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等来了世界末日[赛博]》
1. 幽灵家族(一)
“世界末日来临前,确实是有那么一条小船的。”
“它孤独地漂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载着最后的人类,最后的飞鸟,最后的种子。甲板上挤满了成双成对的动物,船舱里堆着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
“那些没能上船的人,那些被洪水吞没的城市,都沉在漆黑的海底。滔天巨浪吞没山脉、摧毁城市。曾经喧嚣的世界,如今只剩下雨声和浪涛。”
“这段被复原的故事提醒着我们,末日降临,到船这里来。”
6月30日,季节性海洋台风降临。
根据气象台通报,狂风暴雨即将席卷这座在黑暗中摇摇欲坠的沿海城市。
安德没去学校,而是在网吧。
遥控器坏了,电视里传来标准的播音腔,她在被迫在听一个文化科普频道。
最后几个走的学生连电脑都忘了关。只要不结账下机,号上的钱就会一直扣直到扣光。
学生走之前在看游戏直播。
现在直播已经结束了,灰色的框里只剩下一个重播的小箭头,不断有广告孤零零地跳动。
安德过来帮他下机,看到了屏幕上《往日之人》公测倒计时。
这一天网吧出奇得人少。
连蹭睡的人都没有了,几个一直翘课来上网几乎要住在网吧的学生,傍晚也收拾收拾走人了。
总是来讨饭的流浪猫没有来,碗里的东西堆成小山,一口没少。
安德松开手腕上的红绳,走出来看了看,发现街面上也没有行人了。
天色暗沉,狂风叫器着从大街上呼啸而过。
她接到了同桌江雨的电话。
说的是《往日之人:黑匣》公测的事情,让她立刻到“幸福麻辣烫”来,不管路上遇到什么都不要停下。
这个黑网吧就是江雨家开的,安德经常来看店,帮工一个小时十块钱。
大小姐一直随心所欲的,说什么要求都不奇怪。
为了能抓紧时间,安德骑着一辆二八大杠穿行在空旷的大街上。
雨终于来了。天被捅了个窟窿,哗啦一声惊天动地。她穿着黑色雨衣,水顺着往下落,全身上下只有半张脸和手露在外面。
安德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摁亮屏幕。最后一条台风警报还停留在通知栏,发送时间是两个小时前,现在连信号格都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
紧挨着警报的是一条短信。
【快点过来,到船这里来。】
来自江雨。
船?什么船?
安德看了一眼信号格,想问她什么意思却根本发不出去。手机一掏出来就得进水,屏幕都让雨给打花了。
雨水在路面上汇成急流,卷着垃圾和落叶冲向排水口。那里早已堵塞,水面不断上涨。
便利店的货架七零八落,全部被扫空。收银台抽屉大开着,钱一张不剩。
街角的红绿灯还在工作,照着十字路口。绿灯亮起时,没有车启动,也没有人走过。
具体的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其余只剩下闪回的片段,很多细节记不清了。
安德穿行过暴雨中的城市,来到麻辣烫店,参加了赛博朋克题材的全息游戏《往日之人:黑匣》的公测。
只是登入的一瞬间,安德恍惚看到屏幕一闪,那行标题重组了。
变成了《往日之人:起源》。
包括她和江雨在内,一共五个人用设备登入了。这是非常高配的团队模式,一般的本三个人就够了。
他们非常重视这次公测,所以即使下着大雨也要把战力最高的安德喊过来。
但是,只有安德被投到了最北边的“文德尔港”。
记忆在不停地分裂,脑子就这么空了。
登入之前的那场瓢泼大雨渐渐在身上冻住了,夏日的闷热转瞬即逝,变成一张铺天盖地寒冷的大网。
连绵的冰川跃入眼帘,可是学校没有教过怎么极地求生。
以前玩的游戏都是坐在电脑外面用鼠标点一点就好了,这种身临其境的痛苦真是第一次见。
“到船这里来。”
安德的脑子里只剩下这句话,冥冥之中,她觉得这或许是她最后的生机。
也真是好死不死的。安德一辈子都走文化洼地路线的人,刚好在前几天玩了一次网页小游戏。
看广告等复活的时候,被迫欣赏了几分钟的国家地理纪录片。
她闭上眼睛,想等风弱下来的时候辨别方位。但是不行,四周太过安静,让耳朵塞了棉花一样闷闷的,连呼吸声都听不清了。
靠近海洋的冰原可能有更多因海水侵蚀形成的冰丘,或季节性冰湖什么的。
安德伸出手,遮挡着直射的强光,观察雪面。强风常从海面吹向陆地,所以积雪可能沿风向形成波纹状,可以用波纹延伸方向判断海洋方向。
这个游戏像是有精神的触手一样,链接在她身上。全息痛觉模拟无比真实,饿到极点反而想要呕吐。
大概判断了方向之后,安德就开始了艰苦卓绝地爬行,大半个身体都拖在厚重的冰雪里。
她手指深深抠进冻土,整个人被冻得神志模糊。
令人耳鸣的长久死寂过后,有声音从海面上传来。
声音来自一艘老旧的船只,黑漆斑驳,正行驶过码头。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死死盯着甲板上戴熊皮帽的身影,发出求救的信号。
船真的来了。
.
再次睁眼时,船板在身下摇晃。
身边正坐着一老一少。安德听到这个老人在叫她的名字。
安德向舷窗外快速张望了一下,判断此时的方位。受伤睡着的这段时间,船已经完全驶出了极地无人区。
现在公共频道一片死寂,队内通话也不能用了。一道横线封在对话框的最下面,除此之外什么历史记录都看不到。
安德有种被全世界屏蔽的不适感,浑身疼痛地坐起来。
《往日之人:起源》是什么游戏?
《黑匣》是《往日之人》系列里的第一部作品,安德从来没有听说还有一版《起源》。而且她发现,这个游戏没有登出通道。
安德来自学校的一个小型游戏公会。
平时接接同城代打单子,只是很少遇到那么值钱的本。
这场游戏悬在天梯榜首的最高奖励,是发行公司为了搞噱头,承诺出的一个“梦想”。
由于《往日之人:黑匣》的内测是保密进行的,他们没能找到可用的攻略。
安德当时只能扫了几眼游戏背景。
【世界末日后,人类绿洲“天穹”重新建起。赛博大都会中,被称为“空心病”的污染,被证实具有强传染性,致死率极高,成了人们不得不面对的一大社会难题。】
【“空心病”正在吞噬人类的记忆与灵魂,而你,是被选中的“原型感应者”。用语言唤醒潜意识深处的古老力量,我们防护、我们对抗、我们治愈。】
【但记住:每一次能力的晋升,都可能让你离心灵污染更近一步……】
安德再次看了一眼这片冰海,和身边土著的穿搭。
说是赛博朋克游戏,现在更像是疯狂的极地原始人剧情。
老头儿杵在边上,那顶熊皮帽子压得他绿眼珠子都快看不见了。突然,他一把将旁边的小年轻搡到安德跟前。
“我主安德利亚斯!我将伊万献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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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我献给您斯特拉霍夫一族最纯粹的后代!”
安德不禁一愣。
被称为伊万的人身材高大,及肩的淡金发,眼睛是绿色的。这个角色的外貌设计相当有品,至少达到了可以压轴时装周的水准。可以说是特别英俊了。
伊万这小子被推得一个踉跄,站直后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有点像在过年被逼着给亲戚表演才艺。
安德姓安,单字德。
她从出生开始就是这两个字。为了省事,她的一系列通信软件和游戏账号,都是用的本名。
“安德利亚斯”明显是个洋名,谁啊?
“你怎么知道我是安德利亚斯?”安德换了种问法。
伊万没有丝毫反对的情绪,反而满脸荣誉感地点头:“因为您的脸和壁画上一模一样!”
安德一醒来就检查过脸。额头上全是血,但依旧可以辨认出自己。
老头按着伊万肩膀的手突然一滑,整个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动静大得让人担心他的老膝盖会不会碎掉。
伊万也跟着跪了,脑袋垂得低低的。
就在这时,右边的门开了。一溜老少爷们鱼贯而入,跟下饺子似的全跪下了。
整整一船人在给她磕头。船被震得晃了晃,安德差点以为要沉了。
好吧。
这下她确定自己卡进隐藏剧情里了。
平时安德一直做DPS,也就是“主力输出”的位置。她基本什么武器都能操作,大到刚得手的金色传说,小到刚进副本的默认刀枪。
其他成员判断是正确的,有了她就可以打速推流,他们公会因此还破过团队副本记录。
她不喜欢推剧情,有必须过的剧情就会挂一个自动连点器。
但现在,她和几个队友一样,真实的身体还在那家麻辣烫店里,戴着《往日之人》开发组寄来的设备。
她必须要认真走剧情了。
五个人一起下本,一般都是“二二一”的模式,单独行动的人灵活机动,需要承担“侦查”的责任。
好在系统没有拿走安德的视野装备。
也就是说,她现在是“侦查位”而非“输出位”。不能消灭危险,要深入危险。她需要收集地图和情报。
安德刻意观察了船舱里所有可以用来当作武器的大小摆设。比如离她最近的盘子里,就摆着一柄银色的旧餐刀。
警觉只在一瞬间,安德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要钓大鱼,就得陪这群人玩下去,就必须忍住暴力通关的想法。
安德刚打算再问点什么,老头突然张开了左臂,右手握住脖子上一根有着幽暗光泽的鱼骨头吊坠。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说得声泪俱下。
底下黑压压的人跪挤在一起,跟着低声哭泣起来。
诡异的是,安德真的能感觉到他们非常痛苦,这种痛苦来源不明,但是让空气粘稠起来。
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心头。
这游戏全息痛觉模拟有些恐怖。
他们登陆的时候用了统一的便携脑机交互设备,这游戏为了仿真“空心病”和“心灵污染”主题,擅自入侵了她的全部神经吗?
她点开自己的装备栏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五个小眼睛排列着。
这就是点亮地图的基础装备,侦查前期一般用它来开视野。
望着这几只没有和其它功能一起消失的小眼睛,安德从来没觉得它们是如此可靠。
地图上,他们的行驶轨迹是一根迂回的虚线。
安德把一个小眼睛插进当下的虚线点,一块空白的地图变成了茫茫冰海,边角上画着一个鲸鱼骨架形状的渔村。
【您已解锁——文德尔港】
2. 幽灵家族(二)
不久后天就完全黑了。
安德一个人在船舱的房间里吃完他们所剩不多的干粮。
她并没有那么多伤口,这说明有人的血流在了她身上。
安德脱下身上那件沾满血污的衣服,感觉有点像什么宗教仪式的长袍。
背后有个已经被血污遮盖的金色标志,模糊可以看出是个三重同心圆,十二道光纹向外发散。
她在柜子里翻到了干净的上衣和长裤。除了尺码太大没缺点,厚实暖和。
安德抽下所有窗帘上的绳子,最长的那根绑在裤腰上固定了两圈。
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像会移动的麻袋。
柜子里还有防水的靴子和抗风的熊皮帽子。
安德转了一圈,像每个新手村的人那样,把能用的东西都穿戴上来。
这些渔民很谨慎,屋子里没有留什么可用的武器给她。
安德把切面包的银色餐刀收在厚实的袖口里,然后拆了两根细长的烛台绑在上衣棉夹层里,熄灭的蜡烛放进裤子的口袋。
地图上她的位置越来越靠近渔村了,外面的动静也大起来。
安德打开房门出来,看到那个老头站在甲板上,有人称呼他老阿列克谢。
伊万爬上桅杆解帆索。
老阿列克谢双手迅速抓住绳索,口中不停地发出简短有力的指令。狂风在拉扯船帆,绳索一点点被收紧。
其他人从甲板下方的储物舱里拖出沉重的锚链,抛入海中。锚链在海水中下沉,随后锚爪紧紧地抓住海底的泥沙,固定住了渔船。
白色的泡沫被推上来转眼就被黑色的浪敲碎,低矮和惨白的房屋渐渐靠近。
安德望着眼前古老的渔村。
说好的赛博朋克呢?到底是谁对赛博朋克有误解?
如果她四个队友投放位置没问题的话,这会儿估计正在城市里嗨呢。
特别是江雨,肯定已经搞到飞行汽车了,然后开着霓虹大灯在摩天大楼之间飙车。
只有她沦落到这里,给一群原始人当海神娘娘来了。
渔村在文德尔港的边缘。
老阿列克谢说明天一早带她去见冯老师。
“冯老师是谁?”安德问。
“文德尔港最有学识的人……她什么都知道,您也正是如她预言般归来了。”伊万回答的时候有些犹豫。
也是,这地方有神,就肯定还有神棍。什么赛博朋克大战封建迷信。
伊万是老阿列克谢的孙子,他始终跟在安德后面,脸有点红。
安德的直觉告诉她要更加谨慎些。同时,第一选择应该是向风暴中心靠拢。所以这个晚上,安德决定在阿列克谢家老宅的阁楼住下。
说是阁楼其实并不高,这里的房屋又矮又密闭,很多还用积雪堆着厚厚的外墙。
掩着阁楼门扉的是一块老旧塑料皮裹着的毡布,不知道寒风从哪里渗进来。这种寒冷异常真实。
操作界面里没有计时器。
在这里,一切时间仿佛都随着现代文明消失了。
推开窗户,进来的风打在脸上,安德眯起眼睛。借着月亮能看到远处矗立着一座灯塔。
塔上环绕着幽蓝色的光亮,很高,在文德尔港是唯一的高建筑。塔身通体白色,所在的方向就是港口的尽头。
船上吃的干粮很快就消化掉了。渔民们都睡了,安德找不到醒的人要点吃的。
荒凉的冰海四面八方地围着这些低矮的房子。安德看到了水边站着一个人影,看衣服应该也是原住民NPC。于是弄出了些动静,那个人听见了,回过头来看她。
安德问他能不能找点吃的,他安静地点点头,就走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阁楼门被敲响了。
跟体型健壮的青年伊万相比,进来的这个人算是男孩,高高瘦瘦的,不怎么说话。头发是黑色的,眼睛比其他人要翠绿很多。
他托着一个还算光滑的板子,上面放着两块热面包,一叠干切肉,一碗红菜汤。
身前扎着粗布的围裙,看样子很熟悉这一类的活计。他半蹲在安德面前,把菜一碗一碗往下端。
安德跟他说了声谢谢,把面包摁在汤里沾着吃:“冯老师住在什么地方?”
他抱着板子,没有回答也没有立刻出去。
安德想起他也是白天船上下跪人群中的一个。当时他跪在最后一排,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所以安德记得这双眼睛。
“离开这里,”他沉默半天,终于开口,“这座岛会吃人。”
吃人?
安德刚想问他,就听见楼下传来骚动声,人们似乎是醒了,正在说话。
不一会儿,他们的脚步声就次第渐近。门被人再次敲响,这次非常急切,安德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出事了,我的主!”伊万喊了一声,进来就要行大礼。
安德已经站在门口准备出去了,一把将他的动作推回。
“不用一直那么客气的。”她说。
老阿列克谢瞥见了站在角落的黑发的瘦高男孩,立刻说:“江上,你也来。”
走下阁楼,安德看见了外来客,一个修女的身影。她站在门边,浑身都是雨水。
微弱的光落在她的侧脸上,这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一双绿色眼睛犹犹豫豫地来回扫视。被这样的眼睛在夜里盯久了难免浑身发毛。
安德注意到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外貌也和跟伊万他们不一样。倒是和退在一边叫江上的送饭男孩有些相似。
这座岛上,是两个人种吗?
按照现实来看,冻土地带空气干燥,水汽含量低,因此主要降水形式是雪。
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会出现暴雨,而暴雨后会带来更加复杂的气候变化,引发地面塌陷,恶性循环。如果常常这样,就说明这个地方的生态环境正在崩溃。
门外瓢泼大雨,狂风大作,放在现实世界也完全属于极端天气。
天还没有亮。他们熟悉地掏出绳子,看样子已经习惯。
这对爷孙拴在了一条麻绳上。另一条麻绳由地位最低的江上走在前面,安德和修女被安排走在后面。
伊万夹在江上和安德中间,手里还扶着他们的绳子。相当于形成了一个小的阵型,所有人都不会被刮跑。
五个人顶着风雨交加的夜色前行。大小巷子相互交织,狭窄昏暗,两侧是破败的房屋。
提灯的光根本穿不进暴雨,脚下泛起潮湿的土腥味。
路渐渐宽阔,开始有别的人提着防风灯跟他们往一个方向走去,看来修女之前还通知了其他渔民。
所有人都被浇得透湿,脸色铁青。
安德能看见一座教堂的轮廓。黑压压的,线条硬朗庄重,顶端锐利着直指向上。
但是他们反而向着另一个方向,往村落边缘走去。
最西边还有一座教堂。
这座体积小了很多,而且破落衰败。如果不是它还保持着尖塔、钟楼的基础构造,很难看出来它原本是什么。
门窗没有封死,反而像等待着什么一样洞开着。
“惠,冯老师在哪里?”老阿列克谢压低声音。
被叫做惠的修女指向关着门的忏悔室。她捡起掉在一边的扫把,走进阴影里带路。
“冯老师,在里面工作……她叫我不要打扰她。”
“我想着她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所以就……但是我打不开门了!不管我怎么敲门,忏悔室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安德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握住门把用力扭动,但是门被死死锁住。
她退后几步,猛地向前冲去,用肩膀撞击房门。门板发出巨响,剧烈摇晃。
渔民们反应过来,纷纷加入。
门上挂着的老旧木牌被撞得掉在地上,上面写着“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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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字。
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那扇门,直到门板被撞得向内飞去,重重地砸在墙上,扬起一阵灰尘。
一股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
屋里的那个人,正坐在书桌前。
上半身向后仰着,空洞的蓝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墙壁上,红白相间的液体流淌下来。
浓稠的血泊干涸在地板上,凝结着一些黑色的血块。
一个金发的中年女性,嘴里咬着枪管。瀑布般的血浆凝固在她的脖子上、衣服上。画面做的太逼真了,视觉上非常恶心。
修女紧紧抓着她的扫把。
在场所有人都表情凝固,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安德能看出,这个村落里的人们精神紧绷,自说自话,全部都有些神经质。
他们的生活很绝望。整个文德尔港就像一个养育着绝望的培养皿,现在他们变得更加绝望了。
一个词语跳进脑海。空心病。
这词确实贴切。
他们开始在中殿跪下,举起双手向着上方。
安德一瞬间感到生理性心跳加速,但马上又没事了。任何情绪活动在她身上都是来去匆匆。
想起在老家,夜里起来上厕所,外婆给她一把快没电的手电筒。四周乌漆麻黑的,她一边走一边挡着,竟然觉得风会吹灭它。
就那么哗一声,就会灭了,一切都来得快去得也快。
站在鬼哭狼嚎的人群里,安德觉得自己像个走错片场的观众。
情绪像与她擦身而过的风,又像刚点亮就灭了的光,不知所踪。
安德越过修女的脸,看清了上方的东西。位于中殿之上的穹顶,是徐徐展开的巨大壁画。
画像中的人穿着色泽柔和的衣物,面容温和而宁静,被神圣的光辉所润泽,双眸清灰如霜冻。
那是一个慈爱与悲伤的形象,能洞悉世间万物的疾苦,又似对众生皆怀有无尽的怜悯。
此时此刻她理解了伊万在船上的那句话。画中的人,正是安德。
金色的壁画如同在她头顶旋转绽开的金色曼荼罗。
安德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她眼前突然跳出一直沉寂的操作界面。
【序章触发:燃烧安德利亚斯的画像】
终于有了引导。只是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提示是什么意思。难道达成条件是让她把这些画都烧掉吗?
安德回头瞥见了落满积灰的玻璃柜,模糊的倒映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裹着破旧厚实的衣服,清灰色的瞳孔像是结上了一层霜。
外貌没有变,她从小就蔫巴,还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
是她自己完整地进入了这个游戏。
但安德进游戏前那个下午,曾经在网吧的楼梯间摔了一跤。
如今那摔出来的伤和血渍都不见了,倒是手腕和脚腕上多出了很明显的冻伤。
“玩家”的状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角色”的状态。唯一例外,她手腕上还系着串着一枚铜钱的红绳。
这是一枚写着“乾和重宝”的日月同辉钱。
说是为当年庆祝太后生辰与边疆大捷双喜临门,朝廷特命铸币局打造一批纪念铜钱,祈求国家风调雨顺、国祚绵延,是古代工匠用母钱翻砂法精制而成,真正的古董。
外婆家里传下了一枚,给了妈妈,然后妈妈出远门之前交给了她。
安德再次抬起眼睛,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相望对视。
她能感受到画像中那非人的目光似在轻抚灵魂,仿佛世间所有的苦难都能在这目光中寻得慰藉。
如果只是为了适配剧情做了暗线玩家的脸,也足够震撼。
环绕的建筑物全部都是圣洁的灰白色。气氛安逸、祥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重建的哀伤。那个人坐在空旷的广场上抱着一只猫,白色飞鸟从眼前掠过。
3. 幽灵家族(三)
就在这个时候,安德感觉到有人闯了进来。
来的人很多,他们乌泱泱地堵在了教堂的大门口。
来者比安德身前的这群绿眼睛人数更多。
如果不看瞳色很难分辨,他们和伊万这群人一样,都人高马大,穿着相似的皮毛外套和帽子,成群的棕熊一样接踵而至。
做DPS很多年,安德是一个在战场上相当警觉的人。
于是她站在人群后面,默不作声地戴起宽大的兜帽,将防风面罩拉到眼下。
“把外来者交出来!”
一个灰白胡子的老头疾言厉色地走进来,裹着主教的长袍。
看来是东边那个教堂的人来了。
“这就是你们带外来者上岛的惩罚。”他举起提灯,映亮了半张脸。
安德很快就注意到,来者是个瞎子。
“有了第一个,你们还带来了第二个!”
年迈的主教脸颊凹陷,眼角长满细密的皱纹,眼皮因为衰老耷拉着,眼珠浑浊。
听到主教的话,安德转过头凝视着冯老师。
没有瞑目,手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节扭曲,扣紧在老旧的扳机中。
第二个。
这个冯老师经历了同样的事情来到这里?难道她也是玩家?
外面电闪雷鸣,雨水砸在屋脊上变成数以万计的雹子,震耳欲聋。
“暴雨频发,冻土融化,文德尔即将万劫不复,是这个疯子害了所有人!都是她做的那些愚蠢的尝试,亵渎了至高神的存在!而你们竟然愚蠢到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蛊惑!”主教声如洪钟,斥责着一具无法再站起来和他辩论的尸体。
“所有外来的异教徒都应该有这样的下场!”
“冯老师不是疯子!”
是老阿列克谢的声音,他的声音愤怒而又颤抖。
安德听见了“尝试”这两个字。
看来冯老师还做了些什么,既然做了就必定会留下痕迹。
安德刚好被前面几个高个渔民挡住了。
她退后靠近书桌,将桌上一摞摞交叠的书推开翻找。
她需要痕迹。
如果不是绝望到了极点,没人会选择这种离开的方式。那么冯老师在开枪之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安德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她猛地抬头,沉默着将餐刀滑进指间。
是那个被挤在一边的修女。
她额头细密的冷汗滚落,隔着人群,发现了安德正在翻冯老师的遗物。
这个老实巴交的修女张张嘴,看样子是想说什么。
然后她咬着嘴唇,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飞快地摸过来,帮忙翻找冯老师的遗物。
安德有些诧异,惠的眼神很复杂。那里有未知命运的恐惧,有视死如归的勇敢,也有一种纯然的信赖。
很快就找到了在最下面压着的一个墨绿色本子。
封面由皮革制成,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花纹,边缘因长期翻阅变得毛糙。
惠低下腰从手边的柜子里找出一条破旧但干净的毛毡挎包。
把本子塞进去后,她扑过来把挎包开始往安德的肩上绑。
之前她没有接触过有信仰的人士,不是很能理解这种感情。
这些人面对主教都非常紧张,胸膛剧烈起伏。但是他们再惊慌也没有动,紧紧站在前面,把安德挡在忏悔室高悬的门框之后。
好像真的一直在等待着冯老师预言中的那个人,就像等待着整个文德尔港的命运。
“文德尔港不能再有第二个外来者!”主教的声音还在回荡。
惠的脸近乎僵硬,眼神空洞却又透着一股执拗的专注。手指还在颤抖,却依旧稳稳地、一丝不苟地打结和调整长度。
安德想起小学的时候,外婆也是这样帮她装书的。
“冯老师她在岛上生活多久了?”安德压低声音。
“大约有十年了,我的主。”惠说。
安德顿住了。
比她来到文德尔港早了十年。
而《往日之人》系列的公布也仅是六个月前。
.
凌晨离开破落教堂的时候,安德混迹在人群中,钻进两个高马大的中年人中间被捎了出去。
她觉得后背有些冷,所以回头看了一眼,刚好对上主教浑浊的目光。
那种刀锋一样的眼神,让安德无比确信她被主教发现了。
他是个瞎子,但她总觉得他什么都能看见。
“冯老师死了,就在昨天晚上。”
站在屋檐下的几个老烟枪在闲聊。
雪落在安德身上。
她躺在他们后面那道墙头上。他们看不见,但是整条巷口的全景都在她视野里。
安德擅长狙击,狩猎时她通常很有耐心,而且很会找隐蔽地点。
墨绿色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记录,其中有些页被撕去了。掐头去尾,余下的部分就显得不是很有逻辑。
【冰原一望无际,而我却发现了村落。我一直没有弄清楚这里是否是北极或南极,我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去。从小除了读书就没有一技之长,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了,但是我为自己找到了活路。
我帮他们做预测天气的瓶子,这样他们出海就会选择更加安全的日子。我尝试着改良捕鱼的工具,手因此伤痕累累。他们拿鱼肉来给我吃,以前我是不吃鱼的,可是现在鱼就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我帮他们协调邻里关系,教给他们安全避免有孕的方法。
就这样,我被原住民们收留了。我每天做完村里的工作,就会到海边去坐着休息一会儿,只有在那里我才可以冷静下来想念我的家人,我太想回家了,总是哇哇大哭。】
【最开始的时候,我看到了这里的建筑结构和原住民的饮食起居,怀疑过这里是不冻港。但是根据我这些年的观测,文德尔港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已经成为永久冻土,土石层坚硬无比,终年不化。我猜测活动层下方的永冻层可以达到几百米的深度,无孔基岩里没有水分的存在。这里的腐殖质结构简单,淋失微弱,营养元素贫乏。干泥炭作为绝热的工具,把温暖永远地隔绝在了冻土层之外。
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不冻港,只是它的生态系统正在崩溃,暖湿气流可以轻易地产生影响,让温度和空气湿度高于其他地方。这里海水紧紧依偎着冻土,有一种震撼的美,如果你见过就知道我没有夸张。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开心了,但我还是爱上了大海。】
安德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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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海无穷无尽。岸线陡峭,潮退去后留下会有冰棱留下,如同倒悬的匕首。
非常相似的经历。同样地忘记了怎么来到冰原,但是没有忘记来之前的能力。
她之前考虑过冯老师是玩家,现在依然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没有人可以测试出游戏里和现实世界中的时间流速一致。
或许冯老师只是提前进游戏了一分钟。
但在NPC看来,她是十年前来的。
那对于冯老师本人来说呢?
她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来到愚昧落后的极地荒岛,度过了十年,最后用一把枪结束了人生。冯老师的形象在安德脑海中变得立体了。
巷子里的声音传过来,是教堂的人们在架起一口锅。
他们今天会施舍些盐水炖肉和干馍,渔民就不用到外面去了。
早上的时候,安德就发现了有很多人在送饭菜。
“我的主,”老阿列克谢说,“这里一年总有相当天数的黑夜,它们来临前,我们把这天的夜晚称为‘鲁厄’。我们必须在鲁厄的夜晚互相帮助。”
怪不得出来顶多四个小时天又开始黑了。从今夜开始,这片冰原将要沉没在夜里将近两个月,稀有的阳光不再光临。
安德当然知道这叫“极夜”现象。
明天开始是极夜。
获取到这条信息的瞬间,安德发现信息库更新了,【极夜】词条出现。
大概是极端的气候、落后到几乎没有的经济,让这里的人们神神叨叨。
安德觉得他们确实就像住在山洞里的原始人。
内开的矮门下面挂着冰碴和金色画纸,顺着整整一条街巷都团满了人。
人们把自己的旧物摆出来二手交易,中间夹杂着原本的几家商户。
江上正在集市上换一些二手布料和蔬菜,安德在这个角度看见他在人群中就像一个黑白相间的点。
他拿到的蔬菜并不多,也不新鲜。安德盯着那些本不应该见到的蔬菜,将手里的本子向后翻去。
【从玛蒂尔德.冯.维滕施坦因到成为冯老师,我用了五年。在那之前我只是努力地成为了他们其中一员,但是我很快发现他们民智未开和类似于野兽的一面,我需要更多的尊重和不可替代性,需要独立且保暖良好的房间,才能保证我的安全。决定我地位的重大事件,其中一件就是蔬菜和谷物的种植。文德尔港原住民的体力劳动需要碳水化合物,但是大部分谷物都需要十五度左右的温度,就在这个时候我竟然在地窖中找到了保存良好的黑麦亲缘种。
我把这件事情分成了两步,首先花了一年时间反复失败,因为一氧化碳中毒中断过两个月,此处不提。最终成功建造了温室,并用燃烧的鱼油和苔藓制作了恒温的火坑。第二步我用了两年去改善一小块地的肥力,还制作了一个简单的防风帐,后来这个成功的模板被很多原住民应用。后来我们还种出过芜菁、萝卜和菠菜。我喜欢红菜汤,但是甜菜根实在不耐寒,因此很少种。】
冯老师写了很多关于在岛上生活的内容,让安德对这位值得敬佩的荒野求生者有一点亲切感。
因为事关生死存亡,她感觉自己变得无比仔细,一页一页地找关键词。
但是这些荒村致富经戛然而止,中间被撕掉了很多内容。
4. 幽灵家族(四)
【从那件事情之后,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坐等下去。我从没有放弃过找回我的记忆,因此决定尝试了。开始实验时,我没有抱太大的期待。我没有可以指导用的步骤,大概知道和我的心、脑有关,所以只能对我自己的一些感受进行尝试。
我在夜深人静时,坐在桌子前,打算把这些过程记录在案。我要说很多话,在这些话里找到我的初衷。我要进去的是“意识的核心”,只有达到它我才能真正地理解“神”。我不知道我要走多久,也不知道一旦开放它,我会迎来什么样的下场。】
可以说是风格突变,连字迹也变得潦草。安德不禁皱起眉头。
“那件事情”是什么?“实验”又是什么意思?
【我更加不愿意和人们呆在一起,只要身边有人在说话我就会烦躁。上个月我离开了文德尔第一教堂,搬到了荒废的锡安教堂,足够安静,也足够偏僻。这是我第四十六次尝试,也是改变我一生的一次。我全神贯注,想象我的意识是一道道光线,然后汇聚于焦点之上。
我必须承认我吓坏了。我害怕不是因为我疯了,我知道我很清醒,而是因为我看到了世界的真相。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我先是看见了,海的那边有一道墙,墙的那边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一座巨大的高塔,我们最后都会去那儿。没有人相信我,如果安德利亚斯要来,祂只会从海上来。】
这应该就是那条预言了。
安德想把暂时不能理解的话都记在心里,才开始有点后悔这些年没有好好训练自己的背书能力。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系统里的提示音。
【您好,请问是否使用「备忘录」功能?】
怪不得人人都说,游戏世界无难事,只要肯开发。
一个迷你的笔记本图标跳了出来。
安德点进去,一边阅读一边看见内容像流水一样自然出现在空白的位置。
原图像是截屏了一样地放在最上面,下面文字版标点空格一个都不错,记录的第一行前还标注着《新手教学关:燃烧安德利亚斯的画像》。
设计师一定是个在读书时代就很会记笔记的人。有了这个功能之后,连安德的阅读速度都变快了。
【我知道我成功了,我深信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当这些场景出现的时候,我的内心一阵忧惧。但我即使害怕也知道自己离摆脱这个虚假现实更近了一步。那些试图让我相信这是幻觉的人,他们才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而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可怜虫。】
安德想起她初中的时候,传看了同桌的一本课外杂书,讲的是一个人为了修仙不惜走火入魔的故事。但是在故事的最后,主角在精神病院查出了精神分裂。
作者笔力很强,看完了一整天都觉得眼前有光污染。所以安德见过这种叙事的风格。
主教曾经当着所有人的面痛斥死去的冯老师是疯子。
如果她在这个绝望的岛上遭遇了什么,患上精神分裂不是不可能。毕竟这和她前半本展现出来的形象实在太不一样。
【我常常遭遇排斥,那难以言喻的铜墙铁壁在我眼前骤然屹立,携带着磅礴的力量排山倒海般袭来,将我狠狠击退。我只能硬着头皮再次进入那液态般的强烈光线中。刹那间,那些刺眼的东西消失了,向后飞去。我在心里说出的话,都闪烁着温柔的金光。那些意识深处的光仿若被无形火种点燃,变成了一个交叠在一起的圆形,光从最中心流溢出来。我很难描述,我可以尝试画下它。】
安德将这一页翻过去,背面画着一团模糊的线头。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线头中间夹杂着很多点。
她今天出来的时候带了一块氧化的矿石,就拿着它在本子上连点成线。这种游戏不难,跑图的时候常遇到。一般都是确定起点和终点后,尽量避免线条交叉,总能试出来。
连成后,安德静静地看着本子最中央的那个图案。三重同心圆,十二道光锐利地向外流溢。
下面还有一个单词。
【Archetype。】
这页后面一撕到底,毛糙如同一茬高低不平的草地。
只留下了封底上的最后的一句话,字迹模糊。
【我后悔了。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只能活在悔恨之中。】
“不好了!又有人失踪了!”
安德从沉思中惊醒,她看见一个戴着灰帽子的人连滚带爬从巷口那边跑过来。
“谁?”很多人脸色惨白,围了上来。
“老阿列克谢,老阿列克谢他失踪了。”
这人身上沾着酒味,眼下那片雀斑涨得发红,他手忙脚乱,哭了出来。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斯特拉霍夫?”人群突然变得一片死寂。
听到这个名字,大家脸色有些狐疑,但又犹豫着是否要开口。
“你确定吗?之前可从来没有过斯特拉霍夫的人失踪过,”有个人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更别提这还是他们的现任族长……”
一个站在拐角的跛脚男人慢悠悠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终于还是轮到那些自以为是的绿眼睛了。如果还是个无辜的人失踪,我都要怀疑有些家族了……毕竟这两年消失了那么多人,只有这群人毫发无伤。”
这句话提醒了很多人。他们抬起眼睛,眼神躲躲闪闪。
不少熟悉的面孔消失在村里,消失的还都是青壮劳动力,剩下的老弱儿童一直在承受着这种惊恐的惨剧。或许在某天清晨,昨天还在搭棚子的母亲和舅舅,前天还在出海的父亲和姑姑,突然就会在这座岛上彻底蒸发。
很多人的眼神游移到那个人群之外的黑发年轻人身上。
自从有文德尔港开始,斯特拉霍夫似乎一直就是这里的神圣家族。
不少村民都怀着这样的侥幸的心理,他们尊重着所有长着传闻中绿色眼睛的人,希望这些翠石一样的瞳孔真的能够作为沟通人间和至高神的桥梁。
他们救回了外来者玛蒂尔德,也就是后来的冯老师,她给这里带来了更好的生活。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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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她后来疯了,对于神主安德利亚斯提出了很多让人难以接受的理论,但是斯特拉霍夫依然把她当作神谕的使者。
在冯老师从第一教堂搬走之后,那个吃人的鬼就出现了。
所有人只能更加卑微地希望斯特拉霍夫能传达他们的歉意,争取神的原谅。
没想到这一口,终于还是咬到了斯特拉霍夫的头上。
安德蹲在矮墙上,看到通风报信的酒鬼的后面还跟着一张阴沉的脸。
教堂就在附近施舍食物。主教从棚子下面走出来,身边站着几个村民。
那几个体型巨大、戴着熊皮帽子的教堂执事从江上的旁边经过,撞了他一下。
作为一个在斯特拉霍夫一族里被边缘化的洒扫小哥,他本来不应该如此显眼的。
但是他现在是在场的唯一一个绿眼睛,很难不被针对。
“天呐,神再次发怒了,这不是玩火自焚么?文德尔港是神的遗留之地,你们究竟为什么要把外来者带进来!”一个围观的老头神情痛苦地说。
另一个中年人被吓得手一直在抖:“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会轮到我吗?”
江上没有和他们说话,只是蹲下来收拾被打翻的筐子。
他本来就不喜欢和人说话。
“我们刚刚去了你家。老阿列克谢的那两根拐杖很好,还有其他的一些好东西,我们都拿走了。至于伊万,那只是个废物。”其中一个执事在吓唬他,比划幅度很大,但是江上低着头没有看。
他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站起来,依旧无言地站立,睫毛安静地耷拉着。
这种淡然无法形容,安德觉得他如果再被打一下还是不会有动作。
但是戴熊皮帽子的人不明白,他回头看着江上的侧脸,以为自己的行为达到了威慑的作用,才勉强在怒火中烧的情绪中维持了一丝得意。
“你知情吗?”主教突然幽幽地问了一句。
这句话如同蛇钻进衣领,蛇腹碾过每一寸皮肤。
江上的神情像冰面上出现了裂缝,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往后了一些。
“我主仁慈,当然不为难无辜无知的仆从,除非这件事情里也有你的主观意志,”主教说,“伊万的失踪一定和外来者不无关系,你知情吗?”
“我不知道。”江上回答。
江上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他顶多算个斯特拉霍夫家用多功能扫地机器人。
除了提醒过她快点离开这里,其余的连她现在就在附近都不知道。
安德蹲着一动不动,打量着这位主教。她明白下一步要去哪里推剧情了,于是把本子重新塞回衣服里,这衣服大得再挤进来一个人都没问题。
安德在墙头上慢慢站了起来。她一般只有准备进攻的时候才会这样,眼睛像准星一样在移动的过程中锁死了一个定点。
她掂了掂手里那块红色的石头,对着不远处挤成一堆的人群稳准狠地扔了过去。
石头笔直地擦过江上的脸,击中了主教的脑门。
5. 幽灵家族(五)
在场的所有人视线齐刷刷地飞向上方。
而这位“救世主”,这位“外来者”,正站在冻土砌成的矮墙上,逆着光,眼神晦暗不明地扫视着他们。
主教看到她的脸条件反射般地目光颤抖了一下。
夜里没有那么清楚。确实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让他在乍一看中产生恐惧。但认真看时,又会觉得这只是个路过此地的野孩子。
只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中跳下来,一路向他们走去。
几个执事立刻跳到了主教的面前,手忙脚乱地摆出防御的姿势。其他的村民中有人看着看着就开始膝盖往地上贴,得靠边上的人扶着。
然后所有人就这么看着她被一个烟鬼从后面推了一把,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地上。
“好疼啊。”安德毫无波澜地说。
而那个烟鬼反而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仿佛手被烙铁给烫了。
主教反应过来,朝着身边的两个教堂的人看去。他们立刻就走上来,握着木棍的手背青筋凸起,在心里迅速地回想应该如何斗殴的一招一式。
一个人凑上来控制住她,另一个人想用棍子缠住她的咽喉。
没人发现的时候安德叹了口气,然后主动往后靠了一点,因为执事那根棍子出手就是歪的。
棍子锁上来的时候,她弓起腰背微微侧身,只是这一个位置的细微变化,就悄悄地卸掉了百分之五十他们天生的力量优势。
“我想和您谈谈,请您喝点茶水。”主教居高临下地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下。
“好啊,能去你家谈吗?”安德朝着第一教堂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在安德的角度,她刚好可以看见人群里的江上。
但他不清楚她在藏着掖着演戏,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不知所措。
安德察觉他想过来,刚要提醒他别动。
主教蹲在安德面前,想起了旁边还有斯特拉霍夫一条狗,于是朝着一个熊皮帽子点头。
那个壮得像熊一样的家伙立刻冲上去骂骂咧咧地给了江上一棍子,击打在后背上,又猛地反折住他的手臂。最后将他如拱桥般压下,紧贴地面。
安德有点无语,她打算单枪匹马杀进第一教堂,肯定不能多带人,秘密让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她需要很快地想一个办法。
望着主教挂在心口前祷告用的项链,那些栩栩如生的画像突然出现在了她脑海中,以及那无数隔着距离与她对视的绿色眼睛,统统都浮现在眼前。
“基里尔,你是我所拣选的,”安德突然压低声音,“我不喜欢你这样。”
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主教猛地对视上这一双清灰色的眼睛。
他感受到的竟然是一种来自上位者的凝视。
她脸上带着一丝失望,就像一位长辈因为子孙的任性而感到遗憾。霜寒覆盖大地,又像君主俯瞰着她的臣民。
他如坠冰窟,却鼻尖渗出汗。
日日夜夜,他所面对的文德尔的大小壁画,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圣灵感与工艺结合的杰作。那上面就画着安德利亚斯霜冻般的眼睛,在永恒的冻土之上燃烧着不灭的冷焰。
他回想起从孩童之年就漫步在它们之间,从粗布旧衣走到主教长袍。曾经一度,他只能听见衣料下朝圣脚步的轻响,以及胸腔里狂热信仰的跳动。
这里年复一年的凋敝与寒冷,他回忆起遭受审判的一生。那些绘制在穹顶之上的面容,垂下满含怜悯的目光,穿透一切,注视着人类的罪孽与苦难。
几乎是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儿童,那个受到了神圣感召的儿童。
如今已然年老的主教脱力跪坐在地上。
等到他再回过神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
面前这个年轻女孩又恢复了被棍子制服的姿态,坐等着被请去喝茶。更像一个自暴自弃的小流氓。
主教失神,无力地挥挥手,站起来沉默地转过身。
被摁在地上的黑发年轻人被放开。
围观的人渐渐散开,有的人开始着急往家赶,看看家里有没有人消失。
只有江上安静地躺在灰尘里,没有人要来管他。他是习惯的,在老阿列克谢家里,他就是在这种被无视的环境里长到成年的。
现在连老阿列克谢都被那个看不见的幽灵吃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不应该带着菜再回到那个家里去。
他的胳膊脱臼了,硬是一声没吭。不过拿菜可能有点困难了。
他半张脸被粗粝的地面划出细小的伤痕,看着第一教堂的那群人扬长而去,而安德像只被狗熊提起的鸡崽。
鸡崽被提起前还跟他点了点头,比了个“回家去”的口型。
.
霉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味道,地下室很难闻。头顶的冰拱顶一直往下滴水,安德蜷缩在棺椁一般窄小的凹室里。
铁栅栏的另一边悬着扇窗户,能远远看着漆黑的海面。
她侧着贴紧墙壁,连翻身都困难。
记得以前在另一个游戏里扮演被关禁闭的刁民,也是这种格局的牢房。这种牢房的大小和棺材差不多,平躺在里面,两眼一睁开就是压迫到脸前的房顶,连坐起来都做不到。
那是个普通的游戏,坐在电脑面前看攻略就行。
这是她第一次在全息游戏里体验。
为了方便行动,安德在等天彻底黑下去。等到颈椎都躺麻了,接触石板的后背冷到失去知觉。她不怕黑,也没有想到什么恐怖或者绝望的东西。没有NPC在她面前绕,还借机补了一觉。
眼前一片漆黑,只能用手指抵着锁扣摸索,安德开始从口袋里一个个骨头拿出来比对。
从进村开始,她就在有意无意地收纳肉食里的骨刺,把它们洗干净,扎进最贴身的袋子里。她没指望真进来喝茶,只是没想到这里不搜身,让她带着一身工具就这么混进来了。没有一个冒险性质的游戏会离开牢房的,安德早就是个溜门撬锁的专业人员了。
第一教堂地牢采用的是相当复古的一种锁式。文德尔港居民的隐私观念并不强,他们家家户户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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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中古时期的扣式和插芯式。
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摸到形状相似的工具。
安德在黑暗中闻到了一股腥味,并且很快确定了这种味道的来源就在手中的锁上。
就连手指尖上也沾上了这种味道。
把一根尖锐又长的海鱼刺伸进锁孔刮擦,就有碴子在簌簌往她身上掉。
她伸手捻起几粒,发现这些碎屑在指间变得黏腻。
这把锁的锁孔里竟然凝结着血痂。
就在准备继续试工具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歌声。
安德在黑暗里停住了动作,将耳朵贴近冰凉的地面,确实有人在唱歌。不止一个,可能有两个、或者三个人。
这时系统里的提示音再次响起。
【您好,请问是否使用「听歌识曲」功能?】
“啊?”安德真的在无声的地牢里发出了一声疑问。
不是,这个游戏到底是谁设计的。
有功夫做这些试图增加玩家幸福感的小巧思,能不能修修你们的主系统啊。
图标是一个小话筒。
授权后它开始闪烁着跳动,屏幕上写着“识别中,请稍后”。
接着空白的页面出现。一个字接一个字往外蹦,最后只努力地识别出了四个字。
【……永世无穷。】
还挺要面子,不如直接跳出个“识别失败”。
为了让系统更好地识别,刚刚安德一直趴在地面上。虽然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但她感觉到了一种异样。
这些声音隔着重重石板,正在往她的脑袋里钻。仿佛那不是歌声,而是万千针刺。
但是小话筒的闪烁没有停止,“识别中”的提示还在跳动。“永世无穷”四个字的前面有无数字符在来回变动。
安德本来打算从袖口扯下一截布料,攒起来塞进两只耳朵,但是她先尝试着用手指堵住,发现字符的变化停止了,她再松开,「听歌识曲」才继续工作。
她现在就是这些功能的硬件设备了。
安德忍着那圣歌般的合唱,就像忍着几个人拿着锯子在锯她的天灵盖。渐渐听不出是什么歌声了,动静就像是杂乱无章的哭泣。同时又像是冰冷的液体,顺着耳道往里流动。
她深呼吸一口气,支起手臂一寸寸往后挪,同时脚也按照她挪动的方向一点点移动,艰难地在这逼仄的地方换方向来试信号。
换到另一头的时候,最前面的四个字符定了下来。
【永在之母……永世无穷。】
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石板地面,传声效果却完全不一样。
安德摸着每一块轻声敲打,果不其然她挪到的最后一块是空心的。在其他砖块下面,歌声是通过固体介质进行传播的,只有在这一块下,中空的地方形成了完整的共鸣腔。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系统界面黑下来,安德立刻转身去假装睡觉,背对着锁。
有个人在她身后蹲下来了,一盏煤油灯的光亮落在她的耳后。
6. 幽灵家族(六)
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阵饭菜的香气。
安德认出了这个味道,熏鱼淡淡的油脂香。
“……您怎么样?”她不敢声张,只能小声地问了一句。
“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吧。”
安德转过身,看到穿着修女衣服的惠正隔着地牢的铁门,朝里面张望。
她拎着一个体积不大的石锅,把熏鱼和黑麦面包放在里面保温。
“你怎么进来的?”安德问她。
“没有人,”惠把勺子递进来,但是又抽回去认真用布重擦了一遍,“门口没有,进来之后我也没有看见人……我就这么进来的。或许是因为,今夜是鲁厄。”
差点忘记,早上那家人跟她提到“鲁厄”的时候说了。按照他们他们的文德尔港习俗,鲁厄之夜大家都睡得早,没有人会在外面晃荡,或者敲别人家的门。
他们应该在梦中迎接黑夜来临。
这是对“极夜”的敬畏,第一教堂也不应该例外。
“你知道地牢在什么地方?”安德突然抬起眼睛。
惠顿了顿,然后点头。“是的,我的主。”她把勺子塞进安德手里,依旧局促不安:“这里太暗了,我也不知道干不干净,您试试……”
“你以前也这么给别人送过饭是吗,”安德说,“所以你知道他们喜欢把人关在这里。”
惠脸色惨白,她回避着这个话题,想着怎么解释。
应该说惠来的刚好,安德看完笔记后有个问题。
“岛上发生过什么?”
惠抿了抿嘴,把餐补放在手掌里抹平整。
安德没有继续盯着,而是把她带来的石锅拿起来吃,锅的大小刚好能从铁栅栏缝最宽的地方进来。
“逃了一些人。”惠说。
“谁逃了?”安德问。
惠看向安德,似乎做好了准备,也好像今晚就是为了这些话来的。“文德尔港,我们里面逃了一些人。”
她的眼睛在灯火的映照下幽幽发绿。
这是一种容易让人想起毒蛇的眼睛。
因为她总是在人群中躲躲闪闪,很多人并没有太在意她。但是从上岛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安德就时刻记住她是这样的绿色眼睛。
“您可以看出来,我们是两种人吧,金发碧眼的是多数,但是还有零星几个黑发的人。以及我们之中,女人很稀少,”惠尽量表达得很平静,“这种稀少并不是一直如此。而是因为十八年前,有人逃走了。”
“成功了?”安德更在意这一点。
“我不知道,我没有亲人在那条偷渡的船上。岛上没有人再收到过来自叛逃者的消息,大家认为这些人葬身冰海。海的那边空无一物,无处可逃。再后来,那次背叛就慢慢被遗忘了。”
“你觉得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吗?”安德问。
“冯老师一直坚信外面还有世界,文德尔港,和环绕它的海洋,以及整个冻土极地都是被遗弃在这里的,”惠有些犹豫,“我……我不知道,我没有冯老师懂那么多。”
安德把石锅往她那里推,示意她也吃一点。
惠没有吃,只是凑过去暖了暖冻僵的指尖,然后用布在锅沿上擦了一圈。
突然耳中传来轰鸣声。
她们两个同时都听见了,因为动静大得仿佛有什么在沉睡中苏醒。
远处响起液压钻机打穿冻土层的声音。安德转头,看到那扇窗户外有个巨大功率的探照灯骤然打开。
顺着漆黑的海面,她们看到了冰原的面貌。原来文德尔港长这样。
崎岖的山脉,凝为冰霜攀附在漆黑石块上的枯藤,与天连成一线的茫茫大雪。
什么玩意?探照灯?她们脚边还摆着惠提来的防风煤油灯。
安德都被这群原始人折腾得快忘记《往日之人》是什么主题的游戏了。“科技”的标签渐渐要用上了吗?
窗外照进的这束强烈的光,把整个落后的世界都照亮了。惠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在那里,剧烈的风通过窗户涌进来,大圈的光晕笼罩了她。
安德想起历史书上那艘开到人家门口大黑船,老师所描述的也不过如此感受。
安德感觉到有人闯了进来,甬道里再次响起脚步声。
紧接着是一声枪响。
人进来的时候,惠突然转过身去,满头冷汗地挡在安德前面。
她并不熟练地抬着双手,枪管修长而笔直,前端微微收窄,枪口处的金属光泽犹如寒星。
安德认识这把枪,和冯老师用来自裁的枪一模一样。
第一个闯进来的人被击中后翻滚在地,痛得叫起来。
安德立刻反应过来:“枪给我!”
惠立刻把枪塞进安德手里。递过来的还有一小把备用子弹头,惠都装在了外衣的口袋里。
这种落后的枪得回溯到中古时期。
手枪的弹仓在枪身侧面,是一个小巧的旋转式结构。换弹时,需要先扳动枪身一侧的一个小拨杆来解锁弹仓。
空间很小,安德只能躺着装填。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就抬起手腕,把子弹送进还在叫的人的脑门上。接着迅速将弹仓旋转复位并扣紧拨杆,将第二个人也击倒在地。
这种NPC必须杀。
安德不知道这群人的文明水平已经发展到什么水平。
如果到脑神经就可以发送信息的程度,废手废脚就不再具有作用。
“帮个忙,把他们身上的东西搜给我。”安德对惠说。
惠点点头,踉跄着站起来去搜枪。
这两个人看上去职位不高,好在是武职,所以身上有很多好东西。
安德没有用枪暴.力开.锁的打算。她动作熟稔,用军用绷带将自己的手腕关节都缠好。
一直以来,她下本的外号都是“武器大师”。
只可惜他们背包里声纹和虹膜启动的武器一个都用不了,要不然安德还挺想体验一下的。
除此之外,还码着整齐的折叠式脉冲军刀,不仅泛着碳钨合金的色泽,还血槽狰狞。
安德把它们捆在自己的肘下,腿侧面以及后腰,从包中抽出一把修长的黑色冷兵器掩在外套里。
高空安全绳交叠用牙齿咬紧,和绳索枪一起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惠站在一边愣愣看着,看着这些仿佛天外来客的武器。
她一把抓住了安德的手腕,声音颤抖:“我……我之前确实常常来送饭,因为冯老师总被他们找事然后关在这里。”
“我知道。”
安德已经猜到了,她找了一把便携可以连发的枪,又拿起那把枪身的连接处镶嵌着一圈旧色黄铜的老古董,卸掉了子弹防走火,装进惠衣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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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让她带走。
“你绕开外面那些人,先去锡安教堂。”
安德当着惠的面把中空的那块地砖抬了起来,下面竟然有一条地道。
壁上的挖掘痕迹清晰可见,有骨头挖土的形状,还有新旧不一的指印,人力和时间仿佛在一瞬间交叠了。
惠呆立在那里,感觉到幽暗中有未知的气息与声音在往上涌动,倾诉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我们一会儿见。”
安德说着,从上面一跃而下。
.
通道很窄小,但安德移动速度比一般人要快很多。
在初步测算下,这条地道通向了地下几百米的空间,她在地道里花了三分钟才出来。
安德又把「听歌识曲」的功能打开,按照字符窜动的速度寻找正确方向。
离开地道后,温度再次骤降。安德以为外面够冷了,没想到这里更是冻得人胆寒。
脚下还散发着不明的味道,类似蛋白质降解的气味,让人有些反胃。
安德将灯缓慢移到了脚下,黑乎乎的看不大清楚。这里是个栈道,只能贴住石壁慢慢向前移动,一不小心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她看见下方有白色光点,能感受到脸颊上有风擦过。
安德从本子上扯下半页纸,撕成细小的碎片,伸手扬开。
这些纸片没有飘起来,全部顺着涌进了下方。“这里的气流是倒灌的。”她自言自语。
安德手一直放在墙壁上,很快就发现有一块纹理杂乱的区域。
她把灯抬高,这块壁上粗糙地刻着一块地图。
如果这是当初建造这里的图纸,那么地下空间超乎她的想象。至少说,地下的面积已经远远大于上方的第一教堂,差不多贯穿了整座岛的内部。
每一个细节都非常的复杂,考虑到了力学等多种科学因素,才使得这样的工程对于文德尔港毫发无损。
安德一直在转着圈往下走,就像在走一条巨大的旋转楼梯,下方本来星星点的光亮越来越大。
设计成大回环的空间,不禁让人想到古老神话中的衔尾蛇,它一直保持着吞食尾巴的动作,形成一个圆形,或者说一个完美的闭环,含义为“自我吞食者”。
这是个相当久远的神秘符号,安德在很多游戏中都见过它。
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在炼金术传统中,它象征着宇宙的永恒轮回与世间事物的生生不息。
处于自我吞食状态的宇宙始祖生物,一种不死之身,代表了“自我参照”和“无限循环”。
反者道之动,它既是起点亦是终点,在自我吞噬与再生中成为一种超越生死界限的永恒存在。
其环形躯体构成一个自我维系的系统,万事万物皆在循环往复中达成。
字符窜动的速度还在加快,安德调出「备忘录」将这张地图存了一下。
她继续往前走,没有了地牢的地砖阻隔,若隐若现的歌声在变大。
【永在之母,神圣公义……直到永世无穷。】
方向是正确的,安德抬起头,又摸到了相同的墙壁纹路,从地道下来走过的栈道,都是一模一样的。
每隔一段就开始重复,只有深度在不断下降,温度越来越低,直到声音越来越清晰。
【永在之母,神圣公义……明日归于安德利亚斯,直到永世无穷。】
7. 幽灵家族(七)
下方的光点最初只有豆粒大小,后来就是碗口大小。
安德趴在出风口蹲下来,当大门洞开之时,没有任何脸部防护措施的脸上一阵疼痛。
她看到了船。
蛰伏在冻土上的巨大船体,在已然结晶的冰窟发出银白色的光泽,围着几个人类。
这几张脸中,安德还看到了老阿列克谢。
原来这就是失踪案的真相,主教大人带头造船想要逃跑。
这些在近五年内陆陆续续失踪的原住民,都是来帮基里尔造船的吗?
人类的承受是有极限的,他们在这种无望的环境里,欺骗不了自己的时候,当然会是想要逃跑的。
安德不是船类的专家,如果让专业人士来看或许会看得更明白。
她只能大概目测出这是一艘由普通大船改造的破冰船。高强度的材料加固了船壳,加装了破冰齿和侧面滚刀。只是有一点,她注意到了主甲板下打开的舱门,里面似乎有多叶片的大型旋转部件,也就是压气机和涡轮。
哪来的?
安德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些还穿着皮毛的原住民。
他们扔掉手里的皮绒手套当作花环和鲜花,向空中抛去,欢快地跳起舞蹈。船头站着主教衣袍的基里尔,人们不再唱歌,而是跳上甲板围着主教欢笑,仿佛围绕着巨大的篝火。
主教将脖子上的项链和头顶的帽子同时取下,他一个人轻声祈祷。
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掐断,在风口留下颤抖的尾音。
狂欢者们的身体缓缓倒在船头的甲板上,姿态各异,却无一人挣扎。
只有主教还站着,落下一条细长的影子。
甲板上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
一些白色的颗粒从下面渗上来并迅速扩散,凝聚成晶状,最先覆盖住老阿列克谢,接着顺着皮肤往下走。
安德能看见那些冰晶正在起伏着呼吸,就像活物一样吮吸着他的头。
老阿列克谢的皮肤越来越白,四肢表面出现了一层冰霜,皱纹渐渐舒展开来,他的身体空瘪下去,慢慢变成了一张皮。
它们好像最喜欢人的脑部,从头蔓延到身上,冻结他们的血液,将他们的肌肉和骨骼吸食干净。
整个过程非常快,甲板上只剩下了一片洁白的冰晶,刚刚还在庆祝的原住民们全部不见了踪影。
原来如此,这船舱与甲板上的一层霜雪,就是失踪的所有人了。
安德压制住呼吸,因为每一次呼吸都在极度的寒冷中变成白雾。
她打算立刻返回。
出去的路是没有光源的,但刚刚在眼前的纯白晶状物体仍然印在视觉中央,无法摆脱。眼睛有一种灼烧的痛感,开始浮现一些文字。
安德知道不可能,却总是想起“雪盲症”。
明明是一片死寂,眼前的文字骤然变得立体起来,像古老的颂歌一样在耳边回放。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全神贯注,想象我的意识是一道道光线,然后汇聚于焦点之上……】
她想起了这些都是冯老师笔记上的内容,但是总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回想冰晶进食的画面。
安德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画面里,它们在人的身体上越来越大,如同蚂蝗饱餐后隆起的下腹。
声音依旧在往脑袋里钻。
【那些意识深处的光仿若被无形火种点燃,变成了一个交叠在一起的圆形,光从最中心流溢出来……】
冰晶起初还很猖獗,后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一阵流动的光源灌注而下,被浇到的部分裂开后幻成云雾与气流,呲露成野兽般的獠牙,猛地咬合。
夜昙乍放,从中间抽出万千白丝流向空中,以轴心快速旋转起来,越转白丝宽厚,结起了琉璃般的冰层。接着它爆发出耀目的光华,就像开着一盏大灯在安德脑海里晃荡,光明处冰晶无处遁形。
她明明特别冷,却感觉身上在出汗,退烧药刚起作用就是这样难受。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手背上出现了冰晶,现在正慢慢化成了水。
人就像在高原雪地狂奔过一样,心率直逼一百九。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走到一半时,脚下突然踩到了东西。
是一张被攒成团的纸,边缘呈被扯下的锯齿形,沾满血迹。
安德摸到它的质地,就知道了这页纸来自她现在身上的墨绿色本子。
这张纸上写满了相同的话。大小不同,塞满每一处空隙。
【不要思考!不要思考!不要思考!……】
安德将纸翻过去,背面只有两行小小的字。
【不要去回忆它的形状,不要去怀疑它是活的,不要去猜测它是什么。】
【它会发现。】
.
只有安德一个人坐在教室,窗外是淡淡的夕阳。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中年秃顶的班主任在讲台上,穿着三线小城市学校里领导来视察时才会穿的套装。
“安德,你又逃课出去打游戏了。”
温热无风,操场上有人在踢球。
稀稀拉拉几个人,把球踢向很远的地方,然后跟上。
继续重复,人撵着球往前。
球就这么孤单地一路顺着向前滚动。
班主任的身后是黑板。
黑板上画着三重同心圆,模模糊糊三个圈。
“为什么你要这样荒废,”班主任问,“难道对你来说,生活也是一场游戏吗?”
安德还是没有说话。
“让你好好复习,为什么拿出这个本子?”
“这个本子是干什么用的?”班主任居高临下地站着,厚厚的镜片遮住眼睛。
安德低下头看自己的桌子,上面摆放着皮革的墨绿色本子。
这个本子是干什么用的?她也忘记了。
她把本子一页一页地往前翻,发现每一页上都是简笔画的小女孩。
安德想起了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外出打工,留下的记忆仅仅是每年除夕回家抱她时柔软的衣角触感。
母亲会画画,虽然只是简笔画。
每年都会画一画她,画她营养不良的个头,画她的头发像小狗尾巴。
每一次,母亲都是一边画一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画完以后就叠起来,夹在钱包里带回大城市。
风扇静静悬挂在她头顶上,教室里的灯光渐渐昏黄下去。安德对学校灯光的印象总是这样的。
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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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的天花板变成了教堂的壁画穹顶。
再次看到如此高超的画技,还有如此细腻的笔触。不知道为什么,安德突然想到。
要是妈妈会画这种画,一定也会这样画她的。
场景在迅速地变化。
不知道哪里来的雪花映着金灿灿的灯光,翻飞如同星辰。
安德身边的椅子被轻柔抽开,一个穿着棉袄的人坐了下来。
她俩窝在一起等待着联欢晚会的开播。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了,这件新棉袄确实很衬她。
她永远穿着棉袄。因为安德从来没有在冬天之外见过她。
“所以,你的‘梦想’,是关于我的吗?”她问。
就在此时此刻,街道上人群欢呼的声音迎来沸腾的顶点。
几乎是一瞬间,场景静止了。
“不是。”安德回答。
无尽的安宁,除了呼吸声,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
“母亲”惊讶地看着安德。
门外矗立着那座静止的钟塔,但是场景里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到。
他们扬着手中的烟花棒停在原地,只有周围的雪花没有停止缓慢的飘动。冰霜从他们的身体里渗出来,在他们头顶上盘缠,将他们吸成薄薄的纸片。
一片雪花落在“母亲”的肩膀上。
他们的脚下正在开裂。
还没回过神。
猎豹般迅捷的身影闪过,漆黑的刀刃端平,仿若流泻而过。
这种跳跃能力,骤然发起的速度。
无法想象,单薄的身影就像拧紧了发条。
她快速地从所有人当中跑过,一只手握着抛投枪向着周围栈道中唯一没有断裂的扶栏上射出了锚钩。
然后像串糖葫芦那样一只手拦腰紧紧箍住两个人的腰,带着他们拖了出去,翻滚掉进了拱门下面。
因为剧烈的坍塌,墙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裂的墙竟然巧合般地被一块横板卡住了,所以通过抛投器的绳索荡过来之后,安德就抓住了这块露出的尖端,将两个“犯人”先丢了进来,然后她也顺着横板的位置跳了进来。
震动一直持续了五分钟,眼睛可以看到的视野并不多。
外面的样子就在这五分钟内变得天翻地覆,下面的破冰船完完全全看不见了。除了这贴着地下空间的四面墙壁,什么都消失了。
还没有结束,“班主任”跌跌撞撞爬起来,想着要自卫,竖起武器的时候,安德用膝盖和手腕以极其暴力的方式将刀片撞开,如同钢铁铸就的刀本身。
可以听见一刀到底,刮过“班主任”手掌,又切开身后栅栏让人牙酸的声音。
“母亲”落地后则被一脚踹翻,呼啸的刀震逼得耳膜嗡嗡作痛。
她面向安德的眼睛时,嘴角流出鲜血。徒劳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撕掉了透明传输线,显露出原本涂着鸦黑甲油的指尖。
声带从沙哑恢复回了年轻女人的清音,真实的皮肤从撕开的一层层假面中剥离出来。
刀已经收起来了,取代而来的是一把顶着她脑门的脉冲手枪。
“你是谁?”安德问,顺手拽掉脖颈上被射进的一根金属信号针。
“别拿枪指着妈妈。”她有点生闷气。
8. 幽灵家族(八)
至此,所有场景都消失了。
那个手被划了一刀的男的,他脸色煞白,正躺在地上装死。
露天的狭窄栈桥上四仰八叉挤着三个人。第一教堂从中间裂开了,一大半都坍塌进了地下。
安德无比确定,地震是因为下面发生了什么。
幻觉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就在这几分钟内。一望通天的黑色边缘,是已经褪去的白潮。
安德发现许多人从海的边缘走进来。他们穿着相同的白色外套,其中有些人戴着护目镜,被黑夜包裹着就像黑色土壤里扎眼的无数白色菌丝。
遮天蔽日,头顶的直升机机群呼啸而过。
那个女人被枪顶在地上,强装着镇定继续跟安德交涉。
“你可以叫我魏玛。但是看你大脑空空,问了就能认真记住吗?”
“因为我大脑空空,所以你造不出有规律的幻境?”
安德看向地上,零落地散着几个组装复杂又破旧的扫描器和干扰器。看来刚刚这两个人就是躲在拐角里用它们入侵了她的意识。
安德玩过那么多游戏,当然知道一些“神经漫游者”、“心灵骇客”的设定。
他们既然出手了,就说明想从安德脑子里挖出什么情报。
这两个人大概是和那些穿着防护服的人一起进来的。
但是技术水平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他们走的民间黑技术流。
这两个人不是玩家,也不是文德尔港的原住民。他们正是在《往日之人》宣传片中会一闪而过的角色,赛博世界的技术黑客。
看见这些现代甚至未来社会的人们开始纷纷出现,安德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说纯属意外,你会相信吗?那张让你不要思考的纸,是我们扔的。”魏玛说,“我们刚上岛就不小心摸进了这座教堂,然后看见了地下的那些东西,如果不是捡到那张纸我们已经死了。后来你就出现了,我们就把纸又扔给了你。”
“还有一件事情,你的脑子要不就是有我解不了的屏障,要不就是被人洗过,”魏玛盯着安德,“你自己知道吗?”
游戏之外的世界里,人人都觉得烂在肚子里的话最安全,因为没有人是另一个人肚子里的蛔虫。
现在明显不是这样的。
只要人的意识无法加密,就意味着这个游戏里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秘密。
她当然没法读取一个现实世界玩家的意识。
安德装作不在意,没有管她说的那些,反而将地上那些堆在一起的工具拎起来。
一直装死的男人猛的坐起来,哎了一声,痛苦地看着被抓在安德手里的破铜烂铁。魏玛的脸上也闪过难以掩盖的肉疼表情。
“这些东西还能再用吗?”安德问。
魏玛先是呆滞了一下,然后皱眉。
“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很穷吗?你是黑户?”
黑户,顾名思义。
安德在想这个解释可行,让她的身份变得很合理。
没想到魏玛眼神冷下来。
“那你想达成的那个‘梦想’,是什么?”
在意识空间,魏玛装成她的“妈妈”诱导过这个问题,但是失败了。
安德面无表情,握枪的手很稳,可察觉地往魏玛眉心更加靠近。
她在意识里点出操作界面,再次查询附近频道,在线玩家依旧是零。
这个世界,也有人提出一个“梦想”的悬赏?
“我刚刚看到你的意识空间了,虽然只进入了表层。”
魏玛额头有冷汗,毫无疑问她充满了关于生存的直觉,明白这把摁在额头上的枪不是玩笑。
“你也是从‘天穹’来这里做悬赏的吗?”魏玛继续说下去,“但是你意识里的场景建筑,我都没有见过。你来自哪个区?”
游戏里的NPC不认识现实里的普通高中和新年,很正常。
安德知道“天穹”,赛博都市,人类绿洲,这代表《往日之人:黑匣》的世界观背景正式出场了。
但“悬赏”是什么?
大雪纷飞。
整片冰川形状不可辨认,直升机列成四条直线向中间逼近,垂下吊索。
安德看到了很多像刚刚魏玛脖子上那样的透明管道。
更多、更长,无穷无尽的长度,数以万计乃至上亿根。将这个冻土层中的村落缓缓环抱,在漫天大雪中反射出银白色的光泽。
“我只是个一无所知的黑户,我需要钱。”安德说。
魏玛一怔,似乎完全没想到对方如此坦诚:“那我们不冲突……就不如做个交易。”
“你杀了我没有意义,但是我可以给你钱。你的记忆有问题,我没有。你保住我,这样咱们都能活命。”
“我只是需要找一个人。”魏玛低声说。她的声音有明显的僵硬,她刻意地放慢语速,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沉稳有力。
“是真的,”这个时候,身后一直不怎么敢说话的那个男的接上话,“我们只是在找一个人。”
“我们干这一行已经五年了。混进‘意识执行专员’的队伍里,在那些高管或者首席科学家的记忆里找人,顺便刮点油水,比如金库位置之类的。”
什么乐观主义战士才会指望能从你俩身上捞钱。
安德这时才看了男的一眼。
和魏玛长得不像,但是小脸挺漂亮。
虽说两人都挺业余的,但是魏玛比他沉稳聪明一些。
跟他们待在一起,安德总是想起她那些公会里的菜鸡朋友,挺亲切的。
“我们蹭着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每次都是没问题的。只是这次阵势太大了,而且登岛之后他们目标明确,很快我们就和之前带我们进来的那个基层执法人员失联了。我们后来迷路了。”
魏玛没吱声,默认地梗着脖子。
【情报已更新——“意识执行专员制度”】
【意识执行专员制度的宗旨:预防心理疾病,维护社会稳定。
天穹世界联合执行局向您保证,我们关注每一位公民的身心健康。】
空心病。终于来了。
游戏系统难得干点人事,第一次主动给出情报,虽然有点像广告而非解释。
看来她接下来还是需要不停地开地图,然后从NPC嘴里套话。
这些执行专员离开“天穹”,是来文德尔港找一个空心病人?
只是这个人似乎没那么好找,所以才将文德尔港全部用透明细长的管道围起来。这得是什么心理变态,值得这么大动静远洋捕捞?
港口的人不知道天穹世界的存在,天穹世界却监视着这一大片冻土区。
冯老师心心念念外面的世界,正无情地向朝文德尔港敞开它极尽奢华的展柜。
“目标,是我吗?”安德想到“隐藏剧情”的事情,不得不多问一句。
“我顺手给你测过,”魏玛摇头,“你的PI等级只有0,比儿童还安全。”
【情报已更新——PI心理指数等级】
【根据脑波、情绪和行为数据,计算出的个体心理健康指数。与“空心病”无直接关系,但可以作为量化指标进行参考。
PI-0:健康状态,无需干预。
PI-1: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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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焦虑或抑郁,建议自我调节。
PI-2:中度心理问题,需要心理咨询或药物治疗。
PI-3:重度心理疾病,需强制干预或隔离。
PI-4:极端心理状态,需收容。】
安德看着浮动的透明面板上再次出现的更新情报,没有继续问下去。
魏玛这个时候苦笑一声:“连我精神这么稳定的人都是1等级,难以想象你的性格。”
下地道之前杀死了两个人,却迟迟不见有人追踪而来。
全港口的人沉浸在虔诚的睡眠之中,执行专员们穿行在黑夜里,似乎也没有叫醒他们的意思。
他们俩判断的是对的。
这些人今晚有大事要做。
放下那么多管道,下一步大约是要做魏玛刚刚做的工作。
只不过,更加专业,更加合规,范围更加……大。
“看来今晚要治的人,不会低于3等级了,或许是4等级。”
魏玛的脸被探照灯照亮了,从帽子里落出的几根樱粉色的长发,被直升机带起的风刮得飞扬起来,“我还没去过4等级的病人的意识里呢。”
“你现在就要去了。”安德把那些仪器提在手里。
魏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安德:“你疯子吗?我们没有那群专员的医用执照,也没有钱买正版‘铁幕’来防护,就凭着我做的这些传输和隔离设备,你就不怕被这个极端意识体污染吗?”
安德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铁幕”这个词,接着目光落在了躺在地上的小男生身上。
他马上吓得缩肩,有一种很强烈的不详预感。
“他们带来的直升机里,应该有专业的意识隧穿系统之类的,你们没有钱搞这些,”安德说,“如果我没想错,你应该是用他的脑神经完成神经桥接的?”
魏玛本来还想争辩什么,她皱着眉头:“你到这里应该比我们久,你觉得这个渔村里谁PI值最高?也就是,你觉得谁是那个神经病?”
“好问题。”安德说。
她是真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从这两天的观测来看,在文德尔港选出一个“集大病者”不亚于登天。
魏玛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们不知道是谁,所以没有对应的‘记忆锚点’,只能蹭着他们的线路……”
“和泉,你还行吗?”魏玛问了一句。
男孩犹豫着说:“那就……再来一次。”
“谢谢。”安德说。
魏玛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枪口离开了自己额头,然后响起一声。
男孩手脚瞬间瘫软地松开。
只剩眼睛还能动,他呆滞地望着钟塔漆黑的顶棚。
“别想着跑。”安德把仪器递给魏玛。
“把他手脚健全地扔在外面我不放心,我有点担心你骗我。”
魏玛咬着后槽牙,闷不作声,顶着越来越大的风摆弄她那套工具。
让它们的导体从塔楼上垂下去,掉落进那上亿数量正在工作的白色丝线中。
“和泉,定位,就定我们脚下的地方吧。”魏玛抽出另一端的传输线接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递另一根给安德。
两个人一左一右,躺在和泉的身边。
安德靠近了才看见和泉的领口敞开,身上连着错综复杂的线。那些线像一条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着他。
他的眼睛深处开始涌现白色的数据流。脸色像纸一般,嘴唇干裂,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很少有事候连安德都觉得寒酸。
她不禁想着,要不出去以后给他们俩赔一套安全点的新设备。
9. 幽灵家族(九)
安德睁开眼睛的时候,魏玛和她一起并肩躺在地牢里。
她们在意识空间里回到了这个地方。
【你们还好吗?能不能听见我?】
【我们的位置在文德尔港第一教堂主教的“工厂”。】
和泉的声音同时传进两个人的大脑里。
“没问题,你导航吧。”魏玛说。
“来听我讲解一下,一无所知的黑户大人。我进你的脑子,只到了表层,那就是你的意识体第一层,我们叫那里‘医院’,下一层是深层记忆,叫‘工厂’。”魏玛侧过脸看着安德,黑色的指甲按着太阳穴。
“一般处理精神问题,‘医院’就可以解决,很少的极大重刑犯、恐怖分子要深入‘工厂’。所以这次我们定点的地方是‘工厂’。”
安德点头,看到铁栅栏的门敞开着,没有锁。
于是挪着往那边靠,先把腿跨出去,接着手搭给魏玛,把她一起拽了出来。
她们走过甬道,循着楼梯往上走。安德判断了一下附近的状况,抬眼看着窗外乌黑的天空,也看见了对面的钟楼。
只不过它有些怪异,整个钟面是静止的。它响起一声摄人心魄的钟声,低沉而悲戚,像是葬礼上的丧钟。
脚步声响起,她们转过身来。
一群身披长袍的少年们走上楼梯,与她们擦肩而过,走向上方的殿堂。长袍随风轻摆,他们被笼罩在兜帽阴影下,就像徘徊在此的鬼魂。
“我们现在看到的可能是他的童年记忆,”魏玛看着一个个男孩从楼梯上走过,“第二层一般都是比较久远的记忆。”
安德没有说什么,直接跟了上去。
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并不剧烈,但是有种浸入脊骨的寒冷。很难不去注意到这里的气味,好像隐藏着无数腐烂物。
阶梯不断向上延伸,尽头是高耸的穹顶。那里没有点亮壁灯,走进去的男孩们逐渐被黑暗吞噬。
“他们好像一筐白菜,我们怎么才能知道哪个是主教小时候?”魏玛一边打量每个男孩的背影,一边自言自语。
“认出来的下一步是什么?”安德问,“杀了吗?”
魏玛顿了顿,稍作思索:“……也行。正常的操作是找出病变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这些‘记忆实体’里的‘本体’,然后进行治疗。如果你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话,可以按照你觉得省事的方法来。”
安德能理解魏玛这句话,毕竟在这个游戏里,大家都要保护PI值,守护自己的身心健康,所以会有人道主义的顾虑不足为奇。
但是她不介意。工会的人喜欢带着她,就是因为她足够暴力,下手足够快,如果可以推平就决不磨迹,像个专业雇佣兵。
魏玛决定先把人喊出来,于是对着前方无数的男孩呼唤了一声:“基里尔!”
他们依旧在麻木向前,安德又重复喊了几次。
人群如潮褪去之后,阶梯上留下了一个男孩。
一位年轻的学徒,袍子质地坚硬,领口高高竖起。他的头发梳得很整洁,面容年轻清秀,眉宇中尚有一丝稚嫩。
魏玛刚想问她怎么行动,就看见男孩回头的一瞬间,有个什么东西从眼前飞过去了。
是安德把一根拆下来的杆子甩了出去。
速度极快,像一道模糊的光影,正中那个那个男孩的脑门,发出一声闷响。
男孩面部一片血红,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去。他想要抓住什么但是失败了,身体在楼梯上翻滚,不停撞击在横杆上。
安德拉住魏玛侧身让开,看他重重摔在她们脚边,缩成一团,一动不动,逐渐变成粘稠状的黑泥,渗到地面下去。
【这……不是本体?】
和泉在频道里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句。
魏玛皱着眉,回想起地下冰块吃人的画面,不禁身后发冷:“变态的小时候就是小变态,估计这时候还不是变态巅峰。”
话音未落,就看见另一队人从她们身后走过。
这次年纪更大了些,算是青年。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沿着教堂的一侧前行。
安德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往前走,很快就闻到了燃烧物的气息。
长条木桌摆在宽阔的礼堂里,上面放着简单的食物。
有了上次的经验,年轻的主教很快就被认出来。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为其他人指引方向和讲解规矩。另外一个年纪小些的学徒走在他的一边。
年轻的主教双手比划着,讲述着某段经文。小学徒则是一直听他说话,重复地点头,看不清他的眼睛,如同一只被安排在此只需要点头的玩偶。
“这次我们可以先混进去,套点话出来,”魏玛说,“说不定能套出他开始吃人的记忆。”
万万没想到,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安德突然看向她。
“妈妈,你能再演一下那个吗?”安德问。
此言一出,魏玛不可置信地回望着清灰色的眼睛,平静而冰冷,透过去也看不见任何对方的内心世界。这句话反差很难想象出自这种人。
魏玛有点想笑:“看上去淡淡的,其实你是个很蔫坏的人对不对?”
安德不再理她,从脚边栏杆上又抄下一根就跟上去了。
魏玛看着安德的背影,想到之前被揍的事情,不禁神情有些幽怨。
这群人麻木地走向食物,能听见脚下传来空洞的回声。
就在此时,低沉的轰鸣声从天际降下,如同远古的战鼓。笼罩整个教堂的阴霾被撕裂,一道道蓝色的光从中直射而下。
频道里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保险箱的锁扣弹开一样清脆,接着整个空间的上方传来电子音。
【Ⅲ型:临摹,限制解除。】
【欢迎使用「心灵之镜」系统,天穹世界倾听您的心声。】
那是一柄巨大的蓝色天平,它的投影如神迹般出现在她们的头顶上。
天平的两端仿佛承载着世界的命运,庄严的清辉倾泻而下,照亮了整座建筑。
安德站在楼梯上,仰起头才能看清那巨大浮动的投影。
词条同时跳出。这回是她自己的系统。
【情报已更新——“Archetype原型”】
【结合神经语言的意识干涉能力体系。上传您的意识模型,解锁您的终身言灵。帮助您挖掘天赋所在,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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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您认识真实自我。欢迎使用「心灵之镜」系统,天穹世界倾听您的心声。】
Archetype。
出现在冯老师笔记本上的字母与眼前的词条重合,已经差不多可以拼凑的信息在此刻串联起来。
第一,游戏版图分为两个部分,除了文德尔港还有一个天穹世界。
第二,《往日之人》的战斗力系统体现在「原型」的使用上,目前已知蓝色天平这一流派。
第三,冯老师在岛上的研究,已经摸到了这套能力体系的边界。但知道这个单词的原因还待确定。
第四,主教可能是「原型」无意识的使用者,或许正是这种使用让天穹世界的人检测到了PI值的异常。此处与PI值的关联同样待确定。
看样子意识世界的主人无法感知到它的存在。
这些穿长袍的学徒依旧低着头机械向前,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察觉,队伍在蓝色的光辉中格外渺小。
“跟那些执行人员比起来,我也不是很装了,只有一点小装。”女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只不过蜕变成了沧桑的语调。
“装到了。这就是你的‘原型’吗?”安德先认可了对方的视觉效果,接着提出问题。
说是魏玛站在身边,不如说是一位“母亲”站在身边。
安德忍不住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厚重的外衣是用大小不同的兽皮拼凑而成,非常旧了,边角磨到发白,和其他文德尔港的原住民差不多。
她的睫毛沾着冰碴,冻得梆硬。
“说来惭愧,我顶多算个原型的‘感应者’,还没有晋升到原型的‘具现者’,所以【临摹】顶多算是一种‘能力’。”
魏玛说着伸出手,摸摸安德的下巴:“好了别说了,这本质上是一种心理暗示能力,别说这些让妈妈出戏的话了好吗?”
她的头发被一顶毛皮帽子遮住,露出缕樱色的头发垂在脸颊一侧。
安德看到魏玛的脸还是自己的,只不过换上了一套空间主人记忆里的衣服,模仿了记忆中这个人的状态。她大概理解“心理暗示”的意思了。
魏玛喊了一声基里尔。年轻主教的目光穿越所有人落到他的“母亲”身上。
阴影中晃荡着一双绿色瞳孔,他与年龄并不相符的严肃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他意识到母亲是来教堂看望他的,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来一趟,外面那么冷。
不怪叫做【临摹】。
魏玛眼睛微微眯起,神情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和不舍。一秒入戏,这种眼神可比电视里的当红小明星要震撼多了。
和泉作为旁观者先在频道里发出得意的动静,然后交代了一些技巧。
【安德姐姐,你跟着一起进去,我会把你默认成这个空间的背景。】
基里尔过来,从安德身边扶走了魏玛。
安德想起年轻的基里尔这时眼睛还没有浑浊,以及,他也是个绿眼睛。
这一个微妙错身走位后,安德像个杀手一样绕到后面。
频道里,和泉感受到了突然而至的低气压,硬是吓得没敢说话。
10. 幽灵家族(十)
他们走进来,炉火在角落里燃烧,但是产生的热量和光亮都很有限,无法驱散弥漫的寒冷。
基里尔扶着魏玛坐下,给她端来了一份食物,黑面包、腌鱼和冷掉的汤水。
他的脸苍白得透明,面皮贴在骨头,眼睛深凹进去,瘦得血肉殆尽。
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学徒,走进门就径直走向长木桌,坐下的时候长凳在地上拖出巨大的噪音。
他们拿起面包就往嘴里塞,咀嚼异常缓慢,但声音却很大。
他们吃完就开始喝汤,把汤勺放在碗里搅动,不停地落到碗底。喉咙因为吞咽上下蠕动。嘴唇开合,吧唧嘴的同时大声说话。在一般饭桌上,这样吃饭的人是会被抽的。
他们说出来的内容十分错乱,僵硬且重复,单个字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意思。
这些人吃完以后就再次哗啦一声拖动长凳,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就像宕机一样停留了片刻,转身重新走回长木桌,坐下来吃饭,吃完再往门口走。
场景太诡异了。魏玛坐在基里尔的旁边,如坐针毡。
安德走到餐台那里排队取了一份,拉开凳子,坐在这对“母子”的斜对面。
这群人走进来、坐下、进食、离开,端着餐盘来来回回,就像某种流水线。进食声、咀嚼声、汤勺和碗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人与人大声对话、长凳在地面划动。
【他是不是对声音有点敏感啊?】
和泉的声音从频道里传出来。
安德能感觉到基里尔的身体在不自觉地往魏玛那里靠。
他肩膀微微耸起,这是一种下意识保护脖子的动作。他浑身都在出汗,饭吃得很困难,似乎嗓子发干难以下咽。
这方面魏玛比所有人反应都要快很多,她更早察觉到了,已经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
安慰的动作轻柔而缓慢。她微微侧过脸,声音温柔:“你是不是在害怕?”
基里尔的身体猛地一颤,强忍着惊恐:“母亲,我……我害怕这些声音,它们让我……”
他在说话的同时,很多人开始更大声地摆弄餐具,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周围的咀嚼声淹没了。
“他是被人欺负了吗?”安德低着头小声问。
她拿着一根汤勺装样子,看着碗里颜色暗沉的不明液体。
餐盘里的面包被切成厚片,长着一层霉菌的斑点,甚至落满了灰尘。
每个人的盘子都差不多,只不过他们吃得很欢。
【有可能……但不是很像。姐姐你看,这意识空间里那么多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大概是他这段记忆在接收信息时就已经扭曲了。】
“我……不舒服。”基里尔脸色憔悴,声音沙哑。
话音刚落,附近有很多人像收到了什么指令一样,开始端着盘子向他们附近走来。
他们眼神空洞,以他们为中心围坐下来,咣当放下餐盘就开始狼吞虎咽。就连安德的身边也坐满了人,他们一边咀嚼一边盯着基里尔,汤撒得到处都是。
【我明白了……这个人应该是二型症状,如果他有原型能力,应该也是二型。】
不远处的魏玛也能听到和泉的推论。
她微微颔首,表示认同,用一个简单的手势示意和泉继续讲下去。
【安德姐姐,我来解释一下。他的症状为过度担忧和恐惧,对声音的过度敏感。按照《联合执行局防疫白皮书》登记的内容,属于“空心病二型”的症状。一、二、三、四只是编号,平行关系。】
【当然,没有能力也会有空心病。除去被感染的普通人,还有一种患病的可能,就是他是‘感应者’或者‘具现者’,在晋升原型能力的时候不慎出了问题。】
【所以我猜测了一下,这种二型症状,很可能会对应在二型能力者身上,也就是一般而言的情感功能系“坚壁之盾”。姐姐你也看到了,大姐使用的能力是三型,理性功能系“无间之秤”。如果她堕落了,只可能会产生三型的症状……当然大姐会永远平安健康。】
“‘空心病’正在吞噬人类的记忆与灵魂,而你,是被选中的‘原型感应者’。用语言唤醒潜意识深处的古老力量,我们防护、我们对抗、我们治愈。”
“但记住:每一次能力的晋升,都可能让你离精神污染更近一步……”
安德回忆起游戏介绍。
她看到自己面前的盘子,汤面开始漂浮出一层油脂,凝结成几个小气泡随即又破裂。腌鱼的眼睛凸起,盯着它看久了,会觉得那是一张人脸,正在张嘴呼吸。
安德挪开了视线,这碗汤实在太像学校后山那条臭水沟了。每到阴天返潮,就散发出危害人身心健康的味道。
“母亲,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所有的声音、气味都是那么大,为什么他们感觉不到?”基里尔深吸一口气。
诡异的进食声越来越大,其中有几个人不仅用眼睛恶狠狠地注视他,甚至咧开了嘴巴开始嘲笑他。
四周更加冰冷,空气变得粘稠起来,安德感觉自己在呼吸的不是气体而是某种胶状物。
“为什么只有我能感觉到?”基里尔猛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直都是这样?为什么都说我们是好的血脉,但是我却连正常地吃一顿饭都做不到?就因为我是一个绿眼睛吗?”
【绿眼睛是什么?】
“他们这里的……名门望族,都是绿色眼睛,姓斯特拉霍夫。他们比一般的村民要聪明,把持着岛上许多重要的工作。”安德避开了“救世主”的话题。
“但是现在能看出来了,物极必反,他们好像精神上更加的不稳定。”
和泉嗯了一声,然后将这些信息同步到了魏玛那里。
所有人同时感觉到了这座空间在震颤,四面墙壁都回荡着剧烈的心跳,如同一个扩音设备将这种声音放大了千万倍。
难以言喻的恐惧,安德发觉空气更加厚重,这些声音刺穿鼓膜,将心脏拖拽下沉。
“都怪你生了我!这种受了诅咒的家族就应该灭亡!”基里尔抬起头,发出了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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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头恶狠狠地瞪着魏玛,然后开始痛哭,眼中哗哗地往下流血。
魏玛回头朝安德看了一眼,脸色已经相当难看。
她额角的冷汗流下来,摇了摇头,表示算失败了。
安德站了起来,把旁边两个拼命砸嘴人的脸摁进了饭盆,她早就听得烦了。
接着她一步跨上了桌面。
没人看到她是怎么过来的,等到她的脸飞速出现在魏玛身后的时候,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安德的衣襟上。一把银色的叉子深深地斜插进基里尔的颅骨,准确地断了他的颈内动脉,然后一脚窝在他心口,把他踹翻在地。
“我其实知道的,你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
基里尔嘴里发出最后几声咕哝,泄了气的皮球那样干瘪下去,最后只剩了一对绿色的眼珠子沤在黑泥和血浆中。
安德捡起地上的眼珠擦了擦,就像捡起块橡皮。
然后她把这对眼睛揣进外套的兜里。
魏玛有点语塞。
这个家伙,你要说她是个好人,她冷漠得恐怖,分分钟在你面前插爆别人的脑袋。
但你要说她不是个好人,小东西还挺有礼貌的,知道插爆别人脑袋的时候要站在前面,把溅出来的血挡着。
【他说不是他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大姐从来不会读错记忆的。】
“还有一种可能性,”魏玛把帽子扯下来,头发乱乱的,“就是这个形象是他幻想出来存放在记忆里的。真实的那个母亲形象,他不愿意想,所以他自己知道这个形象是假的。”
“没关系,再等下一个吧。”安德说。
她不着急,虽然不清楚这两个人的经验到底是个什么程度,但是她已经差不多搞懂了这里面的规律。
表层区域中,会出现很多记忆主人的剪影。
他们中间会有一个是“本体”,也就是质变发生的那个时间点。
正常的手段应该是通过一些物理“锚点”作为辅助手段进行辨别。
但是这次情况特殊,他们两手空空地借用了别人的通道,只能有耐心地去守株待兔。
那些上楼的学徒们脚步声还踏在他们头顶上,四周喝汤的人依旧低头摆弄勺子。
乌泱泱的人群碰到门就回头重新吃饭,长长的取餐队伍结束了马上会重新排起,远远看过去跟条疯狂贪吃蛇似的。
耳边的海潮声越来越大。
安德看到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庞然大物,阴影遮蔽了大半个教堂。
她们走了出去,天在瞬间变黑。只见一艘大船搁浅在岸上。
第一教堂离海岸很近,居民区域在这个空间中不知所踪,只剩下海水围绕着教堂。
借着教堂里的灯光,能看见高大的船体深深陷入沙砾之中。
海浪拍打着有一种想将船推回海里的势头,但它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一阵沉默之后,和泉突然惊叫了一声。
【这不是咱们刚刚在地下撞见的那艘船吗?】
11. 幽灵家族(十一)
和泉的视角更加全面,能看到很多近处的细节。
船的下面还站着一个人,他穿着主教的衣袍,提着一盏防风的煤油灯,背影在庞大的阴影下格外渺小。
海风带来咸腥的气息,刮动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魏玛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是这个怪胎,跟幽灵似的阴魂不散。”
“毕竟他是记忆的主人,”安德说,“这片海域的声音有问题。”
听到安德的提醒,魏玛和泉安静下来,很快就发现这片海域的声音是一种叠加的状态。
很难发觉,但是两个声源之间有细微的时间差。
安德向后转身,魏玛也跟着转过来,沙砾上映出两条扭曲的影子。
魏玛突然想起了什么,头皮发麻地又转回去,发现身后也是两条长长的人影。
两个人站在教堂前方,身下是四个影子。
“两个记忆片段同时出现,”安德说,“我们刚好站在对称轴上了。”
以第一教堂的门为中线,两片大海反向奔流而去,仿若什么匍匐在此的巨兽展开它的双翼。
一边的船头高高昂起,提灯的人在它脚下如同鬼魅。另一边则空空荡荡,唯余海浪卷过。
安德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是怎么进的教堂地下室?”
魏玛缓慢皱起眉头:“……我们就是跟着队伍从一个岸口上来的,岸口很小海线也很低,应该不是这座岛的主港口。我们进来不久就走丢了。”
【是这样的,然后大姐和我就不小心掉进了什么入口。看样子是人为挖的洞口,我们还以为是什么陷阱。】
【我们在里面走了很久,看到了下面有光源,发现一群人在造船。我们趴在后面偷看了一会儿,就发现船在吃人啊!我还没见过这种能力,要不是大姐捂住我的嘴我就喊出来了,太变态了。还好捡到那个纸,提醒了我们……】
“然后我们就见到了你从另一边过来了,你倒是冷静,而且免疫力不错,”魏玛打断了和泉的话,“但是以防万一,我们还是把写了警告的纸扔给了你。”
“我从另一边来的?”安德重复。
魏玛嗯了一声,看到另一边空空如也的海岸:“所以,为什么这边没有那个怪胎?”
“因为他大概率在下面。”安德说着,用手指了指地下室的方向。
就在这时,所有人的眼前都在反复跳着一行红色的警告“Warning”。
剧烈的声音让魏玛捂住耳朵,她忍受着嘈杂的警告声和闪烁的红灯看向安德。
“他们的专业设备检测到了PI值浓度超过阈值,我们借他们的道所以也看到了。”魏玛说。
“能杀吗?”安德问。
“我怀疑不行,”魏玛的脸色很凝重,“核心区病变只有两个方法,第一,实体本人愿意治,第二,火力足够猛。如你所见,我是个……嗯,文职人员,和泉他……顶多算个挂件。”
“除了他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安德盯着主教的后背。
“还有‘记忆实体’。打过游戏里的量产小怪吗?”魏玛苦笑一声,“到时候你还没来得及一棍子扎进去,就会被涌出来的黑色小怪淹死。他们数量多得超出你想象,更何况这里的主人可是个超级怪胎,他们相应得会更强。”
系统告诉过安德,这是新手教学关。
所谓新手教学,也就是说学到的技巧和规则会沿用到今后的所有章节中。
“我知道了,”安德说,“我们分头行动。”
“你想怎么做?”魏玛挑眉。
“你知道危险,但掉到了洞里还敢往前走,”安德回看她的眼睛,语气平淡,“基里尔很值钱?他就是你志在必得的‘悬赏’?”
直觉过强,还总是手起刀落毫不犹豫。魏玛从来不怵和人对视,但有点害怕安德。
她一直认为自己还算了解人心,胆怯者可威逼,贪心者可利诱。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做人的思维模式,这也正是心灵能力多如繁星又能被“原型”归类的原因。
魏玛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没有感觉到什么心理活动,从对方的反问里也没有接收到任何攻击性。
她在想,对方除了杀人的时候,都很安静。她甚至会有点这家伙还没长大成人的错觉。
生平第一次,魏玛不知道怎么开口。
“既然你志在必得,我们就分工。”安德继续说,“你负责看好这个,我去下面,把另一个带上来。”
魏玛反应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让两个记忆碎片的本尊引到一起,让他们谈谈,接受治疗?”
“可以试试。”安德点头。
说完安德就转身要走,魏玛在身后拽了她一把。
“既然要合作,我得问你一声,”魏玛皱眉,“你的记忆有问题,还不是‘感应者’。一个人可以吗?不排除下面会有认知污染的最坏可能。”
“没事,你不要乱动,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那个……你的挂件负责实时给我汇报情况。”安德以为是安排得不够明白,站定分任务,说的时候还把和泉的名字给忘了。
看着对方进了教堂,魏玛只能无语站着。
.
安德顺着记忆中的原路向前移动,她通过甬道拉开地牢大门,确定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地道。
“你们当时的入口在哪里?”安德在频道里问。
和泉:【我在。姐姐你看看能不能找到教堂的后门,我印象中一上岸就看见了的,白色的一道很窄的门。那个洞很大,就在门的附近。】
魏玛:【……这个怪胎为什么一动不动,好像块石头。】
安德嗯了一声,看到了那扇窗户。
位置没有变,只是那一年刚好还没装铁框。
安德攒劲跃起,双手精准地抓住了窗框边缘,悄无声息地翻上了窗台。
这座建筑的样式复杂,越复杂弱点就越多。
安德迅速起身,摸索着每一处微小的裂缝和凸起,将一条腿勾进二楼露台的栏杆中,整个人翻身而上,动作轻盈如同落叶。
露台的栏杆上爬满积雪,绿色的光泽落在上面。
安德抬起头,看到了夜空中的极光。
极夜的时候是会有极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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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班上一个富二代告诉大家的。
富二代每年都会跟着家人世界各地旅游,网络全平台发照片,然后给全班同学带外国巧克力。如果有需要通关的游戏,就会单独给安德送一份整的。
富二代那次把某个印着极光图案的巧克力放在安德桌上,她转手挂在了二手平台,第一次知道巧克力也能卖到四百多。
安德看到了极光,跟那年巧克力包装纸上的一样好看。
她想了想,调出「备忘录」留了张照片。
接连着露台的是一扇窗户,安德走到旁边伸手一撑翻了进去。
屋里的墙壁几乎被高大的架子填满,摆满厚皮书,空着的地方挂着石雕。
这里就是第一教堂的藏书室了。
架子后面是道很原始的镜墙。光线非常昏暗,安德只能看见自己模糊地映在里面。
每一本书都又大又沉,表面经过简单的鞣制和硬化处理,能够抗住严寒潮湿。书脊都是用绳线加固过的,多是经文。其余就是岛史记载,以绘画为主,线条简洁,但可以看出是一些生活场景。
奇怪的是,安德觉得这里的装修虽然属于寒冷地区,但还是似乎不太符合文德尔港极端的气候。
安德翻书的手突然停住了,但是翻书声没有停。
那个镜子里的人还在翻书。
她往后一退,桌上的笔已经抄在了手里。
那个人捧着一本体积并不大的书,和这里的其他书并不一样。
就在安德屏住呼吸随时准备进攻的时候,一声熟悉的称呼传来。
“玛蒂尔德。”
镜子里的人变成了两个。
安德条件反射猛地回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什么人都没有。
窗外的极光在流动,只是一瞬间照射的变动,安德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镜子,而是一道粗砺的玻璃。
对面是一个平行的藏书室,原来大的对折空间里还镶嵌着一个小的对折空间。就是这道沙子、纯碱等原料烧制成的玻璃墙,划分了两个时间段。
既然她能看到对面,那就说明对面随时可能会发现她。
安德钻进桌底,看后来的那个人影慢慢靠近,穿着主教的衣袍。而他前面的那个听到声音就立刻拉开抽屉将书塞进去的女人,金发蓝瞳。
冯老师。
安德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书桌构造,以对称的位置去寻找,冯老师将手里的书塞进了左边第二格中。
离她很近,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安德想到了刻舟求剑的故事。
“你来我这里,是来偷‘原型’的手稿吗?”基里尔幽幽地问。
这个时空中的他更像一具干尸了,可以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在跳动。
和泉:【安德姐姐,你那边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我怎么听见了“原型”两个字?】
魏玛没有说话,直接发来了“共享”的申请,安德点了同意。
共享眼前的场景后,耳边一齐响起深呼吸声。
魏玛:【只能说……他不神经症谁神经症?我第一次见到在脑子里建三室一厅的。】
12. 幽灵家族(十二)
玻璃的那边,冯老师缓缓转过身,她很快就变得镇静。
“基里尔,你听着,我现在能……能看见了,我能理解你了!所以我绝对不会告诉村民发生了什么,那艘回来的船,我绝对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冯老师压低声音,脸色铁青地试图交涉。
“逃走的人都死在了海里,他们没有在十三年后寄回一条船,外面也没有其他世界。文德尔港就是最后的陆地,我们都能活下去。”
魏玛:【这岛上有一部分人曾经逃了出来,应该是成功地偷渡进了天穹里面。但是岛上的人们不知道天穹,所以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死了。结果很多年后,成功的人们开回来了一条先进的船。】
和泉:【那他们崩溃什么?】
安德静静地听着频道里两个NPC的交谈声。
魏玛:【和泉,如果你是个住在山洞里的原始人。你一直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洞,而你在洞中什么都不缺,是洞里最幸福的人。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跟你说,其实外面挺好的呀,咱们出来吧。洞里的都是虚假的,外面才是真实的世界。你会怎么办?】
和泉:【那我会往外走的吧,然后走到洞口的时候……会有点害怕。】
在洞中那个世界里,你出生,努力,获得了想要的一切。看着虚假的太阳和月亮,你不知道它们只是假的,只知道它们很美。
但是你走出了洞,面对从没见过的广阔天地,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真正的太阳,就被光芒刺瞎了双眼。
安德看过学校组织的一场电影,讲的是一个在船里度过一生的人,在船即将报废的时候,他也没有下船走向陆地,选择和船一起沉没。
“偷不走的。”基里尔自言自语。
他面无表情地拉开最上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画像。冯老师看见了这张画像,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就神情痛苦地别开了脸。
安德看着对面的位置,伸手慢慢摸上去,掰开她头顶的那个未上锁的抽屉。
这次她真的找到了东西。
一张满是洞的老旧纸张,上面画着一个家族。男女老少,他们都是黑色的头发,脸全部被铰了下来,只剩最中央穿着那件熟悉衣袍的金发男孩。
绿色的瞳孔如极光在静静流转。安德终于想起怎么形容他们的眼睛了。
这张纸的右下角应该留落款的地方没有什么“斯特拉霍夫”,而是写着“Egami”。
魏玛在频道里反复读了几遍,然后她突然问出口。
【……江上?】
.
安德穿过露台的另一边,趴在屋檐上看见了地下室的第二个入口。
从这个位置还可以看见魏玛远处的背影,她躲在教堂那扇正门后面,前面的基里尔和船依旧一动不动。
安德发现屋脊上有备用的软梯。
她很快就顺着软梯爬了下去,一头扎进黑黢黢的大坑中,在和泉的全景导航功能里朝着最核心的位置飞奔起来。
脚下的地面和现实中完全不同,潮湿黏腻。
安德闻到了铁锈的气息,这代表着她离要找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洞穴深处,泛出幽蓝光泽,宛若凝结着莹莹鬼火。
四周的墙壁覆盖着冰霜,浮现出了无数张脸,然后是他们的身体形状,就像长在墙里一样,可以看出生前的最后模样。
魏玛:【和我们之前看到的不一样,这是老怪胎想象出来的。在他记忆里,这里早就是人间地狱了。】
安德感觉到了有液体掉下来,擦过她的脸,贴着下颚流去。她没有伸手去摸,因为她能感觉出来这是血。
她把头抬起来,频道里传来和泉的尖叫。整个上方连成一片,塞满了大小不一的脸。
洞穴的中央,一艘大船静静停泊。
船边坐着一个衰老的怪物。他的头发如银丝般垂落,不断向外延长到甲板上。船体和他的头发相连,如同长出了神经。
他穿着安德在岛上第一次见到他时的衣服,这大概就是基里尔在记忆里的完全形态了。
老怪物的衣袍被冰霜覆盖,身体与这地方融为一体。
【十分钟后,上面见。】
安德在频道里发了一句文字,在魏玛一声哎中掐断了同步。
基里尔回头的时候,看见了洞穴的来者。
来者无声无息地穿过地狱,身影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孤单。
魏玛说过,【临摹】本质上是心理暗示能力。
安德目前还没有能力可用,但她想既然有人能在意识空间里进行扮演,就说明意识空间的可操作性大于现实。不论如何,这种思路值得尝试。
基里尔缓缓起身,伴随着身上冰霜开裂的声音。他的动作非常僵硬,有理由相信他的血肉已经被连接在船上的头发吸收殆尽
他弯下腰,双手合十,然后慢慢地匍匐下去,膝盖在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安德想起了那天满船的人,也是这么跪她的。
“……今晚是鲁厄,我第一次为您穿上长袍的时候也是鲁厄。”听上去渺远地像个鬼魂,回荡在他身后空旷的洞穴。
“袍子是母亲为我缝制的,她骄傲地为这件衣服熬坏了身体,就因为我那一年成了教会学校学习最好的小男孩。”
安德没有吱声,扮演一座安静的神像。
她能感觉到基里尔有很大的倾诉欲,恨不得他不仅能跟她上去,还能悲从中来、心绪起伏,把剧情全透了。
不知道那些专业人士现在排查到什么地方了,又能留给她多少时间单独行动。
安德回想着画像。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刻竟然有点放松下来,现在她有十分钟时间抽离出自己的破事,扮演另一个人。
基里尔依偎着身侧的大船:“玛蒂尔德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没有所谓命运这种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亲爱的主,我要走了……”
“你走不掉的。”安德打断了他。
基里尔猛地抬起头来,安德看到了他空白的眼球,正在汩汩向外涌出黑色的血,源源不断地渗进地面。
“你走不掉的,”安德冷漠地重复了一遍,“有人要替你走了。”
“谁?”他大惊失色。
“当然是我所拣选的,最心诚的仆人,基里尔.费奥多罗维奇.斯特拉霍夫。”安德说。这是她在藏书室找到的名字,和老阿列克谢完全相同的后缀。
“他正值青年,作为文德尔港最优秀的神职人员供奉于我,我决定给予他自由远去的权利。这权利我曾夺了,但为了他我愿意舍回来。”
“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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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基里尔.费奥多罗维奇.斯特拉霍夫。”他反驳道。
“你都老成这样了。”安德说。
“我当然会老!”基里尔崩溃地摊开枯柴般的手指,“我为您奉献了一生!”
安德用一种无情地目光扫视着他:“怎么证明?”
“我已经发了永愿,心中只有安德利亚斯。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座岛。就算我的族人全部逃跑了也无所谓,我不在意,我知道他们的下场一定是被海水吞噬。”基里尔想往安德的衣角靠近,但是被冗长的头发绊倒在地。
“我们居住在最后的乐园,世界之外没有世界。我接受他们的自取灭亡,我日日祷告他们的罪行获得原谅,在冰海深处得到真正的安宁。”
“我为了他们的错误一直心怀恐惧!十年前,玛蒂尔德来到了岛上,她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技术,岛上的日子越来越好了。我觉得安德利亚斯已经原谅了我们,并且给我们派来了神使。如果不是几年前,我在和玛蒂尔德的交谈中,得知了她竟然和我的族人是同一种想法!”基里尔痛哭流涕。
“因为艰苦,所以他们承受不了这份考验,因为承受不了反而去怀疑主的存在!所有人都会离开,既然这样,所有的背叛者都应该被冻死在最深的地狱中!”
“说得好听。”安德说,“但是你也要走了。”
“……后来有一条船出现在岸上,是十八年前的背叛者们驾驶回来的,还选择了鲁厄这天晚上。”
“原来外面真的有世界。”
这句话一出,看不见的地方,他空白眼球里的最后一丝燃烧的怒火也熄灭了。爱与恨都可以,最害怕的是什么都消失了。
他第一次见到神的时候还很小,提着小小的灯穿过教堂的长廊,暗自发下永愿。
现在他在哭泣,不知道是不是在哭这个他始终无法掌控和真正理解的世界。
基里尔坐在地上,安德看着他:“跟我走吧。”
“海的那边有一道墙,我带你去往那边的新世界。那个世界一座高塔巍巍矗立。安德利亚斯在上,你们最后都会去那里,”她说,“但是你要先向我证明一件事,证明你才是真的基里尔。”
安德指着上面:“我说了,今晚有人要代替你走,就在教堂的前面。”
说完,她抬脚就要走,直到感觉裤脚上有一只手。
“我……我可以证明,证明了我就可以走吗?”基里尔的许多头发被他这个动作挣断了。
安德转回身体,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当然,我不仅许你自由的权利,还要给你一件礼物。”
“礼物?”基里尔愣住了。
已经无数年,没有收到过礼物了。他低下头去看,仿佛一个儿童正在期待什么。
安德点头,将它们从口袋里掏出,轻轻在他面前打开手掌。
两颗翠绿的眼珠静静躺在她指间。
这双被洞穴吸干的眼睛,他年轻时的眼睛,和他的族人一样的眼睛,证明了他曾经是通过他的母亲来到的这个世界。
“跟我走吧。”安德收回那双眼睛。
基里尔跟随视线抬起头,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身影。
和洞穴里的这些脸的链接断开后他就失去视觉,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瞎子。他眼窝凹陷,只剩下两个漆黑的洞。
13. 幽灵家族(十三)
安德的信号再次出现在频道里的时候,和泉惊喜地和她打招呼。
魏玛:【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扔在上面就断联啊?】
安德:【对不起,我现在就上来。】
这一句道歉把魏玛的话全塞回去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虽然不怎么笑,但是认错态度足够好。
和泉:【姐姐,现在什么情况?】
安德:【我在你们后面。】
魏玛闻声转过了头,看见了安德和一只匍匐在地的白毛怪出现了。她意识到这就是地下室里的基里尔,侧身给行动艰难的他让位。
和泉:【安德姐姐,你怎么让他上来的?】
安德跳过那部分扮演内容,简单地概括:“把他们变成竞争关系,然后把这种竞争关系告诉他。”
“人的身体有基础的排异功能,如果他能自己治好自己,倒是省的执法人员进来大动干戈了。”魏玛低声自语,说着她左右不耐烦地望了一圈。
“可以这么理解。”安德说。
基里尔在她的目送下正向着海边的背影艰难行走。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既然这里亮红灯警告了,为什么到现在一个执法人员都没出现?”魏玛皱起眉头。
安德看向她:“他们一直这么慢吗?”
“当然不是,”魏玛说,“空心病发病周期不明,有的非常快。如果次次都拖到亮红灯了还不出现,很可能在现实世界造成危险。”
在魏玛的判断中,安德作为一个记忆受过伤的黑户,不知道意识执行的流程很正常。
毕竟天穹世界里注册的正规人员凤毛麟角,也不是人人都有她的黑科技能力。
“不该对这群官老爷们报太大期望的,”想到这里,魏玛又多说了一句,“说真的,他们早就该把税退给我们了。”
【情报已更新——“空心病”】
【虚无吞噬意义,暴力填补绝望。警惕精神黑洞,守护认知稳定,预防社会暴乱。
疾病并非不可治愈,早期发现与干预是关键。请勿忽视自身或他人的心理状态,共同守护天穹世界的意识安全。】
安德看到了系统里的提示,立刻点头表示她理解,并自己在心里简单地串联了一下关于意识执法的相关情报。
和泉提到过,PI值和病症之间没有必然关联,否则“空心病”会比现在好筛查很多。但数值突然飙升属于防治“空心病”的一个关键指标,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空心病”是当前世界观的第一难题,因此天穹世界的核心安全问题是意识安全,它的最高机构为此架构了“心灵之镜”系统,使用“原型”体系用于防治该问题。
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有这种先进系统太正常了。
《往日之人》毕竟是个赛博朋克游戏,即使现在被文德尔港的剧情带得有些原始风格。
让安德意外的是,那两个基里尔看到对方之后,预期的争夺没有发生。
他们都面容憔悴,头发被风刮得凌乱,颤颤巍巍向对方走过去。
连魏玛也怔住了,没有嘲讽什么。
她在想,都说自己和自己才是世界上最血脉相连的人。一个患了空心病的人,记忆中最亲近的或许只有自己。所以基里尔即使瞎了,也能看到自己,他现在只能看到自己了。
其中一个基里尔竟然变回了童年,正是那副小学徒的模样。
“你后来……”男孩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找到神了吗?”
“我和你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是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基里尔的声音很平静。
“从前有一群人,生来就被锁在黑暗的洞穴里。他们看着墙上的影子,以为那就是真实。后来有人挣脱锁链,看到了洞外的光。但是可笑的事情发生了,那个人最后……居然自己爬回了洞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穿着学徒衣袍的男孩摇了摇头。
“多简单的一个问题,阳光太刺眼了。”
“所以他选择回到黑暗中。继续给其他人讲述墙上的影子。”
望着两人间并不算长的距离,每一步却那么沉重,仿佛是踏在了岁月的废墟之上,隔着一道永远跨不过的天堑。
“这就是我的故事。”基里尔说。
这些年来,他站在最宏伟的布道台上,黑袍纤尘不染。愚昧的渔民们称他“主教”,将最隐秘的罪孽倒进他耳中。
文德尔港的钟声每天准时响起。
安德利亚斯的信徒们总是跪在他脚边哭泣,将他当作坚固的桥梁,当作圣洁的信使,却没人发现他的黑袍下的血迹。
“都结束了。”
基里尔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皱纹的手,这双手在杀人之前,参加过无数场弥撒,听过若干次临终忏悔,为无数人施洗、祝圣、送终。
“但我不后悔!”他突然提高声音,近乎咬牙切齿,“一点也不!”
“神圣的主,我恨死您了。”他垂下头。
“就是您害得我一辈子人不人,鬼不鬼,你害得我一生都得做您的仆人,却从不告诉我一生该怎么度过。”
“我十三岁就能背诵无数书籍,曾经认为应该穷尽一生找到世界的尽头,您一定在那里等我。后来我成为最年轻的主教,掌管整个教堂。可我如今那么大年纪了,还是不知道,我到底在侍奉什么?”
“您教我宽恕所有人的罪,却从不宽恕我的怀疑。”
“您让我聆听所有人的忏悔,却从不回答我的问题。”
他扯开领口,露出一块陈旧的伤口。
“从小我就知道,这双绿眼睛生来就是要侍奉神的。”
“所以我不交朋友,也不说话。孩子们把我当成怪物,用烙铁烫我,往我的经书上泼墨水,在我的午饭里放虫子。”
“后来我发现,只要躲进教堂就安全了。”
“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仰头看穹顶的壁画。您的蓝袍子,天使的金翅膀,还有您的眼睛,您的表情……”
他苍老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对面的男孩也微笑起来。
“躲在您的画像下面,我得到过庇护。”
“所以十八年前那个晚上,他们都走了,我也没有走。”
“我绝望,我愤怒,我不敢相信他们放弃了从小到大灌输给我的职责,为了可笑的自由放弃了文德尔港。”
“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我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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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拭圣器,整理经文,假装听不见脑中不停传来外面的声音。我告诉自己这是忠诚,不愿承认其实只是害怕。
“明明是我自己不要走的,明明是我不敢离开您,却一直不愿意承认……”
“当外面可能藏着另一个世界的真相时……我好害怕。”
他以为他早已看破一切。
直到他白发苍苍、罪恶滔天地回来,望着对面那个穿旧袍子的小男孩,依旧是心如刀绞。
“算了,这被诅咒的家族,这被诅咒的一生。此怨此恨,流向地狱。”
十来岁的自己正仰头看他,眼睛明亮,就像教堂彩窗漏下的光。
男孩的鞋子旧了,却擦洗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我甚至没有机会得到您亲自的审判,我恨您……但我要谢谢您。”
“谢谢您注视过我,谢谢您收留了小时候性格古怪的我,谢谢您最后真的来见了我一面。”
基里尔转向另一个方向,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那双眼睛。
“谢谢您,还愿意……还给我。”
他又想起他的母亲了,那个记忆里面目模糊的女人。
响起她的声音,她曾对他说,基里尔,你的眼睛是安德利亚斯的礼物,借由它们,你将一生与神、与我们站在一起,受到永世的庇佑。
那群十八年前离开文德尔港的族人们,他们漂浮在黑白相间的冰海之上,点亮眼睛里极光般的绿色。
幻想之中,他们正向他招手,作为家人欢迎他的归来。
“……人的心很容易生病的,因为它总是这样爱恨交加。”魏玛说。
老怪物正是朝着她们的方向,安德知道。
但她背对着一言不发,也没有回头。
“这说明现在空间出现了破绽。”魏玛压低声音。
“在空间没那么稳固的时候,层级之间可能会发生错位,记忆实体发生变动,是最危险也是最有机会的时候。”
【小心!】
和泉的声音和一声轰然巨响同时响起。
魏玛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强硬的力量摁了下来,顺势拖进了门扉后面。
是安德,她的杀戮直觉在意识空间里被放大了。
魏玛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蓄力,提着一把漆黑的长刀,出鞘划过前方,深深插进地面。
刚刚爆炸的是重型火炮的榴弹,这种武器产生的破片可以将人肢体分离。
魏玛看到安德在盯着远处,那个满头白发的基里尔被冲击力瞬间撕成两截,血红的喷泉向上方涌出。
另外一个基里尔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凄厉的惨叫,火炮声一发接着一发响起。
他的上半身被抛向空中,四肢胡乱挥舞,下半身则留在原地,血肉模糊。
附近的教堂建筑和船体都被瞬间点燃,炽热的气浪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过,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她们掀翻在地。
魏玛感觉到了龙卷风般的吸力,如果不是安德抓着,她就不是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和身体麻木那么简单了。
即使是第一时间安德就抓住了魏玛,魏玛也花了将近半分钟才反应过来。
安德感觉到身体在迅速下沉,惨烈的场景逐渐远去。
14. 守望者(一)
和泉浑身发软,麻醉劲还没过去,只能手脚并用地在碎石堆里爬,往安德和魏玛脚边挪。
“嚎什么丧呢。”魏玛撑起身子,脑壳疼得像被铁锤抡过,眼前直冒金星。
和泉的声音钻进耳朵,烦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抬手就照着他脑门来了一巴掌:“别吵了。”
是和泉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们两个拉出了意识空间。
安德躺着,她睁着眼睛仰望天空中的极光。和基里尔记忆里的一样,但比记忆中多出来的是直升机群,和银色的数据线。
“亏死了,就差一步,还是让官方给抢先拿下了。”魏玛心疼这次悬赏得要死。
“活着就好……要是大姐出事了,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活下去了。”和泉说。
安德拍拍膝盖上的尘土:“每次都是这么结束的吗?”
魏玛咬牙切齿着摇头。
“这就是执行专员的效率?”
“不……这次的效率高了很多。应该说,我偷渡过那么多次,这次出现的是我见过效率最高、也是最流氓的暴力团伙。”
安德记得魏玛说过消灭核心区域有两个方法,本人自愿,或者暴力推平。
她第一次就见到了后者,甚至都没有看清他们的身影,只有扑面而来热浪的余温似乎还在脸上。
这群人神兵天降,用着极其高调的武器,无差别扫射一切,将基里尔的意识空间捣得稀巴烂。
魏玛喃喃自语地皱起了眉头:“有点问题。效率高得反常……这次的人没有纪律,挺疯的。按照操作手册的规章里所说,秉持人道主义原则,暴力推平要很复杂的申请流程,很麻烦的,所以从来都不是首选。”
安德将她说的话静静地听进去,接着问:“基里尔是死了吗?”
“嗯,都结束了。实体炸成灰,现实中也就死了。一会儿我们可能会碰到他的尸体,也可能不会。”
魏玛指着空中的直升机,告诉安德那里面现在应该坐满了专员,他们正在清理意识战场。
安德点头跟她道谢,接着站起来。
第一教堂在她们进意识空间前就是废墟了,安德踩着碎砖头和积雪往下走去。
魏玛在身后叫了她一声:“你干什么去?”
“怎么了?”安德问。
“我们不是之前说了,要一起做悬赏的吗?”魏玛有点急了。
安德并不记得准确答应过她要合作,只是不知道魏玛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提起。
“你要我和你一起回天穹世界?”她问。
“……对啊。”魏玛被噎了回去。
安德并不在意地继续往下走:“好的,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
魏玛想直接跟上去的。但是她瞅了眼脚边还处在半麻状态下的和泉,他有点可怜,抓着她的衣角。
她朝着安德背影喊了一声“那你快点回来”,接着嫌弃地在他旁边坐下来,被迫陪同等待。
“再往我身上蹭眼泪,我就把你宰了。”魏玛说。
话是这么说,却也没真动手。魏玛只是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想着下一步怎么办。
她往旁边挪了一点,结果这蠢货又跟过来。
反复几次后终于放弃抵抗,任由他挨着袖口坐着。魏玛扶额闭上眼睛,像个被碰瓷的老太太。
.
安德一路从东往西跑。
到锡安教堂的时候,惠正在里面打扫卫生,看到安德就扔下扫把跑过来。
去地下室之前,她让惠在这里等她。
安德在这一瞬间,深刻地感受到这位修女的可靠。仿佛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能坚守岗位,完成使命。
“结束了,我回来烧掉这些壁画。”安德说。
基里尔的临终之言提醒了安德,她理解了《燃烧安德利亚斯的画像》的含义。
必须这么做。这些壁画上画满了她的脸。
从外来者的行为来看,他们对这座岛是充满进攻性的。
凭他们在基里尔脑子里狂轰滥炸的行事作风,就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神”的脸,否则她后面的剧情可能会很困难。
惠连连点头。
安德发现冯老师还趴在桌前,没有人来料理后事。
她在基里尔的记忆里目睹了太多片段,差点忘记这个世界里才过去一天。
惠将忏悔室的书柜依次打开,一股浓烈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存放的并不是书,而是满满当当干燥的易燃物。
干草、干树叶和松树枝,捆绑成了易于搬运和放置的束状。
干草层层叠叠地堆积着,从底层一直延伸到橱壁的高处,太多了,已经顶到了天花板。
草尖相互交错,枯黄与褐红上下贯穿,随着开合柜门的风势轻轻摆动。
“我懂,不可以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主的真容,”惠从里屋拖出一大桶白色的凝固物,“我们把……冯老师一起烧去吧。”
安德一看到这桶东西就知道该做什么。
某种动物的油脂,冯老师把它藏在这里就是等待着这一天。
能让火势更易蔓延到壁画上,也能加速燃烧,留给他们毁尸灭迹的时间不多了。
安德用梯子爬到上面用刷子刷,再下来帮惠把大大小小的干草捆子摆满教堂。
每一根柱子,每一面墙体,每一处屏风,每一个隔断,每一条楼廊,每一间藏书室。
安德和惠举着火把站在穹顶下面,飞快看了最后一眼开始烧。
干草和干树叶让火势很快就成型了,松树枝富含松脂,即使是在寒冷中也烧得旺盛。
久居极夜中的教堂,今日像是刮了一层火红的光般灼目起来,燃起焚天灭世的大火。
惠似乎不是一定要离开,她看着安德。
她已经完成了使命,下一步要取决于安德是否需要她。
安德在现实生活里的世界其实很小,交际圈子也不大。
她从小就性格冷淡,在公会里下副本也就是赚点吃饭钱,很少共情。
但此时此刻,安德知道自己不能丢下她。
她和这座城里的怪人们一样叫她“我的主”,这句话就好比她交付了信仰,然后就是安德的人。
好像有怪怪的责任在身。
安德将她的脑袋按住。
惠感觉到安德的胳膊把自己的夹的死死的,并抬起拿着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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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枪的手,克制地压抑自己的呼吸,瞄准钟楼顶端那根栏杆。
惠知道了安德打算带自己走。
于是立刻紧紧抓住安德腰上的绳子,毫不松手。
火焰侵蚀着壁画。
闪烁的火光中,原本明亮的金色被烧成了黑褐色。人像边缘处开始剥落,化作一片片带着火星的碎屑。
狂风在耳边肆虐,她们向着钟楼飞速掠去。
惠的修女衣摆被狂风高高卷起,在火光里像一朵小小的、用来祭奠的白花。
她们落在钟塔的外墙上。惠扒住夹缝,紧紧贴在石壁上,惊魂未定地喘息。
安德迅速将绳索枪收起来,握住惠的手,将她拉到身边站稳。
“末日审判终将到来,不得救赎者沉入硫磺火湖中永远灭亡。”惠依旧是习惯性地默默念着。
这次她的祷告谁也不能救了。
岛上的古老建筑、寂静街道,此刻都显得无比脆弱。火光映照在她脸上,她只能默默地承受,默默地见证。
“等直升机被引过来之后,我们可以从西边离开。”安德说。
惠的脸被烘得滚烫:“我也可以走吗?”
“你想走吗?”安德反问,“你上一次没有走。”
惠一愣,意识到对方应该清楚了一些往事。她低下头思索着什么,然后深深呼吸。
“我听老人们说起,说很多很多年前,江上一族来到岛上,逐渐和原住民斯特拉霍夫通婚融合,给他们带来了绿眼睛和神眷。然后十八年前,又一船人就这么走了。现在保持族内体貌特征的后代不剩什么人了,我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基里尔的血统更接近斯特拉霍夫,而你更接近江上氏族。”安德说。
惠点了点头:“到我们这一代的时候,最聪明的却是更接近斯特拉霍夫的基里尔。这很让人惊讶,那个时候很难见,因为血缘更接近江上一脉的人各方面都显示出了优势。”
“我猜想可能是基里尔母亲的原因吧。可惜我不太记得她了,但是我隐隐约约听人提起她的过人聪慧和疯狂,基里尔仅仅是遗传了她的一部分,就远超其他族人。”
“不过也给他带来了不幸,他早慧的同时也表现出了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一面,他不爱说话,敏感,焦躁,容易激动,早年间与人相处很困难。”
“我一直想问你,”安德说,“上次你说的,就是岛上女人远比男人少,尤其是年迈的女人。”
“是这样的,近些年已经好很多了。”惠继续点头,“原来这座岛上女人大部分都是江上一族,她们在十八年前一走而空,直到后来又养出新的一代人,才好些了。”
“他们走了之后,主教从不谈论起。正如您所见,现在有绿色眼睛的人基本都是斯特拉霍夫。”惠说。
“我早就没有父亲母亲了。所以十八年前,我没跟着船离开。”
“那艘船会开到哪里去呢?也许是去很远的地方吧,天空特别蓝,非常暖和。那里很美,有会开花的树,有不会结冰的海。”惠笑了。
“可我在这座教堂待了那么多年,一出生就是文德尔港。外面的世界很美很大,我却没有地方可以去呀。”
15. 守望者(二)
安德带着惠回到第一教堂时,看到了建筑二次坍塌的痕迹,花了几分钟才找到魏玛他们。
两个人躲在夹层板下,被碎石块埋住大半。
魏玛躺在和泉膝盖上紧闭双眼,和泉抱住她的头,整个身体护在她上面。安德喊了他一声,他立刻就抬起头来,但是身体丝毫不敢动。
魏玛不是晕过去了,她的脖颈上再次插满数据线。
和泉护着她,在直升机的风压下眼睛里流窜着乱码。他看上去要崩溃了,能看到安德走过来,但被精神压力压得无法开口。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安德本来以为魏玛已经放弃,没想到她还是折返回去了。
“人都死了,现在回去还能做什么?”安德问。
“……那群人一直还没出来,这说明他们仍然没有找到‘弹珠’。”
“什么‘弹珠’?”
“它就像病原体。记忆核心区域的‘本体’被毁灭后,就能找到这个黑色玻璃球,他们有专业收容设备。”
“所以你们想当着那么多人面偷走它。”
似乎和泉也知道这是很可笑的想法。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悬赏必须要这个弹珠才行,谁会想要这种东西?和感冒了非要擦过的纸巾有什么区别?”
和泉口不择言地乱打比方,指指他们俩脖颈上的插头。
“悬赏人为此还给了我们很多黑科技来改造工具,本来我们的设备肯定连不上官方机器。”
“就是你们在里面使用了能力却不会被监测到的技术吗?”安德问。
和泉老实地点点头:“还有进来文德尔港的渠道,也是他给的。”
太明显了,即使是和泉应该也能发觉出这就是个做出来的局。
安德只问了一句:“赏金真的很多?”
“不,”和泉摇头,“没有赏金。他开出来的,只有一条线索。”
惠蹲在两个人边上,替他们把身上的碎石掸去。
和泉一边跟她道谢,一边请她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他的胳膊已经完全僵直了。
“这是他的头像,”和泉说,“本来那晚大姐只是在论坛上找委托挣零花钱,没想到在同城二手交换的评论区发现了这个头像,他给一个智能马桶圈写了好评。她私信,对方什么都没说,只给她发了这个悬赏的私人链接,价格部分只有两个字‘真相’。”
安德想起之前魏玛说过她要找一个人:“和你们之前说过的找人有关?”
惠把纸条拿出来之后,立刻递给了安德。
她摊开揉皱的纸,只飞快地瞥了一眼,就冷冷地看向和泉,示意他把应该说的话吐干净。
“大姐的妈妈失踪了。失踪的那一天,她看见了纸条上的画。”
安德蹲下来,检查了一下和泉的脖子。
“你能把武器一起带进去吗?”安德问。
和泉意识到救命的机会来了,他拖着身体用尽全力点头:“可以!我知道怎么做,姐姐你……尽管用我。”
安德在魏玛身边躺下。惠还带着那把枪,她提着小心翼翼站起来,守在了三个人的前面。
安德闭眼前又看了一眼那张纸条。上面画着神秘悬赏人的头像,金光流溢的三重同心圆。
.
安德从地上爬起来,手掌上沾满透明液体。
并不粘腻,看上去像胶状,但是手指一捻就会化开,闻上去有一股酒精的味道。
安德飞快熟悉一下环境。
一个巨大的房间,铺着潮湿的地毯。
目及之处都贴着毫无区别的壁纸,陈旧地泛着黄色。
悬在头顶的荧光灯有些昏暗。
四周寂静,唯有灯管接触不良,发出滋滋的噪音。
魏玛就坐在她两步以外的一个角落里,垂着头,一动不动,樱色长发黏在肩膀上。
身上没有伤口,仿佛只是在睡觉补充体力。安德走到魏玛身边,拍拍她的脸。
她慢慢睁开眼睛,望见了一张倒挂下来的脸,像一只正在观察鱼是否还有生命体征的小猫。
魏玛嘴里念念有词:“……真完蛋,我是做梦了?还是安德也下来陪我一起完蛋了?”
“应该是后者吧。”安德回答她。
魏玛惊醒,抱住膝盖,一把用手指拨开额发:“你……你怎么也进这个人的‘婴儿房’了?”
安德看向她,没有回答。
“你现在知道第一层‘医院’和第二层‘工厂’了,这里是‘婴儿房’,也就是第三层。”魏玛在震惊之余没忘记先跟安德解释了一下。
“你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安德蹲下来,用手指抹过地毯,只摸到一堆水汪汪的纤维,别无他物。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怎么从意识空间出去吗?”魏玛问。
“由担任神经中转站的那个部分切断连接,不论是人还是机器。”安德回答。
“答对了,但是不够全面。”魏玛说,“第一,意识空间很危险,变数很大。第二,人不可全信任,就算是纯机器都有坏了的时候。所以还有一条路,是身处空间的人自己可把握的。”
安德看着魏玛,听她继续讲下去。
“那就是去第三层,在第三层正确的地方做一件危险的事情。也就是说,在‘婴儿房’吓自己一下,必须是真的吓到。”
安德很快理解了,她想到了一部暑假在家看的电影:“比如,从高处跳下去?”
人易在梦中坠楼场景里醒来,是因生理反应、心理压力等多种因素刺激大脑,激活了自我保护机制。同时进化本能、身体感知与潜意识同时产生了协同作用,促使做梦的人意识从危险梦境中抽离。
“很聪明,跳下去,或者冷不丁砍自己一刀什么的。”
魏玛很满意对方的反应速度,但是声音很快低下去:“不过你一定要记得只有第三层才可以。如果不小心在浅层做了这些事情,很可能会死的。”
“所以你去过第三层?”
“……不仅去过,还在里面停留了过长时间。那次设备坏了,没有人帮我断联,只能铤而走险,下到了第三层。我当时几乎用了半条命才出去。”
“你知道世界上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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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闻的味道是什么吗?是没有任何味道。同理,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是什么?是一片死寂。就像回到了这个世界最初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没有尽头的房间,没有人的身影,一切都是那么抽象和模糊。”
“时间久了,你就会怀疑自己的存在。我始终记得这种让人想吐的味道,这种绝望的安静,我甚至愿意多听几声灯泡接触不良的声音,或者死在一股酒精味的毛毯里。”
魏玛扯扯嘴角,举起手指向上:“这种情况,一般还伴随着失联。在第三层中,即使是最专业的执行员,都听不见中转站的声音。和泉现在也被屏蔽了。”
确实没有听见和泉的声音。
“问题是我们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婴儿房’!”魏玛说。
“再怎么说,都不会有专业人员错把位置定到第三层来的。他们有专业设备,接入和断开都不用靠人,应该更专业,怎么会用到第三层这种下下策?”
“所以你最后选择睡觉?”安德问。
魏玛嘴唇发白,精神看上去很不好:“对,实不相瞒,我做好了等死的准备。”
“就非要找死?”
安德确实一直没有听见和泉说话。这里只有断断续续的荧光灯噪音,听久了耳朵发麻。
魏玛怔住了,她突然直起身体,捂住了脑袋。
她的情绪起伏太大了,一会儿处在焦虑与急迫中,一会儿又处在绝望和痛苦中。如果说这些感情就像海浪,她的理智已经被淹没了大半。
为什么会这样呢?魏玛有些诧异。
如果说她的PI值一直处在健康的区间,那么一定有一瞬间是爆发性偏移的。
魏玛不是生性那么莽的人,一直都明白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从不争冒进的的蝇头小利。
她有些愣愣地回忆起进来之前,本来一直在小心地等安德回来,突然就盯着破旧的仪器鬼迷心窍了,看见插孔处旋转着一个小小的、诡异的黑洞。
她仿佛看见自己在某个傍晚迷失街头,抱着娃娃。
那天,四周飘着红色雾海,什么也看不清楚,雨滴打在街上大大小小的车窗上。楼宇间飞过了成群结队的鸟。
就是这样一轮黑色的月亮隐在高楼大厦后面,爬上天空而后渐渐分裂,重叠成三个。它们在流血,血向四面八方流散。
魏玛想要钻进来,回到那天。她受到了这个空间的引诱。
“你先站起来。”安德说。
“我没在跟你撒娇。我花了很多钱才治好这段记忆。现在虽然忘记了,但身体还有很强的应激反应,”魏玛把手放在自己腿上,“我现在特别恶心,腿也麻了。”
话是这么说,但能看出来她在努力尝试站立了。
安德一边往前走,想到魏玛所说的“治好”,应该就是黑诊所采取了类似手段,进入意识表层进行删除。
怪不得表层要叫“医院”。
这个世界里的人真的很依赖在所谓的“意识”上动手脚。精神上的不适就像算法出错,花钱删掉就好。
即使用不起正版的,也会想办法用盗版。这就是他们的生存逻辑。
16. 守望者(三)
安德摘下腰上的窗帘绳子,摆在脚下。
魏玛踉踉跄跄地跟过来,嘴上说着别走太快。
实在太安静了,又太空旷了。
天花板上贴着规律的黄色的墙纸。什么都没有,无数相同的房间。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是否又走回了原地。
安德确认了一下墙上的大小霉斑,有的地方被划出不规则的豁口,像是人手抓过的痕迹。
走了很久,那捆船上带下来的绳索,正躺在她们的前方。魏玛看看手腕上的计时器,差不多三个小时。
只不过这一次,有一张桌子出现了。
桌子非常普通,边缘处有些脱漆。有支圆珠笔横在桌面上,塑料笔杆老化裂开了。
“这群原始人还用圆珠笔?”魏玛吃惊。
桌腿与地面接触处积着薄灰,灰尘分布均匀。最底层的抽屉卡死,拉动时整个桌子跟着一挪,声音极其刺耳。
前方还是原来的走廊,左边和右边依旧一模一样。门框每隔十分钟的路程就出现一次,门板全部紧闭着。
地毯吸饱了酒精和水汽,每步抬脚时它的表面缓慢回弹,却在完全复原前凝固成新的凹陷,于是她们身后拖着一串脚印。
但是前面是什么都没有的,每次在前面重新看到绳索,它的附近都没有脚印。
魏玛说这里的味道给她一种恐惧,就像身体记忆。因为这里什么怪异味道都没有。只有一些酒精味偶尔散发开来,认真去闻就会消失。
要是这个时候能闻到一些明显的味道就好了。
不论是海水的咸腥,还是搁浅的某种尸体泡发的微生物气息,只要足够刺激就行。
耳朵长时间沉浸在单调重复的噪音里,快要聋了。
重新回到绳索这里。桌上多了一张写了字的纸。魏玛走到桌前拿起它,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今天下雨了。我怎么找不到你?为此我还去了海边。但是为什么它总是一望无际?】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我会很想你。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了,不过没关系。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难道我们被你抛弃了?】
安德发现这次桌子下面的灰尘不见了。最底层的抽屉可以拉开,生锈处已经用油涂抹过,这些都是人为清理的痕迹。
“还是基里尔?”
“不是,基里尔已经死了,我们在另一个人的意识里。”
“不止一个人?”安德停下。
“对……根据我经验,我们之前认错boss了。”魏玛苦涩一笑。
安德没接话。
“这意识体挺爱干净的,”魏玛看到安德开始检查灰尘,“你认识这里的人中间,有没有特别喜欢打扫卫生的?”
安德半跪在地上,想到了什么,掀起地毯的一角。
“吐这里。”她抬头看着魏玛。
魏玛紧张的时候喜欢吃东西,所以她一直在嚼一块薄荷味的口香糖。
“好吧,情势所迫。你出去以后别和别人说我不讲卫生。”
一块蓝色的口香糖被盖在地毯下。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安德一边走一边将她们路过的房间全部拧开把手,让它们呈现出不同的开合程度。
“魔鬼。”魏玛吐槽了一句。
“走快点。”安德说。
墙壁中出现了轻轻的呼吸声,无穷无尽的墙纸在规律起伏,如腹部随着呼吸而微弱鼓动。
荧光灯发出的噪音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变化,听上去就像有人在写字,笔尖发出刮擦黑板的吱吱声。
再次回到桌子前,边上放着铁桶。
桌上的纸换了。这次每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像是书写者在极度害怕中写下。
【我不想再打扫了,但是灰尘越来越多了。】
【能救救我吗?我不想死,不想装傻,也不想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恐惧的世界里继续挣扎。】
“这人在赶时间,所以卫生没有打扫完?”魏玛问。
门全关上了。地上还有浅浅的脚印,漫着反光的水渍,倒映着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荧光灯,像无数只苍白的眼睛。
安德点头,把那桶消毒水提起来,泼在地上。魏玛抄起桌上那瓶墨水就和安德更加快速地往前走。
一条深浅不一的墨水渍流淌在她们身后无尽的长廊。
墙壁上的霉斑越来越大,魏玛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身上痒起来。
门与门的间距在不断扩大,斑驳的漆块在往下掉,露出底下更陈旧的砖头,缝隙生长着黄色菌丝。
天花板的阴影收缩成一条直线,墙纸涨起大大小小的鼓包。
阴影流下来,挂在墙壁上,样子就像一个佝偻的人形,跟着她们往前移动,墙里发出敲击地面的脚步声。
魏玛发现周围温度在下降。
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只剩下躯壳在机械地、毫无意义地跟着安德在往前走。走了第几个小时了?不知道,她的计时器早就不转了。
“我今天出门才洗了澡的,”魏玛抓紧自己的手臂,“怎么会这么痒?”
手臂更痒了。
是无数只蚂蚁在皮肤上爬行的感觉。
魏玛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手指隔着衣服胡乱抓挠。可还是很痒,她只能从袖口伸进手指掐住皮肤。
她并不怕疼痛,只希望这种瘙痒能消失。
安德好像跟她距离越走越大了。
魏玛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一辈子悲伤的事情都涌上她的心,甚至愈发强烈。
她紧紧捏着墨水瓶子,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流出的黑色液体上,不要去胡思乱想。
然而那种痛苦的空虚感却像海水倒灌进了她的肺,让她吞咽都困难。
“我绝对是洗了澡的,”魏玛喃喃自语,“难道我没有洗吗?”
突然,魏玛感到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她猛地转身,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她的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害怕真有什么脏东西附着在她的身上。
这次桌子上的纸皱皱巴巴,只剩下了一句话。
【你是谁?】
安德知道魏玛走在后面,因为她偶尔会问安德能不能主动跟她说说话,说她有点幽闭恐惧症。所以听到她说话,就会回答她一句。
但安德反应过来,魏玛已经很久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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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说话了。
此时,天花板上方传来低沉的哀哀哭泣声。
魏玛出现了幻觉。
她想象着肥皂的泡沫在皮肤上堆积,形成一层厚厚的白色。于是用尽全力清洗着,恨不得蜕去那层皮。
可那些看不见的污秽是无法被洗掉的。无论她怎么努力,那种痒意始终如影随形,还在一层层往下渗透,融入了她的血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安德看见魏玛还站在那道走廊里。
弓着腰,眼神迷茫。
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安德觉得魏玛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只见她胳膊上流着血,手指僵直着哆嗦,右手无名指的指甲劈得只剩下一截秃秃的残根。好像还沉浸在幻想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搓洗的动作。
她冷不丁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迷茫,声音微弱:“安德,你……你难道不痒吗?”
安德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她继续追问:“真的没有吗?”
安德脑海里重复了一下魏玛的问题。
痒。
痒吗?
难道不痒吗?
安德感觉到了手臂上有了异样。
那是一种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痒,但在这个压抑的氛围中,它却显得异常清晰。
魏玛看上去痛苦地快哭了,怪不得她害怕“婴儿房”。安德拍拍她的脸,没有反应。
“对,我也很痒。”安德说。
“真的?”魏玛眼睛睁大。
“真的。”安德伸出胳膊,装模作样地抓抓。
魏玛眼神呆呆的,脸上安心的表情让人感到一种诡异的宁静。仿佛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共享痛苦的对象,一个同样被折磨的灵魂。
她的表情不再那么紧张。精神稍许恢复到了平静中,不再那么疯狂地抓挠自己。
“我会陪你找一个洗澡的地方,”安德说,“听到水声了吗?那就是澡堂。”
天花板啪嗒啪嗒往下漏水,但是魏玛辨别不出来,只顾着点头。
这次出去要是再去黑诊所“治”一次心理阴影,不会就傻了吧。安德有点可怜她了,即使对方一直藏着小心思。
“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吗?”安德说。
魏玛又疲惫又充满希望地问:“什么?”
“没有和泉,你也能导航的吧?”安德面无表情地看着魏玛,“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就全都跟我说实话。不要再打算独吞什么了,你一个人搞不定的。”
魏玛不吭声了。
“要是真的不会导航,就只能麻烦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死了。”安德说。
“得找个破绽,现在的房间太结实了,”魏玛终于开口,“我扎不透。”
安德还想再问点什么,却发现对方肩膀一抽一抽地动。
“我还想要个痒痒挠。”魏玛哭出来。
安德想起之前隔壁班有个男生,在老家菌子吃多了也是这样。他哥们为此发了好几条朋友圈嘲笑他。
拎着魏玛的领子,安德抽出结实的绳索,三花两绕将她用消防结扣在自己背上。
“我会折磨这个人的。你等破绽。”安德说。
17. 守望者(四)
地毯的一角被猛地提起,透明液体顺着滴落,发出“滴答”声。
提地毯的人用力一拽,地毯被翻转过来。
安德提着地毯一路向前拖去,水渍在地板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成功与某种对洁净的追求形成鲜明对比。
在拖动的过程中,随着翻卷起来的部分越来越多,液体逐渐变得浑浊起来。
这些液体似乎已经在这片地毯下隐藏了许久,它们从地毯的缝隙中缓缓渗出。
它们变成令人不安的深褐色,夹杂着流动的黑色斑点,像是腐烂的泥土。
地毯越来越重了。
浑浊黏腻的液体在地毯的纤维间缓缓流淌,这种流动格外缓慢。每一滴都在抗拒,安德只能加大拖拽的力度,她感觉自己在掀开某种生物的头皮。
液体的表面还漂浮着一些细小的杂质。魏玛趴在安德肩膀上,感觉那些灰尘在扭动,甚至可以攀缘着视线迅速爬进眼珠。
她的眼睛也开始发痒了。
地毯下面蠕动着,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我有感觉,这里的信号屏蔽能力在变得衰弱。”魏玛小声说。
安德拖拽着地毯嗯了一声。
“还有点时间,”安德说,“你没事做的话,给我讲讲你常去的澡堂吧。”
魏玛不理解,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去问原因了。于是回想某个无所事事的傍晚,她结束了繁杂的工作,走进熟悉的建筑。
静谧的洗浴空间,温热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木香。
池水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新鲜的樱花瓣。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吸、在放松,痒意在温暖的水流中一点点消散。
注意力转移了,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这个场景强行召回。
安德再次站在桌子前面。
正对着她们俩的那块霉斑变得硕大,那是一只眼睛的形状。
眼珠微微凸起,瞳孔紧紧收缩,在极度恐惧中凝视着什么。它控诉着正经历的某种极度痛苦,却又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我不知道正经应该怎么治,我只知道一种暴露疗法,而且还不太合规,”安德盯着那只眼睛,“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没轻没重的,就抓紧放我们出去。”
桌上的纸还是原来那张,只是底部又重复写了一遍问题。
【你是谁?】
魏玛沉浸在幻想中了,一动不动低着头微笑。
安德拿起一边的笔,笔杆上有手汗。时间太久,凝固成了一层黏腻透明的胶膜。
【我是安德】
安德看着这几个字,想了想,然后继续写了下去。
【我是安德利亚斯】
这里不会有人不喜欢这个名字,至少这是一个人人见到都会应激的名字。
安德写完之后,提着毯子继续她的暴行。
整条走廊的地毯都被拖着往前,令人窒息的气味终于散发出来。那是一种混合了霉变、腐臭和潮湿的复杂味道,让人联想到垃圾堆或者久未清理的下水道。
这回,房间的主人什么都没有再打扫了。
这只霉斑眼睛的周围墙面,有一圈圈扭曲的豁口,像是被高温烧灼过,又像是被某种未知的液体腐蚀过。
这些痕迹围绕着眼睛,是它痛苦的延伸。它在痛哭。
这次摆在桌子上的不再是一张便签式的纸条了,而是一份手稿。字迹非常工整,似乎有人坐在这里认真写完了它。
【我要讲述关于我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说了谎。】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告诉别人,他们走的时候没有通知我。我无父无母,又内向古怪,抛下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事情。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骗了所有人。
那天夜里,我怕他们找到我,只能躲在了柜子里,直到他们的船开得远了,我才一个人回到岸上。那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场景,他们离开岛的夜晚,我刚满二十岁。
我必须留下,这是母亲交给我的最后一件事。
我对她的记忆相当少了,只记得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带我去教堂,告诉我,我们的灵魂都是漂浮在冰海上,安德利亚斯有朝一日会回来拯救这个世界。江上一族会陪伴着永恒的主,职责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交到最好的每个后代手里。在那之前,她会一直守望着这座岛。她说她死后,我将是文德尔港的下一个守望者,而愚蠢的金发基里尔不堪重任。
但是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我突然想起我从小时候就把你当作朋友。尽管人人说您是我们的主。但是小孩子总是需要玩伴,而我住在教堂里,没有玩伴。从七岁第一次跟随父母到教堂听祷告的时候,我就开始偷偷和壁画上的您讲话了。小孩子总是话很多,您是我童年幻想的朋友。
我遵循主教的嘱托,日日勤劳地清扫礼拜堂,等你来玩。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僭越,我心里暂存的这一份期望,希望您能来,我会每天洒扫。】
【第二件事,是我仍然记得见到玛蒂尔德的那天。】
【她是岛外来的人,老阿列克谢先生出海捡到了她。她被安排在教堂二层的客房,我被派去照顾她。自从族人们离开后,每天只有祷告、忏悔与布道的教堂工作需要我来做。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话了,玛蒂尔德却喜欢和我说话。
我记事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在未知的探索中沉浸得如此之深。她孜孜不倦地改造着很多东西,让我们生活得更好了。即使她很想家,但仍然沉浸在学习和写作之中,不厌其烦地带领我阅读。对于在岛上出生的我来说,那是一种关于“可能性”的教育。她听不见信众们的悲泣,也看不见穹顶壁画有些泛黄。她的眼睛看的太远了,远到未知的彼岸。
我和她说起年幼时就在老主教的教导下学习。我说我如今依然坚信,只要守住这座岛,我就能等待到我的主!我谈起数年承受的各种痛苦,各种为了磨砺自我的惊人努力,是因为我选择一切致使我通向神的小径。说完后我却害臊了,我的故事远远不如玛蒂尔德讲的有意思,甚至有些苍白和无聊。
但她听我谈起教堂的故事,反而兴趣盎然。她说她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对于一个永恒的神来说,我那么多年保持着至高的美好愿景,已经足够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孤独的命运被远远抛到身后,远到我想不起来。】
【第三件事,是我小时候就可以看到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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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幽灵?我不知道这个词是否合适。或许我应该说,人类心灵最深处的幽灵——“原型”。
这几十年,我在锡安颂恩教堂,听过了太多人的愁苦与希望,忏悔与祈祷。我记得他们说下的无数话语,而这些祈祷里藏着文德尔所有灵魂。我守护着它们,就像浇灌着植物,等待着长成粮食。
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很迟了,这个岛上出现了“原型”。而它们来自我最重要的两个人,基里尔主教和冯老师,我亲爱的玛蒂尔德。他们不熟悉这种能力,控制不了它们,所以他们的灵魂生了病。
我不想让她继续去和“原型”打交道,这在我理解中是致命的。母亲说,灵魂是人的“禁区”,不应该随便踏足。从小时候我就常常坐在岸上,凝视着远处,望着海的那一边,头顶上正对冰原萧瑟的星空。人们无意识的灵魂对我来说就像这点点星空。但是生病的灵魂不是这样的,它们漆黑、血红,流着痛苦的眼泪。
我在她睡着后,走进她的房间,满头冷汗地模糊字迹,用左手在她记录灵魂实验的本子上写下警告。我写:不要思考!不要思考!不要思考!不要去回忆它的形状,不要去怀疑它是真的,不要去猜测它是什么。它会发现。
如果不是玛蒂尔德陪我说话,我都忘记了我也会开心。作为江上一族留下的观测者,我干涉了。我为了人生中这么一点小小的温暖,做出了一生中唯一一次违抗。
可后来冯老师说她做错了事情,不愿意见我,基里尔则在偷偷地复仇。我失败了。我不再具有那种含着信心的表达,我完全扮演着一种压抑、虚伪与无意义。我不想再出门去,我觉得我的房间有许多灰尘需要清扫。
有时候我在想,安德利亚斯,您要怎么救世呢?是像我小时候偷偷哭泣的时候,站立在光辉灿烂的穹顶上温柔地俯视我那样吗?母亲说这份能够看到灵魂的能力,是您的礼物。因为这份偏爱,我愿意等您到最后,再亲自向您告罪。】
原来这里叫锡安颂恩教堂,安德沉默地拿着手稿。
她伪装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情不自禁地暴露了漏洞。安德在想,可能在一张安德利亚斯的脸面前,她是开心的吧。
原来她从来就不是生来老实木讷,也不是生来就一丝不苟地爱干净。只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习惯了走在队伍最后。
像个站在树荫下的牧羊人,数着前面的小羊,确保没有掉队,没有落单。
她暗中看护着基里尔,如同养着一只领头羊。
那种贯穿一生的身份伪装,那些宏大的责任,那些沉重的担当,落在她身上时,她还是个小孩呢。
刚刚经历了基里尔发疯,她对待命运的冷静让安德难以理解。只有在意识空间第三层,安德才知道她在心里偷偷地哭泣。
安德才刚刚问过她要不要一起过新的生活,这么快就成了威胁到生命的敌人。
一起生活这句话很慎重,却还是太轻。
荧光灯的噪音越来越大,有一种信号接触不良的动静混杂在里面。
忽大忽小,断断续续,是壁垒在溃散的表示。和泉的声音穿透层板,重新回到她们的身边。
【魏玛大姐!安德姐姐!那个修女……修女跑了!】
18. 守望者(五)
终于传进来了第一句话。
和泉的声音穿透天花板,被意识传输线的电流扭曲得磕磕巴巴。
【她本来好好的,还在陪我说话。然后望着天上那些越来越近的直升机,就和我道了别,说是来不及了。】
【我看见她往西边去了,直升机太吵,我一直喊她,但是她都听不见了。】
“知道了,我正在她的第三层。”
安德手掌放在毡毛包上,打断了他的话。
随着和泉的声音传输进来,整个世界就像是瞬间关闭了降噪模式一样。
楼上传来不间断的巨大碰撞声,伴随着各式各样大型武器划过地面的刺耳声。
大军压境,重型战车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威严,掀起整个空间的地动山摇。
【什么?你们在婴儿房?】
“已经稳定了,”安德不是很想跟他解释太多,她更在意楼上的动静,“为什么这些人还不撤出去?”
【我也不知道,按照道理,婴儿房都能稳定下来的话,工厂和医院就更不会有异常了。】
“我感觉这里不太对,”安德轻声说,“上层怎么走?”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安德袖口滑出一柄漆黑的短柄军刀,猛地投掷向身后,贯穿了黑影的一部分,它发出尖锐的哀嚎声,然后扭曲着落在地上。
投掷的动作完成后,安德一步向前右手将修长的长刀拔-出来,挥开刀鞘。左手抓住魏玛如同老鹰提着麻雀,将她甩向自己的身后,对着前方横过刀。
身体比外面更加轻盈,只是有个致命的问题。动作和思路之间有延迟,大概率是因为和她共用意识系统的人是打架的门外汉。
天花板上流淌下黑色粘稠液体。流下来就形成生物,在四周歪歪扭扭地爬着。
它们源源不断从屋顶和墙角爬出来,本来还能将就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因为拥挤就只能一层压着一层。
蛆虫一样的形状,喉咙里咕噜咕噜地,食道因为饥饿而不停地蠕动。
“这些都是‘认知污染物’,也就是变异的‘记忆实体’,构造和人基本一样。”魏玛被摔醒了,立刻捂住下半张脸,这股刺鼻的恶心味道可以穿透一切直抵肺腑。
“这是意识病毒,前两层一定是出事了。”
安德蹬地起势,从腰间抽出两把军刀,粗糙锋利的刀尖反射出寒光:“我从刚进来就想问,我枪呢?”
我枪呢?我那么漂亮的一堆枪?
安德侧身跃起,踩在扑上来的一只黑色影子的肩膀上,伸出右腿勾住它的脖子,将刀从后心处贯穿进去。
她大概能猜出来了,她现在整个形象都是通过和泉的脑子,在意识体里重塑的。
但是这个小男孩比较业余,看来很少携带武力人员。
所以即使和他说了要带武器进来,但还是对她携带了多少武器并不敏感。
【对不起,我又丢三落四的了。】
“军刀的重量也不对,你能重新想一下吗?”安德感觉手里的刀被塑造成了两把刮痧用的玩具,“给刀面能加点血槽,能放血的话,我还能再快点。”
“我来。”
魏玛的瞳孔深处出现了和泉相同的数据流。
身边完全没有微型计算机的情况下,她只能依靠自己在心里默算。
她权衡着需要重量的打击力和稳定性,需要轻便的攻击速度和使用消耗,然后把生成的平衡点传输回和泉的脑子里。
安德第一个念头是魏玛如果在现实里跟她一个高中,说不定有能力考个好大学。
再次使用的时候,安德一挥就知道这是精良的军刀。
虽然没有任何装饰,但是血槽设计非常完美,边缘闪烁着初雪般的光泽。
安德熟练而面无表情地拧转刀柄,一气呵成弹跳起身,膝盖将其中一只的头颅在地上顶到碎裂,翻滚起身,挥去血槽里的血迹。
另一只手将深深插在地上的长刀拔起,顺势割断另一只的头颅,然后在魏玛身前蹲下来。
“安德,和泉看到破绽了。”魏玛低声提醒,眼瞳深处数据的流速在加快。她重新艰难地爬到安德的后背上,身体呈现出一种神经过载的僵直。
光线沿着某种规律的方向汇聚,透明的网格覆盖以穿透的势头奔涌而来。无形的手在空间中拉起一张网,这张网由无数平行和垂直的线条构成,将整个空间切割成一个个规则的几何单元。
眼前的景象被迅速重新绘制与组建,一切都变得清晰而有序。所有的障碍物和转角都被清晰地标记出来。
这种透视并非瞬间完成,而是逐渐展开的过程。能看见光线在空气中流动。
房间正在破绽中被解构,整个世界都在被重新定义。所有的墙壁、通道和转角被简化为线条,投影在巨大的玻璃幕布上。
安德背着魏玛飞快向前,如同在二维世界中穿梭。
脚下不停有黑色的液体漫上来,只要越过魏玛的身体安德就立刻回身斩断,两只手上长短不一的军刀一近一远,将它们的喉咙、神经中枢和心脏搅成碎肉。
她们都看到了那条类似消防通道的透视形状,从天而降在这些无比相似的房间和走廊中,恰似一根横穿的坚硬钢钉。
“这就是执行专员临时搭建的‘隧穿通道’,方便在层级之间转移,不过我们一般叫这个‘老鼠洞’,只有他们才有这个打洞的专利技术。”魏玛说。
【他们在上面。】
【一会儿在进老鼠洞的时候,你们会在拐角的地方发现一些枪。】
和泉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需要我来想吗?”安德问。
“不是,不是要你想。是一些你常用的枪,它们就在那里。”魏玛果断地纠正,就像是在描述一件已成定局的事情。
楼梯间如同一条旋转的光带,在解析下延伸着线条。
“一些我擅长的枪,就在老鼠洞的拐角。”安德说。
陈列在她们面前的是黑洞洞的枪口。
码得整整齐齐的步枪HK-416、有限距离能达到2400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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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M200、冲锋枪MP7等,以及配套的5.56×45mm口径的NATO、10.36mm口径的408TheyTac、4.6×30mm的MP7专用,还有DE的9.1mm口径子弹。
在拐角处,整整码了三个台阶。
这些都是安德上个单子,一个偏古早的射击类游戏里的。
单子来自一个喜欢各种成就和头衔的有钱人,安德给他打了整整一个寒假的活动,打得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掏枪。
除此之外,还有个显眼的木制品。
一根痒痒挠。
安德从台阶上拿起一把银色M1911,熟练地装消音器上弹夹,将一把蝎式冲锋枪插在腰带上,然后把痒痒挠扔到魏玛手里。
“你干嘛?”魏玛震惊。
“别介意,我做个实验。”安德并没有跟她开玩笑的意思。
这里是意识组成的空间。不是先存在而后相信,而是相信的瞬间,它的开始与结尾就绑定了,存在同时产生。
不是安德的技能。如果说这是和泉的公式,她只是代了数字。
但是显然这个技能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发挥。
否则不要说是婴儿房,这空间里就没有能困住魏玛和泉的地方,他们俩直接可以在别人的脑子里建个梦幻豪宅了。
安德带着魏玛往楼上跑。
有了枪以后,除了近距离用白刃将它们的身体撕裂,远距离的就举起枪,用弹头把它们的身体打穿。
打空的手枪就在它们凑近的一瞬间当作砖头捶进头颅里,再反身一脚踹下楼梯。
魏玛如果不是被幻觉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她是真的想直起腰杆给安德鼓掌。
她平时带着各路小弟出门营生,但从没见过那么能打的专业人员。
和泉很久没有说话了。想要同步链接上安德的动作,他大概是满头大汗,脑袋像针扎一样疼痛。
这时候魏玛才意识到,这不是安德的全力。在和泉的拖累下,她现在顶多算个高Ping战士。
如果安德能听到魏玛的心理活动,就会告诉她。这很正常,她在公会里就是靠这玩意吃饭的。
别说是顶着超高网络延迟进行游戏,就算老板是个小学生,甩给她一条小天才电话手表,她也得拿起手表蹲在地上二话不说就大开杀戒。
“什么声音?”安德警觉地抬起头。
魏玛闻声听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表层要到了。”
和泉跟她解释说,和模糊、压抑、不可名状的婴儿房比较起来,表层是意识体最直观和丰富的一部分。基里尔的脑子里也是这样的。最新的记忆,最新的情绪,最新的思想,都在这一层。
所有人,连带着信号传输端的另一头的和泉都听见了那种震撼的声音。
是水声。
波涛汹涌,天花板上仿佛有无数浪花奔涌而来,又呼啸而去。
它们翻卷着互相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次又一次地捶打着她们头顶的天花板。
顶楼是大海?
19. 守望者(六)
血腥的味道弥漫在洞里。
那些刚刚还在地上扭动的怪物突然不再向她们挤眉弄眼,不知道是哪一只先爆发了一声凄惨的尖叫。
它们纷纷转过头,爆发出极大的恐惧。它们在溃逃,一边往回流动,一边不停地膨胀,和活人一样哭泣呼吸过度,变成充大的丑陋气球。
原来它们跑到“婴儿房”不是意外,是逃生之举。
门是开着的,张开着怀抱欢迎。
洞开的这个铁门通向顶楼,风灌进来,夹杂着雨水的潮湿。
好久不见太阳了,两个人第一反应是伸手挡眼睛。
也就是卡在这一瞬间,蓄势已久的海水从铁门中喷薄而出,但是没有遵循力学定律那样将她们推走撞向墙壁,而是产生了虹吸的效应,漩涡将人卷入水底。
海面电闪雷鸣,安德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就被雨幕淹没。硕大的雨水重重砸在她肩膀上,发出惊人的轰鸣。
安德的第一反应是去找魏玛,但是头顶的场景让她停在那里。
大约在十年前,安德经历过一次日全食。
那会儿她还小,只记得街头巷尾的新闻都在播报这次史无前例的天文奇观。不仅如此,到处都在详细讲解家用的观测方法。
她当时正背着书包路过一家小卖部,透过玻璃窗,看到了正在播放的实时新闻。
随着小屏幕中的太阳被吞噬干净,街上突然暗下来。
素不相识的大人们冲到马路上,互相推搡着寻找最佳角度。所有人都很兴奋,撞到旁人也不需要道歉。
他们举起手机对着天空拍照,惊叹声此起彼伏,庆贺着降临的奇景。
天空没有平时那种湛蓝的颜色了。这在孩童的眼里很可怕,所以很多婴儿哭出声来。
安德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没有见到另外的孩子,只是能听见他们的哭泣。
小孩子不懂什么是大地磁暴,只知道整条街上都是狂风卷着落叶,随着灰尘在打滚。
这就是日全食给一个儿童带来的深刻记忆。
安德看见魏玛被冲到了海面的另一边。看样子她水性不错,外加运气良好,抱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浮木在那里咳嗽。
但是安德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魏玛先是有点呆滞,接着不知道是不是回过神来了,竟然背着铁门的方向开始往里游。
安德想张口喊她的名字,但是这个念头却卡住了。如果不是泡在海水里,她会发现自己的脊背上有冷汗。
她突然不记得怎么说话了。
以前江雨常常说,安德你心里装不下别人,自然就生不出情绪。你很沉默,也很冷漠。你心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无话可说。
这样下去,有一天你会变成真正的哑巴。
安德越是去回忆发声的过程,发声的能力就离她更加遥远。她想抓住某个词汇,任何词汇都好,但思维像踩在虚空里,不断下坠。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从咿呀学语年纪得来的知识全都不见了。
就在此时,意识里却浮现出“日冕”两个字。
安德知道这个词语。
就在小时候的那次日全食事件里,她跟着新闻学到了一个太阳大气爆发现象的名词——“日冕物质抛射”。
数以吨计的太□□质以数千米每秒的速度逃窜。这种情况下的质量、速度都难以想象,动能和磁场能会命中地球,引发大地磁暴。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词语,塞得头痛。
魏玛还在往里面游。
安德看到她游着游着开始手脚并用起来,不停地朝着里面在喊什么,同样没有声音。
像一只哭泣的落水小狗什么的。
太阳也是漂浮在水面上的。
安德想起她们刚进来的时候,太阳露出的部分比现在要多。它没有停下,一直在推进它“日食”的工作。
就在此时,太阳光完全被遮挡。黑暗的天空与海水真正地融合了。
安德僵在了水面上。
四周的一切浸泡在黑色中,一切都是没有轮廓的。海水冲垮了这里,暗夜吞噬了这里。
魏玛的额间在闪烁着微弱的光泽。
除去她,这片海域上漂浮着无数光点。而这些光点全部都来自人。像星星一样。
海面上密密麻麻泡满了人头。
安德稍作思考,向着离她最近的一个人头游过去。她一边往前划水一边尝试发声,都失败了。
漂浮着的人被安德拽住。
她把这个人逆着水流搂起来,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的衣服装备都非常眼熟,安德想起来,这个人应该是属于那批趁着夜色入侵文德尔港的外来者。
他表情很痛苦,有点惊恐发作,一边抽搐一边忍耐。他也不能说话,只是一个劲地跟安德打手势,让她快逃。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防护服。
安德大致上扫了一眼,发现海面上冒出的白色点将近三分之一。看来,这些专业的执行人员是被这个意识体一锅端了。
男人精神已经相当涣散,体温在不停下降。他的职业意识到此为止,很快就意识不到安德是一个人了,他陷入幻觉中还以为抓住了木头。
为了防止他乱动拖后腿,安德松开了手。他顺着水流向里漂去,很快就淹没在了其他人头中。
黑黢黢的世界里,柔和而耀眼的光环加冕在身。那是太阳色球层的光辉,而本应该只有淡淡一层的“冕流”却延伸出异常的长度,在海面上旋转摆动。
另外三分之二的人头在如梦似幻的光晕中被照亮。安德看到了伊万的金发,反应过来是原住民们,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灰扑扑的衣服。
安德受过现代教育,当然明白“日冕”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些原住民明显是不知道的,他们和执行人员们陷入不同的疯狂。
他们没有逃跑的举动,反而纷纷挥动胳膊往漆黑的太阳那里游动。
黑日的冕流转动着,安德望着它,意识到它的举动意味着引诱和煽动。
原住民们朝圣般地低着头向前漂动。
安德发现他们已经不用划水了,日冕的光环像一块巨大的吸盘,把他们往黑日里面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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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漂浮在海面上,端起蝎式冲锋枪,把枪托抵进肩窝。她有点后悔了,没带那把射程最远的狙上来。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黑日太远了,就算换最大射程的来也摸不到。
进洞之前,安德考虑的是要射速极快且可以形成集中压制的火力。比如蝎式冲锋枪,她一直用得很顺手。这个型号短促密集的发射,子弹如同狂风骤雨般倾泻,非常适合她短平快的打法。
只是安德没想到,对手竟然是一片海,和一轮太阳。
早知道是这样,她应该扛着火箭筒上来,装上高能炸药和预制破片的高爆反坦克弹头。这种□□一旦命中目标,释放的高温和高压气浪能把装甲撕成碎片。
反正所有人都会顺着水流漂进黑日的血盆大口。只要在进入射程的一瞬间,她就把弹头送进去给它尝尝咸淡。
只是这玩意后坐力极大,不论是站着还是跪着发射都有严格的姿势标准,不会有正常人想着扛着它在海里试试深浅的。
冕流旋转的风声,海浪的呼吸声,除此之外是窒息般的寂静。
安德突然听见了其他声音。
是原住民,他们开始说起话来。
【永夜之母在上,伏跪认告。弃族之人,冰海为途。一朝流放,永世难返。】
他们一开始的声音还很小,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声音本来是错杂的,渐渐合起来,变成了众人统一的忏悔。
这些声音如魔音般,穿透耳膜直往大脑深处钻。安德呛了一口水,太阳穴狂跳不止,眼前出现了雪花状的幻觉。
【永在之母,神圣公义,信实无伪。求以日冕启示为长矛,黑日旧约为坚盾,明日归于安德利亚斯,直到永世无穷。】
这段话安德听过。
她点开系统,找到「听歌识曲」功能,在识别记录里重新将模糊的声音听了一遍。
引导安德在第一教堂地下找到基里尔的圣歌,正是用了这段祈祷作为念白。
她不止一次听过这段祈祷。在船上,在那个老头家里,在教堂,只要是有原住民的地方。他们总是在做事的时候飞快地念叨,说得又快又小声,很难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这是安德第一次听到这段祷告词的完整内容。
突然一个电子音在耳畔响起,语音清晰,字正腔圆。
【密码正确。】
安德听到声音的瞬间,本以为已经坏掉的操作界面竟然在她眼前重新点亮,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耀眼。一个巨大的蓝色圆环,一格一格向中间连结。
【系统初始化完成,正在载入界面,请稍后。】
安德看着那面蓝色加载页的屏幕,Loading到100%时屏幕重归黑暗。在三秒钟的黑屏后,慢慢出现了一个三笔画的简易笑脸。
【欢迎使用正式版「协议」。】
【检测到「原型」使用中,当前运行环境适配,搭载「心灵之镜」系统兼容性认证通过。】
【权限激活,「天梯」已向您全面开放。】
【愿您在战场的每一步都有好运之神的眷顾,早日平安归乡。】
20. 守望者(七)
一张榜单在安德的眼前闪烁。
就像每个PVP游戏一样,天梯正式向她开放。
看到它的一瞬间,那个名为“梦想”的悬赏又跃入她脑海。
《往日之人:黑匣》的研发公司是智世科技。站在人工智能巅峰的一家独大者,垄断最尖端科技的寡头集团。
现实世界里,大街小巷都是他们的广告,从生活通讯到虚拟娱乐,可以承包人普通的一生。
智世科技能承诺的“梦想”,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梦想”。
公测的那一天街上空无一人,就连超市的保安都不见了。荒谬程度不亚于二大爷三大伯不遛弯,全躲在家里英灵召唤。
安德沉默地看着这块色调压抑、虚幻跳跃的排行榜。四种颜色且语言各异的ID,每一秒都在实时变动。
在这个游戏面前,连那座她从小长大的偏僻小城都成为了只为“梦想”存在的希望之城。
刚刚系统说检测到了“原型”才开启天梯。安德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只是觉得肩膀上很沉。
她侧过脸,发现肩上赫然扛着庞然一条形状狰狞的金属管,表面覆盖着深绿色的涂装。而她手指正扣着中部握把下方的那枚扳机护圈。
RPG单兵火箭筒?
正式版的操作界面和原来有所不同,个人面板处有一个多出来的「原型」工具栏。
【Ⅲ型:临摹】正在学习中……
【Ⅳ型:称意】正在学习中……
字体依次是蓝色、黑色。
【Ⅳ型:称意】正在跳动。
安德重新打开天梯榜,认真看了一圈所有在榜人员的ID。
黑色的最少。第一名的ID是红色的,另外还有蓝色和绿色两种ID,这三者数量差不多。不同颜色可能是对应了不同的属性,黑色的“四型”和蓝色的“三型”。
如果眼前的场景也是所谓的“原型”,那么杀伤力远超她目前见识过的所有。按游戏经验来看,这至少算是个灭世级别。
怪不得出动那么多执行人员,他们正是为了这个来的。
魏玛的世界观里有和安德相同的悬赏,她们很可能共享一个「天梯」排行榜。也就是说,这个游戏让玩家和非玩家角色放在一起竞争。
为什么要这样?玩家有系统、数值、无限复活的话,就是碾压。
除非没有。
何况要是让游戏角色们知道玩家的存在,不说会被当成“第四天灾”集中对抗,至少作为另外纬度的竞争对手,一定会被针对。
在玩家还不熟悉他们这套“原型”系统之前。
这下游戏聊天界面的记录又可以看到了。这时安德才想起来,他们几个在失散之前有过短暂的队内聊天。
以前每次他们都是习惯从地图东、南和中心同时开荒。没想到这次根本不能选择出生点,“支援”和“先锋”被投到了一起,“指挥”和“侦查”被投到了一起,安德作为“输出”被单独投到了最北边。
指挥:【我们现在看不到最北边的地图】
支援:【安德,我往北边去找你】
安德:【不用。侦查,我们换位置,视野装备给我,武器你来。你们先进城拿线索】
侦查:【好的,你苟住】
先锋:【我和队长开完基础资源就去找你】
房间记录的最后还有系统的一段话。
【您已确定更换为“侦查”位置。您现在就是队伍中的眼睛与大脑,每一次剧情关键都在于您的抉择,每一处地图开拓都在于您的考量。您的情报获取,您的资源争夺,都关乎战局走向。愿胜利的天平永远向您倾斜。】
以前每次安德玩输出位置的时候,游戏即使不一样,都只有简单一句的加油必胜。
这个游戏的“侦查位”这么重要吗?
当时还特意截图了这段话,发给原侦查位的江雨看,但是她目前没有办法再回复了。
安德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往下降,火箭筒还举在手里。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手上这个武器就是她十分钟前想出来的。
但这个火箭筒并不是完全按照安德构思来的,有些粗陋,像是来自某个不知名军工厂,其中一面还印着模糊的字母和数字,不知道火力如何。
所想即所得。
和泉的【称意】。
只见过一次,她就把和泉的能力学到手了,或者说“模仿”更合适,因为功能并不完善。
照此看来,安德的能力应该是“复制”之类的。但是她在「原型」工具栏里只找到了魏玛、和泉两个人的能力,并没有看到自己能力的名字。
黑日越来越近。
当目测距离跨进千米级时,安德瞬间抬起它,绷紧背部和手臂,将瞄准镜中的十字刻度锁定在黑日圆心。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一道燃烧的长尾焰划破海面。
安德的肩膀被火箭筒狠狠顶了一下,后坐力让她在海水中往后一仰。她用抱着滚烫金属管的手臂死死抵住,感觉到这股蛮牛一样的力量沿着肩背冲向脊椎。
□□卡着安全距离掠过魏玛身侧,精准地贯穿进太阳中。
海面上发出巨响,火光冲天而起,冕流像塑料纸那样被点着。
魏玛逆着呼啸热浪惊醒般地转过身来,爆炸照亮了她干在脸上的泪水,樱色的头发被刮得飞舞。
“回来!”安德朝魏玛挥手,她又能发出声音了。
魏玛听见后立刻往回游,不得不说她真的水性很好,跃进海里就像一条鱼。
那轮黑日的形态在刹那间开始变化,变得极度轻盈,一直往上升起。在它跃起的同时,海面粘连着应声拔地而起。
波涛的流向被瞬间撕裂,水柱是腾空出水的巨龙,旋转咆哮地冲向天空。海水以令人窒息的速度疯狂卷动,巨兽摆尾,甩出无数水滴。
海天相连,水柱一直顶到云层。
【日冕】在海面拉扯出巨大的漩涡。
它要把整个世界都吞进去带走。
.
安德见过这个场景。
进游戏的前一个小时,网吧隔壁大爷让她回家,因为台风要来了。
当时她头发很乱,一脸迷茫地对着大街,拿着两张鼠标垫掸灰,肩窝里夹着手机。
“不是台风。”电话那头的江雨说。
信号不好,电话里滋啦滋啦地响。很吵,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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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台风。”江雨又讲了一遍,“是世界末日要来了。”
“你什么时候到店里来?我要回家了。”
“我在幸福麻辣烫,你不用帮忙看店了,直接过来接我。”
“没空接你,我要写作业。”
“都世界末日了,还写什么作业啊?”
“不会有生意的,关好门窗,回去吧回去吧,晚上也别出来了。”大爷有点聋,以为安德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于是又抬起手来一边重复一边拍着他那边的门板表示强调。
“马上来找我。来的时候快点,路上不要停下。”江雨挂断了电话。
安德朝大爷望去。
大爷听不见,眼神也不好,不会上网,也不听广播。他一摆手,抓着自家的广告牌佝偻着进去了,还能听见稀稀拉拉的锁铁链声音。他儿子不要他了,就一辈子住在这里。
麻辣烫店就开在学校门口,卷帘门和窗户都紧闭着,安德哐哐地敲门。
卷帘门堆上去一半,江雨让她把雨衣脱在外面。打开手动锁,等钻进来后又猛地一拉到底。
“万一这雨沾了什么病毒呢。”
江雨严谨地说着,给安德从头到脚喷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医用酒精。
安德知识面有限,没想通要是真变丧尸了,这点酒精能顶什么用。但她没说话,只是默默站着,任由对方继续这场正经的仪式。
里面聚集了许多学生,正在讨论着《往日之人:黑匣》全息游戏公测。江雨也在其中,她是“侦查位”的一把好手。
有人去外面拉下了铁网门,卷帘门外面还有一层。如果用梅花起子或者消防专用的开门器,都可以撬开卷帘门,铁网门有二道防护的作用。
“真的要世界末日了吗?”安德问。
“当然是真的,晓东的爸爸可是市里领导,他都说……”他们七嘴八舌,其中一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表情严肃。
“这要是真的普通台风,学校为什么早早放假,又迟迟不通知返校时间。”
“除了世界末日,我想不出高三学生不去学校的理由。”
安德旁听着听着他们煞有介事的讨论,就像什么国际事务主席团。
想起以前台风天,学校确实会放假,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复课。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在班级群里编造各种离谱的谣言,从外星人入侵到丧尸病毒爆发。
现在换了个更真实的主题。
所有门窗上锁完毕,防潮布下面放置着整齐的水和罐头。安德才发现,麻辣烫店被他们改造成了个简易的安全屋。
从一个月前,网上就出现了许多末日预言帖,全部齐刷刷地指向明天。
刚有那些帖子的时候,学生们还在嘲笑那些末日预言。现在他们回不了学校了,又老老实实把麻辣烫店改成了避难所,还乖乖准备了水和食物。
他们说起天梯第一的“梦想”。游戏公司把它包装得神神秘秘,像潘多拉魔盒。
没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可能是一堆企鹅币,可能是一句空话,也可能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比如一个机会。
“公测马上就开始,但离明天到来只有六个小时了。”有人说。
21. 守望者(八)
“六个小时怎么了?”
“时间不多了啊,所以你一定得来,有了你就能打速推流了。趁着末日之前,说不定我们能拿到诺亚方舟的门票什么的。”
诺亚方舟?
“世界要完蛋了,大佬们肯定是要跑的吧!我们的意思是,让这些大佬们开飞船逃跑的时候捎上我们。”
“这可能是我们离有特权的人最近的一次了吧。”
“你们确定他们是用飞船跑的吗?是迁移到外星吗?我觉得他们去地下可能性也很大。”
“地下城?你科幻片看多了吧。全球地质构造根本支撑不了那么大规模的工程。”
“那你解释解释太空殖民的可行性?”
“幼稚。真正的大佬肯定早就研发出曲率引擎了,只是不公开而已。”
谈话越来越离谱,角落里也有学渣在窃窃私语。
“我之前看到有人说用载人火箭的。但是我在想,为什么我们没看到火箭发射?”
“废话,火箭要发射当然是在秘密基地发射啊!不然去你家发射吗?”
等等。他们在谈论什么。
安德终于想起了这些场景,就在《往日之人》公测的前一个小时,没想到回忆的返还是以具象的形式。
安德站在人声鼎沸的麻辣烫店中央。暴雨天总是这样又闷又潮,她有点恍惚,感到灵魂在上浮,正在以俯瞰的形式参与。
她真的在这里吗?还是说,她此时此刻已经站在回忆之中了。
“所以……如果能赢,赢了以后,我们该找谁领奖?”
没人回答。游戏公司的客服电话早就打不通了,官方网站也陷入瘫痪,只剩登入口还有用。
六个小时。他们居然想用六个小时,去搏一张根本不存在的船票。学生们围在一起,面面相觑。
“说不定……”
“先试试吧,试试?”
“做梦呢!”有人突然嗤笑出声,“游戏公司老总怕是早跑路了,那些有钱人哪个不是消息灵通?我邻居上周就全家消失了,连条狗都带走了。”
小小的安全屋里,大家议论纷纷。
“……我那个生物学上的爹,带着后妈也跑了。虽然鬼知道他们跑去哪儿了。”
“我爸妈?呵,早离婚各自逍遥去了,谁还记得有个儿子。”
“我倒是收到亲妈短信了,我妈说冰箱里给我留了饺子……”
“没事啊,咱们这些没人要的,正好凑一桌……不如最后再组队下个本。好歹是个顶级副本,死了也不亏。”
学生们的信心程度并不相同,唯一达成的共识就是决定参加这次公测,去试一试。桌上摆着许多插座,提前申请来的设备已经打开。
“那么哪五个人代表我们?”一个男生问。
最后因为会长不在,顺延一位。按公会总积分排,前六名出列了,安德是第一。
安德的灵魂极速掉进身体,猛烈地将她撞清醒。她感觉自己身后站着人,于是回过头,发现江雨正在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从江雨脸上看出一丝冷漠。
“你觉得我们能赢吗?”
“很难。”
“也是,这种等级的游戏会有很多专业公会抢天梯,会长不在,我们的综合能力还会再下一个等级。另外,我也不觉得靠赢个游戏就能改变什么,这一切都很滑稽。”
“嗯。”
“安德,那你知道我们这次的行动意味着什么吗?”江雨突然问了一句。
没有等到安德的回答,江雨说:“你大概不会理解了。”
“但是我需要你尽全力。如果你有必须赢的想法……我们说不定有希望。如果你能帮我们赢下来,我就把记忆还给你。不要怪我利用你,我只是想活下去……”
“……安德,六个小时后见。”江雨戴上耳机。
“加油加油,大家六个小时后见。”其他三个人也简单地击了掌。
店里安静得只剩键盘敲击声和呼吸声,学生们现在才开始觉得紧张和害怕。有人偷偷抹眼睛,但很快被同伴撞了下肩膀。这时候哭就太逊了,他们可是选出了要打穿末日副本的团队。
“要赢呐。”一个胆小的男生说。
其他学生簇拥着他们,紧张地互相抓着手,形成某种保护屏障,像一群企鹅在暴风雪中抱团取暖。
窗外正是这样的狂风暴雨,世界被吞噬其中。
安德全都想起来了。
.
魏玛发觉自己的腿陷进了水流。海水如同钢索紧紧缠住她的脚腕,想要把她拖回无尽的深渊。
白色的涡流像张大八足的章鱼在剜她,海水无数次击打在脸上。她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腿上,抓住丝毫松动就用力往前方蹬住。
她感觉手臂被一个人拽住了。
魏玛从洋流中冒出头,得救般的大口喘气。头发透湿黏在脸上,视线模糊。
握住她的手如同铁钳。
魏玛眼睛被腌得生疼,只能看见挡在她前面那人清俊冷淡的轮廓。
海水在她们前面被劈成两半,像是利刃划开,倾泻出白色的泡沫。安德在魏玛的前面,抬头望着那道水柱变幻形态。
外围先是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晶,然后这些冰晶以极快的传染速度蔓延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形成了坚硬的壳。
中间并没有凝固,水流依然以势不可挡的形态向上奔涌。
上升过程中被快速旋转抛出的无数水滴,在接触到冰壳的刹那急冻成大小不一的固体,坠落向海面。
冰柱就像一根巨大的吸管,原住民和执行人员在被不断鲸吞般地吸上去。
执行人员几乎没有存活迹象,挣扎断掉的骨头卡在他们身体里,大部分人都被折磨变形了。
而原住民们很顺从,大多都还睁着眼睛,漂浮在半空中缓缓上升。
他们看上去似乎还有些紧张,有一些幸福,又有一些悲伤和疲劳。但最终都消失在一种奇异的祥和中,被黑暗永远地吞噬下去。
这个时候魏玛竟然大声呼喊起来,她对着所有向着黑日而去的人们喊着“回来!”
安德有点意外,她还以为魏玛会找机会偷偷溜走。
照着这种喊法,喊了几次嗓子就哑了,好像指望着真有人能听见似的。但是她没放弃,从安德手中抢过一把枪,想朝着天空乱打几发,但是英勇地卡壳了。
随着身后清脆的扳机扣动声,装置瞬间点燃发.射药,以极快的速度撕开厚重的云层。
魏玛似乎根本没来得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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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安德哪里来的信号枪。燃烧的信号弹在黑暗中冲向天幕,她在被染成了红色的冰海中向上挥动双手。
【永夜之母在上,伏跪认告。弃族之人,冰海为途。一朝流放,永世难返。】
他们还在忏悔。声音穿透冰层,经由海水反而被放大了,一直在无垠空间里回荡。
“怎么回事啊这些人,”魏玛一讲话就想咳嗽,她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住,“找死吗?”
安德想说你其实刚刚也在找死,不过被火箭筒吓醒了。
看着魏玛奋力的背影,安德想起魏玛问过她参加天梯竞争的“梦想”是什么,现在看来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了。
总不能说她的世界马上要末日了,上帝就要降下灭世洪水,几个跟家长失联的孩子选出她来给他们挣个船票,就因为她会打游戏,曾经在网吧通宵三天打赢了全区第一的副本。
所以他们相信,只要她操作够快,就能在末日前找到一艘诺亚方舟。
和泉彻底掉线了,虽然他在也帮不上什么忙。
海面还在上升,随着黑日距离越远,急速膨胀的空间猛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折叠。忏悔声渐渐被掩盖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重复的电子提示音。
【检测到未授权意识活动!】
【「铁幕」已接管战场。】
【抵抗无效,立即执行消杀程序。】
重复了三遍。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来自遥远的空中,也来自海底的深处。
穿透波光粼粼,穿透冰海之蓝,穿透无穷无尽点亮的人影。
在如此原始的空间里,另一个世界发出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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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站在马路中央,浑浊的积水已经漫到半身。
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水面漂浮着各种垃圾,有矿泉水瓶、外卖袋子、被泡发的烟盒,一只皮鞋撞上她的腰侧,又慢悠悠地漂走了。
暴雨从头顶浇下来,衣服黏成湿冷的一整片。雨点砸在水面上的声音震耳欲聋,安德抹了把脸,却只是让更多雨水流进眼睛。
她站在学校前的十字路口。红绿灯按时变换颜色,但早就没有人在意了。远处公交站台的顶棚被压垮了一半,耷拉在水里。
交通监控摄像头不知是否还在工作,安德对着镜头挥了挥手,不知道那些监控室的屏幕前,有没有人看见她。
安德试着往前走,水流阻力大得惊人。她的外套湿透了,沉得像灌了铅。
除了那只皮鞋,又有东西漂过去,低头看时,她发现是个非常眼熟的书包。拉链上还挂着小熊挂件,随着水波一沉一浮。
这是江雨的书包,她记得。这大小姐没事的时候会做手工,用针一样的工具,半天就能勾出个小动物。
江雨呢?公会其他人呢?
安德看见了远处“幸福麻辣烫”的招牌。
积水已经漫过了门槛,卷帘门被冲得变形,挂在门框上随着水流摇晃。她记得这扇铁门很结实的,怎么现在远远看去就像一张泡烂了的纸。店里的塑料桌椅漂浮在水面上,一个汤锅从门口漂出来。
要这样走过去实在太慢,安德放弃了。她脱掉外套,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
冰冷的水瞬间吞没了头顶,暴雨的轰鸣声一下被隔绝在外面。
22. 守望者(九)
她在水下前行,拨开杂物。浑浊的水里什么都看不清,但她记得那家店的方向。
游了很久,安德从水中探出头来。她先来到了窗边,单手抓住边缘,一个翻身滚进店里。
一进去是个狭窄的过道。
“有人吗?”安德问。
她的声音在店铺里回荡。
后厨的门敞着,水漫过灶台和炊具,水面上甚至漂浮着香菜末和辣椒油,都是新鲜的。
安德要去用餐区,他们五个人登入的地方,其他的学生也都在那里。她踹开挡路的柜子,柜门砸在水面上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很难想象这里遭遇过什么。拼在中间的桌椅被水冲得东倒西歪,有的沉在水底,有的半浮着,桌腿朝上。
还是没有一个人,只有水面上的无数书包。
像许多小小的岛屿。
现实世界里,六个小时已经结束了吗?
“你觉得时间过得快吗?”
江雨这样问过她,当时安德正在网吧帮忙,打着公会任务的最后一单。
窗外雨声轰鸣,但安德戴着耳机,把世界隔绝在外。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暑假,七八月份下雨是很正常的事情。
安德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只是轻微点头。
“当然快了。”江雨嘟囔着,趴在她隔壁机子的键盘上,“一局接一局,天就黑了。”
这种感觉,让安德失神。
如同某天她摘下耳机,才发现雨已经下了整整一个夏天。便利店货架空了,街道变成河道,世界毁灭了。
“不要去回忆它的形状,不要去怀疑它是真的,不要去猜测它是什么。”
有人握住了安德的手,是惠。
此时此刻,她眼神坚定,瞳孔里的幽绿正在四溢。
惠同样半身泡在水里,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去回忆它的形状,不要去怀疑它是真的,不要去猜测它是什么。”
“这就是面对‘记忆实体’的最好办法。”她说。
安德闭上眼睛。
没有风,没有声音,连雨滴砸进水里的声响都显得沉默而遥远。红绿灯在她身后不停变化。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行人的脚步,远处高楼矗立。
再慢慢的,积水不知何时退去了。
她站在马路中央,看着脚下的路面。
行人三三两两地从她身边走过,有个穿校服的女生甚至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肩膀。
“啊,对不起啊。”女生匆匆道歉离开了,马尾辫在脑后一晃一晃。
安德看见街角的“幸福麻辣烫”亮着灯,老板正站在门口擦玻璃。
公交站台前,几个上班族正低头刷手机。学校里没有什么人,因为即使是高三也在放暑假。
世界是巨大的蒸笼,每年暑假都是如此。
回网吧的路好漫长。江雨穿着凉快的吊带走在前面,嘴里叼着一根冰棍。
安德保持她身后一步的距离,拎着她的西瓜,宽大的五分裤晃晃荡荡,拖鞋踩在灼热的地面。
“您好点了吗?”惠问道。
安德再次睁眼的时候,城市消失了。
她们的上方冕流四溢,近在咫尺,孤寂地把清冷光辉洒落在永恒的冻土地带。
“不要相信在意识空间里看到的东西。‘记忆实体’就像毒蛇,钻进大脑找到所有秘密,再用这些作为陷阱。”惠说。
“母亲说您一定会来,我就每天都到海边等您。没想到您真的来的时候,我都老了。”
“我曾经想过您会怎么出现在我面前,会是如何神迹降临,会是怎么样的大千世界灼灼光华,又是怎样全能与慈爱。”
“没想到您再次出现的时候,竟然是一个孩子,这太危险了。”惠说。
“您还是一无所知的初来者,这世界却末日已至……我不能履行义务,帮助您更多了。”
安德身上这件外套湿透了,沉得压肩膀。到海边只能穿这种厚衣服御寒,否则会被冷冽的狂风撕扯成碎片。
刚刚她如果再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那是幻觉。炎炎夏日,一件短袖为什么湿透了会那么重。
“这是我的失职,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心,导致产生了严重的空洞。”
“没想到把他们全都引来了……没有时间了,我作为文德尔港的守望者,只能争取到这里了。现在,我将把我守护的东西归还。”惠给安德整理领子。
安德看到那轮黑日离她越来越近,她产生了严重的耳鸣。
“我的主,如果您有一天知道了一切的真相,还请告知罪名,我们是做错了什么才被流放到这里。”
【日冕】的权限正在更替。
安德仿佛能感受到每一个细胞的再生,难以控制地大口呼吸凛冽空气。
“骑白马者将冠冕藏于桌下。”
惠在念诵着什么,眼瞳深处像是一团永恒燃烧的绿色活火。
安德的听力在不断地加强,风声、大雪声、呼吸声、身后渔村每一户建筑在颤栗的声音、海浪后退又涌上来的窸窣声。
“骑红马者用长矛贯穿神的居所。”
雪原尽头有耐寒的飞鸟在与雷电争斗,整个世界来到她的心中。
“骑黑马者的天平生出蛆虫。”
海潮在极速退去,黑日消融在一望无际的空中,【日冕】排山倒海般地向安德灌注而来。
“骑灰马者走过的路尽是墓碑。”
这禁忌的牢笼,在此刻被打开大门。无数年来这群洞穴之徒们的低语此起彼伏,秘密从她的脑海中喧哗而过。高耸入云的祭坛上骸骨遍布,废弃的神像在发出悲鸣。
安德头疼欲裂,想要一把抓住惠的手臂:“其实我不是……”
但她抓住的是魏玛。魏玛触电一样,立刻反过来抓住安德的手腕。
“安德,他们来了!”她压低声音,“我们得赶紧撤。”
惠消失了,魏玛重新出现在身边。
【「心灵之镜」目标污染指数计算中,确认】
【执行官「原型」使用授权中,确认】
和那种带着人类恳切与愚昧的祈祷声不同,电子的语音单调而机械。回声在海面上如同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
安德看着海水的壮阔,一度忘记这里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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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她刚认识的修女内心深处。和冰冷强大的算法比起来,人的心似乎无比渺小。
天梯中黑色的ID,四色之一。
“四型”的使用者们纷纷进场,权限正被「铁幕」和「心灵之镜」同时开放。
和魏玛使用的时候很像,徽章高悬代表着限制的解除。只不过他们动如闪电,来势汹汹,像是开闸冲出围栏的野兽,又像是急着下班打卡的社畜。
天空上应声出现了一块黑色的徽章图案,有点像锁链。紧接着出现了一块又一块,无数相同的徽章布满云层,横七竖八,直到大大小小的锁链遮蔽整个上空。
安德浸泡在海水中,扔掉了火箭筒,她正在感受脚下水的流向。
她们刚上来的时候,就遭遇了水流的冲击。但是现在,洋流正在脚底缓缓下沉,水只会从压力高的地方流向压力低的地方。
原因很简单,并且只有一个。
她们依然在【称意】的领域之中。
安德指了指海水下方,魏玛沉进去看了一眼,就立刻冒出来。
“什么鬼运气,老鼠洞就在下面。”魏玛来不及惊讶了,“那,我们快走吧?”
两个人同时潜入水中,往老鼠洞逃生。
也正是在海面之下,她们看见了冰柱的底部。它作为即将被执行的一部分,呈现出一种与半空中不同的静态来。
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色泽。它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接近死亡了,它屹立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轰然倒塌或是最终消散的一刻。
【「协议」执行必要性最终评估中,确认】
【「审判委员会」密钥持有者权限验证中,确认】
就在这时候,安德看见了冰柱里还有一个人。
魏玛也看见了。真的有人看见了信号弹,她开心地握起拳,激动地伸手去扒拉安德的衣服。
安德认识他。
他手上全是扒拉冰层的伤痕,还系着那条安德见过的围裙。所有原住民都朝着黑日往上去了,只有他向下游到了这里。
他半阖着眼,和平常一样睫毛低垂,意识相当模糊了,没有求救。安德直觉上判断江上已经放弃了。
这里的冰层其实完全没有上面的厚。
海里温度高,还有盐分。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弃,也许是逃到这里体力终于用尽了。
轰然一声巨响,他被震得睁开眼睛。接着又几声,有人在砸这道冰墙。
安德的脸靠得很近。手起刀落,裂纹越来越大。
他反应过来,迟缓地将纤长的手指扶上冰面。沉闷的撞击声,像是落在他十八年来的命运上。
冰墙瓦解的瞬间,他被水流带着俯冲下去,然后有人接住了他。
【定位错误,收容失败】
【定位错误,收容失败】
【定位错误,收容失败】
此起彼伏的报错声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响起。穿透海水的屏障后,反而更像是从云端传来的呼唤。
无数警戒灯亮起,反复闪烁。
但隔着海水不再尖锐,沾着湿漉漉的潮气,让人想起文德尔港的夜空。
23. 祇园(一)
安德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
“你醒啦?”
声音非常的耳熟,紧接着这人凑过来一颗毛茸茸的头。
她醒了,但预期之中的头痛并没有来临。安德尝试着转动脖子,她也不想吐。
推开凑过来的脑袋,安德费力地坐起来,几根头发支棱在头顶上,非常没有精神。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孩。他染了头发,穿着一件精致的衬衫,就是有点透。
打量半天,尽力地回忆这张眼熟的脸。
“和泉?”安德有点不确定。
“是我,你可醒了。”对方笑着点头。
系统正在安静地挂机。
正式版的操作界面非常流畅,除了新增的功能,原来那几个小眼睛依旧安静地躺在背包里。
安德扔了一个下去,地图上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耳边同时传来信息提示音。
【您已解锁——新伊势】
“我醒得早,大姐也没事,好在神社的几个人捡到了我们。”和泉说。
“我们怎么进来的?”安德问。
“当时是极夜,加上急着逃命,很多情况看不清,我甚至不记得是哪个时间点失去意识的。醒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天穹里面了,神社的人认识我,我问他们知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他们还以为我们……”和泉尴尬地举起手,用两指在嘴边比划了一下。
安德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和钟楼上那个倒地装死的朴素小男孩联系到一起。她闻到了他身上一股香水味,再把目光重新挪回他脸上。
他化了一脸妆,可能因为原生的长相已经相当清丽,所以乍一看有种被化妆品霸凌的感觉。不知道这人从什么地方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呼吸还不均匀。
“你今天打扮得挺隆重的……”
安德不知道怎么寒暄,只能干着评价了一句。
这是一间大概十五平米的房间。安德大概扫视一圈,只有排风系统和显示屏是电子设备,其余并没有什么高端技术出现在这里。
“你还有关于登出意识空间的记忆吗?”安德问,“那种情况下,是你切断连接的吗?”
“不是我,是那些人的机器先切断了。”和泉回答。
“我听到了‘收容’两个字,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和泉摇头:“姐姐,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清楚。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等级的症状。这已经超出我理解的治疗或者消杀范围。好在最后应该是赢了,要不然我们都得死在里面。”
安德低垂着眼睛。她非常清楚,他们能出来,并不是因为赢了,而是失败了。
他们消杀失败了,那个“病原体”被她带出来了。
接着就是意识空间坍塌,意识本体消散。
系统界面还挂在眼前,安德的视线移到这张地图的边缘,深海的中央。原来那块已经点亮的港口变成了灰色。文德尔港的名字变成了未知的一条乱码。
安德试着点了一下,依旧没有重新亮起来,只是不断跳出【无效地址】的消息提示。连跳三次后,刷新出了另一条提示。
【新手教学关卡已结束】
【人生难得是相聚,唯有离别多。曾经相识,但如今您重新出发。不要回望过去,愿您会喜欢新的朋友与故事。】
“不好意思我刚下班。”和泉不知道安德在做什么,只是有点腼腆地搓手。“姐姐你睡了两天,饿不饿?我先带你去吃饭,还是先去找大姐?”
两天?
遭遇过末日降临的记忆实体后,安德感觉她对时间有些紧张了。
她必须赶快找到可以转化内外时间单位的道具。完全不知道外面时间流速并不方便,否则下次记忆实体还会钻这个空子。
虽然不疼,但安德感觉自己脑震荡了,一直在嗡嗡作响,反应有些迟缓。她的挎包不见了,床头只放了一把黑色的长刀。
“人呢?”安德问,“我去找她。”
“大姐在她的地盘。”和泉一边老实回答,一边飞快地站起来侧过身给安德让路出门。
整条巷子的积水里反射着光,蓝色和黄色交杂在一起。一场大雨降临,让刚沉淀下去的积水又浑浊起来。
如果说下水道是一个城市的良心,那么这里无从谈起。几个安装着塑胶皮机械老式假肢的小贩从积水里蹚过去,至少要弄湿半条裤腿。
“安德姐姐,我来介绍一下吧。这就是新伊势的祇园区,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
“这里的经济运行主要靠着……高端娱乐服务,几乎可以说是支柱产业了。想找乐子的人,总能在祇园找到乐子。”
半块差不多坏了的电子屏还在放着黄梅小调,接触不良偶尔变成电流声。还有雨拍在地上的动静,和生锈栅栏里发出的几阵呐喊和叫骂。
“作为保存完好的‘传统风情区’,新伊势人都叫这里‘花街’。表面维持着古老的艺伎、茶屋和料亭,实际上是鱼龙混杂、黑市泛滥的特殊区域。”
不断有盛装的男子在雨中穿行,抬眼和安德对视的时候就微笑。因为这些人的笑容都太礼貌了,安德呆呆地看着,尽量也礼貌地和他们点个头。
“有句老话,说祇园是养掮客和漂亮男人的地方。公司高管来这里找刺激,佣兵来这里接私活,黑客来这里卖情报。”
街上的人并不少,人群挤在一起,有些骚乱。
“大姐和我说过,正义、美德、同情,这些在祇园都不流通,唯一流通的就是钱。钱能买到一切,只要知道找谁买,祇园从不拒绝客人。”
安德感觉手里多了点东西,是一张传单。
“在祇园,死亡和新生间只隔着一个黎明。这里是终点,也是起点。有人一夜之间负债累累,有人能抓住机会,有人死得悄无声息,有人彻底抛弃旧身份,在这里获得了第二人生。”
给她塞传单的是个瘦得前心贴后背的男人,瘸着一条腿。他跌跌撞撞地一边发传单一边向前跑,背影就像一只奋力的大螳螂。
“姐姐别介意,但是晚上在玉斗街上乱逛确实不是好选择,”和泉走在前面,“还在前面。”
旁边开着一家名叫“稻荷屋”的门店,安德抬头看见了他们循环滚动的广告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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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吃点东西吗,姐姐?”和泉停下来。
头上系着头巾的年轻老板一眼就看见了和泉,探出上半身跟他客套寒暄了几句。门店很简陋也很偏僻,店里也没有什么人。
“吃。”安德说。
系统里有点基础开荒工资,她确实饿,点了一大份酱油拉面。
还没等安德给,和泉就大长腿一步跨过来刷了一下自己腕上的手表。他摆手,嘴上说着什么不能让大姐的客人自己掏钱。
等饭的时候,安德展开那张宣传单看,上面写着三行大字,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的。
反对《北方信息安全条约》!
反对林斯菲尔德雾港城干涉新伊势内政!
反对诺伊曼生命制药垄断铁幕使用权!
“他们最近天天要到街上来的,怕被挖出IP地址,只敢发这种纸质版。”和泉在边上陪她一起等。
安德点头,但是不明所以。出现了新名词,她在等系统给她塞小广告。
【情报已更新——“铁幕防火墙”】
【抵御记忆污染,拦截意识骇客,隔绝异常实体。天穹世界多方单位联合打造,为脑机时代保驾护航,守住您最后一道心灵防线。】
【情报已更新——“诺伊曼生命集团”】
【您值得信赖的医药合作伙伴,每一粒药片都凝聚着科研匠心。从日常保健到重大疾病,联合执行局唯一认证医药专利机构。健康天穹,我们共同的责任,诺伊曼生命制药与您携手同行。】
小广告果然不负众望地开始往她脑子里塞。安德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当初做系统的时候,程序员喝多了,用错了文本库。
正在走神的时候,一个女人在她另一边坐下来:“你也是来伸张正义的吗?”
安德立刻转向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一群拿着传单的人们拉着横幅、举着牌子,拥挤在“稻禾屋”的门口。
“废除《北方信息安全条约》!反对医院私有化!公开天价医疗成本!”
“诺伊曼生命制药滚出新伊势!诺伊曼生命制药滚出新伊势!”
“雾港城走狗滚出新伊势!!”
“我们要求为铁幕重新设置中立单位!”
“强烈谴责联合执行局不作为!下台!下台!!”
【情报已更新——“天穹世界联合执行局”】
【我们以中立之心,协调四大主城区资源,为军事与企业搭建信任的桥梁,守护人类绿洲的和平与繁荣。信赖源于公正,效率成就共赢。跨体系战略协作中心,为全体公民服务。】
说话的女生年纪不大,有点自来熟。
留着复古的三刀切姬发式,却穿着新潮的蓝色卫衣,趿拉一双印花木屐。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有神。她饶有兴趣地打量人群,从安德面前抽走一根牙签塞进嘴里。
“自从《北方条约》颁布以后,大家看病成本确实变得太高了。只是,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想正面起冲突呢。”
她很快就发现了坐在另一边的和泉,勾起一根手指挠挠他的下巴:“哟,小和泉,这是你的新老板?”
24. 祇园(二)
和泉没有吭声。看样子他认识这个女人,有种碰到瘟神的感觉。
安德接过打包好的面条,示意和泉可以走了。那个女人毫不介意,笑嘻嘻地跟她点头道别。
不知道怎么的,安德察觉和泉好像有一点点庆幸她不喜欢说话。她不清楚他的心理活动,只知道路上他明显变安静了,脸色也不好,以为他身体不舒服。
又拐了两条街。午时已过,他们背后的电子屏准时开始工作。门口招摇的一手行楷,用霓虹裱在铁栅栏外面。只是短短八个字,就把巷口照得五彩斑斓起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大姐的字,好看吧。”和泉打起精神开口,“咱们到了。”
安德心想你姐还挺会说吉祥话的,站在后面吃她那碗打包的酱油拉面。面粉应该是人工合成的,因为和现实里的味道很不同。安德不太介意,并且觉得很好吃,这是她进游戏到现在为止吃的第一顿现做热饭。
栅栏后面是一个非法的地下竞技场,生意兴隆。压牌子猎艳赌些钱财,这里貌似天天如此。
门轰然洞开,里面走出一个没穿上衣的年轻男人,拖着另一个人走出来。那个人脸朝下,后面留下一路血迹,大约已经死了,分明的肌肉线条上布满刀伤和弹孔。
那男人把尸体随手扔在一边的垃圾堆里,哼着歌走回去。而一直表现得像个软柿子的和泉只是瞥了两眼,神色未变,还跟那抛尸的男人点头招呼。
“姐姐,先等我进去说一下吧?”和泉问。
安德嗯了一声。和泉去的是另一边,他走到前面,里三层外三层的正门就敞开了,对着一条走廊。只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老板,换把家伙带进去吧,你身上的可不行啊。”
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有小贩在跟她搭话,他们待的地方因为地势凸起而没有被雨水漫掉。小贩们伸手去理塑料布,上面摊放着零零碎碎几个机械器官和劣质霰.弹枪。
出来的人往往缺胳膊少腿,崭新的器官又换不起,想活着回去,只能在这种地方接受非法的二手器官。算是一个比较完整的产业链,所以才会有人在这里天天摆摊。
大门旁边放了一个金属的临时置货架。安德背着那把漆黑瘦窄的长刀,单手握住一道横杆跳上来,把湿了的外套脱下挂着。
架子上面都是潮的,还粘着很多湿透了的传单。她一只手捧着巨大的塑料碗,另一只手夹着一次性筷子,不动如山地蹲在架子上吃饭。
门的阴影下还坐着一个老门卫,路过很难发现。他呼吸的声音就像老旧风箱,装的义眼有些旧了,转来转去都会发出咯吱的声响,浑身至少改造过七八个地方。
“换个肺吗老板?”小贩们转而又去向他吆喝。“价格只有黑市的百分之二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你要换,我还可以给你介绍个有证件的医生。”
老头可能已经习惯这种叫卖了,只是抬眼看着天空。安德也顺着他向上看去。
原来这就是“天穹”,覆盖在他们头顶的“天空”。它模拟着独立而完整的生态系统,就连他们此时此刻望见的星空,也是它的全息投影。
新地图展开了。新手教学关结束,虽然还没有觉醒能力,但正版系统和天梯都已放开。安德进入了天穹世界的第一座城市,新伊势。她离失联的队友们更进一步了。
【情报已更新——“天穹”】
【废土世界中的高科技人类绿洲。这片防护罩保护着两千多万的大陆面积,上方有一千六百三十个探测器进行实时监察。天穹世界欢迎您的到来。】
蒙蒙的烟雾弥漫在整条街上,失去双臂的小贩还在百无聊赖叫卖他伪制的雪月花烟草。
安德知道玩家的到来,意味着《往日之人》的剧情即将发生。但路过的NPC们并不知晓,他们脚下暗流汹涌奔腾,正在推动新伊势前行。
“老师傅,你知道自己被圈在这里了么?”安德的声音冷不丁从金属架子上传来。
老门卫突然笑了,露出满口的龋齿:“圈哪儿?世界本来不就是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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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阴影里的长廊,才算真正到了门口。
钢铁的巨型建筑屹立,它的入口是一道倾斜向下的闸门,闸门两侧立着两尊石像,一尊是建御雷神,另一尊没有脸。正上方悬着一块巨大的全息招牌“绮梦町”。
场内光线微弱,擂台四角的立柱投射出百鬼夜行绘卷。中央是一个圆形沙地,看上去是在模仿古代的武道场。
香气浮动,夹杂着一丝血味。
人群中传来一阵欢笑,接着开始有人尖叫,二楼雅座隔间响起三味线。一个穿十二单的虚拟形象从所有观众头顶掠过,它一边移动一边抖动宽大的袖子,金粉掉落在安德肩膀上。
两个男人正在台上进行着殊死搏斗。
其中一个明显处于劣势。他的脚在细沙中拖着,混合汗水的血顺着腰线流下去,绸缎已经滑落至腰下,露出小腹那里的贯穿伤。
和泉带着安德穿过长廊,走上台阶。楼梯很长,每走几步就有一盏石灯笼,上面刻满繁复古艳的花样。等他们走到二层的时候,能望见拐角那边的雅座里,坐着戴能剧面具的贵妇们。
穿着直垂的少年们膝行奉上瓷盘中的酒,衣服是薄柿色的,不仔细看就像只裹了一层淡淡的纱。
空中飞舞的十二单停住,光晕下有个高挑的女人正靠着缘侧栏杆往下看着热闹。
就在这时,对面那个带着耳环的古铜色男人猛地一个勾拳,再次砸在他因为肿胀而睁不开的眼睛上。他摔倒在地,从鼻尖滴下血沫。
“他要死了。”
安德跟这个女人说。
“可能吧,”魏玛把手里抓着的一袋金平糖递过来,“吃糖吗?”
魏玛披了件靛蓝大振袖,挂着一条踏浪夜叉的白封腰。面色有些疲惫,脚上一双木屐,樱色的长发用簪子斜插着,叼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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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烟。
安德有些意外,原来这才是魏玛真正的样子。她还以为魏玛跟自己一样是个流浪人。
“你是不是拿走了我的东西?”安德问。
魏玛意味深长地看过来,深深呼吸,烟雾四溢。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气息冷冽,后调却很温润,还有一股樱花气息。
“雪月花的烟草,如果你成年了我可以送你点正版货。说真的,你成年了没?”
魏玛没想要一个答案,说完就笑了,将糖塞进安德手里,根本用不着对方开口:“东西在我这里,一会儿我们聊聊?”
那个男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要死了。他就这么顺着观众席一张一张脸看过去,还在祈求着能望见什么可以改变他命运的人,将他从死神的镰刀下捞起。
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抬头看向雅座里的女人们,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怨。
她们里面也许有人曾在酒酽春浓之时赞美过他的美艳绝伦,但连他自己都知道那只是逢场作戏。绮梦町的男人如过江之鲫,她们转眼就会忘记取乐过的名字。
“真可怜。”魏玛说。
她语气冷淡,并不是表达怜惜的情绪,而是像主持人那样宣布对方的遗憾退场,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结束语。
“新伊势百分之八十的经济都把握在这些企业家的手里,没事的时候注意安全,别往她们脸上走。”
安德没有接话。
贵妇们的身影在灯笼映照下格外冷峻,把玩着折扇毫不在意。在这里,只有一方被另一方殴打凌辱时,她们才会发出欢愉的嘲笑声。
其中有一位带着黑色能面的女人看懂了他的求助,大笑一声,从一边跪着的男孩敞开的雪白颈怀中扯下一圈又一圈的珠宝吊坠,抛向沙池中央。
那些绳子纷纷断裂,玛瑙、曲玉和珍珠洒在两个浴血奋战男人赤裸的上半身,被肌肉弹开。围观者们中间欢声笑语,立刻弯腰去捡。
安德在想,这个男人现在掏出一把植入型武器,比如游戏里那种可伸缩刀刃,也是合理的。他会就此扭转势头,穷追猛打。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实验结束,【称意】无法在意识之外的世界发动。
一枚曲玉掉在了垂死男人的脚边,成色没有一丝冗杂。可惜他已经没有力量去弯腰拾起了。对面戴耳坠的男人蓄势着终结一击,手上的电磁刀无限延长,挪步向前,仿佛生出单边鸟羽的索命艳鬼。
这场比赛没有任何悬念了,更像一场猎奇的演出。安德转头就走。
“进来吧。”
魏玛推开手边的木门。和泉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进去,乖巧侧身跪在外面等待关门。
房间的四壁由障子纸围起,中间摆着一张漆木长几。有个男人坐在最里面,穿着一件纹付袴。他容貌非凡,身姿典雅,金线云纹的腰带垂到脚踝。
魏玛在这个男人的对面入座。安德从侧面选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把刀拥在肩颈旁。
25. 祇园(三)
“忠正先生,我还是刚刚说的那句话。既然老板找上了我,我不会拒绝。”魏玛先开口了,“不过有一点,这事情牵涉的势力太多,我需要细节。”
安德看到这位被称作“忠正先生”的人微微皱眉。他是被派来传达命令的,那么这种场合不具备谈判的价值。因为“最低价”能到什么程度,使臣来之前,幕后主使就已经确定了。
就像“双簧”,你以为坐在面前这个人在说话,其实跟你谈条件的一直是后面站着的那位。
看来这场谈判魏玛已经谈很久了,而且谈得很艰难。怪不得她在走廊上等安德时候还点了根烟。
“魏玛,在这件事情上,你的人只需要做好一把刀。”
“您说笑了。切水果和杀人,可不是一个价格。”
说完这句话之后,魏玛有意无意地朝安德瞥了一眼。这个举动成功引来了忠正先生的眼睛,忠正先生对着这张一直在看戏的新人脸也凝视了几秒。
系统响了一声。操作界面上亮出龙飞凤舞一行唐样书法,还点缀了几个旋转的樱花。
【新章节触发:黎明前的花街传奇】
安德刚好坐在一扇飘窗下面,雨夜微寒,庭院里长着盘根错节的全息古樱树。她身上还是那件在渔船上换的衣服,在这间衣香鬓影的屋子里多少有点突兀。
新伊势已经在“天穹”之内,安德来“绮梦町”路上没有搜索到附近玩家。系统里的【日冕】不会用,在这之前依旧以收集信息为第一要务。
安德把刀扔到桌上,毫无善意地看回去。
男人收回视线,侧脸沉思片刻。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和老板商量一下的。”说完他的视线又在安德脸上停留了一下。
男人接着说了些营业上的琐事就走了,障子门一开半阖,脚步声远去。和泉从门外伸进粉雕玉琢一张脸,忠正先生不在的时候他松弛很多。
安德觉得和泉不能说完全没用。他的工作算是个综合岗,冒充神经设备,兼职男公关,还要随时随地变成服务员,挺辛苦的。
“姐姐们,下一步干什么?”和泉问。
“走吧走吧,下班了,”魏玛伸了个懒腰,“咱们回家吃夜宵去。”
安德把刀收起来,背在身上就像背着网球包。但是,自己什么时候成他们同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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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故意让我来接你的?”安德问。
魏玛没有否认,她笑容中带着点狡黠,又透着几分坦然,仿佛在说:“哦,原来你发现了。”
她推开单元门,就在安德醒来地方的隔壁。天黑之后他们为了安全只能绕远,这条路上灯算是多的,可以看清周围环境。
小区到玉斗街很近,但远离富人区。紧密相连蜂窝似的公寓,没有间隔,每户门口都缠绕着无数的电线光纤,错综复杂,颜色各异。
除去这些还算整洁的楼房,一条街外就是砖瓦房。街道上贴着广告涂鸦,地上扔满垃圾杂物,偶尔有一两个垃圾回收机器一边卡壳一边滑过去。
魏玛用指纹开锁进电梯,发现安德在打量周围:“欢迎来第三新城中村啊。”
安德一愣,游戏文案还塞了这种老番老梗。
电梯升到17层,他们把从绮梦町大包小包带出来的食物提进屋。魏玛租的这间公寓,虽然地段和安德的临时安置点差不多,但居住水平高了一大档次。
和泉对这里很熟悉,他一进门就顺手整理好没洗的衣服,带去了阳台上找洗衣机,接着习惯性地开始找锅碗瓢盆,烧水和热饭。
这间屋子大概四十平方米左右,五脏俱全,有独立卫浴和崭新的安全防盗系统。
同时能感觉出,房子的主人很认真地收拾过这里。桌子上摆满了书和教材,旁边是一套生态鱼缸,摆了一小袋营养鱼食。
“是不是觉得我屋子还挺好看?这就叫生活的哲学。我工作那么辛苦,就是为了住的舒服点。”魏玛盘腿坐在地上。
“租金很贵吗?”安德问。
“等你开始租房子的时候就知道了,”魏玛打开电脑,“不过也不用太为难,我会陪你找房源的,这儿还没有我打听不到的好东西。”
安德看着魏玛一副地头蛇态度,没想明白是哪句话让她觉得自己打算在这里定居了。
夜宵有鱼生和寿司。照这样看,安德在岛上顿顿都别无选择的鱼肉,进了新伊势就成了珍贵食物。和泉煮了一点热汤,三个人围着空调边吃边烘干身上的衣服。
和泉有点不敢吭声。他犯了一个错,就是在来之前没有阻止安德去吃了面,忘记了魏玛说今晚要带夜宵回来的事情。
最值得庆幸的是,安德什么也没说,而且吃了很多,丝毫看不出来已经吃过一顿了。
安德觉得这些都蛮好吃的,只是不理解角落的和泉为什么投来了格外感激的目光。
他们很快就解决了这些食物。和泉因为工作原因吃得少,他已经习惯了,吃了一点点就去站在水槽前洗碗。
魏玛把电脑推过来,指着屏幕:“这就是引我出去的人,不过已经销号了。”
安德仔细地看着屏幕里“用户已注销”的提示,连带着头像和记录全部消失。刚想说什么,只见一个墨绿色的本子出现在键盘上。
“我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你会怪我吗?你可以问我你想知道的,同样我也有问题要你回答。”魏玛托腮,“其实你也是‘原型感应者’,但是瞒着我。”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
和泉很敏感地感觉到了,心脏突然沉下去,手里的碗滑走,溅了他一衣袖的泡沫。他在水槽边的阴影中扭头,只能看到安德静静地看了一眼魏玛,将桌上的本子拿起来。
和泉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身体的血液迅速凝固,仿佛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直是个很敏感的人,小时候他就能准确辨别出每一位客人的情绪。学会察觉到人的欢愉之前,他先学会的就是预感人的怒火。
学会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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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代价很大,客人总是巴掌落在他脸上,精致的戒指划出鲜血淋漓的口子。最严重的一次,让他身体里至今都留着一根钢钉,每逢雨天都隐隐作痛。
他常常嘴角开裂地站在廊下听领班训话。领班说你是不是蠢,就是陪着唱个歌你也笨手笨脚,让客人生气。
幸福要慢慢体验,但是让人受伤的东西很快就能学会。
后来看着那些兴致盎然的人的脸,他慢慢学会了怎么托住他们的快乐,避免他们的愤怒或是悲伤,但是被打还是家常便饭。他总是在人群中揣摩所有人的情绪,紧张得忘记呼吸。整宿整宿做噩梦,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都哭湿了。
直到那天下班后他出门,路过一片装饰着全息樱树的繁华长街。虚拟的樱花瓣掉了他一头一脸,在夜雨的滴落下散成星星一样的像素点。
祇园真美。
他想着,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于是他去买了药和一大份很贵的炸猪排饭,坐在一家武斗场的后门口把饭全吃了。饱餐是留给上位者的,饥饿是留给被观赏者的。他一直要保持体型所以不敢使劲吃饭,以后都不用了。他挤了一管整整两千大卡的蛋黄酱,特别好吃。
就这么简单的一顿饭,到死了才吃上,他真的把自己养得很差。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活下去了。他对一切都应激,应激到生活本身就成为了最沉重的负担。但是磨磨蹭蹭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他还是害怕地哭了。
然后那个女人就出现了,她举着伞出现在树下,腰带在风中上下翻飞。
她蹲下来看这条被雨淋湿的小败狗,笑着问:“你长得很漂亮,在这里漂亮的男孩会很幸运。为什么要那么伤心?”
那天又下雨了,新伊势总是下雨。
安德将墨绿色的本子轻轻拿起,同时在脑中飞快地权衡利弊。魏玛知道了什么?
安德目前没有打算把【日冕】的事情供出去。她意识到了本质上,这群NPC对于她的任务和安全来说都是威胁。
所以,要杀人吗?
在那一刻,安德是真的动了杀心。魏玛没有拿走她的武器,她只要想的话,这对姐弟再来五十捆都不是她的对手。
但是突然,惠的脸出现在了她脑海里。
只是一瞬间,却像是给她打上了什么道德的钢印。她竟然犹豫了一下,在笔直的思维道路被迫劈开其他路径。不过很快她就强行将这些岔路合并,手重新压在了刀柄上。
就在这个时候,安德听见了一声响。
她反应比魏玛快,先看向厨房水槽的方向。但魏玛反应比她熟练,先一步爬了起来,提起身边的一块毛毯。
和泉坐在地上,一边僵硬地想要重新爬起来,一边对着安德说很抱歉。魏玛把毛毯盖在他头上,蹲在他的侧面问他要不要帮忙。
安德有点愣神:“怎么了?”
“你吓到他了。”魏玛耸肩,脸色如常,像是在描述一件小事,“没事,你想杀我,被他感觉到了。”
26. 祇园(四)
安德没有说话了。
她看着厨房里的两个人,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诧异这两个人如此相熟有默契,还是应该先诧异和泉的警惕性堪比退伍老兵,以及魏玛对于安德的杀心毫不在意。
“那我一会儿送他回家吧。”安德沉默许久,轻轻地开口。
“那必须送啊,他那么漂亮,没有保镖我可不放心。”魏玛根本不客气,指指桌子上的水果拼盘,“劳驾,吃点吗您?”
安德摇头。
“不用不好意思,去我房间睡会儿吧。”魏玛对和泉说。
和泉本来想说自己没事的,但是他环视了一圈,立刻就点点头,抱着毯子进去还关上了门。
太绝了,这个读空气的能力。安德在想,如果她有这个本事,就不会每次都让对面气到冒烟了她还为人家在烧烤。
同时,她也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在文德尔港上见识了这么多人,他们脆弱且疯狂,却孕育出了足以出动天穹世界执行人员的空心病。这些人同样会出现在新伊势,他们不是零散的,他们可以说是一种群体,有着相似的共性。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带着了。”安德说,“之前我一直有疑问,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不怕死,做危险的事情还非要带着一个业余小弟,难道只是因为你好色?”
“嗯?我看上去这么色吗?”魏玛笑了,饶有兴趣地抱起膝盖。
安德没有理会她,说完自己的话:“你带着他,是因为他是你的手下里面最敏感脆弱的。只有PI值高的神经才适配你的设备,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神经桥接。”
魏玛点头:“是这样的,你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更喜欢你了,你的生存直觉很强。给我干活吧,我想让你在新伊势活下去。”
“原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出来人的心,【临摹】意味着她是一个好演员。
这个女人七窍玲珑心,又千人千面。她说出来的话既是橄榄枝,又是威胁。
她知道自己在意识空间里不占优势,就悄悄放低了身段,扮演了一个无害的弱势角色。所以她意识到了安德使用了能力,却没有立刻表现出来。只等秋后算账,等到了她的地盘再重新谈判。为了保险,还特意让那个叫忠正的男人见了安德一面,介入了第三方势力。
按照道理,安德应该马上一刀砍了她的。但刀是她送来的,又是她的诚意。就像魏玛刚刚说的那句话,“我更喜欢你了。”
安德沉默了,真是复杂的一句话,她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去理解。
“你跟和泉用着一样的能力,你们同为四型。”魏玛说,“我会帮你保护好这个秘密的,不用怕。我还是那句话,我会让你在新伊势活下去,只要你干活。”
安德脸上没有变化,心里却快速盘算起来。原来一到四型还有高低区别?但是她记得和泉讲过,四种原型是并行的,不存在这种情况。
安德想起和泉的四型,与他PI值长期处于不健康状态的事实。以及天梯榜上,黑色的四型比其他三种都少。
除非,它们并不是高低区别,而是稳定性有别。
如果安全性、危险程度有区别,那魏玛说的确实没错,在这个空心病成为一级威胁的世界观中,“四型”的拥有者确实需要为自己保密。
难道和泉一路上给她贴心地讲了那么多风土人情,是他觉得“同病相怜”?
这运气,安德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即便如此,她看向和泉去睡觉的房间门,依旧无语为什么最早复制他的能力,搞得刚进来就成了危险人物。
魏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直截了当地打开了另一个网页,上面写着“巴别塔基金会”六个字。
“你可以告诉我下一个你看好的悬赏,我们合作。你可以提条件,只要在这个地方,我都能想想办法。”
安德觉得谈判已经快成这个女人的职业病了,可惜这次选错了对象。她一直是个低保户,没有那么多想要的。能被江雨抓来下这次本已经相当不可思议,她对现实的末日都有隔了一层的淡漠感,更何况还是游戏里的交易。
安德未置可否,只是说:“雇我很贵。”
她没说谎,她本来可以脱离公会单干的,但是她的技术没有平替,所以会长一直给她补贴,而且补贴的额度在高中生里算是巨款。
安德调出「备忘录」对着网址偷拍了一张。
这就是游戏剧情里的「天梯」排行榜,四种颜色的ID上下悬浮,每一秒都在更换排名。散落《往日之人》的玩家们或早或迟觉醒了能力,和先一步拥有能力的NPC们混杂在一起竞争,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玩家们找出来。
“我有话要问。”安德说。
“你说吧。不过以后你得告诉我你拿到了钱想做什么,你跟我提了两次钱。不说也行,我只是好奇。”
“你拿了我的东西,说说读后感?”安德看了一眼手里的墨绿色本子。
魏玛嗯了一声,本来就打算谈谈这个问题:“日记的作者十八年前来到幽灵港,接着在岛上觉醒了能力。”
“条件有限,我没办法归纳出她的类型,想要归纳类型都经过专业评定。但从日记来看,我能摸出一些她的性格,所以我猜,她可能是和我一样的三型能力。”
“我记得三型是‘理性’。”
“是的,她的所作所为非常理性,可能有感性的部分,但是我判断她是个理性者。在三型之中,她可能是一种可以看到空心病具象化的能力。她不遗余力地开化民智,却在能力的透视下,发现了智慧到来的同时,也给他们带去了空心病,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给那个老怪胎带来的影响。”
魏玛打开了窗户。可以听到窗户外面缝隙处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还有管道轻响的动静,安德望向那方小小的窗户。
“别在意,是野猫,它们经常来找我。”魏玛说,“你知道安德利亚斯是什么宗教吗?”
看来魏玛并不清楚什么救世主的传说。真是个好问题。安德摇头,她确实不知道。
“那就把这个名字理解为这群原始人的古神吧。”魏玛点头,“我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这座岛是哪来的?外面应该早就毁灭了,现在应该是一片废土才对。”
魏玛随手拿过桌边的一次性纸杯,把两个荤的寿司扔进去,捣碎后简单拌了拌。
天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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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群NPC眼里唯一的家园,系统里的小广告就是这么说的。如果小广告给出的信息正确,那么在魏玛的世界观里,外面确实一无所有,不应该存在文德尔港这种东西。
人精面前少说为好,但安德还是想多掏点情报出来:“你没失忆,也不知道?”
“这就是我要和你共享的第一个信息。”魏玛把那个纸杯放到窗口,“我坦白,我也有记忆缺失,不过没有你那么严重。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找你作为队友的原因,病友也许更能理解我的感受。”
“和你要找的人有关?”安德问。
“是的,我失去了五年前她失踪那一天的记忆。”魏玛回答。
“然后我要和你共享第二个信息。”魏玛接着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把文德尔港叫做‘幽灵港’?”
“为什么?”安德问。
“你是石头吗?戳一下动一下。”魏玛有点想笑。
“我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等官方出具的报告,但是所有人都在这件事情上闭嘴了。所有出发前与它有关的帖子和用户也全部消失了,好像这件事情根本不存在。”
安德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身上穿着的文德尔港标准防冻套装。
“你看你还套着一身原始人的麻袋呢,”魏玛拍桌子,“说没有这地方,逗谁呢?”
安德觉得她言之有理。
魏玛继续:“也就是说,这座岛不管在什么意义上都消失了。同样也说明了,既然发生了一次,就肯定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说不定天穹外面到处都是这样的岛,只是没有被公布。”
“你希望是这样的吗?”安德问。
“当然!我发过誓,找遍全世界也要找到她。五年了,我在天穹世界里一无所获。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比我想的要大,她可能在外面!”
“你的妈妈。”安德说。
魏玛顿住,随即脸色一沉,示意安德把本子再给她一下:“我失去那天记忆,那天的记忆改变了我的一生。但是保留了一个画面,就是它。”
她翻动纸张,停留在其中一页上:“这一切都和……幽灵港有关,几天前撤离是逼不得已。我们得找个机会再出去一次。”
正是三重同心圆,十二道流溢的光线。
和泉情急之下也提到过这一点,魏玛没有撒谎。
安德看了她一眼,“回文德尔港”这个念头并非没有道理。安德一方面需要加快找队友的速度,一方面也在考虑找到之后该怎么办。如果和江雨他们碰头就能解决系统故障、继续游戏固然好,否则他们就必须一起返回文德尔,先求生路。
安德想到外面还有个近在咫尺的末日,不得不承认目前就是个进退两难的死局,但凡换个性格正常的人来都得崩溃。
但安德不崩溃,没有万全之策不如直接做。安德就是这种人,她会尽力的,其他的着急也没用。
文德尔港绝不一般,是安德出现的地方,很可能藏着“登出”的方法。虽然原因不同,但是目前为止,魏玛是和安德有相同目标的人。
“知道了老板。”安德站起来,她有了明确的选择。“我可以帮你干活。”
27. 祇园(五)
送和泉回家之后,还要走两栋距离才能到自己的单元楼。
安德一边走一边整理思路。
她对于“侦查位”是真的不熟练,只能把信息按照顺序整理一遍,就像在认真学习一门新技术。
如果魏玛给的信息都详实可靠,那么这个世界上还能向其他人证实“消失的幽灵港”文德尔的人就只有他们三个了。
安德手里提着两个袋子,分别是魏玛送的手机和几套换洗衣服。路灯把她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游戏世界的流浪人终究还是被土著大佬捡走了。大佬人挺好的,没见过谁家军火女王还给手下雇佣兵买衣服的。
安德上了电梯,另一只手里握着一串备用钥匙,这是防止虹膜识别和密码锁坏了的备用工具。据说这里隔三差五就会坏一次,安德真的萌生了要不要努力赚钱换房子的想法。
门口放了一个大快递,快递上贴着“同城电器速递,三十分钟必达”的标语,收件人写的是:小原始人。
这个名字没什么问题,跟现实世界比起来,天穹世界的科技更发达,她有很多东西需要学。
安德把快递拖进来,门反锁上,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走到床边。靠着窗有一张很窄的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盏很普通的台灯,就跟她上学时用的差不多。
她挺喜欢拆快递的,现实里买得少,更何况那么大一个。没有美工刀,安德抽出那把一米多的军刀划开胶带的位置。
是台电脑。纯黑的屏幕,流畅的机身,冒蓝光的开机界面。安德用手机查了一下型号,最新的游戏本。
看着指示灯在眼前跳跃,安德鬼使神差站起来,凑近显卡的地方深深闻了一下,真香,现实世界里还没人知道她喜欢这个。
军火女王给雇佣兵买了衣服,买了手机,还买了新电脑。魏玛人真的挺靠谱的,是个好老大,能理解和泉为什么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安德把「备忘录」里面的网址输入进去,“巴别塔基金会”的页面在她眼前展开。
【作为“原型”使用者,无论初级感应者,还是具现者,您已成为防治「空心病」的关键力量。现启动《观察者协议》,诚邀您共建意识健康防线。巴别塔基金会联合铁幕防火墙系统,为您提供全方位防护支持。】
读了半天,安德大概理解了。意思就是空心病现在实在太严重了,影响到社会治理了,希望能出力的人出力,能出钱的人出钱。
除了慈善组织的一面,人们也在这个活动里争夺积分。只有最后的那个天梯第一名,才能拿到所谓的“梦想基金”。算是重赏之下出勇士吧,一种鼓励机制。
安德能看见自己右上角的游客身份,积分那一栏是零。
她一栏一栏去阅读,摸清了基本规则。每个人注册后都有基础积分5000,可以用这些积分进行悬赏,或者在在别人的悬赏中赚取积分。
参与的唯一条件,填写注册的“原型”。
也就是说不对普通人开放。这是一个流传在市井民间、仅对觉醒了特殊能力人群开放的比赛。
网站分为几大板块,除了悬赏专区,还有调查报告专区,以及已注册“原型”使用体验共享文档。
【参与方式】
1.记录病例行为异常现象
2.提交意识空间观察报告
【积分奖励机制】
1.基础记录:50积分
2.详细报告:500积分
3.优质案例:5000积分
安德看到了这部分内容,发现赚取积分的方法,除去单纯做悬赏,还可以做悬赏结束后写报告。就是这报告等级之间区别有点大。
她点开调查报告专区,发现里面既有官方人员发布的,也有普通参与人员发布的和匿名发布的。划分非常细,有按照意识区域层级排列的,有区域背景分类的,有按照意识体、记忆实体形态划分的,五花八门。
有些可惜没带两个文学社同学一起来玩了,她可以在前面开路,他们在后排写优秀小作文。安德顺着评级随机点开两个,写得都相当有意思,下面还会有评论和积分打赏。
但她点开“港口”、“海洋”、“史前宗教”和“极地”分区,都没发现有类似文德尔港的内容。
她给发信息:【和泉,回来以后你们提交过调查报告吗?】
和泉:【我回来就写好了,试了很多次都提交不上去,审核过不了。】
跟魏玛说的差不多,安德觉得有点可惜了。
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被评上优质案例的都是相当危险的意识空间。同时,还有天梯第一的奖励存在,越危险的悬赏积分越高,很难不怀疑他们在引导寻找高危案例。
安德现在有了搜索引擎,就不必要事事都等系统给她塞小广告了,还说不明白。她从“巴别塔中心”的链接点进去,很快就跳出她想要的信息。
这是一个在天穹世界里真实存在的机构,地处于圣卡尼瓦尔高地城。
这座城市的名字和林斯菲尔德雾港城的命名结构非常类似,安德搜索了一下天穹地图,一共四座这样的城市。除了这两个之外,还有伏尔坎格勒熔炉城和太虚神国穹顶城。她决定用“高地城”、“雾港城”、“熔炉城”和“穹顶城”来简称它们。
但是新伊势的名字完全不同。
新伊势临海,上面标着个3号。地图上显示还有很多这样大大小小的次级区域存在,在中心城市之间夹缝求生存。回想起在路上遇到的种种,这里真的是一个巨大的“第三新城中村”,紧靠雾港城苟延残喘。
安德继续看下去,点开“巴别塔中心”的词条。这是一个负责天穹世界全部“原型”注册的专业研究机构,同时它还是天穹世界联合执行局唯一授权的高等教育部门。
“联合执行局”是协调军事与企业资源的中立单位。说得好听,其实决策权应该还是取决于股份占比。
【情报已更新——“巴别塔中心”】
【天穹世界最高等级研究机构,联合执行局认证学术中心。推动意识科技前沿发展,使每一种情绪都拥有最精准的表达,让每一段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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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都象征最美好的图景。我们相信,理解是文明的第一步。言语有界,心念无疆。让心灵之声,化作世界之语。】
小广告跳动。
安德拿出手机,用地图搜索了附近学校,令人惊讶的是,新伊势里面一所都没有。切换城市继续搜索,还是没有,只零散找到几个技术培训机构。
原来是这个意思,巴别塔中心是天穹世界唯一的官方学校。安德很意外,没想到连教育都以这种形式被垄断了。
由巴别塔中心挂名,赞助商里却看到了“诺伊曼生命集团”,正是传单中控诉的那个,总部设置在雾港城,却控制着新伊势的全部医疗资源。
看到这里,她开始有些理解“原型”的运行机制了。
“心灵”这个概念乍一看很抽象,可以理解为一种意识概念,通过天穹世界各方合作在系统里量化,比如交互巴别塔中心、诺伊曼生命集团的前沿技术,尤其是精神语言学和脑科学。
“原型”借系统为途径,变成一种可以被表达出来的思维具象,体现在心灵意识空间里,就像言出法随的能力一样。
除此之外,赞助商名单中赫然写着“智世科技”四个字。开发了《往日之人》的垃圾游戏公司,还有脸在这里做彩蛋,安德想送它上消费者权益日晚会。
安德知道她现在至少得拥有个账号,于是回到“巴别塔基金会”的页面,点开右上方的空白小人头。
跳出来一个对话框。
【是否注册新用户?】
是。
【是否拥有巴别塔中心官方注册“原型”?】
是。
【您是否为初级感应者?】
是。
【请选择您的能力,阅读学习其所属“原型”。】
那种像调查家庭住址的省市区滚动条跳出来。安德在自己的系统里找到「原型」的工具栏,想检查确认一下,发现已经变成了两板块。
她先点进去第一个板块「感应者」,里面再次一分为三。
第一栏:25%
【Ⅳ型:称意】正在学习中……
【III型:临摹】正在学习中……
第二栏:50%
【无】
第三栏:100%
【II型:洁净】已拥有。
【I型:日冕】已拥有。
这个烂系统突然发力,提供了所有她曾经亲眼见识过的能力。有意思的是,现在一到四的能力都有了,相当荤素搭配。
安德看着赞助商里招摇的“智世科技”,一下子觉得也没那么二百五了。不就是自己给自己做彩蛋么,不寒碜,这叫幽默,幽默是智慧的体现。
“洁净”是谁的?主教基里尔?安德想起了地下室里,将许多人冻结,接着吸收到船里的杀人凶器。毁尸灭迹又何尝不是一种“洁净”。
还有第二板块「具现者」。
安德点了进去,没想到弹出来的是个对话框。
【检测到您的「I型:日冕」已达「原型」级别,是否确认大晋升?】
28. 祇园(六)
安德陷入思考。
按照她目前的理解,这些特殊能力被统称为“原型能力”。
但在最初级的“感应者”阶段,使用者所掌握的只是“原型能力”的雏形或前兆,更像是潜藏的“原型种子”。
只有当能力者突破界限,真正晋升到“具现者”阶段时,这些能力才会完全觉醒,展现出完整的原型特质。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拥有了被称为“原型”的力量。
系统响起。
【情报已更新——“大晋升”】
【您已经触摸到了神圣“原型”的边界,一路上辛苦了。接下来,要晋升为“具现者”绝非易事。这不仅是能力的突破,更是灵魂的淬炼。】
【万千“感应者”中,或许仅有一人能在生死边缘触摸到那转瞬即逝的契机,在意识与潜意识的深渊边缘完成那惊险一跃。那些失败的尝试者,轻则能力尽失沦为平庸,重则精神崩解陷入疯狂。】
【即便是在巴别塔中心最完整的记录中,成功晋升者的名字也永远寥寥可数,每一位都是历经无数次崩溃又重建,最终才让脆弱的“原型种子”在精神废墟中绽放出真正的“原型之花”。】
如此难得的大晋升?
她?现在?
安德想起因为太倒霉被投进隐藏剧情的事情。人生瞬息万变,运气又好到现在就面临“大晋升”了。
安德点了个“是”。
【您即将完成大晋升的最后一步,再次确认,「I型:日冕」即将晋升为对应「原型」级别。】
下面出现了两个选择:
【晋升确认】
【立刻返回】
还挺严谨的,安德想,现在那么严谨的软件不多见了。现在的软件都是晃一晃手机就免密支付了,刚刚还在看视频,下一秒就跳到购物平台。
和这个世界的人不一样,她是全息游戏玩家。“心灵之镜”就绑定在她的系统上,其他人做起来很复杂的过程,她在脑子里就能完成。
安德闭上眼睛,打算确认了。
【您确定吗?】
安德被突如其来的问题一惊,睁开眼睛。
声音的来源既不是电脑屏幕上的巴别塔基金会注册网页,也不是正在询问她是否进行大晋升的“心灵之镜”。
而是《往日之人》的游戏系统,她自己的系统。
虽然“心灵之镜”搭载在游戏系统上面,但它们的电子音有些区别。除了一些花里胡哨的功能,安德快要把它当成小广告播放机了。
【晋升过程不可逆,成功后您将永久成为“具现者”。随着原型能力的不断觉醒和强化,您将不可避免地逐渐丧失某些普通人的情感体验。】
安德这才反应过来,是刚刚那条关于“大晋升”的情报还没有结束。
【那些曾经让您会心一笑的日常感动,对简单快乐的期待,抑或疼痛带来的真实感,一顿夜宵的香气,雨天泥土的气息等等,都会一点点消失。就连您初次接触“原型”的震撼,晋升路上同伴间的羁绊,这些本该珍贵的记忆都会远去。】
【最终,您可能会站在力量的巅峰,却再也无法感受阳光照在身上的温度。】
【当您越靠近自己的心灵深处,就越会与现实世界脱节。那些曾经熟悉的感受,都会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当您在心灵之路走到尽头时,可能会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
【这条路没有回头可言,您确定要继续走下去吗?】
【您确定吗?】
那是一个暑假,安德拎着西瓜,跟着江雨走过学校围墙。
操场上的篮球架就这么立着,篮板上的裂痕还是老样子,那是去年校庆时不知道被哪个男的装空中飞人扣烂的,把体育老师气得晕过去。
教学楼窗台上摆着排蔫巴的盆栽,哪个班级又忘记搬回去了。
拐过街角,菜市场的味道扑面而来。鱼摊的排水管一直响,肉铺的铁钩挂着半扇猪,血水引来苍蝇。
网吧上写着“极速网络”,其实网慢得堪比龟爬,遇上学校大考用屏蔽仪就歇菜。那年冬天,江雨被家里断网了,安德就来这里陪她。空调坏了冷得像冰窖,江雨一边打一边骂人。
“你退学的手续什么时候办?”江雨问。
她走在前面,后颈上粘着的几缕碎发,书包上挂着一个小熊。
“你离开之后,我跟谁一起翘课去买烤肉饭,谁替我看网吧。你不想和我一起上大学了吗?那咱们一起收养的小白怎么办呢?”
小白是只流浪猫,江雨自顾自地给人家起了名字。说是她的猫,也没怎么见她喂过,都是由安德来和走的时候分别给点吃的。流浪猫并不住在网吧,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来,说“收养”有点冒昧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去哪个城市呢。长大以后,我要去哪里找你?”
江雨总是喜欢自说自话,一点都不需要安德的回答,这次依旧是如此。安德不需要朋友,能和江雨成为朋友,也全靠她主动。
她某天对着安德说:“那你以后跟着我玩呗。你缺钱吗?我还挺熟悉附近的,可以给你找个兼职。”然后就自来熟地和安德一起上学放学。
沿海城市的夏天太过闷热,八月的太阳像一顶烧红的铁锅倒扣在头顶。安德低头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西瓜,塑料袋都快断了。
江雨猛地回过头,安德差点撞上去,拎着西瓜抬头看向她。她说:“你要是走的话,会忘记和我在一起的日子的。你确定吗?”
你确定吗?
蝉鸣骤停。
那天学校里有家属楼的人在打球,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安德坐在电脑前,却感觉脖颈上有汗,像是回到了八月的午后。
她按下【立刻返回】,从“心灵之镜”里退出来。那个板块没有消失,依旧作为选项等待她下一次开启。
安德继续注册,她选择了“Ⅳ型”那一栏,在后面的无数选项中找到了“称意”,点击敲定。
【感谢填写,创建新用户中。】
又到了最麻烦的环节,想ID。安德感觉到手机在震动,跳出一条信息。她联系人里只有一个和泉,魏玛把他置顶了。
她被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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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一个群里,群的名字叫“出云小组”。
想了想,找不到退出的理由,给人打工就要有打工的觉悟。安德点开群成员的名单,带上自己连和泉一共五个人。
剩下三个陌生人,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握羽”、“弥虎”和“数恒”。
安德看到的第一瞬间想起了八百个游戏和动漫。“十握剑天羽羽斩”、“长曾弥虎彻”和“数珠丸恒次”,还有“和泉”的“和泉守兼定”。
这就是魏玛的私人团队吗?
安德不太确定,这些人到底是真的犯罪团伙,还是跟她一样打游戏把脑子打坏了。
她的视线回到「天梯」上,发现了总榜之外,还有个按地区划分的。安德点击【新伊势】看了一眼,重新看向群里的一堆名字,再看回地区分榜。
【新伊势分区积分榜】
【No.1天照】
【No.2握羽】
【No.3数恒】
【No.4弥虎】
【No.5和泉】
安德没有魏玛的联系方式,但直觉里“天照”就是她。因为他们都归魏玛管着,那么这样警惕一个人,不可能放任手下排名在她之上。
浩如烟海的参与者,五名以下每秒都在变化,唯有这五个ID像是焊在上面纹丝不动。
这下真抱到大腿了。
安德看着注册界面空白的ID,想来想去,最后还是用了“安德”两个字,点击确定。
这网站有个惊天大Bug,不能隐藏注册日期,她放弃了伪造老号的想法。安德把群里的备注也改成了本名,没过多久,手机再次震动,是群里的人在发千奇百怪“欢迎”的表情包。
握羽:【那我们明天早上八点见一下?】
安德:【好。】
和泉没有声张,悄悄给安德发来了一条私信。
【姐姐,这是你的新号吗?】
安德:【之前的号玩得不开心,我要从头开始。】
和泉:【好的姐姐,和我们重新玩也是一样的,希望你这次玩得开心。】
安德躺在了床上,看着和泉的回复,没再回什么。
跟高中生作息比起来,早上八点活动不算什么。她喜欢睡觉,但她在盘算着要不要睡,总觉得有一块看不见的时钟在心里不断转动。
得快点找到江雨他们。
最理想的结果就是安德一觉醒来,发现其他四个人已经登上天梯榜首。不过由她来登顶也是一样的,她的ID全服都能看到。
安德把手机放到一边刚打算把被子扯上来,就发现和泉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姐姐,我给你的钥匙里有一串是2306的,大姐让我把他安置在那里了。】
安德:【谁?】
和泉:【幽灵港那个男孩,大姐说交给姐姐你看守。】
困意全无,记忆复苏。关于“大晋升”的思考耗费了她大量精力,让她差点忘记了这码事。谁说只有三个人记得这件事情,他们出来的时候明明掳了一个活体标本。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29. 祇园(七)
门口站着高瘦的黑头发男孩,颀长的阴影落在安德身上。他穿着一件白色宽松的卫衣,大概率是和泉的衣服。
……江上?
安德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差点没认出来。她发现一到新伊势,个个都像在换装游戏里晋级成闪耀宗师,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拿出手机,很不熟练地找位置,接着递给安德看,屏幕上面是一条匿名短信:【去2305报到。】
他刚要开口,就被安德打断了。
“我叫安德,先记住这个名字,不要乱称呼。你家族的事情我知道一些,现在别惹麻烦。”
江上听到安德的话,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魏玛让他过来报到,也就是说现在安德的工作多了一个,当监管人。安德看见他的发梢在滴水,应该是刚洗过澡。
“水龙头会用吗?”防止他听不懂,安德比划了一下,“其他家具?”
江上有些犹豫着开口:“我在学。”
适应性比安德想的要好。
江上没听到回答,就抬起脸来看她。安德在盘算后面的事情,一看到江上那双眼睛立刻回过神。
“你让别人看见了吗?”她问。
目前见过他的人是否只有魏玛和泉两个人?
但安德很快意识到了,问也于事无补,有一件必须先做。楼下就有个24小时经营的药店,她打算去买个没有度数的隐形眼镜,把他这极光一样的绿色给遮住。
她的直觉里,这双眼睛露出来会很危险。不能让别人看见,即使在新伊势。
“我没有出过门。”江上说。
“很好,我出去一趟。”安德点头,拿起床边的黑色冲锋衣。
江上在她身后跟了几步,然后停下来。
“怎么了?”安德把拉链拉到脸上,背起长刀。
“……你还回来吗?”江上想了一会儿,轻声问。
“回来睡觉。你不要到处乱跑,我去给你买个东西。”安德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话。“要是实在闲,就把地拖了。”
.
安德买好东西之后,在一片漆黑中快步往回走,用手机端挂着“巴别塔基金会”网站听无线电广播。
空旷的垃圾场里寂静无声,只有最低音量回荡着附近的小额悬赏,每读一条,就会报告距离。
这论坛有点灰色区域的意思,什么样的悬赏都有。空心病报告只是其中的主流部分,剩下的小到给孩子当保姆遛狗寻找丢失的家猫,大到地头帮派火并寻仇杀人,三好青年,犯罪分子,鱼龙混杂,要做什么的都有。
【全城求救,我一个月前进过一个PI4级,怀疑今天还没出来。】
【距离用户54km】
【找一个过二层的搭子,积分五五,来个能打的一型。我是三型,擅长写说明文格式的调查报告,主页作品可查。】
【距离用户14km】
安德一边走一边听,她想有时间找几个简单的悬赏做了,方便她找规律。
【四缺一,想长期组队的私我。】
【距离用户67km】
【有人愿意帮我杀个人吗,我可以把积分全给你。】
【距离用户200m】
安德停下脚步,接触不良的路灯发出滋滋声。她向前又快速走了几步,放在口袋里的手指按下重复指令。
【有人愿意帮我杀个人吗,我可以把积分全给你。】
【距离用户50m】
安德将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看向屏幕。
【有人愿意帮我杀个人吗,我可以把积分全给你。】
……
【很抱歉,该悬赏已被人接取】
安德甚至没来得及认真看,就收到了正在浏览的帖子被人接走的通知。
她半张脸埋在黑色领口,视线垂下一动不动。并非是因为可惜,或是生气。而是她闻到了血腥味,很浓重的血腥味,就在她身后。
意识空间里她不熟悉“原型”使用者的各种神通,但现在她在外面,无非就是杀人,或者被杀。
情急之下,她可能要惹点事了。
又一声提示响起。
【来自附近用户,您收到一条组队申请。】
安德一愣。
“点一下同意啊,积分五五,”身后传来熟悉的女人声音,“道上规矩,见者有份。”
她转过身,发现刚刚走过的路灯下,有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安德记得这个人,白天在“稻荷屋”和她搭过话。
这个女人看到她的脸,马上夸张地笑出声来:“是你啊,好有缘分。”
“你就是……”安德低头认真看了一眼申请上的ID,“……胧夜街……千只鹤?”
“你……读我网名干嘛?”那女人有点尴尬,“……那什么小安。”
“安德。”安德说。
“对不起,我记性不好。”女人举起手来,终止这个话题,“来不来?天还没亮,这悬赏积分不少呢。”
安德皱眉:“你真要拉我一起?”
女人笑着摇头,猛地从电线杆后面拽出另一个人,是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男人,穿着剪裁合身的全套西装,身材看不出毛病,就是脸有些青涩。
他被随意扔在地上,脖子上扎着透明软管。她用脚尖踢了踢他血泊中的侧脸,这男人颤抖着,痛苦地闭上眼睛。
“叫我千鹤呗,这是我真名字。不信问和泉,我是他老朋友了。”她漫不经心地翻动口袋,从里面找出一次性电极片,塞给安德。
安德见过和泉的反应,不至于相信她是朋友。
她更在意的是放在地上的工具箱,这个叫千鹤的女人拎来了专业的设备。纯白的工具箱,上面还写着正式编号和标志,和安德在文德尔第一教堂地牢里崩了的执行人员一模一样。
“怎么做?直接杀了就能领积分?”安德抬眼。
千鹤意外地眨巴眼睛:“有点小暴力啊你,我害怕你不敢接这种买卖呢,看来是多虑了。”
她哼着歌把机器熟练装好,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跟温度枪一样的玩意对着他脑门滴了下:“意外收获,这人大概率有空心病。先进去采集一份病例调查报告,为人类绿洲做贡献。”
那把像温度枪一样的东西是当前PI值的测量仪,跟温度计很像,只能反馈出当下的情况。按照魏玛的意思,即使是正常人,在生气或者极度悲伤的时候,PI值也会发生爆发性偏移,魏玛在文德尔港的时候就是用这玩意看的安德数值。
地上那个年轻男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瞳孔在涣散。
“下手没轻重,他要死了。”安德说,“你不熟练,你三我七。”
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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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说:“你在跟我讨价还价?”
“没有还价。”
安德冷冷地看着她:“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自己进去了。”
千鹤突然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条件反射握紧了手里的工具箱。
俯视她的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连刀都还没拔,杀意就先出来了。
很罕见,千鹤觉得自己可能草率了。
.
街上弥漫着阵阵灰雾,街角的餐吧还在营业。千鹤先推开门,安德跟在后面。
她们找了一个卡座,面对面坐下。
千鹤没好气地说:“我不和小丫头计较,你也别偷偷想着刀我。”
安德不置可否,她看见这里的风格有些复古,贴满了墙纸。墙纸上画着很多钟表,让她想起课本上有一幅叫作《永恒的记忆》的名画。
每个桌上都放着一个东西,安德拿起来详细地观察了一下,是一条挂坠。
绳子很普通,但下面是一块完整的鱼骨,可能来自真正的生物。骨骼坚硬而紧密,结构很特别,长着奇怪的腔室。
“这是什么?”千鹤问,“你认识吗?”
“不知道。”安德回答。
海鱼的头骨,安德在收集骨头的时候碰到过。
到新伊势之后,她只能比之前更谨慎。海在天穹世界的外面,里面的人有钱都吃不到几次鱼肉。如果告诉千鹤她认识,还得花时间解释。
餐吧里很快就走进两个人,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推门而入,面对面坐在了另外一个卡座上。
千鹤的位置刚好背对着,安德盯着不远处的背影。
“小雇佣兵,就这么跟我合作了。”千鹤挑起眉梢,笑了一声,“不怕你老板知道了生气吗?知道胧夜街和玉斗街什么关系吗?”
一开始魏玛的新雇佣兵面无表情,注意力并不在千鹤身上,随着提问终于看向她。
“刚见面的时候就想问这句话了吧,”安德说,“憋到现在。”
安德早就看到她了。
在她送和泉回来的路上就发现她在小区里打转了,即使没有出现在灯下,安德也发现了她。她蹲在这里,本意就是要来和安德分任务。
“我跟她不熟,给不了情报,实在有需求你可以找私家侦探。”安德说。
之前在宿舍看帖子的时候,她顺便看了新伊势的边角料。胧夜街和玉斗街是新伊势不分伯仲的两条花街,而两条街上的最大娱乐场所,就是雅乐坊和绮梦町。
魏玛和千鹤显然不是老板,应该都是经理之类的角色。千鹤来历可能有点说法,但性格本身并不复杂。不管是调戏和泉,还是邀请她分任务来挑衅魏玛,本质上都不算什么有城府的行为。
难道这就是,最高端的商战,往往采用最朴素的方式。不知道为什么,安德觉得这个女人真的会去绮梦町,偷偷用开水浇死魏玛养的发财树。
千鹤的表情变了,脸一阵青一阵红。
“你……”她看着相当生气,咬住牙根就要站起来。
一只手伸出来,千鹤的肩膀被手摁住。根本没有拒绝的空间,她被人当成了一株草,慢慢摁回地里。
“别动。”安德收回手,压低声音,“冷静点,调整一下心情。”
千鹤听到这句提醒,突然回过神来。她大意了,她被意识空间的主人感染了情绪。
30. 祇园(八)
从进来开始,千鹤就觉得很憋屈。
她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无数只小手,最先出现在胃里,顺着肺慢慢向上生长,长到嗓子眼那里却长不动了,上不来也下不去,让人想吐。
随后就是愤怒,是不甘。坐在对面的这个人,明明只是魏玛的手下,都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脑子里一直在盘算,她要证明自己,立刻马上。
千鹤低下头揉揉眉心,排除满脑子的杂念,强行冷静下来。她有经验,只要意识到了,就知道怎么恢复心智。
就在这时,她听见对面飞快地说了一句:“别抬头。”
千鹤没听清,抬起脸来刚想问,就发现有人站在她身边。那个人俯下身来,一张脸凑到她眼前,眉开眼笑。
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千鹤不动声色,只是看一眼那个“人”的脸便收回视线。
“吃什么?”她对着安德问,并神色自若地将桌上的菜单推过来。
安德接过菜单,发现上面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字。有胡乱穿插在其中的交通标语,有不明所以的药品说明书,还有一些潦草的独白。
【好累,好累,好累……】
这里是意识空间的表层,安德很快就学会下判断了。
回去的路上,她曾经向和泉再次请教。和泉说,和第三层的潜意识,以及第二层储存的记忆不同,第一层通常是意识主人症状最显化的地方。
“医院”最接近现实,所以最活跃。外界信息快速流动,和人的五感紧密联系。
在这里看到的,一般都是对外展示的自我,是一种社会角色。同时因为情绪管理,具有可塑性,很大程度上会出现和第二层截然相反的情况。
从第二对顾客进来的时候,安德就发现了,进来的还是她们。
“千鹤”走在前面,后进来的是“安德”。两个人选了个空座,开始对着桌上的项链评头论足,和她们刚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接着就是真正的千鹤受到情绪干扰,出现了情况,吸引了第三对进来的人。第三个“千鹤”歪着头凑过来,脸都要贴到千鹤脸上去了。
安德发现墙纸开始变化了。这些墙纸渐渐褪色变得陈旧,闹钟的轮廓却变得清晰,闹钟的指针转动,从墙纸的表面凸起。
“吃汉堡吗?”千鹤问。
那个“千鹤”还弯着腰在看她,脸贴在她侧脸,咧着嘴笑,眼珠一动不动。第二组的“千鹤”也在桌子上抬起头,投来僵硬的笑容。
随着闹钟的脱离,屋子里流动着更加紧张的空气。
“吃,我们去点餐吧。”安德说着将手递给千鹤,把千鹤从那个“千鹤”的注视下拽出来。
两个人向吧台走,安德看到那个“千鹤”还拧着脖子站在原地,而“千鹤”旁边的“安德”却一直目视前方,侧身不动。
墙纸上的闹钟图案还在不断脱离,餐吧的墙壁上、天花板上,甚至是地板上,现在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闹钟。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朝着她们围聚而来。
这些闹钟的款式各异,铁制的、电子的或是陶瓷的,有很常见的商务款,也有小朋友会喜欢的卡通形状。布谷鸟从小窗口不停地弹出,电子钟同时发出咔嗒。
但不论是科技款闪烁着的数字,还是复古款划过的指针,它们都在以一种同步性流逝着时间。
在新伊势,通宵营业餐吧不少见,大部分是卖些简餐。她们在餐吧里点餐当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很符合常识。于是渐渐地,第三组恢复了找座位的动作,第二组则把脸转回去。
千鹤胳膊垫在吧台上,惊魂未定地喘了两口气。安德站在她身边,听到她说了一句:“我们还有五分钟左右。”
安德颔首。这么多闹钟,她们想不注意到时间都很困难。
第二组人员进来是在她们进来大约五分钟之后,第三组又是隔了五分钟后进来的。也就是说,最多五分钟后,第二组就要重复她们的动作,到吧台这里来了。
交谈的间隙,门打开,第四组人走进来。
“你有‘原型’吗?是什么?”安德问。
千鹤回过头:“我可以选择让一些东西暂停一下,但是不能一直停下去。”
“能停多久?”安德看着她。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千鹤抓抓头发,表情严肃,“我的能力以前是可以稳定在十分钟的,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就不能做到那么稳定了。或长或短,得看运气。”
“你运气怎么样?”她突然问了一句。
“挺背的。”安德回答。
“好吧,那出去以后欢迎你来雅乐坊玩花札,我们最近业绩一般,需要来点倒霉蛋放血。”千鹤叹气。
安德嗯了一声:“如果是执行人员进来,他们找到那个‘弹珠’弄碎,他就会死?”
千鹤点头:“是这样的,专业人士有两个选择,首先用手段交涉,对方本体同意治疗,否则就得消杀了。但是前提是得找到他的本体,别的看不出来,只能看出这个人有点逃避吧,所以本体一直不出来。”
“会有人不同意?”
“本人同意,和心灵深处的本体同意,是完完全全的两件事,其实大部分人类都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在想什么,这很复杂。”
安德情绪稳定,因此“安德”的攻击性比“千鹤”低很多。她对千鹤说:“我们分工,你去看大门,负责把你的复制人们控制在外面,把我和我的复制人们在里面。”
“你这是想把自己和空间主人关在一起?”千鹤有点好奇,“你是三型的谈判能力吗?一个人行吗?”
“应该能行。”安德说。
千鹤抬头看着吧台上方的挂钟,五分钟快要过去了:“丑话说在前面,出去了之后如果时间到了,我是不会英勇地帮你堵住门的。”
“不用堵,”安德说,“我干活很快的。”
门推开了,第五组一前一后地进来。钟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太吵了,千鹤觉得太阳穴在抽搐。
同时第二组的两个“人”站起来,向着吧台的方向走来。千鹤和安德对视一眼,转身向着大门口走去。
安德在吧台边上找了块空地,站定便不再移动。千鹤快速走到了门口,这扇大门风格复古,看着有些年头了,她用力一推,门板纹丝不动。
【好累,好累,好累……】
【好累啊,推不动……】
明明推门进来的时候很轻松,现在想推门出去却难如登天。她一时间不明白到底是门太重了,还是她手上失去了力气。千鹤身上有冷汗冒出来,觉得后面有人在抵着,而她正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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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较量,隔着一层木板脸对脸。
千鹤心一横,整个人倚上去,把身体的重量压上去。脸不能再凑近了,再凑近都能闻到门缝里渗出的霉味了,千鹤屏住呼吸。
门终于松动了,她和在沼泽里前进没区别,对抗着阻力缓缓挪动。每推动一寸,门轴都发出怪异的声音,千鹤捂住耳朵,转而用后背抵着向前。她不敢听,因为她觉得这扇门的声音有点像人。
安德远远看着千鹤把门推到底,保持着敞开,将凌晨薄凉的寒风灌进来。接着千鹤站在门框下,对着安德点头示意。
她们在等下一个五分钟结束。
第二组在吧台前重复她们刚刚的动作,但是只能模拟成大致的样子。
所以在安德的视角看来,两个“人”嘴巴不停僵硬地一开一合,然后讲出一堆乱码。安德想起一些关于“伪人”题材的游戏,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恐怖谷效应。
对于意识空间的主人来说,他的世界里塞满了“伪人”。
这个人对外界如此敏感,却没有记住任何一个人说的话。每个人在他的世界里都是一样,重复地进来,再重复地出去。
闹钟还在响。时间仿佛被扭曲了,指针一圈又一圈地转动下去。间断的死寂与连绵的噪音循环着,永远不会停止,那是一种无尽的焦虑和绝望。
安德记得,她听过这种让人心绪不宁的铃声。
那是某天一个午后,她趴在桌子上。
午休时间,教室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周围是均匀的呼吸声。她一开始睡不着,但渐渐觉得窗外的蝉鸣变得遥远了,接着眼皮也变得沉重。
这时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来,紧接着是上课铃声。她知道睡不成了,只能闭着眼睛慢吞吞地把手伸进桌子里掏书。就在她抱着课本起身的时候,却发现教室里午睡的老师同学们都不见了。
桌椅整齐地排列着,黑板上还留着上午最后一节课的板书。
她走出教室,整栋教学楼的教室都空了。她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走到了食堂。食堂大门敞开着,里面的灯都亮着,排气扇慢慢转动。餐桌上摆着刚打好的饭菜,还是没有人在。
离开食堂,她走进另一栋教学楼里。
每扇门都虚掩着,应该是个夏天,她看见班级之间的过道闷热、潮湿而寂静。盛夏的植物环绕着每一扇窗户,她觉得自己变成了这世界上最后一条鱼,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所有的字都在页面上游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安德转过身,感受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上课铃声。
它尖锐刺耳,像一把锋利的刀,将幽深的世界从中间剖开,让静止的画面骤然断裂。
安德猛地睁开眼睛,心跳不止,手腕正放在课桌中压着课本,操场上传来体育课悠长一声哨音。手指缓慢移动到脸上,她想确认自己是真实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她不是情感充沛的人,思考的事情都不复杂,只觉得那种恍如隔世的心悸难以言说。窗帘被老师拉开了,当时她看了一眼窗外天空,正是一天中太阳升的最高的时候。
同桌听完之后,一脸同情,告诉安德你这是遇到“鬼打墙”了。并且摆出学识渊博的表情,告诉她以后午休也要注意姿势,不然会落枕,继续做许许多多噩梦。
31. 祇园(九)
第二组停止了交谈,“千鹤”僵直着手臂,顺着同样的路线向门口走去,留下“安德”站在安德身边。
这扇门太难推,所以“千鹤”即将来到门口的时候,千鹤往前跨了一步,由“千鹤”来抵着门。
就这样,每一个五分钟过去,就有一个新的“千鹤”走向门口,替换掉上一个。每次交接,千鹤就再往前跨一步。最后一个“千鹤”离开的时候,大门轰隆一声关上。
安德看见千鹤的脸出现在玻璃外,朝她一笑。
与此同时,天空中传来轰鸣声,世界尽头传来战号。
这声音穿透了灰雾,紧接着一道绿色光芒如同闪电般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不愧是要和魏玛一决高下的商业竞争伙伴,两个人都是这么高调。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绿色长方体的投影在天空中缓缓浮现。它如同一座山峰般庞大,直径足有数百米,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
棺椁象征死亡,表面却散发着绿色的光辉,边缘游走着无数蛇形的古藤纹路。它们的枝叶,不断生长、蔓延,越来越繁盛茂密,蜿蜒向天空就像卡巴拉生命树拔地而起。
【II型:断流,限制解除。】
那光芒是如此强烈,如此炽热,从大自然最深处迸发出生命之力,灰雾在这光芒的冲击下短暂地溃散。狂风卷起尘埃,云层瞬间被撕裂成碎片,四散飘飞。
整个餐吧都被这绿色的光辉所笼罩,连千鹤都呆呆地看向天空,被这次释放出来的威力震惊。
没想到多年未见的好运之神,这次选择站在了她的身后。
千鹤不可置信地看向安德,她简直想为了这难得一见的运气,冲进去激动地拥抱对方。对方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和她点点头。
几分钟前,风咆哮着穿过安德的耳际,穿过她单薄的身体,大有将她卷入之势。但她目光平静,只是看着一切,潦草扎起的碎发在空中飞舞。
她知道今天千鹤一定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她毫不怀疑。
安德站在狂风的中心,仿佛是风暴中的一座孤岛。她的脑海深处,一声电子音响起。
【IV型:称意,限制解除。】
【欢迎使用“心灵之镜”系统,天穹世界倾听您的心声。】
.
通过之前的经历,安德对“原型”的四大类有初步了解,其中包括比如“心灵之镜”系统里的对应标志、主要功能。
一型“本能”的标志是“烈阳之矛”,为攻击类,多见于民间团体的暴力推平流。
二型“情感”的标志是“常青之棺”,为辅助类,在游戏术语里得叫“拐”,负责增益、防御、治疗。
三型“理智”的标志是“无间之秤”,为谈判类,这一类在执行人员正规军里应用很广,多见于和“本体”的交涉环节,用好了就是顶级疗愈师,被评价为最适合执行员应用的能力大类。
网上关于“四型”的信息很少,多搜两下就会健康热线跳出来,鼓励及早就医什么的。
安德从获得【称意】之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作为可以塑造武器的能力,【称意】为何被分进了“四型”而非“一型”。
她想到一个点。
除非,和泉对【称意】的开发方式不够全面。
这不是某种“变东西出来”的能力。想你所想,如你所愿,如果会用,这会是个堪比bug的能力。
即使她模仿出来的能力不会超过原拥有者,但她借着这次机会,也成功验证了它巨大的功能。
很快,安德意识到了一点,【称意】没有使用到极致,有个原因很关键。这是一个要异常信任自己的能力,相信着什么就毫不怀疑。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类实在太少,何况是那个会被她吓到坐在地上的男孩。
但安德可以做到,因此【断流】在【称意】的超常加持下爆发了。
还没来得及进门的复制人们卡在门口,风也在瞬间静止了,只剩吧台在疯狂地发抖。领域扩散成整个空间,一切都变成静态,一切都在泛黄,安德觉得自己站在一张老旧照片中。
她穿过其他“安德”们,走回到吧台的正中间,伸手敲了敲木板。
“暂时不会有人进来了,”她问,“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把你弄出来?”
这是安德接到的第一份悬赏。
“巴别塔基金会”论坛初衷很好,为了促进全民对抗“空心病”带来的影响。但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黑市交易,作为它的衍生业务产生了,所以安德接到的首次业务就是用积分换人小命。虽然很擅长,但她清楚这不是个佣兵杀手的游戏,这是在赛博世界使用心灵系统的游戏。
【好累,好累,好累……】
【好累,活着好累。】
柜台下面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一个人从柜子里爬出来,他面如死灰,满脸泪痕。
安德看着他的脸,和外面那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一模一样。她立刻转身,千鹤正站在玻璃外朝里看。这个女人毫不意外,反而朝着安德耸肩,好像表达着“您多担待”之类的话。
这并不是什么报复仇家的悬赏,而是为了杀掉自己而设置的悬赏。
安德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她的判断很简单,生存雷达始终没有响,于是她判断这里基本没有危险。毕竟这里的主人连意识分身都没有,本体一直害怕地躲在吧台下面。
这就是她分析出来的全部了,她只知道这是个胆小的人,不知道他这么胆小,竟然有勇气雇人杀死自己。
但千鹤有她自己的一套经验,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个悬赏的真相。得了空心病,用这种方式发出求救信号,大概不是仅此一例。
玻璃外面,千鹤慢悠悠转过身去,继续和那些静止成一圈的假人们大眼瞪小眼。熟能生巧,千鹤还知道这个人不严重,目前在早期。
安德想起这个女人放松过头,差点翻车的事情,感到无语。
一个年轻人的精神世界,并不穷凶极恶,似乎只是有点伤心。
原来夜半路过,日行一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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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情,也是让安德摊上了。
“你想我怎么送你走?”安德问。
年轻人哆哆嗦嗦地重复着“想死”两个字,看着面前这位穿着黑色冲锋衣的死神,眼睛都哭肿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试着鼓起勇气,调整到一半又开始哭:“……都行,疼吗?”
“疼的。”安德说,“最快的方法就是割断你喉咙,气管断掉,无法呼吸,你的身体机能会在缺氧中衰竭,接着你进入漫长的脑死亡。”
“不管是哪一种死亡,只要是死亡,都是疼的。”安德把身后的刀抽出来,刀刃脱离刀鞘的时候扯出一道寒芒。
年轻人的嘴唇颤抖着,先是无声地张合,随后喉咙里挤出一丝呜咽。他已经没有眼泪可以哭了,好不容易准备好就死,现在又开始怕疼了,于是骨头再次被抽走了。
他的背撞到了墙,退无可退,只能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把刀。
安德看着他:“或者你想怎么做?”
刚才还空洞麻木的“想死”此刻被恐惧撕得粉碎,只剩下最本能的求生欲。“我……我想活着,”他低下头,声音卡在干干的抽泣里,“我想你救救我……”
“你在吃诺伊曼生命的药吗?”
“是的。”
“活着好辛苦,药都好贵。我为了生活,每天要打六份工。每天各种提醒的铃声都准时响起,但是我好害怕那种声音……每天被闹钟叫醒,我就在想‘又来了’,这地狱一样的生活。”
“吃的什么药?一点好转都没有?”
“一开始我只是容易生病,做什么都没力气,我就会买点特效药回来吃。我抵抗力太差了,很快就有‘空心病’症状了。我不是‘感应者’,也没做过什么危险的事情,甚至不知道是怎么被传染上的。”
他的一天,是由二十三个闹钟组成的。
最早的那个设定在凌晨四点,每个闹钟都是不一样的折磨。
早班的闹钟是在梦与现实的交界中惊醒,却不知道哪个世界更恐怖。午休的闹钟是提醒他要睡觉就没时间吃饭,还有下午无休无止的工作。不同的人长着相同的脸,在店里进进出出,他困得抬不起头,饥肠辘辘。
深夜便利店换班的闹钟突如其来,他伸手去关,却发现明天的二十三个新闹钟已经重新亮起。
有时候站在全自动药品贩卖机前付钱,他会突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要买这些。
一天的最后,他拖着步子回到出租屋,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栽倒在床上,塑料袋还挂在门把手上,里面装着吃了一半的特效药。
特效药片很贵,一粒抵得上他两小时的工资。这已经是最便宜的药了,吃了会做噩梦,但比起失眠到天亮,他宁愿选择噩梦。但有时候还是会因为副作用在半夜惊醒,只能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现实是比噩梦更真实的地狱。
手机里,每一条闹钟都是长方形的,由时间和开关组成。闹钟们安静地躺在日程表里,像一排小小的棺材。
32. 祇园(十)
安德看着对方,想到天穹世界那么封闭的一个空间,连生态模拟都是人工重构的,这里的人越来越弱可以理解。
“我怕被抓去强制治疗,如果交不出费用……我会被强制收容……或者抹杀的。我只能强忍着痛苦,每天都笑着出现在同事面前,好在筛查机制不明确,我可以装作一个正常人。”
“你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从小就吃药。五年前……我的养母走了就再没回来。我身体很差,是被弃养的,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安德听到了这个关键词,难得皱了一下眉。
“五年前发生了什么?”她问。
他的表情突然扭曲。
餐吧猛然抖了一下,像打了个寒颤,吧台上本来放着些杯子,这么一晃酒水饮料全都洒了出来。接着整个房子开始摇晃,墙皮脱落着往下掉,就连天花板也掉下来几块碎渣,砸在地板上砰砰响。
“不好!我们快登出,来不及了。”千鹤脸色一变。
【断流】失效了。
千鹤差点被震得摔倒,她扑到玻璃上不停地拍动,对着安德大声喊着“不要刺激他!不要刺激空间主人!”
门口的“千鹤”们受到了空间主人的干扰,开始疯了一样地涌上来。她们想推开餐吧的大门,却发现大门上挂着一把铁锁。
【称意】二次发动。
送到面前的情报,安德不可能不要。
墙上的菜单斜挂着,随时可能掉下来。柜子摇摇欲坠,里面摆放的碗碟叮叮当当撞在一起。水管也炸开了,水在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千鹤看见安德的背影,纹丝不动。
“五年前发生了什么?”问题被重新抛出。不过这一次,出于一个中年女人。
脑海中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储存着魏玛能力的保险栓被拉开。
【Ⅲ型:临摹,限制解除。】
年轻人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猛地睁开眼,看到对方的脸时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眼前的女人面目模糊,却比他记忆中更老了。有些人,连在记忆里都会慢慢变老的。她粗糙的手垂在身侧,还穿着离开那天的黑色夹克。
“……妈?”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养母没说话,只是注视着他。
他颤抖地凑近:“妈……我本来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晚上。你说你们几个老朋友,要离开新伊势,第二天天一亮就回家。我没想到你不回来了……如果早知道你不回来了,我就不让你走了。”
五年了……只有我还在那个晚上,天再也没亮过。
他的养母是个话不多的女人,面孔常年如同雕塑般冷硬,很难见到她的笑容。
那年男孩站在吧台后面,看着养母的老朋友们来餐吧和她汇合。他们有男人,有女人,个子都高高的,裹着厚实的大衣,压低声音在商量一些事情。
“我们是什么样子?”养母问。
他听到了问题,陷入了回忆。
他常常想起那个晚上,回忆对于他来说并不困难,但因为“离别”笼罩着它,回忆里的画面总显得可怕。
但那根本不是一个阴暗可怖的夜晚,快打烊了,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他好奇地藏在吧台后面,穿黑色大衣的叔叔阿姨们围着养母正在轻声交谈,说时间到了,他们要回老家去,去接他们留在那里的亲人。
“我记得你们的眼睛,你们的眼睛……”
当时年幼的他想加入进去,于是发出了声音。
听到动静,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到他,大人们脸上严肃的表情像春雪般化开了。叔叔阿姨们戴着防风的帽子,头发漆黑,帽檐下一双双绿眼睛莹莹发亮。
“绿色的眼睛。”年轻人在高强度的记忆检索下揪住头发。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养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尼瑞莎餐吧的老板,特别会做鱼。会起这个招牌是因为它有着‘海’的意思,你说你喜欢海,潮汐会朝着大海而去。”
“在用尼瑞莎这个名字注册户籍之前,妈妈你还有个名字,江上拓海。”
屋里的震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开裂的水管在漏水。滴水声不断响起,啪嗒,啪嗒。就像多年前一个午后,养母脸色铁青地修刚换不久的新水管,他蹲在旁边好奇而安静地观看。
他变回了那个徘徊不前的小男孩,看着养母在离开前把她的护身符放在桌子上,那是一条海鱼头骨的项链。养母总是一脸心事,仿佛长大的人都有那样的表情。可他不知道,不知道大人们有着什么样的秘密,肩负着什么必须完成的使命。
他永远长不大了,永远地站在门口胆怯地看向成年人的世界,直到今天都在等待养母回家。
“哪里难受?”有人轻声问他。
他指向空洞一般的心脏,那里应该已经快被病毒啃噬干净。他微微睁开眼,他觉得自己要死了,视野边缘开始泛黑,呼吸变得刀割般艰难。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刹那,他拼尽最后的力气仰起头。养母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位穿着黑色冲锋衣的“死神”。
他看见了死神。死神她逆着灯光,提起漆黑的长刀,踩着吧台一跃而上。不是朝着他来的,是朝着他的痛苦而来。
心口一阵剧痛,预想中喷涌的鲜血却没有出现。他重新看向自己心脏的位置,衣物连带皮肤上裂开一道细长的伤口。
黑色的液体正在向外析出,在半空中凝结成一颗黑色的弹珠,表面流转着深渊般的光泽。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伸过来,五指收拢的瞬间他听见爆裂的声音。在场的人都能看见,那颗弹珠在她指间化为细碎的黑色晶尘。
死亡没有来临,死神只是赠送了一场黑色的烟花。
妙手回春的死神,长着一双清灰色的眼睛。她始终静默无声,无论是挥刀暴起,还是收刀入鞘。
这世界里唯一的红色,流淌在她脸上。鼻血顺着瘦削的下颚,滴落在地。
.
早晨七点五十分。
和泉坐在“稻荷屋”吧台座位上,有些担心地盯着手机屏幕。
一个小时前,他在群里通知了在稻荷屋见面。群里几个人回复“知道了”,只有新来的那位没有动静,于是他在十分钟前给她私下发去了消息。
【安德姐姐,你还好吗?】
还是没有回复。
“新人还没回复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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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老板掀开帘子走出来,他手里拿了个三角饭团,好奇地一边凑过来看一边咀嚼。
和泉旁边还坐了一个半机械人。
她非常高,梳两条红色长麻花辫,脸上横向一道电子纹,鼻梁上架着副墨镜。一张机械脸很难有什么表情,她叼着一袋牛奶,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和泉的腰带。
和泉碰头之后就要去上班了,今晚“绮梦町”有活动。他穿着一件执事版的二尺袖,腰上系着夸张的腰带。稻荷屋老板看到第一眼就笑得打滚,红辫子女人倒是没在意,无聊地玩和泉的腰带,解开,再编成一根麻花辫。
年轻老板叫“弥虎”,红发女人叫“握羽”。接着第四个人出现了,“数恒”从街边走过来。
一个长相斯文的女人,细长的鼻氧管绕过脖颈。她黑色短发,挑染了根蓝毛挂在耳后,穿一件淡绿色衬衫,手里提着两大包从超市捎来的打折抽纸,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歇,让人觉得她多喘两下就要背过气去。
“有没有水啊?要热的水。”她走到空位坐下来,好不容易把大捆的抽纸挪到桌上。
弥虎不情不愿地去倒了一杯热茶,数恒接过来放在桌上没有动:“谢谢,我冷一会儿再喝。”
“下次喊我帮你吧。”和泉说。
数恒连声应好,把桌上的打火机拿起来。她咳嗽了两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薄荷烟。
弥虎转头跟握羽说:“组长,我都怕这烟鬼哪天死在外面。”
“薄荷烟算什么烟。”数恒说。
握羽毫不在意地抬头望天。和泉在一旁苦笑,他如果不是担心安德初来乍到,是不会主动来见这几个阎王的。
“你们好。”
所有人立刻顺着动静看过来,传闻中的新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独自坐在外面的小板凳上休息。
看到他们的目光,安德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和泉看向手机,七点五十八分,没有迟到。
随即和泉发现了什么,惊讶地站了起来。数恒同样盯着安德脸看了看,然后把那一大包卷纸拆开,从里面抽了一整包递给她,用手指在下巴上划了两下。
安德愣了一下,用手指在自己下巴上摸了摸。她流鼻血了,带着一脸血就过来了。
“谢谢。”安德接过纸,捂住下半张脸。
不熟练的情况下一次性发动了三次能力,在里面她就知道超负荷了,只是没想到在意识空间外面也流鼻血了。
握羽脸上虽然看不出表情,但是心里多了些警惕。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外人的靠近,更何况这个人还不像是故意隐藏了动静。
想了一会儿之后,握羽摇了摇头。魏玛总有办法搜刮到她意料之外的成员,她第一次见到其他组员们的时候也是很吃惊的,这次不应该再大惊小怪了。
“新组员你好。我是出云小组的组长,你可以叫我握羽。”她点头示意。
弥虎也跟安德打招呼:“嗨,咱们昨天见过的。我做的酱油拉面好吃吗?”
“好吃。”安德回答。
这倒是提醒了安德。
她感觉被掏空了,光是呼吸都能听见空旷的身体里传来回声。
“有吃的吗?”她问。
33. 祗园(十一)
弥虎先是一呆,接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最后转变成了心花怒放。
“天呐!你竟然是个真正的美食家!”
“说吧!美食家!你爱吃什么?”他激动地一拍桌子,但根本不听回答,“算了本大厨都去给你做点!”
握羽看着弥虎抱着锅碗瓢盆冲进了后厨,转头和安德说:“你是第一个觉得他做饭好吃的人。”
“你是这方面有什么缺陷吗?”数恒举手,直言不讳的同时认真指指嘴巴。
安德语塞。她觉得饭都是可以吃的,就像食堂的饭其实都差不多。
安德从来不看当日菜单,也不挑口味,总是径直走向同一个窗口。高中两年,她的午饭都是同一家盖浇饭。倒不是因为它多好吃,只是因为离门口最近。
是的,安德选窗口的原则很简单,第一要队伍短,第二要离门近。于是她和那家盖浇饭窗口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连打饭阿姨都记住了她的脸:“还没吃腻呢孩子。”
后来事情就魔幻了。有人扒出食堂承包人是校长的远房表弟的连襟的二大爷,所以菜品又贵又差,米饭硬得像沙子,土豆丝半生不熟,肉片带着不太妙的颜色。学生们顿时炸了锅,罢餐那天横幅拉得老长。
记者混进学校,看到空荡荡的食堂座椅,学生家长和食堂大爷挤在打饭区吵成一片,吵着吵着就开始动手。现场全乱套了,厨具到处扔,连教导主任的假发都被一铲子打飞了。
只有一个学生还坐在不远处,扎着小狗尾巴一样乱的头发,慢条斯理吃完了一大份色香味都没有的盖浇饭。
记者把话筒怼到她面前,说一中真不愧是百年名校,人才辈出,我看同学你也颇具大将之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只是全校都在进行激烈的抗争,同学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吃饭?
她抬起头,因为我把生活费都充饭卡里了。
断断续续折腾了一周后,这场轰轰烈烈的抗议如一场闹剧般收场,几个学生被警告着即将背上处分,实则没有。
就像青春期学生的叛逆,来得猛烈去得悄无声息。和人生中的大部分事情一样,这件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只是在某个学期开始,食堂突然改造升级,重新开张。承包商换了,椅子装了新的,多了几个窗口。
菜单变花哨了,但价格也涨了。安德还是走向那个离门口最近的窗口,因为队伍最短。她端着盘子走向角落的老位置,扒拉着盘里依然硬邦邦的饭。
和泉发现安德没什么精神,就走到她旁边坐下,抽出两张干净的纸预备着:“没睡好吗?”
“跟人合作了个悬赏,说是你们的老朋友,千鹤。”安德回答。
和泉手指一顿,弥虎的声音的笑声先插进来,他从里面端着一份点心和汤饭出来:“你被那疯子抓去扶老奶奶过马路了?先吃着,不够告诉我。”
“真是你们的朋友?”安德问。
“不算吧,她的脑子我很难理解。”弥虎说,“这可是我们祗园的大名人。她以前是巴别塔的学生,不过后来退学了。”
“巴别塔中心?”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个巴别塔。”
原来千鹤那些专业设备是从巴别塔中心带回来的。
握羽对安德说:“能从我们这种小地方去巴别塔中心的都是人才。千鹤挺聪明的,不知道为什么不念了。”
弥虎说:“她回来以后就一直在胧夜街的雅乐坊工作,这两年一直在帮助病人,有时候一个人忙不过来,就会抓人帮忙。”
几个小时前,千鹤跟安德把自杀未遂的年轻人送到医院。
告别时千鹤说:“你应该庆幸这次是跟着我的设备,否则你没有铁幕,又这么能胡闹,命早就没了。”
千鹤的设备和魏玛他们的小作坊不同,安德清楚。
她还知道她确实是个喜欢以伤换命的惯犯。
在现实公会,她被会长教训是家常便饭。大平原打遭遇战,作为DPS打着打着就打到最前排去了,恨不得走到人家脸上。如果有医疗兵在场,她就更有恃无恐。
“你不能因为一有胜算就拼命。”其他几个队友企图唤醒她的良知。
安德在频道里回复“对不起”。
然后打下一轮的时候她又动如雷震了,提着核心装备往人堆里横冲直撞,三个队友都拉不回来,于是继续在频道里道歉的绝望循环。
千鹤没有真的生气,她只是觉得魏玛的新手下一直做什么都淡淡的,唯有那个瞬间让她看出一丝疯劲来。
千鹤回忆起某些条例,喃喃自语。她在思考,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占据了她的大脑:“进入意识空间,找到病变点。如果病变点已经进入本体中,执行消杀。”
即使是象征着“病变点”的黑色弹珠已经深入本体之中的情况,也可以不必消杀,用正确的方法将它从本体中剖析出来。虽然难度大,但至少有希望了,成功的案例出现了。
“你和联合执行局是什么关系?”安德突然问了她那么一句。
千鹤拿着手机,把积分按说好的转给安德。安德瞟了一眼,看到千鹤在新伊势的排名是第七。
“曾经有点关系,但是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千鹤说,“人要向前看,就比如我现在主业是一个优秀的博打场经理,副业是感动新伊势的慈善大使。”
这个年轻男人账号里总共就1354积分,三七分安德到手948积分。分完后,千鹤加了一下安德好友。
安德往这儿走的时候,跳进来一条转账信息,是千鹤发来的两万转账。天穹世界使用统一货币,货币体系和现实世界非常像,不过他们的单位是“卢伊”。
那么大一笔巨款进来,穷鬼立刻站住了。
千鹤:【医院急救钱已经交了。我太忙了,以后你负责去给那小男孩交医药费。】
原来不是给她的遣散费。
安德:【你自己去。】
千鹤:【按次数给你发劳务补贴。】
安德:【好的。】
于是穷鬼就这么被打发回来了,谁会跟劳务补贴过不去。
一夜未睡,竟是因为路遇慈善大使营救悲惨少男,背后的真相令人暖心。
握羽望着街道的尽头:“不知道要等到几点?我九点前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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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店,客人约了我今天做锡纸烫。”
弥虎也举起手:“哦对,我也是开完会就得开门营业了。”
“你们在等魏玛?”安德问。
弥虎眨巴眨巴眼睛,数恒也看向和泉,和泉尴尬地组织语言。
“我们在等通知……安德姐姐,还没有和你说,我们五个人是一个行动小组,只有我们五个人。大姐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和泉说。
其他三个人的眼神都很平静。他们并没有异议,都是默认的状态。
群里没有魏玛。和泉在绮梦町里当助理,直线联系她,接到她的一手通知,再下发到组里。
再迟钝都明白了,感情这群人都是魏玛养的暗卫。
安德现在有两个挣钱渠道,一个老板要她当护工,一个老板要她当暗卫。说命好也挺好的,一到新伊势的祗园,就有了两条花街的顶级人脉。
做暗卫钱多事少,除了活脏容易死没缺点。
做护工钱少事多,除了占领道德高地以外全是缺点。
结合一下就行了,又能挣到钱,又是正面人物,完美。
安德如此考虑,没想到这时和泉挪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朝她笑笑。
这是一种安慰的眼神。他想让安德不要伤心,传达魏玛很关心她,没有把她当工具?安德不明白了,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和泉还想说什么,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一条匿名短信,握羽拿过来,快速地读了两遍,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墨镜。
“各位,任务来了。”握羽举起手机的界面。
【明晚七点,《太上黄庭内外玉景图》,胧夜街枯山水拍卖行。】
“多少积分的悬赏?”安德问。
弥虎笑笑:“结算的时候才知道。保底人均10000,有分有钱。魏……大姐不会接少于这个价位的私人悬赏。”
握羽侧眼望见新人拿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以为是吓到了孩子。
安德快速地吃了几口饭,她饿得前心贴后背,低血糖了。粗略算了一下,明天晚上七点,就是35个小时后。
“这35小时里需要做什么?”她问。
“正常工作,然后做好小命丢掉的准备。”握羽回答。
数恒摸出不知道第几根烟:“没办法,我们做的都是卖命的交易。”
这个叫作“枯山水”的拍卖行在胧夜街上。魏玛负责拍下这个叫做《太上黄庭内外玉景图》的藏品,而他们负责去做保镖的工作。
出云小组不出意外都是黑户,只要他们不死,就要保证魏玛的安全。
“做着做着就会习惯,当班上就好了。”握羽想了想,决定安慰一下新人,“我会经常找你们吃饭喝酒的,在祗园干活,最重要的保持好心态。”
没想到安德转过头:“可以当班上?”
“不会让你闲着,大姐仇人很多的。”弥虎撇嘴。
安德还以为这是个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工作,没想到竟然旱涝保收。除了要注意点不送命,这就是个稳定的经济来源。
她一下子觉得从城中村起号也没那么辛酸了。
34. 医药代表(一)
出云小组四个人都有工作要做,安德说先回去一趟。
和泉过来跟她一起走,一边走一边把领口的蝴蝶结拆掉拿在手里。安德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过来,但也懒得问。
稻荷屋远去在视野里的时候,和泉拿出手机给她看了一眼,是魏玛刚刚发来的消息:【有新线索。】
从电梯口出来,只见魏玛站在走廊上刷手机玩,她穿了件很低调的牛仔外套,头发随意披散着。
看见他们俩,魏玛立刻憋着笑,并且阻止了安德要开门的动作。她看上去心情不错,把手指放在嘴上,指指门的位置。
安德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能先往后退了一步。魏玛故意用靴子跟在地上点了点,装作有人刚走过来,她咳了一声,对着门里面喊了一声:“开门。”
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魏玛示意安德再去喊一声试试,原来她在逗里面的人玩。
没想到江上还没回去睡觉,也不知道魏玛在这个游戏里获得了什么乐趣,安德用卡刷了下门禁。
“干嘛呀你。”魏玛笑着摇头,看样子是没玩够。
三个人一推门,就看到了江上。
黑发男孩一瞬间错愕,表情还未来得及改。
他已经走到了房间正中,眉眼阴沉,脸色煞白,紧盯着门的方向,手里拖着一根扫把,就像一只应激的动物。
安德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魏玛先发出声音。
“……对不起啊小朋友,我不知道你真的吓到了。”她连声道歉。
嘴上这么说着,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歉意,反而毫不转移地盯着江上看。和泉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也在盯着江上,脸上出现一种很难理解的复杂神色。
难道这些人知道“绿眼睛”的事情?安德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知道多少算是超过安全的红线?
她刚醒来不久,勉强算是找了两份糊口的工作。还没来得及打听新伊势的宗教信仰情况,不知道这里是否有什么大教。
原“侦察位”江雨由于情商优势,不仅是天选侦察,还是个人情世故的高人。安德一个人遗落到这个世界的角落,总会默默想起她,并有意无意地模仿她的思维模式。
之前她会在聚餐的时候讲不少心得。
讲开到新地图,有一个需要保密的任务,必须寻找合作伙伴但又担心风险时,一定要遵循两个原则。
第一个,“反向背调”的原则。
选择合作者的时候,优先选择有“当下区域有比你的秘密更重要的把柄”的人。一个可以随时鱼死网破的人,一个辛苦经营多年绝不会轻易掀桌的人,选后者。如果有机会二轮筛查,再优先选择处于道德灰色区域但守约历史良好的人。
第二个,选择结束后,就是“需求切片”的原则。
这要求本人将任务主动拆分许多碎片,让单个合作者无法拼凑出真实意图。
可惜那时候安德还只是不感兴趣地神游天外,想着如何更快地痛下杀手,丝毫不知道有一天要独自面对这些问题。
等回去安德打算感谢一下江雨,请她吃她最喜欢的大盘鸡拌面。
安德看着江上,无言地用眼神告诫他冷静下来。
高瘦的黑发男孩紧绷的身体一滞,扫帚脱力砸在地板上。他低下头,冷汗从额上滴落,领口歪斜着,昏暗里白得晃眼。
“……对不起。”他退到一边,开口时还带着应激后的沙哑。
魏玛上下扫视着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接着一把抓住安德胳膊。
这个女人满脸幽怨,咬牙切齿,眼睛能冒火星子。她再次回头看了看江上,仿佛那不是人,而是一沓钞票。安德没反应过来,她半信半疑地顺着魏玛的视线转过身去观察,再迷茫地转回来。
和泉如遭雷击,尴尬地捂住脸,低声提醒魏玛别激动。
“……大姐最近没日没夜地在帮绮梦町面试服务生,累得有点犯职业病了。”他朝安德解释。
魏玛倒抽一口凉气,平复心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摊手。
“我们聊聊。”她向着安德挑眉。
和泉一如既往地闻弦而知雅意,他拍拍江上的肩膀问喜不喜欢玩游戏,要不要一起去他那儿玩。
江上立刻看向她,安德点头,把美瞳盒子放到他的口袋里。再被和泉推着往外走时,江上没抗拒。
门关上,屋子里空了,只剩下她们两个。
魏玛坐下来,她带来了平板电脑。安德立刻就被机身吸引了,蛮漂亮,又便携,乍一看还以为是张薄薄的纸。
“我找到了。”
魏玛沉下声音,单刀直入地开始话题。她把平板电脑推过来,安德看到了一张半身人像。
“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出现在幽灵港并非偶然。有个人给我留下了那里的悬赏后就销声匿迹。”魏玛抬起眼睛。
三重同心圆的头像,关联着她们失去的记忆。
安德知道魏玛从回到新伊势开始,就做好了掘地三尺的准备。只是没想到那么快,这个女人就找到途径破译出了的注销的ID。
“然后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魏玛放大了照片的细节,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人我认识。”
一个男人,胡子拉碴,三七分的短发却抹着发蜡,梳得一丝不苟。左眼是假的,是一只高级义眼,拍照的那一刻还留下了义眼中的红色噪点。
安德一边听魏玛说话,一边认真记住了他的长相。
不知道为何,安德觉得这张脸很熟悉,但从文德尔港到新伊势,她不记得在哪里与这个人打过照面了。
大概有钱人都长着同一副样子?
“他是谁?”安德盯着这张图片。
“在玉斗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魏玛笑着拿出随身携带的盒子,倒出些烟丝,卷进绘着夜樱的纸片,“介意吗?”
安德一开始不理解魏玛为什么抽烟要征求意见。直到看着打扫干净的地面,才意识到这是她的个人空间了。
这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个人空间。模模糊糊地,安德开始理解很多人想要房子的执念。
得到安德同意后,魏玛咬住滤嘴,双手拇指压着烟纸边缘熟练地卷好点燃。
“新伊势的花街,所有你看到的、相处的人,几乎都是假身份。这是这里的好处,黑户能找到工作,犯错的人能重新开始,一切皆有可能,坏处就是查人真的很麻烦。”
魏玛调出了一份档案,信息明显不全:“比如说这个人,我能查出他的IP地址,知道他的代号,知道他是诺伊曼在新伊势的医药代表之一,但我也最多就查到这些,这些人把往事扔得太远了。”
档案里只有简单职业信息、名字“维克托”和年龄“36”,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个假名。
安德把这种名字理解为艺名,或者昵称,这里的人都用艺名和昵称。她以前想过,迟早有一天互联网发达到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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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步,大家见面都互相叫ID。
“但我得到了消息,他会为了这件藏品出现。”魏玛说,“因此,除了悬赏的藏品,你们还需要在明晚的拍卖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侵维克托的意识空间,把他的真实背景挖出来。”
“悬赏是和上次那个忠正先生谈下来的吗?”
“是,也不是,他是个送信的,更像个信鸽,咕咕咕,能懂吗?顶头直属的大悬赏不容易抢到,要知道等着干活的绝不止我一个,为此我和他谈了很多次。他性格一般,喜欢找事,我跟他合不来,本来已经放弃了,但维克托出现了,所以我硬着头皮还是谈下来了。”
“魏玛也是代号吗?”
“不是哦,这是我的名字。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还记得那个幽灵港的修女吗?我思考了几天,我在想你和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们好像关系还可以,但是好像也没那么好,毕竟你在她的意识空间里一点都没有手软。”
魏玛眯起眼睛:“如果……我不是你想象中的人,你也会那样,毫无心理负担地把火.箭弹捅进我嘴里吗?”
安德沉默半天,她看着魏玛的脸:“我对你没有……”
魏玛眉毛一挑,非常合时宜地凑近,指间夹着烟托脸:“什么?”
“我对你没有想象。”安德说。
魏玛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德。
她想过安德会不会对着她解释一下,顺便表表决心和衷心什么的。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回答,但是转念一想,又不完全在意料之外。
“需要我做什么?替你传达入侵维克托意识空间的任务?”
“我会让和泉在今晚传达的,你不需要做他的工作。我单独来找你,是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重要线索。在寻找记忆这件事情上,我们是朋友,所以我觉得应该专门来知会你一声。”
又在说些安德难以理解的话了,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魏玛不知道这句话能否达到效果,截然不同的话术方案在她脑中流水般更替变化。不多疑,却很有自保意识。不多谋,但相当警觉。魏玛看着对方端坐着,似乎在认真思考什么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淡然的声音:“你单独叫我来,说了那么多,是因为他的意识空间很难搞吗?”
魏玛夹住纸烟的手指一滞,和安德对视。
百试百灵的看碟下菜失灵了,所有虚与委蛇的假象被毫不在意地无视了。对方既没有提高声调,也没有露出嘲讽,只是用那种直视的平静眼神望着她。
魏玛回答:“是的,他是个危险角色,应该也是‘感应者’,最危险的是他背靠诺伊曼。你们可能会死在里面。”
“出云小组那些人都是我的武器,我不会弄脏自己手,我只会躲在后面。你也发现了吧?”她投来视线,“他们的人生需要什么人,我就会扮演那个人,与之相应,他们回报给我他们的命。”
“你和他们一样,又不一样,你更强,你一定程度上会决定我这次行动的成败。所以本恶人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故技重施,确保你会替我卖命。”魏玛将烟重新咬在齿间。
“我知道了。你得尽快把他的能力效果打听到,这样成功的概率能高点。”安德说。
真是个怪人。
烟灰无声落下,将纸巾烫出一个小洞。魏玛默默地看了眼窗外,轻笑一声,不知道在嘲笑谁:“……知道了,别催。”
35. 医药代表(二)
送走魏玛他们之后,江上重新出现在门口。
“叫和泉的人,他问了我为什么听……你的话。”江上顿了顿,主动交代。
“我说因为你在村里的时候,在我家住了几天,所以和你比较熟悉。别的我什么都没说,那个人也就不问了。这么说可以吗?”
“还问了当时你怎么来的村里。我的回答是,你受伤后被村里人捡回来的,具体情况不清楚,因为我没有太多随意走动的机会。”
被问话不出所料,魏玛肯定会打听这件事情的。江上复述了和泉跟他的对话,安德发现他根据她的要求改掉了敬辞。
安德让他进来把美瞳戴好。两个人站在镜子前,江上小心翼翼地撑开眼睛。安德旁边围观,看样子和泉已经教过他,他也听懂了。
卖美瞳的那个药剂师问她要什么颜色,她说不知道,是个男的要用。于是药剂师恍然大悟,说这位男生是附近工作的朋友吧?
安德觉得这句话没什么问题,她在附近工作,江上跟着她,四舍五入就是江上在附近工作。
药剂师把这款递给安德,说那用这个绝对没问题,非常畅销,非常好看,用过的人都说好,出其不意时还有惹人怜爱的效果。说着还拍拍口袋,意思是你的朋友用了以后钞票大大的有。
安德没听懂他在胡说八道什么。
直到回去的路上,远远望见玉斗街的流光溢彩。夜生活刚刚开始,从高级白领到普通上班族,女人们来到这片天堂放松。她们的身边什么样的男人都有,有的穿着清纯的学生装,有的穿着露出一胳膊肌肉的羽织,有的穿得……不认识,但像只妖艳的火烈鸟。
安德才意识到药剂师说的“附近”是什么意思。
浅浅的棕色让江上的眼睛看上去变温和了,是能在阳光下活动的颜色。以前那双眼睛太特别了,让人想起幽暗阴湿的水生物,想起苔藓,想起蛇,又想起极光。
没有了那双绿色眼睛,安德注意力才落到他的长相上。
现在好了,他看起来就像个正常人,能毫无违和地走在街道上了。如果还保持着原来的眼睛,可能不经意的抬眼就会惹来多余的注目。其实安德能理解这种感觉,她眼睛也不太正常来着。
为了登出渠道和魏玛合作找记忆是一码事,为了侦察职责搜集这群绿眼睛的信息又是另一码事,安德目前打算一个人查。这群原始人的身份特殊,如果轻易让别人知道,安德和文德尔港的宗教神长着一张脸的事情也就不安全了。
在新伊势和魏玛打信息战没有优势,她迟早会知道,但这个过程应该被延长。
好在科技发达,销赃便利。安德拧开水龙头,把小小的塑料盒冲进强力下水道。他们俩低着头看水流打着旋儿,将最后一点过去的痕迹也卷走了。
“你回房间藏好,我出去一趟。”安德说。
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群里没有动静,离拍卖还有30个小时。
千鹤把医院地址发到了终端机上,安德打算去一趟。结果刚走到楼下的时候,就收到了和泉的短信。
【姐姐,你在吗?】
【什么事?】
安德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瓶矿泉水。
天下所有聊天软件都一个样子,安德看着对方名字那里不停地出现“输入中”的提示,就知道他在组织语言,打了又删。
【绮梦町里来了贵客,但是我联系不上大姐,她的手机关机了。姐姐知道大姐在哪里吗?】
安德不想再看“输入中”来回跳了,浪费时间。于是直接拨通了电话,刚响了一下对方就接通了。
一个视频投影出现在手机上面,是和泉站在一条古色古香的长廊上。安德记得这里,绮梦町二层的雅室。
“有什么要我做的?”安德问他。
和泉说话总是很委婉,一下子遇到格外开门见山的对话有些措手不及,他定定地思考了几十秒钟,露出抱歉的表情。
【对不起。安德姐姐,你能来一趟这里吗?维克托来了。】
“维克托?”
【是的姐姐,新伊势医药代表维克托。】
山重水复疑无路,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送上门了。
“知道了。”安德挂断电话。
她拧开水瓶灌了几口,站在街口张望了一眼,从这里到绮梦町,空中有轨应该是最快的。
安德很快想到,她下一步得搞个交通工具。
.
天快黑了,和泉站在大门口等她。
他穿了一套精致的执事服,看着就很昂贵。右手处是垂下的羽织阔袖,延绵至后腰被紧紧束起。衣服衬得这家伙靓得很,从脸到身高体型,修长得像只鹤。
他的耳根子微微发红,身上有着一丝酒味。
安德没闻过这种酒味,但依稀可以意识到这是一种好酒,反正跟网吧隔壁那个大爷总喝的二锅头不一样,这个怪香的。
玄关门松上挂着许多花饰注连绳,是用稻草和金线编的。早上见到和泉的时候,他确实说了今晚绮梦町有庆典。
“你们一起走的,怎么魏玛没和你在一起?”
“老板有点事情找她。”
“老板?”安德看了和泉一眼。
“是的姐姐,我们有个老板,”和泉说,“神野财团。”
他点着头侧过身,抬起手指向玉斗街的尽头:“姐姐你看见了吗?可能有点远。那就是神野财团的大楼,可能近点才能看见,这里灯光太晃眼。”
安德眯起眼睛,只能看见远处有高楼林立。按照这个距离测算,神野财团应该在祗园区之外了。
和泉带着安德往里面走,一边引路一边解说。
“神野财团是新伊势的巨型企业之一,绮梦町正是其名下的产业。上次姐姐你见到的忠正先生,也是替神野财团在做事。”
“新伊势有很多巨型企业吗?”
“和天穹的四大主城区相比很少了,一共有三个……不,应该说是两个,分别是神野财团和伽具土军工。只是现在还有个不可忽略的第三方,诺伊曼制药的新伊势分公司。”
“今天来的正是诺伊曼制药新伊势分公司的一位医药代表。他去丰玉彦神社参拜,顺便来我们祗园区这里……找点乐子。”
“你没有跟着去?我还以为你是魏玛秘书。”安德说。
“我是秘书吗?也算吧。但我不仅仅要做秘书的工作,还有些别的。”和泉笑着向前一步推开了最里面的那扇门,豁然洞开之后三味线的声音扑面而来。
“欢迎阁下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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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梦町!”
闻声看去,门两侧齐刷刷地跪倒着两列男人。
上次来的时候没见到那么多迎宾员,只看到了一些。这次他们倾巢出动,全部换上了和泉的同款的衣服,只不过他们的袖子更短些,纹样是统一的枫叶,和泉的衣服上则是盛放的夜樱。
“还记得出云小组的名字吗姐姐?出云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出云一组’,像出云一样的组还有两个。这些在绮梦町里工作的男人们,只要是正式工,都被编在第三组里。正式工很少,男员工总数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我需要兼职负责他们。”
“他们叫‘红叶三组’,取美人醉酒后的绯色面颊之意,都是个顶个的好看,有机会让他们出来见见姐姐。”
“你是一组成员,还是兼职的三组组长?”
这是什么打工皇帝?安德看着和泉,和泉朝她笑着微微点头。
【绮梦啊,此处乃坐落在时光河畔的幻之小镇。绮梦啊,恰似令人忘却尘世喧嚣的咒语。若蒙诸位到访者将独有的刹那与永恒铭刻于心,便是本地至上的欢喜。】
上次在头顶的十二单又来了,这次换了更加古典复杂的衣着。他一边哼唱着,一边掀开宽袍大袖,伸出一截雪白的胳膊抱了抱安德的脖颈就又游荡走了。
安德看着手掌中落下的金粉,闻到了他身上似有若无的白檀香。
这种味道在花街很常见,是一种廉价的香料。刚入行的男孩拮据,又不好意思用太浮夸的种类,白檀和缓,经常被他们买来用,久而久之整条街都飘浮着这种香,和泉身上也有。
一群穿着西装,挂着耳麦的女人站在幕后。她们眼神锐利,神情严肃,看见他们就利落地行礼。
“她们是‘天弓二组’,绮梦町的安保就是她们在负责。姐姐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门口的神像了吧?建御雷神旁边的,那就是‘天弓稚魂’,古神话里的无面武神。”
只能说不愧是庆典,今天的绮梦町功率全开,场景就像从浮世绘师笔下自然涌动出来的。各种投影的光线迷蒙地变换,一切尽在昼夜、四季之间不停地流转。
一会儿是日光洒落石板路、蝉鸣缠绕天际的午后,柳枝轻触水面。一会儿是入夜后月光独照桥栏,步履清音,行人纷纷归家。屋内格子窗漏下余晖,炉中炭火轻响。
春日可见满开的垂枝樱越过垣墙,夏时骤雨打在翠羽一样的树叶上,秋日有红叶飘落后浮于瓮中,冬时初雪缀满松枝如碎玉生寒。
这些都是全息投影技术,却可以做到五感并用。安德仰头看着,就像老实的乡下人第一次进城市。花花世界,光怪陆离,太好看了,看得她聚精会神,一声不吭。
她出生的那座沿海城市,只有市中心才能看到那么多灯光,但是这种将整个世界的美景带到眼前的灯光却是人生头一遭。
如果说《往日之人》少有的功劳,那就是让安德体验了一下生活,约等于豪华游。
她之前确实想过有了钱要怎么处理,她想到了旅游。她挺想旅游,一个人出去走走什么的。除了回姥姥家镇上,就一直待在百废待兴的老区上学,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坐46路公交车到的市中心,陪江雨买金拱门……
想到一半,安德突然一步跨在和泉前面,同时长刀已然抽在手里。
36. 医药代表(三)
有人把放置在花架之上的瓷器推了下来,一看就很值钱的瓶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和泉反应很快,他喊了一声:“您怎么亲自下来了?”
安德停下手中横刀的动作,视线聚焦在几步之外一个男人身上。
笑声比人先到达,男人缓步走近,精致的皮鞋绕开那一摊碎瓷片。他穿着看着就很昂贵的西装,领带松松地挂在脖子上,明明伸手推翻了瓷器,却毫无愧色。
安德虽然停下了,并没有收刀,她将刀尖微微上挑。
和泉不阻拦,没有满头大汗说着新来的不懂规矩之类的话。他只是上前半步,给安德介绍:“这位是诺伊曼制药的新伊势代表,维克托先生。”
气氛很微妙。但是安德非常清楚一件事,和泉会找她肯定是魏玛去神野财团之前给的备案,要是真怕她打草惊蛇惹事,魏玛就不会找她了。
安德脑中回忆了一下魏玛交代的信息。
她看向这个男人的脸,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精致的花孔雀,三十六岁,左眼是假的。如果不是魏玛提前告诉了她,他现在的形象就只是一个品行恶劣的普通暴发户,但他不是,他并不普通。
维克托为什么要魏玛去文德尔港?魏玛要找的人和他有关系吗?他知道“天穹”之外的那个世界?
这位医药代表收敛起笑意突然伸手,安德刀锋一转。
但对方只是从西装内袋摸出个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烟雾中他眯起眼,朝着他们这里鼓掌:“小和领班,绮梦町真是人才济济啊。”
“您说笑了,这位并不是我们绮梦町的员工。”和泉不卑不亢地礼貌微笑着,“她是我的姐姐,只是来上班的地方看望我。”
安德依旧毫不言语。
这是她的优点,总是不动声色。对方会觉得她是大将之风,喜怒难辨,心里格外有成算,其实很多时候她只是在发呆。
她在想和泉明显比自己年长,但这男的从认识安德开始,就一直把“姐姐”当成唯一称呼,可能这是跟“魏玛大姐”一样的尊称。
但对面这个暴发户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他只是轻蔑一笑:“哦原来是你的姐姐。”
诺伊曼制药的医药代表当然不会把和泉这种人放在眼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在他眼里。他压根没有仔细看安德,只是非常不礼貌地从脚往上飞快打量一眼:“……看着不像。”
额,当然不像了,和泉可以去当明星了,色若春花,皎若云间月,举手投足都是香喷喷的,而她除去身高,顶多算个分不清正反面的小学生。
和泉看出这位代表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做出请的动作:“我陪您回席间吧?”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回去了。我还特意为此出来看看,看看你们绮梦町的待客之道在哪里。”
维克托一边说着一边不阴不阳地环顾了四周,刚刚面对面跪下的迎宾员们闻声立刻调转方向,统一朝向他的方向,压低身体齐声道歉。
和泉陪同着维克托回到了席间。
二楼的雅间里坐着好几个人,维克托坐在最尊贵的“上座”,位于雅间最深处,面对壁龛和一幅装饰画《月百姿·月宫迎竹取》[1]。
武场周围依旧是站满了人,沙子上躺着一个人,血流得到处都是。
和泉回头看了一眼,沉下眉眼,拿起桌上的切子杯一饮而尽:“十分抱歉,我们又输了。”
“啊呀啊呀,领班。难道偌大一个玉斗街的绮梦町,竟然找不到会喝酒的孩子吗?要不,您还是把经理请来吧。”
维克托身边坐着另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他嬉皮笑脸地说:“咱们说好了,要按照次方这样向上叠的。输一次是两杯,输两次就是四杯,这是第三轮了,应该喝十六杯。”
花衬衫男人的领子上别着徽章,看着像DNA双螺旋,又像两条缠绕的蛇。维克托身上也有这个标志,不过做成了烫金袖扣。
桌边歪着一个穿着直垂的年轻男生,这种清雅的直垂是在绮梦町雅间服务才会穿的衣服。他一身酒气,睁眼就是找桶要吐,身边两个穿西装的男生扶着他。
说是杯子,但摆在他前面的是十六个美浓烧大海碗,至少成年人的一拳深,已经清了五碗。
装酒的瓮许多个堆在一起,都是没有标签的杉木制酒瓮。古法工艺,无法估价,杉樽释放着淡淡木香,与清酒发酵的米香交融,这种香气也被称为“樽香”。
虽然安德不知道这些酒的门道和价格,但起码她知道和泉身上的香气从何而来了。
“领班,我喝了十一碗了。实在……实在是喝不下了……”
“知道了,你下去休息。”
和泉向另外两个人看一眼,他们迅速架着男孩下去了。
安德站在门外,和她站在一起的还有天弓二组的组长。那是一个三十多岁健硕的女人,一米八几的身高,戴着墨镜。
“我来替他们喝了吧。”组长开口。
“你?”花衬衫男人一挑眉,大声嗤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摆手,“那可不行啊。我们好不容来一趟玉斗街,当然要这里的特产陪着玩了,这点酒都不够您塞牙缝吧。”
不知道这个游戏已经进行到第几轮了,至少这个二四十六的喝法不是第一个游戏,因为靠着墙角已经睡倒了一片男孩。一个个脸和身材看下去,安德目测这就是“红叶三组”了,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和他们见面。
医药代表这群人说的“特产”就是花街年轻漂亮的男孩。祗园区盛名在外,他们也算是慕名前来取笑了。
“你们是男人吧。难道说这就是你们的极限了?早就听说新伊势里没男人,果然是只能陪玩的小玩意儿,谈不上男人。”花衬衫看来很得意于自己的男人身份。
他把玩着杯子,一下子教育瘾大发,话语中充满了高傲:“这些新伊势的女人这么玩你们,你们却乐得自在,颜面何在?真不明白,你们到底是被压迫了,还是被宠坏了,或是两者都有?”
整间屋子里的气压很低,还残存点意识的男生们脸红一阵白一阵。
这时候安德发现隔壁的雅间里都有人,不过没有开着平时那样夸张的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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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记得她们,她们都是来找乐子的新伊势企业家。
今天有诺伊曼的医药代表在场,她们略有不快地准备喝点就走。没想到他们闹起来,把她们如花似玉的小宝贝们都喝倒了。
和泉说新伊势真正意义上只有三座巨型企业,两个本土,一个外来,外来的诺伊曼背靠主城区,势头很猛。和四大主城区比起来,新伊势只是个第三新城中村。
照这么看,她们确实不会贸然惹诺伊曼制药的人。
“知道为什么新伊势落后吗?你们的商业模式实在可笑。”花衬衫摊手,坐在一边的维克托听着都乐了。
安德想事情的时候总会摸着手腕上的红绳。她转过身,看到场中间的那个人已经被抬走了,胜利的那方一会儿嚣张地坐在地上,一会儿又跳起来跟周围的观众击掌。
这就是他们斗个输赢的方法,最简单的擂台制。下面的人打,上面的人喝,这是真踢馆了,怪不得和泉来找她。
安德看着下面这个得瑟的男人,个子矮小,肌肉走向怪异,光着上半身,露出后背夸张的双蛇纹身。虽然穿得很凉快,但是几乎没有美感,一看就知道不是在新伊势本地培训出来的打手。
在新伊势,上这个擂台的男人是要让企业家们大饱眼福的。今天上来了个勇猛陀螺,虽然能打,但是二楼雅间的那些女人们都看得毫无兴致。
维克托带来的人,已经赢了三次了。
“你们……”天弓二组的组长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
“别介意啊,女士。”花衬衫嬉皮笑脸的,“我们并非针对,只是来找找乐子。”
魏玛不养吃白饭的人,只要组长一声令下,天弓二组就会上去把花衬衫踢下楼。但是这样势必就闹起来了,他们是带打手来的。
安德从来没有见过和泉这么冷静的样子,他是领班,也是三组组长。那群躺成一片的小男孩,是需要他挡在前面的,玩一些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他站在这里,就要替背后的魏玛主持大局,甚至可以说,替背后的那个神野财团稳住局面。诺伊曼制药实在是风头正盛,神野财团也不会想轻举妄动的。
安德一个人远离了房间,她走出人群,站在栏杆边上。
她在仔细看着下面那个男人,看着他浑身上下奇怪的肌肉。背后那两条蛇怎么看都觉得颜色淡了,而且有些变形,看不出最初的形状。
怎么能纹成这样的?街头的小纹身店都不至于有这种手艺了,更何况跟着维克托这种新贵,不至于寒酸成这样。
但是,如果这个纹身是小时候纹的呢?那个时候身体还没有发育开,花纹不会扭曲,也没有经受什么风吹日晒,颜色不会淡掉。
两条长蛇,昂着头缠绕起来,就像……
安德盯着那个图案想起了什么。她回过头,看见人群缝隙之中的维克托,他正在听身边的嘴替耀武扬威地教训这些男生。
花衬衫的话深得他心,于是他愉悦地晃动手臂,很容易看到手臂间有光斑在晃动,那是他的袖扣。
诺伊曼制药的徽章。
37. 医药代表(四)
那就怪不得了,这身肌肉是药物的杰作。
在这个游戏中,改造身体很常见。安德本来以为,既然是医药公司,会用更加健康的方式改造,没想到他们只是更专业地加大了剂量。
养着小孩子,早早给他们打上了纹身作为标记,就像给小猪仔养肉前就打上了码。诺伊曼制药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安德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
十几个小时后后,安德和维克托还得在拍卖会见面,既然如此,不如亲自先会会。
人群中传来维克托的笑声,安德看见和泉坐到了他们几个诺伊曼的人中间。
“老板们,既然来到了祗园,自然是希望各位能够玩得尽兴。”
和泉端起其中一个大海碗:“既然前面的孩子们没有做好,是我的失职。希望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替他们做好。”
花衬衫也笑了,他鼓起掌来:“当然可以了!您是他们的领班,我们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领班,难道您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另谋出路吗?比方说,如果您足够优秀,到外面去,做点像样的事业。”花衬衫说。
和泉闻言淡淡地微笑,他一仰脖子将碗中酒饮尽。
从维克托带着那帮人踏入绮梦町,开始这场无聊的酒局游戏起,他就一直在陪酒。道歉要喝,感谢要喝,就连简单寒暄也要喝。
维克托带来的几个帮工轮番上阵,像狩猎的狼群围剿落单的弱小猎物们,而他是这群猎物的领班。
和泉看得出来,这些外来者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
维克托带来的人,被一种心态两面夹击了。觉得这些光鲜亮丽的男人们没出息,游手好闲,更有甚者躺着就能把钱挣了。他们既瞧不起这行当,又嫉妒这份看似轻松的工作。
毕竟维克托只是他们的老板,老板有钱,他们挺起胸膛只是一种错觉。
凭什么这些花街的男孩们陪笑几句就能赚得比他们多?所以每杯酒都带着挑衅,每句话都藏着刀子。
酒精在胃里烧灼,眼前的灯光开始摇晃,但他依然保持着标准的跪坐姿势,后背挺得笔直。从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当歌厅服务员,到后来成了绮梦町的领班,他卖笑卖出习惯了,职业素养这东西早就刻进骨子里。
和泉见过太多想把他灌到失态的客人,但还没有谁能真的让他瘫倒在地,他只会忍着回家再吐,然后睡得昏天黑地。他会的不多,这是他的工作。
花衬衫又递来一大海碗,和泉微笑着接过。
新伊势阴雨连绵,一到晚上就风大,穿堂而过的时候把金纸花纸做的帷幕尽数推开。
四周雅间变得通透,几乎所有位高权重的女人们都在朝这里看。她们本来就是来庆典玩的,谈不上心疼,只是看着这些男人互相为难,无聊地冷笑一两声。
安德同样远远看着。
如果说和泉秀色可餐,那么此刻他跪坐在中间,确实像桌上的一盘任人挑拣的菜。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安德现在是魏玛养的保镖,这种场合出现在这里,最好能起到作用。
安德才看清他们绮梦町的装饰,每个雅间的壁龛里都陈列着不同的冷兵器,大大小小的武器。
大太刀刃长足有三尺,刀身上有锃亮的波浪,旁边的小立牌上写着“备前长船”。两柄交叉的十手,其中一柄锋刃上保留着前主人名讳,远远看去透出一种浑厚的凶光。天花板上挂着一排手里剑,有十字星形,也有三角镖。
安德还看见了一柄短小的胁差,刀鞘上缠绕着红绳。旁边的铭牌上没有介绍,只有简单的五个字“四十七人斩”,表示曾它曾终结过四十七条人命。
魏玛都把安德派到这里来了,结果这个男人不好意思使唤她。他终究是魏玛的代理,不是她本人,做不了什么大事。
她在,武器在,这些条件为什么不用。一声令下,让这几个人的肠穿肚烂、脑袋开花都可以,以后做刺身拼盘的原材料都省了。
更何况,这里还有你们天弓二组的组长。组员都在楼下候着,只要你一个点头,待命的组员就会冲上来。就凭现在的动静,楼下少说蹲了二十号人,估计连楼梯间都挤满了,就等着你摔杯为号。
但是和泉始终没有朝安德看,他只是一碗一碗温顺地端起来,把酒喝下去。也不知道喝了多久,剩下的十一碗酒都被清了。
安德不能理解他,静静地旁观。
魏玛比安德要狡猾多了,或许将按照和泉的行事作风撑下去,才是她作为绮梦町经理最想要的结果。至于把安德叫来,应该只是第二道安全阀门。
天弓二组的组长早就背过身去,指间夹着的烟一口没抽,一动就掉下一截灰。门口围着其他穿直垂的男孩们,他们有的想进去,但都被二组组长用手势阻止在了原地。
安德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走到了组长的面前。那女人听到动静抬起头,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她。
“借一下你的袖章。”安德说。
组长扫视了一眼楼下。她反应很快,但是没有立刻行动:“可以由我来处理。”
“你作为组长,应该留在楼上。”安德没有说太多。
首先,诺伊曼制药的事情有关于幽灵港,本就是需要亲自盯着的线索。试探的机会难得,安德不可能拱手让人。
其次,绮梦町今晚至少已经连输三轮,天弓二组却始终没人下场。这本身就说明问题,她们作为场馆的官方安保,不是不能下场,而是不该下场。
就像两个学生私下比赛,其中一个输急眼了,转头就哭着找老师告状,实在难看。对于绮梦町这种地方来说,面子比输赢更重要。
所以组长明明是个暴起可以徒手撕人的狠角色,这会儿只能让她的组员们集体装鹌鹑。
组长不说话了。她绝对清楚,有些事情还是让安德这个外人来做比较合适。
她从胳膊上取下袖章,那背面写白字“无面藏天威,稚魂镇八荒”,贯穿红字“恶即斩”,正面画着天弓稚魂的神像。
这位武神可不像姥姥家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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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庙里供奉的神像那般宝相庄严。祂竟然真的没有脸,形态狰狞,三头六臂,甚至可以看出一丝邪性来。
每只手里攥着不同的凶器,最上边那对胳膊高举着雷电缠绕的宝杵,中间那对握着染血的锁链,最下边那对干脆直接掐着两个小鬼的脖子。
【情报已更新——“天弓稚魂”】
【新伊势的无面神,世代供奉的生死祸福化身。古事记中,传闻其常手持天弓巡视阴阳两界,箭矢落处,可使樱花盛开预兆丰年,弓弦振动之时,亦能降疫病惩戒恶行。当地神官以三途川水擦拭神龛,据说能听见神谕随风传来。】
安德接过袖章,另一只手抛起长刀,摁住朝着墙壁上用力一砸。动静之大,所有人都停下来,纷纷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和泉以为自己酒精中毒出现幻觉了,深呼吸一口气,费力地朝她抬起头。
刚刚安德在人群中的时候,掏出手机把花街武斗场的玩法都查了一遍,因此找到了“代鞘合战”的说法。
可以按照字面理解,“合战”原指武士集团作战,现指演武场决斗,不用“一骑讨”的原因是涉及了两方势力对战。“鞘”是刀鞘,“代鞘”即“以鞘为凭,代人出战”,现在除去刀鞘,还有其他类型的凭证,多见族徽,象征持信物者代替原主接受挑战。
核心规则很简单,比方说双方在演武场的决斗,第三方有意愿进入,可以拿着其中一组的信物,证明代战资格,表示为其中一组进行决斗。
代战者若战败,原组需承担全部后果,比如退出演武、献上宝物等。若胜,则视同原组直接胜利。一般来说,代战仅限一次,且需在决斗开始前当众出示信物,否则视为偷袭。
网页上还煞有介事地配了段典故,读起来跟武侠小说似的。
“传闻甲州流与越后流[1]两派积怨已久,某日相约在樱花树下决斗。就在双方刀刃即将相交的瞬间,突然有个黑衣武士从天而降。”
“那位神秘武士手持家徽令牌,正是甲州流代代相传的信物。在全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他单膝跪地,声如洪钟:‘以武田氏族徽起誓,此战由我代刀!’”
虽然有点二,但是安德直觉里,新伊势人说不定会喜欢这种套路,毕竟仪式感这块拿捏得死死的。
“这不对吧。咱们说好的,只是互相间切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派专业的安保队下场,是玩不起吗?”花衬衫以为安德是天弓二组的组员,一下子脸色很差。
组长冷冷笑了一声:“这可不是我的组员,先生。这是‘代鞘合战’,一种新伊势古老典雅的决斗玩法。难道您实在是太过新锐,竟然不知道吗?”
在座大部分都是新伊势人,他们一看就懂了。有人装模作样地鼓起掌来,仿佛在看什么笑话。周围雅间女人们的嘲笑声传来,维克托拧起眉毛。
安德踩着一步越上去,在二楼的栏杆上站定。
她将“天弓稚魂”的那面从左到右展示给在场的所有人看,轻声说:“以天弓组徽起誓,此战由我代刀。”
38. 医药代表(五)
维克托当然认不出安德了,她的脸上戴着面具。
更何况他目中无人,压根没有正眼瞧过这花街柳巷的任何人。
绮梦町的墙面上挂着很多面具,许多人来店里的时候不想让人识别身份,就会用它们。安德摘下了离她最近的一个,神乐的黑狐面。
面具内侧的神经感应装置可以自动捕捉面部轮廓,戴上脸的时候它立刻延展,紧紧扣住耳骨。调整结束,狐狸瞳孔亮了,变成两道金黄的竖瞳。
“下一轮是多少碗?”安德问。
“……什么下一轮,这游戏总共就三轮。下一把得重新开始了。”花衬衫大怒。
“老板,您可能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有人代鞘的时候,是不能另开新局的。”和泉的声音突然响起,“更何况您还是上一轮的赢家,没有赢了就要撤下的说法。”
这贱人话怎么那么多?
花衬衫反手就想上去抽和泉,还没亮出巴掌,组长的枪都拔.出来了。楼梯间看不见的地方,也纷纷响起拉动枪栓的声音。
一直不好出手的原因是大家都在玩儿,如果不是玩游戏,她们的枪还是很快的。这得取决于诺伊曼制药这群人想不想改变事情的性质。性质怎么变,由谁开头,都能决定今晚的走向。
维克托瞪了一眼花衬衫,他搂上和泉的脖子,比相熟的兄弟还要友善:“领班说的对,咱们就听领班的。”
这些人酒品很差,一边说话一边肢体语言丰富地乱晃,和泉脑浆子被摇匀之后差点吐出来,还没倒下纯粹靠的是一身正气。
“……应该是二百五十六碗,”和泉继续说,“现在就开第四轮。”
他的音量不大,但是语气斩钉截铁。
“多少碗?我是不是听错了?”
“人又不是水管子,这个量换成水都能喝死吧……”
楼下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二楼雅间的有钱人们,都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安德站在栏杆上,面具上的狐瞳金光流转。即将由她作为“代鞘人”下去进行第四轮,要对付的正是那个已经连胜三轮的打手,光看体型,对方完全可以把她碾碎。
那个打手喝起酒来,抱着酒桶狂笑,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
酒保们真的开始搬碗了,找不到那么多美浓烧大海碗,于是二百五十六只青瓷碗排成长龙,从雅间一直铺到走廊,清澈醇香的酒倒进去,灯光如昼,照得像条发光的河。
“如果我输了,我会喝的。”和泉说,“如果您输了,您也要遵守游戏规则。”
维克托毫不介意地笑笑,点点头。
和泉朝安德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苦笑着抓紧了膝盖上的衣服。
这副慷慨赴死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怎么搞得这么悲伤,在她身上押注也要押点信心吧。安德的眼睛平静如水,回望着他。
楼下的男人大笑一声:“快下来吧,那个什么代鞘人!代刀人!你们领班都做好喝死的觉悟了!”
安德看着和泉的脸。
麻烦您了,他小声说了一句。
安德摇了摇头。
和泉总是这么客气,这么客气做什么。现在她是要去打架了,她喜欢打架,不麻烦。
守擂的男人还在张狂地和一楼观众们炫耀自己的肌肉。话还没说完,只见安德突然向后一仰,整个人从二楼栏杆翻了下去。
周围人以为她失足掉下去了,惊叫声连成一片。
下落时黑色长刀已然出鞘,刀锋划出一道冷光。
她打架的时候就是个疯子,可没有耐心从楼梯上走下来。她不是摔下去的,是她选择直接从楼上跃下!
男人反应极快,锯齿形长刀向上斜撩,刀刃的锯齿咬住安德下劈的刀锋,火星四溅。他暴喝一声,猛然发力,安德借势后翻,在沙地上踩出两道痕迹。
“小鬼!你礼貌吗?”男人大声咆哮,“都说新伊势的人重礼仪,你就是这样连名字都不报的吗?”
安德没说话。代鞘人前无名字,还需要通报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药品,最大程度上开发了这个男人的力量。的每一次劈砍都带着风声,刀撕开空气,将武场中的沙子舞出狂风骤雨般的气势。安德不硬接,黑色长刀游走,专挑对方收刀的间隙突刺。
“躲什么!”男人感觉被戏弄了,他怒吼着一记横斩将武场边上的酒桶劈成两半。
沙尘一阵接着一阵地扬起,像浑浊的雾。
周围看热闹的酒鬼们呛得直咳嗽,纷纷揉着眼睛后退,骂骂咧咧地扇着面前的灰。
安德压低身形,贴着地面变位。男人挥刀,刀尖几乎是擦着她的面具划过去的,在耳廓处留下一道不太美观的刮痕。
这个人很强。
之前的三个人应该已经没命了,这是安德的第一判断。她甚至能感觉到刀锋带起的风压,再近半寸,她的耳朵就得和面具一起被削掉。
但她不会的。
半寸不是她的极限,而是对方的。
对方在速度上最多咬到她的半寸之外。她没停,后撤的瞬间,黑色长刀已从肋下反刺而出,直取对方握刀的手腕。
男人动作慢了半拍,仓促回防,手臂被她的刀尖挑开一道骇人的血口。安德呼吸沉稳着后退,猛地振腕,将刀上的血甩出去。
“干什么呢?站起来啊!”
花衬衫从雅间里走出来,愤怒地拍着栏杆,向他们的方向喊道:“愣着干什么!杀了她!杀了她!就像杀了前三个人一样!”
安德突然提速,黑色长刀如毒蛇吐信,连续三次点向男人眉心。
第一刀被格开。
第二刀立刻刺出,逼得他后退半步。
第三刀划开他的面中,顿时血流如注。
男人起初根本没把安德那把黑色长刀放在眼里。
量产货,制式装备,刀身连道像样的锻纹都没有。这种流水线上下来的玩意儿,在他那柄升级无数次的宝刀面前,最多撑不过一两个回合就得断成两截。
可谁能想到,这戴面具的小鬼不按套路出牌。
她根本不给两刀相撞的机会,每次出击都刁钻至极,专挑关节、肌腱、血管这些要命的地方下手。明明是适合劈砍的长刀,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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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使出了军刺的狠劲,讲究分寸和效率,刺、挑、戳、撩,招招冲着废人手脚去。
男人遇到“恩人”之前混迹街头各种演武场,熟悉各路刀法,但是根本看不出她到底师出何门。
看她提着一把长刀上来了,还以为是个武士刀爱好者。没想到这个代鞘人没有半毛钱武士道精神,用的尽是是特种部队的阴损打法。
“要不就赢,要不就死!你不会真的指望让代表喝下二百多碗酒……”花衬衫半个身子探出栏杆,“证明你的价值!弄死她!”
男人吃痛,刀抡圆了砸下来。
安德侧身闪避,刀锋擦着她肩膀砸进地板,木屑飞溅。
不得不说真是把好刀,削铁如泥,就是太慢了!她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黑色长刀顺着对方刀背上滑,直削手指,男人不得不松手。
男人松手的瞬间抬腿踹向安德腹部,安德后撤半步,同时手腕一抬,折返刀刃,刀锋横拉在他大腿上划开一道血口。
男人闷哼一声,踉跄后退,顺手抄起墙边的木凳砸来。安德如果用刀去挡,刀大概率要受损,判断只在一瞬间,她立刻矮身避过,木凳在她头顶砸得粉碎。
周围响起嘘声,砸家具实在不雅观。
就在稀稀拉拉的嘘声结束后,围观的人群中再次爆出一阵尖叫。
说是惊呼,更像是欢呼。有个高贵的女人从雅间走出来,她的手上提着一柄长刀,是从墙上取下来的。
她兴致昂扬揭下桌上的一张金箔和纸,将长刀包好投进武场,丢在安德脚边。
“愿君之刃,附我心之花。心若合一,花刃不离!”
在场的所有人新伊势人都激动地挥起手来。他们大声地喊着“雅!”,一开始此起彼伏,后来渐渐合一。
十二单人形出现了,他停在那个手腕和腿部同时喷血的男人身边,短暂地阻隔开他迫不及待的下一轮进攻。
整座绮梦町的场景都发生了变化,什么四季与昼夜,全部消失了,变成了刃华共结的古典纹样。
这是“羽帚投”[1]。
新伊势已经有数年未见“羽帚投”了。这场盛大的游戏再次出现在玉斗街绮梦町,足以让人人都变得无比激动。
这是除去“代鞘合战”之外,新伊势武斗场上的另一专有名词,一种武授方式。
双方在演武场决斗,由观众席的人进行投掷。最初是华贵的羽扇以宣告赞赏,后演变为昂贵的武器助阵决斗。武器必须由投掷的人买下,表示对其中一方的支持和喜爱。
“羽帚投”是贵族玩法。
如果是最完整的流程,需要支持者需先向演武场中央的武之神木行二礼二拍,刚刚观众欢呼起来的时候,应该就是投掷者行礼之时。神木是一棵杨桐树,安德一开始不明白沙场附近那棵金塑的树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理解。
再以高抬振袖的姿势将武器投向被支持者,同时咏唱短歌,也就是仿《古今和歌集》[2]的《花刃一心》,“愿君之刃,附我心之花。心若合一,花刃不离!”
以符合武士道中的“一心贯通”。
39. 医药代表(六)
绮梦町雅间墙壁上的武器全部都是用来等待“羽帚投”的。
说是武器,实则更接近于藏品。安德查资料的时候看到了,这种玩法太过昂贵,动辄就是价值连城的名刀,动辄就是传承数百年的国宝级文物,没有什么人会轻易进行。
那些真正热衷于此道的,都是些老牌贵族。对他们而言,金钱不过是账簿上的数字,唯有家族荣耀与武士尊严才有真正的价值。
还有好几个科普帖子,帖主科普到一半就骂起来,说自己上班一天累的要死,晚上整理这些有钱疯子的爱好真是受罪。
这个女人说了《花刃一心》的词,代表着“羽帚投”的完成。
网页上说演武者需以居合式接取武器,若动作连贯如风卷红叶,则视为天人共赏,全场应当以扇击节喝彩。
因此安德单手持鞘轻触地面,真正地如同少年武士,向贵妇行礼。
她从和纸中间抽刀,握鞘,对空横斩,收刀入鞘。与刀并放的是从瓶中新抽的花束,霎时间带出几片花瓣,落在秋水般的长刀上。
一块木牌落地,上书“和泉守兼定”。
像是提醒了什么似的,贵妇们纷纷站起来,从墙上摘下各种刀。
不断地有和纸包扎的武器被扔进来,木牌们掉在地上不断作响,上面写着“真恒”、“定利”、“压切”、“贞宗”、“天国”、“影秀”、“长船”、“雷切”……
一楼武场周围的人群起初还在低声交谈,他们在算这些被扔进去的东西的总价值。
“那是‘天国’对吧?传说里的平氏家刀,双刃形状闻名的那把,听说上周刚从枯山水拍卖行直接运进来。”
“好家伙嘞,真逗。我还以为‘雷切’这玩意只有游戏里才能玩到。”
但随着名刀一柄柄被扔下来,所有的估价都失去了意义,这些刀上承载的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算清楚的东西。
这些女人是在生意场上杀伐果断惯了的,说是率性而为,却也不仅仅是那么简单。
有人开始不自觉地后退。
下面一层在杀,上面二楼也在杀。和泉所在的雅间“春之樱”在杀,隔壁的“夏之蝉”、“秋之月”、“冬之雪”都在杀。武斗场上杀得刀光剑影,他们之间杀得毫不见血。
安德知道她们的意思。
谁有钱谁说了算,在这片地界上,金主妈妈们才是握着钱袋子的阎王爷。
不管是联合执行局的官员还是诺伊曼制药的老爷,到了这儿都得按她们的规矩来。土皇帝还有土皇帝的尊严,钞票比什么官方文件都好使。
平日里大家客客气气各玩各的,相安无事甚至可以稍作退让,谁叫人家是官老爷,那是给彼此留着脸面。但要是有不长眼的野狗闯进来乱吠,她们也不介意教教规矩。
她们想要这些外来者知道,这里的一切商业模式,都是由她们这群顶尖的消费者决定的。这就是新伊势的规则,不允许被怀疑。
所谓的“代鞘人”,此时此刻代的是无数把刀。
既然这些刀如此昂贵,是绮梦町里的镇店之宝,那么她们就会把刀扔给你,就像她们纵横多年的数次投资。
而你需要的,只是把它们一把一把捡起来,然后去杀该杀的人。你死我活,所有战场上都是这个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安德将刀一把一把地抽出来。包装的都是桌上随手拿的金箔纸,和各自厢里的插花。
这些杀伐果决的女人同时拥有着极高的美学素养,花束依稀能看出“天、地、人”构图的巧匠之心,每一把长刀完全抽出的刹那,裹挟的气流就会惊起花瓣,如雪花般纷飞。
安德熟练地拔刀,长刀依次划出一道道弧线。
吊钟花仿若天际流云,南天竹如同跳跃火焰。几片枫叶斜逸而出,花瓣顺着刀势,被无形之手牵引。刀光与花影交织,如梦似幻。
十二单人形对着安德的脸。
他扮演着一个合格的中场裁判,短暂地阻拦着对方的进攻。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面具,身体在慢慢消失。
【我们再次开始吧。今晚过后,你将成为祇园的传奇。】
就在人形完全变成金粉消散的瞬间,安德动了。
她双手各持一柄长刀,刀锋在灯光下划出两道寒芒。这一次,她不再躲闪,不再迂回,而是直接迎着男人的刀撞了上去!
“铛!”
金属碰撞的爆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男人虎口发麻,踉跄着后退两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这小鬼的力量竟比方才暴涨了数倍!
安德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她双刀轮转,劈砍的架势简直像在伐木。
男人格挡,刀被震出余响。这回不是军刺了,两柄长刀被使出了战斧的力道,每一次碰撞都让他手臂发颤。
完全换了一个人!
怪不得看不出她师出何门,因为她起势上刀根本就没有规则。
更可怕的是,武士都有护刀的意识,但安德根本不在乎刀刃是否会崩口。
用黑刀的时候她反而知道要护着刀,怕砍碎了没得用了。现在价值连城的“影秀”与“长船”在她手里如同消耗品,只管往死里劈!
和泉惊坐在那里。
那些名刀,随便哪一把都足以让人犹豫再三。是心疼刀刃崩口?还是畏惧斩人的玷污?亦或是单纯忧惧着天价?
哪怕不是武士,这些刀无论给谁谁都会犹豫的。
一开始和泉还在想,这种“羽帚投”落在安德身上是否太过贵重。
没想到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接刀的动作干脆,挥斩时更是毫无怜惜。刀刃相撞迸出火星的瞬间,她依旧面无表情。
那些贵妇事了拂衣去,继续观赏台下的表演,很感兴趣这个丑男人什么时候会被抬下去。
她们是怎么知道这个野孩子能做到的?和泉看向隔壁雅间里那些身影模糊的贵妇们,她们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识人”或许是种久经沙场才有的能力,那些女人看人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老练的渔夫瞄一眼水面就知道底下有没有鱼。
更何况她们敢赌。
“铛!铛!铛!”
男人勉强架起刀格挡,刀刃相击的刹那安德手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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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第一刀刚被架住,第二刀已从刁钻的角度斜撩而上,男人后撤,却见第三刀如影随形,再次撞击上来。
这小鬼喜欢连砍,无论什么招式都不留间隙,同样是三连击的打法,上回靠突刺,这回刀刀都是硬碰硬。男人用刀格挡住一下的瞬间,她竟然又连砍三次,三刀快得几乎叠成一道残影。
她快,太快了!飞天遁地追着他,像追魂索命的鬼影难以甩开。上一轮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快,现在力量上来之后,她的速度还在往上提!
可三连击真正的难度甚至不在于速度,而是每一刀都要在收势的瞬间重新蓄力。
普通武士全力劈出一刀后,肌肉需要短暂的恢复期。但这小鬼全身都在发力,将上一刀的余力转化为下一刀的起势,如同海浪般一重接一重。
还有落点控制。
第一刀压中线,逼对方架刀。第二刀突然变线,迫使他重心失衡。第三刀再上来时,他正好处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致命间隙。
男人拖着满是血的手臂从第三刀下断尾逃生,刹那间因为惊恐睁大眼睛。
不止三刀,还有第四刀!
最后一刀劈下时,男人的锯齿刀终于不堪重负,断成两截。
安德一个旋身,右手的“长船”横扫而出,血色四溅,顺势把他整个人踹飞出去,在沙地上滑行许久才停下。
怎么回事!一个小鬼完全不该具有这种力量!
四周响起喧哗,笑声和吆喝声连成一片。
男人狼狈地翻滚躲避,全身上下仍被划开许多血口。他发现自己的腿在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技巧,而是纯粹的杀戮本能。
她要杀了他!
“老板,她要杀了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路嘶吼着,连滚带爬地冲出看客们的重围。
这个小鬼绝对要杀了他!只要他还留在沙场里。
她在碾压之势下一直没对着他的要害下手,是因为她刚拿到了好刀,她从没用过这么好的刀,她很新奇,她在拿他试刀!
毫无来由地,他想起了他在出租屋里发现的老鼠。
那只老鼠总是半夜到处跑,撞倒他的脸盆,撞倒他的水壶,影响他睡觉。
某天回出租屋的时候他买了耗子药,他要药死它,如果它还有别的家人就一起药死。
走过楼道的时候,他看见垃圾场的野猫叼着它走了。并非因为那只喵喵叫的小畜生饿了要吃,而是在玩,将它在地上拖动,踩断它的尾巴,咀嚼它的脑袋吓唬它。一开始老鼠还能悲惨地发出叫声,渐渐地,就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那只老鼠是被猫玩死的,如果老鼠能说话,它会把这种游戏叫做“虐杀”。
它死了,尸体的脑袋垂下,死前眼睛还无辜地望着他。
“老板,她要杀了我!!”
他再次哀嚎一声,向着二楼“春之樱”的位置跪下了。
安德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阴影中的维克托不为所动。
只见花衬衫阴沉着脸整理了一下领口,他没有说别的,只是将领子上的徽章晃了一下。
40. 医药代表(七)
安德没有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直到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变得安静。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安德静立在他身后几步之外,双刀一前一后竖在身前。
他要投降吗?还是掉转回来殊死一搏?
安德呼吸平稳,目光紧锁男人的背影,指节微微收紧,刀身缓缓压低,蓄势待发。
但他没有更进一步,而是沉默地整理自己身上沙子。他的身上沾满了血,那些血让他滚了一身的沙子,所以他看上去在试图用手指将它们搓掉。
难道他在磨蹭时间?
有什么事情是这样难以决断?怕死,就投降,安德虽然会觉得很无聊,但她现在替人做事,必然不会追着杀。不怕死,就转头回来,堂堂正正地让她再砍几刀。
不,都没有。
二楼的人很难发现这个动作,但安德看得很清楚。
他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借着拍去沙尘的动作,指节一屈,将藏在腰后的注射器针头猛地刺入大腿。药液推入血管的瞬间,他的肌肉骤然绷紧,青筋暴起。
安德瞳孔一缩,拎起双刀箭步前冲。
男人的皮肤下仿佛有活物在窜动,无数条青黑色蚯蚓状物体在蠕动。原本被斩断的右手肌腱抽搐着,伤口处的血痂自行崩裂,新生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交织愈合。
他的肩背猛然隆起,裸露的肌肉迅速覆上一层暗红色的角质。注射器空了,从已经看不出人形的指缝间掉落。
安德的长刀已至,直取他后心。
刀锋砍在那层角质上,溅起一蓬火星。男人缓缓转过头,脖颈转动时发出咔啦的骨头声响。安德没有停顿,暴起旋身横斩向他咽喉。男人却突然消失在她视野中,身后传来地板被砸穿的巨响。
他落在沙场中央,捡起被沙子掩盖的刀柄,重启一般按下刀柄处的按钮。散落在各处的锯齿刀碎片震颤起来,被装置在刀柄内的磁石吸引飞回刀柄。
金属熔接的声音中,刀刃不断延伸变形,最终化作一柄足有两米长的巨刃。
当那双完全散瞳的眼睛锁定安德时,她闻到了一股腥臭。男人发出的已经不是人类的声音,安德不知为何听出了一种哭声。
巨刃劈下,安德侧身。周围的人群一下子炸开惊恐的尖叫。
天弓二组的安保们现身,迅速封锁各个雅间入口,将客人们护在身后。可异变后的男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他嘶吼着调转刀锋,开始无差别攻击身边所有人。
男人四肢着地,后背肌肉贲张,竟然直接跃上二楼!栏杆在他爪下裂开,巨刃扫过,几名天弓二组的成员同时坠落楼下。
他突围快得惊人,就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咆哮着向着所有人施暴。
他正在失去视觉,那件花衬衫格外刺激他的视网膜,因此他手脚并用着向着他的老板们冲过去。
跟预计的不一样,花衬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坐在一边的维克托突然冷笑一声,一把抓住和泉的胳膊,将他推到了花衬衫前面。
天弓二组组长瞬间开枪了,但打在变异的男人身上毫无作用。那柄染血的巨刃高举过头,对准和泉劈下的刹那,剩下的二组成员们一齐想冲上来。
和泉闭上眼睛。
太快了,这一切都太快了,他甚至没有机会走马灯想任何事情。
但和泉没有迎来死亡,他只听见耳畔一声巨响。
没人看清安德是怎么从一层冲上二楼的。
她根本没走楼梯,绮梦町大厅里垂挂着无数装饰用的锁链。她直接踩着垂直奔袭,如箭矢般破空而上。
此刻她双刀交叉挡在和泉面前,巨刀的重量压得她膝盖微屈,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好小子,差点就害她失业了。安德深呼吸,脸色十分难看。
安德说:“谁让你走的?”
她双刀猛然发力,将男人逼退一步。安德大声质问:“你的对手是我!谁让你走的!”
这异变的怪物被安德以一人之力挡住了。天弓二组的组长震惊之余,职业素养让她迅速回过神来。
她立刻将耳麦调至扩音模式,左手向着楼梯的方向指去,右手跟二组以及所有在场的安保人员打了个手势,冷静而清晰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传遍整个绮梦町。
“各位贵宾请注意,本店突发紧急情况,请保持冷静,听从工作人员指引有序撤离。一楼宾客请沿正门出口方向离开,二楼宾客请使用东侧安全楼梯疏散,不要推挤。所有工作人员立即就位,引导疏散。”
说完,她迅速切回小组频道,对天弓二组下令:“A小队跟我一起原地待命,B小队确认疏散路线畅通,同时协助三组人员疏散。以上,立刻执行!”
楼下有人打翻了酒桌。
因为具体传播方式至今未知,男孩们捂住口鼻,拎着直垂下摆往门口狂奔,连木屐掉了都不敢回头捡。
“空心病!是空心病发作了!”一楼和二楼的客人们都在喊着这句话。
天弓二组的人在不停从备用梯往楼上奔,红叶三组的人在逃命,他们一上一下堵在楼梯。
二组人高马大的女人们本来想骂人的,但是看到三组那群小男孩一个个梨花带雨的,心有不忍。只能伸手抓住他们的腰带,一手抄起一个,抬起来扔到楼梯下面的安全区域。
安德正要再次上前,耳畔突然炸开一声枪响。
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安德盯着他的眼睛,看到对方眉心多了个血洞,他也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德,想要检查这个一直在用刀的小鬼是不是藏了枪。
没有,于是他将视线挪向安德的身后。
一开始只是有血渗出来,紧接着血和温热的碎肉一起流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眼皮不受控地颤动,只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从栏杆上掉了下去。
安德一把将和泉拉起来推到组长身后,架着长刀就跟着跳了下去。
他轰然落地。
扭曲的四肢摊开,大刀脱手插进沙地,暗红的血从他身下缓缓漫开。
男人死了。
二楼掉落的断木碎片落在他身上,像一场不太体面的葬仪。安德没有听错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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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是哭了,丑陋的脸上有眼泪。
她抬头看见维克托站在二楼栏杆边,手中的银色手枪还在冒烟,那不是普通的手枪,他们有专业的武器。
只见他假装吹了口枪口并不存在的青烟,撇撇嘴,慢条斯理地把枪收起来,接着像位安抚民众的政客般张开双臂:“冷静!各位尊贵的客人,请冷静!”
他的声音传遍全场,袖扣上的公司徽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各位,请不要害怕。我代表诺伊曼制药,在此承诺不会让任何天穹人民的生命健康受到威胁。”
维克托指了指大门。
“我们的医疗团队就在门外。所有空心病造成的危险,都会得到最妥善的处理。威胁已除,我们即将开始免费检查,请稍安勿躁,所有人都会得到最好的治疗。”
门外真的走进来一群人,拎着印有诺伊曼标志的急救箱。一听说有免费筛查可以提供,逃跑的客人们真的停下了脚步。
维克多笑了。
他很满意,瞥了眼地上那具尸体,脑袋垂下,眼睛还呆呆地看着他。维克多眼中闪过一丝嘲笑,就像在看一只老鼠。
.
天已经完全黑了。
安德从绮梦町出来,饿得很空虚。她买了块超大份的烤饼,站在风口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按照千鹤给的地址,她来到了“新伊势公共健康服务站十四号舱”。
服务站嵌在一栋废弃写字楼的底层。门口竖着一块灯牌,有“联合执行局”和“诺伊曼生命集团”两块徽章重叠的标志。
黑底,五边形盾上双剑交叉,象征着联合执行局。
安德在网上搜了一下,天穹世界三大杰出作品。盾代表着“天穹”绿洲,两把利剑分别是“心灵之镜”系统和“铁幕”防火墙。
诺伊曼生命集团则是绿底,DNA双螺旋环绕。官网上说缠住杖体左边的白蛇象征“治疗”,右边的黑蛇象征“进化”。
想到刚刚绮梦町发生的事情,安德站在下面看了很久。
“24H急诊,医保直付”写在标志下面,最后还有一行字,“健康天穹,我们共同的责任。”
这些灯都坏了,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塞满了传单。安德摘下一张,是遇到的那些反对医药垄断的人塞的。她松开手,揉皱的纸就在风里远去了。
闸门旁的生物识别器闪烁着红光。
安德记得魏玛说过,这地方黑户遍地都是,应该不是为了检查人员。她伸出右手,在感应区晃了晃。机器沉默两秒,发出“滴”声。
【“心灵之镜”初步筛查中……】
【PI-0,健康准入,请通行。】
原来是在检测来者是否有心灵污染,就像PI枪,以及现实世界医院门口的安检仪一样。
闸门缓缓滑开一条缝,刚好够一个人侧身挤进去。迎面扑来一阵刺鼻的味道,天花板的喷头自动旋转,雾化消毒剂将她从头到脚喷了一下。
右侧墙壁弹开一个塑料抽屉,里面叠着一次性防护用具,其中包括透明的面罩和手套包装袋。安德扯出防护服,袖口处印着“联合执行局”和“铁幕防火墙”的钢印。
41. 医药代表(八)
不知道为什么防止空心病传播,要穿这种物理阻隔的防护服,连手机都配套给了个塑封小袋子。
她套上衣服,面罩内侧亮起光,几行小字出现在视野里。
【警告:接触空心病患可能导致不可逆心灵污染,不建议探望。】
【根据《联合执行局第一号防疫令》,探望者需签署知情通知书。若出现精神崩溃、现实感丧失或暴力倾向,本机构概不负责。】
面罩内的显示屏弹出一份全息的协议文件,最下方是确认按钮,安德点下“确认”。
【准许通行。】
【通行有效时间:30分钟】
里面比想象中宽敞,数台自助诊疗舱靠墙排列,其中两台坏了,被挪到了拐角的位置。它们被临时征用为垃圾回收装置,舱门大敞,里面扔了一些空罐和用过的注射器。
角落里一个穿蓝制服的小机器人移动过来。
“您好,请扫码排队,外伤去一号房间,内脏问题去二号房间,义肢感染去三号房间,心灵疗养去四号房间。”
安德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小机器人,它的制服和现实中的护士很类似,没有双腿,而是铁皮包裹的滑轮履带。它的方脑袋上是个小屏幕,写着几个房间,她选择了“四号”。屏幕不太灵敏,点了两次才点上。
“请您跟我来。”它费劲地调转方向。
都赛博朋克了,还有如此落后的机器人。
之前帮姥姥去银行取零钱,大堂里乌泱乌泱排着长龙大队。就是这样一个机器人滑到她面前,问她要办什么业务。只要输入取钱,它就带路去找自动取款机,不理它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问要办什么。
姥姥年纪大了,对钱的事情有些偏执,必须按时存按时取。安德知道她没有安全感,所以不会去判断这是否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后来她和它渐渐熟悉了,知道小机器人没有智慧的脑子,还是会给它在屏幕上点个好评。
“人工智障……”安德无奈地跟着它走向四号房间,就在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到新伊势来的几天里,她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时代应该相应出现的“高级人工智能”。
那些在其他游戏和电影小说里描述的,能流畅对话、自主决策甚至产生自主意识的的AI助手,在这里似乎完全不存在。
最高级的是谁?“心灵之镜”吗?她能接触到的似乎更像是“心灵之镜”的某个功能,而非本体。
取而代之的是这些简单的机械向导,或者说是老式终端。新伊势满大街都是这样的人工智障,滑来滑去地捡垃圾,送外卖,只能执行单一的指令。
安德盯着小机器人的后脑勺。
就连现实中,人工智能都相当普及了,可以简单地代写作业和扮演人类的朋友。为什么他们还在用这种老旧型号?那些真正的AI去哪儿了?
安德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眉心的位置,终于想明白她的系统奇怪在哪里了。
她的系统和这些人工智障一样,是个机械向导类的货,给了胡萝卜也不怎么干活的驴,戳一下才能简单地动一下。更新成正式版之后,就成了镶花边的蠢驴。
会不会还有继续升级更新的机会?
安德的记忆里有模糊不清的电子音响过,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井然有序地计算指数和获取授权。对的,她记得。最后对惠的意识空间执行消杀程序的部队,他们使用过具有一定程度智能的工具。
也就是说,普通人不具有正版高级人工智能的使用权。同样的,高级人工智能也不会装载进做服务工作的小机器人身体里。
怪不得“心灵之镜”和“铁幕”似乎是科技顶峰了,但是也没见到它们进入千家万户。
舱门感应到安德的靠近后自动开启,露出里面的走廊和隔间。隔间里整整齐齐码着床铺,不过只有零星几个病人正在上面睡觉。
他们穿着白色的病号服,手臂上大多嵌着劣质义体接口,裸露的线路用绝缘胶带缠着,能看出来要更换了。但是他们躺在这里却不是因为义肢的感染,而是他们患上了更致命的心灵疾病。
只有一个男孩没睡,就是凌晨她和千鹤救下的那位。
十几个小时前还因失血陷在垂死状态中,现在已经看不出什么大问题了。他倚靠在枕头上,低头抠手。
安德第一反应是天穹世界外伤的医疗水平很高,诺伊曼生命集团很强。但也很正常,毕竟他们垄断了所有专利技术。
第二反应是这年轻人挺业余的。划开了那么多地方,流了那么多血,竟然没有一处地方划到关键。
看到有人来看望自己,年轻人很惊讶。他看着这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拖着一把凳子,坐在了他的床边。从护目镜中,他看见了一双清灰色的眼睛。
“是你啊,死神姐姐。”他大喜过望,有种看到恩人的激动。
这是什么名字。
在花街上班的男孩子们都有喊“姐姐”的职业病,搭配上“死神”更是不伦不类地招笑。
“嗯,有点事情耽误了。”安德看了一眼他的床头,写着单字“潮”,没有姓氏。
“这是你的名字?”她问。
声音好不容易才从严实的防护服中传出去。安德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物理防护的手段了,好歹起到了干扰交流的作用。
“是的,可以叫我小潮。”他点头如同小鸡啄米,然后陷入沉思,“不对,叫死神不准确,姐姐用的不是死神的镰刀,而是救人的手术刀,叫手术刀姐姐……就叫柳叶刀姐姐吧。”
“你好点了?”安德没有理他,“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在这里会焦虑。”
她倒不至于是个洞察人心的大师,只是进来的时候,看见小潮除了抠手就是左顾右盼,即使可以躺着也选择了个可以随时下床的姿势。
“哦……我是有点紧张,我在想为什么还没有人拿着一堆医疗账单来通知我滚蛋。”他回答。
“我应该在醒了之后就离开的。我们之前总是开玩笑,就算在大马路上晕倒,只要有担架来抬你进医院,就是死也得马上爬下救护车。”
“有人替你付钱了,”安德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帮她付你接下来的住院费。”
小潮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脸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巴。
“谁呀?”
“一个好人。”
小潮的床位在窗边,安德有定时观察周围的习惯,于是将帘子拉开一条缝隙。
她看了一眼窗外,天穹的人造天光不同于真正的太阳或者月亮,黑天白夜都让城市轮廓镀上一层淡蓝色。
健康站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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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无事发生,较为安全。安德只有三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在这里待着,她得抓紧时间。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她压下声音,“你是多大的时候被收养的?”
根据千鹤所说,空心病人刚好不久,精神状态都会比较松弛,俗话说就是傻傻的。安德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再加上小潮本来就不怎么聪明,还对救命恩人有种难以言喻的信任感。
他懵懂地点点头:“我是十年前被收养的,那个时候我七岁。”
“你和养父母江上拓海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渠道?”安德问。
“我想想,这里没有养育流浪儿童的福利机构,所以我从记事起就辗转在不同的地方。我那个时候年纪小,和我同龄的,我们一般可以替街头帮派做些成年人不方便做的事情。”
“反正新伊势漂亮一点的男孩,最后都会流浪到花街,玉斗街像我一样的情况很多。我们到某些位高权重的女士家里,对外说的是收养,其实不然。”小潮说着。
安德点头,她刚从绮梦町过来,明白这里的运转规则。
“刚刚说到,我真正被收养是七岁。那时候我已经可以被某位女士收养了,但是我资质比较粗俗,文化水平低,所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只能一直以捡电池为生。”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跑到胧夜街垃圾中转站翻找零件时,遇见了一位女士,我一直记得她绿色的眼睛。”
“当时我看到了一台报废的护理机器人,就想取出里面的电池。结果那台机器人突然坏了,它卡住了我的手腕,还电了我。就在我以为要死在那里时,那位女士切断了电源。”
小潮的思维有些发散。安德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出这段回忆很重要。
“她本可以直接离开的。但那位高贵的女士,明明我那么笨,还是硬花了很长时间,教会了我怎么安全地拆开带电的机械。”
“当天晚上,她带着我回了一个叫做‘花源部’的地方。她和助理说这孩子需要监护人,把信息散发下去,看看有没有哪个家伙缺个孩子。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江上拓海。”
“她不怎么爱笑,但对女士毕恭毕敬,问她可不可以叫我‘小潮’。女士同意了,说这是个跟大海有关的名字,她也很喜欢。然后我就收到了这个。”
小潮说话间,从衣领中扯出那根和意识空间里相同的海鱼头骨的项链。
“这就是我被收养的前因后果。她替女士收养了我,给我带上了护身符。我成了她的孩子,虽然只有短短五年。”
小潮把项链取下来,认真地看了看,伸手递给了安德。安德不知道为什么小潮要把项链给她。
“姐姐你们救了我,我没有好东西回报。能收下这个护身符吗?别嫌弃,很灵的。”
他很宝贝地摊开手掌:“只要戴着它,绝对会平安的。看我就知道了,想死都死不成。”
安德没有收下别人亲情象征的打算,但是她确实需要借这根项链用一用。
“借你的,会还。”安德说。
“有人愿意为我花钱,我一定会活到能还她钱的那天。”小潮笑着说,“所以没戴在我身上,我也会努力平安的。”
安德走到门口,将项链揣进口袋。
“如果我知道你养母的事情,会回来告诉你的。”她说。
42. 医药代表(九)
安德其实是个相当有熬夜经验的人。
寒假的时候她常常通宵打游戏。
熬前半夜的时候通常会困,但只要熬下去就越打越清醒。凌晨从黑网吧出来,望着天边泛起鱼肚白,那个时候是一种超脱的状态,灵魂出窍。
脸上打着寒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边的雪堆。
家家户户都沉浸在即将过年的氛围中。没有人管她,她可以去买个卷饼,一边吃一边往回走,然后睡到晚上。
现在安德的状态就是灵魂出窍的,她累了,回宿舍一路就像走在水上。她已经习惯把这个魏玛提供的据点叫“宿舍”了。
宿舍里很干净,江上走之前应该又打扫过了,他挺有服务意识,保持着扫地机器人的自觉。
安德定了个闹钟,紧急补了两个小时的睡眠。醒来后,她去了趟楼下的药店。
玻璃柜里整齐码着各种药盒。老板不在,只剩下一个机器人店员。
它问她干嘛用的,她说人喝多了应该吃什么药。它搜索了半天,找到了解酒的、护胃的、缓解头痛的,七七八八加起来不便宜,安德问它要了小票,拍了发给魏玛。
和泉已经醒了,正坐在她家的地毯上发呆。
几个小时前从绮梦町出来,这人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协助检查和监督花衬衫喝酒的事情,结果刚跨出大门就软倒在地。安德当时听到身后咣当的一声,回头看见了他躺在台阶下。
一开始安德目测了他的身高,决定了扛着走。和泉的个子很高,安德想着只能这样了,于是架起他一条胳膊,另一只手去搂腰想着把他折叠一下,和泉也没拒绝。
没过多久,安德就感觉到他在抖,抬眼看见他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耳垂那儿悬着,要掉不掉的,不知道还以为他在哭。
安德把他放下来,问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地忍痛,告诉她自己身上有一截钢钉,就在肋骨下面。
他说是以前被客人打的。那年他大概十四岁,有个醉汉发酒疯,抓起桌上的酒架子捅他,捅进去时还转了小半圈。没去正规医院,黑诊所给胡乱缝了。
还以为总是痛是后遗症,结果几年之后才查出来,有根钢钉断在里面没取干净。医生不是很想接这门生意,说已经和脏器长在一起了,除非换新的,否则不建议取。
“你为什么不早说?”安德皱眉。
和泉低下头,半天只挣扎出了一句道歉。
最后还是安德把他背回来的。
和泉醉得厉害,下巴硌在安德肩胛骨上,呼吸时重时轻。安德闻到一股淡淡酒的苦涩,混着他身上花街特有的白檀气息。
“姐姐,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嗯。”
“姐姐,你很厉害,很强。”
“嗯。”
安德想说要是你也像我这么高强度打游戏,你也会很厉害的。老师都说了,大家不要像安德一样,你们是来高考的,她老人家是来当电竞选手的。
“姐姐,你的记忆有些问题,那你还记得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安德想起他们这里没有高中的概念,于是换种说法:“一个屋子,每天坐在里面看书,等坐够三年,就能出来。”
“……对不起姐姐,你是刚被放出来吗?”
和泉真是个天才,安德风中凌乱,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你以前会和很多危险的人相处吗?”
“不会。”
“你以前身边的人都是特别的人吗?都很厉害吗?”
“没有,都是普通人,大家只要管考试就好了。厉害,因为他们考试很好。”
“什么是考试?”
“一种工具,里面有能把人从好到坏分类的技术。”
“啊,那有点像‘心灵之镜’。”
“可能吧。”
“那你会和他们相处得很好吗?”
想起那些下午,教室里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大家在讨论前一天的电视剧,笑声泡泡一样浮在空中。接着,他们讨论分数,讨论未来,忧虑地点头,释怀地摇头。
安德坐在不远的角落,没有试图融入,也没有感到痛苦。如今想起他们的时候,就像隔着那层泡泡。
“不记得了,我的的记忆真的有问题。”
“会好的,姐姐,都能回来的。”
“嗯。”
“姐姐,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脆弱的、神秘的人。”
“神秘?”
“你的脑子里装满了我理解不了的事情。”
“我们都是【称意】。”
“嗯。”
“姐姐,”他说,“你害怕吗?”
安德没理解这个问题。
“你来之前,只有我一个人是四型。我总是会害怕,害怕离那个病太近。”
安德这下听懂了。
“一个人站在雨里太久,有人说你要不要来我的伞下面躲雨,那可是第一次有人要把伞分给我,我当然愿意和他们一起走,一辈子都要跟他们走。只是我不会离给伞的人太近,因为我的衣服湿透了,只要我是四型,就再也拧不干,总会蹭湿别人。”
安德开口:“四型,真的有那么影响生活吗?”
“嗯,许多工作是不能做的,许多人是介意的。时间久了,会有更深的感受。”
也是衰到家,才能有的天崩开局。早知道这玩意有危险度区别,打死她也不随便复制了。一进游戏就光明正大地复制了和泉的能力,导致她在巴别塔基金会网页注册时只能硬着头皮注册成一样的。
“所以我很怕你会害怕。这种想法很奇怪,我总是想着能帮帮你,因为那时候我是得到了帮助的。”
在和泉的认知里,他们俩是同一种“原型”,所以他默认了他们会想一样的事情。“原型”就像公式,可能代进去的数字不同,结果显现出来就不一样,但运算思路是不会变的。
“但即使得到了帮助,我仍然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有很多话,我只能对自己说了。如果说这个世界有扇玻璃的话,我是始终站在玻璃外面的。”
“姐姐,那很孤独,你会孤独吗?”
你会孤独吗?
安德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什么是孤独她都不知道。
是指她总是一个人在学校里晃悠吗?一个人在食堂吃饭?等校车回家,到家的那一站时车里已经不剩什么人了,影子落在空座椅上。有时候待在网吧,通关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操作集锦没人分享,买了一份泡面,没吃饱,再吃份炒饭。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安德在想,她好像就没有这样多的话要说。
“我不孤独,你也别孤独,孤独的时候就去吃饭。”安德说。
他们路过了许多小型的会馆,几坪大的中庭院,却点着石灯笼。透过窄走廊上的苇帘,他们远远看见了人们在窗台那侧行走。晚风从走廊过来,屋檐上的铃铛发出轻响。
“姐姐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春天来的时候会有樱花吗?”
远处传来居酒屋的喧闹声,有人在高声唱着走调的歌,安德想起一个远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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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世界的春天。
江雨说雨后和樱花一起拍照老好看了,让安德给她拍几张,拍完之后说也要给安德拍两张。江雨说你就站这儿啊,别动别动千万别动。于是安德站在树下,老实得像个兵马俑。
江雨说还是不行啊,花瓣太少了,你本来就没有表现力,这下子更没有艺术感了,你等等。说着就过来摇那棵树,嘴里念叨着再来点花就行。结果最后花没掉下来几朵,倒是甩了安德一脸水。
“有的。”安德说,“虽然没有这里多。”
“樱花的花期非常短暂。”和泉说。
“盛开是美的,结束时更美,风一吹它们就落下来了,像下了一场雪。美易消亡,消亡成全美,这里的人总是对一种转瞬即逝的审美情有独钟,生死如同朝露,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很喜欢樱花,因为那是诸行无常的具象。”
和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要睡着了:“……希望有机会能去看看你们那里的樱花。”
安德没听懂,只是收紧手臂防止他滑下去。
“好的。”她回答。
按照“羽帚投”的规矩,投下的武器归武斗者所有。
武斗者可当场选择携走,若无意接纳,则由演武场移送至陈列木架之上,刀鞘系上刻有投掷者和武斗者姓名的札,供后人观瞻。
安德当然全都收下了,不过暂存在绮梦町,只提走了“和泉守兼定”。那把黑色量产型确实不适合她,她需要一把能随便砍的好刀。
她喜欢这把刀,倒不是因为它的锋利或名贵,全场的刀都是稀世珍宝。安德中意的是它的重量,不轻不重,刚好压手,挥动时刀身下坠。
还有一点,这刀的名字。和泉守兼定,就像个熟人似的。
刀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命。安德想着,让她带走,就是这把刀的命了。
还有更多的秘密要找,还有更远的路、更大的世界要闯。从今后它就是她的刀了,也算是一种命运相连。
手上拿着的是和泉,肩上背着的是另一个和泉。她摇了摇头,人不是她关心的东西。
最奇怪的是和泉意识不清了还一路都在道歉,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为弄脏她的外套道歉,为体重道歉,为酒味太重道歉。
安德有点烦了,很想把他扔进路边的草丛。
好不容易带到宿舍,还碰到了江上,江上愣在那里。安德急着要去看小潮,就让江上把和泉弄进去睡觉,不知道江上后来又是怎么处理的。
现在和泉坐在一盏小小的灯下,脸色不佳,手里拿着安德给他的药。
“谢谢,我醒了,马上就会离开,实在不好意思。”他说。
安德没应声,只是把温水往他面前推了推。和泉转过脸看着她,然后苦笑了一声:“姐姐,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安德摇摇头,把小窗户推开。不知道几点又冒了场雨,潮湿的夜风灌了进来。
玉斗街的夜生活正如火如荼,街道笼罩在一片光晕里。
“松屋”的招牌下面小吃摊冒着白烟,老板正在铁板上翻炒着什么,烤肉的焦香飘上来。几个穿着西装的上班族女孩围坐在塑料凳上,就着一次性杯子里的烧酒大声谈笑。她们喝得正痛快正上头,撸起袖子,领带都解开了。
一辆悬浮出租车没有落在规定区域内,路人一边让过去一边骂两句。对面楼房形状拥挤,为了省电费,他们把衣物拿到晾衣竿上挂着,霓虹灯一照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安德简单地洗了把脸,让和泉好好休息,套上黑色的冲锋衣下楼去。
她要趁着这时候跑一趟“花源部”。
43. 医药代表(十)
花源部。
在小潮的描述中,这个地方曾经是个绿眼睛的集中营。
还剩十几个小时就得集合了,她想出了个办法。可能会有些激进,但有走险成功的可能性就不妨一试。
导航软件正在规划路线,一个消息弹了进来。
千鹤:【你可是出名了,花街传奇。】
安德:【?】
千鹤:【那个基金会论坛里说的“羽帚投”不是你?】
安德点开基金会的网站,还真有人拍到了现场的照片。还好她一直在打架,又戴了面具,拍下的都是些模糊的影子。
她不知道回点什么,结果信息又跳了进来,是千鹤的转钱通知,显示2000卢伊已入账。
附言:【你一切随意,不过下次有好事还得一起做。】
千鹤识趣得很,这就算是了结本次话题了。
去健康站看望空心病人是高危工作,但跑一趟腿两千块钱还是太值了。
安德想了想,给江上转了200卢伊,附言:【给你吃饭的。】
她从网上搜了简单的点外卖流程,转发给他。
那边立刻开始跳动着“输入中”,磨磨蹭蹭组织语言。想到他应该是手写的,慢点也能理解。
江上:【和泉怎么样了?】
安德:【没事。好了他会走的,你不用管。】
过了一会儿,整段消息回过来。
江上:【谢谢。打扫你的房间,还需要吗?我不会擅自出门。但我可以干活,可以出去挣钱,需要吗?】
安德看了一眼繁华的玉斗街,来来往往的年轻男人。回忆起魏玛激动的神情,感觉把他卖了可能最挣钱。
她回复:【别出来。】
江上:【好的。】
得益于新伊势本就不大,胧夜街离玉斗街不算太远,导航上说步行最好。安德站在巷口大概看了一眼,她可以选择走大路,但她更熟悉走另一种路。
安德穿过巷尾的铁门,顺着消防梯爬上矮楼天台,抄近路抵达了胧夜街的后巷。
她站在高处低下头,能看到全景。左边是灯火通明的玉斗街,右边是陌生的胧夜街,那里的光更亮更艳。它们中间是挤满公寓的住宅带,又脏又破,将两个世界连接。
安德调出「备忘录」,给这片夜景拍了张照片。
在学校时,她经常一个人去天台。值班的警卫总是路过走廊,她要翻就得快点翻。
星月温柔,整座城市喧器,但是废弃的天台,除了风声就万籁俱寂。
安德远远看向商务区的繁华世界,看见高耸入云彩灯环绕的高楼,车水马龙流光四溢的马路。
摩登世界的漂亮明晃晃映在一个学生的眼睛里。
她每次都会想那些成年人在买什么衣服,在看什么电影,在吃什么饭,是不是和朋友在一起,是不是真正获得了自由。
城市边缘一望无际,风在一些星屑中卷起无声的荧光浪潮。她坐在偌大的天空下,风吹起她的校服外套。
安德收回思绪,戴上黑色口罩,将外套的拉链拉到顶,夜风呼啸而过。她像猎豹一样窜了出去,落地的时候前往翻滚卸力,最后踩在一洼积水中。
安德走出黑暗的巷口,独自穿行在胧夜街中。
这里光污染非常严重,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街道两侧的娱乐会所一家挨着一家,招牌一个比一个浮夸。
雅乐坊极尽奢华的金色大门,以及二十步开外古雅的枯山水拍卖行,竹帘低垂,帘隙间漏出几缕烟雾。这次的目标不是它们,安德匆匆一瞥就离开了。
走进一条窄巷,导航发出“已到达目标位置”的提示音。安德抬起头,看到一盏紫灯笼挂在空中,上面用御家流体写着“花源部”。
灯笼的光很暗,像是随时都会熄灭,原来这里已经成了一座快倒闭的娱乐会所。
安德将冲锋衣的帽子扯上来,宽大的帽檐遮住眼睛。她从地上捡起一根钢筋,拖着走到门口。
有一层玻璃隔在正门之外,安德将钢筋在手里掂了一下,估计重量,接着猛地半空划开,重重砸向玻璃门。整扇门轰然碎裂,无数碎片倾泻而下,砸在大理石地面上。
几个穿着制服的员工从昏暗的走廊里探出头来,惊恐的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最前面的是个中年女经理,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饭团,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之后立刻开始骂骂咧咧。
“喂!你干什么……”她的骂声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老大。
声音被打断了,钢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眼前,再近一步就捅进去。安德的手很稳,钢筋纹丝不动,但所有人都能看清那锋利的断口。
女经理冷汗流下来,她身后的年轻员工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撞上了更后面的员工。
“让江上拓海出来见我。”安德的声音很冷,钢筋往前递了一些。
听到“江上拓海”的名字时,中年女人突然变了脸,开始警惕地上下打量来者。
“他欠了我的钱,留了这个地址。”安德面不改色,她抬起握拳的左手,所有人面前松开。一根鱼骨项链落下,挂在指间。
“这……”经理看到了项链,瞬间愣住。
“让江上拓海出来见我。”安德重新说出了她的诉求,“怎么了,江上拓海不在吗?”
“他……”经理露出有口难言的表情,刚要说什么,就被人打断了。
“他不在了。”一个身影大步踱出。
那是个姿容上佳的男人,脸上有妆,眉头皱着。
能看出来有了年纪,但说是风韵犹存也不过。穿着件质地考究的羽织,领口处隐约露出锁骨优美的线条。说话的时候没个正形,修长的手指间夹着细长香烟,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男人一出现,所有人都安静了。经理闭上嘴,往后退了两步,年轻员工们也停在原地。
“花源部已经易主了,我只是个倒霉的买家。”
他语气不善,发型是挽上去的,垂下的碎发遮住半张脸。安德看见他阴影下的的眼睛,绿得像上乘翡翠。
那片冻土,那条船,那个渔村,无数人的眼睛从她脑中闪过。只是睡了一觉,却像上辈子的事情。
但是很好,即使人去楼空,只要新伊势还留着一个绿眼睛,秘密就不会插翅而飞。
比安德预料的顺利,她本来以为想见到老板,还得花一番功夫。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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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了,第一次当讨债鬼有点新奇,做戏做全套,得让这些人知道她讨债的本事。
没想到老板这么容易就露面了。
走廊深处的包厢门大多敞着,门外堆放的清洁工具和椅子,跑出来的这群人可能也是剩余不多的员工。安德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员工,他们的紧张太真实,不像是演出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性了,“花源部”经过五年前的事情,如今基本上是个空壳了。
这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在胧夜街呼风唤雨的情报枢纽,变成了个靠着老主顾偶尔光顾、勉强维持的落魄会所。
连大门口的灯都舍不得开,说不定连水电费都付不起了。
只剩一个问题了,为什么这个“老板”是绿眼睛?
“江上拓海和你什么关系?”安德问。
“怎么?”听到这个问题后,他突然神经质地恼羞成怒了,“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眼睛,就觉得我是她的同伙?”
说完之后,这老男人柳眉倒竖,转身就向里走去。
安德的手指无声地扣上刀柄。
看来还得打,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真理是打,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一顿就老实了。
但就在她准备抽刀的瞬间,余光瞥见了站在角落的经理。
那个女人正低头假装整理衣领,有些紧张地东张西望。看得出她有些犹豫,却还是在抬手的时候,朝安德使了个眼色。
花枝招展的老板脚步又重又快,不一会儿就听见远处门被摔上的巨响。
.
狭窄的巷道,安德靠在没有一丝光的墙角等待着。
不出意外,响起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经理换了身衣服,踩水出现在了这里。
经理裹紧了外套,拧着眉头,看到安德的第一反应是谨慎。安德没说话,她在等对方开口,对方明显比她着急。
“小潮怎么了?”经理终于开口了。
在江雨的侦察位教学中,对抗性信息收集有一点很重要。不能轻易透露己方的信息覆盖程度,也就是严格遵循“最小信息暴露原则”,同时尽可能获取对方的情报覆盖范围。
这一点被她叫做“信息不对称博弈”。
她说,直接询问会暴露自己的信息缺口,而陈述性试探则可能泄露已知情报。最高效的做法是采用逆向引导的说话方式,所以要做的就是反问。
安德不动声色:“你在害怕吗?”
这句话一出,经理脸色变得很难看:“难道你不是江上拓海的朋友吗?”
“你是她朋友?”安德问。
经理皱起眉,向后退了一步:“难道你是健康站的人吗?小潮在你们那里?你们知道了什么?”
……这经理也是江雨教出来的?
安德感到了深深的无语。
她进游戏之后讲完了一个学期讲的话,因为不擅长社交战,所以被迫一直学着队友们教的东西往前摸索,已经很艰难了。
更可恨的是,本来谋划好的架没打成。之前在绮梦町打到一半,对手还被维克托放了黑枪。
安德的耐心一般,说不要的时候也可以不要。她打算走了,现在回去还能赶上揍花源部那个老板一顿。
44. 医药代表(十一)
没想到察觉出安德有走的想法后,那个经理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角。
“等等!”经理听上去有点着急了。
安德猛地回头,冷漠地看着她。
经理一直都很注意人身安全。
在胧夜街工作多年,经常需要和各种灰色区域的组织打交道,对此她足够有经验,知道怎么保全自己。为了防止意外,她一直避免和危险人士正面接触。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充满杀意的眼神,她毫不怀疑下一秒这个人会杀人。
瞬间空气仿佛凝固,她吓得头脑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脚发软,但手指只是松开一点力道,没完全放开。
“药老板您听我说好吗……”经理加上了称呼。
“小潮是个好孩子,他的病真没有那么严重,他从五年前就会来花源部找我们玩了,我们老员工都喜欢他,虽然老员工只剩下我一个了。他现在怎么样了?”她胆战心惊地对上安德的眼睛,像是要通过这个动作证明自己没说谎。
“药老板”是“医药代表”的俚语,看来是把安德当成诺伊曼生命集团的人了。
这里的人上街闹事是为了诺伊曼制药伤害公民的权利,同时健康站都是诺伊曼投放的,他们有着处理空心病的一级权限。
大概不止新伊势,整个天穹世界的人对待这所巨型企业都是畏惧的。
“江上拓海是不是死了?”安德问。
“死了。”经理垂下脑袋。
“五年前就死了。我不敢告诉小潮,他基因上有缺陷,性格又敏感。谁知道他后来还是患上了空心病。”她无力地说到这里,又挣扎着抬起头来,“药老板,您是把他关进去了吗?把他放回来吧,我陪着他,对他的病情好点,不会让他出去伤人的。”
“我不是什么药老板,也不是什么人的朋友,”安德说,“那个男孩目前很安全。”
“那,是小潮让你来打听的?”经理紧张地深呼吸一口气,神情和缓许多。
“算是。”安德点头。
经理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吧。”
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翻找出一条短信,送到了安德面前。安德把她的手机接过来,看到短信的日期是987年12月14日。
按照天穹世界通行的纪年体系,今年是992年,短信来自五年前的一个冬天。
这条信息非常简短,只有一行字。
【秋山,看到信息就说明我死了。请帮我照顾潮,江上拓海叩谢。】
江上拓海死了,但和许多事情对不上。
在基里尔的印象里,他们只是寄回了可供逃生的船,并没有提及和谁见面。基里尔没有见到过江上拓海,惠的自白里也没有提及江上拓海。
“我知道小潮快成年了,需要一个真相。”秋山经理说。
不着急的时候她恢复了可靠的样子,让人不禁在想“花源部”能撑到现在,她可能相当辛苦。
“但是这件事情涉及到天穹的外面,我实在是没下决心。我不想随意告诉他,导致我无法兜底的后果。我答应过要照顾好他的。”
“以及,您……您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帮助小潮的?”
安德不打算直接回答问题,她还在读那条短信,在脑中调出「备忘录」留下短信的截图。
“你和江上拓海什么关系?”安德问。
“算是很好的朋友。前老板还在的时候,我就是花源部的经理,她是老板的朋友,经常来帮忙。那时候两条街还没那么势同水火,我们几个老员工下班后常常一起去玉斗街那边的松屋吃烤肉。”
“你的前老板是谁?她在什么地方?”
“她消失了,在我收到短信的那天晚上她就消失了。那几年花源部生意兴隆,层级分明,我没有和她对接的权利,大家也只是称呼她‘老板’。”
“江上拓海为什么要出去?”
“出去找什么人,听说他有必须出去找的人。”
“他们多少人一起去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她有不少朋友在这座城市,他们长得都有些类似,很好看。要是这么想的话,前老板和他们也有些类似。”
“你后来还见过这群人吗?”
“没有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目前看来,当时和江上拓海一起去的人应该是都没有回来。意思是,这些人全都死了吗?
“现在的老板和江上拓海什么关系?”
“哦对,他叫江上海月,是江上拓海的弟弟呢。他就不是做老板的材料,不要怪我讲话毒什么的,他还是应该回去做他的老本行。”
“江上拓海离开之前有什么反常?”
“没有吧,很正常。有可能是过去挺久了,都五年了。但是我好像有点印象,她提过买船的事情。天穹里哪里用得着什么大船,我当时还觉得挺有意思,哪知道她后来就用船跑了。”
“这里,可以买到船?”
“可以的,我还算有点门路。您一定知道丰玉彦神社吧,他们和船厂有些关系,每年的一些祭典,是会在人造湖里用到景观船的。”
“你知道怎么从天穹出去?”
“这……我不知道啊。都说天穹的墙在新伊势的边缘区,也就是最边上,我在里面过得挺好的,没去过城市的边缘。为了隔绝外面的污染和病毒,花了好多年才重建的人造绿洲,联合执行局一定是严格把守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溜出去的。”
秋山穗也不知道这样回答是否全面,她确实没有见过那场灾难。
她出生的时候天穹已经建立起来了,这个世界之前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情,她这一代人乃至上一代人,都不会知道了。
“你觉得江上拓海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得罪什么人了吧。故事里不都这么演吗?跑了很多年,终于还是被必死的命运追上了,什么的。”
秋山经理盯着对面那个一直在提问的人,在想她还要问什么。
没想到这个时候,对方不问了,抬起眼睛:“我可以帮你们报仇。”
秋山穗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心中一动。
在胧夜与玉斗两条花街上,“报仇”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
新伊势有一半的人没有真正的名字,连她都数不清这座城市到底有多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也不清楚每天的夜晚,有多少欠命的人消失,又有多少从其他城市的罪人流入。
今日事今日毕,天亮之前接通管道,生死祸福和垃圾一起扔进下水道,没人会多看一眼。时间久了,长期落灰的通勤工具被悄无声息地扔进回收站,清洁机器人走过,街道又是崭新的了。
就是在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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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地方,面前的这个人说可以帮他们报仇。
“是那孩子的意思吗?”秋山经理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安德说,“你是个成年人,我问的是你。”
秋山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
“多少钱?”她壮着胆子,问出来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要信息,不要钱。我有别的事,刚好顺手。”安德回答。
秋山经理目光游移了片刻,最终落在自己微微发抖的手上。她心里慢慢反应过来了。她不仅不害怕,甚至有些兴奋。
秋山穗的名字是父母起的,做事不偏不倚,从小就被夸老实。她作为新伊势少有的用着真名的人,在这里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
她年纪不小了,亲戚很少,父母不在了,花源部也不是当年的花源部了,这座城市对她来说就是父母留下的一处住所和几个老朋友。
这五年,她常常想起一些过去的时光。江上拓海人很好,应该说,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呐。
她虽然不怎么笑,总是心事重重的,但是她就是很好的人。她们经常一起说话,一起吃饭,她们是很好的朋友,这一点秋山穗从不怀疑,想必江上拓海也不会否认。
如果有人陪你吃了五年同一家的烤肉都不拒绝,那她肯定是个很好的朋友。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但如果可以,麻烦您为我的这位朋友报仇。”秋山穗一字一句地说,“我愿意提供所有我知道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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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回宿舍之前,找了棵人造大树,爬上去待了一会儿。
手机响了。
秋山经理:【小老板,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船厂排查?我想起我还有个朋友,她在船厂工作,我已经把委托发出去了,我们随时可以开始。】
安德:【?】
距她离开胧夜街,回到这里半小时都不到。
秋山经理让安德想起学校门口的居民区,每天晚上都出来挥动扇子跳舞的亲切大姨。
那一个个,真是公交林黛玉,超市黄飞鸿。如果你觉得这些亲切大姨精力不济,多半是没碰到她们感兴趣的事情。
安德:【不急,你正常上班,等我通知。】
秋山经理:【没问题。】
安德摇了摇头。
她需要先把思路理清楚,于是在脑中点开了「原型」。
“正在学习”的部分多出了千鹤的能力【断流】。满打满算,她现在的一堆能力里,其中已经有两个用过了。
安德隐约有感觉,这些复制来的能力没有本尊的强。
就以魏玛的【临摹】为例,要不是小潮意识已经模糊,就会发现安德无法暗示出江上拓海的脸。如果像上次在基里尔的意识空间,近距离清醒接触,肯定会露馅。
应该不是错觉,安德对游戏技能比较敏感。
她目前没有用到涉及到攻击伤害的能力,如果有技能数值的直观对比,就能很快确定了。这可能跟能力前面的25%、50%有关系。
这是安德擅长的事情。她没有不会的武器,在这个游戏中,复制来的语言能力就是她的武器。
除去技能树,她现在有三件要做的事情。
找到《往日之人》的游戏真相和队友们,找到之前得在剧情里挣钱活命,以及那个天梯第一的奖励。
45. 医药代表(十二)
三个对接人。
玉斗街绮梦町的魏玛,胧夜街雅乐坊的千鹤与花源部的秋山穗。她们与任务之间有交叉的关系,不管怎么说都可以尝试拿来用一用。
安德猫在最宽的那根树干上,五彩斑斓的灯条掩盖了她的行踪。
魏玛是三个人之中社会地位最高的,年纪轻轻就能运筹帷幄之中了,千面狐狸一样尤其不老实。千鹤似乎有一段很精彩的神秘往事,关系网横向最宽,总觉得应该防着点她。秋山经理虽然简单点,但她能屈能伸的,年龄摆在这里,社会经验不会少。
安德想到要和这些人玩心眼,自己先无语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有种类人挑战人类的美感。她打算等出去以后给制作组写一百份问卷调查,强烈建议把《往日之人》改成PVP格斗游戏。
她们叱咤风云的时候,安德还在学校待着呢。直到前几天,这位高中生考虑的问题都是“厌学了应该怎么办”,当时觉得天快塌了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也不过如此。
“干嘛呢,新人?”
树底下有人在喊她。
安德伸出脑袋向声音的方向看,和红辫子的女人对上眼睛。是握羽,她正踩着电动三轮从下面路过。
“发呆。”安德照实说。
“没事?没事下来去我店里帮工,”她大声喊回去,“店里太忙了。”
安德踩着树枝,三两下就滑下来。
这时她才看清那辆电动三轮,夜色里还挺炫酷,里面放满了洗发水和各种颜色的染膏。握羽是进货去了,她正要把这些运回她的理发店。
安德没多说废话,习惯性地跳上驾驶座。
她调整了一下方向器,露出手腕上的红绳钱币。没想到这里竟然还会有她姥才会用的交通工具,小时候和姥姥生活在一起,安德总骑着车送她出摊卖馄饨,个子不够就站起来踩。
“这么好。”握羽有点惊讶,但没推辞,“也行,我歇歇。”
她身手非常利落,撑着翻身上去,在一堆东西中间找了块空地,抱着染膏坐下来。
安德握住车把,手指自然地搭在刹车上。这辆电动三轮车居然还保留着脚踩启动的设计,也太复古了。
那时,清晨总弥漫着香气,她常常一个猛蹬就蹿出去,姥姥在后面直喊让她慢点儿。
发动机发出熟悉的动静,安德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那里没有装着热汤的保温桶,只有女人红色的长辫子在空中飘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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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云发廊”是一间很矮的商铺,狭窄的店面里弥漫着廉价的洗发水味,但装饰很温馨,有种出自魏玛手笔的感觉。
玻璃门上留着不知道谁的鬼画符,歪歪扭扭四个大字“出云一番”[1]。
安德把大小盒子抱进去的时候,发现有两张熟脸。数恒正侧躺在沙发上玩游戏,弥虎搅动着一盒不明液体“嗨”着走过去。
大厅里全是顾客,理发师目测有三个,但手臂一共有十二条。这画面太不可名状了,安德还以为谁捅了克苏鲁的老巢。
这些理发师操纵着机械臂,每条都戴着计时手环,移动迅猛,效率奇高。地上满是碎发,被这些高速手臂带起的气流卷得上上下下。
除此之外,还有发廊原来的两个学徒,一个染着绿毛,一个染着黄毛。他们拿着色板,正对着一颗雾霾粉的头叽里咕噜着什么。
那颗头回过来,是一张眼熟的清纯脸,好像是绮梦町红叶二组的哪位组员。清纯脸对着安德也“嗨”了一声,还挥了挥手。
绮梦町刚被闹了个底朝天,这些人倒是调整得很快。安德看望个小潮的功夫,他们都能来染头发了。
“不对啊,三份蓝的,两份红的,这玩意儿调出来不应该是紫的吗?”绿毛学徒呆滞地挠挠下巴。
“我看串行了,多加了点白的。”黄毛学徒尴尬地嘿嘿了两声。
清纯脸的头发被他们染成了粉色了。
在安德眼里,红叶二组的男生们就跟现实世界里的小明星似的,换头发比她换衣服还勤快,估计过两天又变了。
“最近比较热闹。明天就是胧夜街的灯月祭,所以来换造型的人比较多。枯山水拍卖行也会有祭典活动。”握羽先解释起来,“我让没有急事的都来了,来干活,或者来被练手。”
“那明天应该会更乱。”安德说。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挺有危险意识。没关系的,我当年第一次出任务也没碰上好活。以后慢慢习惯就会好。”握羽拍拍她肩膀。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学徒凑上来,问安德想不想免费换个发型。
握羽说:“让他们练练手?顺便改改你的风格。明天干活,你的样子不像我们的人,况且,你不是见过维克托了吗?还被拍了挂在论坛上。”
弥虎听到立刻转过身:“新人,那真的是你吗?现场真的有帖子里写得那么刺激吗?”
当然刺激了,你们的和泉现在还被喝得呆若木鸡呢。
安德看着一屋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头,确实,如果大街上全部都是牛鬼蛇神,那么太朴素反而突兀。
安德点点头:“可以。”
手游还流行换皮肤呢,全息大作哪有不换皮肤的,更何况还是不要钱的皮肤。丑就丑点也没事,重要的是新鲜。
绿毛激动地拿出色板:“银紫色还是薄雾灰?冰川蓝还是玫瑰金?”
黄毛不语,只一味嘿嘿地开始搅拌漂发剂。
安德摆出了在麻辣烫店选菜的慎重神情。
“那就都来点吧。”她认真地点头。
握羽机械脸上的灯光变色了,这是笑的意思。她还有活要干,转身往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撩开了腰带,里面插着排长短不一的剪刀。
班主任以前经常对安德说,要不你退学去美容美发吧,她听后若有所思。
知道还能做美容美发之前,她的理想是成年后去当保安。
晚班是最好的,每天守个夜,相安无事到天亮,早上换班人到了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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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回去睡觉。白班也行,可以拎着水壶坐在亭子下面乘凉,看学生绝望地上学和绝望地放学,拧开茶缸再倒点水进去。
每天都是如此,还可以玩手机,这和当皇帝有什么区别。
因此,她的僭越之心日益增长,每天路过校门口的时候,都会盯着保安室看,把大爷盯得浑身刺挠。
她没觉得班主任在骂她,反而真的认真考虑了美容美发这件事。后来问了校门口发廊认识的洗头姐,说包吃住的话一个月能拿一千五,万一转正就能翻倍。
洗头姐说完就进去了,安德看着她的背影,举手投足都无比潇洒,浑身散发着财务自由的香气,腰上也是挂了那么一串炫酷的剪刀。
安德想着,就当是为以后的工作找感觉了。
游戏比现实中科技要厉害,不论是染还是烫,都不用爬起来躺下去地来回洗头和换仪器。她坐上躺椅等结束,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跃入眼帘两条红辫子。握羽压低声音,拍拍她的脑袋:“很久没剪了吧,我帮你剪一剪。”
客人们都不见了,理发师们也回家了,店里空荡荡的。数恒窝在沙发上睡了,绿毛黄毛两个学徒垂头丧气,正在协助机器人清理地上的头发。
确实很久没进理发店了,每次长了就自己动手剪。女人的手掌放在她额头上,剪刀熟练地开合,被漂得没有颜色的碎发一缕一缕掉下来。
安德突然轻轻问了一句:“我以后能剪得和你一样好吗?”
门户大开,外面灯火全部熄灭,只有天幕上的人造星星还涌动着微光。悬浮的电子钟跳到六点整,握羽刚想说些什么,弥虎就跨进门,他刚在外面扔完不可回收垃圾。
“看样子又失败了。”弥虎看了一眼那两个学徒,有点嫌弃他们,两蠢货挤在一处瑟瑟发抖。
他弯腰仔细地查看:“漂太过了吧,感觉快十度了,颜色当然上不去了。”
握羽剪去了漂坏和原本毛躁的部分,本就不长的头发更短了一些。
安德习惯性地伸手一把抓起来,这下变成小白狗尾巴了,但至少没有人会一眼把她认成绮梦町里的“代鞘人”了。
新皮肤还行,颜色没染上去就没染上去吧,她本来就没指望两个学徒能发挥出什么花。这下她彻底融入玉斗街了,成为了一只地道的洗剪吹小流氓。
收拾完店面后天都快亮了,这一晚赚得盆满钵满。握羽将“今日不营业”的牌子挂到外面,卷帘门一拉到底。
弥虎从储物间里翻出被子,行动之前他们必须紧急补觉。
大伙默契地接过被子,动作熟练地在地板上铺开。握羽把两件外套卷成枕头,弥虎则找了个背光的角落,安德爬上沙发,睡在数恒的脚边。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窗外偶尔传来远处空中有轨驶过的声音,但没人被吵醒。在这短暂的宁静中,每个人都是带着任务在睡觉,抓紧时间积蓄体能。
电子钟分秒必争,距离行动开始还有10小时。
46. 枯山水拍卖行(一)
晌午已过,响起一声鸣笛。
是一辆厢式大货车,车厢上挂着“荻原酒行”的广告。
它播放着萨克斯的音乐,以猛虎出山的气势急刹在“出云发廊”的后门口,货厢对开门弹开。
司机收钱办事,绝不多问,他只降下窗户,垂下金属手臂敲敲车门。
和泉也来了,站在门口,大家互相拍拍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握羽和弥虎拎着几大袋鼓鼓囊囊的黑包出来。安德甚至不用看,就猜出里面一定有什么,她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就像过年时的爆竹。
其中一个包打开,里面塞满了白衬衫、黑色领带、西装外套和长裤。
他们去枯山水拍卖行之前,需要伪装成拍卖会供应商“荻原酒行”的服务生们。但这个被千挑万选后中标的酒行是个空壳子,魏玛大概在一个月前清空了他们,并托忠正先生在竞标的事情中做了手脚。
握羽打开手边几个隔间,安德抱着衣服跟着她们一起进去。
在穿之前需要先绑好防弹背心,安德伸手拽紧侧边的调节带,另一只手按住胸前插板,确认安装稳固。
数恒拔下鼻氧管,用骨针夹起头发,露出病怏怏的脸。握羽把脸拆下来,换了个灯片,再装上去的时候缝隙里亮起另一种饱和度更高的荧光。
想要伪装身份,就得往夸张了做,因为朴素平凡的人在这里更加惹眼。
看着地上的一筐小零件,安德不知道装饰些什么才更像专业酒保,于是挂了一耳骨的闪亮钻石,想着等结束之后就转手卖掉。
“你像个来进货的乌鸦。”数恒说。
她们三个站在隔间墙下,动作利落地装配着通讯设备。
左边负责“服务生们”端茶送水倒酒时的队内交流,是耳挂式。衣领下夹着微型信号器,传导到右边的内置耳机中,用来单独接收行动暗号。
耳挂式麦克风像老式电话线一样缠绕在耳廓上。
金属贴片压在太阳穴和心口上,用来联通小组之间的意识,她们调试阻断开关的时候得控制距离,信号太近就会传来细微的电流杂音。
数恒调试着麦克风的灵敏度,握羽将线路和辫子绑在一起。安德检查了一下信号接收,左耳里能听见几个人的呼吸声,其中包含隔壁的和泉以及弥虎,确认完成。
小组一共五个人,他们四个服务生穿的黑西装,只有和泉穿上白西装。他作为男伴会收到邀请函,因此任务比较特殊,要给魏玛当漂亮挂件。
安德学着数恒的样子把黑色领带系好,走出去抬头看见和泉正在给自己的衣襟别上胸针。
“你们直接去送酒,我到点和大姐从宾客通道进。”和泉说。
“有危险的时候通知我们,”握羽指着耳麦线,“非必要时刻不摘通讯器,随时联系。如果有安检,就先摘再戴。虽然这次安检一定会严,但是新伊势人员复杂,枯山水也不敢太为难。”
数恒叼着根烟走过去,拍拍和泉的肩膀:“小帅哥保护好自己。”
弥虎一脸黑线:“为什么你们从来不对我说这种话?”
安德看了一眼和泉,和泉对着她笑了一下。
她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话,于是也指了指耳麦。和泉一愣,然后给她微微鞠了一躬,挥手道别。
四人拖着沉重的装备,依次跃入货车厢内。
和泉站在车尾,用力将对开门关上。他转身独自走向绮梦町,货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全速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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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羽在晃动的车厢里打开黑色的工具箱,四个生物芯片镶嵌在防震海绵中妥帖存放,整个箱体形成循环制冷的封闭空间。
“不是吧,这次要用到‘铁幕’?”弥虎有些惊讶。
安德听到这两个字,立刻看向黑箱子中的芯片。
她一直在各种道听途说里了解“铁幕”,即使是那次在小潮的意识空间里,安德也只是知道千鹤为了神经防护,在意识里“接入了铁幕”,并没有机会亲眼目睹。
想要使用铁幕防火墙,就得通过这种生物芯片。
安德只听过这个东西的大名,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半透明的芯片中不是完全的固态,流动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人想到血管,只不过泛着深蓝色光泽。
“原来长这样。”安德自言自语。
“是的,我们进去之前得接入‘铁幕’,和泉那一份已经单独给他了,”握羽低声说,“这次目标是诺伊曼的人,大家在里面的时候,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脑子。”
“不知道这位医药代表大人有没有做过反入侵训练。”弥虎说。
数恒懒洋洋地靠在一边:“要是真那么危险,我直接死了也没什么。但如果要受伤或者变成傻子,还是让他死吧。”
安德默默盯着它们,突然传来轻微的震动。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有人给她发来了信息。
魏玛:【我回来了,知道了昨晚的事情。谢谢你呀。】
安德:【得加钱。】
魏玛:【这是我们第一次联合做悬赏,有点激动呢。】
安德:【想说什么?】
魏玛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包。
【维克托的能力应该是一型的。】
【他不是通过巴别塔深造就职的,也不是被提拔的执行干部,记录很难找。我只能查到这里了。】
安德:【我看到你送来的芯片了。】
魏玛:【那可是正版的!我第一次花钱找的正版。你们已经戴上了吗?】
安德:【没有,组长刚拿出来。】
魏玛:【哈哈哈,铁幕使用权是按时间计价的,你们组长又替我省钱呢。】
安德没有回复。
魏玛:【麻烦转告一下。你们注意安全。】
安德:【碰到危险给我信号。】
魏玛:【好的宝贝。你一定要听组长的话啊。】
“魏玛查到了维克托的大概能力,一型,其他不清楚。”安德放下手机。
“一型的暴力狂啊,那我有活干了,”弥虎翻身坐正,“握羽你也一样,做好当前锋的准备吧。”
数恒眼睛一闭。
安德有印象,数恒和握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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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ID分别是蓝色和绿色,也就是三型和二型,而弥虎是红色的一型,攻击类。
终于要来“一型”了,一来就是两个。安德正愁没地方让她实验复制的功效,她希望这两个能力会有直观效果。
握羽将黑箱子往车厢中央一踢,滑到四人中间。
“时间差不多了,接入吧。”她伸手取出一枚透明芯片,准备塞进后颈的接口。不是错觉,安德看到芯片表面的生物纹路会因温度而变化。
弥虎和数恒的佩戴方式更类似,他们没有改造后的机械接口,同时从脚下的包里翻出医用包装的接口环,扔了一包给安德,将芯片接入它们。
一次性包装拆开,接口环的形状类似于项圈,内侧是纳米级探针,可以与神经末梢建立临时连接点。
安德看见他脖子上的接口环边缘处有个红色框,最初是零,接着以极其快的速度开始滚动数字,于是对着他指了一下。
弥虎无语地望天:“哦,爷爷的,这是开始计费了。最新版本的接口环都有这个功能,就跟出租车一样随时能看到打表,一切都是明码标价。你们说,这算不算,用企业家开发的东西去斗企业家?难道现在的世事都是如此,对抗恶龙,就要举起另一只恶龙的剑。”
数恒咬着一根烟,没点燃,依旧是半死不活地靠在一边:“你变了,你现在讲话好像忧郁的社会学家。”
握羽没有理会他们俩,低头将枪支弹药往身上装。安德也在检查武器,她沉默地单膝跪地,将武器一件件装配好。
握羽抛来一个备用弹匣,安德头也不回地接住,弹匣入膛,两人几乎同时完成了最后的检查。
安德心里并不乐观,这次任务是双重战场,除去靠“原型”决胜的内部空间,还有需要硬打的外部空间。
“神清气爽啊神清气爽!还是正版的好啊,”弥虎兴奋地大声感叹道,“接入进来感觉灵魂都干净了,精神百毒不侵。”
弥虎的手指摸摸接口环,又摸摸心口和脑袋。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空气变得清冽起来。安德看见整理好装备的握羽瞳孔正在扩张,猜测她也在调整和适应新的感官维度。
安德装了一把手枪在身上,另外将和泉守兼定与其他枪械一起装在手提包里。接着将芯片放置好,戴上的时候听到咔哒一声闭合,脖子上传来轻微刺痛,是探针。
这个时候安德的动作停下了。
弥虎没发现,一开始只目测到安德没戴错,朝她比了个拇指,依旧喋喋不休:“老天,早知道正版这么带劲,就不该贪便宜……”
“……等等新人,”他看着安德,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你的接口环好像坏了。”
安德一动不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一直装死的系统出现了。
两行字在眼前反复跳动。
【检测到未知接口,不符合「协议」授权。】
【无法识别,禁止接入。】
安德接入“铁幕”失败了。她的系统拒绝了“铁幕”,宣布它们不兼容。
随着弥虎的声音,握羽和数恒也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47. 枯山水拍卖行(二)
难道因为她是玩家?
安德心里一沉,不可察觉地向后倾,她能感觉到身体条件反射地变成警戒状态。
安德脖子上的接口环一直停在“零”的界面,毫不变化。
三个人表情各异,但都或多或少地表达了困惑,似乎是真的不理解发生了什么情况。
“应该只是计数坏了。”安德用手挡了一下。
弥虎皱起眉头,握羽询问:“你确定吗?”
照他们的反应,“铁幕”接入后应该会有明显的感觉。
“嗯。”安德点头,“我有感觉。”
“……有感觉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弥虎半信半疑地挪开眼睛,像是在征求组长的意见,“咱们还有备用的吗?”
“没有,铁幕的生物芯片接入后就不能二次取出了。这批货很贵,只准备了五个。”握羽回答。
“那这次数恒先来当导航吧,她多关照点你。”握羽说着拉开一个包。
包里是用来入侵意识的机器和一次性医疗级软管,他们没有专业的中继设备,只能像之前在岛上那样用人的神经当工具。
上次环境太暗,这次安德仔细观察了一下,装备明显升级过了。
金属外壳包裹,主机正面排列着三枚旋钮,下方对应的是神经接口,分别控制三个人对接意识的信号强度、频率波段和同步率。
侧面是一块显示屏,目前只有平直的基线。背面印有警告标识,注明最大连续使用时长和可能的神经损伤风险。
数恒看着安德说:“你用过和泉了对吧?我灵敏度不如和泉,但透明度比他高。”
弥虎还想说话,却被突如其来的刹车甩了出去。握羽抵住了脚边的横梁,勉强稳住身形。
安德反应很快,抓住横梁的同时反身伸手抓住了数恒的衣领,否则她就跟着弥虎一起滑到后面去了。
“怎么回事!”握羽对着司机室大喊一声。
司机打开驾驶座后面的通风孔,露出个眼睛:“老板,有点情况。”
安德松开数恒的领口,猛地站起来推开安装在车厢侧面用来通风的窗口。
数恒一边断断续续道谢一边跪坐在地上干咳,握羽和弥虎只向外看了一眼脸就黑了。
离枯山水拍卖行已经很近了,这段距离却被吵嚷的人群阻隔开。他们拥堵在在这里,见缝插针地塞满大街小巷,高举着巨大的纸板,挥舞着手里的传单,愤怒的喊声穿透整条胧夜街。
大量的交通工具堵塞在一处,只有升降机和悬浮车能在中间徒劳地挪动两下。
“见鬼,这些失业的人怎么示威到这里来了!”弥虎惊叫,“他们疯了吗?枯山水的旁边就是雅乐坊,他们怎么敢闹到雅乐坊的地盘上的,就不怕被重型机枪打成筛子吗?”
安德看到这群人的时候,他们也只是敢在稻荷屋那段商业区抗议,并没有出现在绮梦町附近。
对于在两条花街上压阵的会所,他们顶多有胆子暗中塞两张传单。
“除非他们不要命了。”握羽说。
“有什么意义?都忍到今天了。”弥虎一脸不可置信,“难道忍到今天,暗戳戳地塞了那么多传单,没日没夜,只是为了在普通的一天被随便干掉?”
数恒咳得满头汗,她调整好呼吸:“今天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日子。要是真的普通,我们也不会在这儿了。”
握羽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相当难看。
“看来,诺伊曼生命集团的制药代表来了的消息被人泄露了。”她看了一眼外面逐渐要失控的人群。
“想不泄露也难,毕竟在绮梦町已经闹了一场子。”数恒说。
“你干什么去?”弥虎对着安德的方向喊了一声。
握羽转过身去,正好看到安德将手提包抓在手里,另一只抓着两箱老藤黑中白香槟。
“我们得下车。”安德说。
他们接下的悬赏是拿下《太上黄庭内外玉景图》,同时进入维克托意识空间找到“三重同心圆”的真实记忆。
维克托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要这幅藏品。魏玛有手段能查出维克托的行程,把信息泄露给示威人群的手段不在她之下。
安德不理解为什么要把这群路人惹进来。
对方的情报现在覆盖到什么程度都是未知,但直觉拖下去会有情况。
不用安德解释,握羽就明白她想做什么了。他们必须现在下车,一切未知,危险程度只会随着时间增加。
“全员下车!”握羽是组长,她立刻下了决断。
几个人在酒柜中挑选出了最昂贵的一部分。这些酒他们很多都不认识,一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尝到,所以挑选的过程有些困难。
“诶!老板你们可不能走哇!”司机的声音传来。
握羽回过头,安德放下酒与她擦身而过,而弥虎跑向紧闭的对开门。
“还没到地方呢。”司机说,“半路就把你们放下去了,报酬怎么算?”
“怎么了?”弥虎喊道,“难不成还想加价?”
“把门打开,你在这里等他们散掉再开回去就行,”握羽说,“原来谈好的价格一分不会少,你大可以放心。百分之分五十的定金已经到账了,我到地方就把另一半打进你的账户。”
车厢里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司机没有回答握羽的话。弥虎站在对开门旁边,手脚并用地将门闩拔了几下。
“他锁门了。”数恒幽幽地说了一句。
司机阴沉着脸按下按钮,那扇用来联通驾驶舱和车厢的通风口开始闭合。就在这时他发现表盘开始报警,重复提示有异物卡入机器。
没人知道安德是何时反应过来的。
“不好!”
司机脸色大变,刚张嘴就感觉到一阵剧痛。血沫溅出来,白色的颗粒掉在他的裤子上。
是枪管捅进了他嘴里,拿枪的人动作野蛮暴力至极,磕掉了他的门牙。
卡在通风口上面的是一根冰镐,这种东西是用来碎鸡尾酒的冰块的,主体部分与钢筋无异。机械门难以再动分毫,只能徒劳地闪着异常灯。
司机差点疼晕过去,额头渗出汗珠,脸色煞白手指哆哆嗦嗦地在车座下摸索。他在找枪。
“安德!”握羽喊了一声,同时掏出手枪,“留活口!”
只见安德松开冰镐,空出的另一只手伸进去,横在司机脖子前往后猛地一勒,用力之狠使整面钢板都哐得震动一下。
司机被勒得视线一阵阵发黑,眼睛因缺氧而布满血丝。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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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椅下的夹层里,他的手指已经接触到枪柄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去继续勾扳机。握羽能听见司机的喉咙里挤出的哽咽,越叫声音越大。一只被踩住尾巴的蜥蜴,在断尾求生的本能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近距离的肉搏总是如此原始而惨烈。
通风口过于逼仄,安德的身体半挂在空中,全靠膝盖屈起踩在钢板上支撑。握羽根本无法挤进去支援,只能透过十字准星瞄准里面。
从安德的进攻开始,握羽一直没有听见安德的任何反馈。作为组长,她担心新人心态不够好,安静是崩溃的前兆。
“大哥你真吵,别叫了。”
数恒在司机的哀嚎声中眼神阴冷下来,她咬断了烟:“组长,杀了算了。”
握羽是这些人里最冷静的人,魏玛从一开始把她放在这群躁狂症里担任组长就是为了维.稳。
信息已经泄露,现在灭口毫无意义,他们必须揪出幕后黑手,因此杀人绝对不是最好的对策。
握羽当机立断腾空跃起,扣住车窗上沿,利落地翻上了车顶,她打算爬到驾驶室去。
“开门啊!你他爹的别逼我给你脑袋开个窟窿!”弥虎怒吼,他端起了一把冲锋枪。
很多人说他脑子不好使,有暴力倾向,一型的“原型”也佐证了这一点。
每次碰到这种批评时,他都只是嘴上说着放屁,从来没真心反驳过。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们说的是真的。
他不服管教曾经被无数地方退货,这一点却成了他被魏玛留下的优点。
司机仍然没有开门的打算。
就在这时,“咔”的一声响,可能是脱臼的指节,也可能是勒断的颈椎,那声音就像树枝被硬生生拗断了。
握羽的所有担心都不存在。
安德没有反馈,是因为她对于司机之前一系列哀嚎无动于衷。
握羽从挡风玻璃上倒挂下来,和安德对视了一眼,就用手里的枪砸碎了玻璃。她探进半个身体,找到车厢门的按钮后用手指摸摸司机的脖子:“还活着?我还以为你把他脖子掰断了。”
“你说留活口。”安德回答。
“嗯,还挺有纪律的。”握羽点头。
对开门敞着,被疼晕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
握羽提着两箱至尊柠檬利口酒跟在安德后面跳下了车,弥虎一边骂一边扛起大箱王妃水晶,数恒气喘吁吁,抱着两瓶巨龙之眼伏特加跑在最后。
他们在人群中穿行,在传单纷飞的缝隙中压紧衣服下的枪。就在踏出车厢不到半分钟时,握羽紧急接通后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和泉,找人来……”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响起。
他们同时回头,只见那辆货车被一团窜动的火球瞬间吞噬,烈焰冲天而起,炽热的冲击波掀翻了大量附近的人。
爆炸后剩余的车体残骸仍在不断燃烧,连累了很多从车旁边经过的人。黑烟翻滚着,不断有人被火燎着了,从火中连滚带爬地冲出来。
“什么情况啊?”弥虎回头望着四处溃逃的人群。
握羽也陷入了思考,数恒说:“这就是我不喜欢出门的原因。”
安德接通了魏玛的频道,给她发去了行动暗号。
48. 枯山水拍卖行(三)
【情况有变,维克托行程泄露。】
解码后的通讯内容通过电子音流进魏玛的内置耳机中,这是她第二遍确认。
五个小时前,魏玛在绮梦町收到了这条信息。
和泉出现在门口,魏玛抬起眼睛:“现在是什么情况?”
“维克托会出现在枯山水拍卖行的事情,有人特意泄露给了那群抗议者。所以在今天中午的时候,他们集体出现,堵塞了胧夜街,进行了非常激烈的游行活动。”
和泉接收到了握羽发来的信息,第一时间就进行了调查。除去通过网络的渠道,他还和握羽进行了详细的通话。
“司机有问题,但炸弹可能并不是他做的,因为他似乎对自己即将要死亡的事情一无所知,我顺着ID还查到了他前两天给网络剧集频道的续费记录。”
“你的意思是他是意外被卷进来的?”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根据组长所说,司机确实是有问题的。遇到抗议的人群堵住道路的时候,他锁上了车门,并拒绝了他们下车的要求。最后是安德暴力打晕了司机,然后组长打开了车门。他们刚下车不到三十秒,爆炸就发生了。”
“和泉,你猜猜这幅《太上黄庭内外玉景图》有多少人想要?”魏玛说。
“别的我不清楚,”和泉神情忧虑,“但……至少雅乐坊一定是想要的。”
加长轿车行驶进入胧夜街,货车焦黑的残骸正在被回收站的机器吊在半空中转移。
天色浓黑如远潮。
魏玛坐在后排右侧,捏着烟斗降下车窗,闻到了空气里浮动着伽罗香油的气息。
枯山水拍卖行到了。
在雅乐坊的衬托下,夜色中的枯山水显得格外冷峻。
入口处没有醒目的招牌,只有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黑石立在一旁,上面全息漂浮着“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1]的诗句。
两侧的围墙采用传统数寄屋造景手法,屋前温热香油的雾气袅袅升起,又很快消散在夜色中。
青铜大门上的感应板正在工作,入场已经开始。
身着西装的安保人员分立两侧,他们佩戴着耳机,扫视每一位来宾。没有夸张的安检设备,感应门做完基础的生物识别后,他们只负责收取请柬。
微雨纷飞,黑潮般的悬浮轿车与直升机交替着起起落落,门上下开合。走下的人们穿着高定西装,或梳着传统发髻。不远处祭典也开始了,这些贵人们偶尔回过头看上一眼。
玻璃有些上雾了,雨滴打在车窗上。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魏玛感到一阵冷,外面的灯光和雨水被她一把在车窗上抹开来。
他们的笑声被车窗隔绝,魏玛隔着玻璃看他们,注视着他们的言行举止和宝马香车。
从她来到玉斗街那天开始就一直这样注视着一切,注视那些人年复一年撑着黑伞,即使是雨天也能从容地踏过每一处红毯,走进各色奢华建筑的门。
她想到自己,从一开始连高级会所门前都不敢走的小丫头,摸爬滚打成了绮梦町的经理。
花街代理的业务很陌生,但她很快就学会如何猎艳了,如何用那些男孩缺斤短两的青春换足秤的黄金。她学着说说笑笑,在不可见的斗争中兵不血刃地榨干对方的价值。
冷漠无情的繁华世界中,她模仿着那些干练的女士,进进出出谈生意都带着最漂亮的男孩。
后来就很少谈到良心了,良心容易让人露怯。
有时候时间久了,她都快忘记自己还住在那个垃圾成山的小区,总是买上一堆提升生活质量的小东西,却连正版铁幕都不舍得用。
她发现那种感觉又上来了,隔着一层车窗却像隔着无尽深海,这些真正权贵们的笑容在雨中显得模糊而遥远。
没有人看向这辆车,如果她不拿着“绮梦町”的名头下去,他们就不会知道车里坐着谁,也不会在意。
这辆车是忠正先生安排的,司机沉默地坐在前面,具备着最优质的驾驶员素养,为了不打扰后座的人,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魏玛想起以前第一次来玉斗街时候,那时候她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袖,凌晨的贫民区街道也是这样安静。
魏玛忽然很想打开车窗,让外面的雨飘进来,哪怕淋湿了身上这件昂贵的大振袖[2]也好。她觉得比起朱门绣户,这些雨可能会和她更亲近。
但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着,因为她身上穿着昂贵的大振袖。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挺讨厌人多的地方,”魏玛轻声说着,并没有回头,“和泉,你看那些人,他们看起来那么自在,好像天生就该站在那里。”
和泉坐在魏玛的左手边,他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却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很少和他说这些的,她做什么说什么从来不需要理由,也不是他能理解的,他能做的只有安静的陪伴。
枯山水二层平台上出现一个身影,头发刮得纷乱,夜幕在她身后张开。
魏玛晃神时向上看去,对上那个黑色的影子,接着耳朵里传来第二条解码的通讯声。
【出云一组就位。】
魏玛收到这条讯息的时候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微微低下头,再次抬头时眼神清明许多。
她迅速抬起手腕,小巧精致的腕表立刻投影出实时数据,和握羽他们带走的那个仪器深度绑定。
这是她一个还不太成熟的可视化小发明,用来检测固定场域内的PI值分布。因为不确定可不可用,所以她今天把它戴在了手上,打算拿来现场实验。
和泉坐在一边神游天外。
他宿醉还没有完全恢复,想起刚加入出云小组的时候,其他人都有自己的本事,他缩在角落,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
那时候他安慰自己,保证不变丑就好了,总有一天能帮到大姐。
可现在他坐在这里,西装革履,却发现自己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对了,还没有问大姐有没有被神野财团的老板为难。
然后又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大姐也是这样站在雨里。
只不过那时候她撑着伞,伞沿的雨水落下来就像一道帘,把他隔在外面。现在伞不见了,可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什么。
他和人之间总是像隔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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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不想让人不自在,但一有失落的感觉他就不知道如何开口,越不知道如何开口,就尴尬地拼命想找话题,就像昨天说了一大堆樱花不樱花的话。
天呐他好想哭,但是又觉得哭起来会很丑……
直到他脖子上的接口环亮起,和泉整个人突然惊醒似的回魂,看到魏玛正在收回她的手。
“别胡思乱想,保护好脑子。”
魏玛说着继续将手伸到自己颈饰下去,打开了接口环上的开关:“这里有问题,整片区域精神波频不太正常。我也差点没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
和泉浑身冷汗,看向车窗外的雨幕。雨幕外权贵云集,想要从中间找出什么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PI值异常到可以干扰现实世界的。
既然那么严重,为什么心灵执行官们没有出现?按照道理联合执行局一旦检测到就会下派任务的。
【拍卖行场域PI值异常,一切小心。】
【警惕记忆片段。】
魏玛捏住衣领下的小机器,将内容迅速转码,通过频道传输给其他人。
“有时候我在想,”魏玛直起腰来,声音陡然变得冷硬,“如果钓鱼时人和鱼都咬着钩子,是否才算真正的公平。”
“撑伞,老娘会会他们去。”她说。
魏玛又变成往日的样子了。
她从手包里取出精致的和纸请柬,上面浸染着檀木龙脑的香膏气息,是出自枯山水式审美的制品。
和泉立刻推开车门撑伞走出去,绕到右侧扶她出来。
“您小心台阶。”他低声说,伞面向前倾斜。
.
安德从酒水服务区的窗户翻进来,回身关上了窗户。
“看到大姐他们了?”弥虎正在备酒。
安德点头:“他们进场了。”
数恒微微撩起帘子的一角,从这个隐蔽的角度,宴会厅内的景象尽收眼底,看到宾客们陆续入场。
“我们得快点了,十分钟后就得端酒出去。”握羽说。
安德凑过去,数恒非常自然地将下巴垫在她头顶上。两个人摞着脑袋朝外打量,目光扫过全场,安德注意到几个关键人物已经落座,数恒偶尔给她讲两句。
首先是维克托,这位众星捧月的诺伊曼医药代表今天依旧人模狗样的,穿了一件深灰亚麻混纺西装,质地舒爽,剪裁笔挺。
他挑选了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托腮等待。戴了许多戒指,指尖堆金砌玉,贵气几乎要漫出方圆十里。
“这人就是维克托?真骚包。”数恒评价。
然后就是枯山水的首席拍卖官,维克托正在和她寒暄,称呼她为藤原女士。
她白发苍苍,穿着考究得体的黑色长裙套装,袖口是一幅大岛紬“松鹤延年”的手工图样,手中提着一只长柄黑雨伞。
“看到仙鹤了吗?以后在新伊势看到仙鹤记得躲远点,那是藤原家的家徽。”数恒说。
大厅侧面整齐地坐着一排年轻男孩,清一色的纯白衬衫。他们胸前是拍卖行的徽章,充满禅意的枯山水纹样。
49. 枯山水拍卖行(四)
她们看向大厅侧面。
那里整齐地坐着一排年轻男孩,清一色的纯白衬衫,胸前是拍卖行的徽章,充满禅意的枯山水。
男孩们都是一水儿的俊美面容。
身材够撑得起版型,又不会让衣服显得紧绷,线条流畅修长,皮肤光洁,唇色自然红润,可以经过某种统一的筛选标准。
明明离他们挺远的,但感觉已经闻到了香味。
为了一些复古的情趣,这些人是枯山水拍卖行保留的电话竞投接线员,负责接听场外竞买人的电话,向拍卖官转达出价意向。
他们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手指下压着旋转拨号盘式电话。
接线员们年纪不大,本来在互相打趣,就像高中男孩那样叽叽喳喳地玩闹。
藤原女士一出现,他们就如同偃旗息鼓的家雀。一个个立刻坐正,乖巧伶俐地双手轻搭在膝上,眼睛亮晶晶地一齐看向这位首席拍卖官的方向。
“还是藤原姐会玩。”数恒说。
握羽抬头看了一眼数恒和安德的方向。一个艳丽的男人吸引了安德注意力,正是那位花源部的老板。
江上海月身着一袭深紫色的羽织袴,不同于传统穿法,他将内衬的白色襦绊故意穿得松散,露出一大片。他的脸太过完美,可以想见年轻时必定精致如同瓷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本就是绝好的翠玉。
他花蝴蝶一样招摇过市,首席拍卖官路过身边时,他就充满挑逗意味地望着她。
藤原女士世事洞明,老练精明,当然不会拒绝这样一位男人廉价的卖乖。她彬彬有礼,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德又看见了魏玛。刚刚在夜雨中看不清,现在能看到她今日穿得格外高贵典雅,大振袖质地细腻垂顺,从剪裁到缝制都体现着最精致的工艺。
没有多余修饰,只有耳垂上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光泽温润。
她还看见了千鹤,她身后束了一条西阵织工艺的正绢腰带。
作为雅乐坊代表之一,她这次没有嘻嘻哈哈的,难得盘起了头发,插了根螺钿大漆发簪。有了这根簪子,千鹤看上去沉静很多,像是某种宣告,她今天也是来做正事的。
她们年轻有为,但算不上安德的同龄人,只是这些时间的相处让界限模糊了。安德有种感觉,就像是你认识的人偷偷长大了,只有你一直还在玩泥巴。
安德看着她们,一下子想到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小时候在老家,大人们打麻将,她就蹲在门槛上玩泥巴,把泥巴捏成各种形状。大人们围着方桌忙个没完,却从不低下头来看她在捏什么。
等到她终于捏好了一座房子,抬头却发现大人们全都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还想起许多年前玩捉迷藏,大家都不愿意捉人,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选到了她。结果数完数睁开眼,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她穿过公园,找遍了每个角落,什么都没有,她最后只好坐在秋千上百无聊赖地等待。一直等到夕阳全部消失,夜幕将她包围,才发现大家都已经回家了。
这是在干什么?她为什么要站在原地。
为什么要在长久的等待后,又独自一人抬头看向小卖部。
通向小卖部的路上有一条长廊,刷着白漆,上面挂满紫藤。紫藤就像一幅静止的旧画面,颜色也淡淡的,好像在和她说一天的光阴就快结束了。
小卖部离她十几米远,敞开着大门。顶灯昏暗,里面仍旧空无一人。她从口袋里找到五毛钱,却不知道要买什么。
安德再次打量了一下四周。如果这里站着别人,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她重新打开了魏玛传递来的信息。
【拍卖行PI值异常,一切小心。】
【警惕记忆片段。】
安德观察了其他人,他们佩戴着正常运作的铁幕,目前没有受到干扰。
她再次闭上眼睛,沉入刚刚的场景。
她观察着周围的场景,再次接触到眼前的信息流,脑袋里闪回的记忆片段反而慢慢消失了。
安德能察觉到有真实的负面情绪从她脑子旁边擦过去了,出于经验判断,她认为这是一种输出伤害的方式。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形式的伤害。
魏玛的意思是,这种“记忆片段”是一种陷阱,因为一个未知场域正在展开,他们的位置已经在PI值波动的核心。
不过她毫发无伤就出来了,并且没有察觉到丝毫不适。原来的世界总有人说她超绝钝感力,没想到在这里频繁派上用场。
只是用这种方式,真的可以让人掉血吗?她想到了刚刚的问题,如果换了个人在这里,经历PI值波动核心区的意识干扰会有什么后果?
“这样行吗?”弥虎站在酒柜前,文盲一样地看着浮空文档快速滚动,他要保证每一杯的配比都严格对应宾客资料上的偏好。
他们一共抢救出来三十二瓶陈年佳酿,对于今天那么大的排场是严重不够的。
数恒回头:“实在不行,我们后半场就掺水吧。”
“天呐,可把你聪明坏了吧。”弥虎说。
“照着大姐传来的信息,这场拍卖能不能撑到半场结束还是未知。”握羽说。
她把几个小推车推过来,上面摆满了准备好的酒饮。
推车下层有备用杯具和矿泉水,其中马天尼杯、古典杯、香槟笛杯已经预冷到位,荻原酒行的参考书上说这样可以提升口感。
握羽检查完毕后,突然转过头:“不对,你们忘了柠檬了。”
“有钱人喝个酒事儿真多。”弥虎找了半天,终于在案板下找到了冰柜。
在许多物资紧缺的天穹世界,大部分食物都是合成的,这个冰柜里面却存放着货真价实的新鲜柠檬。
就在他犹豫着找工具的时候,安德抽出脚边的长刀,将刀鞘随手扔在一边。她实在忍不住了,想试试和泉守兼定,哪怕只是切个柠檬。
弥虎知趣地走到一边,看这位新人默默地手起刀落,切得飞快。
单手按住柠檬,刀尖精准地刺入果皮。一个个柠檬被切成薄片,切面平整。
正在切柠檬的人随意地挥刀,她习惯性地在用“血振”的方式把汁水甩掉。
明明是在做服务员的活,却干出了毁尸灭迹的风格,看得弥虎这种法外狂徒都想后退一步。
检查结束,全部就位。
“走吧,干活去。”握羽说。
三个人围过来,安德不明就里也被带着凑到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安德问。
“我们的老习惯,每次任务前都要告个别,谁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见面,就当加油了。”数恒说。
“之前一线任务我们总是三个人,现在你来了,就是四个人了,可能什么时候就会变回三个人,然后就是两个人,直到最后一个人。没过上好日子之前我不会死的,你们也别死,等我们老了再死。”弥虎说。
“不管人数怎么变,我们这样的人,最后都会在三途川[1]相见的,不过不是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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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握羽说。
三只拳头在中央靠近,安德不理解,但也伸出手,四个人轻碰。
“出云一组,地狱相见。”
.
拍卖会开始了。
枯山水拍卖行已经百年,起于新伊势,总部现设立在林斯菲尔德雾港城。
这是一场挂名慈善的活动,又兼之建立百年纪念日,因此选择了重回它的新伊势旧址举办。
香槟杯中的气泡不断上升,他们四个人端着银质托盘穿行在席间。
藤原女士戴上雪白的手套,将单片眼镜推上鼻梁,气场全开,风度翩翩,这是她的工作模式。
助手将展品一个一个拿出来,讲解员按照藤原女士的节奏同步解说,所有宾客都能看见展品细节放大后在空中旋转的全息投影。
顶光不停移动,安德注意到了这位首席的镜片。每一次有人竞价,天花板上的扫描仪就追踪着她视线的聚焦点,实时调控光线。
不用智能顶灯的原因很简单,在拍卖会场她的眼睛才是定海神针。
她的礼仪风度、控场水平和语言表达都是顶级,机器在这里只配做她的辅助工作。
枯山水保存着每一份藏品的手记,也就是收藏家权限变更记录。
数恒和安德说,这是收藏家们很喜欢的环节,不过本质上是通过没有意义的劳动工序让宾客们觉得自己花的钱很值。
“你有机会也可以问问别人。”数恒倒是很坦诚,“我是穷人,我只有穷人的看法。”
展品从首饰到书画,从房产到交通工具,拍卖台下竞价的数字牌从不间断地举起。
解说员明眸皓齿,如数家珍,谈起高地城贵族世家的捐献。
玻璃展柜里,一枚蓝钻项链躺在绒布上,据说是上个文明的遗迹,来自天穹建立前的旧日。
“一千万,第三次。”
藤原女士的小锤敲下时,安德看见那位风头正盛的医药代表翘着二郎腿,或许他已经忘记了昨天在绮梦町干出来的事情。
维克托不介意在正餐前吃些可爱的小甜品。他看不上老派富翁们那套含蓄,指尖随意地转着竞价牌。
不要说是那群爱去泡小男孩的企业家,即使加上所谓的贵族,将所有人都捆起来打包,他们都属于过去了。
这群行将就木的老僵尸,花了那么多年都不懂掌握技术才掌握第一话语权,诺伊曼生命集团才是那个托起天穹世界的主宰者。
来了就是竞争对手,昨晚没有玩够,今天他才锋芒毕露,毫不掩饰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嚣张笑容。
每次举牌都故意慢半拍,等别人喊到高价才懒洋洋地抬手,他在玩一场游戏,玩得不知疲倦。
“敬这位品味卓越的新锐收藏家。”坐在他身侧的魏玛向他举起香槟杯。
只有这位女士表达了欣赏,维克托一愣,觉得她还算识趣。
安德在等这个机会,行云流水般出现在维克多身侧,托盘顺手推出去。
维克托非常自然地拿下一杯,向魏玛举杯:“宝物赠美人。”
他的意思很明确,也很随心,是将这条天价项链转手送给魏玛了。
这帮有钱人真是拽得没边了,几千万的项链说送就送,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周围几个人交换着眼神,其中甚至有一位老钱淡哂一声。接着在藤原女士的带头下,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魏玛眼神微变,接着充满玩味地一笑。安德与她擦肩而过,收回盘子迅速退场。
50. 枯山水拍卖行(五)
其他几个人正站在酒水区后面等待。
下完药后,安德回到酒水区,和握羽点头示意一切完毕,刚好看见弥虎正擂着心口翻白眼,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
“有钱了不起啊?”
“装什么呢,不就是运气好了点。”
“其实是傍上富阿姨了对吧…要是有富阿姨看上了我,我也这么拽。”
“爹的!有钱的为什么不是我?”
“要是你有这个心愿,可以去问问和泉店里有没有富阿姨在等你。”数恒说。
“不要什么艰巨任务都交给和泉。”握羽说。
竞价牌一块接着一块,拍卖仍在继续。
人们低声交谈,显示屏大小不一地浮空在他们手边,绿线红线交缠着跌宕起伏,他们的一举一动直接影响着远在主城区的金融市场。
接线员们温柔的问答声充斥着会场,不知道电话是来自某位神秘大亨,还是来自私人银行。
降香黄檀交椅以八位数落槌,还是维克托,全场再次响起掌声。
握羽说:“他好像不出自什么知名家族,是提拔出来的。”
弥虎幽怨地盯着维克托的背影,用眼神就能给这医药代表的后脑勺开个窟窿:“我说过了,年纪轻轻的,谁知道什么手段爬上去的。”
“你下了多少药?”握羽问安德。
“挺多的。”安德回答。
安德看着那杯摇晃在维克托手里的黑中白香槟,递出去的时候就换成了带药的,他们需要在洗手间拦截他实施行动。
“那走吧,咱们现在就应该去蹲着了。”数恒说。
就在他们提着藏在柜子里的仪器,迅速移动到展厅正对的豪华盥洗室侧面时,藤原女士的声音响起。
“接下来的展品是来自穹顶城的一幅传世画作。”
他们卡的时间刚好。
不仅可以开始任务,撂倒维克托,也能省的这个神经病把画抬上天价。
“古代画师青蚨子的《太上黄庭内外玉景图》。据我所知,今天就有很多收藏家前往枯山水只为了得以一观。”藤原女士微笑着宣布。
“千年道脉秘藏,承袭三清道统,重现旧日仪式。以玄妙丹青勾勒人体秘境,用仙家真言解析长生至理……”讲解员刚要进一步要进行介绍的时候,一个男孩从侧面跑进来。
他满头大汗,压低声音报告了什么。讲解员脸刷一下白了,就连首席的表情也出现了变化。
但是藤原女士很快就恢复了镇静,示意讲解员退后一步。
“居住在天穹世界的新人类们,一直好奇着曾经那个‘末日’发生前的世界。希望通过一丝一毫痕迹,了解他们岁月长河中的生活痕迹,猜测着他们曾经对生命是什么样的态度,如何用神秘的手段保护心灵。”
她处变不惊地接过了讲解的工作:“当然了,不能像我们一样万能地使用‘铁幕’。”
恰到好处的幽默,台下响起几处笑声。
许多人的高级定制接口环都装置在各种饰品和衣物上,因为不在意收费的机制,他们大多都将计时屏幕优化掉了。没有数字,只有运行的显示灯亮着,从藤原女士的角度看过去就是一片星海。
“画中深藏‘内景养神、外景炼形’[1]双重修持法门,每一处细节皆是获得身心健康的秘密。没错,我所说的就是青蚨子《太上黄庭内外玉景图》。而今天的主角并不是它,而是与它结下仙缘的另一个作品。”
藤原女士深呼吸,揭开罩布,接着看向台下:“这幅《太上黄庭内外玉景图》的临摹画作。”
安德停下脚步,其他三个人也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
“任务上说了是临摹的吗?”弥虎愣住了。
“不是,”握羽说,“你看那些工作人员的表情,估计是真迹出问题了。”
本次悬赏精确到了展品的编号P.06,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
安德看向一片死寂的宾客们,维克托脸都青了。
但是他脸青不仅是因为他志在必得的藏品出了问题,他站起来,往盥洗室的方向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着藤原女士面前的画作。
就在犹豫之中,握羽压低声音,快速对他们几个说:“走,继续!”
她是组长,有现场第一判断权。
脸青的不止维克托,还有许多人。这幅来自穹顶城的前文明大作,几乎是枯山水拍卖行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放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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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手慌慌忙忙跑上来告知展品出了问题的时候,藤原雪第一反应是荒谬。
她二十来岁的时候就进入了这行,很快就发现自己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后来受到现任老板的赏识,做了枯山水的首席拍卖师,成为了贵人们口中的“藤原女士”。
每日早晨起来,她用完早餐,迎着天穹的第一缕阳光,都会在长廊中检查一遍,就像检阅她的军队。
可以说,藤原雪熟悉每个展品就像熟悉身体的每个部分。
除了今天。
枯山水纪念日特殊,一大早她就被老板传唤去开线上会议了,没来得及检查,连早餐也略过了。
当她掀开罩布的瞬间就清楚了一切。这确实不是她照顾了些许时日的那幅了,有人换掉了它。
作为首席,藤原雪的判断是对的,如果不是这幅画,许多人绝对不会屈尊纡贵亲临现场的。他们不可能来新伊势这个城中村,陪她玩什么百年纪念的活动。
她太清楚了,权贵之间的友谊讲究不添麻烦,以及点到即止。
如果添了麻烦,那就是正经的人情问题了。和他们谈人情,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在这一点上新旧富豪们难得统一。
“怎么搞的?”她皱眉。
“您知道的,《太上黄庭内外玉景图》太过有名,枯山水本就藏有很多大师对它的临摹作。”
“但这一幅绝对不出自哪个名家!我很清楚。”
“是的是的,它不是来自名家之手,而是来自一个十岁的天穹城儿童。一位失去了基因缺陷的父亲,又失去了重度空心病症母亲的孩子。”
“枯山水不是慈善机构,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因为它是……您男朋友买的。他以为您喜欢。”助手哆哆嗦嗦地低着头。
藤原雪愣住了。
她瞥向台下,台下前排坐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当季时装,正因为闹着小脾气而一脸怨怼地看着她,丝毫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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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发生了什么。
最近太忙,她差点忘记了这码事。
当时正值雾港城时装周尾声,作为赞助商被请来的她坐在秀场第一排,原本意兴阑珊地翻着电子手册,直到那个介于少男与熟男的压轴模特出场。
他穿着半透的雪纺衬衫,胸阔腰却很细,衣领缀着有细碎水晶的蝴蝶结。她是新伊势出身,这种赏心悦目的男人当然并不稀奇。
最让她惊讶的是他的眼睛。
一种未经世事的干净与藏在眼底的野性,一下子就让她想起年轻时长辈送的那匹培育出来的御崎小马驹。
作为藤原家的人,藤原雪很小的时候就争强好胜,防备心重,不喜欢交朋友。
青春回忆里,那年夏天是多么快乐。她经常去培育基地里看书吃饭,给它戴上各式各样的蝴蝶结。她问研究员它是男孩还是女孩,研究员说是个小帅哥。她说好啊,她喜欢小帅哥,就叫它小帅哥吧。
小帅哥不会说话,眼睛亮亮的,脸颊却凉凉的,没过多久就因为基因缺陷去世了。她也长大了,变得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不会再去一匹马的身上寻找友谊。
秀后,藤原雪直接去了后台。她大方地称赞他的年轻、性感和俊美,说他让她想起一些美好的回忆。
最后她问,你要跟我走吗?
这男人吓坏了,也惊喜坏了,想破头也不明白这泼天富贵怎么就浇在他身上。
大名鼎鼎的藤原首席德高望重,气宇轩昂,为人谦和又不怒自威。于是他春心荡漾,眨巴眨巴眼睛,就上了这个大他好几轮的女魔头的直升机。
就在上个月,这个小男朋友说他的经纪公司正在做一个节目,叫做《后遗症》,讲述空心病的社会问题,聚焦四大主城区的孤残儿童。顾名思义,反映这些小孩子在遭遇重大疾病之后的困苦生活。
他们需要融资,所以攀上了天穹世界第一拍卖行的关系。
藤原雪确实需要一些社会声誉,所以出于共赢的目的,她出现在了节目中。
她当然记得那个十岁的小女孩,为了母亲能够活下来,描摹了无数张寄托了长生愿望的《太上黄庭内外玉景图》。
不得不说这是个画画的天才,虽然技法青涩,但可以想象她如果出生在上层阶级中,受到专业训练,会是如何一个天纵英才。
一瞬间的恻隐之心之后就是冷漠,她活得够久了,久到非常清楚这世界上人人都面目模糊,没有值得改变的命运。
但她还是捐款了,捐了很大一笔数目,大到同行助理都检查了一下。
她只是没想到在她走了之后,这个男人又回去买下了孩子的画,还偷偷运到了她的仓库里,仅仅只是为了讨她高兴。
头脑简单的标准白痴男人,每天除了购物、和其他模特一起疯玩,就是和拍卖行那群白衬衫小男孩争风吃醋。
晚上躺在她的蚕丝被上,多愁伤感地不停问些没意义的问题,例如“如果我变成蟑螂你还爱不爱我了”。
他确实不是小马驹,小马驹做不了那么多蠢事。他还长了嘴巴,所以净是说蠢话。
藤原女士早就不堪其扰,打算什么时候有空换掉他,但最近太忙就搁置了。
爹的,她忘记了这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