来格外看重,不仅特批三日休沐,赏赐更是流水般抬进了国公府,御笔亲书的匾额,更在早朝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感叹,“爱卿气度风仪,颇有朕年轻时的影子。”此言一出,不知引来多少艳羡,下朝时,几位大臣围着秦恭,赞他龙章凤姿,深得天眷,气度卓然。
他们这一番番奉承的话下来,傅九仔细琢磨着,自家爷眉眼间那股沉凝锐利,不怒自威的气势,确与御座上的圣上有几分神似,只是更疏冷。
傅九随着秦恭,沿着浓荫的青石小径往内院走。路径两旁古槐参天,投下大片清凉,一池碧荷在烈日下铺展,红鲤偶尔跃出水面,潺潺流水声。
刚绕过一丛翠竹,爷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傅九差点一头撞了上去,好在平时身手好,及时站稳。
“爷?”
傅九从大爷身后探头,然后顺着望去,游廊下,是大奶奶,周婆子跟在旁边,笑容满面的二爷站在前边,大奶奶跟二爷有说有笑的。
傅九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然后主动上前去问大奶奶安。
秦长坤是正对着自家大哥的,一抬头就看见自家大哥站在前头,当即眉开眼笑,笑容愈加灿烂。
他拱手,“请大人安。”
温棠也转过身来,知道秦恭的批假下来了,年年生辰得此恩典,确是独一份的圣眷。
温棠走到秦恭身边,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着秦长坤淡淡颔首。
秦长坤的目光在兄嫂之间转了个来回,笑容里带上几分促狭的意味深长,极有眼色地拱手离开。
“爷,休假几日?”
“三日。”他答。
虽是休沐,他日程依旧排得满,首要是去给老祖宗和父母请安。温棠作为妻子,自然要同行。
两人先至老太太处问安尽孝,略坐片刻,便转回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居住的正院。
只是两个人刚站在门口,就听到里边喧哗的声音。
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吵起架了。
两个婆子守在门口,尴尬地望了一眼前来拜访的夫妻两人。
温棠面露犹豫,为人子媳,撞见公婆争执,进去不是,不进去请安也不是。
然而秦恭很显然,不为外物所扰,他示意婆子进去通传。
她极轻地扯了一下秦恭的袖口,秦恭脚步未停,仿佛没感觉到,温棠又略用力扯了一下,抬眼望去,才发现秦恭正低头看着她,眼神询问。
温棠压低声音,“午后再来吧。”
只是她刚说完这句话,两个婆子便从里面出来,躬身请他们进去。
进去后,能感觉到屋内气氛凝滞。
国公爷面红耳赤地坐在侧旁的椅子上,倒是国公夫人端坐上首,面色温婉如常,见他们进来,立刻含笑吩咐丫鬟婆子看茶。
夫妻二人齐声道了父亲母亲安。
国公夫人笑容和煦,连声招呼他们落座,闲话家常。
她先是关切温棠,嘱咐生辰宴不必铺张,低调简朴即可,又言明会让二奶奶,三奶奶一同帮衬。接着转向秦恭,殷殷叮嘱他在外处理公务务必爱惜身体,莫要过于操劳。
一时之间,三人言笑晏晏,国公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旁边。
国公夫人察觉温棠的视线,展颜一笑,“不过拌了几句嘴,当不得真。国公爷何等胸襟?海纳百川,岂会同我这妇道人家计较?”她眼波流转,笑盈盈望向丈夫,“秦老大人,您说是不是?”
国公爷其实并不老,单看几个儿女的品貌,便知他年轻时必是英武不凡,他武将出身,身量极高,背影挺拔如松,自有一股迫人气势,至于为何是“背影”?皆因他生了张圆润的娃娃脸,衬着一双黑亮的圆眼。
老国公觉得不能再在这个屋子里坐下去了,他迟早要被这妇人活活气煞。
“父亲。”秦恭抬头。
背着手,走到门口的国公爷又慢吞吞扭回头,声音威严,“嗯。”
“听你母亲的,生辰宴从简,在外办公,亦当谨言慎行,通晓人情世故。”
秦恭点头,国公夫人又拉着温棠的手絮絮嘱咐了好一会儿,才放小夫妻俩回去。
国公夫人心里颇为满足,坐下来喝着茶,还是老大夫妻俩最是懂事可心。
国公夫人喝了口茶后,发现国公爷竟还杵在屋子中央,国公爷不走了,转过身,又坐了下来,憋了半天,说了句:“不与妇人计较。”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国公夫人懒得再理会,随手拿起桌上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皇上年年雷打不动地在恭儿生辰时赐下重礼,小公主的礼也紧随其后,还嫌不够招摇么?”
“今年竟是连“恭儿肖似他”这句话都说出来了。”
国公夫人对这事极其不满意,也是因为这件事才跟国公爷吵起来。
“你不会驳回去?”国公夫人睨他。
国公爷这会儿没急着说话,反倒沉默良久,然后才慢慢道,“毕竟恭儿是……”
“是什么是?”国公夫人不耐地打断,“他是你的孩儿,你要管。”
国公夫人似已厌倦这个话题,起身带着两个婆子径直进了内室。国公爷站在原地,娃娃脸上满是愁苦。
反了,真是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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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棠跟秦恭回来,周婆子忙指挥丫鬟奉上温热的茶水。
秦恭这休假的第一日,显然也没打算真闲着,他略饮了口茶,便起身径直去了书房。
温棠看向侍立一旁的傅九,“大爷可用了早膳?”
傅九躬身,“回大奶奶,爷在官衙草草用了些点心。”
温棠点点头,吩咐道,“去小厨房,让她们备一碗鸡丝粥,几样清爽小菜,酱瓜条儿,香油拌笋丝,腐乳,再配一碟油卷,给大爷送去书房。”
温棠处理完府中几件紧要府务,又去厢房看了看两个孩子。待忙完这些,日头已升得老高,暑气更盛。
她换了身夏衫,带着周婆子往二奶奶苏意那儿去。
苏意的院子花团锦簇,花圃里各色月季,茉莉,栀子开得正热闹,香气馥郁,在热风中氤氲。
抄手游廊下挂着细竹帘和驱虫的香囊。
苏意正坐在紫藤架下的玉桌旁,听闻丫鬟通报,搁下手中的笔,笑盈盈地起身相迎。
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配着月白裙子,明艳照人。
温棠走近,见桌上铺着宣纸,旁边还放着颜料碟子,“在作画?”温棠笑问。
她知道苏意性子活泼,爱好颇多,丹青便是其一。
苏意摇着团扇,“哪儿呀,是秦长坤那厮,今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缠着要给我画像,”她朝桌上努努嘴,“这不,刚画了一半,听说大哥找他,撂下笔就跑了。”
她指了指桌上的画作。
温棠走近细看,画上正是苏意本人,懒懒倚在花丛旁的白玉圆凳上,手托香腮,笑靥如花,笔触细腻,神态捕捉得极是传神。
“二爷画得倒是有心。”温棠赞道。
苏意却不以为然,团扇摇得呼呼响,“谁稀罕他画,托了大表哥的福,他今日也得了闲,才有功夫来折腾我。”语气是嫌弃的。
旁边丫鬟奉上用冰湃过的牛乳茶,温棠用了一口,苏意则用小银匙缓缓搅动着杯中乳酪。
温棠想到早晨园中那一幕,斟酌着把事情婉转地提了一遍,
苏意捧着牛乳茶,尝了几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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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
“真当公爹的鞭子是摆设?抽一顿就老实了。”
苏意对那个风流种子真是头疼,还说他今儿怎么这么心情好,非要给她作画,原来是做了亏心事。
这个丢脸玩意儿。
苏意是这么想的,然后也就这么说出来了,“丢脸玩意儿。”
--
日头高照,
书房里,秦长坤毫无预兆地对着空处打了个文雅的喷嚏,然后揉了揉鼻子,刚抬起头,便对上长兄秦恭不豫的目光。
秦长坤牙疼,本来他好不容易休息几日,跟娘子正作画,说着话,本在花荫下红袖添香,你侬我侬,偏被兄长揪来书房,对着这堆枯燥文书。
要他说,这难得的休息时刻,就要跟自己的娘子在一起。
他百无聊赖地摇着折扇,试图驱散这沉闷的空气。
案后的人眼皮一掀,秦长坤立刻规规矩矩放下扇子,正襟危坐。
案头文书堆积如山,他只得收敛心神,老实投入进去。
捱到快用午膳时分,外间傅九进来回话。
秦长坤从书卷堆里抬起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精神一振,总算能脱身,他连忙起身告退。
案后的秦恭此时也起身,目光淡扫过一旁摇扇子的弟弟,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可要在这处用饭。”
“不用。多谢大哥。”秦长坤微笑作揖。
秦恭也不是真得要留他用饭,手一摆就让他走。
秦长坤眉开眼笑地摇着扇子往外走,经过傅九时,瞥见他手中捧着的银耳羹,不由感叹,“嫂嫂真是周全,处处想着大哥。”他脚步未停,又回头朝秦恭笑道,“兄长难得休沐,何苦埋首公务,也该多陪陪嫂嫂,赏花对弈,调弄丹青,方是情趣。”
秦恭仍在翻阅手中册子,头也不抬,“那是你。”
温氏不做小女儿姿态,端庄识大体,他亦非沉湎内帷之辈,时间当用于公务正事。
秦长坤觉得他没情调,然后扬长而去。
苏意在自己院中,慢悠悠啜着冰凉的牛乳茶,顺便等着自家丢脸玩意儿回来。
待丫鬟通报了一声,苏意面上笑容灿烂,上前去迎,“表哥~”
“你回来了。”
秦长坤被娘子明媚笑容晃得半边身子都酥了,晕乎乎地任由苏意亲昵地搭上他脖颈。
他低头,声音低哑,神情认真,“表妹。”
苏意点头,待秦长坤低头,凑过来要亲她时,一把揪住他耳朵,“秦长坤,你这个丢脸玩意儿.......”
“哎!冤枉,真冤枉......”
身后的丫鬟赶紧关上门,家丑不能外扬啊。
相较于二房那边的鸡飞狗跳,大房这边则显得格外宁静,甚至称得上沉寂。
秦恭休沐的第一日,几乎全耗在了书房里,不知在忙些什么,总之案牍劳形,直到戌时才舍得出来。
温棠已在暖阁榻上哄着孩子,见他进来,便示意乳母将孩子们抱下去歇息。
夜深烛灭。
两人心照不宣,一个默默挪向榻里侧,一个褪下外衫。
水到渠成间,温棠额间沁出细汗,伏在她身上的男人亦是气息粗重。
伴随着一声闷哼,温棠攥紧了身下的锦褥。事毕,二人去内室稍作盥洗,才重回榻上。
秦恭声音带着事后的微哑,“生辰宴照旧,往年如何,今年亦如何。”
“嗯。”温棠低低应了一声。
翌日清晨,温棠难得睡了个懒觉。
朦胧间,耳边传来孩子咿咿呀呀的稚语。
她懒懒翻了个身,素手撩开床帐一角,晨光熹微中,秦恭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夏姐儿在他臂弯里咯咯直笑,淮哥儿则咿咿呀呀地说着无人能懂的婴语,两只小脚丫还在父亲身上不安分地踢蹬着。
温棠起身的动静被秦恭察觉,他转过头来,
晨光中,她披散如瀑的长发,寝衣领口微松,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肩颈。
她睡眼惺忪,脸颊犹带着枕席压出的淡淡红痕。
望见他,她柔柔地笑了笑,秦恭薄唇稍抿。
这时候,
侍立在旁的周婆子突然低呼一声,眼睛瞪得溜圆,“淮哥儿,尿了......”
秦恭正中。
他手提着两个孩子,腿上一股温热迅速蔓延开来,根本躲不及,低头,对上自家儿子的视线,
小儿在对他瘪嘴,大有一副他敢开口,他就哭给他看的架势。
周婆子已经急急忙忙地指挥小丫鬟,“快拿尿布,还有大爷的替换衣裳,快着些。”
16. 生辰宴
秦恭休假的第三日,
清晨,
淮哥儿因为昨儿晨尿的事情自闭了,小脑袋死死扎进乳母怀里,任谁哄也不肯露脸,只留下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对着险恶的世界。
而秦恭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儿子刺激到了,早晨接手淮哥儿时,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远,惹得淮哥儿嚎啕大哭。
温棠还以为是孩子病了,结果掀开帘子出来,才发现是秦恭在抱孩子,孩子不舒服。
她赶忙让乳母接过来。
今日是秦恭的生辰宴,国公夫人体恤,嘱咐不必铺张,但简单二字落在秦府这等门第,亦是气象不凡。
府中处处透着清凉意趣。
回廊水榭边垂着纱,遮阳又添雅致,院中错落摆放着青瓷缸,新采的粉荷亭亭,翠萍浮水,缸内沉冰,凉气氤氲开来。
宴席设在宽敞的抱夏厅,厅门大开,与庭院景致融为一体。
男宾主桌设在厅内主位,女眷们则在侧翼的楼阁中设席,时令佳肴琳琅满目。
秦恭站在一众人中间,众人推杯换盏,话题绕不开公务,边务,朝中动向。
温棠作为主母,只在开席时随秦恭出来,向众人敬了杯酒,得体地寒暄几句。
厅内喧闹,酒气微醺。
她今日穿着天水碧的夏衫,衬得人如出水新荷,只是那杯酒下肚,酒量极差的她,脸上已浮起抹薄红,
温棠借口更衣,由周婆子扶着,悄悄退了出来,拐进厅旁一个相对僻静的庭院。
几丛翠竹掩映着一座四角小亭,亭畔引了活水,形成一小弯浅池,几尾锦鲤在莲叶下游弋。
此处虽僻静,却也非人迹罕至,只需绕过一段回廊,便是宴席中心。有官员,官员夫人来此小坐透气,或去亭子左边角上的小解房方便,或是拐到旁边的客房净手,喝茶,偷得片刻喘息。
风从水面拂过,带着湿润的凉意,吹散了几分温棠脸上的燥热。
她坐在亭中石凳上。
“大奶奶,用点这个压压酒气。”周婆子将一直端着的红漆托盘放下,上面是一盏精致的白瓷碗,碗中是冰镇的,清甜润喉的梨浆。
周婆子一边服侍温棠小口啜饮,“刚才我可瞧得分明,温知意跟她夫婿一块儿进来的时候,一个走在前头,一个落在后头,眼神都不带碰一下的。”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夫妻关系不和,周婆子是上了年纪的人,对于男女之间这点事,她自认能看出几分端倪来。
周婆子又说,“他们这次回京城,身边可是半个小主子的影儿都没见着,怕不是还没生养?”
温棠倒觉得温知意不生养并非奇事,自从几年前她撞伤了头,身体就完全虚弱下来,上次回一趟温府,看她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去。
旁边的周婆子自觉参透了他们夫妻两人貌合神离的真谛,她不愧是过来人。
“温二小姐?”
一道温润的嗓音,带着微哑,突兀地从斜对面的月洞门处传来。
周婆子警觉,立刻抬起头,侧身挡在温棠面前。
待看清来人面容,周婆子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不喜欢章家的人。
“真是温二小姐。”那人笑了笑。
对方连声喊了她两次,温棠站起身来,脸上因酒意泛起的薄红未褪,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清明疏离。
她隔着周婆子,微微颔首,“章大公子安。”
章明理笑,然后低咳了两声,他身形略显单薄,面色是久病之人的苍白,却无损那份世家浸润出的温雅气度。
旁边侍立的小厮奉上温热的参茶,他却摆摆手,目光依旧落在温棠身上,“经年未见,温二小姐风采更胜往昔。”
温棠不语,周婆子站出来,纠正,“章家大公子,我家小姐早已出阁,请称一声“秦大奶奶”才是正理。”
这左一句温二小姐,又一句温二小姐,不知晓的,还以为她家大奶奶跟他多相熟。
“抱歉,是在下唐突了。”章明理脸上笑容不变,从善如流地躬身一揖。
温棠神色依旧淡淡,只道,“大公子可是席间酒热?瞧着气色欠佳,此处风凉,不如去客房稍作歇息?”温棠叫来秦家的小厮,“引章大公子去东厢清静的客房歇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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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好生伺候汤水。”
这话表面上是体恤客人身体,实际是逐客令,不欲再谈。
章家的小厮表情微变,刚想开口,却被自家主子抬手止住,章明理温声:“大奶奶体恤,是我叨扰了。”
温棠点头,不再看他,由周婆子稳稳搀扶着,径直离开了小亭。
等温棠和周婆子走远了,章家的小厮这才开口,“这温二姑娘如今变化可真大,当初刚被接进京城时,说话还带着股浓得化不开的乡音,穿着打扮上不得台面,连头都不敢抬。现在倒好,通身的气派,跟换了个人似的,方才跟大公子您说话,那眼神,那语气,不卑不亢,半分怯懦也无。”
章明理又咳了几声,望着温棠离开的方向,脸上温润的笑意更深,“你不觉得,她如今这副神态气韵,倒跟一个人有几分神似么?”
小厮一下子就猜中主子说的是谁,“二公子?”
说完,小厮就面露厌恶,一个从乡下接回的庶子,这些年硬是处处压大公子一头,事事争先。
章明理声音轻得像叹息,“到底是差一点就成了夫妻的人。朝夕相对过,耳濡目染久了,性情上沾染些相似的影子,也不奇怪,你说,是不是。”
他抬着头,目光望向温棠离开的方向,失笑地摇了摇头。
庭院深深,翠竹掩映,荷风送爽。
回廊拐角,浓重阴影里,一道身影立在那儿。
傅九悄无声息地从主子身后侧身半步,紧皱着眉头,收回看向凉亭方向的目光。
他小心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侧脸,大爷前襟湿了一大片,深色酒渍洇开,是方才席间不慎泼洒的,本是要引大爷来这边客房更衣的。
刚走过来,便看见他家大奶奶往前离开,傅九的目光再次扫过凉亭。
那是敬武公府的大公子,竟还站在原地,视线胶着在他家大奶奶方才离开的方向,如此孟浪。
傅九又抬头,自家主子爷脸色沉沉。
“
“前面是谁?”主子爷问。
傅九答,“章国公家的大公子。”
“大理寺少卿的长兄。”
17. 温知意
傅九在前引路,
廊前两人闻声转身,章明理眼风一扫,即刻看见了秦恭,他不改温润风范,上前两步,主动问好。
相较之下,秦恭的反应则冷淡许多。
他只略一颔首,目光在章明理面上掠过,眼神疏淡,“章公子吃醉了酒,还是下去好生歇着为好,不必在院子里逗留。”
章明理仍寒暄了几句昔日同窗旧事,然后就由赶上来的秦府仆从引去客房。
小径蜿蜒,竹影婆娑。
章明理身后,小厮忍不住低声咕哝,“秦大人,当真架子大。”
章明理,“简在帝心,自然有他的做派。”
“可前几日,他还与章尧一同宴饮。”
小厮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猛地噤声,垂下了头。
--
傅九引着自家主子到了客房,让底下婆子去准备干净的衣裳。
婆子拿着衣裳进来,秦恭展开手臂,婆子小心服侍他穿上。
他侧身对镜整理衣襟,手指扣着襟前玉扣,“大奶奶现在何处?”
婆子答,“回大人,大奶奶方才在席上饮了几杯,有些不胜酒力,此刻应是周妈妈扶着回房歇息了。”
“嗯”,秦恭整好衣襟,颔首,“着人去禀一声,让大奶奶不必再出来应酬,不过是个寻常宴饮,没那么多规矩。”
“给大奶奶备好醒酒汤,再送些清淡吃食过去,拣她素日喜欢的呈上。”
婆子应“是”。
宴客厅内仍旧热闹,众人高声阔论。
倒是厅堂一角,几个慕名而来的新科进士略显拘束,根基犹虚,几杯酒下肚,神色方才活泛。
“张兄,贺你。”同窗笑。。
张极点头,一饮而尽,酒气将俊脸熏得泛红。
几位年轻人正慢慢活络起来,宴厅却在此时骤然一静。
这几位初来乍到的,下意识循着众人目光望去,有人率先认出,“是秦大人,竟往我们这边走来了,天大的体面。”
秦恭阔步而来,几位年轻人下意识地肃立如松。
“诸位皆天子门生,”那声音沉冷,“登科及第,不过起点。当日乾夕惕,他日为官临事,上报君恩,下酬己志。”
寥寥几句话,勉励之意顿生。
他们神情激动,躬身行礼,“谢大人教诲。”
秦恭又问了几句师承之类的话,考校了几句,方才离开。
直到秦大人身影不在,他们才松了口气,压抑的喜悦浮现出来。
“秦大人竟夸我才学好,前途可期!”
“是说我等,你休要独占了去。”旁边人揶揄他。
“是我等都应砥砺前行,不负韶华。”青年热血,再次举盏。
张极亦觉心口滚烫,旁边一个喝得面红耳赤的同科凑过来,带着浓重的酒气,语带酸意地碰了碰他胳膊,“还是张兄命好啊,高中,立刻就有四品大员愿意榜下捉婿。有了岳家提携,这青云路可比咱们这些根基浅的人快上几重天。”
“兄台休要胡言,功名取之有道,岂是靠裙带关系。”张极眉头微蹙,摇头正色。
那人已醉眼朦胧,笑,不依不饶,“你这小子,这可是京城,状元三年就能出一个,人才,如过江之鲫。你再慢慢熬资历,何年何月才能出头?有老丈人帮衬,你小子就偷着乐吧。”他边说边喷着酒沫,身体不自觉地往张极身上靠。
张极皱眉,伸手就想将他推开,斜里却递过来一方丝帕,清幽淡香随之飘来,张极被那若有似无的馨香恍了下神,抬起头,看到是秦府的丫鬟。
丫鬟,“张公子,擦擦。”
未等张极道谢,丫鬟已微屈膝,转身离去。
张极捏着帕子擦拭衣襟上的酒渍,余光却瞥见地上躺着一个精巧的香囊,是从那秦府丫鬟袖中滑落的,他下意识想开口唤人,却在看清香囊上绣着的小词时,动作顿了顿。
“若是有秦大人这等权贵做大舅子,那岂不是……”
席间不知哪个喝高了的,大着舌头开始胡言乱语。
旁边竟还有人接茬,“平步青云啊!”
张极身形一僵,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趁着俯身整理衣摆的瞬间,捡起地上不明缘由而掉落的香囊,这个香囊不论是做工,还是上面题写的诗词,都不可能是出自一个丫鬟。
回廊幽深的拐角处,
银珠早已等得心焦如焚,她不住地踮脚张望,手指绞着帕子,心中把那恐办事不牢靠的小丫鬟骂了千百遍。
终于看到人影,她立刻冲上去一把拽住对方,压低声音急问,“东西呢?可到章状元手上了?”
小丫鬟被她吓了一跳,忙不迭点头,“银珠姐姐放心。我特意瞅准了,香囊就掉在张极状元脚边,他定然瞧见了。”
银珠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转瞬却蹙紧了眉头,“你说谁?”
丫鬟不明所以,“银珠姐姐,你放心,香囊确实是掉在状元脚边上儿。”
“不是,你刚才说什么名?”
丫鬟讷讷,“就是张极状元啊,今年的新科状元。”
“张极?”,银珠脑中“嗡”的一声,声音都尖利起来,“蠢东西,让你找的是章尧章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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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懵了,可是席间确实就只有他一位状元。
银珠简直气急败坏,一把推开懵住的小丫鬟,她要回去跟小姐说,再想法子重新送一个香囊过去。
银珠转身就急匆匆往回跑,刚冲出拐角,差点撞上一人。
“诶,慢些!”,温知意轻呼一声,扶住廊柱稳住身形,看着银珠惊慌失措的样子,面露关切。
银珠此刻六神无主,又见方才为小姐出谋划策的温家小姐,顾不得许多,便将丫鬟做得蠢事,带着哭腔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那丫鬟说章状元不在席上。”温知意蹙眉,“香囊给错了人?”
她神色陡变,把银珠吓了一跳,温知意看着银珠叹了口气,“你现在这样冒冒失失进去回禀你家小姐,恐怕不妥。”
“那香囊,从选料到刺绣,再到上面的诗词,哪一样不是若月亲力亲为,熬了几个日夜才成的?那份心意......若月的性子急躁,阿喜不过是不小心弄乱了她绣香囊用的金线,至今还下不来榻,你这消息......”
银珠脸色大变。
温知意安慰她,“莫慌。事已至此,与其惹若月,不如将错就错。待日后再寻个稳妥机会,重新送予章公子便是。”
她见银珠依旧惶惶不安,又柔声道,“方才你不是说,错给了今年的新科状元张极么?能高中状元,人品自然贵重,断不会拿着个小小香囊做什么文章。你且宽心,先去回话,就说事情已办妥。”
银珠惊慌地连连道谢,慌忙整理了一下鬓发和衣裙,这才急步向秦若月的院子奔去。
温知意独自立于小亭檐下,美丽面容精致,偏偏眼神淡漠。
她悠悠地转了身,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
温棠自方才离席更衣后,便再没有回到席间,她是秦家大奶奶,自然有这份任性的资格。
其实她回京时,是真的想过放下与秦恭的旧日情分,所以才把平安锁给了温棠,盼着她能转交还给他,可是温棠定然言而无信,她是风光的秦家大奶奶,怎么会容忍夫君对别的女子还心有惦念。那平安锁,怕是早已被温棠随意丢弃了。
她与秦恭,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温棠这个妻子所能比得来的。
她不是想用平安锁挑拨他们的感情,而是她一出现,秦恭就会看向她。
“夫人,“是秦恭身边的小厮来了,“爷请您这边叙话。”
温知意抬眸,漾起了盈盈春水般的温柔,她窈窕起身,“有劳带路。”
他终究是念着她的,甚至不愿让她在这清冷角落多等片刻,便遣了人来请。
18. 男人真天下乌鸦一般黑
“撒手。”
前面一道火红身影在回廊里行走,偏偏后面跟着一个甩也甩不掉的狗尾巴。
“好表妹,小祖宗,你听我解释啊。”
“我真没碰。”秦长坤急得额头冒汗,天地良心,他说没碰就真的没碰。
“她就是走路崴了,我若不扶,岂非看着她摔个实在?”
苏意瞥了眼秦长坤抓住她的手,他立刻松手,赔着笑,“真的。”
苏意哼笑,“那也真是奇了,昨儿你身边伺候的福禄,抱着那么大一摞册子,脚底打滑差点摔个四仰八叉,怎么不见秦大善人您上去扶一把?你那会儿眼睛是长头顶上了?”
秦长坤脸都憋红了,有理还说不清了。
他正想继续开口挽回自己的清白,前面的苏意却懒得听他说了,她扭头,等秦长坤脑袋凑到她边上,她嫌弃地一掌抵住他脑门,然后眼神疑惑地看向回廊另一端的岔路口。
苏意脸色变了变,秦长坤不明所以,还以为表妹终于肯听他解释了,巴巴地凑上去,却被苏意反手捂住了嘴。
她说,“往那边看,仔细瞧瞧,那是谁?”
秦长坤乖巧扭头,眯眼细瞧,“大哥身边的小厮。”
“边上还跟着个女子......,瞧着身段”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意斜睨一眼,他委屈低头,“怎么了?”
“果然,这乌鸦,真真是一般黑。”
就连大表哥这种清心寡欲,端方自持的人也不例外,那前面的女人不是温知意是谁,这人才刚回来,就迫不及待见面了?
苏意心头无名火烧起来,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惹得秦长坤边纠结自己不是乌鸦边追上去。
--
小半个时辰后,回廊深处一处花木掩映的僻静角落。
苏意等了这么久,温知意方才从里面出来。
这下她可真没冤枉大表哥。
苏意面无表情地起身,转身便往温棠院子里去,秦长坤跟在后面追她。
苏意又猛地顿住脚步,不行,她得再观察观察,大表哥又不是秦长坤,要是弄错了,岂不是白白惹大嫂伤心。
苏意想着想着,脚步慢了下来,秦长坤赶紧跟上来,准备继续解释。
--
宴席散尽,内院恢复宁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下人收拾碗盘的轻响。
内院里面,
温棠已经睡醒了,面颊还泛着酒后的薄红。
她酒量浅,席间不过略饮了几杯,此刻头还有些轻微的晕眩。
周婆子一直守在榻边,见她醒了,连忙端来一盏温热的清茶和一碟绿豆糕,绿豆糕是大爷那边吩咐人送过来的。
温棠接过周婆子递过来的凉帕子,擦了擦脸,才拈起一块绿豆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周婆子站在她身侧,刚才在园子里面碰到章家人起先把她吓了一跳,谁知道出去歇息一趟,会撞上以前的熟人啊。
看到章明理那张明显带病气的脸,周婆子有点唏嘘,身为章国公的长子,本该如她家大爷一般入仕为官,可却是个病秧子,这人身子骨一垮,再大的抱负也只能付诸东流了。
周婆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也是,要不是他这个长子身体不好,章国公怕是一辈子都想不起,自己在乡野里还有个儿子。
上回在大爷官衙里见到的那个官员,果然是他,他倒是个运道好的,进城之后便高中,如今俨然是朝中新贵,浑然不是以前在田地里面干活的那个人了。
从前在村里,大夏天,日头毒辣。
一群庄稼汉在地里哼哧干活,他同样着布衣立于黄土垄上,握锄刨地,但个子高,皮肤冷白,
村里小媳妇经过,总会红着脸,偷瞥他几眼,那些一同干活的汉子就打趣他又白又嫩的,哪像个刨食的庄稼汉,合该是贵公子。
这本来是几个惫懒汉子带着酸气的浑话,哪知道还让这几个人给说中了。
还真是给他过上好日子了,早知道她家小姐那时候就不该大中午的给他送饭送水,打扇驱热,还拿新帕子给他擦汗,合该让他好好尝烈日黄土的滋味。
“想什么呢?”
“这么出神?”温棠看着神情恍惚的周婆子。
她语气温柔,“可是累着了,快坐下来歇歇。”
周婆子低头,看见温棠面色红润,小口吃着糕点的模样,突然释怀了。
章尧是显赫了,可她的小姐也不差啊,嫁的是当朝位高权重的大爷,虽不敢说如何浓情蜜意,却也锦衣玉食,安稳尊贵,再不用过那乡间劳作的苦日子。
过去的人和事,就让它过去吧。
--
秦恭的生辰宴过后,国公夫人体恤温棠操劳,免了她这几日的请安。
温棠本可偷得浮生几日闲,但是不知何种缘由,温知意跟她亲近起来,愣是接连给她一日一封书信,每次开口就是在忏悔她当年做的错事,她当年不该如此自私,为了自己而不顾及自己妹妹的幸福。
温棠看完第一封信:......
这已是陈年旧谷子,偏偏她还要一遍遍翻出来晾晒。
若只是追忆忏悔倒也罢了,只是温知意还要在信中夹杂一两句她跟秦恭的过往,每次都是一笔带过,却又从不缺席。
温棠皱眉,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然后视线停留在信中的两个字上面,一顿,她折起信,交给一旁的周妈,“烧了。”
“她的信,不必再收。”
不是忏悔,就是说往事。
温棠都有些好奇了,温知意,自家的日子不过了么?
伯府,
屋内药味依旧浓重,但倚在窗边圈椅上的温知意,脸色难得红润。
她握着笔,嘴角噙着笑。
都说少年情分最真,果真,还是他记挂着她。
自从上次在秦府匆匆见过一面后,秦恭便让人约她在酒楼厢房里会面,菜肴竟是她旧日的口味。
温知意怎能不感动,以至于后来秦恭问起她跟江道二人如何相识,如何生了情意时,她内心竟有了愧,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地将过往道出。
等她再抬起头时,见到的就是秦恭俊美脸上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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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
终究当年她逃婚,让温棠嫁给他,是她对不住他。
温知意面露愧疚,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握笔的微顿,将桌上宣纸迅速收起来。
江道走了进来,“秦恭这些天,都问你什么了?”他开门见山。
江道脸上惯常的儒雅温和此刻不再,沉下脸来,俊美面容甚至略有阴霾。
温知意不答。
江道走过来,有力的手抚上她的双肩,“我在同你说话。”
肩上传来的微痛让温知意心头火起,她讥讽他,“吃味了?”
江道皱眉,温知意还在那儿自顾自地说,“我可不像你,专会偷摸着去会人。我先前问你去哪,你从不回答,可我哪次不是撞见你去找你那好妹妹去了?”
“你别胡闹,燕燕是我妹,是我亲人。”
“是亲生妹妹?不是,是情妹妹。”
江道骤然松开了手,居高临下,“你真是,无理取闹。”
温知意霍然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是,我无理取闹,我就该识趣点,主动让位,让她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做你的夫人,让她给你生孩子。”
“我再问你一遍,秦恭问了你什么事,你,答了什么?”他语气很冷。
“记住,话绝不能乱答。你是在江南认识我的。我姓江,名江道,是个江南商人。”
温知意现在思绪混乱,哪里还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她的夫婿,吼她,在外面有女人,还要别的女人给他生孩子,她快疯了。
江道转身,掀帘而去,再不看她,
温知意流泪发抖,对着上方空气无声凝视,然后疯狂地翻出纸笔,紧接着继续在上面写下秦恭两个字,然后笔一顿,把那两个字划掉,重新写下四个字:正则哥哥。
等温棠再次收到温知意的信时,她正逗弄着摇篮里的一双儿女,对着两个孩子学小老虎叫,嗷呜嗷呜。
周婆子拿着信进来,“说是最后一封。”
温棠让乳母把孩子抱下去,这才分出心思看了眼信,目光掠过被墨迹涂改过的地方,信的内容依旧是那些弯弯绕绕的关心。
待看到最后一行,
温棠缓缓抬起头,周婆子赶紧凑过来,“怎么了?”
温棠抿唇,“去把近身伺候大爷沐浴的小厮叫来,我有话问。”
周婆子应声去了。
小厮很快被带来,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奶奶的问题,“回大奶奶,爷前儿确实受了皮肉伤,是在外头办要紧公务时,遇着了歹人刺客,伤在小腹处,但不碍事,如今痂都落了。”
“在哪个部位?”温棠皱眉,重复问。
小厮,“小腹那儿,但确实无碍。”
小厮刚说完就被周婆子挥退。
温棠手里拿着信,作为妻子,她都没留意这种堪称私密的位置,温知意怎么会知道?
温棠揉了揉眉心,周婆子见状,立刻弯下腰,附耳过去。
温棠侧头,“让人去打听清楚,生辰宴那天,除了明面上的应酬,大爷私下见过谁?”
做了什么?
19. 章尧
是夜,夏虫低鸣
“爷,那夜的刺客找到了踪迹,但在底下人赶到的时候,立刻服毒,没来得及阻止。”
傅九顿了顿,“人,没了。”
秦恭走出官衙大门,手上还有方才从狱中沾染的血迹。
“人没拿住,还让人死了,办事不力,按照规矩罚。”秦恭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擦拭着血污,皱眉。
“秦大人。”官衙大门侧边的树影下,一顶官轿静静停驻,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掀起,一人着绯色官袍从中而出。
随行的仆从提着灯笼往边上让了让,昏黄灯影照映出男子昳丽的面容。
秦恭看见他,停下擦拭的手,“章大人方才归京,便如此勤勉,深夜至此?”
“不敢当勤勉二字。”章尧拱手,“不过是职责所在。”
“人死了,线断了。”
章尧上前一步,“虽断了,却也非全无线索,秦大人心中,不是已有人选了么?”
秦恭点了下头,算是对他这番话的认同。
“秦大人,今夜不妨同审完那要紧的犯人,然后再去临江楼小酌?这是京城新开的馆子,掌勺是江南水乡来的名厨,手艺别有一番滋味。”
“我离京月余,甫一回来,倒时常想起前次与秦大人宴饮之乐。”
“秦大人可愿赏光?”
“章大人盛情,只是亥时已过,内子尚在家中相候。”
章尧恍然,抬手轻拍了下额头,“瞧我,竟忘了秦大人已是成家立室之人,娇妻稚子倚门相候,是我唐突了。”
“那便不打扰秦大人阖家之乐了。”章尧笑着拱手施礼。
秦恭颔首,径直登上自家马车,傅九恭敬地向章尧行了一礼。
马车随即驶入沉沉夜色,
章家的小厮提着灯笼凑上前,觑着主子的脸色,“爷,您整日操劳,晚膳都未用。临江楼那边,酒菜都按吩咐备下了,都是江南的时令鲜物,酒也温上了,不如......”
小厮刚准备继续劝,便被章尧抬起的一只手止住,
灯笼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晃动,方才面对秦恭时的唇角笑意淡去,面容隐在浓重的夜色里,模糊不清。
过了良久,
他才吐出两个字,“回府。”
小厮赶紧上前掀开官轿帘,章尧坐上,小厮准备放下轿帘的时候,
“秦恭之妻,哪户人家的,名叫什么?”
小厮一愣,他是新近才被提拔到爷身边伺候的,平日里这位主子总是唇角含笑,言语温和,对下人也是从不疾言厉色。可不知为何,小厮就是有些害怕主子。
现在表现的机会来了,小厮也不敢面露喜色,毕恭毕敬地回答:“秦家大爷是四年前同温家二小姐结的亲。”
这件事京城中无人不知,毕竟温家二小姐是顶替了嫡姐嫁过去的,当年也曾是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是秦大爷雷霆手段,毫不手软地将几个为首的好事之人痛打,后来才无人敢胡乱传扬。
“名叫什么?”轿厢内传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小厮低着头,“温家二小姐名温棠。”
话落,小厮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悄悄抬眼,想问爷现在是否启程回府。
章尧隔着帘子睨了他一眼,小厮示意起轿。
轿身微晃,平稳地抬起。
轿厢内,
章尧仰着头,靠在冰冷的轿壁上,喉结滚动,他闭上眼,手指带着几分粗暴地扯开了紧扣的领口盘扣。
解开两粒扣子,他方才平复了气息,
章尧缓缓睁开狭长的眼眸,面色晦暗,“温,棠。”
差点忘了,
她嫁人了。
——
亥时末的京城街道,空旷沉寂。
秦恭闭目养神,只是眉头一直皱着。
傅九是跟在大爷身边多年的老人了,如何看不出主子心绪不佳。连章大人相邀都断然拒绝。
怪就怪白日那位温家大小姐,正事不说,非日日说四年前她做错了,既害了大爷,又害了妹妹。
这些话听得傅九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主子找她是正经的公务,结果刺客的事她半句不提,还万分关心主子的伤势,追问大奶奶可有好好照料。
想到这儿,傅九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不该跟她说大爷压根没跟大奶奶提伤,毕竟就是被刀锋蹭破了点皮,流了几滴血,这点小伤,大爷怎么会放在心上,何必说出来让大奶奶忧心。
结果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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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伤的话头一开,温知意更是止不住自己的话,张口闭口就是对不住大爷和大奶奶,最后竟是说出大奶奶当年是有婚约的,因为这事才不得不跟那人断了。
傅九当时站在边上,眼珠子都块瞪出来了,恨不得直接上去捂住她的嘴,偏偏她还在那儿声情并茂,没看见爷的脸色都黑如锅底了吗。
得亏了没指名道姓,要不傅九都为那倒霉鬼捏把汗。
傅九是真怕了这位温大小姐了,只想赶紧结案,什么叫害了大爷啊,大奶奶当年进城,那般温柔淳朴的好性情,谁相处了不觉得熨帖。
这几年,他作为贴身随从,怎么会看不出大爷稀罕大奶奶,依大爷的性子,若对一个人没半点心思,四年前大奶奶冒雨求上门的时候,大爷别说出去见了,连门都不会开,直接轰走了事,更遑论大爷不仅出去见了,还亲自吩咐人去照顾大奶奶病重的娘亲。
傅九摸了摸下巴,
四年前那天,大奶奶人瘦瘦小小的,对着大爷,红着眼眶相求时,大爷可稀罕了,目光愣是没从大奶奶身上挪走。
两人订亲后,
大爷更是金银珠玉,时新衣裳,南方鲜果,隔三差五便打发他傅九跑腿去送。
新婚那晚,更别提折腾到天蒙蒙亮,叫了多少回水。
“大爷,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外传来。
夜色浓重,
内院里,烛火融融。
报春走进来,“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温棠“嗯”了声,并未起身,她今日穿着家常软缎裙,乌发松松挽起,露出小截雪白颈子,手上拿着温知意给她的平安锁,准备待会给秦恭看。
门口的秦恭掀帘而入,
他站在门口,并未立刻进来,反而掀了眼皮,看着温棠。
好半晌,他才抬步进屋,温棠今日不伺候他,看见他进来了,便坐在椅上,端起手边微温的茶水,小口啜饮着。
秦恭自己伸手解扣子,解了两下竟没解开,眉头蹙起,烦躁顿生。
他又把目光看向温棠,这次不等她过来,他几步便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笼罩下来。
“给我,宽衣。”
语气之理所当然,成功地让温棠对他侧目。
20. 秦大爷回家
温棠眼睫微抬,看了他一眼,然后把手里的平安锁轻轻搁在桌上,又将它不着痕迹地向中央推了推,方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他个头是真高,站在她面前,跟墙似的,
她伸手,慢慢地抚上他的衣扣,指尖先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胸前微凉的扣,然后才顺着衣襟,向下滑动。
秦恭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清晰地觉得被妻子手碰到的地方有些痒,
他想说什么,偏偏妻子已经解开了第一颗扣子,指尖灵巧地向下探索,还偶尔抬眼看着他,秦恭喉结滚动了一下,方才回来时的燥消散些许。
温棠褪下他的外袍,搭在一旁的黄花梨衣架上,正要继续探向他中衣的系带,他微哑的声音响起,“我自己来。”
秦恭自己解衣裳,动作快了许多,很快上身就赤条条的。
温棠的目光往他下三路走,下腹那儿真有道浅的已经快看出颜色的痕迹。
她缓缓移开视线,顺手拿起桌上的青瓷茶壶,为秦恭斟满一碗茶水,“爷,进去洗澡前,先润润喉。”
秦恭拿起茶碗,仰头便灌,然后,全吐了出来。
“爷,怎么了?”温棠大惊失色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嘴都烫麻了的秦恭想开口,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但一抬眼,看见妻子惊慌失措的神情,话到嘴边便又压了下去。
“......无事。”秦恭平静地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
温棠立刻转身,又稳稳地倒了一盏新的递给他,“夫君,刚才喝急了呛着,这回慢些。”
秦恭沉默地看着那盏新茶,不好当面拂了妻子的好意,伸手接过茶盏,然后转身将茶放在了离温棠最远的矮几上,背对着她道,“眼下不渴,先沐浴,待会出来再饮茶水。”
“好。”温棠从善如流地应着,转过身去,舒适地在宽大的圈椅中坐下,然后把烫人的湿帕子从手心抽出来,随手搁在一旁,目光落回桌面,手伸过去拨弄了几下平安锁。
等秦恭沐浴出来的时候,乳母也把孩子抱进来了,两个孩子睡的正香,只是抱进来让主子看一眼。
秦恭穿着亵衣,走过去,用手碰了碰两个孩子肉嘟嘟的脸蛋,
都睡的很熟。
很好。
片刻后,他挥挥手,乳母悄声退下。
温棠仍坐在椅上,见他哄完孩子朝自己走来,她特意拈起那枚平安锁,纤长白皙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红绳,翻转,缠绕。平安锁小巧精致,存在感极强。
她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这个平安锁上了。
“手不舒服?”他问。
温棠缠绕锁绳的动作一顿:......
“不舒服,让大夫过来看。”
他这是什么眼神?
温棠不跟他弯弯绕绕了,直直递到他眼前,“爷,这是平安锁。”还是你那青梅送来的。
秦恭坐了下来,目光这时才终于落在了平安锁上,端详了几息,然后看向温棠:“听下人嚼舌根了?不过刀尖擦破点皮,连伤都算不上,不必特意为此去求平安锁。”
秦恭总算知道方才他归家时,妻子为何一直心不在焉地坐在那儿,为他宽衣时动作缓慢得磨人,甚至错把滚烫的茶水递给他,他现在嘴里都是麻的。原来都是因为下人在她边上嚼舌根。秦恭根本没把这种划破点皮的痕迹叫伤口,曾经腹上那道险些要了他命的箭,血涌如泉,在乡野里求生,那才叫伤。
秦恭望着她手上的平安锁,又看了看妻子蹙眉,不赞同他说辞的模样,哑然,觉得她小题大做,但到底还是伸手接过平安锁。
温棠望着他动作随意得像接过一件寻常物件,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装。
毕竟根据温知意的说辞,这是青梅竹马的信物,可是秦恭这种表现,倒更像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在装?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掐灭,秦恭是谁?何须在她面前作伪。
正思忖间,一双带着沐浴后温热湿气的大手猝不及防地穿过她膝弯,后背,猛地将她打横抱起,温棠条件反射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婆子适时进来,剪灭了烛芯。
昏暗里,
温棠被轻轻放在床榻里侧,旁边的秦恭窸窸窣窣地把自己的中衣脱掉,然后立刻翻身到妻子那儿,温棠被他压着。
温棠正想着事情,被他粗鲁的动作弄烦了,反正在夜里,他的脾性一向好得出奇,于是温棠不耐地屈起腿,踢在他结实的小腿肚上,刚踢上去,就好似摁到了什么开关一样,
刚才热情如火,意图明确的男人动作骤然一顿,然后就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去了,
温棠身上骤然一松,但底下冒着凉气,小裤还勾在他指间,
把小裤还给她。
然而秦恭手里拿着她的小裤,背对着她侧躺着。
过了半晌,
他那边幽幽地传来,“你早先......”
温棠皱眉。
可是秦恭说了几个字就没了下文,甚至侧身往外边又挪了挪,两人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
“无事。”他背对着她,“睡吧。”
--
第二日清晨,鸟雀在庭院枝头鸣叫。
几个丫鬟婆子端着铜盆,巾帕,衣物进来,伺候主子们起身。
秦恭对镜整理衣襟,然后拈起几块精致糕点,刚入口,便觉舌根残留的麻意又被勾起,他蹙眉,灌下几口凉茶压下。
丫鬟上前,手里捧着物件,是昨儿晚上那枚金灿灿的平安锁。
丫鬟问,“爷,这个可要系在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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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恭开口便要说不必,看了眼平安锁,摇了摇头,这平安锁都是她们妇人家喜欢求的,秦恭一向不信鬼神庇佑,只信事在人为。
丫鬟见大爷摇头,便想着把东西收起来,但就在她扭头,还未走出两步,传来大爷的吩咐,“系上。”
秦恭神色淡淡,妻子的心意,他也不好拂了。
昨日他也不该在榻上冷待妻子,方才一早起来,他醒过来,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她的贴身小衣,对上她水光潋滟的眸光,秦恭难得地自知理亏,她做小姑娘时便跟了他,将身子给了他,又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内务,处处妥帖,至于那个乡野村夫......
“爷,好了。”小丫鬟系好平安锁,退到一旁。
秦恭回神,蹙着眉,大步而出,
府门外,傅九早已牵马等候,高大的褐枣骏马打着响鼻,等爷翻身上马时,腰间那枚平安锁随着动作轻晃,闪闪亮亮。
傅九瞧着稀罕,他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个平安锁,爷一向不戴这类物件,往年国公夫人和当今圣上送来的都压箱底了。
傅九多看了两眼,莫名又觉得有点眼熟,像是件旧物。
“爷,今日可还去临江楼?”傅九牵住缰绳问。
“不必。”
傅九迟疑片刻,低声道,“江道的夫人,早早就候在那儿了。”
那位温家大小姐,连着几日都准时来酒楼,面色从容,甚至瞧着心情不错,连傅九都快动摇,莫非她那江南来的夫婿,当真清白无辜,是他们查错了方向。
--
温棠去老太太院里请过安回来,在自己院中的花厅里用早膳,几扇槛窗半开着,窗外修竹青翠欲滴。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酱瓜上头撒着白芝麻,油卷炸得金黄酥脆,和刚出笼的,冒着热气的蟹黄汤包,薄皮透亮,隐约可见里面晃动的汤汁。
刚尝完几个鲜肉包子,
外面的报春就走了进来,对着走上前的周婆子说了几句。
然后,周婆子走到温棠跟前,把四姑娘那边传递书信,约期相会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温棠说。
“私相授受的事,四姑娘倒也真敢做。”周婆子皱眉。若成了事,遮掩一番,勉强说成才子佳人的故事,倒也能糊弄过去。若不成,被有心人利用,拿了去做把柄嚼舌根,那就是败坏门风,连累家中所有未嫁的姐妹。
“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倒是给她钻空子了,底下打发过去盯着的人,如何办的事?”温棠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细细擦着指尖沾染的油汁。
“四姑娘那边做的隐蔽,像是府外有人帮衬一样。”
“信已经截下来了。”周婆子把手上方才报春带来的信笺呈上,“瞧她院里丫鬟熟练的样子,应该有段时日了。”
温棠伸手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