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纯白》 第1章 鬼雨 三月的上海乍暖还寒,阵阵寒雨从空中飘下来,飘过行色匆匆的人群,飘过法租界里华贵的住宅区。 坐落在仁爱路的一栋新式洋房公馆中,里面正传出声音,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在叫:“刘妈!” “欸!”远远听那叫刘妈的女佣应了声,随后她就跑上了楼。 一进屋,唤她的程太太正站在镜子前,已换了一身出去的衣服。见刘妈进来,她在镜子里向刘妈笑了下,问:“我那把折叠伞您收到哪里了?在这屋里没找到。” 这程太太便是这洋房的女主人,原名宋玉墨,清遗大族宋家的六女儿,前月刚与程家大少程景潘完婚,便与丈夫一起搬进了程景潘的公馆。 虽是叫着太太,但宋玉墨的年纪实在是轻,一双圆眼尽是单纯善良,显得跟豪门太太这样的身份颇有违和。 而且,不方便告诉别人的是,宋玉墨的丈夫只在家待过一晚——新婚的那一晚。此后一直在外面宿着,听说已经找了个上等舞女做外室了。 因此,在刘妈看来,这宋玉墨是一种类似弃妇的孤苦命运,甚至年纪还这么轻,不免对她很是同情。 宋玉墨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悲惨的,总对刘妈的安慰报以礼貌但不甚在意的微笑,时间一长,刘妈也就不说什么了。 “噢,那伞啊,以为用不到,我收到楼下去了。这就给您拿上来,唉,您说上海这天气...”刘妈边絮叨着边下了楼。她是短小而结实的妇人身材,下楼梯时步子很稳,不会咚咚响。宋玉墨喜静,不喜欢听到噪杂的声音。 刘妈下去找了伞,宋玉墨也走了下来,一身素白旗袍,滚两道蓝边,乌发盘成了千篇一律的传统样式,与她年轻的面孔有些违和。 刘妈见她还带了包,便随口问:“太太有什么要紧事吗?” 接着道:“我给您叫车去,您先在屋里等着吧,外头冷。” 宋玉墨微微摇了摇头说:“去一趟学校,不是什么要事。” 只是刘妈已经走到外面去了,不知听到没有。 宋家虽是旧式家庭,但宣扬改良,鼓励女儿们读书,找个体面职业,不依赖夫家。于是宋玉墨在华南大学毕了业后,就留在了母校做老师。 她看着刘妈走出玻璃门,这房子出了门尚且不是路,而是百余级台阶,两边连着花园,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还有艳丽的玫瑰。 宋玉墨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站在檐下等。而刘妈已撑着伞走下台阶,到马路上招呼计程车了。 雨越下越大了,串串滴下来,快形成一道帘子似的。宋玉墨瞅着刘妈的身影,略感无聊,抬手理了理头发。 突然,底下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响,一辆黑色吉普车停在了房子前,宋玉墨轻轻皱了皱眉,注意着那汽车。 后座车门开了,一个穿着织锦黑旗袍的女人踏了出来,戴着一顶黑色纱帽,垂下来的面网遮住了她的脸。她一下来,车子便开走了,不知开车的是什么人。 只见刘妈戒备的问了什么,那女人对刘妈说了几句话。她的身高比刘妈高很多,说话时却显得很礼貌,宋玉墨隔得远,看不清楚,不禁好奇。 不过一回,刘妈便走了上来详细报告,低声对玉墨说:“太太,说是来找您的,叫尹雪情。但我没收到拜帖,估计不是客人。” 宋玉墨便又看向那女人,她手里什么也没提,站在雨里,气质却出尘,很有几分姿态。宋玉墨虽不认识这个名字,但看她气度不凡,担心是来找丈夫程景潘的客人,便对刘妈说:“你请她上来吧,万一是客人就不好了,她淋着雨呢。” 刘妈于是便赶紧带着笑容迎下去,对那女人说了几句话。宋玉墨看着她扯了扯衣襟,抬步上阶,步履间沉着又不失风雅,她的纱帽上爬着两颗钻石,在目光中闪闪烁烁。宋玉墨越看,越觉得怠慢了人,也不知道这位是为什么事来的。 爬上台阶,走到宋玉墨眼前,女人右手将纱网一掀,掀到帽子上去,露出脸来。宋玉墨微微吃了一惊,因为对方是一副极为美艳的长相。 略上扬的眉梢,细长的丹凤眼,一双薄唇,唇色偏淡,却也不影响她的姿色。 她也正看着宋玉墨,眼瞳极黑,会吸人似的,然而神色仿佛有点紧张。宋玉墨回过神来,自觉有些失态,自己居然盯着人家看呆了,赶紧扬了下嘴角,露出得体的微笑道:“啊,尹小姐?请问你找谁?” 只听那尹雪情回答:“太太,我来找您。” 宋玉墨心下疑惑,又看了一眼对方一眼,谨慎道:“不好意思,可我不认识你?” 尹雪情顿了一下,神色好像更不自然了,犹豫着说:“...我认识您丈夫。太太,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好好谈一谈么?” 认识丈夫?既是认识丈夫,那为什么是找自己?宋玉墨心里想着,有点奇怪和不知所措,下意识看了一眼手里的包。旁边刘妈马上适时的插话:“哎呀,不巧我们太太下午有事,正是准备出去呢...” 但看着这个叫尹雪情的女人带着几分紧张和期望的眼神,宋玉墨不知怎的就改了心思,摆了摆手,跟刘妈说:“算了,我不去了,原也不是要事。你进去准备茶水吧,记得用新茶叶。” 刘妈马上止住了话,利落的走进门去了。宋玉墨则笑着对尹雪情说:“尹小姐,既然是这样,那我们进去说吧。” 于是过了一会,尹雪情已坐在了程公馆里宽敞的客室里,宋玉墨坐在对面。 宋玉墨将包放在沙发一边,两腿并拢,认真的询问道:“尹小姐,不知道你爱喝什么茶。不过刚刚你淋了雨,龙井驱寒,就喝龙井吧?” 尹雪情其实根本连龙井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自然是满口答应。从进来之后她就一直在观察房子里的摆设,立体的西式化布置,也有几件中国物件,茶几上摆着一尊白玉花瓶,里面却没有放花。 见尹雪情看着花瓶,宋玉墨不自然的笑了笑,道:“我不懂插花之道,就没有摆过花。” 尹雪情没发现宋玉墨的不自然,她只觉得宋玉墨很和气,想到今天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就心里紧张。然而嘴上还是很平静的回答着:“太太谦虚了,不过就算没有花,单花瓶也好看。” 正在这时,刘妈上了茶,各给她们倒了一杯后就退下去了,手脚很少麻利。 尹雪情看出茶杯也是高档货,心里愈加发愁。宋玉墨此时也看着她,话题步入了正轨,只听她问:“那,尹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尹雪情手指攥了攥,拢在茶杯有些发烫的杯壁上,定一定神,下了决心,道:“我是来向您道歉的,程太太。也许您还不知道,嗯..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一名舞女。 “就在这几个星期,我们那里常有一个男人来光顾,这在我们看来,当然是没什么。我看他年轻,以为他没有太太,就跟他有了些舞场外的联系,谁知昨天,有人告诉我,这男人是有太太的...” 说到这,她仿佛有点难以启齿接着说下去,宋玉墨呢,虽然还没有听完全,单光听完这些,心下就陡然升起了某种预感,不自觉间睁大了眼,看着尹雪情。 尹雪情咬咬牙,和她对视着,说了下去:“那男人,就是程景潘,我得知的太太的名字,也就是您了。程太太,我必须要告诉您,我并不是没有礼义廉耻的,虽然我是下等人。 “知道了这件事后,我一直很受良心折磨,而别人也来告诉我,说程景潘和您关系不好。我担忧这是我引起的,更加不安,这才上门来,诚心与您道歉...” 宋玉墨在她对面,已经完全愣住了,她心里乱的很,后面尹雪情在说什么都没怎么听进去。 她与程景潘是家族联姻,而关系不好,是确实的事实,并且是在新婚当晚就闹了很大的不愉快,这样造成的关系不好与尹雪情没有关系。 然而程景潘居然在外面找了人,宋玉墨对此一点都不知道,也一点都没有听说。 此时她的心情既有意外,无措,还有几分了然与厌恶。她捂住了嘴唇,感到胃里有些难以抑制的翻腾。 尹雪情看见她的动作,马上停住了话头。其实她没想到宋玉墨不知道,来之前甚至做好了被骂被打的准备。就在三天前,她和程景潘的关系被他的家里人发现,当下程景潘那个官家大老爷就派了几个警卫兵闯进舞厅,强行带走了程景潘,还吊销了舞厅的营业执照,查封了舞厅。 事情闹得这么大,宋玉墨居然一点都不知道?难道他们夫妻关系真就这么差?可是她看宋玉墨这个人年轻又和气,善良,程景潘为什么不跟她好?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大了,在气氛凝重的沉默的室内显得极其噪杂。 尹雪情垂着好看的眼睛,喉咙里发干,其实最属为难的还是自己。程景潘骗了自己,让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小三。舞厅受牵连被封了,一众姐妹没了吃饭的地方,唉声叹气寻找解决办法。 尹雪情今天来,一方面是良心过不去,一方面是想通过宋玉墨,看舞厅的事还有没有办法周旋。 但此时看着宋玉墨发白的脸色,尹雪情心里很是后悔,下意识伸出手,又缩了回来,焦急道:“太太,您怎么样?唉,您别这么难受,其实我与您丈夫,还没有发生实际的出格的关系,您先冷静...” 宋玉墨打断了她,白着脸喊了一句:“我不是在意这个!” 尹雪情不说话了,细长的丹凤眼闭了一下,美艳的眉眼间染上后悔之色。 宋玉墨顿了顿,伸手拿起面前的茶杯一口喝尽,才把那阵反胃感压下去,一抬头,看到对面尹雪情担忧又悔恨的神色。 宋玉墨心里还是乱,几乎有点看不了尹雪情的脸了,她有些难受的皱了皱眉,咳了一声,只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面对这个场面,迷茫得很。丈夫找了外遇,现在外遇来给自己道歉,这什么场面? 她很清楚程景潘的人品和脾性,知道尹雪情应该是没有撒谎的。 宋玉墨从小在家中没什么挫折的长大,读书读的出色,学识惊人,有自己的思想和看法,俨然是一个新时代的大家闺秀,几乎从没受过什么苦。然而结婚之后立刻就遭受到了这么大的侮辱,丈夫与自己不和,成婚没两个月就找了外室了! 她想到这里,眼眶有些泛红。为了让自己不哭出来失态,转眼看了看窗外,雨正当空下的欢,噼里啪啦摔在地面上,炸出一朵朵水花。她的视线又转到手里的茶杯上,上面印了蓝色的花纹。 过了好一会,宋玉墨才找回了些冷静,回想着尹雪情说的话,勉强平了平心神,道:“...你...我和程景潘关系不好,不是因为你。你不用愧疚这个...” 说到这里,宋玉墨又沉默了。想了一会词措才说:“至于你做他的情人...既然是不知道他有家室,那就算了。不怪你,本身我...唉,算了。” 没说完的那句话,宋玉墨不知道该不该说,干脆就不说了。对面的尹雪情没想到宋玉墨的脾气能这么好,等了一会,见宋玉墨不再说什么了,才不禁追问:“太太,您这是,不追究我的意思?” 宋玉墨马上皱起了眉,痛苦的摆了摆手,道:“不要叫我太太了。” 尹雪情沉默了,室内至此又陷入不怎么样的氛围。 过了一会,宋玉墨才重新说:“我不追究你,本身男人找外室,也是他们犯的错居多。 “...如果是为了这件事,你已经跟我道过歉了,就当过去了罢。” 闻言,尹雪情眼中闪过一抹犹豫,宋玉墨注意到了,不由问:“怎么了?你不相信我吗?” 尹雪情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太...宋小姐,您很宽容,我感激不尽。也许还有一件事,原先我是想拜托您的。我与程景潘的事情被他家里人发现后,他们派人查封了舞厅。 “这祸是我造成的,害的姐妹们失去工作,我实在是难过。本来,我想求您帮忙传个话,看还能不能周旋,但眼下我已打扰您这么久...” 宋玉墨听出她的意思,这时她已经彻底冷静了,于是又摆了摆手,道:“原来这样。他们横行霸道惯了,本来不应该这样。我可以帮你去了解一下,不过现在我没什么理由去他们家,既然他们有意不让我知道,那就是想把这事瞒过我们家。等等吧,找机会我会帮你解决的。” 尹雪情瞬间舒了口气,艳丽的眉眼舒展开来,仿佛特别高兴,道:“谢谢您!您真的太好了!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您,这真是...” 宋玉墨看着她,不知为何心底有些酸涩。也许是尹雪情对她话语的重视让她有些动容吧。 想了想,宋玉墨认真道:“如果要感谢我,以后你还是要多注意这些事情。这个身份,我知道你有许多不易,那你就更要万事小心,不要耽误了人生。而且,等我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估计会迁怒于你,这几天你要小心些。” 尹雪情边听边点头,连连答应。宋玉墨又讲了一些话,大意是劝尹雪情不要在红尘中待太久,二人便顺势聊了一会。见宋玉墨情绪好转,尹雪情发自内心的开心,无论如何,她不想让这样年轻纯善的宋玉墨难过,耗费心神。 等到尹雪情起身向宋玉墨告别,外面雨已经小了,但仍然在下。宋玉墨想到尹雪情没有伞,就将自己那把折叠伞给了她。 尹雪情一开始不接,笑着推脱说:“我不怕淋雨的,宋小姐。我怎么干了这种错事,能打扰了你这么久,还拿你的伞呢?” 宋玉墨却还是塞给她,道:“拿着吧。不怕也不要淋雨吧。” 这气氛,真不像太太和外室之间该有的氛围。尹雪情看着宋玉墨纯善的脸,正色道:“宋小姐,你真的是非常好的人,我诚心希望你再也遇不到像今天这样的事,或者再遇到第二个我。” 宋玉墨笑了,看了一眼尹雪情,道:“说起来,我也挺佩服你的,居然这么大的胆量,直接来找我。不怕我找人打你一顿吗?” 尹雪情也笑了,凤眼眯着,显得格外俏丽,道:“你这不是没有找吗?” 宋玉墨在门前站着,目送尹雪情戴好了纱帽,撑开了伞,走下台阶,宋玉墨这才发现尹雪情的旗袍背面绣有几朵暗色的牡丹。 走到马路边上时,尹雪情回头冲她摇了摇手,也许笑了一下,但宋玉墨没看清。 第2章 风流 尹雪情告别宋玉墨,自己叫了计程车回了舞场。 才是下午,街道两旁已阔绰绰的人挤人,拉车的托着老爷小姐满地跑,饭店挂着的招牌还没有亮起灯。 尹雪情走得很快,仍旧不失分寸。绕开纷乱的人群,走到百花楼挂有霓虹灯招牌的大门前,两个生的魁梧的看守正站在那里。 尹雪情抬头扫了一眼左边的那一个,对方立刻巴结上来:“啊呀,尹小姐!您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边说,边挥手示意同伴退开,让开了路,两人一起做了“请”的手势。 尹雪情随口回了一句:“还算好。”就摞下人三两步走进门里去了。因为封厅的事情,此时进门那一片供作饭店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知道厨房里的是不是也走光了。 尹雪情一掀纱帽,转上楼梯,刚走到二楼舞厅门口,青翡翠朱碧月就一步踏了出来,焦急的扯住她就问:“可算回来了,怎么样?落下话没有?” 尹雪情先不回答,搭住了朱碧月的两只胳膊,说:“大姐,进去说吧。她们都在么?” 朱碧月穿了一身金色洋缎旗袍,一件白色貂毛披肩拢在臂上,腕上戴了一只成色上佳的翡翠,衬得她愈发雍容华贵。 听尹雪情这么说,她也就不急了,道:“你都去找那太太了,她们怎么可能还不来等你消息?五妹妹,我还是要讲句后话,这程大少爷真不行,你以后跟他必需断了。” 尹雪情单手推开舞厅的门,边道:“大姐,我明白,我不会再犯这种错了。” 两人边说边进了舞厅,台边正百无聊赖的一众舞女见她们进来,登时一叠声的“大姐”“晚香玉”的喊起来,喊完了,又急慌慌的冲尹雪情问:“晚香玉!怎么样,怎么样?” 尹雪情和朱碧月一同走近她们,原来她们正席地而坐堆牌九呢,尹雪情随便找了块地就坐下,伸手拿牌。 一只手拦住了她,是天辣椒张倩茹,她排行十三,性子泼辣,今天穿了一身火红的大开叉旗袍,叉根系着排扣,拦尹雪情的那只手上,连戴了三枚红宝石戒指,其中一只是粗戒环。 天辣椒笑吟吟道:“五姐,我们正打着呢,别坏了顺序呀。” 尹雪情逗她,道:“怎么,我刚去了一趟鸿门宴,回来摸牌压压惊,十三都不让?” 天辣椒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凑近了尹雪情道:“对了,五姐,你是去找程景潘他太太了,怎么样?为难你没有?” 尹雪情不答,朱碧月在后面站着,冷不丁道:“五妹你是不是用错词了,鸿门宴是这么用的吗?” 天辣椒却不管这个,一心想听尹雪情阐述完整过程,其实其他人也想听。见尹雪情不说,天辣椒急吼吼的拽她袖子,喊:“五姐!你快说啊!” 尹雪情自八风不动,惹得其他人也跟着喊起来,尹雪情才不紧不慢道:“想玩麻将了,搭个台子我们玩几局,边玩边说。” 一众舞女为了听到信息,自然是唯尹雪情是瞻,赶紧找了张台子,把桌布扎起来,铺上光滑的绸布,再扯几把椅子拿了麻将,众人这便准备开打。 尹雪情先坐下了,道:“我坐庄。” 天辣椒在她旁边坐下,冲人群喊:“还有谁来?凑的近了听的更清楚!” 朱碧月是大姐,一向不参与她们之间的玩闹,于是水芙蓉林小婷和凝丝竹何圆美上来打了,两人笑闹成一团,不想做天辣椒旁边,因为天辣椒打起牌来常常叱骂牌不好,容易殃及旁人。 天辣椒见她们嫌弃自己牌品,马上笑骂着伸手去拧两人胳膊,水芙蓉赶紧讨了饶,嘻嘻笑着在天辣椒旁边坐下。 摸完牌,尹雪情先打了一张不要的出来,其他人按顺序摸了牌。尹雪情果然边打边讲起了去找宋玉墨的经过,当然略过了一些细节。 听到宋玉墨压根不知情这些事情,众人啧啧称奇,“程景潘这软脚蟹够能瞒啊!不仅瞒了尹雪情,还瞒了家里那位!” 待听到宋玉墨说不追究尹雪情,众人更是惊得屁股坐不住板凳,“什么?真不追究!脾性这么好!” 也有人说:“未必吧,可能人家在心里生气,只是有风度,不肯表现出来。” 马上有人接:“不表现出来也算脾性很好了,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出身啊。对了,五姐不是说她看着很年轻?有多年轻?” 尹雪情听到这一句,脑中立刻回想起了宋玉墨的脸,怔了一会,才道:“比我年轻两三岁的样子。” 水芙蓉林小婷“啊”了一声,惊讶道:“那岂不是才二十出头?这么年轻就做太太了?” 天辣椒撇了撇嘴,道:“那么好的出身,还年轻,那程景潘为什么不跟她好?” 这也是尹雪情想知道的,到现在为止,她的心绪仿佛还停留在别处,一直想着宋玉墨跟她说的各种话。 她还想说宋玉墨不仅出身好,年轻,还很有学识的样子,举手投足都带着书香气,连眼神都带着纯白一般的颜色。 当然,宋玉墨还对自己的语重心长的告诫,这些尹雪情是不会告诉众人的。 尹雪情道:“我求了她帮我设法补救查封的事情,她也答应了,不过她说...” 天辣椒喊了一声:“杠!”打断了尹雪情的话,她抓了水芙蓉打出来的三筒,又问:“说什么?” 尹雪情无语了片刻,才接着说:“她说程景潘家里霸道惯了,现在还没有机会,等有机会了帮我们干涉。” “人太好了吧!”围观的众人说。 “她真的有机会帮咱们吗?会不会只是随口敷衍的啊?” “对哦,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 尹雪情拿过天辣椒打出来的五条,也成了个杠,摆在一旁,然后挥了挥手,对人群说:“不会的,她的表情很认真,一看就不是在随口说。” 水芙蓉不知想到了什么,问:“这么说,那程景潘家里是想切断五姐和他们大少来往的同时,还不让他太太知道这事?” 尹雪情嗯了一声,道:“我看程景潘家里多少是攀不上宋家的,不然怎地这么害怕宋家知道他们儿子出轨?” 天辣椒叱了一声,随即道:“贼砍头的!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五姐你把这事捅出去了?要是那太太跟程景潘离了婚,他们怪罪你怎么办?” 尹雪情摸到一张五饼,把麻将一放,胡了。众人喝了几声彩,天辣椒愤愤不平,她有点小孩子心性,忘了自己问的话了,只顾研究起手气。 尹雪情从站在身后的朱碧月那要了根烟,又借了朱碧月的火点燃,夹在细长的二指间吸,看着天辣椒跟旁人玩笑,细长的凤眼微眯起来,一缕烟气从口中飘出。 怪罪她?要是她不告诉宋玉墨,那这么好的人不就一直被蒙在鼓里了吗?哪怕是怪罪了自己又怎么样? 很快,天辣椒吵赢了别人,找回了一点输了麻将的安慰,随即她便嚷嚷着要下一局,尹雪情却不想打了,反正事情说完了。于是她便不管水芙蓉的挽留下了,马上有另一个舞女喊着“我来我来”顶了她的位置。 朱碧月这时拍了拍尹雪情的肩,示意她跟自己到一边去。两人离开了众人,到舞池边安静处讲了一会话。 青翡翠朱碧月今年近四十岁了,虽然容颜未老,但做了她们领班这么多年,脸上总有忧心的神色在。 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尹雪情被经理□□一通破口大骂,直指她坏了生意。朱碧月当下拦了尹雪情在身后,与经理据理力争,拍着胸脯说这事一定能解决。 虽然现在事情发展不算坏,朱碧月也还放不下心,肯定要细细问尹雪情几句。二人认真严肃的谈了不少时间,包括要是后续没有解决,还要找什么办法等等。 谈到末尾,朱碧月叹了口气,道:“五妹。还是应了包梳头冯嫂的那句话了,你哪里都好,就是长歪了一根骨头,运气不好!” 尹雪情蹙了下眉,显得有些无奈,道:“大姐,你还记的这个呢?没那么邪乎吧。” 朱碧月捏了她一下,刚要教训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然而还没说出来,远远的天辣椒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大姐!你们聊什么聊这么久?” 尹雪情正好不用挨教训,赶紧揽了朱碧月往回走,大姐无奈的摇了摇头。 天辣椒等她们走回来,向后捋了捋头发,道:“我们出去吃饭去吧?我们这里的名厨司趁着开不了张,告假回老家了!” 朱碧月答应了,尹雪情顺势道:“那么今天我请客吧,就给大家赔罪了。这件事说到底有我犯的错,累的大家被牵连。” 天辣椒马上浮夸的喊了一声:“五姐你怎么这么懂人情!那我今天说想吃的你都不许推脱!” 尹雪情笑了,道:“不推,我先去换身衣服。” 众舞女满口答应,开始想吃什么以及吃完饭去哪里玩乐了,尹雪情进了更衣室,找到了她的柜子,随手拿了一件出来,又点了一根美国进口的骆驼牌香烟,对着镜子若有所思的吸起来。 尹雪情十五岁下海,如今已经在风月场中打滚八年了,镜中的面容那么风华绝代,让她晚香玉尹雪情成为上等舞场百花楼的头牌舞女。 可是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美是不可能永远存在的,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年轻,美丽和金钱。一把沙似的淘来了,又会一把沙似的流走,朝夕之间,没有什么是能永远驻守的。 尹雪情呼出一口烟雾,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无论如何,现在眼前的困难已经有了转机,以后的生活也会有出路的。 她换了一身织锦黑纱旗袍,比下午那件华丽不少,襟上一排苍黑色的盘扣,耳朵上戴了一对珍珠耳坠。 最后换了双高跟鞋,拽了包,尹雪情才走出去,与众人汇合。 舞女们步履风流的走在一起,吃蟹黄面,桂花汤圆,逛绸缎庄,看昆戏,把昨天的不如意通通忘掉,在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奢靡气氛中享乐笑闹。 玩了好一阵,天辣椒仍觉不尽兴,突然想起最近在捧自己场的那个粤东富商曾告诉她,今晚公馆里有宴,邀请她去。当下天辣椒便决定要去那富商的公馆里做客,强拉着众人要一起去。 已经累了的舞女纷纷摆手推拒,尹雪情也是推拒的人之一,她今天跑了一趟宋玉墨家道歉,神经紧绷许久,眼下又逛了不少时间了,不剩多少精力。 天辣椒却硬拖住了她,道:“五姐,你说过今天不推脱我的!” 尹雪情淡淡扬了扬嘴角,道:“我说的不推脱是这个么?你的大头邀你去做客,我去作甚?” 何况邀请天辣椒的那个富商姓赵,曾也贴过尹雪情几把金,因而尹雪情是知道些底细的,她并不喜欢那富商的为人。 她还想再说几句,朱碧月却道:“算了,五妹。你就陪她去吧,她一个人去也不太安全,两个人总好有个照应。” 她这么一说,尹雪情也不知该反驳什么了,何况她一向很听朱碧月的话。只能看着天辣椒得逞的笑脸叹了口气。 朱碧月领着其他舞女回百花楼了,天辣椒则叫了计程车,二人到公馆门前时,已经快黑天了。门前两旁排了一些汽车,大多是来做客的客人的轿车。 公馆的铁门正敞着,门口站着个迎宾随从,天辣椒二人一走过去,那随从便迎了上来,天辣椒却抢先一步笑着说:“麻烦你进去说一声吧,赵先生没有给我拜帖。” 那随从明显愣了,迟疑了一会,看了两眼她们的打扮,还是进去报告了。过了一会,他又急匆匆的迎出来,脸上已挂了笑容,深深行了一个礼,道:“两位小姐,随我来。” 那随从将二人引了进去,绕过花园往正屋走,尹雪情打量了一下,花园不算多好,比宋玉墨家的要小。绕过两颗杨树,两层楼的房子出现在眼前,里面灯火通明,一条石阶路引上楼前一个方形的露台,房前大门正开。 那随从停在门前,向尹雪情二人说:“请。” 二人走进前厅,那随从便去禀告公馆主人了。这前厅里摆了一套红木的家具,案上放了一只大肚瓶,里面插了一束花。尹雪情不知怎么,看着那花,有些奇怪。 还没等她细想,那邀请天辣椒的赵姓富商便走了出来,他是一幅中年商人的派头,一身合身的西装,腕上戴一只金表。他先看见了天辣椒,脸一笑,几条抬头纹便浮上额头,道:“张小姐,你可算来了。” 天辣椒正待娇俏回嘴,那富商却已将目光转到尹雪情身上,探究般道:“尹小姐,你也来了?” 天辣椒只好先帮尹雪情解释:“瞧你问的,眼看天要晚了,我这五姐怎么放心我一个人来做客?你又不给我拜帖,当心我给人轰出来呢!” 那赵先生咧开嘴笑了,道:“这是我的不是,原没想到张小姐这么给面子。”说着,他边带二人往正厅里走,一路上二人不断调笑着,尹雪情并不参与,那赵先生却总时不时与她搭话,弄得她不太耐烦,好在天辣椒察觉得出她的不耐,几次把话头截了过去。 正厅里已然坐了一群客人,约有十来个左右,其中几个带了太太。一群人坐在软垫沙发上,正拿着茶杯交谈着,赵先生带了她们进来,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在百花楼结识的两位小姐,这位是张小姐,这一位是尹小姐。” 坐在右边的一位黑红脸肥硕身材的男客最先出声,道:“百花楼?那二位想必是多才多艺了,正好我在胡琴上有一些造诣,二位肯赏脸?” 看着这一众人,尹雪情有些后悔,但看着天辣椒已经带着笑走过去和那位男客攀谈了,她也只好打起精神融入交谈。 过了一会,尹雪情实在累了,便在一旁的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歇息,天辣椒仍在兴致高涨的攀谈着,眼下她已经坐在那赵先生身边了,两人挨的实在有些近。 尹雪情扶了扶额,心想着下次再也不陪天辣椒歪缠了,白费这么多精力。正想着,她突然听到宾客交谈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个名字。 “宋玉墨?她不是程家大少的新太太?” 宋玉墨?尹雪情一下子恢复了精神,下意识向人群看去,只听见一位男客粗声笑着说:“她啊,她的脾气可了不得,你们知道程家大少和她关系不好吗?” 这男客并不知道尹雪情与程景潘的事情,那赵先生却是知道的,他向尹雪情这里投来视线,仿佛想观察她的反应,尹雪情却仿若感受不到,只盯紧了说话的那个男客的嘴。 下一刻,尹雪情听见那男客说:“错!你们都猜错了!实际的原因啊,是那宋玉墨刺猬脾气,新婚当晚发了火,听说——不让程家大少碰她!” 尹雪情被那粗哑难听的声音刺的头痛,而那群宾客在下一秒发出的诧异声和哄笑声更让她直反胃。她回想起宋玉墨单纯的眼睛,送她伞的语气和善意的话语,没有再听进去别人的话。 她知道了为什么宋玉墨那么快接受了丈夫找了外遇的事实,也终于明白了程景潘往日对她说过的一些似是非是的话的含义。 没有理会天辣椒吃惊的眼神,尹雪情站起来便走了,高跟鞋踏在瓷砖地上噔噔作响,仿佛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