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对头竹马成婚后》
1. 001
年关刚过,雪若鹅毛,纷纷扬而落,在枝头成簇,却也压不住初春的嫩芽,苍峰山上一片素白,零星几枝艳梅翘首盼春,屹立在凛冽的寒风中。
今日正是江家祭祖的日子,宗祠修在半山腰上,踏过千阶梯,便得一处小院,而本应庄严肃穆的祠堂却因两人闹得一阵兵荒马乱──
“江春漾你再说一遍!”
香炉“哐当”一声,香灰落了满地,洇黑了洁白的裙角,在地上滚落一圈,最终停在男人脚下,他刚想退开一步躲开落下的香灰,一把利刃却横入脖颈!
默了一息,江春漾抬了抬下巴,利刃与脖颈擦出一丝血迹,男人十分淡定地抬地手中折扇推开剑刃,慢悠悠道:“那婚约横竖一句玩笑话,何必当真?”
听他说得满不在乎,溪烟棠胸口起伏得更得厉害,如玉般瓷白的芙蓉面更白了,清明的眼底萦绕着水汽,似是即将破碎的瓷娃娃,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闭上眼,任由泪水自眼眶滑落,在睁开时,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一句玩笑话?”
溪烟棠冷笑一声,“是啊,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一句玩笑话吗?你可是堂堂江城世子,百姓都惧你怕你,捧着你,哪怕你不学无术!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她不甘地吼道。
“我本来能嫁给心上人的……”
“那,和我有何关系?”江春漾挑了挑眉,疑惑地抬地快速摸了摸她的额头,嘀嘀咕咕,“这也没病啊?”
他抬着眸子,神色狐疑:“你嫁不嫁心上人,与小爷何干?还有,你叫小爷来这祠堂所谓何事?哦──”他拉长尾音:
“难不成……你是想嫁给小爷?”
溪烟棠实在想不到,江春漾是怎么想到这句话的,果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自恋!这八字还没一撇呢,空有个口头婚约,她怎么可能心悦他!还……嫁给他!
没错,她就是想嫁给他!
由于自小带着病,心绪不得过大,骤而窗门被冷风吹开,溪烟棠下意识拢了拢衣裳,平静了好一会,正色道:“你胡说什么?”
男人耸了耸肩,身子转了一侧,将冷风挡住,一脸的无辜,“不是心悦我吗?那怎么……”
他轻佻的话还未落,利刃再次横了上来,“你少装了!”
“我又装什么了?”江春漾不由觉得好笑,这人怎么蛮不讲理呢。
见男人神色怪异,溪烟棠忽地又将剑向上抬了一分,冷冷道:“你敢说街上的传闻与你没有半点干系?这婚约原本平息了三年,怎么偏偏我要嫁人时再次传了起来,而且还愈演愈烈!
江春漾,你指天发誓,你敢说这传言与你没关系?”
话音刚落,祠堂的门骤地被推开,屋内还在对峙的两人双双回头,冷风穿堂而过,只见江母苏青芝和江父江遇风风火火地赶来,身旁跟着的,正是江春漾的贴身侍卫。
江母苏青芝见状,快步走向前去拉开两人,“棠棠,你这是做什么?”苏青芝苦口婆心地劝着:
“有事我们好好商量就是了,若是这小子欺负了你,姨母定替你好好教训他,你先将剑放下好嘛,伤了霖霖不要紧,可别将你划伤了。”
霖霖是江春漾的乳名,在两人还小时便这么叫了,这对溪烟棠并不奇怪,她听话地将长剑收了回来,任由着江母递给下人。
她轻蹙着眉,眼眸湿漉漉的,委屈坏了,“姨母说得对,是棠棠鲁莽了……”
“划伤的是我,你还委屈上了。”江春漾瞧她那模样神色鄙夷,抬手碰了碰脖颈被划伤之处,蹙着眉“嘶”了一声,语气嘲弄:“真是鳄鱼的眼泪。”
闻言苏青芝抬眼瞪人他一眼,“霖霖,闭上嘴吧!”
“凭什么!”江春漾登时提高了声调反驳,“她伤了人,还一副委屈的模样,好似小爷我欺负了她一般!”
“闭嘴!”江遇大声呵斥,瞪了江春漾一眼,衣袖一甩,走到主座上,神色严肃,铿锵有力,“到底发生了什么,还在祠堂打闹,我看你是胆子肥了!”
江遇视线如刀,直直盯着江春漾,好似笃定他做了坏事一般。
苏青芝瞧着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心里莫名发慌,若是今日扰了祖宗,可是大不敬啊!她急忙向江春漾递去一个尽快认错的眼神。
好在,江春漾并未顶嘴,倒让苏青芝松了口气。
她握着溪烟棠的手,面上一笑,温柔道:“棠棠?没吓到你吧,你也知晓,这两人向来不对付……”
溪烟棠摇摇头莞尔一笑。
见小丫头一笑,江遇面色即刻和蔼起来,“棠棠,究竟发生何事?世伯为你做主!”
溪烟棠闻了话,眼泪再次掉了下来,梨花带雨地将事情的首尾一一吐出:
原来,溪烟棠要在两年前便有个心上人,两人情意绵绵,她本已祈求祖母,也将心上人在年初提亲的消息告知了祖母,祖母欣然答应。
可谁承想,去年年末至今溪烟棠与江春漾的娃娃亲再起风波,甚至愈演愈烈,导致溪烟棠的名声尽毁,祖母听闻此事大怒,将溪烟棠关了禁闭,甚至要将她许给旁人做妾!
话说至此,溪烟棠已哭成一个泪人,哽咽着:世伯,姨母,棠棠真的别无他法了……”
“这……”苏青芝欲言又止,心下百转,其实她也奇怪为何今年祭祖棠棠会递来信件,这下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她心下有些动容地抬眼看向江遇,两人视线相撞,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江春漾闻言眉眼风流一笑,“还说不……”
他还未说完便被两道严厉的音色打断:“闭嘴!”
苏青芝神色凌厉,恨铁不成钢:“霖霖,闭上嘴吧!不管如何,此事你必须认下!”
江春漾自知理亏,不情不愿道:“认认认,那你想如何解决?”
苏青芝也一同望了过来,柔声问道:“棠棠,这事你想如何?”
溪烟棠蜷了蜷手指,睫羽微颤,“既然婚约已经打出去了,那……”
“那便让霖霖娶了你吧!恰好你同霖霖一起长大,怎么说也算知根知底!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了!”苏青芝语气雀跃地将话接了过来,眼底的喜悦是掩饰不住的。
闻言,溪烟棠点点头,手指扯着帕子。
苏青芝的笑容愈来愈盛,天知晓她有多么开心,自己儿子风流了了这么些年,就连京城的贵人们都有所耳闻,江城的姑娘就更别说了,恨不得每日绕道而行,而棠棠就不一样了,明明整个人娇娇弱弱的却有指剑逼婚的气度,她倒是觉得两人般配得很!
“既然如此,等祭祖归家江家便上门提亲,同你祖母商议此事,若是同意,聘礼随后就到。”江遇道。
溪烟棠低下眸子,勾了勾唇角,微微道:“棠棠都听世伯,姨母的。”
江春漾登时傻了眼,这婚约本是给他定的不问自己意思就罢了,这溪烟棠是怎么回事?那明晃晃的笑,真当他看不见么!这分明就是小人得志!
他炸了!
登时大声反驳,“同意什么同意!都不问问我么?这婚事不是给我定的吗?不公平,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没用,好不容易有个媳妇,你就莫要闹了!”苏青芝偏头撇江春漾一眼,“来人!将世子关起来!今日世子大闹祠堂,礼应惩处!”
江春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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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上枝头梢,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如水的月光洒落雪地,莹莹一片。
山庄别院,烛火摇曳,一双影依偎在一起,音色低沉,“少爷你别躲啊。”
江春漾高仰着头,任由一双手抹在白日划破的伤口上,“嘶,你轻点!”
由于伤口位置实在奇怪,他自己难以看见,在者这屋子里也没铜镜,江春漾没法给自己上药,所以才叫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卫高德帮忙。
他在一旁端着烛火仰着头,高德则是帮着上药。
“少爷你且忍着点吧,自己造的孽,可不得受着。”高德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说着。
“小爷也是没料到,你瞧瞧这姑娘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没想到今日下手这么狠,幸好划伤的是脖子,不是小爷这英俊的脸……”
高德无声地抽了抽嘴,又扣了一指药膏,“若不是你把人家逼急了,人家能如此?”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小爷也是实在没法了。”江春漾十分无奈地摆了摆手,“不用点手段,她怎么上钩啊。”
高德:“那也不至于因着臭美用这生肌玉红膏啊?您儿时不去最怕这药么?因此还说什么,‘大男人留点疤痕没什么’的话,如今怎么反水了?
这膏虽能抑制伤口生疤,却在上药时如火燎般疼,而且还暂缓伤口愈合,使伤口看着越来越严重,真不明白少爷为何要自讨苦吃!”
闻话,江春漾的手不自觉抚摸上腰间的玉佩,悄悄勾了勾唇角,眼底涌出几分憧憬,“你不明白。”
“是是是。”高德见他那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是将药瓶收了起来,放到西侧的柜中,便开门出去了。
高德刚出门不过半晌,玄关突地传来一句问询,“霖霖,你睡下了么?”
是苏青芝,江春漾起身迅速收拾一番,特地将已经红肿的伤口挡住,将捋顺的头发弄乱,才开了门,声音端得沙哑,似是睡熟了,被迫起身,“娘,你这么晚还没睡啊?”
江春漾侧身让路,在苏青芝进了屋子后关上了门。
苏青芝看着江春漾衣衫凌乱的模样,心下有些愧疚,怕是扰了儿子的美梦,她自己寻了个位置坐,拍了拍一侧的位置示意,江春漾顺着坐了过来。
“没什么,既然你睡熟了,娘便不好打扰了,只是有件事娘要问问你的意见。”
“什么?”江春漾迷糊着揉了揉眼睛,音色拖长。
苏青芝:“娘想问问你,对这婚约有什么意见?”
“没什么。”江春漾如是道,“婚约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娘与爹已同意,儿子便听娘的意思。”
听过这话,苏青芝有些差异,下意识一问:“霖霖,传言之事当真与你没有任何干系?”
江春漾掏了掏耳朵,神色困倦,“自然不是。”
听到答复,苏青芝终于将心放到了肚子里,“好,既如此,娘就不多问了,你歇着吧,今日关了你是娘的……”
“娘亲不必自责,反正从小到大也不知被关多少回了,”江春漾抬头看了看高悬的月,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这点小事不值得一提,若无事,娘也回去歇着吧。”
“哎,娘这就回。”言必,苏青芝便开门离去了。
江春漾守在门前,月色下,积雪成簇,银辉穿过院落的几棵松树,投下一层斑驳的影,直到远处的人消失不见,他才转身回了屋。
屋内静悄悄的,烛火因人走过而晃动,内室明明灭灭,他没骨头似地躺到榻上,随手拽下腰间的玉佩,在指间抚摸。
传言之事不是“江春漾”做的。
却没说不是他做的。
2. 002
亥时,月影稀疏,溪烟棠端坐在床边,正借着烛光,一针一线,绣着帕子。
今日之事虽不算按照她的计划走,却也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绝对不能嫁人做妾!所以利用儿时重病姨母向江家祖宗祈福的理由前来还愿,就可名正言顺地跟随祭祖。至于还愿之事又不用大动干戈,姨母下意识地要江春漾带她去了祠堂,正巧给了她剑指逼婚的机会。
想此,溪烟棠默默在心底给江春漾陪了个不是,今日算计纵然是她不对,但她会同他讲清楚,如若他实在不愿,待风头过了,两人和离便是。
玄关处传来声响,溪烟棠闻声抬头,是丫头书禾端着汤药来了,她一身寒气,溪烟棠听见声响正要起身过去,却被书禾制止,“小姐您莫要动,奴婢身上带着寒气,免得将风寒引到您身上。”
溪烟棠闻了话,轻轻点头,询问道:“翠儿怎么没同你一道回来?”
书禾道:“本是一道的,路上她突然哎呦了声,便要去更衣,许是吃坏了肚子。”
溪烟棠笑道:“她今日是贪吃了些,等会为她煮碗生姜红枣汤吧,缓解下,总归是好的。”
“小姐如此惦记翠儿,她定会记住小姐的好的。”书禾为汤药扇着风,笑着回应,脸上露出可爱的酒窝。
待寒气散了,书禾抬手贴了贴碗,见温度没这么烫,起身为溪烟棠端了过去。
溪烟棠将帕子放在腿上,接过汤药,浓烈的药味直冲鼻息,她拧着眉一口气喝下,苦味在舌尖蔓延,似是苦进了心里,她下意识想吐,却被书禾塞了一块蜜饯。
甜味瞬间冲淡了苦,犯起的恶心被压下,溪烟棠正狐疑着哪来的蜜饯,却听小丫头糯糯道:“蜜饯是江夫人为小姐准备的,她料到小姐今日会喝药,提前准备了,看来江夫人对小姐很满意啊。”
听了话,溪烟棠未语,心底蒙上一抹愧疚,姨母如此惦记,若是知晓她算计了江春漾,又当如何呢……
溪烟棠绞紧了帕子的手骤然一松,罢了!箭已出,哪有回头的道理。
她抬眸吩咐道:“赶明儿我亲自去找姨母道谢,书禾,落灯吧,这么晚了,冬日夜冷,等会你去看看翠儿,一道回去歇着吧。”
“是。”书禾答应着,将烛火吹灭,屋内瞬间暗了下来,只听一阵脆响,溪烟棠便知书禾出去了,她闭上眼,开始酝酿着睡意。
……
夜里子时,溪烟棠睡得并不好,不知是何缘故,她总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蓦然身前一暗,遮住窗棂透过的月光,溪烟棠皱着眉头翻身,裹紧了被子,嘴里嘟囔:“翠儿?书禾?这么晚了怎么没回去休息……”
默了一息,耳边传过来翠儿的声音:“打扰小姐了,是翠儿忘了东西,过来取……”她音色发虚,越来越小。
溪烟棠迷蒙着,没想太多,又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卧内再次寂静。
床边的八角玲珑香炉更旺了,似纱的白烟在月色下盘旋萦绕,在地上投去一片朦胧的影。
须臾间,身前的暗影离去,窗棂响得沉闷,寒气侵入,刺骨的冷瞬间爬上四肢百骸,溪烟棠刚欲睁眼,却发现双眸怎么也睁不开,似是被困在梦里,一切突如其来,恐惧好似一张大网,无声地将她包裹。
登时,一双冰凉的手扣住脚腕,紧接着天旋地转,溪烟棠被人从榻上拽了下去!
许是疼痛刺激,或是本能的求生意志,溪烟棠挣脱了束缚,猛地睁开了双眼,颤抖着唇,嘶吼出声,“你是谁!”
“唔!”刚喊出一句,嘴又被迅速堵住了,溪烟棠瞪大眼睛,可朦胧的夜,没有烛光,仅仅借着微弱的银辉,根本看不清是何人动手。
恐惧的泪水自眼角而落,她用力扭动着身躯,却无济于事,双手被另外一个人用麻绳绑住,刮得手得生疼。
来人将她拖出了门,骇人的寒气席卷全身,似是不顾她的死活一般,将她拖在雪地里,拉出长长一条雪径。
她冷得颤抖,脑子却清明一片。
祖母绝不可这么做,她来时拿的是退婚的幌子,伪造一纸婚书诓骗祖母才有的出门机会!祖母盼着她嫁给贵人给姑姑牵线搭桥,祖母绝不会这么做!
月色被云层遮住,四周寂静一片,唯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
“哐当”,陈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连同着屋子都跟着颤了颤,房梁上的尘土被摇下,细小的灰尘混着腐朽的气味钻入口鼻,溪烟棠不可抑制地轻咳出声。
“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讥讽的话语自前方传来,音色沙哑。
溪烟棠瞪大眼睛,扭动着身子,“吱吱”地叫。
她被人用力甩去草垛上,草垛不少,被扔在上面不会很疼,却也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颤,让溪烟棠眼前一黑。
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只冰凉粗糙的手捏上她的脖颈,直接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啪──”
一个耳光重重甩在脸上,溪烟棠被这一巴掌扇得神志不清,整个人似断了线的风筝,在屋内横冲直撞,连同着口中的布条都被扇了出来。
布条连同着血迹,溪烟棠忍着疼痛缓缓起身,被打得半边脸霎时间肿了起来,她跪坐在草垛上,似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木偶,任人摆布。
“呸!真是个没人要的贱胚子!上赶着逼婚嫁给人家,溪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老婆子冷嘲着,趾高气扬地拍拍脸,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蔑视。
谩骂声伴随着口水随即而来,溪烟棠低着头,原本梳得柔顺的秀发现下乱糟糟的,还向下淌着水,没有半分世家小姐的模样。
“那又如何呢?”她突地一笑,说得轻得淡写,仰起头,清澈的眼眸透出一股子韧劲,似是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溪家的脸,不早被祖母丢光了?自祖母将棠棠作为利益交换的物料起,溪家就没……”
“混账!”老婆子大声呵斥,“别以为,你到了江家祠堂老夫人就不敢动你!”
听了这话,溪烟棠不免觉得好笑,毫不留情地戳破这拙劣的谎言,“你少唬人了,祖母如此精明,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
“若我没猜错,你是姑姑的人吧?”她高昂着头,毫不畏惧地直视身前趾高气扬的老婆子。
老婆子一怔,显然没想到一向顺从的溪烟棠竟然起了反抗起来,若是以往,只要将老夫人搬出来,不管如何磋磨她,她都乖乖的,当真是臂膀硬了,人在外,连老夫人的话都不听了!想罢,老婆子扬起手来又一个巴掌甩过去。
面颊火辣辣的,似是掉了层皮。
“老夫人的威严岂是你能僭越的?”这话说得盛气临人,居高临下。
溪烟棠被捆着,就同一个玩偶一般被扯来扯去,老婆子的力气也大得出奇,毫无意外地再次将她打倒在地,但眼底依旧存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
她直勾勾地盯着她,嗓音像是淬了冰,“有本事就打死我!我现下可是江家的准儿媳,是未来的世子妃,也算是半个脚踏入皇家的人,若是怠慢了亲王与世子爷,看你们怎么收场!”
“你!”老婆子被气得不轻,但还存着理智,她眯了眯眼,没接她的话,说得冠得堂皇,语气恭恭敬敬:“老夫人吩咐了,小姐今日之举有损溪家颜面,需关一晚禁闭,奴婢也是无奈之举,还忘小姐不要怪罪才是。”
说罢,老婆子转身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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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铁铐,分别将溪烟棠的双手双脚扣住,捏着嗓音道:“奴婢这也是按着规矩办事,棠姐儿不必担心,书禾与翠儿都睡着呢,奴婢明日定趁着来人前将棠姐儿送回去,
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只是棠姐儿自己可要守好本分,否则,夫人那里,奴婢也不好交代。”
溪烟棠心底咯噔一声,转而歇斯底里地质问,“你把我娘怎么了!”
老婆子冷眼一撇,薄唇一啧,气定神闲地吐出几个字,“只要棠姐儿听话,夫人自然没事。”
“好……”溪烟棠沉着眸,眼底黯淡无光,连同着那抹韧劲也消失殆尽。
老婆子见状勾了勾唇角,从衣襟里掏出一瓶药膏,粗糙的手挖出一坨,向她红肿的脸上抹去,冰凉的触感让溪烟棠一激灵,紧接着是火燎般地疼在脸上蔓延。
“这可是市面上最好的冰肌琉璃膏,包准棠姐儿的脸明日恢复如初。”老婆子力气不算轻,在她脸上又揉又搓。
溪烟棠一动不动,整个人仿若被抽去了精气。
……
丑时一过,圆月早已消失不见,只剩漫天飞雪。江春漾在睡梦中收到高德的消息,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衫便急忙赶来,却只见到凌乱的卧房,和地上掉落的,一块绣了半枝棠花的手帕。
院子里静悄悄的,书禾跪在少年身后,哭得梨花带雨,满是自责,翠儿安安静静地跪在她的身侧,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头也不抬。
江春漾站在空荡荡的院中,脸色难看到极点,冰凉的雪覆在他鸦黑的睫羽上,融化成水,却将一双多情似水的桃花眸凝得彻底。
他紧握着那块绣了一半的棠花手帕,薄唇缓缓吐出一个字:“找。”
“这怎么找,在这荒芜雪山……不好找啊。”书禾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眼里满是绝望。
小姐好不容易有的这次机会啊,没想到却遭来了祸端……
高德寻了一圈,蹙着眉,面色复杂地走去江春漾身旁,“我仔细盘问过门卫,并未发现可疑人员与响动,就连后院也没有任何异常,如今又下了雪,就算有尚存的蛛丝马迹,也被雪盖了个干净,这……”不好找啊。
最后三个字他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听此,江春漾垂下眸子,视线落在棠花帕上,漆黑的眼似是深沉的夜。
来人是算准了爹爹是异姓王,为了避免京都猜忌,祭祖不可能带太多兵卫,但仅凭这点完全不至于将人悄无声息地掳走,定有人里应外合,一定有他忽略的地方!
思量到此,江春漾骤然一愣,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快速将手帕收进衣襟,大步流星地离去,扬起一片风雪。
在经过书禾身旁时,男人突地留下一句:
“烧水,备碗姜汤,等我们回来。”
书禾睫羽还挂着泪,听了吩咐微微愣住,却还是急忙点头,转身准备着。
……
溪烟棠整个人蜷缩在木屋内,木屋并不冷,老婆子临走前特地点燃了炭盆。
她先天不足极畏寒冷这点,整个溪家无人不知,但炭火燃烧终有毒气,以至于老婆子特地开大了窗子,呼啸的寒风一阵阵袭来,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狼叫,宛若恶魔低语。
她解不开,逃不掉,木屋映射着暖黄的烛光,却一点也不也温馨,甚至稍有不慎会让她葬身火海!
“咚!”一声巨响,木门再次被推开。
溪烟棠猛地抬头,暖黄的光骤然浸入双眸,一个人影在门前显现。
屋外明亮如昼,男人墨发玉冠,踏着烛光而入,似是在漆黑的夜,凿开的一道天光,照入她昏暗的,只剩下冰冷与压抑的世界。
“找到你了,溪烟棠。”
3. 003
直到温热的暖手炉握在手里,溪烟棠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卧内的地龙烧了起来,丝丝热气顺着缝隙向上,最先暖起来的是冰凉的脚。
她还有些劫后余生,也确实没料到来的人是江春漾,一杯热茶突兀闯入眼里,水汽氤氲,她下意识抬头,坠入一副清明的桃花眼里。
“喝些姜茶吧,你身子自小就弱,可别因此生出病来,否则还得赖到小爷头上。”视线一撞,江春漾不自然地抿下唇,语调端地散漫,率先撤下视线。
溪烟棠轻嗯了一声,接过茶水,却没料到杯壁如此热,飞溅的茶水晕湿了衣裙,她还未来得及呼痛,受烫的指尖便被少年握住,言语担忧:“怎么样,伤到没有?”
指尖传递的温热使她怔住了,没有回答。
江春漾温柔地揉着她的指尖,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找着金疮药,自言自语,“奇怪,我本带了的,眼下怎么找不见了……”
正想着,他抬头看她,“等会我让高德送来一个……”
视线再次交叠,溪烟棠回过神,顿然收回手,垂眼看向自己的脚尖,抿唇小声道:“多谢……”
男人把僵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尴尬一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啊。”
溪烟棠没吭声。
室内突然鸦雀无声无声,两个人都不自然地谁也没看谁,低着头尽量掩饰着尴尬。
良久,房门被推开,书禾端着汤药进来,可算打破了两人尴尬的境地,只听小姑娘脆生生道:“小姐,奴婢给你新煎了副药,今夜受了惊,免会梦魇,您喝下,等会睡得也安稳。”
“嗯,书禾,多谢你了。”溪烟棠扬起唇来,回书禾一个温和地笑。
她视线后移,见着翠儿一进来就缩着身子,眼也不抬,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离溪烟棠远远的,就站在门口守着。
见溪烟棠的视线落了过来,讪讪地笑一声,“小姐,奴婢方才又拉肚子了……”
溪烟棠轻嗯一声,眼神有些幽怨,却也没发作。
江春漾见溪烟棠这模样,唇角一勾,悠哉悠哉的,像是说什么家常话一般,“哎,溪烟棠,小爷倒是奇了怪,你说什么样的人,能够在不惊动我江家守卫的情况下,将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掳走?”
溪烟棠咬唇,想起老婆子的话,大抵是没将翠儿拱出去,淡淡道:“不知……”
“不。”男人剑眉微挑,打断她,狭长的桃花眼微微掠过翠儿,唇边勾着玩世不恭的笑,语气十分笃定,“你知道,现在小爷也知道了,这人啊,就在咱们当中。”
他手中骨扇一开,吓得翠儿抖了抖,碰到了身侧的灯架,她慌乱地将灯架扶好,眼神闪烁,话语凌乱,“对不起小姐,叨扰世子……”
江春漾好整以暇地倚在床边,托腮凑近溪烟棠,视线悠悠地落在翠儿身上,道:“都抖成这样了,还不说么?”
溪烟棠咬着唇,依旧没说话。
一侧的书禾看出端倪,音色有些不可置信,“翠儿,是你?”
见她一副默认的模样,书禾瞪大眼睛,“真是你做的?为……”
“是,是我又怎样?”翠儿骤然尖声打断书禾的话,像是隐忍了许久,突然爆发。她抬起阴鸷的眼,森然的目光直直射向溪烟棠,提高声调,“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怎么不能这么做?”
她眯了眯眼,眼底迸出的恨像是熊熊燃烧的火。
“我告诉你溪烟棠,跟着你我受够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此时此刻,翠儿像是突然打开了发泄的阀门,将一切的不甘与怨恨通通发泄出来,“就是我听从音主儿的话,半夜潜入小姐闺房换了香,是我将人领进来,支走了守卫,但那又怎样?
若不是世子在,溪烟棠这个鼠胆子怎么敢供出我?不还是要帮我打掩护,你是个没用的东西。我呸!什么溪家嫡女,怎么养出来这么个没主的主儿!
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配,什么都说不上话,什么都帮不了,你活该被老夫人和音主儿压着!”
听着昔日相伴的心腹丫头的嘲弄,溪烟棠眼眶湿润,默默向下淌着泪。
窗外的风又起了,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像地狱伸出的手,扼住她的咽喉,使她说不出话来。
溪烟棠本以为,只要一切都顺着她计划一般,等她顺利嫁出去,就拿出些嫁妆,垫付给翠儿,为她娘治病……
可命运却和她开了个玩笑,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变得彻彻底底!
翠儿面容扭曲,继续骂着,一句句戳心的话将溪烟棠奚落得狗血淋头!
她唇角荡起一抹嘲讽的笑,说得理所当然,“我怎么做又怎样呢?我告诉你溪烟棠,这些都是你欠我的!”
啪、啪、啪。
掌声突地从身侧传来。
江春漾嗤笑一声,眼神轻佻似笑非笑。拍出的掌声像一个个巴掌,扇在翠儿的脸上,嘲讽她的无知。
男人附身,先为溪烟棠顺了顺背,不咸不淡地开腔,“我倒是奇怪,怎么就都怪到我们棠棠身上了?”
他悠哉悠哉地抬步,居高临下地站在翠儿面前,笑意不达眼底,“还有啊,谁告诉你她什么都没有的?”
“她还有我啊!”
“够了!”溪烟棠登时呵止出声,双手扣紧床栏,“翠儿,我自认为待你不薄……”
“是,你待我不薄,一次次地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我告诉你溪烟棠,跟着你我受尽凌辱,吃不饱,穿不暖,身为你的大丫鬟却会因为一碗饭而委身一个厨子身下,你一次次告诉我,再等等,马上就有钱了,马上就能为母亲治病了,却一次都没有兑现过!”翠儿歇斯底里,早已没了理智。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们主仆缘分已尽,日后你我恩断义绝……”溪烟棠声音虚得要听不见了,她有些喘不上气。
书禾即刻为她倒了杯水,眼底闪着泪光,替溪烟棠不值,“小姐别气,为了这种人不值得的,别气坏了身子……”
“求之不得!跟着音主和老夫人我有大把的前程!”翠儿不屑地丢下这句话。
“等等。”江春漾皱眉,不解地看向溪烟棠道:“你就这么放她走?”
溪烟棠摆了摆手,神色淡漠地盯着雪地里愈来愈远的身影,待她走得远些,才叫书禾回去,连同着带上了门。
江春漾气得站不是站,坐不是坐,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满是不解地盯着溪烟棠。
溪烟棠叹了口气,“她是姑姑的人,又是老夫人下在我身侧的暗桩,如今自曝身份,回去了也不会好过,何须你我动手?”
江春漾听了这句话,骤地笑一声,语气有些无奈,“没想到啊溪烟棠,你这人,表面看着小白兔似的,城府还挺深的啊。”
她轻哈了一声,“一般吧。”
裙子荡来,溪烟棠推门而出,就座在台阶上。
天要破晓时,风早已没了踪影,却依旧灰蒙蒙的,房内的烛光向外而出,照出一块亮地,她坐于门前看雪,纷纷扬扬。
暮然回首,看向屋内的少年,烛火在他身上晕了层暖光,她眉眼含笑,轻声道:“江春漾,今日多谢你了。”
多谢你找到她,多谢你为她撑腰……
话说完,溪烟棠回过头来,低垂着眼盯着脚下软绵绵垂落的雪。
说实话,今日若不是江春漾,她属实不敢将翠儿拔出来,也没想到,翠儿居然藏了这么久。
须臾身上一暖,雪白的狐裘披在身上,江春漾大摇大摆地坐下,傲气地啧了一声,“你可别多想,小爷平生最看不惯这等卖主求荣的,帮你也是小爷顺手的事,你都快嫁到我们江家了,能不能硬气点?”
“还有,自己身子什么样自己不知么,怎么也不披件衣服,若是病了,岂不是又要赖上小爷?”他自顾自地嘀咕着,也不敢看她,也不知她到底听没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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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江春漾知道,就算她病了,果真要赖上他,他也是愿意的,毕竟,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溪烟棠没接他的话,轻声唤他,换了个话题,“江春漾。”
“嗯?”男人鼻腔出声。
“你是怎么知晓我被关在那木屋的?翠儿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若是做坏事,她定会好好清理痕迹,你说连书禾都未察觉,你是如何知晓?”她偏头看过来,呼出的气在空中形成一团朦胧的白花。
“这个嘛……”江春漾低头浅笑,手掌一抬,在她脑门上轻敲一下,“你听到水声晃荡没?”
闻言,溪烟棠皱眉,音色蓦地拔高了,“江春漾!我没同你开玩笑,我认真问你呢!”
“好好好,不闹了。”他装怂地摆摆手,轻咳一声,道:“你还记得儿时我们一起钻过的狗洞么?”
溪烟棠霎时间想起儿时两人灰头土脸地钻狗洞的记忆,面上染过几分红晕。
江春漾继续道:“你不会凭空消失,掳人纵然不能走正门,我恰好想到了那个狗洞,便带人找了过去。
那个狗洞被人动过了,扩大了些许,还被柴火遮掩着,挺隐蔽的,但是呢翠儿还是没藏好,她只将院内的痕迹清扫了,墙外却没,当时的雪没下多会,我们跟着脚印便寻到了木屋,
那木屋是三年前山下的猎户搭建的,这边的村民依山,吃食也都从山间来,不过这两年赋税减半,百姓能自给自足就鲜少来山上打猎了,木屋也就闲置了。”
溪烟棠:“这样啊……”她撇他一眼,“那你运气还挺好的,正好演了出英雄救美。”
江春漾:?
“其实小爷也没多想救你!”
溪烟棠点点头,笑得温柔恬静,说得夹枪带炮,“世子大人做事小女子安敢反驳?”
……
两人再度安静下来。
江春漾偏头看她安详的模样,心下微动,不自觉开口,“其实溪烟棠,我一直有个事想问你。”
“什么?”
“你在溪家过得好不好?”
不管是出于什么身份,是江城世子江春漾,还是江湖人江念,他一直都想知道,分开的这三年,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他想听溪烟棠亲口和他说,而不是依靠书信告诉江念,我很好不用担心。
她总是报喜不报忧,总将苦楚一个人扛,若不是这次他逼了一把,说不定溪烟棠就这么认了……
不过没关系,
只要她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帮她,为她撑腰。
溪烟棠闻言轻叹一声,抿抿唇,其实心里早就料到他总会问的,一来祭祖就出了这档子事,他定要问问,定要好好考虑,毕竟婚书还未写……
溪烟棠攥紧手指,有些胆怯地抬眼,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将他模糊着,去看他身后的景,“你想听真话?”
江春漾点点头,“听真的。”
她说:“我过得并不好。”
“江春漾,其实分开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好,但是你只需要帮我这一次,日后我会同你和离的,你有了喜欢的人,我会让出位置……”
男人打断她,眼神伤心,“好,我知晓了,我帮你。”
……
谈完话,天还黑着,江春漾便回了屋子,他半坐半倚地坐在榻上,将怀里偷偷揣回的棠花帕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盒子,藏了起来。
半晌,高德走进屋子。
江春漾困倦的抬眼,问:“处理好了?”
高德:“是,属下亲眼看翠儿咽了气。”
“做得不错,去将她送到溪家,送到许楚音的门前,务必让她一睡醒就看见。”
高德微微颔首,毕竟此事他心知肚明,溪家老夫人何等手腕,断不可能在此时动手!所以只能是旁人……
……
次日一早,许楚音刚一睁眼,便被一根手指吓得花容失色!
4. 004
许楚音被一阵黏腻唤醒,迷蒙睁开眼,只见一根血淋淋的断指,躺在枕头上,鲜红的血液渗透被褥,沾了她一脸!
一股恶心从胃里横冲直撞,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被人掳走了,可左看右看才发现,这就是自己的卧房,就是溪府,就是她的楚音阁!
恐惧再也抑制不住的从喉咙泄出,刺耳的尖叫划破云霄,枝头的麻雀被惊得乱颤双翅,引得枝桠折断,扬起一阵雪。
大丫头惊蛰还在院里指挥着扫雪,听了尖叫忙向屋内去,谁料刚一推门,一具重物自门上掉下,竟将她砸了个满怀!
“啊!”双手黏腻不堪,血腥味散了过来,惊蛰定睛一看,即刻惊叫出声,“翠儿!她怎么在这!救命,死人了!”
主仆二人都被吓破了胆,嗓音如风吹枝颤,院内瞬间乱作一团。
……
一阵兵荒马乱,楚音阁终于收拾干净了。
尸体被草皮卷着抬去了院子。
许楚音面如土色地坐在美人榻上,整个人战战兢兢,老夫人耐心安慰着,一下一下地为她顺背,眼底却慢慢燃起一层层火,似是下定了决心将揪出来,烧得渣得不剩!
惊蛰腿都吓软了,身子紧贴着身侧的床,指尖一下下扣着床棱,响声咯吱咯吱的。
老夫人撇她一眼,惊蛰下意识站直了,床边的香炉被人添了火,静神凝气的香味盘旋而升。
丫头跪了一地,室内静得出得。
清水在杯中晃荡着被送来,老夫人没喝,“啪”地甩在地上,将瓷杯摔了个粉碎!众人的心都跟着颤了颤。
“荒唐!”一句话,落地有千金重,“你们昨夜是怎么当值的!竟让人潜入了音主儿的房里,若是让音主儿名声有损,你们够掉几个脑袋!”
老夫人欲盖弥彰地将事揭过去,将一切的罪责推到当值丫头身上,严声厉色:
“下去每人领二十大板,今后半年,俸禄减半!如若是谁多了嘴……”老夫人眼皮子翻了翻,没往下说。
老夫人放了话,丫头们将头埋得更深了低声低气,“奴婢知晓了……”
管家蒹葭冷声道:“下去吧,以后都仔细点!小心了你们的皮!”
室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丫头们小心翼翼地起身,各个低垂着头,生怕一个不注意招来杀身之祸。
待管家带着丫头们出去了,惊蛰挪着步子跪到老夫人身前,扬起手来,一个接一个的巴掌落在脸上,“是惊蛰的错,求老夫人责罚,是惊蛰没守好小姐……”
巴掌声响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惊蛰的脸都被扇肿了,老夫人终于抬手叫了停,耷拉着眼皮,“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奴婢……”惊蛰下意识地忘向许楚音,许楚音空洞无神的眼眸,骤然起了波澜,她突然惊叫,紧紧握着老夫人的手,嘴里头咒骂着:“溪烟棠这个贱人!这是在给我下下马威!娘,你可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我好好磋磨她!”
她发了疯似地咒骂,身子却颤抖着,显然被吓得不轻。
听了这话老夫人哪里还不明白?严声打断,“音儿!娘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在这个时候动手吗?!”
许楚音蓦然转头,赤红着眼,音色尖如利剑,“娘!你可知那贱人跟着去做了什么!”
尖锐的嗓音磨得老夫人耳根子生疼,她顺了口气,拍了拍许楚音颤抖的手,语重心长,“不管她做什么,如今在外,在江家的庇护下,纵使娘都要容后再议,你更当沉稳。
等她回来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你怎么磋磨她都成,旁人都说不得什么,但现在不行,我们绝不可在这个刀口上撞!否则将是万劫不复!音儿,你可知惹怒皇家的下场?”
静了一会,墙上的画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许楚音随即一抖,眼里的咒怨化去,似是听进了,虚着声问:“那当如何,难不成娘要看女儿的通天路白白断下来?”
老夫人面色沉了沉,心底也盘算着,坦白说,她也没料到溪烟棠竟如此手段,看往日她那任人磋磨的模样,本以为关些日子会看开了,没想到一招出手,竟轻而易举将局面扭转,不仅将她骗得团团转,还攀上了江家,此事可不好说了……
老夫人低下眼,磨了磨拇指上的玉扳指,浑浊的眼闪过一抹精明,道:“翠儿既然死了,那就说明江家发现了你的动作。
这次应当只是个警告,不管是世子爷动手,还是王爷动手,今后我们都要夹起尾巴做人,待风头过去,我们再来商议,现下刚过年关,与将军的约定还余下两月,莫要心急。”
许楚音:“是,一切听娘安排。”
“至于翠儿……”说罢,老夫人叹了口气。
以往老夫人也打听过翠儿家的情况,各种诱惑这丫头,但她倔得很,忠心得紧,如今好不容易妥协了,将她藏起来做成溪烟棠身边的暗桩,可为她省下不少事,可惜折损了,老夫人打心眼里觉得可惜,却没办法……
老夫人深吸口气,看向挂好画还呆愣在桌案前的惊蛰,低声道:“今夜子时悄悄将翠儿抬出去,扔了乱葬岗吧。”
惊蛰点点头。
……
昨夜的苍峰山,一间屋子掌灯一夜。
虽然喝了安神药,但后半夜溪烟棠依旧没睡好,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索性不睡了,琢磨了一晚上的事。
晨光顺着窗棂透了进来,溪烟棠眼睛略微有些干涩,似是起了睡意,她却没睡,按时地起了身,却发觉自己昨夜绣的棠花手帕不见了踪影,她细想心底有了定论,当作无事发生。
毕竟经过昨夜之事,祖母或许早已将自己此行的目的猜了个大概,指不定回去又有什么事等着她,现下料到了,也能更好应对。
玄关传来叩门声,“小姐,你起了么?”
是书禾的声音,溪烟棠道:“醒了,进来吧。”
屋里放了话,书禾便推门进来了,彼时的溪烟棠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铜镜前梳着头,书禾眉眼含笑,神神秘秘地凑到溪烟棠身后,迟迟不肯接过梳子,她背着手,眼神上下打量溪烟棠一眼,笑道:“小姐昨夜没睡好吧。”
溪烟棠捋着颈边的发丝,抬眼瞧她,一看便知她藏了事,问:“笑得这么开心,是知晓了什么喜事?”
“就知道瞒不住小姐。”书禾笑嘻嘻将手中的东西拿出来,递到溪烟棠面前,“你瞧,这是王妃一早派人递来的婚书,已经写好了,就等小姐带回去给夫人落字,一同交去宗□□了。”
溪烟棠见状抬手接过婚书,指尖不自觉抚摸上去,触感好似年轮在手上蔓延,新鲜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金丝勾成的喜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她就这样盯着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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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良久,目不转睛,似是心底的某件事终于落了地,连呼吸都轻了下来,心底虽是开心的,却让她鼻尖发酸。
她翻开婚书,将上面的字一一抚过,拇指摩挲着纸张,悄然一滴泪砸在正妻上,
不用做妾了,
只可惜,嫁的不是心上人……
她不知是何种感受,心底是轻了,也知嫁过去不会受苦受累受欺负,可伤心是做不了假的,她还是不甘,这却是最好的办法了。
书禾瞧见自家小姐落了泪,拾起帕子安慰着:“王妃知晓夫人定会同意这门亲事,所以在昨夜便同王爷打好草书,你瞧,今日一早便送来了,小姐,这次您当真是苦尽甘来了!”
溪烟棠点点头,双唇动了又动,却没说一句话,主仆二人多年,早已情同姐妹,只需一个眼神书禾便明白。
小丫头给她倒了杯水,接着道:“王妃还嘱咐我,若是小姐昨夜没睡好,今日晚些起也无碍的,王妃知晓你认床,再加上昨夜受了惊吓,定不好受……”
听了话,溪烟棠突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姨母知晓昨夜的事了?江春漾呢?是他说的?”
书禾摇了摇头,“王妃并不知晓,世子也还睡着,知晓昨夜事的人也只字未提,想来世子是知晓小姐的意思,特殊嘱咐过了,王妃也是关心小姐,怕小姐睡得不好。”
“那就好……”溪烟棠下意识攥紧了衣裙,其实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担心些什么,毕竟她们溪家的事,在江城早就传过了,她有什么好怕的?
溪烟棠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一抹笑来,“我知晓了,书禾,你也下去歇歇吧,昨夜出了那档子事,你也不好受。”
书禾应了一声,“那小姐好好休息。”
小丫头说完转手便走了,房门一关,与世隔绝,溪烟棠用力抬着干涩的眼扫过房内,一股强烈的困意油然而生,她挪着步子,剪了灯芯,炉内的凝神香轻飘飘爬上眉梢,她再也抑制不住地瘫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
这一觉溪烟棠睡得格外好,可能是这几日心心念念的事落了地,让她突地轻松了下来。
但事还没完,若是将婚书带回家,祖母与姑姑定不会答应的,所以她还要想办法,想办法见到母亲,想办法去到宁安寺,此事必须先斩后奏!
正想着,窗棂闷响一声,一团雪凝在窗纸上,溪烟棠蹙眉起身开了窗,凉气逼来,入目则是绚烂的夕阳,冬日懒洋洋地趴在山头上,向下投去一片橙黄的影,天边仿若打碎的流霞盏,霓虹的内瓷缤纷夺目,似是流尽白昼最后的光。
近日来乌云遮日,雪陆陆续续地下着,许久没见过这么好的天,溪烟棠愣神些许,脖颈一凉,竟是一团雪!
她蓦然瞪大了眼睛,急忙抖着衣服。
这幅炸毛小兔的模样,让江春漾爽朗地笑出了声。
树枝一荡,朱色的丝带率先垂了下来,小姑娘仰头嗔怪地瞪着他,男人脸上没有丝毫歉意,满是得逞后的笑,欠揍地打趣着:“呦,不错啊,今天没哭?真是稀奇!”
溪烟棠:……
她刚想发作,随即转念一想,落到嘴边的话被咽了回去,唇边勾出一个笑来,笑眯眯的望着他。
这办法不就来了!
却听他惊恐道:“乖乖,你莫不是真喜欢小爷?”
5. 005
“溪烟棠,你可千万别喜欢我!”男人挑眉,一副我都明白的眼神看向她,弄得溪烟棠一头雾水,面色复杂。
溪烟棠实在不明白,江春漾是怎么想到这点的,并且她不是在昨夜就同他说过了吗?怎么今日就忘了?
她撇撇嘴,凭窗而立,朝他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胸,说得笃定,“你放心吧江春漾,我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你的!”
江春漾轻哼一声,靠在长廊的柱子上,伸手在空中点了点她,“你最好如此!”
“自然。”溪烟棠莞尔一笑,“我记得昨日就同你说过了,若是日后你有了喜欢的人,我自会让出位置,说到做到,不劳你每日提醒,毕竟……”
她话说了一半,眼眸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一字一句道:“除了我,现在好像没有人要你。”
江春漾听这话瞬间被噎住了,他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说出什么话来,最终,在溪烟棠得意的目光下,不甘示弱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反正小爷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是整个江城公认最俊的男人!”
溪烟棠:“谁公认的?自封的吧?”
一盆冷水瞬间浇了过来,江春漾似是终于明白说不过她了,有些无奈地哼哼两声,不再继续,换了个话题,问她:“饿了没?要不要小爷带你去吃好东西!”
“现在么?”溪烟棠有些疑惑,她抬眼看了看天。
霞光渐渐褪去,夜幕降临,星光从云层中透过来,应当到酉时了。若是等一会,就能同姨母世伯一同用膳,并且夜里风凉,此时又在山上,能去哪吃?
她迟疑了会,问他:“不等会和姨母世伯用膳吗?我们先吃……”不太好吧。
溪烟棠话还没说完,便被江春漾打断,“我爹娘今日出去了,婚书的起草到你手上了对吧?”
溪烟棠点点头,还是不明所以。
“笨啊!”他一抬手,又要敲溪烟棠的脑门,却被她躲了过去,警惕地盯着他,语气不满,“你说就说,别动手动脚的!”
江春漾闻言一笑,一股子风流涌上来,说得理所应当,“我打我未来媳妇怎么了?”
“哎!”溪烟棠抬手制止,“这么说可不对啊,你我成婚,不过一场交易何来感情?留点空间对谁都好。”
江春漾听完这句话愣住了,呆了良久才后知后觉,“哇”了一句,他真没想到,溪烟棠竟然还有这一面!
难道一开始不是她逼着他娶她的吗?
怎么好像是他调戏良家闺女似的!
这锅他不背!
索性,他左腿一抬,整个人趴在窗口上,骤然凑近,溪烟棠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只当一抬眸的空档,江春漾整个人便从窗子里跨进来了!不仅进来了,唇边还噙着笑,活脱脱像个登徒子!
“你你你,你怎么进来了!”身量骤然压过来,溪烟棠吓得话都说不清,明明方才两人还隔着一个窗子呢,现在突然凑近,属实将她惊到了!
“江家的屋子,我这个主人想进就进,怎么了?不行啊!”他懒散一笑,说得满不在乎。
“你!”溪烟棠面色涨得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说不出话来,没理由反驳,她索性后退几步,背过身不再看他,“你,出去!”
她抬手,皓腕白皙,向门指去,半透明的芙蓉玉镯扣在纤细的手腕上隐隐泛光。
烛光打在她身上,如墨的长发向下垂顺着,染上一层金辉,跟着她的身姿微微晃动。
男人没接话,只留下一阵脚步声,正当溪烟棠认为他要走了,一把折扇骤然搭在玉指上,冰凉的触感使她瞬间收回手,下意识回头。
江春漾就站在自己身侧,眉梢轻扬,唇变带笑,还是那副登徒子的模样。他扬了扬下巴,脖颈处红肿的伤口不经意露出来,溪烟棠瞬间别过眼,一抹愧疚爬上心头,没再说话,却也不算默认。
见她安静下来,江春漾道:“爹娘将婚书起草好,定要赶时间做真正的婚书,毕竟好不容易有姑娘愿意嫁我,可不得着急,所以她们今夜可能不回来了,祭祖守宅起码要三天,你我如今被丢在这,你不和我吃和谁吃?”
“啊……这样啊。”溪烟棠闷闷回声,下意识攥紧了手指,“那我们以会吃什么?”
男人转身走到桌旁坐下,“本想着带你去后院烤肉,但想到万一出什么事惊扰先祖,就让高德下山买了点东西,算算时候应该快回来了。”
溪烟棠轻嗯一声,坐到一旁的贵妃榻上。
两人没再说话,一袅摇曳炉烟自香炉透出,在两人之间缠绵缱绻,旖旎而升,似是解不开的羁绊。
静了良久,溪烟棠抬眼看过去,男人静静坐在桌前,暖黄的烛光模糊了他的眉眼,三年未见,如今头一次仔细瞧他,竟没有半点浪荡风流,而是少年独有的羁骜与锐气。
他好像不一样了。
溪烟棠下意识觉得,他的眉眼好似总有解不开的结,可他本人却是纨绔的,与三年里的传闻,很是不符。
像是察觉有人一直看着他,江春漾抬眸,恰巧撞上一双含着探究的杏眸,“怎么了?”
溪烟棠收回视线,“无事……”
她垂下头去,下意识捋了捋胸前的发丝。
“有事想请我帮忙?”
溪烟棠:“啊?”
她没料到他会猜对。
静了这么一会,溪烟棠一直在想着如何将此事开口,刚才看他,也是想请他带她去宁安寺的,但是江春漾没有理由带她去,他此行的目的是祭祖,是她用了手段逼来了婚约,若她再提旁的要求,怕是让人觉得别有用心……
她不能失去这个婚约,三年未见,溪烟棠摸不清他的脾性,万一真触及他的逆鳞,他闹了起来,指不定会将婚约退回的。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以至于被猜对了心思,莫名地心慌,双手攥紧了衣裙有些不敢看他。
那声“啊”,尾音上扬,是明显的疑惑,看来他猜对了,江春漾抬眸正视她,起身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前,遮住了烛光,落下一片黑影,将她笼罩。
“小时候你一说谎就会捋头发,如今看来丝毫未变,说吧,怎么了?我昨日同你说了会帮你,就定会帮你,只要你开口。”
一段话传入耳,溪烟棠终于抬起头来,她仰望着他,亦如找到她那日,溪烟棠跪在刺人的草垛上,含泪的双眸,带着一丝丝疑惑地望着他,好似很奇怪他的到来,也像今日,奇怪他会帮她。
长年在祖母与姑姑的威压下,溪烟棠渐渐学会了小心翼翼,学会了多想,甚至害怕失误,所以对江春漾的突然相助,让她莫名不安。
这三年,江春漾一直用江念的身份陪在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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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解得彻底,以至于她的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她的顾虑。
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江春漾故作为难道:“不过这次帮你,不会像上次那般,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或者帮我做一件事!”
闻言,溪烟棠点点头,露出安心的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毫无理由地帮她,各取所需罢了。想此,她柔声问:“你这几天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宁安寺?”
“可以,为什么?”
溪烟棠挪了挪身位,江春漾顺势坐下来,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不转睛。
只见她垂下头,柔顺的发丝无力地搭在肩上,灯光映着她单薄的身影,似是秋日清池里即将凋零的低光荷。
一缕青烟爬上眉梢,她下意识吹了吹,朦胧破碎,终于开口,“娘亲还未回来,奶奶与姑姑不同意我嫁你,此事必须先斩后奏,不然……不然……”
她们真的会送我去做妾……
后半句她没说,江春漾却明白,只是他没想到,那对母女竟在春节也没放过溪烟棠,竟真将姨母囚进寺庙半年!
思量着,江春漾手指不自觉抚上腰间的玉佩。
溪烟棠静静地等着他的话,没想到等来等去却等来这么一句调侃的话,只见江春漾咧嘴一笑,迅速抬手敲过她的额头起身,“还说不喜欢小爷!都先斩后奏了!”
“不过看在你这么心急的份上,小爷就勉为其难答应你吧!”
听他答应,溪烟棠的心终于落了地,没顾及他敲她额头,道:“谢谢你。”
江春漾闻言,瞬间摆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推脱道:“哎!这多大点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过你可答应了小爷条件,不许反悔!”
溪烟棠:“我从不喜食言而肥,答应你必会做到,但必须是我能力范围内的。”
“可以。”江春漾道:“只是这件事小爷还未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溪烟棠小鸡啄米地点头,“行行行!”期间不由撇他一眼,觉得幼稚,自顾自地嘟囔着:“神神秘密的……”
男人立马反驳:“这可是小爷的免死金牌,谁知道你会不会背后给小爷使绊子,小爷可斗不过你!”
溪烟棠摇头笑了笑,抬手剪了剪灯芯,只听江春漾痛苦道:“这个高德怎么还没回来!要饿死小爷了!”
……
两人又在屋子里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夜深,明月从云层而出,洒下银辉,门口终于传来敲门声。
一众吃食摆上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江春漾瞬间吃饱喝足,没骨头似地瘫在贵妃榻上。
溪烟棠则是没吃多少,她垂眸望去桌上的吃食,大多都是肉食,她自小就不爱吃,所以只吃了些糕点。
江春漾意识到这一点,将一个还未拆封的整鸡拆开,掰下一只腿,递给溪烟棠,溪烟棠摇了摇头,拒绝道:“我不太爱吃……”
“没事。”他歪头送到她手心,“尝尝吧,爹娘不在,你我两个也不会做饭,能多吃点就多吃点,指不定你喜欢呢!”
在他强硬的目光下,溪烟棠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像样地咬了一口,却突然警觉!
一个念头在心底油然而生,寒意顺着脚底蔓延而上,须臾响起他方才的话,哪里是‘尝尝吧,没准你喜欢’而是,‘尝尝吧,你一定喜欢’!
6. 006
意识到这个想法溪烟棠猛地怔住了,她僵硬着抬眸,陷进了一双桃花眼。
桃花眼潋滟含春,似是一池清水,如琉璃般的瞳仁倒映着她的影,她竟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恐惧!
她和江春漾的昨日,是三年后的第一见。而今日,他说世伯姨母不在,让我和他随意吃些,却精准地买到了她去年才喜欢上的蜜汁鸡。再加上方才的一众说辞,溪烟棠很难不怀疑是江春漾监视了自己。
心口像是破了个窟窿,溪烟棠垂下眸子,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笑了笑,语气稍低,“挺好吃的……”
江春漾见她这幅模样蹙了蹙眉,将她手中的鸡腿接了过来,叹了口气,劝道:“你若觉得不好吃不吃就是了,小爷又不是那死要面子的人,不愿意吃就不吃了。”
溪烟棠僵笑一声,没说话,其实她是想吃的,但是恐惧在心头作祟,就连香嫩的食物落在嘴里亦同嚼蜡一般,让人难以下咽。
“我不想吃了。”她轻柔的嗓音传过来。
江春漾一笑,“这就对了,不想吃就不吃,饿了再吃也无妨,实在不行今日半夜小爷带你去后院捉雪兔烤肉吃!”
溪烟棠点点头,眼帘低垂,遮住晶莹的眼眸,向下投去一片阴影,使人瞧不出情绪。
男人见他这幅模样,也没再动作,他望着手中他咬下一小块的鸡腿,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吞咽声落在耳边,溪烟棠有些无奈地问:“你还没吃饱啊?”只是当她抬头使,只见他正啃着自己吃过的那只鸡腿,吃得满嘴油。
瞳孔瞬间扩大,眼底皆是愕然。
“你……”怎么能吃她剩下的东西!
“啊?”江春漾听见她的话吃得稍微慢些,喉结上下滚动,唇边还沾着带着香气的油渍,说话吐字不清晰,溪烟棠却听清了,
他说:“这不吃了,不浪费?”
溪烟棠:“那也不能吃我吃过的啊?”
虽然两人已经定了婚,自己嫁给他也是自愿的,但是溪烟棠还是有些别扭。可吃都吃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想此,只留下一阵叹息。
……
雪从夜里寅时开始下的,直到晌午才小了些,年关刚过,落雪较多,溪烟棠自觉添了衣物,披上厚厚的狐裘斗,撑着伞,与江春漾院门外候着。
算算时候,世伯和姨母该回来了,作为未来儿媳,她礼应接待。
而江春漾来是因为拗不过她,才过来陪着的。
雪下得不大,却冷得紧,她将衣衫拢住,整个人紧紧缩在狐裘斗里,却依旧因撑伞的缘故将手冻得僵硬冰凉。
男人余光瞥见她不适的小动作,抬手接过伞,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隐约察觉到溪烟棠对他的疏远与冷淡。
他轻声开口试探道:“我帮你拿伞。”
“不……”用字还未出口,怀里便扔来个汤婆子,她下意识去接。
然,当溪烟棠反应过来时,手中的伞早已被男人握在手中。
江春漾见她狐疑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别误会,小爷也是怕爹娘回来,见你这幅快要冻死的模样找小爷麻烦。”
油纸伞撑开不大,在洁白的雪地里画了一墨色的幅山水,将两人困在一寸圆下。
溪烟棠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江春漾则是侧头偷瞄她,蝴蝶耳坠挂在耳垂上轻轻摇曳,最终将她的疏远定在他吃了她吃过的东西上,默默记下。
也反思,他是有些唐突了,应该找个机会同她致歉。
周遭一片静谧,溪烟棠伸手接住晶莹的雪片,一触即化,宛若她同心上人相知相守的愿望一般,虚无缥缈。如鹅毛般轻盈的雪翩跹而落,堆成一簇,压弯了枝头。
踩雪地咯吱声愈来愈近,直至转弯处的阶梯踏上一只绣花棉鞋,江遇和苏青芝终于回来了,两人撑着伞,苏青芝依偎在江遇硕大的鹤氅里,面颊冻得红扑扑的,却在见到溪烟棠时挂上了笑意。
见到了人,溪烟棠露出一贯温婉的笑,抬步去接,主动接下苏青芝手中拿的东西。
江家祠堂在山上,两人觉得就一个来回的功夫,带一堆兵卫过于麻烦,就带了两个侍卫,顺着台阶走了上来。
苏青芝见到溪烟棠冻得泛红的面颊,随即瞪了江春漾一眼,奚落道:“都嘱咐你了,不用接我们,怎么还是让棠棠来了!”
江春漾冤坏了,皱着眉就道:“我说过了,是她非要来的!”
“我可不管,棠棠要是染了风寒,有你感受到!”
母子二人拌着嘴,溪烟棠不舍得让江春漾蒙冤,解释着,“是我要来的,姨母莫要怪他了,他贴心地为我准备了汤婆子,不碍事的。”
“那还算他有心。”江遇依旧是一副严厉的模样,眉眼轻撇着道。
……
正厅点了地龙,风尘仆仆的江父江母脱下披风,由江春漾挂起来,溪烟棠为两人倒了杯热茶,驱散身上一阵厚厚的寒气。
苏青芝拉着溪烟棠的手坐在一侧,慈眸温润地询问她,“这两日住得可还习惯?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多谢姨母挂念,棠棠很好,近日睡得好,身子也并无不适。”溪烟棠莞尔一笑。
“那就行。”江遇接过话来,“若是春漾欺负了你,就同世伯说,世伯定给你出气。”
江春漾吊儿郎当地站在门口,听了这话掏了掏耳朵,早已经见怪不怪。
待几人寒暄过了,苏青芝放下溪烟棠的手,指挥着江春漾从包袱中拿出一封崭新的聘书,递给溪烟棠,柔声道:“这是我与你世伯回去新写的聘书,归家时你记得捎给如荫,等她回了允书,由春漾将两书一同呈去宗□□,落了官印,此事便成了。”
溪烟棠接过聘书,“多谢姨母。”
苏青芝:“你这孩子,和姨母谢什么,姨母知晓你在家过得不好,可盼着你嫁过来呢,到那时,纵使你祖母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切断这关系了。”
“好了,”江遇从主座上走下来,拍了拍苏青芝的肩膀,“亲事都定下来了,你也别气了。”
“那怎么能行!当初若不去她从中作梗,我能和如荫断了联系?”苏青芝微提了音量,往日端庄的面上涌上来少有的怒气。
随即她转念一想,笑容和蔼地看向溪烟棠,“不说这丧气话了,如今棠棠要嫁过来,也算是一门喜事,那些个老谋深算的,不提也罢!”
闻言,溪烟棠将额间散落的发丝挽过耳后,轻声道:“姨母如此豁达,嫁过去是棠棠之幸。”
江春漾听见这话,不免在心底竖起个大拇指,暗道溪烟棠会拍马屁,将他爹娘哄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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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这个亲儿子都不认,但心底这样想,他还是轻咳一声,不忘提醒她正事。
听见声响,溪烟棠抬眸与他对视一瞬,紧接接便轻声细语,用略带商量的语气提议道:“世伯,姨母,明日能让春漾哥哥带我一同去宁安寺一趟么?棠棠听闻宁安寺近来香火旺盛,想为家母还有……”
她说着,一抹红霞自耳根蔓上面颊,略带羞涩地撇了江春漾一眼,“春漾哥哥求得一份平安福,愿他一世常乐,岁岁安安。”
江春漾闻言,骤然红了耳根子,却强壮镇定地站在原地,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下意识抚上腰间玉佩摩挲的左手出卖了他。
明明昨夜不是这样商量的,他本提议两人是一同去求愿的,可谁曾想到了溪烟棠这就是另一幅说辞。
虽然这幅说辞他十分受用,但并不是他现在想听的,他想听她发自内心地说出这句话,而不是现在的权宜之说。
等了良久没等来江春漾的回应,溪烟棠眼底蒙上一层羞愧,柳叶眉微不可察地一蹙,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袖,却差点给人拉个踉跄,显然他没仔细听。
溪烟棠抬头望他,笑得温婉明媚,宛若春日盛放的桃花,却说得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吐出:“是不是啊,春、漾、哥、哥!”
蓦然回神,江春漾急忙笑道:“是是是……”
此话一出,正厅登时静了下来。
屋外的雪簌簌而落,凉风顺着窗缝钻了进来,与烛火共舞,忽明忽暗。茶杯落在桌上响声清脆,只听江遇道:“那感情好啊,你们两人增进增进感情,也正好代你姨母问个好。”
江遇话没说全,溪烟棠也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多谢姨母,多谢世伯。”
溪家的事整个江城无人不知,苏青芝知晓柳如荫被关去宁安寺并不让溪烟棠惊讶,她惊讶的是,姨母看出来她先斩后奏,却还愿意帮她打掩护。
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爹爹死后,溪烟棠的婚事全凭祖母做主,母亲更是被祖母架空了,关入宁安寺,以此为由威胁溪烟棠听话。
所以她在一开始不知道姨母的意思不敢直接说出目的,而是半遮半掩地询问,现在明白了姨母的意思,她便大可以借江家的势,在宁安寺见到母亲,更别说有江春漾这个混世魔王跟着。
苏青芝道:“你这孩子,同姨母生分了,你放心,姨母会给你打掩护的,只是能不能见到,姨母不好说,就由着霖霖带你去,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
“好。”
……
雪一直下到次日晌午,依旧不见停,两看了看天,没再等雪停,而是迎着雪向宁安寺出发。
路上,马车碾过雪地留下一条深浅不一的辙痕,江春漾一脸惬意地躺在马车中,溪烟棠坐在她身侧,高德在外驾车快冻成蔫茄子了,一个劲的打喷嚏,好在两人偶尔给他送一杯热茶,才不至于这么难受。
江春漾:“真没想到爹娘居然同意了先斩后奏,看来此行会很轻松啊。”
“不一定。”溪烟棠紧皱着眉,扣着手指,言语犹豫,“祖母会阻止的,娘身边眼线定不少,再加上雪天路杂,若是走错了路……”
“放心吧,”江春漾胸有成竹,毫不在意,“高德若是走错了路,就不叫高德了!”
“还有,我说能顺利,就能顺利!”
7. 007
宁安寺悬挂在山崖上,青黑色的檐角挂着古铜色的风铃,空灵婉转的钟鸣夹杂着风铃的碎语响彻山谷。
马车随着蜿蜒的山路而上,停在寺对面山头,自崖而望,寺下的残湖宛若天镜,白鹤驻足,似是蓬莱仙境,灵气极佳。
行了一夜的路,终于在第二天晌午到了宁安寺,刚一进山门,溪烟棠便闻得一阵氤氲淳厚的檀香,香气似是薄纱将人包裹脱离凡尘。
因着是带有目的的前来,三人便没在殿堂多作停留,只留高德定了住下的房间收拾,溪烟棠便跟着江春漾在寺庙穿梭,顺便打探溪母的位置。
由于宁安寺香火旺盛的缘故,两人并不显眼。
溪烟棠安静地跟在江春漾身后,许是知晓有祖母眼线的缘故,老婆子的话自回忆飘出,在耳边萦绕,使她更加心乱如麻。
万一被发现呢,溪烟棠如是想着。
在婚事还未盖棺定论前,江家也不好为她撑腰,祖母会不会借此机会将母亲送走?或者逼迫母亲剃度为尼……
手指不安地摩挲着母亲留下的玉镯,却求不来片刻安心,反而让担忧更慎了。
计划昨日便商量好了,为了掩人耳目,两人扮作即将成婚的新人,来此求子,愿日后安康,琴瑟和鸣。
可溪烟棠心里头发慌,根本装不出轻松的模样,只一股脑地垂着头,跟在江春漾身后,就连男人何时停下脚步转过来都浑然不觉。
周遭人群攒动,脚步声此起彼伏,凉风吹过,飞檐悬挂的风铃脆响,让她更加心绪不宁。
须臾间,额头吃痛,撞上一堵人墙,当她抬起头,自己早已经跌进了江春漾怀中。
男人眼神懒散,手指撩起她的一缕发丝在手中把玩,一脸无奈地看向她,语气不解:“就真这么怕?”
溪烟棠抿唇,“是,也不是……”
她回答得模棱两可,可攥紧玉镯不安的双手却出卖了她。
江春漾叹一口气,提议道:“若是心里没底,去求个签吧。”
话落,面前垂着头的少女思量片刻,终于应了,“好……”
……
到了大雄宝殿,溪烟棠已经上了香,此刻正跪在蒲团上,在弥勒佛前,虔诚求愿。
弥勒佛金身笑目,坐在盛大的宝莲上,双手合十,慈爱地注视来往的人群,午时日光洒下,为佛像镀了层金光,使其更加神圣。
江春漾站在一侧注视她,目不转睛,他从不信鬼神,虽然此番前来他定会帮她,但还是希望溪烟棠能抽个好签,不再担心。
想着,江春漾也顺势上了一香以表尊敬。
檀香悠然而升,透过屋顶的镂空向天飘去,似是天上神接受了人间意。
三次礼拜过后,溪烟棠起身,走向专门摇签之处,双手合十,向方丈行了一礼,柔声询问:“打扰方丈,敢问摇签的僧人在何处,小女子想求签看运。”
方丈身披袈裟,双手合十,清澈的眼眸宛若看破世间的尘镜,“阿弥陀佛,今日摇签的小僧下了山,便由老衲代劳。”
江春漾没说话,在方丈视线转过来时,微微一笑。
方丈面色无波地别过目光,拿来签筒递给溪烟棠。
溪烟棠道了句谢,犹豫了一会,终于抬手摇筒。
哗啦声响起,竹签在竹筒跃动,溪烟棠目不转睛地盯着签筒,紧抿着唇,就连呼吸都放轻了,似是生怕一个微小的动作打扰到神灵,使神灵怪罪。
不多时,一根竹签掉在桌上,她放下竹筒将签拿起,递给方丈,方丈轻扫一眼,随即展现出笑来,道:
“恭喜施主,此签为上上签,寓意施主所愿皆所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溪烟棠蓦然抬头,原本沉溺的双眸霎时间亮了起来,“此话当真!”
方丈点点头,“阿弥陀佛,施主气运极佳,事成之前莫要心慌,否则削减好运。”
“好。”溪烟棠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向方丈道了声谢,便跟着江春漾走出了门。
江春漾见她这幅轻松的模样豁然一笑,侧头打趣儿:“不慌了?不怕了?如今心里可有底了?”
溪烟棠点点头,许是好运加持,将她对他的疏离冲淡了,竟朝江春漾一笑,“多谢。”
江春漾:“没想到你竟然信这些东西。”
男人思量着,颇为好奇地询问她,“溪烟棠小爷真是好奇你的胆量,当初横剑逼亲的时候胆子可是大得很,怎么如今这点小事就让你乱了分寸?”
溪烟棠歪头横他一眼,撇撇嘴,实话实说,“你能跟我娘比?”
江春漾听这话气笑了,耸耸肩,无奈道:“好好好,你这人怎么没点感激之心呢?”
这次换她走在前边,冬风吹散了发丝,头上的珠钗摇曳,她回眸望去,眼底的疏离再次涌了上来,“交易罢了,何来感激?”
……
直到空灵的钟鸣再次响起,已经到了亥时末。
天一早便黑了,明月悬挂,两人在宁安寺上上下下整整转了半天,溪烟棠已经筋疲力尽,再加上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未寻到,她神情恹恹,连晚饭都没吃,就躲回房间沉沉睡了。
江春漾知她心绪不佳,也没打扰,给她留了独处的机会,自行回了房。
白烛燃了一根又一根,月色愈发明亮,在几近子时钟声再次传来,江春漾发觉时间差不多了,推开窗子向溪烟棠的屋子喊了喊,良久,不见任何回应,他便知晓溪烟棠睡熟了。
男人低头一笑,关上窗子。
可算将这个小白兔熬累了,白日有溪烟棠跟着,他根本没机会与方丈多说一句话,为了不让溪烟棠怀疑,江春漾只得顺着她,跟着她一同找。
白日他与方丈一面之缘,想来今夜他定会在大雄宝殿等他,想罢,江春漾立刻动身踏着月色而去。
大雄宝殿的门半开着,金身笑目的佛像在月色下竟生出几分威严,江春漾推门而入,整个大雄宝殿只余一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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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灯还燃着,冷风自门缝而入,烛火跳动,殿内明明灭灭,飞檐风铃的叮咚夹杂着方丈的话语传了过来,使原本神圣的殿堂,竟有些可怖。
“这么晚了,不知世子寻老衲何事?”
江春漾勾唇一笑,没着急回复他,反而悠哉悠哉地走到桌前,拿起一侧的摇签筒在手中把玩。
哗啦声骤然响起,不过片刻功夫,一根签落在地上,男人迎着月色捡起来,漫不经心道:
“我今日抽的是上上签,看来方丈要帮我了。”
方丈轻哼一声,“具老衲所知,世子不信这个。”
“但方丈信这个。”江春漾举起签子答非所问,纨绔的外表下,一双桃花眼清明潋滟却酝酿霜雪。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江春漾懒散转身,只见方丈从佛像后走出,袈裟在月色下泛着一层光晕,似被神灵护佑。
见人出来了,江春漾没必再卖关子,双手抱胸,顺着刻满经文的玉柱一倚,慢悠悠道:
“你应该知道溪家儿媳柳如荫关在哪吧?据我所知,江城不少世家与你暗中联系,
毕竟世家要脸,家中若出了逆女或不孝的儿媳,以清修之名送至庙宇惩治,既不会使世家颜面扫地,又更有说服力,彰显世家教导有方。”
方丈:“是为了今日那女娃?”
他抬手捋了捋垂下的白胡,眼底划过一抹精明,“稀奇,江城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竟也有为情折腰的一天啊。”
江春漾勾了勾唇角,不咸不淡地开口,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随你怎么想,我只要这个消息,否则,小爷也不介意给宁安寺多添些香火。”
听出了话外音,方丈随即挂上笑脸,拿起殿前的长明灯将烛火点亮,烛光将方丈的影子拉得老长,待到屋内渐渐亮了起来,
方丈才讨好道:“好说好说,世子不过要个消息,老衲这就将记册本子找出来,还望世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寺也并未做些犯法之事。”
闻言,倚柱少年点点头,眉峰微动,又换了副说辞,“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消息,而是你,要在不经意间将消息透露给那个丫头,你可明白?”
“这……”方丈有些为难,那丫头又不是庙宇中人,又要在不经意间透露,似乎怎么做都有些刻意。
见方丈欲言又止的模样,江春漾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接着道:“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做,剩下的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
“好,此事老衲帮世子办好,世子可要……”方丈话还未说完,便被江春漾不耐地打断,少年眉眼一抬,眼间生出倦意,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一直说你烦不烦啊。”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只留方丈一人驻足在硕大的殿内。
真是想不到,他就这么将软肋送到了老衲手里,不知这个消息在将军府值几位数?
思量至此,方丈眯了眯眼,稳妥起见,还是先将事办好再卖消息,不然偷鸡不成蚀把米……
8. 008
大雄宝殿内,不少前来求经拜佛的人们规矩地会在蒲团上,香火摇曳,待到空灵悠然的钟鸣响起,梵音袅袅,整个殿内充满神圣的吟诵。
日光自门缝而入,照耀在刻满佛经的玉柱上,经文金色泛光,溪烟棠跪于蒲团,身着一身素白冬衣,周身映着斑驳的佛光。
她双手虔诚合十,红唇微动,跟着高僧吟诵经文,微弱的冬风自屋顶镂空溜了进来,吹散了发丝。
由于一直没消息的缘故,溪烟棠愈觉希望渺茫,索性每日跟着宁安寺的高僧吟经,好为娘亲祈福,以此冲淡心底的担忧。
屋檐的风铃在晨光下轻摇,光晕朦胧,一阵一阵脆声传进心里,使人愈发不安。
江春漾倚在门口,侧目看着虔诚求佛的少女,漆黑的眸子泛起丝丝波澜。
应该到时候了。
自与方丈谈话至今,已经过了两日了,为了不被溪烟棠发现,他的行动必须顺其自然,不能太过刻意,以至于吊了她许久。
男人转头,将抱胸的双手抽出,修长的指尖捏着一张纸条,他将字条递给一侧扫地的小僧,乍得眼前多了个东西,小僧突然怔住,不解地抬头,却听到:
“将这个东西递给你们方丈,若问就说……”
“是江城世子江春漾。”
一听来人是皇家贵族,小僧哪里还不懂,急忙将扫帚碰到一侧,揣着字条小跑着离去了。
江春漾收回视线,狭长的桃花眼微动,瞳孔再次倒映出少女虔诚求佛的背影,半数光痕斜打在她的脊背上,往日如瀑的长发被一根玉簪挽起,显得整个人清融利落。
看着她乖顺的模样,江春漾不由得嗤笑一声,小白兔当真心狠,见他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连着两日没理他了。
少年抬手遮住刺眼光,将少女框在指缝中,一直等到吟诵结束,溪烟棠抬步而出,却发觉一根骨扇挡在胸前,他问她:“要不要去查些资料?”
溪烟棠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了,我再去转转……”
男人撇撇嘴,懒散地掀起眼眸,漫不经心道:“若真这么容易找到,倒显得不像你祖母的手段了,而没找到,不也恰恰证明了你没有被发现么?”
闻言,溪烟棠低下头,手中拿着佛经的手收紧,闷闷出声,“我明白……”
“既然明白,就跟我走。”
一句话落,江春漾没再给她反驳的机会,抬手扣住溪烟棠纤细的手腕,便将人强硬地拉着,向藏经阁的方向扬长而去。
男人身上淡淡的冷香骤然萦绕在鼻尖,手腕上灼热的温度烧着她,溪烟棠下意识地红了耳根,却没鬼使神差地没有挣脱。
熟悉的香气与温热的触感将回忆自脑海地抽出,曾在儿时,两人常会这般拉着手,奔跑在江府的长廊下。
融融日光透过枝丫,在地上透射一片稀碎的金箔,那时不少丫鬟小厮在后追逐着两人,两人似是畅游的小鸟,飞出家世的牢笼,如此自由。
如今他依旧如此,自己却物是人非,身不由己……
当青苦的纸香夹杂着墨气冲进鼻息,溪烟棠终于回了神,自己已然被他拉进了宁安寺的藏经阁。
江春漾收了手,随意坐在蒲团上支着腿,一副风流懒散的模样拜了拜扇子,“看看吧。”
“这有什么好看的……”溪烟棠轻声道,视线却在阁内上下打量。
周边一排排高人的书架将两人框在唯一的空地上,长明灯点在桌上轻舞,将周边的一切附上层蜜色,无数经文整整齐齐罗列在架,就连窗边稀疏的光都透不进。
整个藏金阁静悄悄的,就连两人的谈话都余音绕梁。
江春漾问:“你还记得你祖母是以何理由将姨母关进来的么?”
溪烟棠垂下眸,想了片刻,道:“祖母说,我先天不足,多年疾病,要母亲来寺庙为我拜佛抄经,以此祈福……”
说出这句话,溪烟棠骤然怔住了,双唇微动,一下下重复着,“拜佛抄经,拜佛抄经!”
重复的语气愈来愈笃定,溪烟棠豁然开朗,再次抬起眼看向江春漾时,眼底多了丝赞许。
江春漾得意一笑,摆摆手,“不用夸,毕竟小爷向来聪慧。”
溪烟棠:……
她说要夸他了么?
随即在心底朝江春漾丢了个白眼,便开始思量着:
这么些天,她一直认为母亲只是被人囚起来了,只要她心思缜密,定能发现其中蹊跷。
可她却恰恰忽略了这是个寺庙,宁安寺香火旺盛,怎么能将人囚禁在庙中,娘亲定被藏在周边别的地方,祖母既然以清修拜佛为由,就定会让娘抄录佛经,那抄录佛经就定会有日期,只要她算准了日子……
那还愁见不到娘亲吗!
将所有线索都捋顺后,溪烟棠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她干劲十足的一本本书翻找,可抄录的经文太多了,直到一整天过去,还没看完一片书架。
檐下窗棂斜映,太阳渐渐落了下去,藏金阁愈来愈黑,只有微弱的长明灯依旧亮着。
溪烟棠又翻了会,蓦然偏过头,江春漾早在一侧靠着书架睡着了,一本佛经盖在头上,他的手中捏着骨扇,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靠在架子上,没有半点世子样。
溪烟棠见状不由嫌弃地撇撇嘴,真是言而无信,明明一开始说好了一家人有难同当呢,现下却睡得像个娃娃!
她无奈摇了摇头,有些饿了,干脆想着寻些吃的再找。
窗外山头与暮色连绵,似是融了碎金般绚烂,微弱的霞光一点点穿过窗棂,将走廊分割,无数轻尘浮动在金辉下。
钟鸣声再次响起,风铃摇曳,溪烟棠恰巧走到一个窗口,一抹金光洒在窗外整理书籍的小僧上,小僧苦着脸,看样子是因没完成任务,不得吃饭而发愁。
他弯着腰,圆润光洁的脑门点着一颗香疤,香疤映着暮色,小僧似是察觉有人盯着,蓦地抬头,随即甜甜一笑,计上心来,将手中的书籍朝溪烟棠一递,道:
“阿弥陀佛,女施主可帮小僧放本书?今日是晾晒上月佛经的日子,小僧因这本书已经一天未用饭了,听说江城来了个老爷将藏经阁借用一天,小僧进不去……女施主行行好,帮帮小僧吧。”
瞧他说得可怜,溪烟棠嫣然一笑,本来她也纳闷,宁安寺香火如此旺盛今日怎么没人来此抄录佛经?原是江春漾为了自己省事将整个藏经阁借了过来。
溪烟棠想着自己又不急于这一时,江春漾也是因着自己方便才动用权利借了藏书阁,既然妨碍了人家,自己帮一帮又何妨?
她笑着接过书籍,将一会嘱咐江春漾的想法记在心里,许是情绪感染,她望着欢快离去的小僧勾了勾唇角,粗糙的质感在指尖蔓延,恰巧一阵猛烈冬风划过,溪烟棠下意识抬手遮风,书页翻飞,视线登时定格!
……
藏经阁一阵哗啦声响彻耳边,是江春漾踢落了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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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的书,一本本书突兀的砸在腿上,江春漾忽的惊醒了,他砸吧砸吧嘴,睡眼惺忪地拿下头上盖住的书。
他下意识动了动沉甸甸的脚,头脑发昏,早知午睡的后劲这么大,他就应少睡会了。
视线下移,身上被人披上了素白的狐裘,狐裘不大,一瞧便知是谁披的,男人唇边漾出笑来,桃花眼里浮上一抹柔意。
还知道给他还给被子……
他刚想风流不羁地调侃溪烟棠,却须臾发觉她人压根不在这,他心下有些慌。
不会吧,他整个人都在她面前睡了一天了,难不成还是太刻意了?
男人剑眉微蹙,急忙将狐裘披风掸了掸尘,抱在怀里去寻人。
走过一个拐角,屋檐风铃摇摆叮当,江春漾蓦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少女安静地坐在长廊上,天边的流霞为其素白的衣裙附上层金辉,她整个人金灿灿的。
耳畔悬挂的蝴蝶耳坠轻轻摇曳,她低着头,神色有些凝重地看着一本书,在萧条的冬日小院,如此宁静祥和。
男人静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突兀出声,语气依旧是不着调的,“看什么呢?如此出神。”
溪烟棠被吓了一跳,她叹口气顺顺心口,颇有些嗔怪地瞪他一眼,却没计较,将手中的书递给江春漾,纤细洁白的指尖指着,“你瞧,这是我娘的字迹。”
她像是生怕他看不清似的,身子略微向后一靠,女子甜腻的馨香窜入鼻尖,江春漾偷偷勾了唇角,顺势撑住她身后的长廊,巧妙地将人半包在怀中,却未得寸进尺,连她的头发丝都没碰。
溪烟棠:“我仔细翻过抄本了,这是本长经由三个人顺着抄,其中每人每天抄三章,听小和尚说,这是一个月的抄本,那算算日子,似乎两日后就要轮到娘亲抄了,但你今日将藏经阁借来,还需再推一日,那就是三日后!”
闻言,男人挑挑眉,将她手中的抄本拿过来,仔细翻了翻,半晌,他点点头,“不错啊!这么快就找到线索了,若知你办事这么利落,小爷就不该帮你了,这藏经阁睡得小爷腰疼!”
“你还敢说!是谁说一家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结果睡得比谁都香!”溪烟棠撇他一眼,原本看着他的提议让她寻到线索才愿意和他说两句的,但没想到这人简直过分得紧!
溪烟棠傲气地偏头不再看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却依旧暗暗赌气,
别以为他的提议让她寻到线索她就能对他放松,就算江春漾不说,她溪烟棠也终究会想到这点!
溪烟棠想得笃定,这书是她自己找到的,和江春漾可没有半毛钱关系。
……
后来几日,溪烟棠都在藏经阁悄悄蹲守着,她发现每次只有夜晚,寺庙才允被关押的世家女子前来抄录佛经,正因如此,溪烟棠熬了两夜,终于将看守嬷嬷的巡逻换班摸了个清楚。
抄录佛经是一直持续到子时才停,基本到了亥时嬷嬷都困了,会相互换班帮盯一个时辰,期间有半柱香的时间无人看守。
稳妥起见,在最后一天溪烟棠还是与江春漾在藏经阁清出了个小柜。只要溪烟棠在用过晚膳后快速躲进去,就能平安无事的藏在藏经阁中。
……
入夜,月影落了满地,冷风呼啸,将藏经阁的门窗吹的啪啪作响,溪烟棠躲在狭小的柜中,就连呼吸都轻了起来,良久,只听藏经阁内传来喧闹,溪烟棠终于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9. 009
藏经阁的门被冬风一吹,猛地关上了。
巨响响彻整个藏经阁,溪烟棠听着声音抖了抖。
她悄悄推开一丝柜门,一缕烛光射了进来,狭小的门缝中,是母亲忙碌的背影,母亲跪坐在蒲团上,手中的毛笔一下一下摆动着,掉着灰屑的炭盆在身侧燃烧,屋外狂风大作,偶尔夹杂着几分碎语。
溪烟棠伸出去的脚掌微顿,又缩了回来,她握紧手中的婚书,微微抿唇,再等等,她望着母亲消瘦的背影,等到了亥时的钟响,就是嬷嬷换班的时间,她绝不能心急。
整个藏经阁静悄悄的,唯有炭盆嘶嘶向上冒着热气,溪烟棠视线落在炭火上,刻薄的火苗猛猛地窜着,浓烈的烟雾惹得母亲阵阵轻咳。
藏经阁都是书籍,宁安寺不会冒险将任何明火放过来,只有夜晚,藏经阁被世家掌控,她们抬进炭盆,为了不让人冻死才点燃。
可四处都是木头,抄录之人稍有不慎便会葬身火海!这样的夜晚母亲过了半年,她小心翼翼,一次次躲过死神的巡逻,只为了祖母那堂而皇之的话,只为给溪烟棠祈福,让她不受疾病困扰。
密密麻麻地疼在心口蔓延,溪烟棠眼底再次生出那股子韧劲,她一定要救出母亲!
……
亥时的钟声如约而至。
毛笔啪地坠落地上,溅起墨汁,染黑了素白的裙角。
柳如荫眨了眨干涩的眼,扭动发酸的手腕,深吸一口气。
突地,身后传来开柜的嘎吱声,柳如荫身姿一顿,霎时间寒毛竖起,无声的恐惧在周边扩散,驱散了空气,甚至让她不能呼吸!
脚步声愈来愈近,她微微回头,
“娘……”
溪烟棠静静地站在身后,柳如荫骤然一惊,“棠棠!”
余音环绕,屋外铮地一响,似是铜铃落地,柳如荫猛地回头,见藏经阁的门依旧关着,并没有走动的人影,才终于松下一口气,连走带跑地走到溪烟棠身边。
她像梦一样地出现,像是易碎的幻境,以至于柳如荫不敢触碰,只震惊地打量着,直到溪烟棠蓦地保住她,又唤了一声,“娘……是我,我是棠棠。”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梦。
母女二人相互搀扶着坐在桌前,溪烟棠双手紧紧握住柳如荫的手,看着娘亲消瘦的模样,眼底划过一丝痛楚,“娘,你都瘦了……”
柳如荫却红着眼眶,眼神慈祥地笑道:“娘没事,只要棠棠在家过得好,娘受多大的苦都是值得的。”
烛火摇曳,整个藏经阁忽明忽暗,似是心里担忧,柳如荫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棠棠,你是怎么过来的?是老夫人应允了吗?那娘亲怎么没接到消息,你……”
话语戛然而止,柳如荫骤然瞪大眼睛,心像是被人揪住了,咯噔一声摔到地上,摔得七零八落,她急忙上下打量眼前的人儿,神色不安,“是不是她们对你不好了,是不是交换了什么条件,我可怜的女儿,娘这就给你祖母写信……”
“没有,娘,我没事。”溪烟棠摇头打断,甚至怕柳如荫不信,主动起身转了一圈,“你瞧,我好好的呢,娘不用担心,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是春漾哥哥带我来的!”
闻言,柳如荫终于放下心来。
溪烟棠也将来得目的道了出来,她伸手,拿出衣襟里藏着的婚书,轻声道:“娘,这是我与春漾哥哥的婚书,姨母已经写好了,你快些写好允书,女儿便不会做妾了!等到了姨母那边,棠棠一定会想办法将你接出来的!姨母与世伯会帮我们的!”
“她们竟然逼得你做妾!”柳如荫不可置信地反问,抬手拂过溪烟棠紧皱的眉梢,“我可怜的棠棠……”
微凉消瘦的指尖拂过眉头,溪烟棠终于见到母亲露出坦然的笑,“嫁入江家,是个好归宿,你姨母定会好好待你,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别总想着救娘……”
“那怎么能行,女儿怎能一个人享福看娘受苦!”溪烟棠即刻反问,柳如荫却望着她宽慰一笑,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拿起毛笔,一笔一笔地落字。
炭盆依旧燃着,明月渐沉,一缕幽光自窗棂透进来,向下透去一片神圣的佛影。
待到毛笔落在桌案上的声响传来,柳如荫将允书落在桌上吹了吹,见墨渍干得差不多了,才折好递给溪烟棠。
溪烟棠将允书收进怀中,她看了看一侧即将燃尽的香,眸底涌出些许不舍,却无奈地同柳如荫告别,微张唇角,“娘我……”我要走了。
话还未说完,柳如荫猛地抱紧溪烟棠,将她揽进怀中,不过片刻,又将人推了出来,“娘知晓,”
柳如荫扯出一抹笑来,“走吧……到了青芝那,记得帮娘道声谢。”
“嗯。”溪烟棠轻点头,嗓音发颤,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母女俩却都没落泪。
眼泪模糊了眼,视线渐渐模糊,就连同身侧的长明烛都弯下了腰。
溪烟棠缓缓起身,几乎是一步三回头,脚下一点一点挪着步子,柳如荫却笑着同她摆手。
嫁过去有疼爱的姨母,棠棠一定会幸福的,若女儿的一世无忧管她半生止步佛门,那又何妨?
……
怀里揣着允书出了门,溪烟棠小心翼翼地左右探头,直到脚步挪到长廊的柱后,她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没被发现。
然,下一瞬手腕便被人握住,她猛地瞪大眼睛,淡淡的冷香骤然窜入鼻息,天旋地转间,竟跌进了一双桃花眼。
“嘘,是我。”男人修长的指尖横在双唇中央,溪烟棠下意识放松了呼吸,点点头。
“事都办完了?”江春漾松开揽住她腰肢的手,起身站直。
“办完了!”她将怀中的允书与婚书一同拿出,递过去时男人却没收,江春漾淡淡开口:“你拿着吧,到时候由你交给我娘。”
“好。”溪烟棠听话地又收回了怀中,抬眼问他,“你怎么在这?”
江春漾眉头微动,勾唇一笑,“小爷也是怕你失败,特地来给你放风的,我这么好的搭档,你就偷着乐吧。”
溪烟棠满脸黑线:……
“不说这个了,”他今夜的声调十分好听,竟不带着懒散,多了些少年的肆意,笑意盈盈,“我带你去个地方。”
“啊?”疑问还未出声,整个人便被他拉走了。
两人穿过长廊,走到一处硕大繁茂的许愿树下。
树干有几尺粗,枝叶繁茂,上面系满了愿望牌与祈福带,风一吹过,叮叮当当的,喜人得紧。
溪烟棠抬头望了望,侧目看他,问:“为何带我来这?”
江春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却故作轻松,墨玉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轻声道:“知道你信这个,明日便走了,许个愿吧。”
“知道你因那日小爷吃了你吃过的东西生气,许个愿就当赔礼了,怎么样?”月色下,树影朦胧,像是给男人镀了层银辉。
溪烟棠闻言微愣,甚至不敢直视他明亮的眼,有些无措地垂下眸子,稀疏的月影透过睫羽,覆上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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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鲜少有人注意她的情绪,江春漾是第一个。但她还是不能原谅他,不是他猜错了,而是她不确定。
她咬了咬下唇,音色细微,“许下愿望,就会成真吗?”
“那当然!”他回答得笃定,却心虚地轻咳一声,“这可是整个江城最灵的许愿树,定会成真的。”
话虽如此,但他想说的是,只要她许下了,他就会让她的愿望成真。
“好……”溪烟棠抬起眼,许愿牌与毛笔便被递了过来。
她接过,小心翼翼地许下一个简单不能再简单的愿望。
枝丫上的牌匾因风而晃,吧啦吧啦地响,每个牌匾都系上了红色的祈福带,越往上,牌匾与祈福带越多,似乎挂得越高,愿望越能被神灵瞧见,悄然成真。
曾几何时,溪烟棠也来挂过,她也许过,只是那时只当是个寄托,并不信,但这次,不知为何她竟隐约有些期待,好似笃定了自己会被神佛眷恋一般。
一笔即成,溪烟棠将写好的牌匾捧在手心,轻轻地吹着,江春漾却打断她,“吹干作甚?没听过么?风会带着未干的墨渍传给神佛,若是干了,就带不走了不灵了。”
清棱棱的眼眸一抬,手中的牌匾便被江春漾夺去了,他扬起下巴,眼神快速地划过牌匾上的内容,轻笑一声,颇为得意道:“小爷可是挂这个的好手,帮你挂得高些!”
紧接着,许愿牌由他用力一扔,飞到了天上,挂在了树上。
江春漾:“看,小爷挂得高不高!可落在了树顶上,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嗯。”溪烟棠微微点头,视线划过他脖颈即将好了的疤痕,眼波微动,“走吧,回去吧,明日还要赶路。”
……
第二日,两人收拾好行李,去约出了宁安寺,高德前几日便被江春漾打发回去了,生怕他这个大嘴巴怪了好事。
不过半日的工夫,两人的马车便赶上了江城主江遇的马车。
二老特地在约定好的地界等着两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溪烟棠给盼来了,都笑着接应着。
“哎呦,棠棠这几日都瘦了,一定没吃好吧,等回去了就在姨母家用饭吧,省得回家也闹心。”苏青芝拉着溪烟棠说道。
溪烟棠则是笑着拒绝,“不了,棠棠得回去向祖母请安呢。”
苏青芝一边说着,一边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却没进去,理直气壮:“晚些时候回去又又何妨,难不成你祖母还能到我江家来要人?姨母让她们等一等也是搓一搓她们的锐气,这是给你撑腰呢,你这孩子,怕什么!”
许是苏青芝说得太过直白,溪烟棠没好意思再拒绝,只笑着乖巧地点头,“那就听姨母的。”
她踩着木凳上了马车,率先上去的苏青芝抬起迎着她,似是生怕这个宝贝儿媳摔了似的,护得紧。
苏青芝:“哎!你这孩子,和姨母客气什么,姨母就是想告诉她们,我们棠棠如今也是有夫家的人了,娘家人可不能随意欺负。”
说着几人在车上落了坐,苏青芝与溪烟棠坐在一侧,另爷俩坐在对面。苏青芝将手腕上的纯金并蒂镯褪下,交到溪烟棠手中,这溪烟棠哪里能收,急忙推脱,“姨母,这太贵重了,棠棠收不得……”
江春漾百般无聊地摆弄着手中的骨扇,见溪烟棠这幅推脱的模样,挑了下眉,腔调散漫,“给你你就拿着,若是以后有事,随时来江家找我小爷给你撑腰!”
闻言,溪烟棠朝他一笑,没准还真有事呢。
10. 010
既然答应了留下来,溪烟棠没再推脱地再江府用了饭。
饭后她跟着江春漾在江府逛了逛。仔细瞧下来,现在的江府和记忆中的重合,一点都没变。
男人走在前头,十分懒散地摸了摸肚子,不咸不淡地开腔,“可算是回来了,这几日又是山上又是庙里的,可苦了小爷的肚子。”
两人止步于正厅前,溪烟棠回头望他,歪着头,心情较好地接下他的话,“是吗?我看你吃得不少啊,怎么也不像不对胃口挨饿的模样。”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颇为身累地坐下,“那不一样。”
江遇与苏青芝一早就在正厅等着两人回来了,听了江春漾这话,厉声厉色道:“就知道吃,”他说得念念有词,眉头微蹙,像是操心极了的模样,又参杂着些无可奈何,“若是你的学业有这一半用心,你爹我就烧高香了。”
江春漾嗤笑一声,也没反驳,甚至在溪烟棠看他时,还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
溪烟棠别开他的视线,隐去眼底的一丝疑惑,却还是忍不住思量。
毕竟她记得,三年前江春漾的功课还不错的,那么好的底子,不能短短三年就荒废了吧?莫不是有什么原因?
罢了,她此时也没什么心思想这个,反正日后要和离的,他江春漾怎样,和她没多大关系,她只希望这个婚约能如约便是了。
毕竟她还得靠他将母亲救出来。今夜虽然先将书禾派回去送信,但注定不会太平的。一回去定要盘问她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她还得想个法子应对。八角玲珑香炉内飘出阵阵香气,朦胧的烟雾迷蒙了眼,竟让溪烟棠腾升出一股期待。
她望了望江春漾,一个想法在心底敲定。
溪烟棠就没心思再留下了,她将婚允书拿出,递了过去:“世伯,这是娘亲写好的允书,娘亲还说了,多谢世伯与姨母对棠棠的关心,待她出来,定亲自道谢。”
江遇接下两书,道:“客气什么,马上结亲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溪烟棠轻嗯一声,行下一礼,仪态端庄优雅,使人挑不出一点错误,“既如此,多谢姨母世伯的款待,天色已晚,棠棠告退了,若是再晚些,祖母与姑姑难免会怪罪。”
苏青芝见这个即将进门的儿媳妇是越看越满意,本还想留人的,却想着天色着实晚了,人家又是未出阁的女子,晚归家本就惹人诟病,若是真让那母女等急了,赶明不得在江城传出花来。
苏青芝:“那成,等印落下来,姨母便早些带着提亲,你且在家安心等着便是。”
苏青芝笑着说着,随后又招呼着一旁坐得四仰八叉的江春漾,没好气地教育两声,“霖霖!你且规矩些吧!都是要娶妻的人了!”
听了话,江春漾撑着身子,好不容易坐了起来,眼神却打着架。其实他早就有些困了,这几日在宁安寺,早也敲钟晚也敲钟的,又是风铃又是钟,快给他吵死了。
溪烟棠见状挑挑眉,倒没拒绝,她笑着同江遇苏青芝告别,便带着颇有些迷蒙的江春漾出了府。
……
江府溪府离得不远,一条街就到了,两人也没乘车,在月色下散着步,悠哉悠哉地走着。
天色渐晚,已是戌时,路边行人皆归了家。按照江城律法,除了节假日外江城夜晚是有宵禁的。元宵已过,所以路上冷冷清清,也就剩下些街边的小贩还在收拾。
月色清凉如水,洒在石板路上,仿若一层银纱。
冷风一吹,倒让迷蒙的江春漾清醒了几分,他悠哉悠哉地迈步,侧目见溪烟棠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有些狐疑地开口问她,“你今日心情这么好啊?是发生什么好事了?”
说着男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怎么?是今日小爷来送你你开心了?”
溪烟棠:?
她微微一笑,“你要不还是闭嘴呢?”
江春漾听完默不作声,当真闭了嘴。
溪烟棠也没多想,她偏头看他,同他打着商量,“以会你送我回去,进去待会行吗?”
男人挑挑眉,“为何?不是先叫书禾回事报了信,高德也是跟着去的,你有什么好怕的?”
月色下,少年墨发高高竖起,发尾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肩上,冷风一起,将他一身锦衣华服吹得飞扬,分明的五官上满是疑惑。
溪烟棠垂头想了想,话语稍微甜了起来,开始吹捧他,“世子家大业大,在江城是出了名的……”
她顿了顿将刚想说出口的混世魔王咽了下去,改口成了,“一手遮天,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小女子还得倚仗世子的威名作福作威才好啊,你不是说了,出了事你给我撑腰……”
“这……应该不是骗我的吧?”溪烟棠有些忐忑地问他,甚至怕他反悔似的,还想再说些,却被他再次敲了脑袋,“自然不是,小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声音低沉好听,清明的月色给二人镀了一层银辉,像丝线,将两人无声地捆绑。
溪烟棠别过视线,轻呼出一口气来,既然他答应了,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虽然她目前是有些提防江春漾,但这和用他名声作福作威又不冲突,送到手边的靠山,不用才怪!
溪烟棠:“那你到时候听我的。”
江春漾:“行!”
……
到了溪府。
漆红的大门紧闭着,溪烟棠见怪不怪地台步去叩门。
门房上铜制的铃铛在阴冷的夜晚下冻得冰凉,以至于溪烟棠握住的手都颤了颤。
夜幕像压下来一般,“啪嗒”声一阵接着一阵地在耳边回响,敲了许久,门依旧没开,溪烟棠抿着唇,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江春漾,唇边扯出一抹笑来,极为不自然,“可能……回来太晚了。”
少年扬了扬下巴,狭长的桃花眼眯了眯,眼底倒是渗出几分玩味来,他挑挑眉,见她这幅模样嫌弃道:“笑得比哭得难看,笑不出来就别笑了,我又不笑话你。”
男人好整以暇地拢了拢她被吹散的发丝,道:“无妨,小爷也想尝尝被人关在门外的滋味,我陪你。”
夜越来越晚了,冷风吹得硬,将溪烟棠白皙的脸冻得微微泛红,倒是比以往多了丝血色。
她望着他,没说话,江春漾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嗓音低沉,“放心小爷说话算话,进去了听你的就是了。”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侧门开出个小口来,书禾探着脑袋,音色发虚地问:“小姐回来了么?老夫人说了,不管因何事晚归,都是触犯了家法,不许小姐从正门进……”
溪烟棠一听书禾这声音就知道不对,急忙小跑着过去,音色略微发颤地低声问,眼底皆是担忧:“书禾可是她们罚你了?”
书禾面色略微发白,就连往日的红唇都裂开了,那湿漉漉的双眸,一瞧便是哭过了,却扯着笑摇摇头,“小姐不用担心,老夫人在正厅候着呢,奴婢劝诫小姐,要好好听话莫要触了老夫人霉头。”
溪烟棠今日一直在脑子里酝酿怎么对付她们,但一见到书禾被欺负了一瞬间,脸登时就冷了下来。
她回头与江春漾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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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禾紧握着溪烟棠的手,那双手甚至比溪烟棠的还要凉,视线渐渐划过江春漾,书禾语气骤然放松了,“世子来了啊,那当奴婢没说,世子会护着小姐的……”
男人晒笑一声,眉心微动,缓缓吐出几个字来,“走吧带路。”
溪烟棠扶着书禾,江春漾跟在身后,三人就这么进了溪家的侧门。
门房早就到正厅报过了,溪老夫人一双精明的三角眼耷拉着,同样敷着一层霜,抬手在桌上一拍,震得檀木桌上的热茶晃动,在桌上摊出一处水洼。
氤氲的热气迷蒙了眼,许楚音好整以暇地坐在一侧欣赏自己新涂的蔻丹指甲,一整个看好戏的模样。
只可惜,比溪烟棠先来的,是江春漾拖腔带调的话,“真是稀奇,小爷也是头一次走侧门,倒不知,这溪府竟有如此大的排场!
小爷也是好奇,就连小爷都走不了的正门,还有何人能走呢!不如溪老夫人说道说道,给晚辈解解惑?”
听他说了这档子话,溪烟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回头,紧拧着眉,不由得在心里嗔怪他不讲信用,明明答应了听她话行事,这人怎么直接用上了砸场子的音调?
她是想着用用他的名声,但也没想着一步登天啊!万一要是将婚书捅了出来,等他走了,祖母再发威,自己还得像案板上的鱼肉般任人宰割,祖母惯用这一套的!
想到这,溪烟棠又明里暗里瞪了他一眼,江春漾倒是微微一笑,没当回事。
进了正厅,四道不善的目光齐齐砸了过来,溪烟棠规规矩矩行一礼,“拜见祖母,姑姑。”
“呦,我当是怎么个事,原道是棠棠攀上了江家,怪不得家都不愿意回了。”许楚音眉眼一横,随即轻哼一声,话里有话地抿唇笑着,眼里暗含秋波。
溪烟棠抬着眼,直直向许楚音看了过去,音色铿锵有力地反驳道:“回姑姑的话,棠棠先叫书禾回来送信了,当时也有江家守卫高德跟着,只是留江府吃个饭,并未说棠棠不归宿,还请姑姑仔细些说话,若是日后传出去有损溪家门面。”
“既然知道有损门面你就应该回来!”溪老夫人的脸登时黑了下去,语气刻薄,“大晚上不回家,你像个什么话!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女子?”
这边刚奚落完溪烟棠,老夫人又挂上一抹虚伪的笑,慈眉善目地看向江春漾,轻声道:“世子光临是老身照顾不周了,您看老身还有些家世未处理,音儿还不快送送世子……”
“是。”许楚音得了话,急忙起身招呼着,却被溪烟棠蓦然打断,“祖母这话不对,还请棠棠再重复一遍,棠棠只是留姨母家吃个饭,并未说不回,还望祖母听清,莫要知错了意。”
她依旧笑得乖巧可人,步摇随身摇曳的功夫便走到桌前,白皙纤长的指尖摆弄茶壶,用眼神招呼着书禾给他搬来椅子,缓缓道:“世子家大业大,是江城未来的主,任是大驾将军府都没有赶走的道理,祖母怎能如此?
这若是被那个不张嘴地传出去,又要损失门面了,棠棠好歹是江城贵女,该有的礼数不能失,不过祖母年岁大了健忘也是常事,好在今日棠棠在场能够提点几分,但楚音姑姑怎能如此失礼?
这若是传出去,外面的官家小姐不知要如何编排姑姑了,棠棠心疼姑姑,亲自向世子陪个不是,还望世子海涵,免了姑姑的罪责。”
茶香浸满了整个正厅,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溪烟棠的眉梢,溪烟棠一整个认错的姿态向江春漾奉茶一杯。
这一席话,有理有据不失礼貌,引得屋内几人面色变了又变。
11. 011
正厅静得出奇,几个人神色各异。
老夫人脸色变了又变,手中的木拐在地上杵着,不由得将这次仇记在心里。一个没了爹,禁了娘,整个人握在她手心的空架子嫡女,竟敢在她的地盘忤逆她反驳她,当真是反了天了!
许楚音紧皱着眉,暗道溪烟棠不懂规矩。家里的事留个外男在场,她还嫌不够丢脸么!
江春漾端坐在桌上,将往日风流浪荡的模样一收,一股子无形的压力骤然爬了上来。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规规矩矩地端在身前,他饶有兴致地抬眼,彼时的溪烟棠虽低着头,唇边是含笑的,毕竟见到祖母与姑姑吃了自己下的瘪可是少有的事。
一股莫名的感觉在心里滋生,她登时觉得,自己的心轻到了极点,唇边的笑怎么都压不住,只能默默地将头埋得低些更低些。
良久,待她的笑压了下去,江春漾终于接了茶,却没喝,杯托啪嗒落在檀木桌上,不咸不淡地开腔,“谁有错谁敬茶,这哪有代错的道理?”
桃花眸含笑略过老夫人,随即又定在许楚音身上。男人歪了歪头,修长的指尖一动。
许楚音霎时间怔住了,顷刻间她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他在警告她!江春漾动的手指,正是那日落在她枕边的那只断指!
回忆像被抽出来了,鲜红的黏腻的血,仿佛又粘在脸上了,她似乎又看见了那裸露在外的,白森森的骨!
许楚音面色如土,整个人像失了魂似地从椅子上跌下来,巨大的声响将溪烟棠的视线吸引过去,还来不及反应,自己便被人挤到了一侧。
不过片刻的功夫,许楚音便拖着茶杯规规矩矩地站在江春漾身前,抖着手给他敬茶,就连声音都是轻颤的,“是……是楚音礼数不周,还望世子海涵。”
江春漾接过茶杯,扬了扬下巴,许楚音便退回方才的位置,朝老夫人行了一礼,视线时不时像江春漾这边撇,唇角都被咬破了,向外渗着血:“娘亲,楚音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了……”
老夫人见她这幅模样,闭眼摆了摆手,不由得在心里暗道许楚音没用,却也无可奈何,“去吧……”
溪烟棠见此情景眼底划过一丝疑惑,许楚音如今这般,倒像是被什么吓破了胆?江春漾做了什么?
在心里升了疑,她不免偏过头撇了他一眼。
少年依旧好整以暇。
见不得一点心虚模样,倒是聚精会神地看热闹。
见状,溪烟棠也没多想,上前一步,抢先开了嗓,“祖母,棠棠愚钝,不知书禾因何错被罚?毕竟棠棠是主子,若是丫头犯了错,也是主子管教不力,棠棠以后引以为戒,定不再犯。”
溪老夫人见状,轻哼一声,“教唆主子在外夜不归宿,不就是她的错么!”
一顶天大的锅登时扣了下来,溪烟棠起唇冷笑一声,刚想开口,却被一侧的书禾拽了拽衣袖。
小丫头朝她摇了摇头,溪烟棠却抬手拍了拍她拽着衣袖的手,再次出了声反驳道:“祖母,若棠棠说得没错,这已经是棠棠解释的第三次了。
棠棠只是去姨母家用个饭而已,为何祖母执意拿棠棠夜不归宿说事?难道棠棠在祖母眼里,就是这般随意的女子么?”
说着说着,溪烟棠湿了眼眶,泪水从眼角滑落,样子委屈极了,“棠棠知道祖母不喜欢棠棠,可任棠棠再不懂事,也是知晓女子夜不归宿有多坏名声的,为了溪家的门面,棠棠怎能这么做?”
她抽泣着,连同着身子都抖了起来,像是下定了决心,一个转身便跪到了江春漾身前。
扑通一声,声响响彻整个正厅。
给江春漾吓了一跳。
溪烟棠也没告诉他,有这戏份啊!
虽然心里乱作一团,江春漾面上却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为了不让人怀疑两人的关系,江春漾歪了歪头,抬手托腮,无动于衷,只饶有兴趣地问:“溪家小姐,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溪烟棠眼泪扑簌簌向下落着,带着哭腔:“既然祖母执意不信,那棠棠只好求世子,求求世子恩准,派人归家一趟,将世伯,姨母,还有高德,和门房记录都带过来,求求世子为棠棠做证……”
她将手握上江春漾的衣摆,极为无力地跪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要哭断了气,手却拽得紧紧的,似是捉住了活命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哽咽着开口:
“世子也知晓女子的名声多么重要,棠棠真的顾不得这么多了,求求世子,看在我们儿时是好友的份上……”
话还未落,便被一声巨响蓦然打断。
老夫人身侧的檀木桌微微颤动,桌上的茶杯自桌上落地,摔了个粉碎。
破碎的瓷器滚落脚边,溪烟棠猛地一颤,湿漉漉的眼里带着恐惧转头,整个人紧紧握着江春漾的衣摆,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溪老夫人拄着拐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呵斥出声:“混账!你还不放手!”
“祖母……”溪烟棠声音霎时间虚下来了,默默淌着泪。
心突突地跳,溪烟棠意识到了今夜又要喝药了,她微微蜷缩着手指,身子跟着颤了颤,却不是怕的,而是一股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湿润的泪遮住了情绪,她的目的达到了。
满室寂静,溪老夫人被气得不轻,她拄着拐杖用力在地上“砰砰”敲了两声,眼神如刀般锐利,恨不得马上剜了溪烟棠的嘴!
“你还嫌事情不够丢脸么!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么!竟妄想在深夜,惊动王爷王妃,你是怎么想的!往日学的女德女戒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嗯?”
溪烟棠没说话,心底却清如明镜。
她知晓祖母是不可能让她如意的,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江家人大摇大摆地进门。
且不说将军府与江家斗了这么多年,再加上祖母与将军府做了交易,倘若这个时候江家人来了溪府,将军府会怎么想?
若是真叫姨母来了,那她好不容易断下母亲与姨母的关系不就白瞎了。溪烟棠也明白为什么在强大的江家面前,祖母会选择将军府,祖母就是怕自己嫁过去同江家沆瀣一气打压溪家罢了,但她确实猜对了。
仗势欺人谁不会呢?反正闹大了损失最多的就是祖母在乎的溪家啊!
天色愈来愈沉了,月色隐匿云层,仿佛在掩盖着什么。
江春漾饶有兴致地看着跪在身前的溪烟棠,唇角微勾,对她下意识地依赖十分受用,眼底也多了一丝赞许。
修长的指尖在桌上轻扣着,他扬起眉梢,准备再推波助澜,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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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得漫不经心,“既然如此,那小爷就大发慈悲帮帮你吧!”
话音刚落,老夫人果真没想到江春漾会答应,急忙带上讨好的笑,道:“这点小事何须惊动王爷王妃,是老身会错了意,误会了棠丫头。”
说着,溪老夫人瞪了溪烟棠一眼,她哪里不知道溪烟棠打的什么算盘,可惜今日被她摆了一道,只能作罢。
老夫人转身回到主座上,视线在溪烟棠与江春漾间来回晃动。
虽然今日两人谁都未提婚约之事,但由此事也能看出来,江家是不愿意松口了。
也对,江春漾一个纨绔浪荡的世子爷,恶臭的名声早就传到京城去了,还有谁家小姐会嫁入这个狼窝呢,这好不容易有个一早就定下来的婚约,可不能让这到嘴的鸭子飞了。
此事还得容后再议,她得让江家主动不要溪烟棠才好!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摆摆手,神色厌倦,“罢了罢了,既然此事是个误会,那便揭过去吧,书禾这丫头无缘无故受罚是委屈了些,老身向来赏罚分明,
明日你去门房多领半个月工钱,若无事,棠丫头便招呼人将世子好生送回去吧,老身也乏了,就不奉陪了。”
……
当一切归于平静,溪烟棠终于带着江春漾出了府。
冷风呼啸,将溪府门前高挂的灯笼吹得啪啪作响,灯内的烛火摇曳,将三人站在门前的影拉得老长。
溪烟棠还有些劫后余生,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似是被风吹荡的柳枝,摇摇欲坠。
又成功了!
闹了这么大的丑事,可将祖母气得够呛,江春漾的态度也禀明了江家的态度,这么大的错捏在江春漾手里,这下不用多费口舌祖母就知道她现下被江家护着,绝不敢轻举妄动!
书禾在一侧扶着她,两人冰凉的手交叠在一起,相视一笑。
“小姐真厉害!”书禾率先开口,眼眸亮晶晶地望着溪烟棠。
她没想到,小姐竟又打了场翻身仗。
“也有小爷的功劳吧?”江春漾道。
溪烟棠笑道:“是是是,世子也厉害,和小女子配合得天衣无缝。”
男人点点头,倒是认可了这幅说辞,却依旧担忧地问:“你不觉得事情结束得有些简单么?
老夫人手腕了的,你这次只打她个措手不及,又笃定了她不会拿溪家的脸面赌,才小胜一筹,日后指不定会再找什么法子呢。”
溪烟棠勾唇一笑,“这个我想到了,你等着消息!”
“没问题!”江春漾眉梢微扬,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既然没什么事了,小爷先回去了。”
“等等。”溪烟棠拽住他的衣袖,视线相撞,指尖顿了顿又收了回来。
灯光下,溪烟棠低着头解着腰间的荷包,“这个给你。”
男人挑了挑眉地接过荷包,将其拆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平安符。
溪烟棠从不喜欢食言而肥,既然答应了去宁安寺给他求一份平安符就一定做到。
她连着绣了几日的荷包,终于在出来前完工了,因为知道归家不会太平,所以溪烟棠一开始并未声张地将荷包挂在身上,如今递给他,是真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毕竟江春漾若真出了什么事,她也没法借他的势脱离苦海啊!
12. 012
将江春漾送走后,已经是戌时末了。
溪烟棠扶着书禾回了棠阅阁,当小丫头将自己的衣服撩起来,她才发觉她伤得有多重。
整个瘦弱的胳膊上满是淤青,连着腰间还有纵横交错的打印,溪烟棠不用想都知道这又是许楚音的杰作!
明亮的杏眸划过一丝心疼,见着皱眉忍痛的书禾,小胜的爽感蓦然消失,心底愈发复杂与无力。
抬手剜出微凉的药,视线恍惚间划过床头的青瓷花瓶,那是她第一次对出良诗时祖母送的。
心底像是投入了一块石子,嘎巴一声砸破了冰面,泛起圈圈涟漪。
回忆如潮水般,将人淹没了。
溪家男丁少,虽是世家却有中落之意,以至于祖母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自己与爹爹身上。祖母希望自己成为才女为家族争光,望爹爹平步青云成为人中龙凤。
可十三岁生辰后,一切都变了个样。
爹爹因治水有功手握圣旨归家,这是严严冬日也遮不住的喜庆。
溪烟棠却落了水,爹爹为了救她走了,因为先天不足,让本就病弱的溪烟棠雪上加霜,连病了一年,也不见好转。
但只有溪烟棠知道,是她看清了祖母,才不愿好转的。
祖母只爱自己,甚至在得知溪烟棠病弱的消息后,即刻去宠爱外姓的姑姑。
至于逼她做妾,为姑姑谋个通天路更是笑话,那只是祖母为自己后半生做的打算罢了。
毕竟习惯做诰命夫人的祖母,怎会让自己的后半生因家道中落而堕云坠雾。
指尖的药膏尽数涂抹后,溪烟棠将金疮药盖好递了过去,柔声道:“这药给你,最近几日注意些莫要碰水了,祖母多付了你半个月的工钱,你就养一养等伤好了再干活吧。”
书禾瞪大了眼睛,连忙推脱道:“小姐,这怎么好,你身边总共就我和翠儿两人,现在翠儿走了,奴婢再歇着,小姐身侧就没人侍奉了。”
溪烟棠听了这话笑了笑,橙黄的烛光似是为她施上金粉一般,她抬手刮了刮书禾的鼻子道:“你这丫头,慌什么,我又不是什么都不会。放心吧,今日出了这事,祖母不会消停的,
若我猜得不错,明日,明日定会送来新的丫头,到时候你可得带着她们好好熟悉熟悉棠阅阁,可得端出来大丫头的气场,可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啊?”书禾惊了一声,显然在打退堂鼓。以往此事都是翠儿做的,翠儿长得更显稳重,也比她可精明得多,那张瓜子脸一沉,保准镇得住场子,而她……
小丫头舔了舔唇角,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自己圆圆的脸,叹了口气:这不一看就是个娃娃。
书禾神色暗淡,低声道:“小姐,我不行……”
“你行!”溪烟棠当机立断,“翠儿行,你也行。现在多少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只要你够狠,就没人敢不听你的。你可是我唯一的大丫头,倘若真跟了我去江府,这样子怎么行?”
溪烟棠望着书禾,眼底明白她的顾虑,但书禾总得长大,以往总被翠儿顶事,导致书禾没了机会,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身边就一个书禾,只要书禾能端得住,一个月,她保将书禾培养成个合格的大丫鬟!
卧炉在床前燃烧,盘旋的香气在烛光下向墙上投去一片朦胧的纱。
“好!”书禾点点头,“既然小姐信书禾,书禾就行!”
……
翌日,天刚泛起鱼肚白,溪烟棠就早早地起了身。
玄关传来叩门声,书禾按时送来了洗漱的水。
洗过脸后,溪烟棠也没着急去用饭,而是在座上端正地坐着,葱白的指尖摩挲饮过的,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茶杯,耐心地等着。
书禾在她身后屏息恭立,双手紧握着,仪态没有半点错处,可时不时向窗外撇去眼神还是暴露了她紧张的内心。
见她不自然地紧,溪烟棠拍了拍她的手,“别紧张,不过是几个管事的。”
书禾点点头,直在心里默念。
不过是几个管事的……
……
穿过棠花垂门,管家蒹葭带着三个丫头进了棠阅阁。
与金雕玉琢的楚音阁相比,棠阅阁略显萧条,她略微嫌弃地捏着帕子扫在鼻尖,像是在赶着难闻的味。
四下打量一番,蒹葭不禁嗤笑一声。
空壳子就是空壳子,与音主儿的楚音阁真是没法比。
今日她特地起了个大早来送人,她就不信这么早,还捏不到溪烟棠晚起的错!
毕竟昨日老夫人可在这丫头这吃了瘪,今日若能捏到错处,那可是大功一件。没准能讨做音主儿的陪嫁丫鬟,到时候到了京城就凭她这身段和手腕,还愁攀不上个高枝?
这么美的事别说光想了,就是做梦蒹葭也能笑醒!可不是她不忠,是溪家家道中落,她必须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啊。
想罢,蒹葭风情万种地转身,手指间捏着帕子,一副美梦成真的姿态指挥着,“这就是棠姐儿的院子了,以后你们都在这做活,一切听棠姐儿差遣,可明白?”
“明白。”身后跟着的三个丫鬟点点头,各个笑得心怀鬼胎。
太阳渐渐升了上来,晨曦落过屋檐向下投去一片斜光,蒹葭见时候不早了,故作好奇道:“哎呀,这大小姐的院子静悄悄的,连个丫头都没有,不会是都还未醒吧!”
她边说着边向门口挪着,正当整个身子倚上木门的瞬间,木门自内而开,蒹葭一个没站稳便向前栽了过去,整个人极为狼狈地趴在地上,就连精心打扮的珠钗都歪了。
书禾端端正正地站在门侧瞧着,视线冷冷,音色带着责怪,“今日蒹葭管家怎么来这么晚,小姐一早便在屋内等着了,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管家下次可得注意了时间,莫要再晚了。”
“什么?早就醒了?”蒹葭有些惊讶,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连裙角的尘土都顾不得拍下去,定睛一瞧,那端正坐在桌前的不是嫡女溪烟棠是谁?
溪烟棠不免有些好笑,手中的茶杯落在桌上一响,问道:“怎么?蒹葭管事对棠棠能早起很是奇怪啊。”
她缓缓起身,裙角并开,微微一笑,“棠棠身子不好,可不能像楚音姑姑一般夜夜因话本晚睡,早睡早起是最基本的,棠棠才出去几日,蒹葭管事就忘得这么彻底,如此,日后该怎么帮祖母做事啊?”
言外之意就是,你个管事的,居然摸不清府内嫡女的习惯,是你管理不周了,若是等我捏了错再告上一状,你这管家的位置也就到头了。
一大早就挨了责怪,没捏到错反而被捏了错,蒹葭面上的春风得意再也维持不住,她蓦然轻笑一声,眉眼一抬,表面恭恭谨谨的,但话语还是夹杂着尖锐,依旧不把溪烟棠当回事,
“大小姐说的是,是蒹葭不周了,关键是小姐这住得也远,蒹葭打理着一整个溪府,稍微有些疏忽的地方也情有可原,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还望小姐莫要怪罪。”
“书禾!”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砸在脸上,蒹葭细嫩的脸蓦然红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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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她捂着脸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冷意的书禾,登时惊叫出来:“你敢打我!”
书禾:“打的就是你,以下犯上对嫡女不敬,你的规矩是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跟在蒹葭身后的四个丫头呆了一瞬,即刻端正起来。
溪烟棠依旧笑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清明的眼底生出几分凌厉,似是碎裂的棱镜,将每个人映得真真切切,“蒹葭管事,你来时,祖母特地嘱咐过你莫要与我起争执吧?”
默了一息,透过蒹葭震惊的瞳孔,溪烟棠瞧见了自己温婉的笑。
跟着祖母这么多年,她早就将祖母摸了个透,前一天刚在这吃了瘪,第二日祖母气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再派人来这找她的麻烦。
溪烟棠抬手拍了拍蒹葭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地在蒹葭耳边呢喃一句。
蒹葭身子一颤,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眼底翻涌着惊天骇浪。
她抬眸,见溪烟棠依旧一副风轻云淡地坐在桌前,曾经的胆小懦弱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威压。
这股威压将蒹葭压得喘不过气来。
眼神一个劲地闪烁,双手不安地扣着指尖。
溪烟棠怎么知道!
她明明做得很小心了,溪烟棠是怎么知道的!
溪烟棠对蒹葭的反应非常满意,盘旋的香气朦胧破碎,溪烟棠眉梢微挑,勾唇一笑,“此事你回去慢慢想,待想好了再来告诉我,毕竟好事,我不急于这一时,相信蒹葭管事也是识时务者,我在这等你。”
溪烟棠摆摆手,“书禾,送客。”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一脸春风恶意的蒹葭沉闷地从房中退了出去。
玄关一闭。
三个送来的丫鬟面面相觑,看着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溪烟棠明白这就是祖母送来的眼线,她拢过耳边的发丝,反正怎么都会被盯着,索性就将人留了下来,轻声道:
“既然你们执意留下,那就仔细听着规矩,日后我身侧的大丫鬟只有书禾一个,你们三人不分等级,全听她的差遣,名字就用原来的名字即可,若无事就下去等着书禾分配吧。”
头一次听这么个说头,三个丫鬟不由得齐齐蹙眉,她们小声探讨几句,一个粉衣丫头率先站了出来,道:“奴婢粉儿是老夫人点名赐小姐的大丫鬟,奴婢自认为在老夫人身侧摸爬滚打多年,怎么也比一个刚顶事的丫头强。”
听她这么一起头,剩下两人也跟着附和,“奴婢也这么认为!”
闻言书禾抿了抿唇角,眼神下意识地看向溪烟棠。
却闻溪烟棠轻声一笑,冷声道:“不想留下就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歪主意,想好好在我身侧盯着我就听话些,否则不用我出手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
“老夫人的手段不用我多说吧。”
三人硬是没想到溪烟棠说得这么直接,且她昨日刚得了风头,不懂得暂避锋芒竟还如此嚣张定是有后手!
粉衣丫头眼眸划过一抹精光,一个空盒子嫡女凭一句话就能将管理溪府多年的蒹葭收买,她必须留下来,她得提前提示老夫人。
三人思量后相互对视一眼,齐齐一声“诺”留了下来。
见此溪烟棠勾唇一笑,叫书禾带着三人去熟悉院子和活计了。
待人都走净了,室内终于归于平静。
溪烟棠闭了闭眼,想起昨日江春漾告诉她的话,不由得感慨有靠山的感觉真好。
13. 013
定夜钟响,在山谷间萦绕,月色从云层里露了出来,照得瓦片发亮。宁安寺的侧门半开着,风铃轻颤,石板路上传来马车碾过的声音咯吱咯吱的竟有些渗人。
方丈早就在侧门等着了,他望着前方停下的马车,赶忙招呼着里面的小僧将门开得大些。
“杜公子这几日来得勤了,这人一波一波往里送,小寺怕是快没了地方。”方丈手中捻着佛珠,眼皮子微微撩起,直视车内人。
青石板上,积水在月色下似是一面棱镜,啪嗒一个木凳摆在水上,水花飞溅,澄澈的水镜一片模糊,泛着圈圈涟漪。
杜思衡撩起衣袍踩下来,面容清冷,唇边勾着玩味地笑,“没办法,将军大人喜爱美人,可烈女常多,扔在将军府又扰人清静,只能送来宁安寺了,
再说了,宁安寺香火旺盛,掌管世家女子,又靠着山还会愁没地方么?这山可是大好的地方啊!”
他挑挑眉,手中把玩着一把小刀,数颗细小的宝石在月下闪闪发亮,杜思衡轻描淡写地递了过去,“老样子,割了舌头当尼姑。”
方丈接过去,递给一侧的小僧,小僧面色无波地掀开车帘,清明的月色下,映出一张漂亮而又惊恐的脸。
一声惊叫吓坏了屋檐的麻雀,风铃脆响,殷红的血顺着马车流下,将石板上的积水染得发粉。
车内的美人疼得昏厥,小僧将人抱进了寺庙,鲜血滴了一路,身后跟着打扫的人,不出一会,石板路便恢复如初,如以往般光洁。
杜思衡见人送走了,也没心思再留下待在这伪善的寺庙,远处青烟袅袅,微弱的橙光在大雄宝殿内闪烁着,积水内的血色隐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他转过身,正想离开,却被方丈的一句话绊住了脚。
“杜公子可否要同老衲换个消息?”
他转过身来,面容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能有什么消息?”
方丈:“关于溪小姐的交易。”
闻言,杜思衡一顿,终于正色起来,“说说。”
方丈伸出手,五根手指竖起,显而易见。
方丈“公子可还记得江府世子与溪家嫡女分开几年了?”
捉到昔日好友的名称,杜思衡眯了眯凤眸,“三年,那可是我亲手促成的,自然要好好纪念,毕竟她可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啊。”
微风轻起,拂乱了杜思衡散落的碎发,腰间的铃铛响得脆,清静无波的凤眸终于翻起滔天骇浪。
溪烟棠啊……
他低头,月影在眼睑下投射一片薄影,圆月水镜中倒映,执念如镜花水月般,稍微一动,便如泡沫般碎了。
方丈见眼前人,意识到自己赌对了勾唇一笑,问:“不知这消息杜公子是要还是不要?”
杜思衡烦躁地抬腿踩碎积水中的圆月,却无济于事,他捏紧拳头,十分不耐地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说!”
方丈接过银票,咧嘴一笑,“几日前江世子与溪小姐来了宁安寺,并且神神秘秘地打听溪母的位置,如此,应当不是溪老夫人的意思……”
方丈知杜思衡是聪明人,话说一半他就能立马知晓两人的意图。
且,溪烟棠被溪老夫人指认嫁入将军府,两人又如此神神秘秘,还能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签婚约!
原本杜思衡就知晓两人娃娃亲骤起的传言是江春漾打的,至于为什么没管,是因为他是料定了溪烟棠的性子,也笃定溪烟棠在祖母压力的权衡下不敢反对。
但这次的溪烟棠居然跳出了他的思绪,竟为自己谋了个旁的办法,她倒是还有不得而知的一面!
一想到计划落空,杜思衡凤眸微眯,手握成拳猛地砸向马车,樟木板应声碎裂,只听咔嚓一声,细长的裂缝如蛛网般织起来,血液顺着裂缝渗入,留下一条条殷红的缝。
溪烟棠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挚友,也只属于他,江春漾那个多情纨绔的也配?怎配?
不多时,车轮滚动起来,碾碎了月光,更将映着圆月的积水压得动荡不安,宁安寺的钟声再次敲响了,只余一阵回响。
……
连着教育三个丫鬟几日,棠阅阁终于清静下来了。
原本三人一开始还各种不服,捏着心思找事,但架不住溪烟棠与书禾的巴掌伺候,连着打了几日,三个新丫鬟的脸都肿得各有千秋,这几日总算是知道疼得消停下来了,溪烟棠与书禾也稍稍轻松了不少。
人多就是好做事,以往只有翠儿和书禾两个人时,收拾整个棠阅阁要一整天的功夫,偶尔溪烟棠还要喝药两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下好了,三个人分工合作,书禾养伤的功夫监督着,偶尔搭把手,溪烟棠也能坐下来做做女红。
贵妃榻上,溪烟棠一针一线绣着手帕,窗外是书禾指挥三人洗扫的声音,檀香自八角玲珑香炉冒出,闻着沁人的香气,溪烟棠的思绪渐渐飘远。
这帕子是她答应赠给杜思衡的,两人认识两年,都是他帮忙与江念联系,还多次帮她解围,溪烟棠礼应感谢的。
年关前,两人给江念送过最后一封信后,杜思衡半开玩笑地和她索要一方手帕,虽不合礼数,但他以此为谢礼其余,不要的态度,溪烟棠是实在没办法,又不想欠人情,才答应赠他一个帕子。
如今她要嫁人,两人的关系最好还是断一些好,毕竟她也不想刚嫁过去就传出些闲话来。
然,上次绣了一半的棠花帕子丢了,她只能再绣一个。
一想到上次丢失的手帕,溪烟棠不由得在心底斟酌,这次祖母若要出手,怕是与手帕有关。
溪烟棠不由得在心底捏了个角,将此事记下,又要寻个办法告知江春漾。
正思量着,尖锐的刺痛骤然从指尖涌上,溪烟棠迅速将被刺破的指尖吮到嘴里,却无奈还是慢了一步,血液依旧将手帕染了色。
丫鬟芽儿在屋内洗扫,闻声赶了过来,惊诧道:“小姐!”
芽儿迅速从衣袖里找来金疮药,紧接着就要碰溪烟棠的手上药。
溪烟棠见状,眼底闪过一丝暗光,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
还摸不透的人,她一般不用。也不喜欢旁人碰她。
芽儿的手僵在半空中,她顿了顿,微微咬唇,“是芽儿唐突了。”
一句话,说得脆生生的,饱含委屈,好像溪烟棠欺负她一样。
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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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过芽儿手中瓶身精致的金疮药,溪烟棠微微一笑,说得温和动人,“无事。”她又主动将手递了过去,却用巧妙的姿势压着她拿金疮药的手,道:
“你能随身带着药是好的,但金疮药价格不菲,这瓶身精致一看便知价格昂贵,你们做奴婢的许久不好买一瓶,还是不用你的了。”
主子柔声说着,音色越温越体贴,芽儿就越觉得刺耳,她这金疮药可是老夫人赠给的,其余人她还不舍得,如今身在曹营心在汉,需讨好人才好打听事,没想到溪烟棠如此不领情!
芽儿面上僵了僵,暗暗咬碎一口银牙,却还是笑着答应:“主子说的是,多谢主子体贴了……”
却不由得在心底讽回去:一个半年见不到娘亲空架子嫡女,别说一瓶金疮药了,就连老夫人一个温和的眼神都得不到,竟还嫌弃她的药不正当!
溪烟棠将她的小动作暗暗收进眼底,眉梢微动,依旧道:“你去一侧的柜子里,将我备下的一瓶拿来吧,对了,今日回去时顺道问问蒹葭管事,看看她想好没有。”
一听将此等伙计交到自己手上,芽儿登时警惕起来,心里暗想这是不是个陷阱。
可来了棠阅阁多日,除了第一日得知溪烟棠似乎捏着蒹葭什么把柄,旁的什么都没打听到,三人更是被关在这院子里,压根没机会将消息送出去。
芽儿点点头,一边帮溪烟棠处理手上的伤口一边观察着溪烟棠,故意问:“此事如此重要关乎着主子,为何不叫书禾姐姐去?”
溪烟棠:“近日书禾太忙了,不仅要带你们,还要帮衬着阁内的事,让她休息休息吧,作为主子,只有一个大丫头总会是不够的……”
她说了一半,芽儿立马明白了意思,弯唇一笑,忙不迭地谢恩,“多谢主子厚爱,芽儿定好好完成,不叫主子担心!”
溪烟棠孺子可教的点点头,颇有深意地拍了拍芽儿的手,将人拉到首饰盒旁,挑了个簪子递了过去,语重心长道:“这三人里,我最看好你了!”
此话一出,芽儿胜心更甚,眼眸亮晶晶地接过簪子,语气倒真吐出几分真心道:“多谢主子!”
“好了,忙去吧。”溪烟棠招呼着人出了屋子,勾了勾唇角。
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谁不会呢?
这三个丫头里,粉儿,芽儿,秋儿,都是三等丫头的名字,却刚来就想争一等丫头的位置,倒是自信。
芽儿会些医术,出身寒门医家,祖母送过来确实对了溪烟棠的心思。
只可惜,不熟的人,溪烟棠都不想用,何况人是祖母送来的,就更不能用了。
三姐妹里,最属粉儿心高气傲比天高,她也的确有颗玲珑心,来时祖母应当特地嘱咐过以粉儿为主行事的,但这一类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压下一头。
溪烟棠这一招挑拨离间,若粉儿发觉自己的下人爬到自己头上会是什么想法?
溪烟棠想想就觉得有趣,又有一出戏等着看了。
……
晚间,芽儿的确如愿地出了棠阅阁,也见到了老夫人。
在溪老夫人得知,蒹葭的马脚被溪烟棠握住,自己却不得而知瞬间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