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璧引》
1. 凯旋
“王妃,晋陵王凯旋,不出半炷香便到了。老夫人与二小姐一直在催促您。还有……据长安街的探子来报,说王爷此次……还带回来了一个女人。”
陪嫁侍女纤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谢漪施施然放下手中的簪子,神情毫不意外。
今日是晋陵王萧策、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出征归来的日子。
萧策,对比起那张在记忆里已有些陌生的脸,谢漪更记得这个人的履历生平。
她在婚前便对他的名字耳熟能详。
当今世道,新朝始立,根基不稳,民不聊生。凡是举着“清君侧”旗号造反的藩王,大多都会任用士族出身的子弟,以求通过士族门第的认可,让其所作所为“名正言顺”。
而天下士族又分为“五姓七望”,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随着其余几族的站队错误、族内子弟大多战死等缘由,如今大梁初立五年,还维持着世家大族威望和地位的,仅仅只有陈郡谢氏这一支。
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谢氏从来都是持观望态度,但并不妨碍谢氏的族人遍布各方势力的每一个角落,可以说无论是谁当皇帝,都能护的住谢氏的满门荣耀。
但也正因为是乱世,过去用人只看门第的集权者渐渐发现,那群锦衣玉食养大的贵族子弟只会纸上谈兵,真正能带兵打仗的,还是那群从蝼蚁里厮杀上来的寒门庶民。
萧策便是这样起的势。
他本是颍州人,少时与母亲逃难,为了争一口粗面馒头、不被饿死才参的军,尔后跟随本朝开国皇帝东征西讨,杀匈奴、击南朝,硬生生凭着一身军功被封了晋陵王。
现如今开国皇帝新丧,幼帝登基,谢漪的父亲虽被先帝三顾茅庐聘为帝师,贵不可言,却也知道士族势力日渐式微,而寒门出身的武将们也需要世家的支持。
而要论新朝最出类拔萃的武将,当属萧策。
细数有史以来的异姓王,似乎没有哪一位有好下场,随着天下逐渐太平,帝王会越来越忌惮武将,害怕他们功高盖主,更害怕自己谋权篡位得来的皇位,也被人谋权篡位地夺走。
在这种情况下,谢氏选择了萧策,而萧策也选中了谢氏。
一个需要武将给予的庇护,一个需要文臣给予的善终。
于是谢漪,便成了萧策的妻。
“知道了,你去回禀老夫人,就说我稍后便到。”
“是。”
纤云退下了。谢漪任由另一名侍女飞星给自己换上一件正红色衫裙。
她向来喜欢穿红,长裙盖过小腿,胸口处略微收紧,松垮之中勾勒出女子曼妙的曲线,铜镜中的一张脸艳色惊人。
梳妆打扮好后,谢漪这才不紧不慢地踏出弦月阁,朝着晋陵王府正门的方向走去。
今年是她与萧策成婚的第四年,前两年他便时时在外征战,偶有回来也是宿在后院的妾室房里。即使去弦月阁找她,也不过是走走过场。
而第三年,旧齐后主与残党在南边立了新朝,频频进犯,萧策奉新皇之命,掌军歼灭南齐余孽,更是一年未着过家。
如今大胜归来,只怕朝廷的奖励这几日便会如流水一般送来。
思及此,谢漪的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这人每每回来都要浪费她许多时间,如今又要花好些日子去整府中库房了。
思索如何萧策回府之后如何安排的功夫,谢漪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口。
只见入府长长的廊亭里,已站有一排打扮的花花绿绿女子,她们个个都踮起脚来望,若不是不合礼数,只怕是已经冲出去寻人了。
这些都是萧策纳的妾室。
谢漪到时,拥挤的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路,她因此顺遂走到为首的老夫人面前,行了个不算太恭敬的礼,“母亲。”
被她唤作“母亲”的老夫人抬头,只见一红衣女子行至自己面前。
对方的打扮不算细致,一看便没花费多少心思。腰侧佩有一从不离身、象征谢氏身份的凤凰图纹黑玉,整个人气质懒散,瑞凤眼轻掀,大有几分睥睨一切的意味。
萧老夫人十分不满道:“策儿一年未归,如今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你怎么来的这样晚?”
丈夫外出征战一年,身为妻子的她却姗姗来迟,态度做的还不如妾。
“是呀,大嫂,我大哥和你都那么久没见了,都说久别胜新婚,我在大嫂身上却是看不出来呢。”一直站在萧老夫人身后的绿衣女子忽然出声。
她是萧策的妹妹,名为萧筝,正是碧玉年华。
谢漪站直了身子,闻言,她垂了垂眼:“母亲,王爷距离王府还有许长一段路,儿媳自当以为不急。”
“好一个不急。”萧老夫人的眼神自谢漪平坦的小腹上扫过几轮,有些嫌弃道:“你是不急了,我可是还急着抱孙子呢。”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如同蚊子般若有似无地抱怨道:“成婚四年不见一点动静,说是什么世家贵女,不还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现如今站在她眼前的,首先是她儿子的妻,萧家的儿媳。
就算她谢漪是钟鸣鼎食大士族出身的贵女、陈郡谢氏嫡系这一代唯一的女儿,也应当尽妻子的义务,早日为萧家开枝散叶。
“母亲说的是。”谢漪攥紧了手中帕子,神色却是如常。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四年,就算不习惯也该习惯了。
萧老夫人抓着小女儿萧筝的手,母女俩见到谢漪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脸上都不由得挂上得意的笑,仿佛取得了极大的胜利。
站立于三人身后的那一堆莺莺燕燕,此刻也自觉噤了声。
说到底,谢漪平日里对她们算不上有多好,可月银衣食却从未短过,比起那些动不动就发卖小妾的主母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可王爷一向最是孝顺,萧老夫人看王妃不顺眼,她们谁人敢帮忙出头?
于是她们不约而同垂下头,乖乖地等候着家主的归来。
对于她们的心思,谢漪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天萧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
带回了传闻中那位与他一同长大、情比金坚的青梅竹马。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心道。
众人各怀心思地等候着,然而却没等来萧策,只等来了他的侍从明光。
“回夫人,王妃,王爷被陛下召进宫中,让奴先行送白姑娘回府。”
明光禀报完毕后,老夫人眉间的不悦骤然散去,疑惑中带上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动,“白姑娘?”
萧筝抢话:“哪个白姑娘?可是少时曾与我阿兄有过婚约的那位?!”
语罢,挑衅一般地看向了谢漪。
萧策不在的时候,她们母女二人常常用颍州话交谈,然后再齐唰唰用这种眼神看着谢漪,仿佛在怜悯她听不懂。
“回老夫人和二小姐,正是。”明光对老夫人和萧筝拱了拱手,“白姑娘一路舟车劳顿,加之身体抱恙,奴私做主张先将人带去了厅后侧房休养。”
谢漪只一如既往地装作不知,询问道:“……王爷是如何说的?”
明光行了个更加恭敬的礼:“回王妃的话,王爷托奴将信笺交于您。”
谢漪接过一看,[白姑娘与本王相识于年幼,如今新寡,无枝可依,本王理当照顾其余生。具体当如何,还望王妃定夺。]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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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责任都推到她头上了?
妾室们不约而同地暗暗打量着谢漪的反应,目光中夹杂着些许感同身受的同情。王爷此行出征凯旋,不曾理会过明媒正娶的王妃,反而带回个新寡的青梅。
若是换了旁人做王妃,只怕早已经一根白绫给人腾位置了。
好的很。
“既然王爷发话,那便先见见那位白姑娘吧。”谢漪恭顺地搀起老夫人的手往正厅走。
老夫人自打听说那位白姑娘来了之后,脸上的笑意便藏不住,心中更是没了平时的弯弯绕绕,便也任由她若不喜的谢漪搀着她健步如飞。
那白姑娘是她自幼看着长大的,温婉贤淑,比起谢漪,自然是对方更为孝敬恭顺。
萧筝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这位心目中的嫂嫂。
……
众人在正厅中见到了那位白姑娘。
她一身素白,耳边却是别了一支栀子花,黑发如瀑地披散在肩头,面有愁容,尚泛着泪光的眼尾微微发红,一看便是新寡。
俗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看来这白氏深谙此理。
有穿堂风吹进大厅,她似站不稳一般跪了下来,绵绵地行了个礼,“民女白柳絮,恭请老夫人安,王妃安。”
“哎哟喂!我的乖乖啊!快快免礼!”正席之上,老夫人连忙心疼地让人将白柳絮搀扶起来。
站立于老夫人身侧的谢漪挽去额间的鬓发,听不出情感道:“真真是我见犹怜。母亲,您打算如何安顿这位白姑娘?”
老夫人努了努嘴,“你说呢?她可是我儿的青梅竹马!自然是择日抬为侧妃,往后搬至云栖堂侧间居住哇!”
若是当年她儿与白柳絮俩成了,如今还有这谢氏女什么事!
云栖堂?!
一旁站着的其余侍妾听了心下皆是一惊。
要知道那云栖堂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王爷起居的地方!
现下老夫人让那寡妇直接搬进去,对方与王爷青梅竹马,又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夫人难不成是想让王爷夜夜独宠此一人吗?!
谢漪却是点了点头,摆出了正室应有的大度,“那便听母亲的,儿媳这便去安排。”
“多谢老夫人,多谢王妃……”白柳絮起身,柔柔行了一礼,又垂下一滴清泪。
“无需多谢,既然白姑娘来了,那便好生在此等候王爷吧。”
谢漪说完,便以安排白氏为由,带着两个陪嫁侍女便离开了正堂。
白氏望向谢漪远去的方向,心下有些酣畅。
早就听闻谢氏女倾国倾城,如今看来传言不假。
可就算是那样尊贵的女人,抓不住丈夫的心,又有什么用呢?
老夫人依旧沉浸在喜悦中,她牵着白氏的手笑眯了眼,只盼着对方早起替萧策生下一儿半女。
……
夜畔,谢漪方才沐浴更衣完毕,尚未完全干透的黑发垂至腰间,只着一身浅红色寝衣便走出浴房。
却见一男子正捧书坐于她的一方软榻上,对方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生的是英武高大,鼻骨上的一处黑痣更是给他的肃然添了几分俊惑,恰到好处。
见她出来,眼神便直直地扫了过去,目光中是连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惊艳。
“王爷怎的来了?”谢漪皱着眉,下意识裹紧了自己的寝衣。
“本王出征归来,特来看望自己的王妃,有何不妥?”萧策将书放下,一旁侍女自觉退出房中。
烛火摇曳,他行至谢漪面前,右手指骨勾勒缓缓出她的下颌,行至她胸口之时,却蓦然收紧——左手从身后拿出一男子外袍,尾音挑高道:
“倒是王妃,一年不见,怎的寝房里有他人衣袍?”
2. 兄妹相见
萧策莽夫一个,一张脸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叫人看不穿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谢漪强行镇定,双目直直地盯着萧策,语气平静道:“我阿兄的,先前他差人来送我旧时衣物,许是下人不注意,将他的也一并送来了。王爷以为如何?”
“不如何。”萧策点头,松开手,那件衣袍顺势坠地,沾染尘埃。
一瞬间,她目如尖刀,直直地扫向了萧策。
一个在过去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低贱之人,如此糟践她兄长的衣物,莫不是想死。
萧策没理会她要将自己碎尸万段的眼神,而是背着手走到谢漪房中正对床榻的那幅画前,悠悠道:“今日白氏一事,王妃贤惠大度,本王很是满意。”
这幅画虽未画完,但一看便是出自谢漪之手。他的妻子似乎很是喜欢画人物肖像,这幅只完成了一半的画作上有一裸.身薄肌男子,左胸处的一颗小痣极为显眼。
谢漪眼见萧策盯着那幅画,心下一惊,连忙朝侍女飞星使了个眼色,叫她找准时机将那副画搬走。
“王爷满意便好,白氏可怜,王爷理应多去看望她。”
她向来是这般乖巧懂事,令萧策这个作丈夫的很是满意。
他道:“本王今夜来是有正事的。王妃,已经一年了,此次回京,按照常理,本王明日也该陪你回一趟谢府,见见岳丈与你阿兄了。”
阿兄?
谢漪原先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方才的怒火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心中已然开始盘算明日见阿兄要穿的着装。
萧策见妻子霎时变脸,原先还无甚表情的眉眼瞬间浮现出几分笑意。
萧策不知,还当是她思念家中父兄,只觉得谢漪出嫁多年还想着娘家,当真是长不大。
成婚这四年来,萧策一直记挂着子嗣一事,如今凯旋,自然是在弦月阁留宿。
二人阔别一年,已然有些陌生。谢漪知晓他和那白柳絮回京路上就没分开过,只当他在这方面已经餍足,便自顾自合衣睡下。
却不料她刚要睡熟,萧策就翻身而上,等到她清醒过来想要反抗,身上早已空无一物。
窗外鱼池锦鲤乍动,荡漾出一圈一圈涟漪,水花成片。更深露重,鱼儿率先吃不消,一转眼躲进了幽深的夜色里。
谢漪被他折腾了整整两个时辰,连说话的力气都无,更别提沐浴。只能任凭萧策在她颈间撕咬。
“王爷。”她仰头,忍无可忍道:“可否下去?”
萧策施舍般让她休息了几秒,而后拍着她的脸颊,混不吝道:“我是你丈夫,无论我对你如何,你都该受着。”
谢漪缄默不语。或许她方才就不该开口。
荒唐过后,二人分别睡在床榻的两端,后半夜相敬如宾,一夜同床异梦。
*
次日一早,萧策先行起床,仅仅是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谢漪,便匆匆换了朝服往皇宫的方向赶。
他行军打仗多年,从不曾睡过懒觉,如今甫一回来便险些误了早朝,真真是美色误人。
……
朝会眨眼便过,萧策今晨被天成帝大肆夸赞,一时间风头无两。
文官们愤愤报团,想着如何找个由头参晋陵王一本。武将们却早已将萧策身边的位置围了个水泄不通,那阵势叫一个大。
萧策本想迅速走人,但身旁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故而只得按捺住回家的冲动,沉声道:“你们拦我的路作甚?难不成都不回家吗?”
副将宁怀远道:“王爷,我们家中可没有娇妻美妾,不似王爷那般可享齐人之福!”
众人笑作一团,萧策的眼皮抽了抽,却听得副使赵阖吉道:“王爷,陛下方才说要为咱们此次大胜办接风洗尘宴,不知能不能趁此机会一睹王妃芳容啊哈哈哈!”
“就是就是,王爷成婚四年,我等还不知王妃是何模样,听说那谢氏女国色天香,王爷怎么着也得让兄弟们开开眼吧!”
“王爷!您就不要再金屋藏娇了!”
众人叽叽喳喳许久,萧策被烦的不行,这才勉强答应道:“行,我这回将她带出来。”
谢氏女之于他是安分守己的妻子,打理家事的管家,更是能彰显他男子荣耀的锦上花。总不能娶了只花瓶就一直在家里放着,也是时候带出来让众人羡艳一番了。
“王爷真大度!”
又是笑声成片。
晋陵王府的马车载着萧策回了王府,又将早已等候多时的谢漪载上,二人一同前往了谢氏的家宅。
“阿兄!”
甫一下马车,谢漪便飞扑到了兄长谢泫的怀中。
二人顺势结结实实地抱在了一起,谢漪红色衣裙深深地陷进了谢泫宽大的袖袍之中,谢泫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后颈。
他们衣摆缠绵,迎风拥立,落在萧策眼中,便是兄妹和睦。
“真真是兄妹情深。”萧策由衷感慨道,不觉有丝毫不妥。
他与萧筝,也是自幼一起长大,但论及兄妹情谊,却还比不上谢氏双璧一半。
不过手足之间,相处方式本就各有不同,他自是理解。
“他兄妹二人一母同胞,感情甚笃,幼时就喜黏在一起,让王爷见笑了。”
谢氏家主、当今帝师谢珣颔首拱手,花白的胡子在风中摇摆,谢珣朝他引以为傲的女婿萧策笑道:“晋陵王,请。”
“岳丈大人客气了,请。”
谢家老宅坐落于上京最繁华的地段,内里却大有乾坤。以水墨色为基调拔地而起大片园林,屋檐栋柱萃满朱砂,亭台水榭,雕梁画栋,无一处不彰显着陈郡谢氏的繁华。
萧策与谢珣有说有笑,穿过游廊,一路踏至内厅,谢漪与谢泫则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
二人腰间的玉佩一左一右地系着,一枚是凤凰图纹黑玉,一枚是蛟龙图纹白玉。行走时,两枚玉佩随着贴紧的步伐不时碰撞着,磕出清脆的声响,悦耳如山涧飞泉。
偶尔侧头交织,两双如出一辙的眸中皆是潋滟一片。
步入大堂的玄关处,画有谢氏三人的等身图。这起源于坊间流行起来的“全家福”,是一种将家中众人画在屏风或墙壁上的习俗,意在体现家庭圆满。
相比起陈郡谢氏府上的底蕴深厚,雅俗共赏,萧策的府上就显得粗鄙许多。萧老夫人到底是乡野村妇,审美“独特”,也不管是否和谐,只将贵的物件儿一股脑的都摆了出来,活脱脱暴发户做派。
联想至此,谢漪心中是一万个看不上,不由得发出一声冷哼。
“阿月,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谢泫俯下身,对胞妹轻声问道。
“阿兄,今夜我不回去。”她埋怨道:“我知父亲定不会同意,可晋陵王府我待着不舒服。”
看着她气呼呼的模样,罕见的小儿娇憨,谢泫勾了勾唇角。
然而从她洁白的脖颈顺势看去,却隐约看到了她衣领下被男人播下的青紫。
男人是谁,不言而喻。
谢泫收回目光,抬手替她拢了拢。
他谢氏捧在手心上的珍宝,却被那出身卑贱的粗人如此对待。谢泫心中,恨不得此刻将萧策千刀万剐。
“阿月放心,我自当与父亲说。”谢泫顺势拍了拍她的手,谢漪连忙抓住,二人在谢珣和萧策身后紧紧相贴。
内厅大堂,金丝楠木的桌子整整齐齐摆放着,上好的苏绣屏风立于椅后,一幅山水画堪正挂于内厅中央,萧策一眼望去,只见落款是那位前不久才因旧伤复发去世的开国皇帝。
众人款款落座,谢珣落主位,萧策于他对面。碍着父亲在场,谢漪只得坐到萧策的左侧位置,谢泫则是不着痕迹地坐到了她的面前。
“王爷请用茶。”侍女恭敬地奉上茶盏,萧策扣了扣桌子,示意侍女摆在桌上,似乎是并不想与其有肢体接触。
这一幕落在谢珣眼中,不由得心下大悦,连忙对谢漪道:“阿月,还不快为你夫君斟茶。”
妻为夫纲,他妻子贤良淑德,因而去世后谢珣便一直未曾再娶。而他的女儿既已嫁人,理应如同她的母亲一样,作贤妻良母的表率,不可为他谢氏丢人。
“是。”谢漪知晓父亲的个性,婚后,她被三纲五常教的学会了低头。
谢珣这才开口道:“此次剿灭南齐余孽,还我大梁海晏河清,晋陵王功不可没。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谢珣举起茶盏,“以茶代酒,敬王爷。”
作为谢氏家主,谢珣虽已近不惑,头发花白,却依然能窥见他满身风骨,沧桑之外,可见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岳丈大人,客气了。”萧策举起茶盏,回了个客套的笑,目光却止不住望向谢氏一双儿女。
谢漪是他妻子,谢氏这一辈最尊贵的嫡系贵女,貌美无双,萧策与她成婚四年,同床共枕无数回,只盼她早日为他诞下长子,开枝散叶。
而她那位兄长谢泫,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尚书令,萧策听闻他四岁作词赋,七岁名满京华,一身才学,文武双全,君子六艺样样精通,闻名天下。
加之有谢氏光环,满上京对其百般讨好趋之若鹜,大有众星捧月之势。
萧策知晓,此人不可小觑。
然,既是大舅哥,萧策自然是巴不得对方越厉害越好。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着共同的利益,同舟共济,方能荣华百年。
“请。”他亦一口饮尽。
其实萧策是很喜欢来谢家的,谢珣对待一双儿女极好,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不似他家。
谢泫也敬他,“晋陵王既已回京,还请好生在府中休养,吾妹娇纵,不妥之处还请王爷多担待些。”
萧策知晓他大舅哥对妻子的关爱,如此这般的话听了无数回,却也不恼:“尚书令大人哪里话,阿漪是我发妻,夫妻之间,理应互相包容。”
“如此便好。”谢泫轻笑,“只是王爷与吾妹成婚四载,尚还未有子嗣,本是家事,我不便多嘴,但还是想请问王爷一句,后院的成群美妾,是否该遣散一些?”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
男子妻妾成群再是正常不过。更何况像萧策这样的武将,在那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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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求,定然比寻常男子还要多一些。
因此在婚前,他的后院里就有不少的通房小妾,与谢氏联姻后,虽是有所收敛,却也带回了不少战友的遗孀寡妹,可谓是艳福不浅。
谢珣听了这话,倒是无甚反应,毕竟这世代,不是人人都像他谢氏子孙一样高风亮节。
区区通房美妾,卖出去还不如半头羊值钱。落在谢帝师的耳中,不过是今日女婿多吃了几只鸡一样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对女婿劝道:“吾儿闻音说的对,漪儿嫁给王爷也近四年了,身为正妻,若是再不诞下麟儿,只怕外面的风言风语,会污我谢家清誉。”
萧策当然知道谢珣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当即起身,拱手恭敬道:“岳丈大人放心,子嗣一事,漪儿确实应当加把劲儿。但萧某发誓,在漪儿未有子嗣之前,我后院的女人肚子都不会有动静。”
后院那堆美妾,都是卑贱之人,不配为他诞下长子。
他萧策只因出身草莽,就算无论哪方面与世家子弟相比,都更有胜之,却始终因着家世低人一等。因此,他嫡长子的生母,只能是当今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谢漪的肚子没动静也没关系,他可以等。反正妻子爱极了他,生儿子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为人诟病的出身所带来的一切,都不会再让自己的骨肉重蹈覆辙。
谢泫依旧温和道:“可是我听说,王爷此次回京,还带回了个寡妇,这又是何说法?”
萧策低头,诚恳道:“柳氏乃我同村青梅,此次回京,途径老家,听闻她新寡,婆家待她苛刻,于心不忍,便将她带了回来。”
若是谢漪问他,他不会解释半句。但谁让妻兄权倾朝野,又满心都记挂着这个妹妹呢。
萧策自然是允许了佳婿。
谢泫挑眉:“既是青梅竹马,王爷打算给她什么身份?”
萧策:“昨日我被圣上召进宫中,待回到府中,漪儿已将她安排好,不日便抬成府中侧妃。”
言外之意是,你妹妹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当大舅哥的,再问下去就没意思了。
谢泫了然,不再开口,如玉的面庞上不见半点不悦。
“那便好。”谢珣端起茶盏,长饮一口,状若不经意道:“圣上昨日匆忙召王爷入宫,可是有要事相商?”
这才是二人今日相见的真正目的。
萧策回到位置,端正坐好,双手搭放在双膝,正色答:“是。殿试方才结束,陛下与我商议了授予官职一事。恰逢太后四十又五寿辰,陛下准备大办,就连远在青州的长乐郡主也会进京贺寿。”
长乐郡主乃先帝亲信之女,上回进京,还是五年前的事,如今千里迢迢前来贺寿,足以见得此次寿宴的重要性。
谢珣了然,萧策却继续道:“可太后娘娘却说自己只有一个心愿,便是在千香寺祈福多年的柔达长公主接回宫。”
柔达长公主,开国皇帝的掌上明珠,天下无人不知。
但比起她的身份,她与太监的那段旷世奇恋,倒是更为人广知。
正是如此,先皇容不下一个抹黑皇室的公主,便以祈福的名义将她送出了宫,让她与生母太后不复相见。
如今先皇去世,幼帝登基,太后娘娘把持朝政,大权在握,最想做的事,自然是迎回心爱的女儿。
“呵,太后娘娘男宠三千,我还以为她都忘了自己有个女儿呢。”沉默许久的谢漪终于发声,谢泫抬眸看向她,却只看到她眼神中的一片冰冷。
谢珣未曾理会女儿,只对萧策道:“既如此,陛下的意思是让王爷去迎回帝姬?”
“正是。”萧策点头。
“父亲,王爷,我乏了。”谢漪起身,朝谢珣行了一礼:“请父亲容许我先回房中小睡片刻。”
又对萧策道:“王爷若不嫌,今夜可在谢府用饭。”
见她做足了礼数,谢珣亦不再苛求,反正他们在聊朝廷之事,女子在场反而碍事,便对她摆了摆手,“去罢去罢。”
转头又对萧策歉意道:“小女娇纵惯了,又让王爷看笑话了。”
萧策看着那转身离去的倩影,黑白分明的眸中倒映出她婀娜多姿的身躯,一摇一曳,看得他喉间发紧,只觉昨夜索取不够。
“岳丈大人养女有方。”
他虽对谢漪无甚感情,却也不得不承认,谢漪的确貌美无双。更别提她还对自己一往情深……
看来今夜,他得为嫡长子的出生努努力了。
这一幕落在谢泫眼中,却是格外刺眼。他嘴角挂着世家公子清润的笑,然这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闻音起身,朝二人拱了拱手,“父亲,吾亦有公事在身,先行一步,待到用膳之时再来款待王爷。”
语罢,朝谢漪的方向转身离去。
一时间,内厅只剩萧策与谢珣。
二人围绕着柔达长公主回宫一事商议许久。
终于,两个时辰过去,萧策忍无可忍,率先起身,朝谢珣告别道:
“岳丈大人,我想先去看看漪儿如何了。还请问她的寝房在何处?”
3. 青梅有孕
谢漪踏入近水楼台,这是她的寝房,尚未出阁时,她与谢泫曾日日夜夜宿在此处。
只可惜父亲做派老成,不允许她在没有萧策的陪伴下回家,生怕别人说闲话,因此她已经一年有余没见到阿兄,更没机会回过自己少女时期的寝屋。
如今乍一走进,只觉处处是回忆。
只是,还不等她换下寝衣,便听得一道关门声,窗外站立的侍女皆被遣退。
谢漪猛地一回头,只见谢泫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她摆放在桌上的玉佩,正放在指尖把玩。
“你——”她下意识要飞奔过去抱住他,却又生生忍住,思及方才事,谢漪当即换了副冷脸道:
“哼,谢闻音,你不去陪你的太后,来我这里做什么?”
见不着面的一年里,二人只能通过信件互诉思念,但谢漪一边看着信里的绵绵情意,一边听着她兄长和太后传满上京的风言风语,只觉得割裂。
谢泫一听此话,眉眼处登时染上笑意,他本就是世家这一辈最出众的公子,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无一处不透露着高门显贵的从容。
“阿月这是吃醋了?”谢泫放下玉佩,不顾谢漪的反抗,将其强行搂入怀中,低头深埋她芬芳的脖颈。
谢漪下巴依旧高昂,任由他抱住,沉声问道,“阿兄与太后的关系,可是真的么?”
上京盛传,她阿兄至今不娶,只因入了太后的眼,太后每每召见尚书令谢泫,都是为了与其亲热。
谢泫开口,“阿月放心,你只需记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
谢漪不解,“为了我们?依我看阿兄没必要与她虚以逶蛇,何不拒绝她的召见,免得听那些风言风语。”
谢漪忿忿地想,父亲一向苛责古板,谁承想都管到她身上了!
兄长和太后的流言都传成那样了,也不见父亲出来管管!
“阿月莫急,不久后你便会知道。”谢泫将她打横抱起,抱到了近水楼台的小院内。
谢漪这才发现,小院中已然多出了一架秋千,长藤绕匝,被风吹的咯吱作响。
院中仆从都是二人心腹,对他们的关系不会说漏一个字。
已至傍晚,夕阳漫天,谢漪被谢泫放到了秋千上,双生子忍俊不禁,唇齿交缠许久。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许久后,谢泫凑近她耳垂,轻咬一口,道:“我已在长安街外买下一处五进新宅,往后即使萧恨水不在家中,你我二人亦可相见。”
恨水,是萧策的字。源于萧策是土生土长中原人,当初与先帝攻南蛮时在水战上吃了亏,连做梦都在骂那片湖泊,高祖皇帝挪揄他,便为他娶了了“恨水”之字。
“五进?”谢漪惊讶出声,“区区五进的宅子,岂不是委屈了阿兄?!”
“谈何委屈?”谢泫失笑。
他的妹妹不谙世事,不知这寻常人家无数张嘴,有一户一进宅子便已是心满意足。王侯将相的府邸也不过四进四出,他谢泫一个人住,五进的新宅她还替他委屈。
谢泫拿起她的手,放在秋千两侧的藤绳道:“只要能与你相见,就是刀山火海也下得。”
“我愿与阿兄同往。”谢漪扬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她有她的骄傲,这世间最好的男儿与她心灵相通算是其一。
谢泫轻笑,绕至她身后,温柔问道:“可扶稳了?”
谢漪点点头,“嗯”了一声后,谢泫这才开始推她。
荡秋千,虽比不上她年少时男扮女装,策马踏上京痛快,却因着谢闻音的陪伴,叫她跌宕了一年的心逐渐安定。
忽而灵感上涌,谢泫叫来侍女代替自己继续推秋千,又命书童取来笔墨纸砚,对着秋千架上的妙龄女子,开始在纸上执笔勾勒。
谢漪亦是没个正形,没在秋千架上待上多久,便开始跳起了舞。
紫霞满天,天空中已然挂起星辰。一人舞姿轻盈,如同掌上飞花,另一人被书童伴着研墨作画。二人有说有笑,近水楼台内,一片欢声笑语。
萧策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规格堪比皇宫御花园的庭院,竟只是世家嫡女未出阁时的小院一角。
奢靡至此,难怪养出谢漪这么位不谙世事的世家女。
“晋陵王万安。”侍从们率先察觉到萧策的出现,纷纷行礼,整整齐齐跪坐一片。
世家重礼,谢氏亦如是。新朝始建之时,礼崩乐坏,高祖皇帝便是选中谢珣为大梁修订《礼册》。因此,看到面前这齐攒攒的人头,萧策并不意外。
“不必多礼。”他点头道。
谢泫亦提着笔侧身看向他,笑容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晋陵王。”
“大哥。”萧策罕见笑了笑,“方才那是当着岳丈大人的面,如今仅你我兄弟二人,大哥不必多礼,唤我小字便好。”
萧策径直走到谢泫的身后,看到他不过是随意几笔,便将谢漪的轮廓勾勒出了个大概,犹如神来之笔。
“那好罢,恨水,你且看这幅画如何?”谢泫对他问道。
萧策不懂画,琴棋书画,都是世家子弟的虎翼,与他牛马风不相及。
“妙极。”他淡然答道。余光却不禁望向她房中。
近水楼台寝屋处,放眼望去是一张屏风。萧策清晰地看到,那屏风之上,画的是谢漪与谢泫并肩而立,二人容貌有三分像,一看风格便是谢泫的手笔。
而谢漪自打萧策踏入这处,便停了脚步。
“王爷看得懂画么?”她走上前来,接过侍女递上来的热手帕,慢条斯理道:“看都看不明白便胡乱夸奖,王爷可真会哄人。”
萧策解下自己的斗篷,上前为她披上,“哪里话,本王的王妃仪态万千,容貌无双,大哥妙笔生花,我如何胡说了?”
“嗯。”谢漪与谢泫对视一眼,谢泫接过话茬道:“一年未见,王爷倒是博学许多。”
他是武将,出身寒门,能认的字已然不容易,她没想到对方能一下子蹦出这么多词语。
谢漪眼中的嘲讽简直快要溢出来了,谢泫连忙转移话题,“想来晚膳已备好,不好让父亲久等,咱们一同前去用膳吧。”
三人在成群侍从的跟随下来到膳堂,此处置有假山假水,背景是谢氏独爱的园林布置。谢泫得空时,会邀其他世家子弟来此饮酒作乐,美称曲水流觞。
萧策是个粗人,即使听着高山流水,也不会因此细嚼慢咽一些。
谢珣很是喜欢这个女婿,因此即使他沉默少言,落在谢帝师的眼中,也是稳重。
圆桌石台,宽敞至极,石桌面上,谢漪的手被用完饭的萧策紧紧抠住。石桌之下,她的脚却在不安分地蹭着谢泫的小腿内侧。
谢泫决心将君子端方贯彻到底,鼻息却不受控制地愈发厚重。
一张膳桌,四人同坐,各怀心事。
快到散席,谢泫似是随口道:“天色已晚,王爷不妨在我谢家府中住下,明日一早再回。”
谢珣轻抚长须,久久不言,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合规矩。
近年来世家地位日渐式微,他也开始学着民间一些习俗,好叫人觉得他谢氏接地气,打消天子疑虑。
凡是行事,都担心是否不妥。
谢泫连忙解释道:“民间舟车不便,女婿回门,在岳家住下,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他身为尚书令,对民间之事比谢珣知之甚多。
谢珣这才点头:“既然如此,王爷何不落脚寒舍,谢氏自当尽力招待。”
谢漪亦是满怀期待地看向萧策。
她想在家住,她想与阿兄在一起,她不想回到处处嫌恶的晋陵王府。
同一时刻,谢氏家主,谢家双璧,都齐齐望向了萧恨水,萧策亦有心留下,正要点头应允,却听得侍从明光连滚带爬地从长廊处跑了过来。
“报王爷!大事不好了!”明光气喘吁吁地跪在了四人面前,以拳撑地道:“白姑娘于府中忽然晕倒,老夫人急火攻心,也一并晕了!府医诊断不出缘由,老夫人如今还在昏迷!”
老夫人也晕了?
谢漪也一个急火攻心,站着站不稳。好在谢泫眼疾手快,及时搂住了她的腰,她这才不至摔倒。
这死老婆子!晕也不趁早!尽坏她的好事!
夜色中,萧策的脸色霎时暗的吓人。
他登时转过身去,朝谢珣和谢泫拱手歉意道:“岳丈大人,大哥,实在抱歉,府中突发急事,谅我先带漪儿回去,改日再登门拜访。”
语罢,他牵着谢漪的手就要转身离去,却牵了个空。萧策不解回头,只见妻子正站在原地,半明半晦的烛光隐匿了她半张脸,罕见不乖顺地朝他开口:
“王爷,您且回您的,明日我自己回去,可以吗?”
语气很是恭顺,却仍旧令萧策心生不满。
怎的?他的母亲出事,她这做儿媳的,竟不愿回去伺候吗?
“阿月!”谢珣先一步出声,“不可胡闹!你身为晋陵王妃,婆母出事,理应在塌前照料!否则这要是传出去,外人定要指责我谢氏家风不正!子女不孝!”
名声,又是名声。
谢漪委屈十足地看向父亲,祈求唤起他的一丝心软,却察觉到谢泫将手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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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她背,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音量柔声劝道:“阿月,你先跟他回去,明日阿兄找个由头去接你。”
“……好。”谢漪这才走到了萧策面前,“……王爷,我跟您回去。”
萧策不着痕迹地帘去眸中不满。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位妻子,似乎格外听兄长的话。
*
萧老夫人晕倒一事,很快“传”到了宫中。天成帝感老夫人为王朝培养了晋陵王这样一名大将,当即派了宫中四位圣手御医“望、闻、问、切”连夜来到晋陵王府,为老夫人诊病。
谢漪听从父亲谢珣的话,跟着萧策和太医一齐候在萧老夫人房中,衣不解带,彻夜不寐。
三个时辰后,四位太医终是诊断出了结果,“禀王爷,王妃,萧老夫人是气血不足,加之事发突然,这才晕倒。想必她平日里是常常心悸怔仲,惊悸倦怠……”
一旁的萧筝抢着应答,“对对对,我娘经常这样!府医也是这么说的!”
萧策瞥了妹妹一眼,没有说话。
为首的太医继续道:“那便对了。诸位尽管放心,这不是什么大病,只需取白术三两,茯苓三两,当归五两,川芎二两,煎两个时辰,再与老夫人服下即可。”
“那便多谢四位医官了。”谢漪做戏做全套,早就让飞星取来纸笔,认认真真地在上面记下了太医说的话。
此时一听“两个时辰”,心下嘲讽不由得道,这老婆子,装睡装了三个时辰,等吃药又是两个时辰。
只怕等药煎好,她刚好睡醒,那可不就是药到病除?
真能睡。
萧策见谢漪如此认真记下药方,不由得面露赞许,“王妃很是孝顺,行事也周全。既如此,从今往后,母亲的事你可得多多上心了,煎药伺候,少不得你。”
“王爷发话,那是自然。”谢漪正要放下笔,却听得那太医继续补充道:
“噢,对了,老臣方才忘了说,若是想彻底断病根,还需取三月大小胎儿紫河车,熬制七七四十九日后晾干,碾碎服下,如此便可永绝后患。”
“三月大小?”萧策放置在膝上的手不禁微微收紧,却听得谢漪从容问道:“可要指定腹中胎儿男女?”
太医答:“无需,一味药引罢了,过细易伤。”
“那便有劳大人了。”谢漪话音刚落,侍女飞星就上前,给四名太医一人递上了一方荷包。
荷包沉甸,四人心下皆是一惊。早就听闻谢氏富庶,未曾想到出手竟也是如此阔绰。
“多谢王妃。”
他们齐齐低头回礼。
人家当王妃都是补贴娘家,怎的这谢氏女还用娘家带来的钱给王府公用。
好在她还有个哥哥,否则只怕要被吃绝户了。四位太医心道。
半刻钟后,给老夫人治病的药方就传遍了整个王府。萧策看着府中鱼贯而出的太医和下人,再看静静放下药方的谢漪,不禁有些怔然。
谢漪抬眼,“王爷怎的有些失魂落魄。”
萧策答道:“那太医张口就是三月婴儿胎盘,未免太过残忍。这世间治病方子有千万种,我偏不信只能用他的。”
“嗯,王爷当真仁慈。”谢漪挽起袖口,将狼毫笔淡然放回砚台,瑞凤眼轻抬:
“王爷剑下亡灵无数,又素有孝顺的名声,怎么如今婆母一病重,王爷倒是变得宅心仁厚起来了。”
她漫不经心道:“只怕不是仁慈,而是担心那位怀孕三月的白姑娘听了消息害怕吧。”
“?”萧策侧头看向她,白柳絮怀孕三月一事,他并未告知任何人,也下令让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亲信守口如瓶。
想不到谢漪手眼通天,还是叫她知道了。
“王妃好本领。”不在谢珣面前,萧策才不会跟她装出恩爱的模样。
诚然他对谢漪的身子有些痴迷,谢漪亦深爱他,但他心中只有白柳絮,与谢漪能做到相敬如宾,已是不容易。
顶着谢漪戏谑的目光,他淡然道:“白氏一事,事发突然。但无论如何,你也应当学学白氏,成婚三年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当反思自己。”
肚子没有动静吗?谢漪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乖巧地点了点头。
一个出生卑微的贱种莽夫,也配让她给他生孩子?真真是痴人说梦。
二人沉默良久,萧策正要说话,却听得侍从明光从外面跳了进来,这些天一直都是他带着婢女保护白氏,此刻见他神色匆匆,萧策下意识就想到了白氏不好。
果不其然——
“王爷!白姑娘醒了——但她、她又出事了!”
4. 塑料夫妻
因着还未过门,不得以“侧妃”称之,府中人只能称其为白姑娘。
“我去瞧一瞧她,你且照顾好母亲,丫鬟们做事没轻没重,喂药更衣之琐事还得你亲自做才行。”
还不等谢漪反应过来,萧策便如风一般往云栖阁冲了过去。
谢漪巴不得他赶快走,一听这话,当即笑出了声。
她的侍女纤云与飞星亦是相视一笑,飞星感慨:“这白氏当真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她这样孝顺,王爷怎的不把行孝一事安排给她?”
纤云道:“这你可就是不了解王爷了,老夫人过去行乞多年,王爷发迹后也没见对她多好,偏偏咱们女郎一嫁进来,王爷就发觉了老夫人不容易,总叫女郎多替老夫人分担呢。”
提及“王爷”二字,她们言语间并没有太多尊敬。
百年世家,极重门楣,即便是侍女,那也是世世代代筛选出来的家生子。
像萧策这样赤手空拳打出来的草莽,如若不是遇上了改朝换代的好时候,只怕是连给她们都娶不上,更遑论娶她们家小姐。
也不知家主谢珣为何如此赏识他。
谢漪叫停二人,“这些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话说云栖阁中,那白氏一开始是悠悠转醒,甫一睁眼,就听到侍女们在议论老夫人的病情。
“……听闻太医诊断老夫人多年来的头疼病可以根治,只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方药材可不好找……”
“什么药材?”
“三月大小的婴儿胎盘。”
“这未免也太残酷了些!那太医可不会是乱说的吧!”
“必定不会,那四位太医名声在外,望闻问切四位圣手谁人不知?只是这天下初定,人丁不兴,谁又会愿意用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给老夫人治病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是王爷这下得为此事费心了。”
白氏将这些话听了个真切,她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纠结良久后,终是将手摸向了枕头下的匕首,心一狠,朝着自己尚不见隆起的肚子狠狠刺了下去。
待到萧策一踏进白氏的厢房,便闻到满屋子的血腥味。
可怜望闻问切四位太医拿了赏金还未走远,就又被叫了回来给白氏诊病。
他们四人一同发力,用尽毕生本领,终是将白氏的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好在,与她一同活下来的,还有她腹中三月大小的胎儿。
事到如今,萧策若是再反应不过来,便妄为这晋陵王的名头。
他片刻不离地守在白氏床上,待到她睁开眼,萧策当即上前,将她瘦弱的身躯一把搂入怀中,任由她的头依靠在他的胸口。
“絮絮,你为何这样傻?旁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这天下偌大,又怎会只有这一种药方?你何须拿孩子开玩笑?”
白柳絮嘴唇苍白,闻言,只是惭愧地低下头,把身子往萧策的怀中更贴了些。
“王爷,絮絮乃寡妇之身,身子不干净,能够给您做妾已经是上天恩赐。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为他人所不容,絮絮不想让王爷难做。”
那谢氏女身为当家主母,迟早会知晓她腹中胎儿的存在,与其让她下手,不如自己来。
再者,她也有自己的考量。
她如此做法,还能博得萧策的同情,更有助于她今后在晋陵王府站稳脚跟。有了宠爱,何愁以后不会再有孩子?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宫中太医医术竟如此高超,竟能将她与孩子一同保下来。
萧策搂紧了怀中人,面上满是心疼:“你与我自幼一起长大,如此情谊,你不该如此妄自菲薄。你且记着我从不将贞洁放在心上,只要有我在一日,便能将你护的好好的。”
生逢乱世,能保全性命已是侥幸,何故再去在意那些莫须有的贞洁。
萧策自认为想的很开。
正因如此,即使他在新婚夜发现联姻的妻子谢漪并非初次,他也很快压下醋意。
他不在意那个男人是谁,只要谢漪婚后心中只有他一人即可。
白柳絮闻言万分感动,紧紧抱住了萧策的腰身,二人依偎良久。
……
弦月阁中,谢漪正要命人收好墨宝,便听得萧策踏入房中的脚步声。
她坦然接过飞星递过来的热帕子净手,不经意对他问道:“你看我这首诗如何?”
萧策依言望去,只见宣纸之上,一女子荡秋千的身影跃然纸上。他想起来了,这画作正是出自妻兄谢泫。
画作的右侧被谢漪题了一首诗。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她对这幅作品很是满意。
然而萧策却只是瞥了一眼,照旧答道:“好的很。”
世家门阀擅长的琴棋书画,他一窍不通。他是下里巴人,一双手只会挽弓持剑。
他的回答在意料之中,谢漪垂眸,盯着下人将画作收好后,才任由纤云和飞星为她祛衣。
谢漪道:“我还以为王爷今夜会留宿在那云栖阁中。”
“说到这个——”萧策挥手让两名侍女退去,自己则是将手搭至谢漪两肩,一边为她继续祛衣,一边道:
“絮絮与旁人不同,既为侧妃,未正式过门,我留宿在她房中于理不合。”
“她的亲人皆不在京中,因此我想着三日后去千香寺迎柔达帝姬之时,将絮絮带到郊外的宅子里,这样半月后的侧妃入府礼,她也有个出嫁的地方。”
对待真爱果真考虑的周全,谢漪不禁感慨道:“王爷待那白氏果真是情深义重。”
说话之间,萧策手中动作未停,等到谢漪再次看向铜镜,只见镜中之人已赤身,瀑黑长发披散在身前。
萧策的手还在她脖颈处游走,那只手布满厚茧,颇有些对待妓子般的摆弄之感,令谢漪有些不适。
正要发话,他的手却忽然掐住了她的喉咙。
武将出身力大无穷,于是他只需稍稍用一点力,便能令这位金枝玉叶的贵女脸色涨红,大气喘不上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王爷要做什么!放开……快放开我!”
这萧策连她也敢动!莫不是疯了?!
谢漪双手去抠他掐在自己喉咙上的右手,被凤仙花染红的指甲都快要劈开,萧策的手却是纹丝不动。
谢漪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人脸色渐紫,她下意识用哀求的眼神看向镜中的萧策,终于,他放开了手。
谢漪抓住这个机会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手撑着梳妆台,只觉眼前一片空白刺眼。短短几瞬,她都以为自己快要去见谢氏先祖。
“……王爷!何故如此待我?”她侧过头,恶狠狠瞪向萧策。
从他娶她开始,便没将她这位谢氏嫡女放在眼中。先是日复一日的冷待,如今又险些将她掐死。
她父亲是谢氏家主,当朝帝师,她阿兄官至尚书令,她乃谢氏女——“我做错了什么?!”
真真是喂不熟的贱种莽夫!
听了她的话,萧策依旧自顾自地转动着手腕,似乎根本没将她引以为傲的谢氏放在眼中。
“生来尊贵,便能视人命如草芥?”他冷笑一声,“你明知絮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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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我心爱之人,如今她怀胎三月,宫中太医恰巧就提及三月大胎儿紫河车,事情怎么会那么巧?絮絮方一醒,便听到下人议论此事,她若没了孩子,你身为主母,可是满意了?”
原是如此。
谢漪原本提着的心忽的放下。
她还以为是她和阿兄的事——
“此事与我无关。王爷,妾已贵为王妃,生下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是嫡出,侧妃之子无论如何都威胁不到我孩子的地位,我没有理由要害白氏啊!请您相信妾!”
她说的是实话。
“地位?”不知怎的,萧策忽然想起,他与谢漪的第一次见面。
彼时,他还是灾荒年间从颍州来上京讨饭的难民一员,听闻谢氏在上京城中开仓施粥,阿娘带着他与小妹萧筝匆忙赶来。
他们一路乞讨,风尘仆仆,他背着妹妹,母亲拿着破碗,三个人凑不出两只鞋。就在他们踮起脚够着头看前头缸里还有没有粥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香风吹过——
谢氏双璧出游的轿撵从灾民队伍前经过,年仅十岁的萧策视线穿过重重官兵,看到了被风吹起纱遮的宝马香车一角。
年幼的谢漪高坐撵上,身后仆从无数,她与身侧的兄长谢泫有说有笑,领口处的金线刺眼夺目,稚气未脱的面上却能看出容色倾城。
不知怎的,那时她也不经意地望向了他,那双瑞凤眼瞬间变得无悲无喜,像是在看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任凭谁也想不到,当初高高在上的谢氏贵女,如今是他联姻的妻子。
任凭她再看不上他,她也应当尽她妻子的本分。
“好一个‘嫡出’,你这世家女爱讲究尊卑贵贱,嫡庶有别。既然如此,本王倒是很想知道,王妃与本王生的孩子,究竟是与你一般尊贵,还是与我一般的草莽!”
萧策发了狠,他忽的扛起了尚未完全平复的谢漪,将她重重扔到了塌上,而后狠狠地压了下去。
“絮絮一事,我暂且不同你计较。若是想保你能成为本王嫡长子的生母,你最好乖乖听话。”
谢漪又被他折腾了一宿。
眼眸中被泪水盈满,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曾纵马街头。
可当初她肆意潇洒之时,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一个处处不如她之人桎梏于榻上,百般羞辱。
不知过了多久,萧策进行。
谢漪抬手,只见满手腕的淤青。
可纵使心中有愤懑,她却不能做如何。
没有人比谢漪自己更清楚,就算今日萧策真的将她暴打一顿,她也只能乖乖认下,谢氏的头衔只能做恐吓之用,不能庇护她丝毫。
毕竟她太了解自家父亲的性格了。
谢珣一生在乎名声,面子大过天,萧策打了她,谢珣也只会劝她忍气吞声,不能叫外人笑话。
二人两日再不曾说过一句话,好在萧老夫人在谢漪不眠不休的照顾下,终于是醒了,这也成了这几天谢漪唯一开心的事。
她终是可以休息了。
两日后,萧策借着要去千香寺迎柔达长公主的由头,带上还没过门的侧妃白柳絮一同出府。
似乎是还在赌气,他离开的消息还是谢漪从下人口中得知的。
而萧筝不知是听了什么风声,竟也嚷嚷着要跟着去,萧策无奈,只好一并带上了她。
同一日,博陵崔氏嫡次子大婚,请帖发到了谢漪手中,她总算是有理由出府散心了。
简单收拾过后,她便顶着老夫人不悦的目光,和一身的伤痕,与兄长谢泫一同前往了崔氏府中。
5. 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立府于京郊,虽因改朝换代被站错队的族人连累,但到底百年根基尚在。
加之崔氏这一辈嫡长子崔承允驻守南疆,嫡次子崔景贤才被圣上钦点为探花,又逢大婚之喜。
因此来崔氏祝礼的人,几乎快要踏平崔府的门槛。
在一众前来贺喜的宾客中,谢氏无疑是最独树一帜的一支。
谢珣身兼多职,无空前来,便派嫡长子谢泫替自己来崔府祝贺。
正午时分,谢家的马车稳稳停在崔府门前。
石狮子右侧,站着几个迎宾的小厮。其中两名见这辆马车绣着谢氏图纹,当即恭敬上前。
家主早已打过招呼,谢氏是今日最尊贵的客人,不可有丝毫怠慢。
因此当谢泫的侍从金玉递过请帖,那小厮竟看也没敢看,只敢弓着身子大声道:“谢大人请!”
谢泫先行下马车,却并不着急往里走,而是挑起帘子伸出手,众人这才见马车中还有一女子。
她搀上谢泫的掌心,踩着马夫的背,不紧不慢地从马车上踱步而下。
谢氏长子容貌,本就让两个小厮惊艳的睁不开眼,再看这女子,肤白胜雪,红衣衬姝色,其中一小厮不禁道:
“谢大人与夫人真真是郎才女貌!”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是愣住。
还是另一名小厮反应快,当即拉着说错话的同伴“噗通”一声跪下,磕着头慌乱道:
“谢大人饶命!谢大人赎罪!我弟弟初来崔家做事,尚不知谢大人与女郎兄妹关系,您大人有大量!只要放过我弟弟,我愿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谢漪闻言,挽住谢泫手臂,捂嘴轻笑道:“阿兄,你待如何?”
二人对视一眼,谢泫满眼温柔笑意看向她,低声答:“自然是听‘夫人’的。”
他抬起手臂,朝金玉晃了晃手,“赏。”
下一秒,一袋银钱出现在那小厮面前。金玉道:“还不速速为我家两位主子带路。“
“是……是!”那名年岁大一点的小厮当即迎着他们往府内走去,只留另一名小厮捧着天降银钱一头雾水。
怎么将兄妹认作夫妻,还有奖励……?
谢氏双璧不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吗?
……
世家嫡系向来人丁不兴。
陈郡谢氏主家仅有谢泫谢泫兄妹。而博陵崔氏这一辈,亦只有两子一女。
今日,崔景贤大婚,来了不少旧相识,他与胞妹崔靖斐正忙着与宾客交谈,忽然听得下人高喊:“陈郡谢氏前来贺喜!”
是当今世家中最得势的谢氏。
众人皆是心中好奇,循声望去,只见一男一女从雕龙画凤的长廊并行而来。
男子着暗红流云纹长袍,腰间配着蛟龙图纹白玉。他身形高大,形若松鹤,面若冠玉。一举一动尽显礼节,无一处不透露着世家公子的惊才绝艳。明明是男子,竟也能当的起“俊美至极”四字。
而他身侧的女子,一袭绛纱复红裙,乌黑芙蓉鬓,发间别一流云玉钗,唇上一点丹红,腰配凤凰图纹黑玉,一双瑞凤眼极尽上挑,眉若春山,宛若神女。
二人并肩前行,朝着最是热闹的地方走来,无需自证,便已昭告在场无数,此乃名冠上京的谢氏双璧。
“若不是兄妹,我还以为又是一双璧人!”宾客中,有人见谢氏兄妹气场相合,不由得出言感慨道。
但是他话音刚落,却忽然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袭来,他哆哆嗦嗦地回看过去,只见是崔氏小女崔靖斐正在瞪着他。
“人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由着你在这儿瞎感慨什么!不会说话就给我闭上你的嘴!”
那宾客吃了瘪,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头。
转眼间,谢漪与谢泫已经快要走到人群中来。
崔景贤当即迎了上去,今日他大婚,穿的是正红色的婚服,长眸微眯,嘴角上扬,眼中是新郎官独有的春风得意。
“闻音兄!阿月!”他站定朝二人拱了拱手,许久不见谢漪,他这才反应过来,“哦!现在该是叫晋陵王妃了。”
谢漪笑着回他,“景贤哥哥说笑了,照旧唤我阿月即可。”
崔靖斐也跑了过来,一把抱住谢漪,惊喜道:“阿月姐姐!”
“靖斐。”谢漪拍着她的背,“许久不见,瘦了。”
世家之间皆是世交,他们四人一同长大,牙牙学语之时便互相识得。
有时候谢漪真想让萧策看看,他们这才叫青梅竹马。
像萧策和白柳絮那种从小一起玩粪长大的,顶多称得上是同村的。
寒暄过后,谢泫被崔景贤拉着去品酒,谢漪则是被崔靖斐挽着去行消暑令。
“阿兄,饮酒还需适当。”她不放心道。谢泫回过头看她,“自当放心。”
她看他口型,最后二字,分明是“夫人。”
谢闻音听多了夸赞的话语,可偏偏今日小厮的那句“郎才女貌”最得他心。
谢漪脸上闪过小女儿的羞赧。
去往消暑令途中,崔靖斐叽叽喳喳与她说了一大堆她许久不曾听闻的事。
譬如柔达帝姬慕容雪与贴身太监的事东窗事发过后,先帝下令将那小太监剁成了肉沫。
太后娘娘拼死才保住了慕容雪一条命,柔达却是不珍惜,即便是在千香寺,还仍旧给那小太监烧纸,时不时还拿出二人曾经对的诗,在寺中日日诵读。
崔靖斐噗嗤笑道:“传言也不可尽信。那小太监十六才入宫,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还能与柔达对诗了。不过也不一定,先帝草莽发家,这帝姬肚子里多半也没什么墨水。”
诗词歌赋是他们世家子女的锦上花,穷苦人家的孩子不配沾染半分。
提及柔达,谢漪长睫轻帘,垂眸道:“对了,景贤哥哥的新妇……也就是你二嫂嫂,她是个怎样的人?你可有与她打过交道?”
谈到二嫂,崔靖斐不由地撇了撇嘴,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蔑。
“那个女人,惯会扮柔弱,手段好的很。明明出身草根,竟敢妄想嫁为我二哥哥的正妻。更可气的是我二哥哥不知中了什么迷魂记,还真娶了!更答应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番交谈后,谢漪总算是明白了。
崔景贤之妻名为赵清嘉,是当初崔家因失势藏身乡下,这才认识崔景贤的。
彼时两个有着云泥之别的小娃娃,在长辈不知道的情况下,私自定了婚事。崔景贤高中状元后,向族中长辈请求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娶赵清嘉。
先不说二人外表内核相配与否,单说博陵崔氏与乡野村女,就绝无可能。故而崔景贤的婚事被家族再三驳回。
他走投无路,只好以绝食和向圣上辞官为要挟,终于换来了今日的婚事。
然而崔氏觉得这桩婚事让他们崔家跌落尘埃,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因此族中长老无一人出席。
谢漪这才明白,父亲谢珣为何只派哥哥前来。想来也是不肯蹚这趟浑水。
见崔靖斐还在生气,谢漪只好宽慰她道:“都改朝换代了,你也该抛弃门第之见,试着接纳你二嫂。出身高贵与否,不过尘世之浮名罢了。古之贤者,多有生于草莽而成就非凡者,你二嫂嫂定是有过人之处,这才叫景贤兄念念不忘这许多年。”
在她说这话的同一刻,萧策领着白柳絮与萧筝恰巧踏进府中。
谢漪的话被他十全十听了进去,萧策眉目一挑,望着谢漪远去的背影,只觉心下好受许多。
这女人,嘴硬心软。实则心里,却是和旁人不同,半分不曾介意过他的草莽出身,定是爱极了他。
思及此,再联想到谢漪谋害白柳絮腹中孩子一事,萧策也没觉得太难受。只当她在吃味。
女人嘛,有时候闹脾气起来,不分轻重也是正常的。只要肯为他花心思便好。
就算他不爱谢氏女,当个花瓶放在府中,无人时摆弄,有人时为他长长面子,那也是极好的。
既如此,此次她不懂事,他便原谅她好了,
不过今日,到底是他头一回来崔府。崔府管家见萧策带着白氏,便领着他从正门进来,走了这条路。
然而直至踏进来他才发觉,他与白氏走的是小路。
大路通往的是男宾方向,小路尽头皆是女眷。否则他也不会一进来就遇上谢漪。
“大哥!这管家狗眼看人低!领完咱们就走了!”萧筝也反应过来被人耍了,咬牙切齿道:“现在我们该怎么走啊!这么大个府,都没人给咱们带个路!”
这些人到底有没有把她哥这个王爷放在眼里啊!
“晋陵王安!”一名小厮走上前来,如果谢漪和谢泫在,就会发现这是方才认错他们关系的那个。
“晋陵王,管家抽不开身,特命小人前来带路。”小厮朝一个方向伸直手臂,侧着身道:“晋陵王请。”
转而又朝萧筝道:“夫人请。”
“什么?!”萧筝本就因走了侧门还在气头上,一听小厮这话,更是气的脸都绿了,朝着那小厮便是一脚。
“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眼睛没瞎吧!我和我哥长那么像,你居然把我认作他小妾了?这也太恶心了!我今天非得给你这狗奴才些教训不可!”
小厮不明所以地挨了她一脚,当即跪在地上颤抖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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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他方才并未看到后方那女子,只当萧筝满脸傲气,还当她是晋陵王哪位得宠的妾室……
萧策的脸色也同样不好看,毕竟没有哪对兄妹会希望被人认作夫妻。
于亲兄妹而言,这的确是一件……很恶心的事情。
关键之时,还是白柳絮站了出来,她扯过萧筝的手,在她手背轻拍道:“阿筝。”
那小厮还伏倒在地,白柳絮收起笑意,转过头望向他,“今日是你运气好,遇到晋陵王与女郎宽宏大量,姑且饶你一命,还不快给我们带路。若是遇到其他人,你可就没这样好的下场了。”
小厮赶忙磕头叩谢,却在转过身时还是忍不住嘟囔道:“谢氏兄妹可是也不曾责怪我。”
白柳絮下意识看向萧策,萧策却是五甚表情。
谢家兄妹被谢珣教的深明大义,尤其是谢漪,最是心胸宽广之人,被人欺负到头上也不会反抗。区区被认作夫妻的小事,他们自然不会揪着不放。
有了嫂子发话,萧筝的怒气登时平了一大半。“哼!这次我姑且就饶恕你!”她瞥向那小厮,“还不快给我们带路!”
三人很快被小厮带着走到了会客厅。
新郎官崔景贤正端着鎏金酒杯与宾客对酌,即使余光早已瞥见萧策一行人往这边走,他却非要等人到他面前了,装出一副才看到他们的样子。
“哟!不知晋陵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话里行间听不出他半分歉意。
按照官职,萧策更甚在场一众,于是他只是点了点头,“无妨,崔大人大婚,有些许疏漏,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指的是崔府管家带他走小路一事。
侍从明光当即送上贺礼,崔景贤的视线只在那贵重气派的盒子上停留了一秒,便自顾自笑道:
“原来王爷还知我今日新婚?我崔氏虽家道中落,但礼节尚在。今日我花烛之喜,迎娶正妻,王爷来吃酒,却带个妾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在场宾客纷纷看了过来。
就连人群中众星捧月的谢泫,也带着尚未来得及消散的敷衍笑意,淡淡地望向萧策,眼神不准痕迹地在白柳絮身上扫了扫。
崔景贤与谢漪向来交好,听闻后院姬妾无数的萧策又要娶侧妃,故有心刁难。方才萧策被管家带着走小路,便是由他的授意。
“你这人?怎的这样说话?我们是来吃酒的,你管我们带谁呢!”
还不等萧策开口,一旁的萧筝便气不过站了出来。
她自小养在乡下,即便得了兄长军功庇护,一家人飞上枝头,骨子里却还是改不掉乡野里带来的泼辣直爽。
“阿筝。”萧策警示看向她,又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身后,对崔景贤道:
“本王竟不知,小崔大人对别人的家事这么感兴趣。正好陛下前几日召本王进宫,还商量着要给小崔大人什么职位。”
“今日一见,依本王看来,不如小崔大人授县官一职。想必邻里邻居的鸡飞狗跳,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都会是小崔大人兴之所在。”
萧策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但如若不是他这番话,在场一众世家子弟险些忘了,眼前站着的可不是出身乡野的草莽,而是改朝换代后的陛下近臣,天子鹰犬。
本朝唯一的异姓王,颍州萧策。
崔景贤脸顿时刹白,他只想替谢漪出口气,却没想着搭上自己的前途!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他手中酒杯快要被握碎,却只能梗着背脊硬气道:“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晋陵王远虑,景贤自是听从。”
剑拔弩张,谢泫这才踱步而出,“恨水。”他朝萧策拱了拱手。
“景贤是我与王妃幼时伙伴,情谊深厚。那区区县官一职,如何能与他满腹才学相配?你惯会说笑,莫要吓坏你妻弟才好。”
一声“妻弟”,登时拉近二人关系。原先针锋相对的氛围也随之消失了不少。
萧策率然一笑,“还是兄长懂我。景贤,本王方才是与你说笑呢。”
崔景贤咬牙切齿,睥了一眼萧筝后,也对萧策勾了勾嘴角,“晋陵王真会说笑。但既然王爷如此爱说笑,倒是要让令妹多学学才好,切不要把玩笑当真,把自己气坏了。”
他指的是萧筝方才沉不住气的事。
萧策一听这话,连忙看向胞妹,生怕她又一个冲动说错话来。
谁知萧筝这回却是自觉噤了声。
从萧策的视角看去,只见胞妹魔怔一般愣在原地,红唇微张,眼神瞪大看着妻兄谢闻音的脸,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方才下凡的仙人一般。
6. 新婚像
谢氏闻音,世家这一辈最出众的天之骄子,芝兰玉树,贵气天成。
事情已经解决,宾客们又恢复了先前的寒暄。
而谢泫站立于人群当中,长睫轻垂,明明是在与人说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周身恍若自带屏障,温润之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大哥……他便是谢……是嫂嫂的兄长吗?”萧筝怔然道。
萧策是过来人,哪会不知胞妹心思,只替白氏拢了拢用来掩盖小腹的披风,对萧筝冷哼道:
“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尚书令少时就已立誓,此生不娶。你的婚事,为兄另有人选。”
“此生不娶?!”萧筝拔高了音量,“那他谢家百年根基,岂不是后继无人?!”
这么有钱有势还不娶妻生子?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萧策无奈收回目光,看样子再不想与萧筝多说。
即便谢泫有意娶妻,也不是他这个胞妹能够的上的。京中想给谢泫做通房婢女的贵女比比皆是,妻子的位置不知是何等尊贵的天上仙。
倒是萧筝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你说你给我安排的婚事,不就是你那几个副将!他们出身草莽,大腹便便的,一看就是粗人!我才不要嫁给他们呢!”
她想嫁的天上月,不是水中泥。
“什么叫出身草莽?”萧策不悦反问,“咱们就不是出身草莽了?十年前共穿一条裤子四处乞讨的日子,你莫不是忘了。别吃了几顿好饭,便忘了自己是谁。”
眼见兄妹二人就要吵起来,白柳絮慌忙上前劝架,“萧郎,筝儿,你们莫生气,今日是小崔大人大喜之日,还是和气为好……”
白柳絮声音温和,大有平定人心之感,萧策的手被她握住,只觉冷静不少。萧筝亦是。
不过片刻,又有武将陆陆续续前来道贺。
如今朝中武将,大多以萧策为尊,因此很快,方才还被世家文官集体冷落的晋陵王,立马便被武将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再看文官核心圈子里的谢泫,白柳絮不禁感慨道,那谢氏女当真作用大,只一嫁,便将两个水火不容的圈子给连了起来。
她唯一庆幸的是,那谢漪不受王爷宠爱,好叫她有可趁之机。
但转念一想,谢氏这一脉仅剩的双璧,长子立誓终生不娶,嫡女不擅维护夫君,究竟是谢氏生来凉薄,还是心中另有他人呢?
白柳絮不解。
午后阳光很好,喜酒不醉人,男宾们寒暄过后,便嚷嚷着要看新娘子,催着崔景贤将人带出来。
自古以来,婚闹都不例外,崔景贤有心保护妻子,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出,于是胸有成竹地拍了拍手,便立刻有下人将一屏风抬了上来。
“小崔大人,这是……”
“你们不是要看我夫人吗?这便是了!”崔景贤看着屏风上的一双新人,更是喜上眉梢,“吾妻性情内敛,不喜热闹,诸位要看的话,如今画像在此,尽管看个够罢!”
众人齐唰唰看向那被摆放在庭院正中间的屏风,只见一对身穿正红的新人位居正中,女子温婉贤淑,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男子春风得意,不是那崔景贤还能是谁?
“是如何想出在屏风上作画的?!”
“这画像真真是妙极了!”
宾客们不约而同地感慨起来。荥阳郑氏的嫡次子郑兰庭率先问道道:
“这莫非就是上京近年来最为风靡的‘新婚像’?”
崔景贤得意地点点头。
新婚像,是大梁立国五年来逐渐流行起来的一种习俗,新人们常常会在大婚当日请来画师为他们拟等身人像,只求记录下这一刻。
而眼前屏风上的二人形神俱似本人,崔景贤站在自己的等身画像前,恍若照镜子一般。就是见多识广的郑兰庭,也不由得惊诧道:
“这画中人与景贤兄一般无二,不知画师是谁?画技竟如此高超!”
崔景贤一把扯过胸口别的保仙花,朝着谢闻音的方向扔了过去,后者身形不动,一只手却稳稳接住了那象征福气的花枝。
崔景贤语调高昂:“如此高超画技,放眼天下,除却我闻音兄,还会有谁!”
“王爷,这画画的当真是好。”白柳絮抓紧萧策的袖口,轻声道,眼神中满是期许。
萧筝不必多说,一双直直盯着谢泫的眼睛更是发亮。
萧策未曾理会胞妹,只拍了拍白柳絮的手背,面色如常,“你若喜欢,待你进府,我也请画师来为你我画上一副。”
他并无太多惊艳,什么“新婚像”,他早在谢府便见识过。不过是换了个叫法罢了,谢漪与她阿兄亦有一张,换个关系难不成叫“兄妹像”?
倒是那谢闻音还真是下笔如有神,笔下人物栩栩如生,也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
众人被这画作惊得一愣又一愣,看向谢泫的目光中更是敬佩至极。又联想到谢氏双璧,有人想到谢漪,便即刻提议要去看女眷们举办的消暑诗会。
兄长出完了风头,他们也想见识见识妹妹的风采。
萧策也被一众爱看热闹的武将簇拥着走了过去。
他本不喜热闹,一张常年肃然的脸便足以说明一切。然而作为丈夫,对于妻子的优秀被人看到这件事,他乐见其成。
正是夏秋交接之时,白柳絮挽着萧策随大流走,萧筝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眼神时不时看向谢泫,面若桃红。
消暑诗会在崔府百花庭院中举办,等到一众男宾行至,只见一群穿的花红柳绿的世家女们以谢漪为首,三三两两聚成群,听声音像是正在玩飞花令。
“……夜色将至,这一回咱们便以‘夜’为令!”崔靖斐喜上眉梢,朝人群中的谢漪大喊:“阿月姐姐!你先来!”
谢漪方才被人灌了许多杯酒,双颊都染上了些许绯红,此刻正坐在石凳上缓气。身侧的贵女们只当她藏拙,连忙起哄要她开始。
“谢女君,还请给咱们打个头阵!”
“莫要叫那些臭男人笑话我们!”
“……好罢。”谢漪不胜酒力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忽的一清润男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翩翩公子于男宾中走了出来,行至谢漪身侧,他撩起衣袍下摆,坐到了她的一旁,二人相视一笑。
谢漪毫不收敛爱意般看向他,不过近在咫尺的距离,借着酒劲道:“阿兄,你怎的来了?”
她尾音悠长,听起来像是在撒娇。人群中的萧策听了个八成,不禁挑眉,他怎不知,妻子还有如此小女儿的一面。
谢泫不准痕迹地往萧策的方向扫了一眼,尔后在谢漪身旁扶正她,“阿月醉了,看来今日玩的很是尽兴。”
谢漪点头,“许久未曾这样畅快过。”
兄妹二人一并坐着,虽隔着半人的间距,一深一浅两根红色发带却在风中缠绵交织。
有了谢漪的开门红,新郎官崔景贤也来凑了个热闹,“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好!”众人惊叹。
接下来的几轮里,世家贵女们纷纷尽其所能展现一身才学,武将们则是拼了命的鼓掌。
在朝堂上水火不容的两方阵营,竟在此刻达到了高度的和谐。若是天成帝和太后来了,只怕看到这一幕,下巴都要惊掉。
终于,有人大胆将话头抛向了萧策,“晋陵王,这飞花令您可接得?”
萧策轻笑摇头,拒绝的毫不拖泥带水。
他是武将,玩不来这种诗词歌赋。
再者,他的目光还在不远处的妻子身上停留。
方才他听见崔靖斐喊她“阿月”,其余人则是唤她“谢女郎”。
不知怎的,他忽的想起与谢漪大婚当日,岳丈谢珣骄傲地与他提及,谢漪自小学的是君子六艺,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样样不输男子。放眼上京,这一辈仅有他的女儿能当得起“天上月”。
天上月……大婚那夜,他也曾满怀期待地挑开她的红盖头,可她却并不是他以为的皎皎明月,于是他拂袖离去,有意让她在新婚之夜独坐至天明。
再看此刻还在谢漪身旁端坐着的妻兄,那位世家最耀眼的谢闻音,那个在哄妹妹的好兄长……不知对方知不知晓此事。
“萧郎,王妃与她兄长的感情当真是好,不似我阿兄,我新寡不久,他就收了地主银钱,想要将我卖给老地主当第三十六房小妾。”一旁的白柳絮忽的垂泪。
萧策只好收回目光,大手轻抚女人后背,意图安抚她。
“晋陵王当真不来呀?”那人还在起哄,其余贵女也一并笑作一团。
有另一世家女道:“这晋陵王府已有谢女郎代为‘出战’了,你就不要再作弄王爷了!”
她话中满是嘲讽意味,称谢漪是“女郎”,而不是晋陵王妃,旨在不将世家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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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莽臣混为一谈。
萧筝一听这话才如梦初醒,方才她一直痴痴地盯着谢泫看,险些叫人看轻了晋陵王府。
但——
她虚虚看向白柳絮,神色有些慌乱,直到收到后者肯定的目光后,萧筝才叉着腰反驳:
“不就是飞花令吗?我替我大哥来接!免得叫你们看轻了我晋陵王府!”
“哎哟喂!”贵女们又开始推推搡搡地对视,“那你倒是说呀!”
“说就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萧筝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昨夜月华昨夜雨,梦回江南烟水里。身无翼羽难飞越,心有灵犀自相通。遥寄相思于星汉,愿随流光入君梦!”
字字句句,皆无出处。此诗一出,全场哗然。
“……敢问萧姑娘,这首诗出自何处?”沉寂良久后,人群中一约摸二十的公子摇扇而出,容貌俊逸,气质清雅贵重。
萧筝认得他,他是方才在庭院中说话的荥阳郑氏嫡次子,郑兰庭。
上京谁人不知,这郑兰庭整日混迹于青楼楚馆,堪称世家这一辈顶顶风流之人,欠下的红颜债数不胜数。
今日一见,萧筝却只觉得他有叫一众风尘女竞相争夺的资本。
正因此,萧筝红着脸答:“回公子,此诗乃我自己所作,公子可有何高见?”
“无何高见。”郑兰庭朝她行了一礼,“姑娘才貌双绝,此诗一出,着实叫在下敬佩。”
方才还在嘲笑她的一众贵女们也都敛了笑意。今日她们的飞花令,都有先生在旁记载,民间最爱的便是翻阅上层活动时对出的各种诗文,因此今日结束后,便会将记录下来的诗句抄录成册,放至各家书局售卖。
而今日萧筝的这首诗,就足以令她力压一众饱读诗书的世家女,声名鹊起,名声大噪。
“好诗,好诗。”谢漪也勾着嘴角鼓掌道。只是那嘴角的一抹笑意,怎么看都夹杂着几分轻蔑。
而萧筝不知怎的眼神躲闪,视线频频避开谢漪。
白柳絮见状,连忙从身后握住了萧筝的手,试图给她一些鼓励。
萧筝察觉到手心暖意,当即挺直了后背,脸不红心不跳地对谢漪妾了妾身,“多谢嫂嫂夸奖。”
贵女们没想错,萧筝的这首六言绝句,意境优美,情感细腻,仿佛能透过诗歌的字里行间,看到一双因世俗种种原因而不得相见的痴男怨女,正在互诉衷肠。
只一夜,“萧筝”二字便在民间传开来。
坊间有人甚至评价,萧筝此诗与巅峰时期的谢氏双璧比,也不遑多让,字字句句,皆仿佛发自肺腑,叫人想要一探究竟。
萧筝也凭借这首诗,如愿拿到了挤进世家门阀圈子敲门砖——
荥阳郑氏郑兰庭,向她递了一月后“白藏雅集”诗会请帖。
这请帖以大红打底,有金粉置于其上,启封处印有一荥阳郑氏图纹的火漆印章。
萧筝将其握在手中,只觉一阵幸福朝她袭来,兴奋地坐在马车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想一直跺脚,跺个不停。
萧策冷眼望向她。
他们兄妹二人自幼被生父抛弃,只与母亲相依为命,在乱世中苟且活了下来。原先他以为,自己这个妹妹只是娇纵胆大,行为出格。
然而时至今日,他才第一次认识她。
萧筝,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是个可恶的窃贼,令人唾弃的小偷。
“那是你嫂嫂的诗,你为何剽窃?”他沉声道。
萧筝嘟了嘟嘴,“方才情况紧急,我若是不搬出这句诗,咱们兄妹二人岂不是要叫人笑话。”
萧策也不想再管这件事,反正谢漪都已经嫁进了萧家,她作的诗自然也应当是萧家的。
“下不为例。”他对萧筝提醒道。
倒是这首诗……如果不是萧筝今日提及,他险些忘了,此诗是谢漪为妻兄谢泫画作所题的诗。
而且他今日才从一众文官口中得知,这居然是一首痴男怨女互诉相思的情诗。
兄妹之间,做这样的诗,就不怕叫人误会?
*
婚宴过后,崔景贤被其余几个发小嬉闹着推进了洞房,谢泫阻止不成,只得无奈跟上前去。没有了其余外宾,他收了浑身冷冽,看上去亲切许多。
崔景贤见谢泫心情大好,这才将忍了一天的话开口,“闻音兄,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还请你务必要答应我才好!”
7. 胸口小痣
“景贤且说,何事?”谢泫对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发小向来有求必应。
至于其余几人,早在听了崔景贤的话时,就嘻嘻哈哈地凑了上来。
郑兰庭率先打趣道:“景贤,你莫不是要让闻音娶了你三妹?”
“哈哈哈崔靖斐可是个母老虎!我闻音兄乃温润公子,可不是什么武松!”另一人也跟着笑道。
几人笑作一团,被打趣的谢泫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漪和崔靖斐恰巧就是这时踏入了喜房之中。
“诸位聊什么呢?笑声这般爽朗,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的新郎官不是景贤哥哥呢。”谢漪掩唇笑道。
谢泫许久未见她笑的如此开怀,一时间竟看直了眼。恍惚过后,他才命金玉娶来自己的蜀锦披风,亲自为谢漪披上,还温柔地系了个八字结。
“阿兄,如今尚还是酷暑。”谢漪哭笑不得。
谢泫用玉白的关节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那也得小心着凉。”
崔靖斐看着面前的兄妹二人关系如此亲昵,眼中顿时生出几分羡艳,“闻音哥哥真关心阿月姐姐。”
“这话说的,你二哥哥我难道不关心你吗?”崔景贤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对这群素爱捣乱的发小抱怨道:
“都怪你们胡说八道!我原先要和闻音说正经事的!”
崔靖斐冷哼一声,崔景贤却是朝谢泫作了一鞠,正色道:
“闻音兄,因族中长辈反对,清嘉虽与我成婚,却并未上我崔氏族谱。如今与她在姻缘谱上书名,乃我唯一所愿,也算是我对清嘉的一番弥补。”
“故请闻音兄代我前往千香寺,向玄清法师请下姻缘谱,书上我与清嘉名姓,此等大恩大德,若能偿还,我崔景贤愿以命抵之。”崔景贤话音刚落,便撩开衣袍作势要跪。
“景贤言重!”谢泫连忙扶他站直。
姻缘谱,乃上京名门望族、达官显贵们于新婚前夕,夫妇二人携手爬上千香寺的九九八十一阶青石云梯,向玄清法师请下的一卷竹简。
传言凡是在上面刻上名姓的伴侣,至死都不会分离。
“区区小事,恰逢我这几日休沐,明日我便去千香寺,替景贤你将这件事办了。”谢泫一口应下。
崔靖斐却是不乐意,“二哥哥,那姻缘谱上有名有姓的,哪个不是出自名门望族,皇室贵胄?那赵清嘉一介村妇,怎配上姻缘谱!”
“崔靖斐!”崔景贤也怒了,居高临下气愤道:“清嘉是你二嫂!你别一口一个村妇的乱叫!你将来也是要嫁做人妇的,若是届时你小姑子待你这般,你心里会否好受!”
崔氏兄妹年龄相仿,自小便爱拌嘴,众人登时不知是劝好还是不劝好。
还是喜婆从新房内间走出来,对崔景贤提醒道:“郎君,还请速速入洞房,以免误了吉时。”
“哼!懒得同你计较!”崔景贤迈开长腿,径直走向新房。
崔靖斐痴痴望着阿兄步入新房的背影,死死咬着下唇,终是忍不住,呜咽着跑了出去。
新房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得有些尴尬。
正值亥时伊始,满城宵禁,按理说不许外出。
但世家子弟向来不遵循皇朝制度,仅凭绣有谢氏图纹的马车,便可在这京郊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崔三娘到底是孩童心性,一如幼时那般娇纵。”马车上,谢泫忽然道。
谢漪坐在他身侧看书,闻言,抬眼望向身侧与她模样有三分相似的男子。
“阿兄,莫要怪靖斐娇纵。”她由衷道:“若是阿兄有朝一日大婚,佳人在侧,我只怕是会比千刀万剐还要难受。”
“可崔氏兄妹与你我不同。”谢泫揽过她侧脸,鼻尖轻抚她耳畔,“他们一嫁一娶,是寻常兄妹。咱们二人却并无血缘之亲。”
知晓这件事实属偶然,却是涉及谢氏辛秘。
谢泫一阵痛心,“让你嫁与萧策,是我毕生之痛。”
“阿兄莫要自责。”谢漪双手攀上他后背,“你已人前立誓终身不娶,若我再这般,定会引父亲生疑。再者,若是让你娶了旁人,只怕会更令我心痛,既然如此,我倒宁愿我委身萧策”
嫁与萧策,是她与谢泫走的一步险棋。
他们是名义上的兄妹,便注定不能在阳光下长相厮守。既如此,便要选定一挡箭牌。
这人不可是世家门阀,世家之间和睦百年,将来不好翻脸。
这人不可官职低微,以免嫁过去要用嫁妆扶贫,还要被吃绝户。
这人也不可对妻子忠贞不渝,最好早就有了心爱之人,免得他们的事被他察觉。
于是出身寒门、却以军功封王的萧策,就这样入了谢氏双璧的眼。
他是他们精心选定的一枚棋子,用于掩盖这段囫囵。
“阿兄,我要与你一同去千香寺。”谢漪道。
谢泫颔首,“我正有此意。但——你无故离开晋陵王府,若是叫父亲知道了,只怕不好交代。”
他们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谢泫问:“你最近可有与萧策有过争执?”
这个问题正中谢漪下怀,她不紧不慢地从袖口中取出一方手帕,放在喉咙与手腕位置仔细擦拭。
只是片刻,那两处的水粉便被擦去,从谢泫的视角看去,望见他视若珍宝的谢漪喉间与手腕上一片青紫。
“这——是萧恨水掐的?”明明是疑问的话语,却生生被他说的笃定。
“是。”谢漪答:“他疑心我害白柳絮腹中胎儿,便以此来给我个教训。”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她瞒着萧策来吃喜酒,萧策却未曾点明的原因。
“啪”的一声,谢泫生生握断了马车椅背。
“就算白柳絮一事是我授意,他萧策又凭什么敢如此待你?”
他官居尚书令,总揽朝纲,承受诏命。区区一个草莽将军,又有几条命,敢让一乡野村妇的野种凌驾于谢氏嫡女之上?
“阿兄,你手可疼!”谢漪焦急地抓过那双修长的手,却被反握。
“阿月。”谢泫笑着看向她,“等着,阿兄替你讨回公道。”
半个时辰后,已返回临时歇脚官驿的萧策方才沐浴完毕,忽的听见探子来报:
“禀王爷,明光将领命属下前来告知王爷,白姑娘的别院起火了!”
待到萧策匆忙换了衣物骑马出门,却被一巡检拦住,“关伪防奸,不许借带,违者治罪!晋陵王此行何处!”
萧策用长剑轻轻一挑,便将那人甩开,“混账东西!连本王也敢拦!你有几个脑袋!”
白柳絮的别院离官驿有一段距离,萧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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胯下骏马疾驰良久,他才堪堪望见那二进小院。离去时风平浪静,此一见火光冲天。
“明光,去取本王弓箭来。”萧策鹰眼直直看向主屋瓦砾上方那疾行的黑衣人,接过明光递来的弓箭,拉弓如满月。
“咻——”的一声,箭矢划过黑夜,月色如水,那黑衣人似是早有准备一般,侧身一仰,便躲过了萧策一击,却也不免因此乱了阵脚。
萧策趁机飞身而起,与黑衣人扭打在了一起。
白柳絮傍晚才搬进的这郊外宅中,此人夜深人静之时就出来放火,萧策断定,这人一定是与他相熟之人。
二人均未佩戴武器,赤手空拳地交着手,萧策却看不出他师承哪派,只好招招虚打,找准时机,便要去揭他掩面黑布。
然而却被那黑衣人扭头一躲,萧策的手只抓到他胸口衣襟,只一用力,泠白的月光登时照在了那人白皙的胸膛。
萧策在军中以鹰眼著名,只一眼,便看到那人的左胸心脏处,一枚小痣格外显眼。
黑衣人似乎也被他这一下弄得心惊,当即甩出杀手锏。
一阵烟雾过后,萧策再度睁开眼,眼前却再无黑衣人身影。
“王爷,还追吗?”明光带上几名禁卫飞了上来。
“不必。”萧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右肩处一阵疼痛,他将手轻轻抚了上去,毫不意外地摸了一手血。
原来是那黑衣人临走前还给了他一刀,许是想要划他脖颈,慌乱之间划歪了,这才伤了他右肩。
他正要起身,忽的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霎时便大雨倾盆。
许是老天垂怜,这场大雨彻底浇灭了别院的火。
萧策受了伤,再看向那几名禁卫,脸色愈发沉重,“今夜本不是什么大事,无需尔等露面。明光擅自调兵,回去领罚。”
明光这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道:“是!”
萧策这才拾起长剑走到白柳絮面前。
火势未大之时她便被值夜的丫鬟救了出来,此刻正披着被子缩在庭院墙角,颤抖着撑着一把油纸伞。原先白皙干净的小脸上,多了许多被烟熏过的痕迹。
“……萧郎?萧郎你终是来了!”白柳絮哭着扑到了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眼神,恨不得将一腔委屈都化作眼泪哭个干净才好。
“萧郎,他们来了好多人,我好害怕。”白柳絮肩膀耸动着,语气中带着哭腔,“他们是朝着我来的吗?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们目的在我,不过是想借你恐吓我罢了。”萧策搂住她,“絮絮,你受委屈了。”
他开始反思,自己会否太过敛去锋芒。
身为大梁唯一的异姓王,军功盖世,连大权在握的太后也需让他三分。
白日里崔景贤授意管家带他走小路一事,念在对方年岁尚小,萧策不同他计较。
但今夜纵火一事,或许是他一味的谦卑,这才让那些人钻了空子,让他们觉得他萧策好欺负。
而事到如今,他最想搞清楚的就是,方才与他交手的黑衣人是谁。
不知怎的,萧策忽然想起,凯旋那夜,他在谢漪房中看到的那副画——
在那副没画完的画中,男子精壮的胸膛,与其胸口处显眼的小痣,似乎都与今夜的黑衣人如出一辙。
8. 柔达帝姬
谢漪与谢泫连夜乘着马车前往千香寺。到中途,谢泫不知为何下了马车,只让车夫将谢漪先行送去千香寺,他稍晚一些去接她。
谢漪原本是想替崔景贤和赵清嘉在姻缘谱上提完名姓便离开,只是方一落脚,天空忽的狂风大作,到了后半夜,竟是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
好在谢氏是千香寺多年来出手最为阔绰的香客,早在千香寺初建之时,谢氏先祖就为其捐了不少银两。
因此玄清法师将姻缘谱递与谢漪后,便双手合十辞别,只留了一件最大的寮房给她。
到了后半夜,谢泫终是顶着一身湿透的衣袍回来。谢漪早已命人为他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
梳洗过后,他一身蓝色长袍,坐到了谢漪小桌的对面,微湿黑发披散在腰间,胸口微敞。
纵使隔着一张小桌,谢漪也能闻到他身上自带的乌木檀香。令人安心。
房中烛光半明半晦,灯火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在那浆纸木窗上。
乍一看,竟是两张如出一辙的侧颜。
谢漪与谢泫在寮房中下棋,一人执白,一人执黑,落棋声脆,生生盖住了屋外的风雨飘摇。
“阿兄方才做何事去了?”她落下一子。
谢泫意紧随其后落下一黑棋,“阿月不妨猜猜。”
谢漪眼中溢出几分笑意,灯火摇曳,越发显得她媚眼如丝,“可是为我报仇?”
谢泫嘴角微扬,眼中明净如溪水,“何事都瞒不过阿月。”
他们二人一同长大,自然是心有灵犀。
提及萧策,谢泫的眼眸顿时冷了几分,“命贱如草芥的莽夫,侥幸窥明月,竟还不知珍惜,胆敢伤及你。方才我只恨武学不精落了下风,没能废那萧恨水一只手。”
“不许阿兄这样说。”谢漪放下棋子,慌忙捂住他的唇,“谢闻音是世间剑术最好的公子,凡夫俗子下三滥的功夫,都不配与你相提并论。”
萧策是地上霜,她的阿兄却是天上星。是她眼中心中最最好。
谢泫闻言,登时垂眸,再度抬眼,却见他眸中一汪清水,灿若朗星。
“阿月。”他制住她手腕,轻吻她掌心。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终是吹开了脆弱的窗,将那百年姻缘谱吹的接连翻页沙沙作响。
什么萧策,什么纵火。于此刻的二人来说,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他们只能看到彼此。
谢漪忽的靠近,谢泫嗅到她脖颈芬芳,决心不再忍耐,隔着小桌将她拦腰抱至自己怀里,棋盘散落一地,是黑是白已经无从分清。
大雨滂沱,狂风呼啸,雷声回荡在苍穹。
顶着谢漪震惊的目光,谢泫右手忽的提起笔,拿过那本姻缘谱,在第玖佰玖拾玖号后方,写下了他的名姓——
谢闻音。
他书法承自太原王氏,笔力遒劲,铁画银钩。就连一向严苛的父亲,也曾夸过谢泫的字是谢氏之首。可此刻,明明写的是自己最为熟悉的姓与字,谢漪却生生看出,她的阿兄,笔锋处轻微的颤抖。
雨珠肆无忌惮地砸着窗户,谢漪愣神,谢泫侧头看向她,见她无动于衷,失神问:“你可是后悔?”
谢漪缄默,却在谢泫眼中的光渐黯之时,她忽然夺过他手中狼毫,紧跟“谢闻音”之后,写下一个名字。
谢泫眼中水光微动,“你——”
一阵闪电划破长空,紫色光影映照在谢漪脸庞,她的目光格外坚定,“阿兄,我不后悔。”
谢漪想过,倘若哪日东窗事发,她宁愿一人担责,任千夫所指,也要保谢泫此生无忧。
谢泫心头一动,将她打横抱起,行至内间,只见她眉眼迷离,双颊绯红,一如多年以前。
谢漪靠至他肩头,“……闻音,来之前,我已用过避子汤。”
谢泫哽住,许久过后,这才如同珍宝一般吻向她。
“……避子汤不好,服用多了,于你身子不利。”
“无妨的。”
其实谢漪很想与谢泫有个孩子,最好身形似他,长相也似他。
思及此处,她不禁咬住他胸口。在那里,有她最喜爱的一枚小痣。
世间女子除她以外,再无人知晓。
*
辰时,天光大亮。
昨夜的雨来的迅疾,竟下了一夜。好在眼下终是停了。
萧策率一众羽林军单膝跪于千香寺阶下。
百年古寺的正中央,一素衣女子手持一本诗集,在侍女的陪伴下款款走出。待到看见眼前的百步长阶,她也只是漠然地提起裙摆,不疾不徐地往下走去。
作为迎公主回宫的司礼使臣,萧策本应上去接她,免公主攀爬之苦。
然天成帝发话,长公主回宫可以,但千香寺的百阶青台,必须得她亲自走下来。
萧策不想去探究究竟是何故。
他是陛下的臣子,只听从陛下的吩咐。纵使太后如何不舍,他也只会眼睁睁看着长公主自己走下来,一步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柔达长公主才从终于走下了那百阶台阶,走到了萧策等人的面前。
大梁皇室复姓慕容,柔达长公主是为开国皇帝长女,名慕容雪。
此时此刻,她因爬梯脸色泛红,胸口处剧烈地起伏着,手中却仍拿着那本诗书。
即便方才爬下台阶的过程如何坎坷,她也未曾将这本事假手于人。
“晋陵王。”慕容雪音色淡淡,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温柔,亦不同于谢漪的慵懒,只是平静,似乎万事万物都与她无关。
“辛苦你与部下前来接我。待我回到宫中,必会向母后替王爷讨赏。”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却无处不在彰显皇室权威。
萧策知柔达长公主不喜藩王,毕竟当年她的父王就是在他们这些人的进言下,才将她送进千香寺。
“多谢殿下。”他只当不知,恭敬起身,随即替她掀开马车车帘。
此举一出,一等候多时的小太监立马背脊朝上跪趴在地,萧策道了声“请”。
意在她可以踩着这小黄门上车。
谁知慕容雪却是看也不看一眼,宁愿靠自己吃力地爬上马车,也不愿踩着那小黄门。
萧策了然,用眼神示意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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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快滚,随即又替她放下了车帘。
方才的一切慕容雪都看在眼中,只是随着车帘渐落,她神色又恢复往常,如同死水一般。
迎接长公主回宫的阵仗并不大,甚至还没有世家子弟前来上香带的人多。
因此当晨起的谢泫和谢漪远远看到时,不由得对视一眼。
“这样小的阵仗,也就是如今的慕容雪才能忍受。若是换了五年前,只怕她能将天翻了。”谢漪轻笑道。
谢泫替她紧了紧披风,毫不意外道:“五年前,高祖病重,天成帝年仅七岁,秦太后垂帘听政,正是大权在握春风得意之时,作为她的爱女,慕容雪不嚣张跋扈才是奇怪。”
而如今,天成帝已经快到了可以娶妻的年岁,正是对权力最为渴望之时。表面上他与太后母子和睦,实际上却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非嚼碎了不可。
至于慕容雪这个离经叛道、给皇室丢脸的长姐,天成帝更是不会惯着。
但谢漪谢泫二人却很默契地未将这一事实说出来。
天已大亮,他们简单用过斋点过后,便乘着马车离开了千香寺。
然而甫一出寺,天上又下起了毛毛雨,细雨如丝,千香寺逐渐在二人的视线里消失。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千香寺远在京郊,之所以引得香客们慕名前来,甚至不惜爬上百阶青梯也要上去,无非就是那本名扬天下的姻缘谱。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谢泫忽然道。
昨夜二人久违亲近,眼下正是最情浓之时。
谢漪收到他抛的无形绣球,乖巧坐到他身旁。二人对视良久,终是谢漪先忍不住,扑身上前,与谢泫口齿相贴在了一起。
“——大人!前方似乎是晋陵王的车架!”
一阵马扬前蹄,谢氏的马车急急停住,令车内的二人皆是恍惚。
“……晋陵王车架?”谢泫下意识望向侧面车帘,透过被马急停不经意折起的一角,果不其然看到了萧策。
巧的是,萧策也正在看他。
二人的视线穿过重重羽林军,跨过飞扬黄沙,于空中交汇。
谢泫被那双眼看的心下一惊,当即放下车帘,“阿漪,莫要出声。”
他捂住想要开口询问事态的胞妹,皱眉道:“萧恨水他……似乎是看到我们了。”
有什么是比此刻更为心惊肉跳的,谢漪不知道。
但萧策却是知道。
他骑着高头大马,眼神微眯,似乎是不确定,他又看了一眼。
在他印象中,妻兄谢泫洁身自好,是最难能可贵的孑然君子。他与谢漪成婚多年,从未听说过这位大舅哥与哪位女子走的相近。
然而方才,他却分明看到,风吹过谢氏马车的窗帘一角,那位孑然一身、放言不婚的大舅哥,用手抵着一名女子的脑后方处,旁若无人地与其深吻。
萧策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会欺骗自己,但此时此刻,他倒是宁愿是自己看错了。
只因妻兄所吻之人的身形……像极了他那位彻夜未归的妻子。
9. 宝月阁
“身为王妃,夜不归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回了娘家!到底有没有将我儿放在眼里!”
晋陵王府内,萧老夫人大发雷霆。
谢漪嫁进王府四年,行事规矩,就算在她跟前有些嚣张跋扈,眼高于顶,老太太她也都忍了。
但如今她儿甫一回来,她大病还未完全好,谢漪这个做儿媳的就跑回了娘家,岂不是存了心不想照顾她老婆子,存了心不想让她早点抱上孙子!
“娘,您可千万别生气!气坏了生身子将来谁来带孙子?”萧筝昨日收了郑兰庭的“白藏诗会”请帖,眼下心情大好。
顶着萧老太太震惊的目光,她继续道:“阿娘,是柳絮嫂嫂,嫂嫂怀了身孕,已有三个月,不出一年,您就能过上含饴弄孙的美梦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萧老太太一把握住了萧筝的手。
在他们母女身后,一众姨娘们却是皱起了眉头。
这白氏甫一进府就是侧妃,又第一个怀上了孩子,听萧筝说已经有三个月,那岂不是在王爷从军途中,白柳絮就已经跟在他身侧?
这样的话,以后他们可还能分到几分王爷的宠爱?
她们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发愁。
萧筝点点头,“千真万确。”
萧老夫人开心至极,笑的咧嘴拍桌,恨不得立刻大摆宴席。
但转念一想,“那谢氏女可知道这事?”
柳絮是未过门的侧妃,谢漪才是三媒六聘娶进来的晋陵王妃。
侧妃先于主母怀孕,若是传出去,只怕朝中那位谢帝师会不悦。
萧筝摇摇头,“大哥未曾与我提及,内情我都不知晓。”
她从官话转为只要她母女二人能听懂的颍州话道:“不过当今陛下不喜世家,就算谢家知道了这件事,除了心里抱怨之外,量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哥哥是顶天立地的将领,他们忌惮哥哥。”
“那倒也是。”萧老夫人点点头,望向大堂外四四方方的阴翳天空,忽道:“也不知你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总觉得有些心慌。”
*
“大哥。”
萧策向柔大长公主请示过后,便立即朝着谢泫的马车方向策马而去。
“昨日才在小崔大人府中别过,未曾想今日又在这里遇见了大哥。”他隔着车帘与谢泫道。
谢泫对此置若罔闻,只等谢漪戴好面纱,他才缓缓挑开车帘,修长玉指撩开帘后,露出了如玉一般摄人魂魄的半张脸。
“恨水兄,不巧,我受景贤委托,特替他来千香寺办事。”
语罢,他的目光不准痕迹地往萧策的右肩处扫了一眼。心道这人当真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受了他一刀,今日竟还当无事人。
萧策本想对他马车内的那名女子一探究竟,可如今谢泫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要金屋藏娇。
他点了点头,“方才我似乎是见到大哥与一女子……”
萧策换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漪儿若是知道她有了嫂嫂,定是会开心。不知嫂嫂姓谁名谁,是哪家女子,可否由我替漪儿先行看一眼为好?”
谢漪被他这番话说的倒了胃口,下意识勾住了谢泫的小腿。
四天前他还掐着她的脖颈对她百般威胁,如今却又这般亲昵地称呼她,真叫人恶心。
可怜谢泫忙着应付萧策,还要忍住这嬉闹,他酝酿片刻,面色如常道:“叫恨水看笑话了。今日之事,还望恨水莫要告诉胞妹,她昨夜淋了雨,被我安放在城南客栈中,想来如今还在歇息。”
既是表明了不愿让他一睹真容的态度,也是撇开了谢漪的嫌疑。
萧策这才道:“大哥放心,我自会保守秘密。”
不远处,柔达长公主遣侍从来催促萧策,这下于情于理,谢泫都不得不走出马车,跟随侍从去往那位长公主面前行礼。
“臣谢泫,叩请长公主金安,长公主千岁。”
一绿如意玉君子自马车中伸出,侍女挑开马车门帘,堪堪露出一双握书卷的纤纤玉手。
“谢大人,真是巧了。”女子的声音无喜无悲,似乎世间任何事都不值得她提起情绪。
语罢,她居高临下地望向那正在拱手的男子,却不由得心神一动,只因此人与她记忆中的那人像极,只不过此人眉眼处是温柔如水的柔情,却少了那人的一味桀骜不驯。
罢了,罢了,谁也不会是那人。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免礼罢。”
谢泫这才起身,“承蒙长公主殿下记挂,谢某感激不尽。”
萧策不禁起了笑意。
单论谢家的礼数,真真是挑不出错处,别看他这位妻兄对柔达这样尊重,但真让他尚公主,只怕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多年未见,谢大人还是那么虚伪。”柔达用示意侍女放下门帘,继续道:“也罢,谢大人忙去吧。萧将军,继续启程。”
谢泫丝毫不觉得尴尬,拱手站立在路边恭送,直至慕容雪的车架消失在视野中。
萧策依旧高坐马上,状似不经意道:“长公主与尚书令很是相熟?”
马车内很快传来一声,“并非。”
萧策挑眉,继续道:“看来这名动天下的谢大人,似乎入不了公主的眼。”
“他算什么?”慕容雪平静如死水的声音终是有了一丝波动,“我曾认识一人,样样皆甚于他。”
“阿兄。”谢漪见谢泫走近,长公主车马走远,这才探出头来,“方才我已命人去城南客栈打了招呼。”
谢泫走上前去,轻吻她额头,“好阿月,做得好。”
兄妹二人年少时,是城南客栈的常客,每每出游入住,必是要去客栈对面的宝月阁参与竞拍。
谢氏双璧家底丰厚,出手阔绰,是宝月阁的座上宾。
而此时此刻,坐在宝月阁座上宾位置的人,变成了萧策。
他方才才将柔达长公主送回皇宫,本欲面圣,不知为何,陛下却不肯见他。
“回禀王爷,方才奴去城南客栈问了掌柜,王妃确实于昨夜入住了天字一号房,入住册子上,挂的的确是谢家的账。”明光匆匆前来,“可要奴去迎王妃回府。”
萧策颔首,示意明光退下。“你且在客栈楼下守着,待王妃醒了,与她说本王亲自来接她。”
此一行,倒不是专程来接谢氏女,而是为了一解心中疑惑。
许是他想多了,谢漪如此单纯,连欺负絮絮都只会在明面,浑然不似她那位人前洁身自好人后野外风流的兄长。
马车内那一闪即过的女子,定是他看花了眼。不可能是谢漪。
倒是谢漪……他都愿意来接她了,还望她不要再耍大小姐脾气,能顺势下了他主动递出的台阶,否则他了不愿再哄下去。
好在来一趟,还寻了宝月阁这么个好去处,倒也不算无聊。
今日的宝月阁内人并不算多,参与拍卖的多是富商巨贾,官家贵人。梁国民风开放,女子出门无需戴面纱,萧策也因此看见了几个熟悉面孔。
不久后,一名衣着清凉的异域男子走上前来,他生了一双绿眼睛,铜色的肌肤衬得肌肉愈发漂亮,引得一众女子频频观望。
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些目光,他十分自然地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响亮开嗓:
“诸位,欢迎莅临我宝月阁,我是宝月阁掌柜夏侯尊,诸位的到来是令本阁蓬荜生辉……”
一番寒暄后,他亮出了今日要拍卖的第一件宝物,“雀翎披风,此披风以天蚕丝为底,一阵一线都是绣娘们连日连夜亲手缝制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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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还镶嵌有南海珍珠,世间仅此一件,先到先得!”
随着披风被伙计展开,台下众人都愣了愣,尤其是女子,倒是有几个一看便成了婚的男子交头接耳道:
“这样好看的披风,金灿灿亮闪闪的,若是买回去给我娘子,只怕她会爱死我!”
“快别说了!这披风一看便价格不菲,真买回去你娘子得弄死你!”
萧策仔细一看,这雀翎披风当真是,金线交织,光彩夺目,尤其是那大颗大颗的珍珠,尤为耀眼。
若是絮絮穿上……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他出了个高价,“五百两。”
当然,并没有人跟他抢,萧策顺利地拿下了这件貌美显眼的披风。
接下来,夏侯尊又陆陆续续拿出了几件拍卖品,只是大多都平平无奇,一眼看上去无甚区别,萧策完全不感兴趣。
倒是那些个女子们抢得火热。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宝月阁今日的拍卖才到尾声。
夏侯尊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诸位,今日最后一件拍卖品,乃是一部稀世诗集——《年华引》。此乃与谢氏双璧齐名的谢华年所作,流传至今,仅此一部!”
“书中诗词意境高远,下笔如有神,实乃不可多得的文学瑰宝。如今朝中科举方才结束,诸位买回去送给金榜题名,亦或者名落孙山的亲朋好友,都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语罢,两名伙计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锦盒走上台来。夏侯尊从中取出一本诗集,将封面面向众人。
萧策眯了眯眼,看向封面上的字,心中只蹦出四个字——“奇丑无比。”
台下众人霎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想当年,我确实听过这谢华年,此人桀骜不驯,当街纵马,似乎是谢氏旁支……”
“传闻他与谢泫交好,还与那谢漪有过一段情……如今谢漪成了晋陵王妃,也不知晋陵王知不知晓此事……”
晋陵王本人:……
他确实是不知道的,但那又如何?
他们的联姻本就是各取所需,莫说谢漪曾有过一段情,就算是有过十段,那又如何?
只要成婚之后她的心里只有他萧策一人,那便够了。
但……既然是前辈的诗集,遇到便是缘分,他高低得看看。
“五十两,我要了。”
萧策十分顺利地将诗集收入囊中。
随着夏侯尊的一锤定音,宝月阁今日的拍卖也随之收尾。
明光顺势上前禀报道:“王爷,方才飞星说王妃已经醒了。”
萧策“嗯”了声,“即刻准备好马车,回王府。”
他心满意足地让明光拎着他拍下的两件宝物走出了宝月阁,却忽然听到方才科普谢华年那人的声音——
“哎呀,瞧我这记性,当年那谢华年似乎不是与谢漪有一段情,而是与谢泫……”
“你是说……”
“没错!那谢华年是个死断袖!他当年还当街强吻了尚书令大人!”
正是日上竿头,阳光温暖和煦,萧策去只觉周身一阵恶寒。
这阵恶寒伴随着他一路走到城南客栈的天字一号房门前,毫不犹豫地,他抬手敲门。
“进。”
谢漪的声音传了出来,萧策顺势推门而入。
却发觉眼前女子的装扮,与昨日似乎有所不同。
“你何时换了衣裙?”他问。
昨日崔景贤大喜,谢漪理应是要回王府的,怎会随身带上换洗衣袍,即便忽逢大雨临时歇脚,穿的也应该是昨日那身。
正准备行礼的谢漪身形一顿。
她该作何回答?
总不能实话实说,她昨日那件叫她大放异彩的绛纱复红裙,被她阿兄拿去——
10. 白藏诗会
“昨夜大雨,将我的裙摆淋湿了,索性换了。”
不过思考片刻,谢漪便从容答道。
她索性起身,给萧策看她新换的衣裙。
谢漪今日这身是时下最流行的襦裙,颜色深蓝如湖水,裙摆的边缘还缀着一圈蓝色的流苏,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带,丝带上缀着几颗小巧的珍珠。
随着谢漪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灵动无比。
萧策见过许多女子穿襦裙,可无人能穿出谢漪这般绝色。
“花里胡哨。”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眼,脑海中却不知怎的想起了与白柳絮重逢那日,她问他:“萧郎,你的妻子是不是很漂亮?”
二人无言行至城南客栈门前,然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晴空潋滟的天,竟换了一副模样,下起了瓢泼大雨。
明光撑着一把伞,肘下还夹了两把,他将伞逐一分给了纤云和飞星,对萧策请示道:“王爷,咱们是继续在这客栈中歇脚,等雨停了再出发,还是现下便启程回府?”
萧策眯了眯眼,看向大滴大滴的雨珠砸落在地,泛起一个又一个鱼泡大小的泡,吩咐道:“这雨没那么快停,启程。”
一点一个泡,大雨还未到。这是他行军多年摸索出来的一套规则。
谢漪系上了披风,撑着一把伞,在大雨中艰难地跟在他身后。
萧策见状冷眼,她总是摆出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目的不过是让自己对她多几分关注,浑然不似絮絮那般坚韧坦率。
他索性单手一发力,轻轻松松将谢漪抱在了怀中,另一只手撑着伞,一路疾驰至不远处等候多时的马车中,将谢漪稳稳当当地塞了进去。
“明光。”他收了伞,坐至谢漪身旁,道:“这雨下的蹊跷,你且去查一查上京城外可有这般大雨,若有百姓流离失所,即刻上报。”
这雨下的猛,又下了这许久,只怕不会这样简单。
“是。”明光消失在了大雨中。
可怜谢漪忽的被人打横抱起,过了许久才平复好呼吸。
她随即将目光投向萧策那被雨水打湿的衣袍下摆,今日他身着玄色,下摆却已然被染成了乌黑。
这样大的雨,也不知阿兄搬进新宅子一事会否受到影响。
萧策不知,只当谢漪在关心自己,淡然道:“无需担忧,我回府换一身便是。”
谢漪“嗯”了一声,实则根本就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萧策以为她还在跟自己赌气,这才将手缓缓抚上她的脖颈,世家贵女娇养长大,脖颈白皙修长,如同天鹅,他长年在外练兵打仗,手不是一般的黑与粗糙,蓦然放在一块,对比之下黑白分明。
“还疼吗?”他问。
谢漪茫然,“什么?”
萧策道:“脖子。”
他又说:“我愿护白氏一生一世,你若答应往后再不算计她,本王保管你的王妃之位固若金汤。”
谢漪这才想起阿兄对“望、闻、问、切”四位太医下的命令,心中并无太大反应,只点了点头,“既是王爷心爱之人,我往后定于她和睦相处。”
阿兄也真是的,区区贱种,竟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还让她眼下不得不跟萧策服软。实则白柳絮肚子里的孩子就算生下来又如何,对她并无任何影响。
“嗯,这样才好。”萧策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身为女子,便是出嫁从夫。何况有他这样顶天立地的夫君,她更应该当好贤内助,与后院姬妾们和谐相处,不该生妒害之心。
前几日的争执与冷战便是这样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了,谢漪看向手腕处的淤青,不知在想些什么。
“吁——”
刹那间,传来一声马嘶叫声,马车剧烈晃动一瞬,谢漪一个身形不稳,险些跌坐在地,好在萧策及时扣住了她的手,将她一把扯到了自己怀中。
“发生何事?”他的语气微微愠怒。
“王爷……”车夫的声音从门帘外传来,“是一名女子,她忽然冲出来拦路,眼下正伏在马车前……”
“贵人!求贵人大发慈悲救救我吧!我不想被浸猪笼!”
“贵人!恳请贵人您救救我!我被他们抓回去会死的!”
萧策耳根微动,这女子似乎年岁不大,而距离此地不过半里路程,确实有一群人在往这边赶,听声音约摸有一二十人。
谢漪从不多管闲事,更遑论这种命本该绝的低贱之人。她当即从萧策怀中挣脱出来,对车夫吩咐道:“无需理会,绕路走便是。”
“是。”车夫正要调转马匹方向,却听得萧策道:“且慢,听听这女子要说什么。”
谢漪不耐地撇了撇嘴,飞星这才用玉君子挑起车帘一角。
萧策沉声道:“你且说说何故拦车。”
谢漪看清了那女子,她粗布麻衣,头发胡乱的糊在脸上,光着脚跪在屋里,撕心裂肺道:“回贵人,我本是城隍庙乞儿,自幼生长在外,一年前,城南苏家将我认了回去,非说我是十三年前苏家三房走失的苏六娘。”
城南苏家?
这不是上京城中数得上号的富商吗?谢漪心道。
那女子抹了把泪,“我本以为回到苏家就有锦衣玉食,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谁承想生母早就病逝,那苏家如今是妾室当家,我一个名义上的嫡女,过得还不如家中奴仆。而那苏家讲我认回去,也不过是想将我送去讨好权贵!我那未婚夫婿的年岁比我爹还大!”
“好在家中长房长兄待我不薄,时常亲自送来吃食衣物,还教我读书识字,一来二去我便对他产生了情愫。长兄娶妻那日,我因难过吃多了酒,不小心对四姐吐露了心声,谁知她竟转头就告诉了当家姨娘,姨娘将此事上报给了父亲与族中长老,他们——”
“他们说我觊觎兄长,心术不正,要将我浸猪笼!活活溺死!”
只一刹,谢漪便感觉一阵酥麻从头闪至脚,就连瞳孔也不由得放大一瞬。
萧策只当她未成听过这样的腌臜事,解释道:“城南苏家是皇商,负责前线的粮草的一部分供给,当家人苏家主极其看重名声,生怕因着什么事丢了皇商的名头,而这女子觊觎兄长,罔顾人伦,按照本朝履历确实当浸猪笼。”
身为女子,有了未婚夫还心许兄长,不守妇道,别说浸猪笼了,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见谢漪不回话,他对车夫命令道:“无需理会,绕路走。”
他人家事,又是此等腌臜事,管了只会脏自己的手。
“王爷,可否停下。”这下叫停的却是谢漪。
萧策不解,“你……”
“今日是你运气好,遇上了我们家王爷。”谢漪从袖口中拿出一块腰牌,从挑起的门帘处扔到了那女子面前。
大雨滂沱,女子怔然抬眼,帘缝中的贵人身着红衣,一双瑞凤眼盛气凌人。
“去跟你族中长辈回话,就说你被晋陵王相中,入了王府做通房。这块腰牌收好,它能救你的命。”
反正萧策通房小妾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也不差这一个。
语罢,谢漪这才对车夫下令,“启程回府。”
“是!”车夫得令,马车当即驶离。
那女子愣住片刻,直至马车走远,这才疯了一般迅速捡起腰牌,用尽浑身力气朝马车的方向大喊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萧策笑道:“我竟不知你如此宅心仁厚。”
婚前,他曾听闻谢漪与那些世家贵人一样,不关心民生疾苦、平等看不起每一个生灵。
如今看来是她婚后心悦他,自然也就对出身低微之人带上了几分同情,俗话称之爱屋及乌。
思及此,萧策顿时将身形摆正了几分,却见谢漪闭上了眼。
他也不恼。联姻的妻子深爱自己,为他魅力所折服,女子害羞,不愿承认,也属是人之常情。马车就这样顶着大雨回到了晋陵王府。
谢漪依旧是被萧策单手抱下来的。
似乎是怕她裙摆又打湿,他竟一路将她抱到了大门处。
实则只有他二人知道,萧策是嫌她行动扭捏,若是身上的衣裳叫雨水淋坏了,又要嚷着新做一身。
门内,早就收到王爷回府消息的一众女眷早已等候多时。
“晋陵王安,晋陵王妃安。”
妾室们一边行礼,一边见谢漪被萧策如珍似宝地抱了下来,身上一滴雨水都不曾沾染,他自己的肩头和衣袍下摆倒是湿了个透,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母亲,叫您久等了。”萧策道。
老妇人冷笑道:“等你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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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你这媳妇……哼,未免也太不守规矩了些!”
当初她儿说要娶谢氏女,她便不同意。果不其然,如今娶回来四年,至今没让她抱上大孙子不说,还天天气她这个当婆母的。
萧策拱手,“母亲放心,一会儿我便亲自教训她。”
妾室们听到这番话,才忽的想起来,晋陵王是何许薄情人也,根本就不是怜香惜玉之人。
老妇人本欲大怒,但见儿子的回复顺了心意,这才佯装大度道:“也罢,平安归来便好。”
谢漪这才颔首,“母亲。”
萧策当众说要教训她,她却并无丝毫难堪之色,就像是逆来顺受惯了,早已习惯。
老妇人没理她,只道:“既然回来了,你这当哥哥的也该多分分心思给妹妹,没事多带她出去走走,省的整日为不相干的人奔走。”
萧策应允,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抓着谢漪的手腕将人半拉扯回了弦月阁。
“母亲何许发这样大的怒火。”萧筝挑眉道:“若不是谢氏女昨夜彻夜未归,我如何才能拿到她房中的诗稿。”
语罢,她下意识捏了捏袖中那厚厚一叠尚带有油墨香的纸箱,只觉得安心不少。
白藏雅集上世家公子云集,就连朝廷科举榜上有名的郎君们,也大多都会参会。
届时这些东西,可都是让她在诗会上大放异彩的好东西!
老夫人顺了气,嘱咐道:“明日便要去参加诗会了,你今夜可得将谢氏女写的这些诗句背熟!心中莫要有芥蒂,她既嫁给了你哥哥,这小小才华自然也当为我萧家人所用。”
萧筝笑道:“那是自然,我用她的诗,她群敢说半个字,我非叫哥哥打她一顿不可!”
任她谢氏手眼通天,亦得顾及她哥哥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过去她与母亲对谢氏小小忍让,不过是顾及着她与世家议亲一事。
可待她明日在白藏雅集上拔得头筹,得了郑兰庭、亦或者哪位公子青睐,还怕往后找不到出身世家的如意郎君吗?
何必再看谢漪脸色。
思及此,她又快活地去背诗了。
而弦月阁中,谢漪终是挣脱了萧策的禁锢,她掀开袖口一看,上面的红痕触目惊心,比之之前,痕迹只深不浅。
“王爷来我房中有何要事?”她冷静道。
待到阿兄事成,她定要亲自将萧策这厮活剐。
萧策却是毫不忌讳她的吃痛,自顾自拿起一杯茶一饮而尽。
下属适时拿出今日他在宝月阁拍下的第一件宝物——雀翎披风,伏在萧策耳畔低声回禀道:“王爷,白姑娘说她不喜欢这件披风……”
萧策抬了抬手,下属告退,却独独将那件披风留在了红木茶桌上。
“王妃,你且看这件披风你喜欢否?”他悠闲地把弄着茶盏。
谢漪只在那雀翎披风被拿出来的一瞬看了一眼,便再不想说话。
也不知道萧策这眼光是何处得来的,这么件穿上便如同孔雀开屏的臭衣服,他竟也献宝一样地拿给她看。
好在谢漪清楚得很,结合方才下属的那番耳语,这只怕是萧策想要送给白柳絮的,只不过白柳絮不要了,这才轮到她。
巧了,她和白柳絮想法一致,“不喜欢。”
萧策:“?”
“为何?”这样大的珍珠,这样粗的金线,怎么女子们都不喜欢?
谢漪答:“披风贵气,妾自认为配不上。”
萧策不语。只得唤来下属又收了起来,让其送到萧筝房中。
虽然披风没送出去,但他可没忘了今日来的实际目的:
“再过几日便是太后生辰,你且备好礼品,届时你随我同去。”
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命令。
他身为一家之主,家中谁人敢不听他决策。
谢漪应允,“王爷发话,我自当前去。”
萧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去,“记得穿漂亮些。”
谢漪低着头,温顺道:“听王爷的。”
同一时刻,晋陵王府后门处,纤云将一盒糕点递给了一名马夫,柔声道:“你在谢府做事,我在王妃身边,分隔两地,我总疑心你吃不好,这盒糕点是我亲手做的,你可切记要带回谢府去品尝,莫要叫雨水淋湿才好。”
11. 碎玉之仇
那马夫迅速接过,柔情道:“真是辛苦你了,上回的老虎糕点,我还剩了半个,着实是吃不下,下回你少做一些,也不会这样劳累。”
纤云点头,“知道了,快回去吧。”
马夫消失在了夜色中,纤云环顾四周,确保没有耳目后,这才回了弦月阁。
……
次日一早,天空方才露出鱼肚白,萧筝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觉得今日是自己活这十六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在侍女的伺候下,萧筝开始梳妆打扮,她穿上了特意让工匠连夜赶制的的绛纱复红裙,画上了入鬓长眉,腰间还配了块黑玉。
这是她昨夜又去翻找最新诗稿之时,顺手从谢漪房中偷出来的。
萧筝不知这块玉佩有何特别之处,她只知这枚玉佩做工精致,定然出自名家大手,价值不菲,戴上它出席诗会,定然能叫自己出尽风头。
“娘,我这样可好看?”萧筝看着镜中的自己,对母亲问道。
铜镜中,萧老夫人将双手搭在女儿肩上,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万分慈爱:“应当是好看的,阿娘不懂,但谢氏女素日里都是这样打扮的,想来世家公子们也都钟爱这一款。”
那谢氏女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却也叫人不得不承认,她到底是有几分姿色。不枉当年先帝赐婚,她儿萧策以大局为重娶了这个婆娘,也算是勉强配得上她的儿。
“阿娘~您就会打趣女儿~”萧筝语气娇羞,恨不得将脑袋埋进掌心。
两个时辰后,萧筝乘着晋陵王府的马车前往荥阳郑氏的府邸。马车堪堪一停下,她便迫不及待地挑开车帘。
郑兰庭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因此萧筝的马车甫一到他门前,他便迎了上去。
“阿筝妹妹,你总算是来了。”郑兰庭亲自为她挑开马车车帘,又贴心地将她扶了下来,他本就是世家中容貌居上的公子,比之他人,又更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气质,因而只小意温柔,便令的萧筝红了脸。
“兰庭哥哥。”她轻声道:“真是抱歉,我今日起晚了,平日里我便不爱梳洗打扮,今日更是匆匆前来,几乎素面朝天了,兰庭哥哥,我不曾迟到吧?不会让你丢脸吧?”
郑兰庭抬眼,看向萧筝那周身从头发丝精致到脚后跟的装束,只当浑然不觉,温和道:
“妹妹哪里的话,你天生丽质,不施粉黛便胜过万千,今日不早不晚,你来的刚刚好,便由我亲自带你入府,好让大家都见识见识你这位才女。不过……阿筝妹妹今日穿的,倒是与平日完全不同呢。”
萧筝羞赧一笑,“随意穿的,兰庭哥哥可觉得好看?”
郑兰庭脸上的笑意不禁多了几分,“自然是好看的。”
萧筝双颊漫上红晕,“多谢兰庭哥哥夸奖,今日是我头一回参加诗会,有劳兰庭哥哥多多照拂了。”
“妹妹哪里的话,请。”郑兰庭带她迈入了府中。
郑氏的府中种有幽兰,清风拂过,满室兰香。晋陵王府弦月阁中,谢漪亦在摆弄一株兰花,纤云小步上前,面露难色。
谢漪放下手中花剪,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凝重,“我那玉佩,还未找到么?”
纤云摇头,“苦寻不得,想必是与女郎的手稿一同不翼而飞了。”
手稿倒是其次……谢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是那玉佩,却是她与阿兄年幼之时,母亲所留遗物,他兄妹二人一黑一白,随身佩戴,他人一见便知是谢氏双璧。
谢漪也是将那玉佩一寸不离地佩戴在身上,就连睡觉都置于枕边,只是不曾想前夜千香寺还尚在身边的玉佩,昨夜不过一个沐浴的功夫,耽误的久了些,那玉佩就叫人拿去了。
至于偷玉佩那人,想也知道,舍萧筝其谁。
“罢了。”谢漪道:“待到她用我的诗出够了风头,也就回来了,届时你悄悄潜入她房中,将那玉佩完好无损地取回来便是。”
“是。”纤云有些不甘,却也只能听命令行事。
若是在前朝,谢氏还远胜皇权之时,萧筝此举,足以让女郎下令将她碎尸万段。
可如今,却要为了……生生忍下这口气。
罢了,待到大计得成,再与这萧家女算账也不迟。
谢漪心神不宁地在府中等了一天的玉佩,却未曾想到没等来玉佩,倒是等来了萧策。
“阿筝出事了。”他面色如铁,沉声,“你的诗集手稿皆是发表过的,她来偷取之时,你为何不说?!”
“以至于她在白藏雅集诗会上被人指认剽窃,出了大丑!如今还被那群世家贵女团团围住嬉弄!王妃当真是好计谋!”
谢漪被他的贸然质问弄得一头雾水,待到听清缘由后,却又只觉得好笑。
“王爷亦知,她是偷走我诗稿的,既如此,我又如何告知那些诗皆是我发表过的?”
“再者,若是上回她剽窃我诗集之时王爷出言阻止,而不是纵容她,她会落得今日这样出了大丑么?”
谢漪早知萧筝会在白藏雅集诗会上用她的诗,因此特意将发表过和没发表过的诗分开放,没发表过的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只可惜萧筝那个蠢货蠢了大半辈子,偏偏在偷东西上知道用脑子了,放着桌上的诗不偷,偏偏要偷谢漪藏起来的。
这倒好了,弄巧成拙,将谢漪发表过的诗集放在诗会上张冠李戴,说是自己的,这不被人耻笑才怪!
萧策闻言,面色顿时又黑了几分,“你这是在怪我?”
他道:“你既嫁到了我萧家,你的诗集也应当姓萧,阿筝还未议亲,正是需要这些名头才能嫁的如意郎君,用用你的诗集又何妨?你是少了块肉还是怎的?”
萧策本欲将萧筝嫁与手下将士,护她一世,可奈何萧筝眼高于顶,一心只想嫁世家公子。
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母亲又见不得萧筝不开心。说不听,那便只能由得她去了,无论萧筝选谁,萧策都会尽己所能护住她。
只是今日……若不是明光及时回禀,他的妹妹被人欺负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还尚且被蒙在鼓里。若是被母亲知晓……
谢漪听得只想冷笑,却只能转了个方向,按捺住不屑道:“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王爷与其在我这里指责我不把未曾发表的诗集写好拿给萧筝用现成的,倒不如想想怎么去救你的好妹妹。”
“我怎么没想好?”萧策脸不红心不跳道:“你现下立即作一首七言诗,我命人快马加鞭拿去郑府,用于给阿筝解围。”
谢漪:“……”
“王爷的脸皮堪比城墙。”她忍不住道。
萧策有些不耐烦,“七言诗于你不过提笔便出,阿筝还未议亲,保全她的面子才是最重要的,你身为大嫂,理应帮她,否则此事若是传到岳丈耳中,他定会觉得颜面有损,届时只怕要迁怒于你。”
听到他搬出了自己父亲,再联想到自己那块从小戴到大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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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母亲遗物……
谢漪叹了口气,终是点了点头。
“这便对了。”萧策赶忙唤来明光备好纸笔。
谢漪提笔不过思量片刻,一首清雅自然,朗朗上口的七言诗便成于纸上。
萧策不懂诗,他只是看了一眼,却直觉这首诗很是平淡,只能说堪堪成诗。
莫非外界所传谢漪才华横溢,皆是谣传?然而他却也不耽搁一刻钟,当即便拿了那宣纸,命明光快马飞驰至郑府,他也赶忙又钻回书房中处理水患事宜。
连绵几日的大雨,下的叫人心烦。城中形式尚且还好,城外的百姓们却是大片受灾,房屋倒塌,良田被毁,性命危在旦夕。萧策正在为此事心烦。
联想到胞妹之事,萧策不由得又是烦躁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明光终是带回了满是泪水的萧筝。
“阿娘!阿娘——!”
萧筝呜咽着扑进了萧老夫人怀中,闻言赶来的萧策闭了闭眼,面上满是无奈之色。
萧老夫人见宝贝女儿哭成这样,当即心急如焚,赶忙问:“阿筝,这是发生了何事?你开开心心去,回来怎的哭的这么伤心?”
萧筝从她怀中抬起头,啜泣着看向谢漪的方向,指着谢漪大吼道:“还不是都怪这个女人!她故意将发表过的诗集摆在明面,害我今日出了大丑!好在有阿兄的七言诗解围,这才叫我免于难堪!”
萧老夫人一听,这还得了!当即对着谢漪发难道:“谢氏!我萧家究竟是对你哪里不好?自你嫁进来后,我将你当亲女儿看待,不曾短你衣食!你为何要如此陷害筝儿!”
“我……”谢漪只觉对上泼皮无赖百口莫辩,只好对萧策道:“王爷怎么不同阿筝说,那七言诗还是我写去帮她解围的。”
萧策面露无奈之色,“我说了的。”
谢漪又看向身后那一群隔着老远在看热闹的姬妾,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
“阿筝,你若是需要诗集,为何不直接同我说,而是要偷呢?此次事情只当是得了个教训,你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切莫做出这种事了。”
偌大个晋陵王府,萧筝有生母有兄长,结果做人一事,居然还要她一个外姓长嫂来教。
萧筝咬唇愤愤然看着她,“我用不着你假惺惺地教我做人!”
谢漪果断打住,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多管闲事。
此时此刻,她只想要回自己那最为重要的玉佩才好。
只是……她在萧筝腰间,并未发现那枚玉佩的踪影。
“萧筝,我的玉佩是不是被你拿走了。”她问。
萧筝点头,“是,是我拿走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谢漪道:“那枚玉佩于我很是重要,你且还于我,我便不同你计较。”
萧筝答:“玉佩吗?被我摔碎了。”
回想起今日被一群衣着华丽的世家女围住,崔景贤的妹妹崔靖斐赫然在列,她们扯着她的衣裙叫她“学人精”,指着那些诗句骂她是“窃贼”,甚至于——
甚至于她们还发现她的玉佩,是偷了谢漪的。
天地良心,她萧筝若是知晓那玉佩上刻有谢氏家纹,她是万万不会去偷的!
思及此,萧筝从袖口中拿出那枚被摔作几瓣的玉佩残骸,一把塞进了谢漪手中。
“要怪就怪你天天戴着玉佩招摇过市,却不曾说过这玉佩所含寓意!如今它碎成这样,全都是你的报应!”
12. 生子药方
玉佩不曾包着手帕便被塞进手心,尖锐的断面将谢漪的右手手心划出一个小口,鲜血汩汩地从中涌出。
纤云和飞星当即上前,一个夺走谢漪手中玉佩残骸,另一个取出手帕为她拭去鲜血包扎。
手被割破,按理说应当很疼,可谢漪却感受不到。
她侧头看向萧筝,“这枚玉佩,乃是我母亲遗物,你为何要摔它?”
当初母亲生下双生子便撒手人寰,谢漪连生母的模样都未曾见过。唯一能留作念想的,便是母亲留与她与阿兄的两枚玉佩。
可如今,这般珍贵的玉佩,却被萧筝偷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粉碎。
萧筝闻言,一时间有些心虚,却又怕自己落于下风,于是继续梗着脖子辩解道:“我不是说了吗?这枚玉佩叫人认出来了,她们都说是我偷你的,我为了我的清白,只好将它摔了……”
那群以崔靖斐为首的世家女一直讥讽她是小偷,告知她事态败露谢漪定会见她好看。萧筝为了证明这枚玉佩是自己的,也为了证明自己不怕谢漪,便一气之下将玉佩大力扔在地上——
她至今还记得郑兰庭眼中的震惊。
“再说了,还是那句话,若不是你事先不曾说明这枚玉佩如此重要,我怎么会拿去用……”
萧筝将“偷”字说的理所当然,萧老夫人也是护犊心切,丝毫不觉得女儿有错:“是了,若是你这做大嫂的平日里肯花些功夫教筝儿作诗对子,她何苦会去拿你的,还不都是你给逼出来的。”
母女二人只将“偷”字读成“拿”。
萧策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母亲……”
“闭嘴!”萧老夫人喝止萧策,“都怪你当初要娶这谢氏女,张嘴闭嘴以大局为重,老身没看见大局在哪儿,我只知道你妹妹现下受了委屈!都是拜这谢氏女所赐!”
男人就不该管女人的事!
谢漪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只好点头道:“母亲说的对,确实是我的不是,今日一事,便到此为止吧。”
语罢,她接过飞星手中已被手帕包好的玉佩碎片,转身往弦月阁的方向走去。
却没想到萧策会追过来,从她手中拿过那方手帕,道:“本王答应你,会帮你将这玉佩修好。”
他给了她个台阶,萧策希望她识趣一些,莫要因此事生气,更不要记恨他的母亲与妹妹,
谢漪垂眸,“那便多谢王爷了。”
萧筝在府中哭了整整一日,不说进食,就连茶水都未曾喝过一滴。这可急坏了萧老夫人。
更别说她哭着哭着,竟双颊泛红,哑了声音。萧老夫人慌忙去探她额头,果不其然探出一阵不同寻常的滚烫。
“快!快去将府医都叫过来!”萧老夫人见爱女发烧,愈发急火攻心。
老夫人平日里胃口好的很,可如今看着爱女的模样,她竟连午饭都没吃,只觉面前桌上的鸡鸭鱼肉都无甚滋味。
府医们在萧筝房中成群跪着,萧老夫人要求他们逐一为萧筝把脉,力求开出一副不伤身子却又见效快的药方,最好还能令萧筝的心情转好。
府医们面面相觑,冷汗直冒。
这样的药方,只怕华佗在世也难开出来啊……
可怜谢漪回到弦月阁便觉头晕。
初时她还哈欠连连,只当是休息不够。而后便是一阵恶心,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反复揉捻,恨不得让她将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干净才好。
谢漪右手抓紧床沿,纤云站在床前,一手端着痰盂,一手为谢漪轻拍后背。
飞星脚步匆忙地推开门,与纤云对视一眼后,摇了摇头,神色踌躇。
“萧女郎哭的高烧惊厥,老夫人将府医都叫过去了。本来先前老夫人主张开源节流,这晋陵王府医师就少了许多,如今咱们王妃身体不适,我询问半天,竟无一名府医能够腾出空来。”
纤云愤恨却又不解道:“怎会如此!那萧女郎只有一个,就算是天大的病也用不着全王府的医师去看望吧!咱们女郎都这样了,她们怎么还——”
“无妨。”
谢漪拿过一旁的手帕,细致地擦了擦嘴角污脏,喉头被呕吐物灼烧的辛辣无比,她脸色惨白道:“你们拿先前我头晕之时,府医开的剩余那些药方,迅速给我煎好端过来便是。”
“可是王妃,那药方都放了许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受潮——”
“受潮了就多煎一会儿。我只要你们快些将药给我端上来。我实在难受的紧。”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母女俩。
尤其是萧老夫人。萧筝一旦有个小毛病,她恨不得把一切可疑之人都嚯嚯一遍。
等那边老夫人嚯嚯完府医,她谢漪或许已经因头疼致死了。
“是……”纤云将痰盂一把塞进飞星手中,擦了擦眼角泪珠,转头搜出药方去了小厨房。
想当年,她们谢女郎在家中,那是何等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谢公子也会为她一颗一颗摘下来。
可如今嫁进这晋陵王府,百般忍气吞声不说,连病了也无医师来看。
这等受潮的药材,何曾配进女郎口中!
……
谢漪吃过药便沉沉睡下,却不想还未恢复,便被人大声吵醒。
“让开!我奉老夫人之命前来喂王妃喝药!”
谢漪迷迷糊糊听出来,这是张嬷嬷的声音。
张嬷嬷与萧老夫人曾是同个村子的一同长大的玩伴。后来萧策发迹,萧老夫人便将儿时好友捞至上京做大嬷嬷。
而此时此刻,谢漪却想不到这人来的理由。
“我们王妃又没生病,你喂她喝什么药?再说了,谁知道你这药里都有些什么!”是纤云的声音。
对比之下,飞星显然要冷静的多,她对张嬷嬷道:“张嬷嬷既然是奉老夫人之命,想来定然是好东西。只是王妃身子不适,方才已经吃过药了,张嬷嬷可否告知我这汤药中有何成分?以免与王妃方才所服汤药相冲。”
“相冲?”张嬷嬷冷哼一声,跟在她身后端着汤碗的婢女后退一步,张嬷嬷那张满是横纹的脸上逐渐浮现出几分讥笑的表情。
“王妃已经嫁进王府四年,都不曾怀有身孕,连即将入府的白侧妃都有了。老夫人实在心急,便托人千辛万苦从我们颍州老家寻了这生子药方,更是让我亲自煎好,特意送来给王妃喝。”
“这般来之不易的药方,你们居然问我成分?你们只需记着老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王妃早日诞下嫡子,好叫王爷不至于为子嗣一事烦心!”
语罢,她便指使两个婢女前去推开谢漪的房门。
那婢女极其听话,竟径直绕过纤云与飞星,一把推开了弦月阁主厢房的门。
谢漪原本还有些意识不清,如今乍一被房门处透过来的光亮照射眼睛,只觉双目刺痛,当即紧紧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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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睡觉都要被人打搅,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下去了。她心中一万把火在烧。
张嬷嬷“慈爱”地走上前,半蹲在谢漪床前,笑着开口,“王妃,想必您方才都已然听到了吧?此药是老夫人特意为您寻来的,用作调理身子的。”
“王妃不知,我们颍州老家有不少女子成婚多年都无所出,后来都是靠这副汤药才怀上孩子的。且这汤药有神效,喝了多半都生的是儿子,我们王爷战功赫赫,他的大业可不能没有嫡子继承啊!”
她句句真切,仿佛是真的为了谢漪好,身后的婢女及时端上汤药,张嬷嬷缓缓端过,端到了谢漪面前。
谢漪忍着太阳穴处阵阵传来的疼痛,扭过头,“张嬷嬷,替我多谢婆母的好意,只是我今日大概受了风寒,实在是身子不适,这药我真的喝不下。”
张嬷嬷也不恼,只将那汤药断的离谢漪近了些,“王妃,老夫人托人寻药不易,您就当是以大局为重,也该赏脸将这汤药喝了吧。”
谢漪不作答复,只当她的话为耳旁风。
她不想做之事,还没有人能逼她。
再者,她生不出孩子是因为她一直在服用避子汤。倒是萧策,府中三十五房姬妾都没一个怀上孩子,这碗汤药怎么着也得他喝才对。
见谢漪不语,张嬷嬷也不逼迫,只对那婢女道:“去请老夫人来!”
她最大的靠山便是萧老夫人,飞星和纤云见那侍女如同流星一般飞快奔了出去,二人对视一眼。
张嬷嬷还是看着谢漪,对方躺在床榻上,很是不将自己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
但是无妨,很快老夫人便亲自来收拾这只下不出蛋的母鸡了。
分秒流逝,到底是脾气更为火爆的纤云坚持不住,上前便夺过那碗汤药。
“张嬷嬷,王妃身子不适我等已然说过多回了,究竟是什么样珍贵的汤药,就非得今日喝吗?!”
这不是摆明了磋磨人吗!
“对!还就得今日喝!毕竟这是能让我儿安心的药!”萧老夫人的声音响彻在弦月阁中。
一时间,谢漪的头更疼了。
却听得萧老夫人继续道:“这是能让晋陵王府后继有人的药,能令你谢家更为欢喜的药,更是能让老身早日抱上嫡孙的药!你说珍不珍贵!”
“老夫人安!”房中仆从跪了一地。
萧老夫人出身乡野,一朝显赫,最怕有人看不起她。因此平时府中众人,对她行礼之时都格外标志些。
纤云跪在地上,双手指尖攥的发白,飞星正思虑着如何体面将此事带过,却听得一旁的纤云再次开口道:“可是老夫人,王妃并没有说不喝这药,只是她现下身子不舒服——”
“这药这么贵,怎么能因为她不舒服就浪费了!”萧老夫人冷冷瞥向谢漪,张嬷嬷站至她身后,主仆二人是如出一辙的刻薄面孔。
张嬷嬷阴阳怪气道:“王妃,就因为您不乖乖喝药,以至于老夫人不得不抛下筝女郎来你房中!你就不能让老夫人省点心吗……”
“欸,张嬷嬷,这话可不能说。”萧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转怒为笑,对谢漪温和道:“好儿媳,你若今日实在喝不下这药,也成——”
她将目光落到跪在一侧的纤云和飞星身上,“那便让你的两个陪嫁婢女分着喝了吧。”
“反正我儿姬妾成群,再添两个通房为他开枝散叶,倒也无妨。”
13. 嫁祸
“母亲,我喝。”
谢漪艰难撑起身子,朝萧老夫人道:“我喝就是了。”
她能狠下心给自己灌避子汤,却不能给两名从小伺候她长大的陪嫁侍女灌。
飞星和纤云都是良籍,她已经被囚于晋陵王府,断断不想再让她二人搭上一辈子。
萧老夫人见谢漪服了软,横着的眉头这才松解些许,她朝张嬷嬷努了努嘴,张嬷嬷立马将那碗求子汤递了过去。
“王妃,已经不烫了,小心些喝。”张嬷嬷谄媚道。
纤云看着那碗乌漆嘛黑的汤药,不由得用膝盖往前一步,“王妃……”
“我自己喝。”谢漪从张嬷嬷手中夺过那碗汤药。
可——
“噗……咳咳咳!!”
谢漪被那汤药苦的舌尖发麻,是了,是不烫!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么苦!
“王妃小心!”纤云终是奔上前去,飞星亦连忙端了碗话梅水来,“王妃,您喝些甜水缓缓!”
萧老夫人不耐地撇了撇嘴,“这就觉得苦了?想当年我怀策儿和筝儿的时候,每日一碗这求子汤,接连两回,一连喝了十个月,从未觉得苦!行了,——你快些喝罢!筝儿还在等我回去照顾她呢!”
谢漪吞了口话梅水,只觉好了不少。
而后她掀起眼皮,静静地看着萧老夫人。手中端着那求子汤,一口气便喝了个精光。
那眼神冷漠凌厉,竟看得对方一时间有些发怵。
“你,你这般看我作甚!”萧老夫人攥紧拳头,“我这是为你好!”
“那还真是多谢您了。”谢漪道:“不过今日过后,还望母亲不要再送这汤药来了,阿筝的头大的异于常人,想必和母亲当年喝这汤药有关。”
“你……你居然说我筝儿头大!”萧老夫人气急!
虽说她重男轻女,可萧策是她的婆婆带大的,萧筝却是由她亲自养在身边,想比萧策,她更爱女儿萧筝。
更别说萧筝已经十六了,亲事接连碰壁,好不容易等到个劳什子白藏诗会,还被谢漪毁了名声!
眼下这谢氏女不感恩戴德地喝下她求来的求子汤,居然还说筝儿头大!当真是——
萧老夫人忽觉眼前重影,随之而来一阵晕眩,她腿一软,便这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老夫人——!”
……
萧策回到王府时,宫中的“望闻问切”四位太医已经被明光派人用晋陵王府的腰牌请来了府上。
“王爷,老夫人她是在王妃房中晕倒的……”张嬷嬷扭扭捏捏上前,擦着泪道:
“老夫人为了能让王爷早日抱上嫡子,便托人从颍州老家买来了求子汤,还特意让我煎好了送过去。谁知王妃无论如何都不肯喝,老夫人没有办法,只好放下还尚且发着烧的筝女郎,亲自去弦月阁劝王妃。”
张嬷嬷睁开一只眼,见萧策不语,她嗓音变得愈发柔弱,“可怜老夫人一顿好言相劝,王妃终是肯喝了。只是她不知说了什么话呛老夫人,好似是说您与筝女郎头大,老夫人听不得他人说您与女郎不好,一时急火攻心,竟又晕了过去……”
头大?萧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他的头不大啊?倒是萧筝,她的头确实比寻常女子大上一圈。
如若谢漪只说萧筝头大的话,倒也没说错。
只是……怎么把他也带上了?
“此事日后再说,救人要紧。”萧策捏了捏眉心,对四位太医道:“我母亲如何了?”
尽管他还记着这四位宫中圣手上回被谢漪收买、陷害絮絮腹中胎儿一事,可如今人命关天,却也只能忘却前尘不快。
“回禀王爷,老夫人她无大碍,不过是气血上涌才晕的,对上了年纪之人而言,这很是正常。只需要用人参水含服,不用一炷香时间应当就能醒过来——”
“你胡说!这哪里正常了!我母亲分明就是被谢氏女气晕的!”
萧筝怒气冲冲走进萧老夫人房中,拔了明光佩剑抵在脖间,“阿兄,你今日若是不还母亲一个公道、执意要站在谢氏女那边,我便死给你看!”
萧策的脸色一时更是阴翳,只吩咐下人,“把她给我绑起来!”
寻死觅活,成何体统。
再者母亲那边还未苏醒,他心急如焚,却不能表露半分——
“王爷,老夫人出事了!”
张嬷嬷从萧老夫人房中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三位太医紧随其后,跪了一地。
只见平日里最是冷静的张嬷嬷此刻双手止不住地发抖,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顶着一头鸡窝似凌乱的头发惊恐道:
“王爷!老夫人一贯用的人参不知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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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换成了断肠草!如今性命垂危啊!”
“断肠草……?”萧策眼底闪过几分震惊。
饶是向来见惯了战场厮杀的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家宅中会有如此龌龊手段。
他攥紧拳头,忍着一口气,将目光投向医术最为高超的望太医,“……你可有法子救我母亲?”
无论这件事是谁做的,当务之急,还是救人要紧。
望太医颤颤巍巍从萧筝床前起身,擦了擦额间的汗道:“老夫只敢说尽力一试,不过还望王爷能为老夫寻来一根人参,最好是千年的,若没有,百年人参也可。”
千年人参……
萧策只想到一人,“来人,去请王妃来!”
晋陵王府乱成了一锅粥,弦月阁中的谢漪却只能趁乱才能吃上几口热粥。
“王妃,王爷唤您去老夫人的房中。”前来传音的侍女隔着门道。
谢漪放下瓷碗,咳嗽了几声后,对飞星道:“这粥且温着,待我回来再喝。”
飞星托着碗底的指尖隐隐发白,“是……”
曾经在谢府,这种清淡小粥连她们下人都不会喝,更别说女郎喝的都是谢公子亲自从樊楼买回来的鱼翅粥,只一两便抵千金。
谢公子捧在手心上的女郎,如今却连喝完粥都不得安宁。
“纤云,你陪王妃去吧。”飞星对纤云使了个眼色,“切记要少说话。”
萧老夫人房中,姬妾奴婢跪了一地,萧筝被萧策命人用婴儿小臂粗的麻绳绑在外间榻上,口中塞了一方布帕。
而王府的主人萧策正坐上位,眉目紧锁,看上去心事重重。
谢漪被传音侍女催促着,脚步匆匆地赶到,有些气喘道:“王爷,我今日身子不适,早早便睡下了,不知府中出了这样大的事,还望王爷恕罪。”
她句句诚恳,满是歉意。
萧策也没心思与她虚以逶迤,只问道:“你房中可有千年人参?若没有,百年的也行。”
好的很,一开口便是千年人参。
谢漪有些犹豫,萧策却道:“你嫁妆丰厚,怎可能连根人参都拿不出?倘若你舍不得,本王大可以折算作银钱给你。”
谢漪摇摇头,“并非舍不得,只是我实在……”
萧策有些不耐,对侍从挥了挥手,“直接去王妃房中搜。”
14. 陪嫁
他就知道她对他的母亲根本就不是实实在在地用心,眼下情况紧急,母亲性命垂危,她却连一根千年人参都舍不得拿出来!
“不可!”谢漪跪下,这才点头,“有的,王爷,不过是人参而已,妾自然是有的!”
她没想到萧策竟会做出搜她房间之事,只得妥协般地朝纤云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快去我寝房柜中将我陪嫁的那根百年人参拿来。”
纤云踌躇上前,“可那根人参是公子亲自上雪山冒着生命危险才给王妃取来的陪嫁之物……”
“快去!”谢漪催促。
纤云张了张嘴,本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萧策如山般的威压朝她袭来,她只得妥协:“奴这便前去。”
纤云眼前闪过当初谢泫从极寒雪山上下来之时,满脸通红,原先如玉般光洁的手背上,满是青紫冻疮。
那时女郎心疼地簌簌掉眼泪,谢公子却为她拂去泪珠道:“上京女子出嫁,都要有一根人参,用作将来生孩子闯鬼门关时用。我的阿月不用生孩子,可阿兄却还是要为你寻一根世间最好的人参来,不能叫夫家看轻了你。”
公子那样艰难才得来的人参,就这样给萧老夫人用了吗……纤云胸口堵着一口气。
不多时,那根谢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极寒高山取给谢漪用于救命的人参,便被递到了望太医手中。
望太医望着手中的人参,有些吃惊看向了谢漪
谢漪诚恳道:“医官大人,请问有什么不对吗?”
望太医摇摇头,“没什么不对。想必有了王妃这根千年人参的加持,老夫人很快便会醒来。”
望太医捧着人参进了萧老夫人房中。
不多时,外面的人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闻太医从内室匆忙出来,大喜道:“禀王爷,望太医医术高超,已将老夫人救回来了!”
“那便好!赏!”萧策这才松了口气,侍从当即递上四袋雪花银。
母亲脱离了性命之忧,萧策却没忘了断肠草一事。
他策转而将目光从明光移到了谢漪身上,审视道:“王妃,这府中采买之事皆是由你负责,这人参何时被换成断肠草的,你可有数?”
谢漪退后两步,尚且还泛红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可置信之色,她忍着咳嗽道:“王爷,您疑心我?”
“不然呢?”萧策漆黑的眼眸落在她的身上,似有审视意味,“这府中一向由你执掌中馈,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你莫不是还想推卸责任?”
谢漪闭了闭眼,这种不被相信的情景她竟毫不意外。
“王爷,我嫁进晋陵王府四年,上孝婆母,下掌姬妾,我若是真存了害人之心,又为何要将陪嫁的百年人参送与母亲?”
“好了,是不是你,一查便知。”萧策在府中眼线不少,查到这件事根本不难,只是时间问题。
如若真是谢漪,他定不会轻易饶恕她——
“王爷,是我干的!”原本安分跪着的姬妾中,忽然有一粉衣女子站了起来,她呜咽着抬起一张如花容颜,泪如雨下道:
“将老夫人的人参换成断肠草一事,是翠翠干的!”
萧策将目光缓缓移向那名姬妾,“是你……?”
他后院中姬妾足足有三十五位,无一不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僚遗孀,亦或者是手足。
而这个名叫王翠翠的粉衣女子,则正是一名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副官之妹,那副官自幼孤苦,只与胞妹相依为命,为救萧策中了敌军一箭,临死前托孤,请求萧策在他死后替他照顾好这唯一的亲人。
因此,萧策便将他的妹妹纳作姬妾,旨在护她一生。
而如今……“我母亲待你不薄,你为何要——”
“王爷,老夫人之慈爱只对您与女郎,也只有您与女郎才觉得她慈爱!平日里她对我们这些姬妾动辄打骂,那日还怪我穿红裙过于妖艳,骂我是狐狸精,罚我在她房前跪了一夜!我一时气愤才——”
“够了!”萧策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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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他的母亲诚然刻薄了些,可到底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就算是刻薄,母亲也不至于如此磋磨王翠翠。
若此事换了旁人,他定是要将那人千刀万剐,可却偏偏是翠翠……
萧策脑海中不断浮现她兄长临死前握着自己的手,嘱咐他一定要对翠翠好的画面,不由得闭了闭眼。
“传本王口令,将王翠翠压回房中,禁闭处置!非本王赦令,不得外出!”
王翠翠很快便被押了出去,任凭她哭的梨花带雨,萧策都不曾理会她分毫。
两桩大事就这么解决了,他将眼神移向谢漪,眼底一片冰冷,“王妃御下不严,也当反思。这次的事,本王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萧策拂袖而去,只留几个心腹看好萧筝与萧老夫人。
不用说也知道他去哪儿了。
谢漪则是打着反省的名头,又回了弦月阁。
当然,临走前还不忘让纤云往“望闻问切”四位太医手中各自塞一块金饼。
“王妃这是……”四位太医面面相觑,“方才王爷已经赏过我们了……”
“王爷赏的是王爷那一份,我们女郎赏的是她的那一份。”纤云笑道:“今日之事有劳四位医官,且摒弃今日之不快,早些休息吧。”
“那尔等便多谢女郎了。”
谢漪朝他们点了点头。
弦月阁中的灯光很快暗了下去。
暖黄烛光下,谢漪盯着手中纸条上那短短一行刻厉行楷,微微出神。
白日喝的那碗求子汤,苦味尚且萦绕在她喉间。于情于理,谢漪都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许久后,听到身后门口的动静,她这才不紧不慢地将纸条凑至烛火处点燃,小小的纸条很快被火光蚕食殆尽,只留几片飞灰湮灭在空中。
“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推开,一快一慢两道脚步声传来,婢女飞星带着一女子前来,二人“扑通”跪在了谢漪膝前。
“王妃,奴将人领来了。”
15. 客人
谢漪房中不曾点灯。
萧策以为她睡下了,便提前叫侍女过去通传。
他与谢漪上回,还是凯旋那晚。如今母亲为了他之子嗣之事焦虑不安,他作为儿子,若是再不努努力,那可真是愧对母亲。
谢漪的偏头痛已经好大半,但看到萧策踏进房中的那一刻,她却还是不禁有些晕眩,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王爷。我今日身体不适,还未转好。”她开门见山道。
萧策摒退侍从,在房中只剩他夫妻二人之时,将手搭上她肩膀。
谢漪察觉到他要做什么,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可萧策却是步步紧逼。
二人一进一退,直到她的脚后跟不小心撞到木凳,吃痛之际,萧策终是忍不住,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他道:“你作为儿媳,不可怨母亲,须知她也是为我们好,毕竟白氏已经有了身孕,你作为主母,理应更上心些。”
言外之意便是,他今夜一定要同她做些开枝散叶的事。
谢漪攥紧他肩膀处的衣袍布料,忍着不适道:“我知母亲好意,也知王爷心急,只是我今日身子的确不利落,加之喝了母亲送来的求子汤,那汤药实在是太苦了,眼下我头很晕,胃中也难受的紧……”
她抬起头,漆黑的双眸带着祈求看向他,“王爷可否改日?”
她不知,正是这样的眼神,令他更不可能放过她。
“那碗汤,你最终还是喝下去了,对吧?”他问。
谢漪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萧策将她放至塌间,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眼神似有侵略性。
“那便对了。既然今日都喝了求子汤,若再改日,岂不浪费?”
他不在意她今日是否身子不适,反正她平日康健之时也不会怎么迎合他。
他只在乎子嗣一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有一个有着他的血脉、与高贵母族的儿子。
谢漪强忍着胃中的翻腾,艰难地闭上了眼。
……
初秋晌午,细雨如丝。
晋陵王府内有仆从捧着热汤自院中穿过,另一名仆从在一旁为他打着伞,二人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快步行走,鞋面带起微小的水珠。
明光听到门童来报,当即连伞也顾不上打了,掀起衣袍便行色匆匆地赶往门口,只见原先宽广空旷的晋陵王府大门前,已经乌压压地站满了一群人,其中有男有女,就连两侧的石狮子处也趴着几名孩童。
“是明光啊!”为首的赵阖吉将尚且还滴着雨珠的油纸伞收至身后,另一只手抬起来,晃了晃手中的药材道:“快去告诉你家王爷,就说我们携家眷前来看望老夫人和筝女郎。”
萧老夫人晕倒、连夜请了宫中四位太医之事,在上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
谁都知道晋陵王幼时是被萧老夫人领着讨饭才活下来了,如今老夫人接连两回晕倒,有不少人都在说定是当年讨来的饭吃中毒了。
相比于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他们这些与萧策并肩作战的下属们却是实实在在的担忧。
一听此事,当即提了礼品,携家眷亲自登门。
明光这才恍然大悟,赶忙让家仆为诸位将士收好伞,又命人将他们带进大堂,自己则是跑着去禀告萧策。
他家王爷昨夜五更才睡,一大早又钻进了书房,也不知休息好没有。
赵阖吉等人来得急,待到萧策洗了把脸赶到之时,只见他们正在堂中用王府仆从递来的干布擦拭身上的雨水。
更有下属浑身湿了个透,可那些被放置在桌上的堆成山药材,却是连一点湿润都找不出来。
萧策不由得心下一暖,近日他身边珍视之人状态百出,难得这群出身入死的兄弟们还记挂着他。
“赶紧去将王妃叫过来。”萧策对明光嘱咐道:“今日来了这么多客人,让她拿出主母应有的样子。”
他府中三十余只花瓶,只有谢漪这支堪称国色。他的这帮兄弟还未见过谢漪的模样。
萧策走上前去。
“王爷!”赵阖吉最先留意到萧策,赶忙大喊出身,一瞬间,一众将士及家眷们齐齐下跪,高声道:“晋陵王安。”
萧策注意到其中一个奶呼呼的声音,他循声望去,只见一约摸四岁的小女童正伏在地上,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见他投去目光,竟也不惧怕,坦然与萧策对视。
“诸位无需多礼,我与你们当家的都是过命的交情,曾在战场上结为异性兄弟,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在意礼数,快快请起!”
语罢,他抱起那小女郎,“这是谁家的姑娘,如此可爱,竟也不怕人。”
小姑娘在他怀中,背脊挺得笔直,嘬着手指,呆呆地打量着萧策。
赵阖吉赶忙给妻子使了个眼色,歉意道:“王爷,此乃我独女赵娇娥,自幼养在乡下,有些没大没小的……”
赵阖吉之妻作势要将孩子抱过去,却听得萧策道:“无妨,这孩子与我投缘,我倒想多抱抱。”
他其实很喜欢孩子。
赵阖吉这才挥了挥手,让妻子站了回去。
宁怀远亦是凑了过来,“我们来的匆忙,连拜贴也未曾下,还望王爷不嫌我们打扰。”
他的身侧站着一绿衣女子,容貌昳丽,看上去有些古灵机怪,与向来机灵的宁怀远倒是极其相配。
萧策见二人一前一后,年龄相仿,忍不住出言道:“无妨,都是一家人,想来便来了,只是未曾想采薇也来了。”
祝采薇,萧策记得的,她是军中厨娘,与宁怀远有娃娃亲。宁怀远随自己南征北战多少年,她便带着一套锅碗瓢盆随军随了多少年。
“噢!瞧我这记性!”宁怀远连忙抓着祝采薇的肩膀,将其揽到了身侧,大大方方道:“王爷,您居然还记得采薇!”
祝采薇蹦蹦跳跳上前,朝萧策羞赧一笑,柔声道:“王爷千岁,许久不曾见王爷了。”
宁怀远撞了撞她的肩膀,调笑道:“王爷不是说了吗,无需客气!你何时这般循规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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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了!”
顶着祝采薇的怒火,宁怀远继续对萧策道:“如今她已不仅是军中厨娘,而是我的未婚妻了!我们不日便要成婚!届时还请王爷赏来吃喜酒”
“那是自然。”萧策一口应允。
二人少年夫妻,格外相配。
令萧策不禁想到,若是他当年未被先帝赏识,提作副将、若是未被封为晋陵王,未曾娶谢氏女,只怕如今与絮絮——
“滚蛋!谁是你未婚妻!”祝采薇羞赧至极,对着宁怀远的小腿便踹了过去。
赵阖吉见状道:“看来这军营里往后不止我一个人惧内了!”
惹得在场之人皆是笑作一团。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姜汤香气蔓延至众人鼻息,原先还在笑着的众人循着香气看了过去,只见一众端着碗、低着头的侍女最前方,一红衣女子将手置于身前,行走在长廊中央。
那红衣女子高髻浓鬓,艳色惊人,一双瑞凤眼写尽高傲,长眉入鬓,更是叫人生出几分不可逼视之感。
“这……这是……”
“王妃?这是王妃!”
不知是谁率先反应了过来,众人皆是腿一软,顷刻间便跪了一地,做出的礼数比面对萧策是标准的多的多!那虔诚庄严之色,仿佛迎面而来的不是王妃,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王妃安好!”
“王妃千岁!”
唯独赵阖吉还傻乎乎站在原地,还是宁怀远给了他一脚,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跪下。
抱着孩子的萧策嘴角一抽。
是,谢漪的容貌确实称得上是姝色无双,世家贵女的气度也远超常人。
但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吧。
虽说娶她之前,便知她威名在外,知她曾屡屡扮作少年,当街纵马。也知她曾饮醉酒后倚在斜桥,任由两岸的头牌妓子竞相争夺。
可到底婚后,谢漪乖巧恭顺,处处忍让,无论是对他的母亲、妹妹,还是后院的姬妾,都极其的好,她敬他,也爱他这个丈夫。
萧策愈发觉得传言虚假。
“诸位无需如此多礼,快快请起。”谢漪扶起为首的夫人,温声道:“我听闻诸位知晓我与王爷家事,特带礼物来看望母亲与舍妹,心下感激。因我昨日染了风寒,今日来的迟了些,且母亲与舍妹尚且还在养病,不便见客,还望诸位莫要怪罪。”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侍女们便开始为在场将士及家眷发放姜汤,那姜汤熬的清澈鲜甜,每一碗中还都配了只蛋花,光是看着便觉得心中寒意被驱散了几分。
谢漪这才行至萧策身旁,温婉道:“王爷,让您与将士们久等了。”
昨夜她忍着想吐的冲动,被萧策完成任务一般折腾到五更,期间只觉天旋地转,不见半点欢愉。
年少时,她曾见过马夫为宝马配种,那公马横冲直撞,母马泣涕涟涟,无奈作为孕育容器,却是半点都反抗不得。
彼时,她还与阿兄说过牲畜之母马有多可怜。却不曾想如今,她竟与那母马无甚区别。
16. 黑龙恶凤
萧策“嗯”了一声,没与她多计较。
昨夜他很是餍足,今日下意识便对妻子温和一些。
赵阖吉的夫人听了谢漪这番话,捧着瓷碗连忙感慨道:“王妃莫要这样说,我等喝了这碗姜汤,只觉今日之行太是划算了!”
都说那谢氏女娇纵跋扈,如今一见,不是一位再温婉贤淑不过的内宅女子吗?
祝采薇也将喝的见底的碗放回了侍女手中的托盘之上,用袖口擦着嘴敞亮道:“早听宁怀远说,王爷曾夸赞自家王妃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如今一看,果然像是仙女一样!”
赵娇娥也在萧策的怀中咿咿呀呀地用手指着谢漪,含糊不清地喊:“仙女,仙女。”
宁怀远连忙捂住祝采薇的嘴巴,“瞎说什么呢你!也太没大没小了!”转而对谢漪恭敬道:“王妃,采薇才来上京,在军营里没规矩惯了,您可切莫要跟她一般见识!”
祝采薇“唔唔唔”地艰难出声,挣扎道:“我说的……唔……我说的都是实话!”
谢漪掩嘴轻笑,众人顿时觉得室内都明亮了几分,她开口道:“无妨,承蒙诸位谬赞。我家王爷是颍州人,饮食喜辣,军中将士大多与他是同乡,想必口味亦是相同。
因此我着人在后厨备好了颍州菜式。若是诸位不嫌弃,今日晚间不若在府中用膳?”
未曾想到谢漪准备如此周全。萧策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她。
虽说他对谢漪并不算好,可谢漪总是在外人面前给足了他男人应有的体面。
看来往后,他也应当对她好一些。
“好哇!”赵阖吉道:“不过王妃可叫后厨无需准备太多,尔等今日也是有备而来的!”
很快,萧策和谢漪夫妇便见识到了什么叫“有备而来”。
只见晋陵王府的长廊处,将士们放置好了一个又一个悬架,下方置有碳火,上方架着一道铁网,女眷们则是将备好的肉块与蔬果放了上去,见谢漪不接,萧策及时解释道:
“此乃‘烤肉’,行军之时生火不便,将士们嫌麻烦,便直接架起火堆将肉放上去烤,如此烤出来的肉既省时间又填肚子,待会儿你可以尝尝,但是别有一番风味。”
“原来如此。”谢漪笑道:“王爷懂得真多。”
这不笑不打紧,一笑,饶是与她成婚四年的萧策也愣住了,耳畔再次传来稚童的“仙女、仙女”。
萧策掐了掐怀中赵娇娥的脸蛋,逗她道:“只会说这两句话,你知道‘仙女’是什么意思吗?”
赵娇娥闻言,先是看了看萧策,又看了看谢漪,最后又看了看萧策,下定决心般说道:“知、知道!仙女是大将军的妻子!”
赵娇娥眼中没有什么王爷与将士,只有与她爹爹一样的大将军,还有与她阿娘一样的温柔女子。
此话一出,谢漪笑容忽的变得有些尴尬,但也只是一瞬。
而后她从萧策的怀中接过赵娇娥,“王爷,让我抱抱这只小乖乖吧。”
萧策看着如此和谐的二人,眼神中染上了几分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温柔,“好。”
烧烤架很快便收拾好,将士们拉扯着萧策过去坐,女眷们则是邀请谢漪到了她们中间。
“不吃!我不吃!”赵娇娥别过脸,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到了谢漪肩头,誓不肯吃赵阖吉妻子喂来的肉块。
谢漪接过那双筷子,对赵阖吉妻子道:“不若我来吧。”
她轻轻拍了拍赵娇娥的肩膀,“小女郎,乖乖听话,张嘴。”
赵娇娥竟真的乖乖张开嘴,当即将那肉块吞了下去,连嚼也未曾嚼。
赵阖吉的妻子见谢漪与赵娇娥相处甚是愉快,不由得捂嘴轻笑,“王妃这样喜欢孩童,打算何时与王爷生一个呀?”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是一愣,原先还闹热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她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也察觉到氛围不对。
每个人都悄悄打量起了谢漪,赵阖吉妻子不禁后退一步,却又下意识伸出手,想将谢漪怀中的女儿给夺回来。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们都想起来了。
晋陵王与谢氏女成亲四载,无论是谢漪本人,亦或者是晋陵王后院的姬妾,肚子皆是没有动静。
只有王爷凯旋之时带回来的那位外室,才侥幸有了身孕。
不知怎的,她们又想起了上京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些话语——
说是世家门庭养出来的谢氏双璧,并非皎皎明月天上星,而是一双不折不扣的黑龙恶凤。
大梁还未建朝之时,他二人仗着家世嚣张狂妄,跋扈至极,不把任何贱民放在眼里。
两个笑的最是温和的矜贵圣人,手底下沾满鲜血。
她们明明方才还记得的,明明来之前还记得的。
可谢漪似乎是没察觉到周围的缄默一般,“小女郎的衣物怎的脏了?”
她抱起赵娇娥对赵阖吉的妻子道:“许是方才吃东西时弄脏了,我带她去换一身新的。”
赵阖吉的妻子双手悬在半空中,是动也不敢动。
谢漪却是不理会她,自顾自抱起乖如鹌鹑的赵娇娥往弦月阁的方向走,一众女眷望着她的背影,皆是不敢出声。
萧策这边,男人们还在大口吃着肉,甚至还觉得不尽兴,萧策只得让明光取来酒水。
赵阖吉道:“我等许久不曾这般痛快了!犹记得当年我们常与王爷去醉红楼吃花酒,王爷每每喝醉,都要点那柳三娘——”
“赵阖吉,你喝醉了。”
萧策推开赵阖吉扒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眼神意味不明地望向他,“你今日究竟是来看我母亲和胞妹,还是来我府上喝酒吃肉的?”
这些个副将们,个个都已经是作父亲当丈夫的人了,说起话来却不去想后果。
赵阖吉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忙缩了缩脖子,声音也不由得低了几分,“……王爷别误会,我等本意的确是来看望老夫人和女郎的,只是未曾想王妃准备了如此好酒好菜款待我等,实在是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啊!”
一旁的宁怀远也瞪了赵阖吉一眼,举起酒坛子转移话题道:“是啊王爷,若不是今日所见,我还真不相信外界所传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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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仙下凡,如今一看,只觉得外界所言非虚。
如此好的王妃,对我们这些个将士们都这样好,王爷当初一定是对她一见钟情罢!”
亦有人高声问道:“王爷是何时见的王妃?与我们说说呗!”
何时见的谢漪。
萧策想起来了。
初次相见,是上京的春日。
他与同僚在上京樊楼吃酒,待到他欲打道回府,马夫却伏在地上哭泣着说,方才马匹被一男子夺走,飞身上马便离去,只留下一锭金子。
语罢,将金子交与他。
萧策下意识往马蹄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是一女扮男装的少女骑着他的白马,她学男子竖起冠发,在桥下回过头看他,回眸一笑,英气逼人,竟令周身景色都失去颜色。
第二次见她,是在新朝初立的那次秋猎。彼时她用牙叼着一支箭矢,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后来更是在林中抢先他一步猎走一只白狐,却又当着他的面放了。
他正要开口,她却扭转马头便走。
两次见面,他都未曾与她说上一句话。
那次秋猎后不久,先帝便下旨为他和谢漪赐婚。
他知晓这桩婚事,是谢珣带谢氏转投新朝后,为获取先帝信任,亲自求来的。
他亦知晓彼时已是强弩之末的先帝是忌惮他功高盖主,亦担心将来太子登基世家会联手造反,故而让他与世家联姻。
针尖对麦芒,方可保永久太平。
萧策不想与先帝离心,便接纳了这桩婚事。
那夜他拿起秤杆,挑开她的红盖头时,心中思衬着她会是何表情,是张扬,还是挑衅,亦或者是一如他们所说的目中无人——
然而都不是。
萧策挑开盖头,只看见一双极其平静的眼。
她抬头,表情宛若一潭死水,仿佛任何波澜都不值得她晕染出一丝涟漪,“王爷。”
“王爷。”
回忆与现实重叠,萧策抬眼,只见仍是一身红衣的谢漪,正牵着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紫色大襦裙的赵娇娥,朝着自己这边一步一步走来。
“小娇娥,来,快到爹爹这里来!”赵阖吉朝自家女儿张开手,赵娇娥这才下定决心一般松开谢漪的手,朝着赵阖吉的方向狂奔而去,扑进他怀中,眼圈红红,却不敢哭出声来。
“我儿娇娥!”赵阖吉之妻亦闻声赶来,她一把从丈夫怀中夺过女儿,仔仔细细检查了遍,这才放下心,整个人放松下来。
赵阖吉见妻子这样莽撞,女儿又不懂事,只觉有些丢了颜面,不免道:“你这样跌跌撞撞,把娇娥都教坏了!这王府是你们母女俩乱跑的地儿吗!”
谢漪走上前来,抚摸着赵娇娥的背,温声道:“赵将军,无妨的,小娇娥方才吃食弄脏了衣物,故而我带她回我房中换了一条衣裙。”
她的声音与谢泫一样,平和温润,如珠玉坠水,很是好听。
可这声音落在赵阖吉之妻耳中,却如同恶魔低语,她与女儿对视一眼,只觉背部也抚上了一只手,令她汗毛竖起,背脊瞬直。
17. 房中之人
赵阖吉这才赶忙行礼道:“啊!小女不懂事,又给您添麻烦了!”
一家三口齐刷刷跪在谢漪面前,一人满是感激,二人冷汗直冒。
萧策迅速将赵阖吉扶起,“这样说话就是见外了,你我兄弟一场,吾妻又是最为温柔敦厚之人,与你妻女都相处的这样好,你何需这般多礼。”
谢漪亦道:“是呀,小娇娥穿的还是我幼时衣裙,我见她与这件紫色很是相配,便将这衣裙送与她了。”
赵阖吉之妻当即攥紧了女儿的肩膀,强颜欢笑道:“这……这怎好……”
“那便多谢王妃了!”赵阖吉呵呵一笑。
宁怀远见气氛大好,索性恳求谢漪留下,又唤来明光端上好酒,一副不把萧策灌醉便不回家的模样。
谢漪无奈,只好也端着一杯酒坐到萧策身旁。
长廊外,雨水顺着檐角风铃成丝而下。赵阖吉之妻搂着赵娇娥坐回了女眷处,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惊恐。
谢漪仿佛已经听到她质问女儿方才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了。
谢漪不免嘴角浮现出一副淡笑。
或许她曾经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可那也是在有人撑腰的情况下。
现如今她如履薄冰,哪儿还有心思去害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他们究竟喝了多少,不远处已经有将士三两成群划起了拳。
有将士饮醉了酒,跌跌撞撞起身,行了个不算恭敬的礼后,朝谢漪举杯道:“王……王妃,我敬您!无论坊间如何说,可我长了眼睛,我真真正正地看到了,您对我们王爷好……王爷对我们也好,就像是亲兄弟一样,我心中感激,您看得起我们这群土里刨食长大的军户……”
谢漪搂紧身上外袍,早秋晚间已有寒意,早知道她就多穿点了。
再抬眼,谢漪满是温柔地看着那名将士。
萧策自成婚后,便让谢漪戒了酒,毕竟女子饮酒不成体统,若是传出去,人家还当他这个夫君管教不严。
于是他当即夺过她手中酒杯,朝那人道:“你的心意王妃领了,至于这杯酒,本王来陪你喝。”
众人笑作一团,宁怀远与赵阖吉也学着那名将士的模样敬酒,其余人有样学样,萧策手中的酒杯竟是不知不觉被换成了酒坛。
赵阖吉和宁怀远两人拉着萧策去逐一碰杯,只留谢漪尚且还坐在原地。
祝采薇见状上前,她方才也替宁怀远喝了几杯,面上浮现出几分红晕,就连眼神也变得些许迷离。
她说:“王妃,王爷待您真好。一晚上一直在替您挡酒,一滴酒都没让您喝过。”
是吗?对她好?
她的耳目可是听到了赵阖吉说漏嘴的话,萧策婚前爱喝花酒,婚后不改便也罢,还时不时就给她带回几名姬妾,见到个女子便说要护对方一世……
这也叫对她好?
可谢漪还是礼貌性地回了个“嗯”。
她抬眼看着已是鸦青色的夜幕,不禁想起,阿兄的新宅尚且还未搬迁完成,这连绵的细雨,下的真叫人心烦。
“王爷是我见过最能吃苦的男人了。我跟随他的军队南征北讨多年,见到王爷中过无数箭,受过无数伤。
最严重一次,是他为保护先帝,被西域的刺客用毒刃划伤,军中麻沸散用尽,军医只得用刀将他那块肉生生剜开,取出断刃。
在场之人都看的腿软,王爷却硬是坚持下来了。”
谢漪心道,无论阿兄的宅子如何,下次见面都要等到太后寿辰,届时她定要找个理由,与阿兄见上一面才行。
“王爷虽然与我们一样,都是农户出身,可他如今的功劳却是自己一刀一剑拼出来的。军中将士以他为天,他却与将士们同食同卧,就算我们做的饭再粗糙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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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也都吃的干干净净。”
可是阿兄是太后生辰宴上的司礼官,她要用何理由才能将他单独叫出来?
“王妃,王爷待您是掏心掏肺的好。他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到您面前来的。
王妃,您那样幸运才能嫁给他,请一定要对王爷好,这样才不算作辜负他。”
祝采薇鼓起勇气往谢漪手中塞进一支酒杯,自己则是拿起酒坛,与谢漪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碰,随之一饮而尽。
“我与将士们皆心怀感激,祝愿您与王爷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谢漪这才回过神来,“嗯?嗯……好。”
这人方才叽里咕噜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似乎是与萧策有关?那便不重要了。
谢漪举杯,小抿一口。
不多时,萧策被将士们搀扶着走上前来,谢漪叫他垂着头,脚步虚浮,满身醉意,便知晓他是吃醉了酒,想必已经是不省人事。
喝的这样尽兴,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母亲的葬礼呢。
“王妃,实在抱歉,我等不知轻重,不小心将王爷灌醉了……”赵阖吉歉意道:“还望王妃赎罪。”
又得麻烦她照顾了。
谢漪笑着把赵阖吉等人送出了王府大门,她注意到人群中的一对母女,回家的脚步似乎格外的快。
“明光。”谢漪这才沉下脸,对萧策的侍从道:“叫上两个家仆将王爷抬回他的房中——”
“不,本王要去弦月阁。”
月色下,萧策的眼神罕见的清明了几分。
就像是没醉一般。
“好,那就去弦月阁。”谢漪又换上了一副笑脸,明光当即照做。
只是——
谢漪望着弦月阁正厢房被人打开的锁,微微愣神。
里面有人。
“明光,你且将王爷先行扶到偏殿吧。”
18. 布局 棋子
“是。”明光不解,却也照做。
飞星的身影从始至终都挡在那把锁跟前,只有谢漪的视线能在上面停留。
“飞星。”
不过两个字,几根银针便从飞星袖中飞出,穿破明纸窗。很快,里面传出一身闷响。
两名侍女推门而入,谢漪随之踏进,却见一绿衣男子衣衫半露,袒露着胸口斜斜倚靠在谢漪床榻边,一双绿眼睛在夜色中发着幽幽的光。
“好你个谢女郎,一点不晓得怜香惜玉,奴这样漂亮的肌肤,险些就要被你的侍女给毁了!”男人将银针随手丢落,表情委屈。
“夏侯尊?”
谢漪话音刚落,飞星与纤云便关上了房门,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时刻留意着内外的风吹草动。
她盈盈坐至茶桌旁,确定手中茶盏不是萧策前几日喝过的那盏,这才放心饮下。
“夏侯尊,你不在你的宝月阁好好待着,大半夜跑来王府做什么?是活腻了?”
被唤作“夏侯尊”的男人这才从床榻边坐直身子,“怎的?女郎不曾召幸,便不许奴家来了?我家女郎何曾怕过规矩?怎的成婚之后变得如此胆小了……”
“再说了,奴家心中记挂女郎,是夜不能寐,深夜造访,只为解相思之苦,还望女郎怜惜奴家……”
见谢漪并未发火,他屈着身子朝谢漪一步一步爬过来,用脸蹭着她的裙角道:“倒是女郎好狠的心,竟叫侍女放针伤我……”
“若是我当真破了相,待到你将来做了女帝,君临天下,除了我谁还能当你的皇夫!”
纤云再也听不下去了,猛的上前呵斥道:“你这异族人好是狡猾,若再乱说话,小心你的舌头!”
夏侯尊猛的捂住嘴,一副害怕的要死的表情。
谢漪见他半天没个正形,索性朝他伸手,手掌摊开,开门见山道:“东西拿来。”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女郎。”夏侯尊嘟囔着嘴,取下脖子上的甲虫吊坠。
不知扭转了哪出机关,轻轻一按,一支半截小拇指长的青铜虎符便从中掉了出来,稳稳落在夏侯尊手上。
谢漪从他手心接过,昏暗烛光下,确认了那只青铜虎符腹下刻着“铜虎符左”,这才点点头。
“做得很好。”谢漪道,飞星当即往夏侯尊怀中扔过一袋金瓜子,她想起了王翠翠。
“后日便是太后生辰,届时我会与萧策同去,你做好准备,当日将王翠翠护送出城,这袋金瓜子给她,叫她走的越远越好。”
夏侯尊嗅了嗅自己手上方才被谢漪指尖碰过的地方,笑着道:“女郎是不是微笑面具戴久了,竟变得如此和善?我还以为您会命我将她灭口。”
“不至于。”谢漪将虎符收好。
“她恨萧策害死了她哥哥,想要报仇。我给她复仇的机会,帮她远走高飞,很公平,不是吗?”
……
谢漪接过纤云递来的醒酒汤,又让两个侍女将萧策从床榻上扶至坐起,这才勉强能将醒酒汤用汤匙灌下去。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夏侯尊跟随谢漪一同来到了偏殿,摆明了是来看热闹的。
他就这么看着谢漪扮演贤惠妻子,不仅感慨道:“女郎,该说不说,您这便宜夫君生的还是挺俊俏的嘛。给这样的人装几年贤妻,倒也算不得吃亏。”
他此话并非揶揄,而是借着月光透过鹅黄纱窗的微光,萧策的侧脸格外俊美出众。
甫一看去,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条直线,被晒给肌肤亦是为他增添了许多英气。
不同于上京公子的精致,他的面容多了历经风霜的挺拔与硬朗。
谢泫当初也是看到他不丑,这才愿意让谢漪走这步棋的。
否则真让妹妹和一个丑人扮演夫妻,任凭他二人演技如何精湛,那也是一个时辰都演不下去的。
谢漪冷冷看向夏侯尊,“你话太多了。”
“东西送到了就赶紧滚,若是让萧策发现你的踪迹,我与阿兄皆不会放过你。”
听到谢漪搬出谢泫的名头,夏侯尊这才收了浑身的戏,摸着鼻子讪讪道:“额既然如此,奴便先行告退了,女郎早些休息哦!晚安!”
他翻出窗户,瞬移没影。
在外值守的明光忽的转头,却只见树影葱葱,仿佛只是一阵风。
约摸是他想多了。
谢漪灌了好半天,才终于将一碗醒酒汤给萧策灌完。
飞星接过空碗,回禀道:“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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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碗醒酒汤一样,白日那些姜汤中我已放足了……”
“谢漪。”
萧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他周身自带一股酒气,弥漫在室内,惊的飞星瞬间哑口,话题戛然而止。
谢漪心神微乱,却还是记得摒退两名侍女,一时间,室内只剩她与萧策。
“妾在的,王爷,何事。”借着月色,隐约可见他胸口处的剧烈起伏。
萧策忍着太阳穴传来的阵阵疼痛,一把抓住了谢漪的手,二人双目对视,眼神都算不得清澈,竟说不上是谁醉了酒。
“你方才在跟谁说话?”他嗓音低沉,却是隐隐透露着杀意。
他们夫妻二人称呼一向客气,萧策很少喊她全名。
谢漪只装作听不真切,扯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
“王爷喝醉了,我是在与您说话呢。”
她的语气依旧是那样平淡,脸上的笑容是那么一如寻常。
萧策实则十分不喜她这般。
无论他与他的家人做了什么,她都像个没有情绪的假笑人偶。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他的酒气侵染着她的呼吸,一轻一重,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良久,久到谢漪的笑意都快有些挂不住了,萧策才开口。
“你我初见那次,樊楼,你为何偏偏骑走我的马。”
“初见?樊楼?”
谢漪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被子,提醒道:“王爷,您应当是记错了,我们婚前从未见过面。”
她与他的初见是在新婚之夜,他挑开她的红盖头,谢漪终于看见了自己与阿兄精心选定的棋子。
“是吗?”萧策张了张嘴。
他想说些什么……想说是不是你忘了,当初你还留了一锭金子,这锭金子至今还在我的书房。
他想问启元初年的秋猎,她为何那样高兴,想问她为何放走那只白狐。
他还想问她婚后为何再不曾笑的那般开心,难不成她对自己的爱,令她在他面前不敢做真实的自己么?
可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想自己大概是喝醉了,喝醉了才会变得如此奇怪。
她应当是忘了的。那他也应当忘了才对。
19. 长乐郡主
立秋前日,太后生辰,恰逢秋猎时节。
大梁太祖以武立国,如今朝中保皇党更是多为武将。
因着此次生辰宴,天成帝将地址设在郊外皇家猎场。名义上是庆贺太后生辰宴,实则旨在为晋陵王萧策剿灭南齐余孽庆功。
这是幼帝与太后的又一场较量,宴会注定不会太平,来赴宴的大臣们心照不宣,都带了自家会武的心腹。
萧策去弦月阁中接谢漪。
甫一进门,他便闻到一阵兰花幽香,香气袭人,令他皱了皱眉。
“参见王爷。”她房中侍女仅余飞星,萧策不禁开口问道:“怎的就你?你家王妃与纤云呢?”
“纤云做事毛躁,我打发她去对账练练性子。”屏风后走出一道身影,身着大红交领襦裙,发间不曾佩戴任何首饰,却已是艳丽至极。
萧策紧了紧喉头,移开眼道:“本王不是让你穿漂亮些么,你怎的连发饰都不配?”
说着,他便径直走向她梳妆台,打开木盒,随手挑出一道玉钗,“依我看这个就很好。”
“王爷!”谢漪慌忙上前,冷脸将那玉钗从他手中夺过,又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一瞬间的失态,赶忙换上了她最常见的笑。
“今日是太后生辰,我若是打扮太过,只怕是会喧宾夺主。”
“是么?”萧策倏然看向她,双眸如一方幽潭。
她既知晓自己稍作打扮便会喧宾夺主,那崔景贤大婚之日,她为何还要打扮的那般艳丽。
而且,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去崔府那日,她头上所戴之物,正是他方才夺过的那只玉钗。
……
皇家猎场,晋陵王携王妃姗姗来迟。
他今日特意打扮的不显山露水,只身着一翠绿色骑装,头发梳成了一个高髻,却仍旧挡不住他健硕挺拔之身形。
待他下了马车,又回过身去从马车中牵出一女子。女子一身大红交领襦裙,左手轻轻搭在萧策手中,右手举团扇遮面,似是温婉贤淑至极。
萧策的副将赵阖吉本在与发妻耳语,但见萧策前来,当即是妻子也不管了,小跑着迎了上去。
“王爷!您可总算来了!叫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好等!”
赵阖吉生的粗犷,嗓门也是高的很。谢漪团扇后的眉目微微皱起。
片刻后,她收起团扇,朝赵阖吉盈盈一笑,“赵将军,又见面了。”
这不笑还好,一笑,竟是叫赵阖吉双眼发愣,嘴唇微张,过了许久,还是萧策踹他小腿才叫他回过神来。
“赵阖吉,你可看够了?”萧策冷硬的眼神盯着他。
赵阖吉这才不舍地收回目光,对萧策抱拳歉意道:“王爷,我是个粗人,不晓得如何遣词造句,我只想说,王妃一定是哪位天仙下凡变的。”
萧策不着声色地嘴角微扬,他牵起谢漪的手,径直往看城的方向走去。
有了赵阖吉这个先例,萧策十分自然地享受着同僚们或是惊艳或是羡艳的目光。
他的妻子国色天香,又被谢氏百年世家的原始积累滋养,如同一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美玉,是任何人的夫人都比不上的。
谢漪行走于他身侧,却并未将注意力放在萧策身上一分一毫。
她深知自己于萧策而言,不过是起了装饰作用。
她在萧策眼中不过是一块让他出尽风头的一块玉佩、一根发簪,仅此而已。
“晋陵王!晋陵王!”一道轻快的女声同时响彻在二人耳边。
待到萧策看清,那名女子却已然骑着马出现在他身后,与他相隔不到半臂距离。
萧策下意识拉着谢漪后退一步,“女郎是……”
那女子身着紫色交领大襦裙,化了时下上京最为流行的鹅黄妆,额间一点黄绿,整个人如同初春新绿的枝芽。
可就是这样一个娇俏玲珑的姑娘,□□却骑着一匹血红色的壮马,
萧策顿感诧异,却又有些眼熟。
那女子身后的嬷嬷这才慌忙赶来,一看到萧策和谢漪,简直魂都要吓出来了,赶忙跪地,扯了扯女子的袖口道:“郡主,此乃晋陵王与晋陵王妃,不可礼数不周,当快快行礼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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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当朝礼法,她就算无需下跪,也应当行妾身礼。
被唤作郡主的女子这才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嘴上却是嘟囔着:“我还未喊他‘策哥哥呢’,怎的就礼数不周了……”
“策哥哥?”谢漪挑眉。
萧策经过这么一提醒,他这才想起,“长乐郡主。”
长乐郡主姚唯霜,先帝亲信、青州节度使姚烽独女。
因与柔达帝姬同月出生,故得先帝亲赐大名与郡主封号,自幼受尽宠爱,尊贵无双。
萧策记得自己上回见她之时,还是大梁始立之年,他奉命去上京城官道迎姚烽进京。
那时姚唯霜还不过是个十一岁的黄毛丫头,如今五年过去,她竟已出落成大姑娘了。
谢漪却是早已认出姚唯霜。
犹记得她与萧策大婚那日,姚唯霜嚎啕大哭,恨不得以头抢地,说什么也不让萧策进洞房,叫一众宾客都笑弯了腰。谢漪对此人印象深刻。
再看姚唯霜,她见萧策终于记起自己,不由得兴从心起,眼波流转,含情脉脉地看向萧策,“策哥哥!你总算是记起我了!”
只是他身旁这位……
“哥哥,这是您当年娶的那位王妃吗?”
姚唯霜明知故问,实则这么多年,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谢漪的模样。
“是。”萧策点头,他还记得姚唯霜那日哭的撕心裂肺的模样,无奈笑道:“郡主,你当唤她一声嫂嫂。”
姚唯霜掩唇轻笑,“策哥哥,我唤您哥哥,只是因为我愿意。可若是您让我唤她嫂嫂……是不是差了辈分呀……”
语罢,她似乎有些不高兴,冷下脸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用马腿狠狠踹了一下谢漪的小腿。
“嘶……”谢漪不由得吃痛蹲下。
萧策皱眉,下意识将手抚上她肩头,“无事吧?”
“那丫头被姚节度使宠坏了,你别与她一般见识。”萧策道。
谢漪咬唇,看了一眼自己被踹青的小腿,扯出一个大方的笑,“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