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亲后被太子看上了》
1. 第一章
八月二十九,正是吉日。
外面的吹拉弹打早早就响了起来,喜娘正在给纪融景梳头,嘴里不停念叨着吉利话,却见房间里其他人一动不动,新娘子更是挎着一张脸。
“新娘子要多笑笑。”喜娘忍不住说。
哈哈。任谁发现自己要作为男妻,嫁给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人,都不会高兴的吧。
纪融景继续面无表情。
“融景这是高兴坏了吧。”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慢慢走到纪融景身后,铜镜中映出两张脸,有三分相似,“恭喜融景得了这么一门好婚事,瞧瞧,崔国公府家的……”
“哥哥若是喜欢,怎么自己不去?”纪融景懒得掰扯,简单地回怼。
真是的。分明是找他来糊弄掉这门婚事,话里话外像是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
纪云泽听到这话,神情僵硬一瞬。
笑话,他怎么可能嫁过去?
他上辈子就是欢欢喜喜地嫁去了国公府,本以为能富贵一生,结果新婚第一夜病痨鬼丈夫就犯了病,差点死了,婆母至此认为他克夫,妯娌更是极尽嘲讽,他没忍住和对方吵了起来,更是加深了婆母的不喜,把他关在院子里!
夫君更别提了,两人就是同住一个屋檐之下的陌生人,毫无半分亲近。本以为他死了自己的日子就好过了,没想到婆母直接把他打发到城郊寺庙,最后更是活生生饿死……
而一向被他看不起的纪融景,被母亲许给了一户能给出高昂聘礼的商贾之家,机缘巧合之下,因为一株千年的山参被太子殿下看在眼里……最后居然成了本朝第二个男皇后,这叫他怎能不气?
佛祖给了纪云泽重来一次的机会,他要是还顺着前世的路子,干脆一头碰死得了。
这些话憋在纪云泽心里,没有说出口,皮笑肉不笑地想,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在国公府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不说别的,今夜那病痨鬼夫君犯病就够他喝一壶。
——
婚礼流程拖沓而漫长,等结束后,纪融景坐在喜房内,等房间里没人后,终于掀开盖头,有心思打量自己未来居住的环境。
总体而言,房间比纪府安排给他的小院更大、更华丽,层层叠叠的纱幔和目光尽头的云贝屏风,乃至四处摆放的各种器皿,都十分精致。
丫鬟们将他惯用的东西都拿了进来,早早准备好了,防止新娘子看到陌生环境心中害怕。其中有一个上了年代的旧药箱,特地放在脚边。
纪融景艰难地探过身,将它拿起,抱在怀中,似乎能透过它,看到阿娘背着药箱行医的场面。紧接着,上面多了几点深痕,是眼泪掉上去的印记。
终于拿回来了,他想。
他外家岳氏乃是世代有名的良医,阿娘岳华更是其中佼佼,十几年前治好了因治好了先皇后的咳症、太子的天花和陛下的头痛病而名声大噪。这只药箱就是祖上所传,如今,终于到了他手里。
只是可惜,阿娘嫁给纪大人后分居而住,再也没去过燕京,药箱意外流失在纪家,又被纪家当做威胁他出嫁的砝码……纪融景才不得不替了兄长的婚事,嫁来崔氏。
低落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纪融景抹掉眼泪,想到了母亲信中的嘱托。急急忙忙打开药箱,翻看着可能存在的东西,但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股淡淡的成药气息。
怎么回事?连成药都没有?
据母亲留下的书信中所写,药箱内应有银针、脉枕、常见的成药,如止血粉,再有一二救命药才对。结果纪家只给他一个空药箱?
纪融景动作不免急迫,生怕最重要的东西也被取走。
药箱一共三层,最上层可以从盖子处掀开,其他两层都可以抽出,但是无法完全取下,他伸手摸进抽屉之间的夹层,不知道碰到了什么,药箱的夹层忽然弹出来,刮破了手指表皮,瞬间涌出血珠。
疼是疼了点,但见到弹出夹层内的东西,纪融景总算放心了。
那夹层不大,倒腾半天才找到,可见藏得十分严密,所以没被搜刮。中心有一个凹陷下去的缺口,正好塞进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玉。
他抠出白玉,小心翼翼地对光查看,之间颜色乳白、触手细腻……虽看不出什么质地,但肉眼可见的珍贵。
这就是阿娘书信中写的“宝玉”?
在阿娘留下的手札中,纪融景发现了一封信,信中写了家传药箱中有一块宝玉,每日会流出一滴灵液。灵液有三种效果,其一,加在普通药材中可以提升年份,诸如十年的山参,滴了后可变成二十年的,再滴可增加为五十年……滴得越多,增加的年份也就越多。
其二,可以提升成药的药效,也如其上所言,加得越多,药效就越好。
第三,则是直接给人服用。虽然前两种功效都是提升药效,可直接服用,没有任何的治疗效果,而是……能叫一个人对宝玉主人言听计从。
这效果可了不得!
看完书信后,纪融景整个人都傻了,心道还好从阿娘那一辈往上数全都是行医救人、与人为善的好人,不然谁知道如今的靖朝会变成什么样子?
信中还写,他要将宝玉拿到手,不能落入歹人手中。岳家一生清正,问心无愧,假若家传宝玉被人拿去为非作歹,就算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
纪融景收拾遗物时,没发现“家传药箱”,又收到了纪府的信,心想纪夫人拿来威胁他的可能就是信中所写,如今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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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幸好东西还在。
正在看时,手上刮出的血液不小心滴了上去,瞬间被宝玉吸收,紧接着,宝玉表面渗出一滴液体,这就算是认主了。
往后除了纪融景,谁碰它都只是一块普通的玉,不会有神奇的功效。
等做完这一切,纪融景总算是放下心,虽说还不知前路如何,但阿娘的东西都在自己手中,没让外人拿走。
婚礼是在傍晚时举行,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逐渐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喧哗和越来越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一群人走过来,纪融景听了一会,心道不妙,算算时间,应该是来掀盖头了!
他迅速将宝玉塞进药箱夹层,放在一个偏僻角落,自己则是手忙脚乱地找来喜帕,轻轻一扬,顺利地盖住头,端坐在床上。
在纪融景摆好姿势的下一秒,门被用力打开了。
“哟,这位就是新娘子吧。”不知什么人的声音传过来,“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崔兄,还不掀盖头?”
这话就有些不怀好意了。
谁不知道这门亲事本应落在崔润的弟弟崔和身上,只是因为国公夫人舍不得小儿子娶一个门楣低的,特地换成了素有顽疾的二子。但对面不知如何得知了这个消息,也换了人,将从京中长大的长子换成在乡下十几年的幼子。
这可算捅了马蜂窝,国公府夫人心气不平——只有她嫌弃别人,哪有别人嫌弃他们的!
因着这件事,崔润心里也不大痛快。
在众人的起哄下,崔润苍白着一张脸,身形瘦削,拿起桌上的喜称,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掀起了纪融景的红盖头,正好对上了小妻子水润润、圆乎乎的一双眼。
他似乎很紧张,紧紧捏着喜服,好端端的布料掐出了皱痕,看着年岁不大,脸边还有没褪去的幼圆。
而且……倒是意外地好看,相貌很乖巧可人,很安分的样子。
察觉到这点后,崔润对小妻子改观了一二分,他倒不是讨厌男妻——如今娶男妻不算稀奇——他原先只是厌恶母亲将他的婚事作为筹码,轻易送了出去,连带着对新婚妻子也没什么好印象。
现在来看,他或许给不了妻子一辈子的庇护,但是相敬如宾应该是没问题的。
想到这里,他对后面的流程倒是不怎么抗拒了,接过喜娘递过来的酒杯,分了一只给纪融景,温声道:“这是交杯酒。”
纪融景:“……”
他倒不至于不认识交杯酒,只是单纯不想喝……酒可伤身了。
这么多人围着,不喝是不行了,他硬着头皮,正要配合,没想到面前的丈夫忽然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纪融景:“???”
他不会嫁过来就要守寡吧!
2. 第二章
“二少爷!”
“请大夫!快点叫大夫过来!”
……
见人晕了过去,喜房内迅速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客人们知道崔润的身体一向不好,但没想到不好成这样,连礼都没走完,惊慌不定,特别是最开始说话的那人,生怕是自己把对方气死;而下人仆妇们则是习惯了崔润动不动的晕厥,一边娴熟地让客人们先出去,一边拿出了惯用的药。
但是让崔润服下后,半天没见动静,甚至呼吸越来越微弱,仿佛快死了。
这下,连下人们都有些惊慌失措了。
“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喝醉了!”
前院有小厮匆匆赶回来传话,几个仆妇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喜房内彻底乱做一团,没人再去管那个新娘子。
纪融景观察了半天,眼见自己的陪嫁小厮方奇也在附近,轻轻对他招手,对方绕过人群走过来,低声问:“景哥儿?”
“把银针给我。”纪融景看了一眼崔润的脸色,吩咐说。
方奇负责管理他的随身物品,知道自己惯用的东西都放在了何处。
他欲言又止,平心而论,他是不希望纪融景混进国公府的这摊浑水中,甚至越不起眼越好。来燕京多日,混在下人群里,方奇打听了一些东西,等这人真死了,景哥儿会被安排到外面院子去,也算自由。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见他半天不动作,纪融景催促他。
他自小跟在阿娘身后学医,性格和阿娘如出一辙,做不出看着病人在面前痛苦难当,自己却袖手旁观的事。
方奇略显犹豫地掏出银针,递过去。
纪融景一把接过,毫不犹豫地上前:“先让让。”
他穿着厚重的红裙子,头上还有重重的喜冠,不顾形象地跪坐在地,先是伸出二指探了探崔润的颈脖处,还有脉搏,只是比较轻微,似乎有东西堵住,气流不顺;又看了口腔、掀开眼皮,最后才查看四肢,给他诊脉。
“是痰淤阻塞,麻烦切两片山参来,再取三钱半夏、二钱胆南星、二钱枳实……来煎药。”纪融景实战经验很少,面对的又是急病,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冷静地下了决断。
仆妇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听这个陌生少年的话。
“人命关天,你们想拖死他吗!”方奇帮着纪融景说话,厉声斥问。
去外面请的大夫还没来,要是再拖下去,说不定真会出事,没办法,有人急忙去了前院的小厨房,给崔润抓药熬药。
因为崔润多病,所以小厨房隔壁就是专门的药房,常见药材都有存储,转眼间就有人送来了参片。
先前的灵液还留在纪融景的掌心,他不着痕迹地蹭到参片上,掐开崔润的嘴巴,塞到他舌下,又取了银针,分别扎在十指处,很快流出了颜色深沉的血液,过了片刻,才有正常的鲜红血液流出。
眼见还没有作用,崔润依旧面白如纸,纪融景不再犹豫,直接去掀他的裤子,露出小腿,找到丰隆穴,取银针刺入,轻轻捻动,终于,病人有了反应,猛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浓痰。
他刚睁眼,还没理清什么情况,就看见了凑过来的纪融景,对方像是在看他,可眼睛没有聚焦到他身上,盯了半天,露出探究的表情:“今天酒喝多了?”
崔润:“……”
他今日心中不痛快,的确多喝了几口,忘了大夫和他说的要忌酒。
没想到直接在新婚妻子面前晕了过去,霎时间觉得有些丢脸。
正想解释,听见他又问:“现在感觉如何?”
崔润仔细感受了一会,倒是难得的轻松。他素有沉疴,身体沉重,每年都要大病一次,幼年时更是下不来床,更别说读书习武。
如今倒是难得轻松了一些,起码呼吸不费力了。
“挺好。”他说。
纪融景点了点头,一一取下崔润身上的银针,又让开位置,已经有下人端着煎好的药过来了,崔润喝了一口,倒是和往常的药味道不一样。
他注意到刚才取下的银针,心里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刚刚是你救我的?”
“是啊。”纪融景还想给他把脉,伸出手后,却被拍开了。
纪融景神情错愕,刚刚救活一个人的喜悦还没从心尖上褪去,就见对方沉下脸,说:“你才多大,别胡闹。”
都说老大夫老大夫,自然是年纪越大,看过的病人越多才可靠,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能有什么经验?还能开药?
这么想着,他面色古怪,都想把刚才喝的药吐出来。
纪融景:“……”
什么人啊这是。
他咬着下唇,像是被泼了一瓢冰水,整个人都有些萎靡:“……那算了。”
见崔润好转,下人们训练有素地围上来,更换了沾染污物的地毯,将崔润扶起来,换了以前吃的药方。
纪融景略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谁都没看他,也没有感激的话。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泪珠子都要滚下来了,方奇干巴巴地安慰他:“景哥儿别难过……”
实际上,他心里倒是觉得燕京的人还不如先前居住的乡下,再怎么泼辣的人见到大夫都会给个笑脸,哪有这样的?
出了这回事,闹洞房的心思都散了不少,宾客们也不敢折腾太久怕崔润又一次犯病,都散了去,婚宴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崔润见到站在一边,有些委屈的纪融景,心中的千言万语都消散了——何必呢?他的确是好心。
且不管有没有用,自己也的确醒了过来。
他柔和了语气,道:“今日辛苦你了,只是府中有专门的大夫,你不必操心。”
“若是能及时赶来,我也不至于……”
纪融景撇过脸,不太高兴地说。
他当然知道,如崔润这样的身份、家世和病史,有专门负责看管的大夫,一般而言,两位大夫交换患者时都需互通脉案和病情,防止用药冲突。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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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的情况,哪里容许他慢吞吞地去看脉案?!
“况且,我学过医术,我阿娘姓岳……她是很好的女医。”
纪融景不太高兴,他还特地用了一滴灵液呢,结果连看都不让看。
姓岳的女医?
崔润倒是听说过,只是……对方的名声似乎不大好。
再联想到纪融景的身世,他有了一二揣测,没忍心说,叹了口气:“今天是我之过错,不该……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大可以跟我说。”
说完,似乎觉得一句承诺太轻飘飘了,崔润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取下来,其中有不少造型憨态可掬的喜银,做成了小动物的形状,他慌不择路地拿来哄纪融景。
纪融景拨弄着那些东西,心情好了一点,不过没全要,只拿了一个:“这就算诊费了。往后少喝酒……你脾胃虚弱,养护为主。”
他吧嗒吧嗒说了一堆,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进去。
崔润笑了笑,倒是很喜欢小妻子的关心,剩下的倒是没收:“留着玩吧,我去前面书房休息。”
等他走后,房间彻底安静下来。
纪融景拨弄着那几个小银块,拢共在一起,大约是七八两。
四处很明亮,到处点了灯,供桌前还有两根粗大的红烛发出亮光,烛泪从涂了金粉的蜡身上缓缓而下。屋子很大,一层一层,层层叠叠的珠帘纱帐落下,一眼看不到头。
身上的裙子厚重而华丽,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听说,嫁衣是国公府送来的,用了很特别的工艺。
他住在乡下的时候,从没见过这样奢华的富贵,可纪融景却觉得很没意思。
“收起来吧。”纪融景兴致缺缺,坐到铜镜前一点点拆下压了一天的喜冠,一边问,“咱们现在有多少钱?”
方奇只收了其中一枚喜银,倒是先前用的银针,一根根细细收起来,听到问话,张口就道:“加上今天纪郎中给的压箱银和您刚才的诊脉钱,一共一千四百三十四两六钱。”
纪融景眼睛一亮,扭过头看他:“这么多!”
他见过最大的面额只是当年抵押岳家药铺后,中人拿过来的三百两银子。因为他们选择的是活当,且当期很长,给的银两就不多,但利息很高。
岳家专精医术,只是先人没有选择去大医馆或者药铺当坐堂大夫,而是深入乡野,当一个游方郎中,见到吃不起药的穷苦人家还会施以援手,所以家资不丰,只有一个燕京的小铺子——还是阿娘买的——由老仆看守。
后来阿娘下葬,凑不出棺材钱,不得已送去当铺,换来一笔银子。
为了在孝期结束后赎回铺子,纪融景带着仅存的家仆种药卖药,偶尔也会帮人看病,几年下来,只攒到四百多两。
原本想这些钱会不会不够,毕竟都说当铺除了利息之外,还有什么保管费损耗费的,但有了这一千两压箱银,一定能赎回药铺!
“现在赎回来要多少钱,你打听了吗?”纪融景兴致勃勃地问,心里已十拿九稳。
3. 第三章
纪融景的想象很美好,赎回铺子,再有宝玉的帮助,就能重新顺利开张,慢慢地攒钱,售卖的药材和成药也能救更多人,成为他们离开国公府的资本。再不济,等到夫家厌弃了他,想离开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说起这个,方奇的表情有些奇怪,犹豫了一会:“……打听是打听了,说是现在涨价到了三千两……”
“三千两?!”
纪融景彻底吓呆了。
他刚刚看一次诊,最多一两银子,得看三千次,才能赚来这么多钱。
整个晚上,纪融景都没睡好,睁开眼睛后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三千两!
明明当初只给了他们三百两,怎么三年过去,翻了十倍?!把他卖了也没这么多钱啊!
“二少夫人?”
床幔外传来几个年轻婢女的声音,纪融景的眼眸终于有了焦距,含糊地应了一声,她们道:“该起身给老爷夫人敬茶了。”
纪融景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起身,拒绝了婢女的伺候请求,自己取了牙香筹,仔细地清洁牙齿,再洗了脸。
脂粉昨晚就擦去了,现在露出白净的一张脸,看着像是哪家娇养长大的小少爷,谁能想到是已经嫁人的男妻呢?
婢女笑了笑,让人送来了早膳,摆了一大桌子,道:“奴叫白术,不知道二少夫人的胃口如何,甜的咸的都准备了一些。”
几番下来,纪融景的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点了点头:“多谢。”
吃饭时候,白术正好和他说了目前国公府内的成员。其实很简单,分为三代,第一代是如今的崔国公和国公夫人,国公领了一个缇骑所的虚职,说出去是名千户,实际上并不管事,国公夫人要强势一些,府里上上下下都牢牢把持着。
第二代就是崔康、崔润和崔和三兄弟,倒是有一二庶子庶女,只不过不常出来,安静得和透明人一样。崔康是世子,已经娶妻,妻子是国公夫人的外侄女,育有一子。崔润则是他昨日新婚的丈夫。崔和年纪最小,也是家里最有本事的,和纪融景差不多的岁数,已经有了军功在身。
纪融景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用过早膳,出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院子,中间有石板铺成的小路,两边有侧路引到后方,方奇就在外面候着,纪融景本想点他跟着自己,却被白术拦下,道:“夫人居住的内院不许男仆进去,少夫人带着我们就行。”
纪融景看了方奇一眼,示意对方稍安勿躁,对着白术点了点头:“好。”
出了院子,往前走了几步,正好见崔润在路口等他,见到换了男装的小妻子,他心中没有生出排斥,反而一股欣赏油然而起。
纪融景穿着一身浅翠色的外袍,罩衫上绣了竹叶,像是春日努力生长的嫩竹,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如今九月,天气渐渐凉了下来,路边的花草却依旧茂盛。
崔润轻咳一声,道:“你很适合这类颜色。”
纪融景低头看了看衣裳,没什么稀奇的啊?
但还是哦了一声,当做回应。
崔润不再多说什么,带着纪融景往主院走,细细解释:“母亲住在主院,又称为承辉院;左侧是大哥居住的九如轩,已经娶妻,育有一子;右侧是三弟的云岫轩,他还未定亲,我们的怀鹤轩靠近花园,会远一些。”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不在意父母的偏心。
“花园很好,我喜欢花园。”纪融景顺口回答。
如今已是九月,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国公府内的绿植还是鲜艳如初,没有任何枯萎的迹象。他伸出手,指尖从郁郁葱葱的灌木上划过,心想不知道府里的人用了什么法子,假若能问出来,用在草药上就好了。
崔润转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年的指尖轻轻触碰那些灌木,平平无奇的草木甚至因此变得与众不同。
似乎察觉到有人看他,少年抬头,直直地望向崔润,崔润有些狼狈地转头,轻咳一声:“走吧。”
“……哦。”
纪融景看着夫君的侧脸,有些犹豫要不要和他说想出府。
昨天晚上睡不着,一直惦记着三千两的事,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和当铺商量,能不能先把店铺还回来做生意,钱一点点地还……不然,他真的想不出办法了。
不过一会有正事,还是等回来的路上再提吧,纪融景想。
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地走到了承辉院。
小丫鬟们打了帘,二人直接走进去,崔润看到摆在面前的两个垫子,跪下行礼,手中端着茶杯:“见过父亲、母亲。”
纪融景学着他的样子行礼问安。
只是半天都没叫起。
崔国公喝完递过来的茶,频频看向妻子,似乎想提醒她什么,但崔夫人半点不着急,慢吞吞地喝完了茶,才道:“起身吧。”
纪融景利落地站起身,正准备向大哥崔康夫妻敬茶,却听崔夫人说:“让你起了吗?”
她轻轻放下茶盏,发出啪嗒一声脆响,随后抬头,不满地看向纪融景:“没规矩。”
纪融景无措地站在原地,重新跪回垫子上,下意识说:“请母亲勿怪……”
“弟妹真是……”一阵轻笑从身旁传来,坐在崔康身边的女子拿帕子掩唇,笑道,“纪家小门小户,不懂规矩倒是正常,母亲不必气恼。”
她与崔夫人血脉相连,同仇敌忾。有些时候,崔夫人不方便说的话、不方便做的事,都会示意她去做。
既然婆母不喜欢纪家子,那她踩起来更无所顾忌。
纪融景低着头持续沉默,反正骂的不是他是纪家,无所谓。
正堂静悄悄的,在场的只有仆人、崔康夫妇、崔润和崔国公、崔夫人,没人给他说话。
见此情景,小崔夫人有些不满,宛如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这有什么意思?想了想,又道:“哦,或许不是纪府的问题,不是说先前弟妹都是跟着岳夫人在乡下住吗?”
“早年间岳夫人上赶着当纪大人平妻的事——啊!”
纪融景毫不犹豫地拿了崔夫人面前的茶杯,用力砸到小崔夫人脚下,发出啪嗒一声脆响,上好的汝瓷碎成一瓣一瓣的,还没喝完的茶水飞溅到她裙子上,迫使她住口,停下了后面的话。
“胡说八道。”
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直视小崔夫人:“我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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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你的长辈,如此口出恶言,你也没有教养。”
纪融景的反击手段很浅显,却很直白。
崔润拽了拽他的衣袖,崔夫人的脸色越来越差,正是发火的前兆。
“放肆!”崔夫人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对方身份低微,磋磨起来也很简单,可对方一反抗,她浑身都不舒服了,“一点规矩都不懂,很该去青灯舍改改脾气!”
青灯舍在燕京外的一座山上,家中若有庶子、庶女或者妾室不听话,主母为显仁慈,都会叫他们去青灯舍念经祈福。实则去了之后,粗活累活都得自己干,每日还要耗费大量时间做早课晚课,一个月下来就脱了一层皮。
让家中儿媳去的……只能说少,而不是没有。
崔润有些着急,他对纪融景有一二好感,不愿见他被母亲逼迫,只能催着纪融景:“快道歉。”
只要道了歉,今日这茬就过去了。
说到底,母亲只是发泄自己不满的情绪,等她满足了,往后也就安生了。他早已和父亲说好,成家后大可关上院门过自己的日子……
只是这些话没法在纪融景面前说出口。
他焦急地盯着纪融景,却见少年不避也不让,语速都加快了,听起来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好啊,去就去。”
这下可算是点了马蜂窝。
崔夫人死死盯着纪融景,经年的头疼病再次气势汹汹地涌上来,她揉了揉额角,冷淡道:“既然你这么期待……”
“母亲,我来了。”
有一道人影慢慢地从外面进来,正是崔家的第三子崔和,他年龄不大,和纪融景相仿,一身武装,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见正堂的对峙,脸色渐渐地沉下来,看向崔夫人,似有哀求:“母亲,是我们毁约在先,您何必咄咄逼人?”
这位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给他说话。
纪融景回头看了一眼,评估了一下对方的脸色,继而转头。
“母亲若是想让融景念经,在家中念就是,何必送到山上。”继他之后,崔润也帮忙说了一句话。
他性子如此,自己从来不愿意主动出头,非得等别人说了才附和。
见两个孩子都在给这个男妻帮腔,崔夫人的神色越发凝重,冷冷说:“家中又没有佛堂,他的经念得不诚。”
纪融景:“可……”
刚一个开头,就被崔润捂住了嘴。
崔夫人阴冷地看着纪融景,下了判决:“你不用去青灯舍,去妙法阁吧,好好为家人念三月经。”
妙法阁也是佛堂,同样在城郊,相较于青灯舍,他们规模更大,更正规,香火鼎盛,会收一些诚心念佛的官家子弟,倒是不磋磨人。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今天就动身,不必延迟。”
看样子,三日后的回门是没指望了,至于她所说的三月,更是遥遥无期,只是变着法子把纪融景赶出门而已。
纪融景眨巴眨巴眼,利落地道了谢:“多谢母亲。”
随后毫不犹豫地离开正堂。
再迟一会,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
今天起床时就想着出府,如今机会就送到眼前了。
4. 第四章
离开承辉院后,纪融景再也端不住慢慢的步伐,几乎要飞起来了。
他顺着原路回到了怀鹤轩,昨日成亲的红绸还没撤下,他就兴冲冲地找了方奇,道:“收拾收拾,我们出府。”
方奇很好奇刚才发生了什么,纪融景回来才突然说出这话,但终究没问,而是利落地应下:“景哥儿,咱们要出去多久?”
“三个月?东西只管带上就是了。”纪融景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时期,说不定三个月后还回不来,一辈子呆在那什么佛堂。
“三个月?”方奇古怪地重复一遍,景哥儿从小被夫人保护得很好,养出了一副近乎天真的性格,生活中几乎只有学医,小小的孩子背药材作用头头是道,但见到外人不会说话。
长大后其实也没怎么变化,于人情世故一套一窍不通,要不是身边有他们俩兄弟看着,说不定要吃多少亏。
刚刚新婚就让男妻出去三个月,怎么看都是不合适的,这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其他下人和外界,自家主子不招他们家喜欢么!
白术在身后,气喘吁吁才赶上纪融景,她是昨天刚指在纪融景身边的大丫鬟,因为得罪了人,讨了这么一个差事,心中早就对自家主子在国公府的地位有所了解。
只是没想到,这才第一天就……
她心中叹气,却还是支使着院内的大小丫鬟开始收拾东西,对方奇也是温温柔柔的态度,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夫人说近日身体不适,让二少夫人去妙法阁念经祈福。”
不管其中内情如何,念经祈福算是个好名头,还是为长辈的疾病祈福,任谁也挑不出错来,算是全了纪融景的名声。
方奇皱着眉,自家的主子自己了解,景哥儿绝对不是主动挑事的性格,这次祈福,说不定是这些人早就安排好的,只是为了把他们打发出去。
既然如此,他也不好说什么,跟着去收拾东西了。
纪融景悄悄拍了拍自己,他是有一点小心思的,没把具体的冲突说出来。他心里是生气的,方奇只会比他更生气,但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吃亏的肯定是他们。
总之……来日方长!出去了才能大展手脚。
——
纪融景带来的嫁妆不多,对国公府这样的门楣来说堪称寒酸,东西拿出来随便放,都显得主院空旷,因此收拾起来也很容易,无非是一些新制的衣裳和惯用的物件,很快就收拾好了。
侧门的马车早早就套好了,车夫看了眼东西,倒是笑了一声:“我还准备了两辆。”
如今一看,一辆就足够了。
白术带着纪融景过来,有些无奈道:“主子和下人怎么能坐一起呢?还是两辆好,我和这位小哥坐在后面。”
纪融景正要上马车,诶了一声:“你也去吗?”
白术无奈点头,她已经当了纪融景的大丫鬟,家里也没什么要处理的事,不跟着他跟着谁呢?
再者,二少爷也叮嘱了,让她跟过去,省的不长眼的见纪融景娘家官职低微就欺负他。
“咱们可以坐一起呀,路上热闹些。”来京的路上,纪融景就坐了好长时间的马车,要不是方奇和方越兄弟俩轮流和他说话,他绝对撑不下来的。
方越行走在外,没跟过来,专门帮忙传话。
他不喜欢坐马车,但离开国公府的欣喜压制了这种不喜欢。
白术还要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阵阵脚步声。
纪融景回头看去,算是一个熟人,对方是最后来正堂的那个人,轮关系应该是崔润的弟弟。他问:“母亲还有什么吩咐吗?”
崔和摇了摇头:“我来护送你去。”
他心中是觉得自家欺负人太过,心中有愧,所以特地向二哥请来了这个差事。
纪融景哦了一声,本想叫他去别的马车,但对方见他站在马车前久久没动,一把握住他的腰,稍一使力,就将人送了上去,随后自己也跟上去。
纪融景:“……”
总之,形成了双方对峙的尴尬场景。
他心中后悔,早点说出口就好了,或者他不因为那点排斥的情绪磨磨蹭蹭不动。和一个陌生人坐马车,全然不是享受,而是煎熬了。
马车缓缓动了,很快从国公府侧门的巷子来到大街,走过这一段住宅后,来到了城南的市集,声音一下子热闹起来。
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卖早点的、杂耍的、走夫贩子们……简直处处热闹,岂是乡下能比的?纪融景本就年少,热爱热闹,先前来了燕京纪夫人管着他,不让他出去,可以说,燕京的热闹他还没亲眼见过呢!
于是他悄悄掀开一角车窗往外看。
“你饿了吗?”
对面那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可把纪融景吓得够呛,他的手一抖,车窗啪嗒一声掉下去,发出脆响,有些尴尬地转头,对上崔和的眼睛,笑了笑,倒是没说话。
崔和没放弃,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看着热乎乎的,递过去:“一路去城外要好久,或许会错过午膳,你先垫垫。”
对方既然表达了善意,纪融景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接过纸包,道了声谢,又说:“我叫纪融景,你呢?”
整个燕京,或许只有这位“嫂嫂”不知道他是谁了。
崔和看到纪融景剔透的双眼,一向冷硬的心稍软,道:“我是崔和……多谢你家的药了。”
纪融景下意识反问:“什么?”
见这人懵懂的表情,就清楚他对纪、崔二府的交易一概不知,崔和温声解释:“我去岁征讨北疆,受了暗算,回来后几近气绝,母亲为我求医问药,宫中的御医都说我没救了……你家夫人拿出了一丸药,说是回命丹,不管多重的伤都能救回来,报酬是我家的一门亲事。
“母亲同意了。那药果然有效,我被拉回了一条命,但后来,见我好转,母亲却后悔了,不愿意叫我迎娶你家孩儿,反而叫婚事落到了二哥身上。你家夫人知道后,也不愿意将你兄长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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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你来。”
如此,便是整个事情的经过。
纪融景恍然大悟。说实在的,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嫁过来——从头到尾,也没谁跟他说过啊!
怪不得呢!时下定亲长幼有序,纪大人又是礼部的一个郎中,最是讲究,怎么忽然略过兄长,把他嫁了出去?!根究原来在这!
可是他那夫君,虽说身体不好,有早亡之态,可除了这个没什么不好的。不说别的,只一个自开国始的超品国公府门楣就抵过所有了,不知道怎么忽然要换亲。
纪融景想不明白,干脆懒得想。
却听崔和又说:“……今日一遭,我倒是想起岳女医原是纪大人的平妻,她医术卓绝,岳家药又是一流,有一味回命丹留在纪家再正常不过。”
他弯了腰,认认真真地开口:“多谢岳女医救命之恩。”
听到这话,纪融景先是一愣,想开口说些什么,终究脑袋空空,低着头看手中的纸包点心,说道:“不必如此……阿娘知道她留下的药能救人,一定很开心。”
阿娘就是这样。
他掉了一滴泪在手中的纸包上,很快抹去,抬头问:“不过这丸药到底年久,药性流失,我见你脸色苍白,仿佛还有病痛?若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把脉。”
崔和没犹豫就伸出了手。二哥看不起纪融景的年龄,觉得他年纪轻轻,学的医术也是半吊子,他却不这么认为,能在二哥犯病时不用药就让人醒来的,燕京少见。
纪融景给他把了脉,凝眉想了想,从身侧的旧药箱内拿出炭笔和纸张,刷刷刷写下一张方子,递过去:“若不吃药也行,细细将养数月就好。若是用药,最好别一齐用别的药……用之前可以服半碗温黄酒。”
酒虽伤身,但有些药却需要酒来做药引激发,纪融景选择了尽量温补的黄酒。
崔和收下方子,又一次道了谢,他不善言语,刚才那番话说出来很不容易,此时也不好说些别的表心意,只惦记着自己院中有什么新鲜玩意,过些日子通通送到山上。
——
燕京很大,半上午出的门,快下午才到妙法阁的山脚,接下来的路不能坐马车,得一步步走上去。
行礼有专人运送,想要求佛的人,为表虔诚,都是要自己走上去的。
这么一来,直到傍晚,一行人才到了居住的禅房。
山不算高,纪融景爬得轻轻松松,倒是白术,常年在内院,少有爬山的,倒是气喘吁吁,差点跟不上。
到了目的地,纪融景让她回去休息,又分了包裹里面的药酒和点心,让她晚上自去修养——他与方奇都是男子,实在不方便。
等无关的人都走了,方奇跟着纪融景去了他的禅房,低声道:“我给方越送来了消息,他会叫娘来山上,明日就能见到她了。”
他们兄弟俩送消息倒是神不知鬼不觉。
周围环境简陋,但纪融景自在得很,听到这句话,用力嗯了一声。
5. 第五章
天色逐渐暗下来,点灯之后,有小和尚敲了门,见到人后先念了一句佛号,道:“两位施主,观世音菩萨的出家日将近,隔壁山上护国寺居住的禅房不够,会有信徒分过来,晚上或许会有些吵嚷。”
靖朝崇佛,城郊寺庙众多,护国寺是香火最鼎盛的寺庙,甚至陛下还会来此祈福。不过护国寺的规模一直没有扩大,遇到大日子的确会有禅房不够的情况。
方奇客气道:“好,我们清楚了。”
见小和尚要走,纪融景急急忙忙喊了一声:“小菩萨,热水房在哪?”
小和尚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施主喊我平心即可。热水房在后院,只在酉时钱提供热水。再有,主仆不可住在一起。”
上山祈福本来是诚心所为,若是事事都让仆人暂代,算什么诚心呢?
纪融景和方奇对视一眼,后者嘟囔了一句:“规矩真多。”
他是打算守在纪融景这的。当初岳女医诞子时难产,身边也没有一个女医守着,所以纪融景自小身体不大好,胆子也小,几岁了还不敢一个人睡,他和方越两个轮流守夜,到现在这个习惯也没有改。
如今他们住在侧殿后的耳房处,不远处就是树林,半夜要是窜出个鸟啊猫啊什么的,或者有夜鸮叫两声,纪融景能吓得半夜睡不着。
纪融景不好意思,他毕竟这么大人了,说:“方奇,我一个人可以的。”
方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要是不习惯,明天跟我说,我半夜溜过来。”
纪融景点点头。
他们打了热水,方奇提回去两桶,给去休息的白术也带上了,而纪融景则是提着水桶慢吞吞回了禅房。
禅房里面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板凳,还有放水盆的架子,此外就没有任何东西了。他把热水倒入带来的水盆里,舒舒服服地泡了脚,随后从旧药箱内拿出了药酒,找准穴位,龇牙咧嘴地给自己揉捏酸痛的关节。
要是今晚不处理好,明天说不定走不动路,他已经很有经验了。
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或许是小和尚说的那些人,纪融景没注意,一心按揉双脚,等结束后,那些吵闹的声音差不多也停下了。
身后关好的窗户忽然传来咔哒一声,紧接着,一把匕首悄无声息地抵住了纪融景的颈部,一股寒意直冲脑门:“别动。”
那人声音沙哑,倒是能听出是个男子。
纪融景被吓得一个激灵,浑身都要炸起来了,脑海中一团空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个字:“你、你要做什么……”
虽然那匕首暂时没有伤到他,但鬼知道那个陌生人想做什么!
要是真的一刀攮死他,难不成纪融景会有逃脱的机会?
想到自己还没做的事,纪融景十分丢脸地哭了:“呜呜呜你说什么我都会给你的能不能不要伤害我今天晚上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绝对不对别人说呜哇——”
他本来就很容易哭,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眨眼之间就滑溜到下巴,滴到那人握着匕首的手背上。
那人像是被烫了一下,言简意赅地命令:“不许哭。”
纪融景抽泣了好大一声,努力压下心里的惧怕,但眼泪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的,只是哭声慢慢变小了。
“我闻见你的禅房有药香,可有金疮药?”那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纪融景抽噎着说:“有、有的,呜,在、在我、包袱、里。”
“你去拿,别回头。”
纪融景只好听从他的命令,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包袱,因为手短了拿不到,不得已踩在了地面上。
他还没穿袜子!
洗脚水已经凉了,现在估计也没有热水供应,纪融景又想哭,他挺爱干净的,如果就这么睡觉一定睡不着。
不过今晚也不一定能睡着,说不定这人临走前一刀把他杀了,能睡一辈子。
他慢吞吞地拿来了包袱,拿出旧药箱,再打开,第一层就放了金疮药,在此过程中,那把匕首一直没有离开。
纪融景指出金疮药的位置,那人似有不满,下手重了些,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声音更为沙哑:“你先试试。”
什么人啊!
纪融景痛得一缩,但是不敢违抗这人的命令,清晰地感受到颈脖处的凉意,血腥味越来越浓,他赶紧打开药瓶,倒出一些药粉,仔细地涂在伤口上。
很快,血止住了。
“多谢。”
那人居然还会道谢!
紧接着,他手上一空,药瓶被顺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小的金印。
“若有需要,去九宴台找掌柜,他会满足你一个请求。”那人留下一句话,随即顿了一下,道,“天凉,注意穿袜。”
少年全身穿得都很严实,从后面看,只能看到他细嫩的颈脖,但对方站起来后,才发现还露出了一双脚。
虽说他对男人没什么兴趣……但,提醒一句,不算什么。
说完,那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纪融景站在原地等了半天,确定房间里的确只有他一个人后,才松懈下来,骂了一句:“有病!要不是你,我早就睡觉了好吗!”
他气呼呼地拿出剩下的热水,果不其然,已经凉了,勉强将自己洗漱干净,手上那枚金印本想丢出去——谁知道那是什么人?要是乱臣贼子,他岂不是要被判为从犯?
吃了牢饭可怎么办!
正打算扔的时候,他摸到了金印的底面,似乎是一个字。
转过来一看,金印有用过的痕迹,表面浅浅粘上了一层红色印泥,是一个“贺”字的镜像。
纪融景一惊,他再怎么没见识,也知道贺是国姓。
——
纪融景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日一早,平心来敲门,喊他起床,见纪融景一脸疲倦、眼下青黑的样子,稍稍一顿,道:“……假若施主独自睡不着,喊来仆役也是可以的,我不和长老说。”
妙法阁毕竟是让人来念经的,不是让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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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的,偶尔通融在允许范围之内。
纪融景打了个哈欠,想了想,还是摇头:“只是有点不习惯,今天就好了。”
他可不敢喊来方奇,假若今天晚上还来什么人,他们俩个纯粹就是送菜的,还不如只让他自己呆着,说不定有生还希望。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荷包,捏到了金印的轮廓。
那人留下了这个物件,还答应他一个要求,但纪融景不敢随便使用——假若这是他不知从哪拿来的赃物呢?
只能心惊胆战地收着,心里可惜自己的药。
昨日新的灵液出现后,他特地滴到金疮药里,想给自己制的药都滴一点,有什么意外还能保命。没想到直接被人抢了。
多思无益,他叹了一口气,跟着小和尚去了上早课的大堂,妙法阁的作息很简单,早课、早膳、午课、午膳,下午休息,接着是晚膳,晚膳结束后会有佛法深妙的长老带着大家念经,一天就结束了。
到了目的地后,小和尚略一施礼:“我还要喊其他施主,请纪公子先进去吧。”
纪融景点了点头,慢行慢行到宝殿门口,踏入殿内。
察觉到自己进入之后,稍显喧闹的殿内忽然安静下来,里面围着一圈人,大多是年岁不大的男女,众人四散,露出最中心的两位少年。
本朝男女皆可出嫁,若是决定让男子出嫁,会让家中孩儿服用一种特殊的药物,压抑人欲,以便和后宅女子自然相处。
纪融景自然也服用了这种药物,倒是不奇怪这里出现谁家的姑娘,反而有些好奇最中心那两人的身份,多看了一眼。
“哥哥,有人来了。”
他们年岁相仿,右边的少年拽了拽左边少年的衣袖:“哥哥你看啊。”
左边那人沉默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跪在蒲团上没有动弹:“流歌,我们要给父亲祈福……”
“没意思。”流歌嘟囔了一句,自顾自地站起身,走到纪融景面前。
他上下打量着纪融景,见对方衣着简单,花色也不是时兴的款式,也没有玉饰佩戴,心中轻视了三分,语气略有轻慢:“你是第一次来吗?我姓卓,名流歌,父亲是户部左侍郎。”
“那位是我兄长,单字一个虹,他不爱搭理人。”
说是兄弟,取名却天差地别,但两人的衣服又是同样的款式,像是强硬地告知别人,他们是一对很亲近的兄弟。
纪融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学着他的介绍,道:“我姓纪,名融景,家父是礼部郎中……”
一个郎中?五品的官职?
卓流歌瞬间失去了继续攀谈的欲望,直接离开了。
“……已经嫁给崔……诶?”
见对方没听他说完话就离开了,纪融景有些傻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这就是踩高捧低?
不过他不怎么在意这些,能相处久相处,不能相处就远离,自己随意选了一个蒲团坐下,翻看面前桌案上的经书。
……呜,好复杂。
6. 第六章
经书上都是梵文,翻到最后才有译文出现,是《地藏经》。
纪融景很熟悉这篇经文。在阿娘的丧礼上,附近山头的和尚专门来此念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
他认认真真地轻声诵念,忍不住想起昨日小崔夫人的那句话。
阿娘有哪里不好吗?为什么燕京的人好像……对她有偏见似的?
在纪府时便是如此,纪夫人十分看不惯他,偶尔几次见到那位名义上的兄长,对方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看着他,让人不舒服。
当时他没多想,毕竟娶平妻的人是少数,自己阿娘也不被纪大人喜欢,被他们一家排斥是正常的。可是、可是……
想到今天方姨会上山,纪融景暂时按捺下心里的焦灼,认真地等待早课结束。
小和尚们带他们去膳堂,一一分发了膳食,纪融景落在最后面,取了盘子坐到角落,刚舀了一口白粥,就听见前面忽然传来什么动静。
“怎么又是这个!”
“卓公子,我家人送来了点心,你要吃吗?”
“我这也有……”
“我有清茶,是今年的新茶。”
几个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卓流歌,对方居高临下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们的提议。
一行人又呼啦啦地出去,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卓鸿被落在最后面,还没出膳堂们,那些人就已经走远了。
纪融景低头,寺庙里自然都是些素菜,清淡的白粥,连同一碟小菜,他对食物没什么要求,还觉得蛮好吃的。
说来奇怪,明明是兄弟二人,但似乎所有人都更听弟弟的话,事事以对方为先。如果他忽略了卓鸿,别人也会顺理成章地将他抛在身后,正如此时。
卓鸿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沉默地低下头,踏出的步子轻轻收回,回到了膳堂内。
紧接着,他一抬眼,看到了正坐在膳堂内,慢吞吞吃早膳的纪融景,正巧和他对上眼。
纪融景:“……”
不知为何,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对方一抬脚,走到了纪融景面前,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声音很轻,带着些怯懦,像是走过来就耗费了他全部的勇气。
纪融景稍稍一顿,点头道:“可以啊,你还没吃早膳吧,要不要给你端一份过来?”
他毫不犹豫地释放自己的善意。
少年的眼睛圆润而明亮,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卓鸿有些忐忑的心逐渐平静,脸上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谢谢。”
他自己端了早膳过来,坐在纪融景面前,伸手拿勺子的时候,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才慢慢地握住勺柄。
见纪融景看向他的手,卓鸿松开勺子,捏住手心,低头说:“我的手不好看……祖母说,官家子弟没有这样的手。”
所以,他习惯性将手指蜷缩起来,不敢显露于人。
“这有什么呀。”
纪融景咽下口中的粥,想了想,报出一串药名:“两钱白僵蚕粉、三分珍珠粉、一两杏仁油并五钱蜂蜜,搅和均匀,多涂手,不消半年就好了。”
见卓鸿呆呆地看着他,纪融景解释:“这是我母家家传的润手方子,效果很好的。”
“谢谢。”卓鸿声音轻快地回答他,低头看向自己做惯了农活而粗糙的手心,“……除了你,还没人想过这些。”
户部左侍郎家,连润手膏都拿不出来,本来是件很古怪的事。
但两人都没察觉到这一点。发现纪融景不像别人那样排斥他,卓鸿打开了话匣子,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卓、卓鸿。”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大熟悉。
“纪融景。”纪融景自然地和他交换姓名,“我们是朋友啦。”
卓鸿嗯了一声,神情温和,而后又露出沉思的神情,皱眉道:“你可有亲眷姓岳?”
纪融景点头:“我母亲姓岳。”
“那就是了。”卓鸿记性不错,很快想起从哪听来了这个名字,眸中闪过惊喜,“先前母亲和我说,她生我时难产,是岳女医妙手回春救了她。”
“前些日子母亲说的时候,我就很感激,没想到在这遇见你了!”
纪融景的神情从迟钝到眉飞色舞,只花了短短瞬间,眉眼间都绽放出一种别样的光彩:“真好!”
他知道阿娘先年在燕京,说不定能遇见救治过的人,但先前那些人说的话让他很有些颓丧,如今,卓鸿的肯定无遗让他看见了希望——
就是说啊,阿娘那么好,怎么可能是她们口中那样的人?
因为这点缘分,两人迅速熟悉起来,等早膳结束,一起前往午课的宝殿。
等他们到宝殿门口时,里面传出了说话声,先前去吃点心喝茶的一行人早就来到了殿中,不知说了什么,一起笑了起来。
“流歌,你看,那是不是你家大公子?”
听到这句话,卓流歌眸中闪过一丝戾气,很快消散,恢复成往常的样子,喊了一声:“刚才没见到你,原来是背着我交新朋友了。”
他上下打量着纪融景,直到他父亲官职低微,来这里说不定就是想找个人巴结,本不用在意。但是卓鸿有了官家子弟作为“朋友”,他就很恼怒——
卓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上层圈子里面如鱼得水,自己却被排斥。哪怕他才是卓家真正的少爷,而自己只是为了安抚失子的卓家夫妻,从外面抱回来的替代品。
没等卓鸿回答,他就将目光转移到纪融景身上,想说些什么,却见外面来了个小和尚,双手合十,道:“纪施主,有人找你。”
纪融景应了一声,跟着对方离开了。
他一走,卓流歌的神情陡然冷淡下来,心中不忿:“一点礼貌都没有。”
“你和他同龄,还要他向你见礼吗?”卓鸿给朋友辩解,“况且融景是有事离开。”
“不向着我,向一个外人,我回去对祖母说。”卓流歌轻哼一声,独自离开了,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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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们一起涌了过来。
他们看到了刚才的波折,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总算将卓流歌哄得开怀。
其中一人倒是沉默片刻,语气犹豫:“……那人姓纪?”
“对,纪融景,你听过吗?”卓流歌来了些兴致,问,“难不成你是他亲戚?”
那人慌忙摇头:“不是,我只是想起,纪家平妻是岳女医……纪家大郎叫云熙,他应该是……”
后面的话不说,别人也清楚。
卓流歌眼前一亮,露出一个略带恶意的微笑:“你是说,那位蓄意勾引朝廷命官,凭着皇后娘娘的权势硬生生将自己抬作平妻的,岳女医?”
——
纪融景已经猜出谁来找自己,但真见到人后,还是掩饰不住惊喜,小跑过去抱住对方:“方姨!”
“我们茸茸已经长这么大了。”方姨一脸惊喜地捧起纪融景的脸,笑得很慈祥,“好久没见了,可想死方姨了!”
听到自己的小名,纪融景稍稍脸红了一下:“我已经长大了,方姨不许喊那个名字……”
“茸茸多可爱啊。”方姨松开纪融景,跟他比划,“你出生的时候那么小一团,哭都嘤嘤的,但是胎毛很好,我一看就安慰你母亲,说你一定能平安长大。”
事实也果真如此。
只是……还是稍有不足。
想起纪融景的那门亲事,方姨眼中划过一抹厌恶,过了最气愤的时候,现在倒是能勉强压住情绪了:“我听方越说,你想赎回那间铺子?”
“是呢是呢。”纪融景拽着人走进禅房,关了门,不好打扰周围邻居,有些苦恼地开口,“听说现在涨到三千两了……方姨,我可以制药赚钱的。”
母亲说过,岳家药很出名的。
想到手上的那块宝玉,纪融景充满了信心,他制出比市面上好的药简直板上钉钉。
提起这个,方姨的神色不大自然:“……好,我帮你留意。”
在她心里,纪融景还是当初的那个孩子,特别是岳华去世,只留下这么一个独苗苗,怎么舍得让他知道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有她和方奇、方越就够了,还有岳家先前留下的几个老仆,再有往年积攒下的人脉……
“方姨,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岳华身体不好,纪融景几乎是方姨一手带大,正如对方很了解他,他也很了解方姨。
再加上来了燕京之后,若有似无的那些目光和打量让纪融景很不自在,也很敏锐。
他凑近贴过去:“方姨,我都嫁人了,是大人了,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
方姨不为所动:“没事,你多想了。”
纪融景半个字都不信,想了想,和幼时那样依偎在方姨身边:“我只有你们这些家人了……方姨,你要瞒着我吗?”
他的语气显而易见地消沉。
不得不说,这句话戳中了方姨的痛处,她的眸中满是心疼,长长地叹气:“你说得对。”
“……咱们家的铺子,很有可能赎不回来了。”
7. 第七章
纪融景:“耶?”
在简单理解这句话后,纪融景显而易见地开始慌了:“是因为钱的原因?我这里有一千多两,是出嫁后给的压箱钱……”
“等等,压箱钱只给你一千两?”方姨不可思议地打断他的话,震撼地重复了一遍,“怎么这么抠门啊!”
纪融景:“耶……?”
纪融景:“有吗,我觉得还挺多的……”
“你嫁的可是国公府!一千两顶个屁用!”方姨难得爆了粗口,脸都气红了,忍了半天,才将后面更脏的话压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纪融景说,“一千两完全不够,按照你的婚事,给一万两都不嫌多。”
纪融景:“???”
不是,多少?
一万两?!足够他赎回三个铺子了!
一瞬间,纪融景觉得十分惋惜,早点联系方姨就好了,他肯定会大闹一通,把该要的钱全都拿过来,现在何必为了三千两银子苦恼?
或者,能不能找机会回去,叫纪大人补上……好可惜啊!
方姨看见他的神情,知道他在心里想什么,叹气道:“咱家的铺子……不是钱的问题。那当铺不守信用,私下里将咱们的铺子租给了柳相公的家人……租期十年。”
他们的铺子是活当,当铺理应保管,而不是随意租借给别人,更不能签这样长的契。方姨想过和他们打官司——她祖籍在江南一代,好诉讼。
但柳相公乃是内阁首辅,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那家人听说还是得力手下,官府会偏向谁可想而知。她们势单力薄,根本没有胜诉的可能。
纪融景问:“那等租期结束呢?”
当铺和现在铺子的主人显然没有提前归还的意思,用软的人家看不上,用硬的……他们势单力薄,怎么威胁的了他们?
方姨摇了摇头:“不行,十年过去,就算不是他们的,也变成他们的了。”
现在都拿不回来,更何况十年之后?
思来想去,居然没有办法了!
纪融景下意识去捏荷包,心想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拿出来,虽说有可能是某位皇亲国戚留下的……也有可能是刺客故意给他的把柄,要是拿出去,和自投罗网有何差距?
方姨捏了捏纪融景的侧脸,让他回神,安抚道:“你独自在国公府内并不容易,好好看管钱财,不要轻易被人哄骗了,等到……等到以后,你就出来,咱们回老家。”
“铺子的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
说是这么说,但方姨能有什么办法呢?
纪融景侧头,在方姨掌心蹭了蹭,点头说:“……好。”
他难得后悔,假若自己乖一些就好了,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也忍一忍脾气……反正他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何必为一些风言风语生气?
等过段时间,见他乖巧,说不定国公府愿意出头……
纪融景垂下了眼,抿了抿唇。
“别不高兴,方姨一定能找出办法的,不说别的,以往受过岳家恩惠的人还没死呢!”方姨最心疼他,又哄了几句,想了个话题转移纪融景的注意力,“对了,还没问,你怎么过来了?”
纪融景低下头,眼睛里的光都暗淡下去,十指不安地纠缠在一起,说:“因为我和他们吵架了。”
吵架?
方姨柳眉倒竖,自家孩子自己清楚,纪融景哪里是会和人吵架的性格!肯定是那群人欺人太甚!
纪家一群贱货,拿他们家的东西做人情,结果还要自家孩子去填他们家的坑!
“方姨……他们言语中颇有看不起母亲的意思,为什么?”
听到这句话,方姨一下子哑了火。
她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莫名其妙提起这个话题,慌张地想着别的话题,掩盖刚才的对话。
可她一低头,对上了纪融景圆圆的发旋。
这孩子一直低着头。
见她久久没有回答,地上忽然多了一小块湿痕,有眼泪从纪融景眼眶中掉下来。
方姨微微张嘴,神情纠结,最终还是说:“……茸茸,不要想那些。”
“方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纪融景小声说。
小时候看见母亲喝药,还会被她的试药说法骗过去,后来才知道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现在,他已经不会被幼稚的谎言欺骗了。
他想知道一个真相。
“告诉我吧,方姨。”纪融景抬起头,目光哀求,眼眶中溢满了泪水,他努力憋着没让自己哭出来,“我已经是大人了。”
“……好。”
方姨心中苦涩,轻轻地抱住他,这孩子已经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从那么小的一团,变成如今的少年。
假若他一辈子在乡下,何必知道那些陈年旧事?只需做他想做的事,成为远近闻名的郎中,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可惜世事无常,纪融景被卷入燕京……既然如此,有些事情何必再瞒着他?
从自己口中说出,总比他从旁人口中道听途说的好。
方姨的神情坚毅,说出了当年的事:“当年,岳女医接下皇榜,入京为先皇后诊病,声名大噪。她的表妹……也就是如今的纪夫人,当时正在孕期,请求岳女医为她安胎,于是,她就此住入纪府。”
“……但某一次的宴会,纪大人酒后侮辱了岳女医。”
纪融景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方姨:“……所以,我……”
“后来,岳女医去往江南,本想就此了之,但纪大人恰逢外放,去了你母亲的所在地,几度纠缠,逼你母亲嫁给他,作为平妻。”
说起这些的时候,方姨的语气很平静,多年过去,她的惋惜不忿已经随着岳女医的逝去,深深埋在心里。
“但京中有纪夫人在,一场侮辱,被她说成是岳女医的蓄意勾引。而纪大人的纠缠不休,则是成了他对岳女医不离不弃,愿意负责。”
两个“受害人”,一个“加害者”。这就是在外人口中的全部。
见纪融景神情呆滞,整个人像是被吓傻了,方姨连忙安抚:“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每年燕京发生那么多事,这件事早就没人注意了!你莫要多想!”
“我、我知道的……”
纪融景呆呆地坐在床上,胡乱抹掉泪珠,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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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看哪才好。
母亲不得已才嫁给纪大人,定然不会同他亲近……所以,自己是……
他突然觉得很恶心。
阿娘从来不提纪大人,他以为是二人感情不和,随后分居。可怎么也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他忽然反胃,捂着嘴奔出门,找了个收纳污物的桶,把早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好恶心、好恶心……
“茸茸!”
方姨被他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跟出来,跟着拍了拍他的后背,看到急急忙忙奔过来的方越,支使他去打水。
纪融景一口气吐了个干净,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方姨,我没事的。”
他脸色苍白,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胡说八道,赶紧回去休息。”方姨扶着他回了房间内,让人坐在床边,此时,方越正好打了热水来,泡了茶,端到纪融景唇边,给他喂水。
纪融景先漱了口,勉强喝下一两口,摇摇头:“不要了。”
方越收回手,杯子随意放在桌子上,比划着手势问他怎么了——虽然是双胞胎,但他不能说话,所以选了方奇跟在纪融景身边。
“我、我没事。”纪融景笑了笑,脸上多了一点血色,似乎恢复成往日的样子。
方姨也没有多想,还以为他是被纪大人恶心到了,耐心地哄了半天:“茸茸放宽心,不要多想,有我们在呢。”
“是呢……”纪融景有些脱力地靠在方姨肩膀上,沉思许久,缓缓问,“……母亲的事,就没有一点余地了吗?”
方姨下意识问:“什么?”
“我难道不能做什么吗?”纪融景似乎是自言自语,又捏上了腰间的荷包,眼睛看向方姨,瞳孔却是溃散的,“母亲已经……我身为人子,难道要让她背着污名吗?”
她已经承受流言蜚语承受了十几年,难道以后逝去,还要不得安宁吗?
为什么施害者还能逍遥地活着,他的母亲却因为疾病早逝呢?
纪融景下定决心,扯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一块金印,简单地说了自己昨晚的经历,随后将金印给他们看:“……假若这真是哪位皇亲国戚的,咱们未免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要给母亲正名,要让害她的人血债血偿。
方姨吓了一大跳:“这么危险的事怎么不早说!你要吓死我!”
方越却是接过金印,仔细观察片刻,这印章很小,只有拇指大,边角圆润光滑,像是主人常用之物,若是盗窃,也不会盗这种私人印章。
据纪融景所说,对方随手就拿出,很有可能是他的贴身之物,再有,若是真的刺客,妙法阁上下理应被大肆搜查,如今却静悄悄的……
他看向母亲,点了点头。
“……好吧,那咱们求什么呢?要他直接拿下纪大人吗?”方姨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得不说,这是一次风险,也是一次莫大的机缘。
她们在燕京势单力薄,若是利用得当,说不定金印主人会成为他们以后最大的靠山。
8. 第八章
几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既然决定了要利用金印,立刻就开始商量起来。
方姨问:“咱们要用这个换什么?直接让他拿下纪大人,换岳女医清白吗?”
纪融景和方越都摇头,不赞同她的提议:“他好歹是朝廷命官,如果没有证据,他抵死不认……我们有什么办法?”
他们是民,诬告官员是要先打一顿板子的。
纪融景虽嫁了人,但崔润身无官职,只是名头上好听,自然,自己也没有什么诰命。
“况且……难道他会听我们的一面之词?”
纪融景拨弄着金印,有些心灰意懒地开口。
他阿娘心肠柔软,就算在乡间也没有放弃行医,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秉性。先前在燕京生活过,治疗过的那些人难道不了解她?但在纪夫人放出流言后,却没有人提出异议……?
当年默认了这回事,如今多年过去,纪夫人掌管内宅,早就扫干净首尾……难道他们能找出什么证据?
越想越觉得前路漫漫。
纪融景深吸一口气,紧紧捏拳,金印在手心留下鲜红的棱印,坚定道:“咱们要钱。”
方姨有些不甘心:“钱都是能赚来的,白白浪费这次机会……”
“不是直接问他要金银财宝,而是让那人提供一个让我们卖岳家药的途径。”纪融景慢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长于乡下,见识不够,心中纵然有想法,但也不知道合不合理,“方姨应该知道,岳家药极为有名吧?”
这是他的揣测,母亲在乡下时只是看诊,并没有买药。岳家药一词,还是崔家的崔和跟他说的。
一味多年前的回命丸都能拉回一个濒死之人,更何况真正的岳家药?
纪融景手中捏着宝玉,心有揣测,或许那药丸从生长到制作,都混入了灵液,还是分量不少的灵液。他目前手中只有一二滴,做回命丸或许不够,但弄别的药绰绰有余。
“岳家药……”方姨已经许久没听到这个词了,如今纪融景提起,稍稍思索后才回神,紧接着表情激动,语调高昂地重复了一遍,“岳家药!”
他们的铺子不就是为了售卖岳家药开的?刚开时门庭若市,家中稍有余钱都想买一二药丸回去备着,防止遇到什么不测……当年她年岁不大,但见到药铺如此,也是心潮澎湃。
多年过去,守着一个门庭冷落的铺子,她怎么忘了当年的盛况呢?!
“茸茸,这么说,岳女医将制药方法传给你了?”方姨迫不及待地问。
纪融景点头:“正是。”
“那你需要什么药材,方姨给你送来。”方姨立刻道。
等岳家药真正面世,他们大可以利用这药攀上更为牢靠的关系……或者说,那金印主人见了有如此药物,主动庇护他们也说不定。
本朝户籍制度之严厉前所未有,可谓是祖宗干什么,自己就要干什么,医户更是一度落入匠籍,为人不齿……但百多年下来,医户的地位稍有回转,毕竟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时候?一味可靠的药丸或者医者,岂不是重中之重么!
纪融景略略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在普通药材上浪费时间了,直接使用成药,于是报了一个名字:“给我紫雪丹吧。”
紫雪丹可用于小儿高热惊厥,如今小儿高热便是一道关卡,若是加上惊厥,几乎与等死无异,若是家中备了紫雪丹还可缓和一二,说不定就能救回孩儿。
有些大人不一定愿意为了自己买药,但一定会为了孩子买药,所以是不愁销路的。
方姨没有多问,她家世代是岳家的家仆,两个孩子还在纪融景身边,就算直接要成药有些奇怪……但那又如何?
“好,茸茸再等两天,方姨给你找来。”
纪融景点头,随后想了想,取来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叠银票,数也不数,一股脑塞给方姨:“别拒绝,我如今在山上,吃喝都有定数,用不到钱。”
紫雪丹丹方复杂,其中颇有一些珍贵材料,价格并不便宜。
方姨还想推辞一二,一旁沉默的方越直接收起了银票,对纪融景点了点头,黑亮的眸子中透着一股坚定。
他比划着:“我一定给你取来。”
纪融景和方越自小一同长大,了解他的性格,他承诺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点了点头,总算放心。
眼见天色愈晚,几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匆匆分开,各去做自己的事。
纪融景离开禅房,慢吞吞地去膳堂吃晚膳,早膳吐了,午膳错过了,饿了一天,近乎前胸贴后背。自学医以来,他还从未如此“伤身”过。
但他没什么心思吃东西,金印还留在荷包内,细细地想自己的想法到底有没有问题——不知不觉间,他成了领头人,一家老小的安危,全系在自己一人身上。
他孤注一掷地要为阿娘讨个清白,若是成功了好说;若是没成功……
他死掉倒是不要紧,但方姨他们要怎么办呢?
还是不保险,得多找几条路子。
随后,他联想到目前妙法阁的几个官家子弟中。他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前来念经祈福,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交流场,不那么正式、也没有长辈,能更好地发展友人之间的关系。
其中,卓鸿又和他颇有渊源,等两人关系渐好,让他看顾方姨他们一二,应该不是难事。
纪融景将计划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确保没有问题后,才有心思去吃东西。
走到膳堂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卓鸿的声音在其中很明显:“岳女医这样的人……”
后面的话他没听见,等他踏入膳堂后,就见卓流歌着急地去捂卓鸿的嘴,着急忙慌地阻止对方接下来的话:“兄长,你怎么能这么说?岳女医妙手回春,当年还救了你呢!”
卓鸿奇怪地拧眉,不知道卓流歌什么意思,可紧接着,他就和纪融景对上视线。
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卓流歌:“你——”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听到刚才的对话,八成以为他要说什么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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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若是纪融景造成误解,今日刚形成的友谊就要破碎了!
以往卓流歌都不会用如此恶毒的伎俩,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等察觉之后,已经覆水难收。
“融景,我……”他没和卓流歌纠缠,而是看向纪融景,想和他解释清楚,焦灼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正要将刚才的经过细细解释一遍,卓流歌却先一步握住纪融景的手,主动道歉:“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吗?真不好意思,没想到我兄长居然是这样的人……”
卓流歌表情愧疚,但仔细看,却能发现隐藏在眼底的恶意。他最擅长用这种方法,一点点瓦解祖母乃至父母对卓鸿的愧疚。
自然,纪融景也逃不过……
“你是故意的吧。”
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随后,他毫不犹豫拍开卓流歌的手。
甚至,他抽出一条手帕,细细擦拭刚才被卓流歌触碰过的地方。纪融景分明和卓流歌差不多高,但语气居高临下,颇为不屑:“故意引诱他说出那番话,故意曲解,故意来安慰我。”
“卓流歌,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别人愿意被你骗是捧着你,而不是你真的聪明呢?”
纪融景很少这么直白地展露自己的攻击性,重重事宜压在心头,本来就很烦恼,他是懒得管别的事的。但卓流歌有一点没预料错,阿娘的确是他的逆鳞,这人又肆无忌惮地将他阿娘当做话题中心。
也别怪他奋起反抗了。
卓流歌的神情逐渐僵硬、然后破碎,最后变得阴沉:“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于他来看,一个小官家的孩子,抬手就可碾死,算计他甚至是一种抬举——要不是为了伤卓鸿的心,他早就将这人赶走了。
还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没等卓流歌撂下什么狠话,膳堂门口有侍女匆匆赶来,正是白术。
她心思玲珑,见到僵持的氛围就猜出一二,故意走到纪融景身边,行了礼道:“夫人,家中一应事物都送来了,您可要清点?”
今天一大早,国公府的仆役就说送了东西来,她和方奇一同去搬运东西,直到现在才安排好。
她瞥了一眼纪融景,见到对方眼底略略震惊的神情,又看向卓鸿,道:“夫人,这位是您新认识的友人?”
纪融景:“……对。”
“若是二爷知道您这么快有了友人,说不定就放心了。”白术笑了笑,道,“今日还不放心呢,特地叮嘱奴。”
卓流歌看向白术,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不出,你嫁人了?”
真是丢人。
他颇有些快意地想。
居然去当人家的男妻,还被丢在这山上……
“是。”
纪融景清楚利落地开口,要是还看不出白术的暗示,那他就是纯粹的傻子了:“我夫君乃是崔氏崔润,若你看我不惯,大可上门去说。”
燕京里唯有一家崔氏最为出名,即为国公府崔家。
9. 第九章
崔家……是那个崔家?
卓流歌退后一步,察觉到自己在纪融景面前露出了怯意,强硬地止住自己的软弱。
崔家先祖是开国时与太祖一同打天下的将军之一,特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发展至今,已有数代人。本代崔国公虽在四大国公中声名不显,但崔和崔小将军年纪轻轻就有军功在身……
此外,崔家的旁支枝繁叶茂,亦有不输主支的存在……总体而言,是一个庞然大物,不是文臣发家的卓家可以比较的。
他迅速在心里评估了二者的上下,深吸一口气,换了一副神情,笑容有些僵硬:“仔细想想,是我误会了……”
连这句话都没有说完,纪融景一手拽着卓鸿,另一手拽着白术,趾高气扬地走了。
膳堂内只徒留脸色铁青的卓流歌和他的一众跟班。
等几人离开膳堂,山间的凉风一吹,纪融景肚子咕噜噜作响,才想起他原本是打算去吃饭的——现在,吃饭?看见卓流歌就晦气!
白术主动提议道:“三爷送了些鲜食过来,本想等夫人夜间饿了吃……奴现在就去准备。”
说完,她行了礼,先一步离开了,留下二人单独交谈的空间,可谓是贴心至极。
山间寂寥,小路上很快只剩他们两人。
“要不要去我那里吃饭?”纪融景提议道。
却见卓鸿退后一步,行了一个深深的揖礼:“抱歉,今日之事皆由我而起,我不该随意议论……”
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不能随便出口……不然,就会给别人造成麻烦。
一想到是自己连累了纪融景,他就愧疚得难以言喻……
纪融景说:“可是这事又不是你的错。”
见卓鸿还是不动弹,他走上前,握住对方的手腕,手心一片冰凉,他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人家故意算计你,有心算无心,这怎么能怪你呢……”
卓鸿总算抬起头,面色苍白:“……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算计你。”
他来燕京的时间不算久,短短三个月而已。在乡下时日子虽苦,但父母一视同仁,能念书的都去念书,农忙时才来田里做活,兄长已经考上了生员,来年就是自己下场。
可来了燕京,母亲体弱、父亲严厉,祖母又不喜他,四处都是陌生人,一时间,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本以为兄弟二人可以守望相助,可今日背刺他的,也是这个“弟弟”。
他居然不知可以信任谁了!
几番劝说下来,卓鸿还是忧心忡忡,效果不大好。纪融景想了想,干脆换了一副说法,利用自己最擅长的胡搅蛮缠……啊不是,准确来说,是以情动人。
他叹气道:“既然你如此说,那我们干脆不要做这个朋友了。”
纪融景松开手,转身欲走,这次轮到卓鸿迫切地握住他的手腕,眸光微动,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终究没说出口。
有用!
纪融景再接再厉,故意低头,神情落寞:“实不相瞒,能结交到二品官员这样门楣的好友,我一开始是开心的。纪家并不显赫,我去国公府委实高嫁……”
说到这里,他话语一顿,自嘲道:“如今我在这里,或许你能猜到一二……夫家不喜欢我。”
简单几句话,说完后,纪融景明显察觉到手上的阻力变大。
极为有用!
不过说多了效果就不好了,纪融景狠心想离开,准备扯开卓鸿的手,对方却加大了力道,不让他走。
“融景。”
他沉默片刻,飞快地说:“今年我会下场科考,生员不成问题……我会用心读书,考取功名,以后当你的依靠。”
说完,他似乎觉得这个流程太慢了,他走丢后被乡下的一户人家收养,虽说吃穿不愁,但读书是个难题,只略认了几个字,不至于当个睁眼瞎罢了。后来父亲找来教书先生给他重新启蒙,但因为对读书不感兴趣,目前进度缓慢……
于是,卓鸿又道:“既然你喊我一声兄长,改日我将你带到母亲面前,卓家也会成为你的依靠。”
耶?
纪融景诧异地回头,看向卓鸿:“兄长这是……”
现在已是黄昏,暖黄的光笼罩在纪融景周身,眸中像是撒了一层金色,明亮而温暖。
卓鸿道:“我可以成为你的依靠……所以,融景,我们继续做朋友,好吗?”
当他听到纪融景说出自己的“私心”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惊喜的,他不介意纪融景故意接近他,甚至求之不得……因为这样,融景就不会离开他。
说完这句话,他甚至有种挟恩图报之感,可是让他放手,就此和纪融景成为陌路人,他做不到。
“为何,兄长。”纪融景问出了心中所想,“等你以后考取了功名,自然会有更多友人,或是同榜、或是同僚,我只是一个深宅内的男妻,为何要坚持和我成为友人呢?”
他本想借此激出卓鸿心里的一丝愧疚,以后借此机会让他看顾家人。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这么明显,还做出这样的承诺。
纪融景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一样,你和别人都不一样。”卓鸿轻声道,他来了燕京之后,大部分人都像是在他身上有所图谋,他们没有将自己看在眼里,而是看着他所代表的东西——卓家。
纪融景不一样,他先是看见了自己。
“……可以吗?”他没有过多解释这句话的含义。
“好啊……如果兄长不嫌弃我的话。”
既然目标超额达成,纪融景就不再追问了,反正结果不错:“今日山下应该给我送了东西来,要一起去吃东西吗?”
卓鸿看着重新恢复活力的纪融景,缓缓点了点头。
——
第二日一早,纪融景模模糊糊地被人喊醒,昨晚他和卓鸿说了许多话,二人算是推心置腹,关系因此接近了一大截,唯一的问题是很晚才睡。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想起来:“唔……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约寅时了。”方奇面色不善,点了灯,“崔府的马车已经在山下了。”
这句话吓得纪融景一个激灵,他睁大眼睛,抬头一看,外面的天果然是黑的:“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他来山上还没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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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呢,怎么就要回去了?
“景哥儿,你忘了,今天是你回门的日子。”方奇道。
不得不说,国公府此举,是给纪融景做脸面。
“……好吧。”
纪融景沉默片刻,终于起床,由着方奇给他换上新衣,头发简单地束起,选用了玉色的头冠。
先前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对纪大人倒是平平,不至于多敬爱,也不至于多厌恶,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可现在他已经知晓了当年种种……不和他拼了都算自己能忍。
“……一定要去吗?”纪融景试图挣扎。
方奇也一脸死气沉沉:“一定要去的。”
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后者倒是先反应过来,问他:“昨天送给你的匣子看了吗?”
纪融景想起来了。昨天临睡前,发现床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木匣子,没来得及看。
现在正好有空……倒也不是有空,只是想多磨蹭一会。他拿过木匣子,打开一看。
稍大的那个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的玩意,有些十分精巧,不像是靖朝的产物,倒像是番邦的货品。
特别是其中有一颗足有拳头大的红色石头,在烛火的照耀下闪出七彩的光芒,拿出来后,纪融景哇了一声,有些爱不释手。
“景哥儿若喜欢,我去找人打磨,给你做饰品?”方奇知道纪融景心里就爱这些花里胡哨的,提议说。
“还是算了,也挺沉的。”纪融景想象了一下自己把它挂在腰间的场景,心有戚戚地放回匣子里,转而打开了另一个。
这个比较轻,里面的东西也很朴实:银票。
都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厚厚的一叠,粗略一数不少于一百张。
也就是说,这个匣子里面放了一万两。
纪融景:“……???”
他立刻掀起匣子的盖子,啪嗒一声,匣子被彻底盖上,丢到一边,和方奇面面相觑:“……这不会是他们崔家的借口吧?”
方奇还有些愣:“什么借口?”
“说我偷东西之类的……”纪融景哪里见过这么多钱?纪大人给了一千两压箱钱都觉得了不得,更何况一万两!
“哪可能呢。”方奇失笑,“昨天我跟白术姑娘下山拿东西,眼睁睁看着他们家下人将两个匣子给她,让她给你的,怎么可能诬陷你?”
纪融景还准备说什么,听他悠哉地继续补充:“而且,这一万两,若不是他们给的,咱们上哪取来?”
新婚第一天就上了山,估计整个燕京就此一家。
“……好像也是。”纪融景嘟囔着说。
可这么一大笔钱拿在手中,他有些坐立不安:“这是谁送来的啊……我还是还回去吧。”
方奇也不是很想留下——他们崔家将人送上山,又送来银票,什么意思?
但景哥儿身边没有钱财傍身,又不大行,他收拾了纪融景的东西,先前带来的银票全都没了,说是拿给他母亲和弟弟了。
方奇将匣子放到一边,心生一计:“这钱咱们不能要,但是另一个钱,咱们得要到手。”
10. 第十章
“什么?”纪融景问。
方奇给他出主意:“你出嫁时,纪大人只给了一千两……太少了。”
纪融景若有所思。
他其实对钱没什么想法,现在吃喝都不愁,也没有病人让他看病施药,有钱没钱都一个样。
但有机会坑纪大人一笔,何乐不为?
“说是这么说,但咱们现在找什么借口?”纪融景瞬间就接受了方奇的提议,问他。
方奇先前在纪府时,混在下人堆里,早就将几个主子的性格摸索清楚,道:“纪大人假清高,想做官,偏偏自己能力不足,拉不下脸讨好上级,也没本事做件大事,几次吏部大计,得到的评价都是平平,多年来不得寸进。”
纪融景:“嗯嗯。”
方奇又道:“但你不一样,如今已经嫁入了国公府,仿佛和卓家公子关系不错?所以……”
他习惯性地卖关子,没立即将打算说出口。
纪融景没察觉对方在逗自己,属于有点心眼但不多,半天没听到后面的话,忍不住催他:“快说快说!”
方奇掐了一把纪融景的脸,心想融景多年都没变,可惜时间紧张,不然他还能多卖一会关子:“给他画饼,说你现在有门路给他官做,让他给你钱。”
画饼?做官?
纪融景还没琢磨出什么来,外面白术就开始催了,几人赶忙出去,先下了山,一路到了崔家的马车上。
今日起得早,他本想到马车上补一觉——崔家的马车极大,里面又宽敞,虽说路途颠簸,但困意上头,顾不得那些。但推开车门一看,里面已经有人,正是他那新婚夫君。
纪融景有些呆愣。
想想也是,今日回门,总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去。
他很快接受了这一点,上了马车,坐在崔润对面,原先的困意早就灰飞烟灭。
今日纪融景穿了一身淡蓝的袍子,从山间跑出来的时候,让人眼前一亮,崔润对他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但见到美好的事物,态度缓和了许多。
见小妻子乖巧地坐在面前,他道:“我已经向母亲求情,尽早让你回家。”
纪融景乖乖地嗯了一声。
实际上他不太想回去……
“这两日在山上,可学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友人?”崔润温和地像一个兄长,倒是开始问起了纪融景的衣食起居。
他都一一回答了:“认识了卓家公子,他人不错。”
“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崔润看起来很了解内情,主动问道。
“是大公子。”纪融景回他。
崔润轻轻皱了眉,卓家的事不算隐秘,多年走丢的孩子终于找回来了,以后若有什么,定是要让他继承的。可从小在农家长大,错过了最佳的长成时间。
反观那位二公子,虽说不是亲生,养了多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了,于燕京种种,也更得心应手。
他有心想干预一二,道:“他家大公子似乎尚未有功名在身?”
纪融景点了点头:“他说今年要下场呢。”
下场到考上进士,可有好几年。
明年的确有春闱,但他肯定是赶不上的,得等三年。而那位二公子,听说已经是举子了。
“他家二公子已是举子,明年或许就要高中,可以结交。”崔润道。
他身体不好,和家里的关系也不融洽。出生时奄奄一息,大夫说他会夭折,于是父母没有过多看顾,而是给奶娘丫鬟照顾,怕生了感情,以后见他死去时会哀恸过度。
可他一路艰难长至如今,读不了书,习不了武,安分养着,就算如此,也觉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犯病时更是觉得下一口气会上不来。他干脆要了自己的那份家产,用心经营,倒是觉得有些趣味。
崔润深知自己无法庇护纪融景一辈子,所经营的家产留给他也护不住,不如趁自己还在,多找些靠山,这是其一;其二,和一名家中有关系的未来进士拉好关系,未来总有能用上的时候。
夫妻一体,这关系由谁拉都一样。
纪融景哦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见他不是很上心,崔润只好教他:“不要光点头,我不是送了银票给你?回头多约他出去,燕京有什么喜欢的,都可以买上,有时候吃点亏不要紧。”
男妻也是妻,妻子出去交际,总会吃些亏的。
“原来银票是你送来的。”纪融景恍然大悟地点头,道,“我用不了那些,还是你拿着吧。”
“出去交际总需要钱。”崔润摇头,问,“刚才我说的话,你记住没有?”
纪融景敷衍地嗯了几声。
笑话,他都和卓流歌闹掰了,还上赶着和他当朋友?疯了不成!
反正在山上,具体如何对方也不清楚,纪融景打定主意糊弄过去。
崔润点头,总算放心。
“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见气氛不错,纪融景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他家的铺子至今还没赎回来,那枚金印也有了用处。
迟则生变,那铺子在人家手上,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再者,崔润是崔国公之子,应该比那个柳相公的家人脸面大吧?
崔润:“什么事?”
纪融景就将来龙去脉说明了,道:“如今实在是没法子了,想请夫、夫君帮忙。”
一句称呼他喊得磕磕绊绊,悄悄去看崔润的神色,见他似乎没注意这点不自在,倒是松了一口气。
和一个陌生人当夫妻……这种感觉还真是,前所未有。
不过等了半天,纪融景都没有等到恢复,抬头看崔润时,却见他面色苍白、眼睛紧闭,豆大的汗珠不断涌出。
纪融景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脉象虚浮,但和上次发病有区别,又见崔润脸上痛苦之意并不多,于是取出早上方越给他的点心,一口一个,掰了一半塞到对方口中。
有了食物补充,崔润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多谢。”
“不是和你说了要爱护脾胃么?今天出来时没吃饭?”纪融景不大高兴地看着对方,褐色的眸中满是审视。
最烦的就是遇到这种不听医嘱的患者!
“早上出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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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的确没用膳……”崔润的神情略有尴尬,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小妻子,居然有种恐惧之意……于是慌不择路地应承下来,“你说的那件事,我会留意。”
“铺子?”
“正是。”
崔润本不想答应,柳相公是内阁首辅,颇得圣宠,又是太子殿下的帝师,地位无可动摇。一间小小的铺子,若纪融景想要,大可买一个别的送给他,何必纠缠原先那个?
但经此一次,拒绝的话倒是不好说出口了,崔润含糊应下来,若是实在不成,就重新买一个。
纪融景心满意足。
马车行驶了好长一段时间,临近中午了,才到纪府门口。
为表亲近,他们是从侧门进入,纪府的下人出来接应,行了礼后请人进去,有些慌乱地说:“老爷说,先去主院……”
“前院怎么了?”纪融景问。
按理说,回门一般是先见过父亲,再去拜访母亲。
那人道:“今日老爷的故旧拜访,说要来小住些日子,等明年的春闱。”
崔润皱了皱眉,他们回门的日子是已经定好的,就算有客人拜访,也应提前安排好。
这架势,仿佛接待他们回门是匆忙定下,其他人全去安排客人似的。
只是顾忌纪融景的面子,他没有立时发作。
等去了主院,纪大人并不在,只有纪夫人连同纪云泽,两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好看,特别是纪云泽,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直强行压着情绪。
纪融景懒得看他,或者说,按捺心中的情绪就已经耗费了他绝大多数力气,见礼之后,片刻都没有停留,打算直接去前院。
正要出门时,纪云泽走过来,拽住了纪融景的衣袖,似乎有话要说。
纪融景皱了皱眉,看向崔润:“你先去见纪大人吧,今日是不是还有事?”
他一会和纪云泽撕吧起来的时候,还是别让别人看见的好。
见他用了如此生疏的称呼,崔润了解一二,毕竟他和家中关系也不算融洽:“好。”
等人走了,纪融景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拉住我,是有什么事?”
见他们二人默契非常,纪云泽的一颗心更是像泡在酸水里,实在想不透,分明是同样的婚事、同样的人……前世和今生,怎么就不一样了?
他分明记得,婆母说他克夫,害得崔润犯病,把他关在祠堂,以至于错过了回门的时间。而且,崔润此时不应该卧病在床吗?怎么能起身了!
纪云泽心中有万般疑惑,强行挤出一个笑:“你同他的关系……仿佛挺好的。”
“不然?”纪融景简直好奇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的,“我与他是夫妻,关系为何不好?”
“那你、你家婆母如何,听说她不好相处……”纪云泽仿佛心在滴血,又问出一个问题。
纪融景明白纪云泽的用意了。
他轻轻一笑,故意说:“哪有,明明都很好啊,夫君体贴、婆母慈爱,和妯娌相处也不错……”
“还得多谢兄长,愿意把这门好亲事给我。”
11. 第十一章
纪云泽面色不善地回到主院,一进屋子,就把桌子上摆放好的碗碟摔个稀巴烂,周围的丫鬟都知道他的脾气,没人敢上前阻拦。
直到满地碎屑、没有下脚的地方,他还嫌不满足,看中百宝阁上的花瓶就要砸。
“好了!”
纪夫人从内间走出,看到满地的瓷器碎片,和气红了眼的纪云泽,恨铁不成钢道:“先前问了你许多遍,你坚决不嫁,我才写信让他过来的。如今顺了你的意,怎么还生气了?”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他凭什么过得好!”纪云泽恨得咬牙,差点把自己重生的事也说出来,“为什么我——”
他说了一半,终于意识到不对,后面的话硬生生压下去,没有说出来。
“你啊。”纪夫人意识到纪云泽有什么事隐瞒着她,已经持续了很久,但她没什么心力去追问。
或许是她的报应,这孩子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启蒙时发现在读书上更是毫无天资,多年下来也未曾考取什么功名……这样的孩子,虽是长子,老爷也不会把家业交给他。
于是,她想给自家孩子谋划一门好亲事,能保他下半辈子无忧的好亲事。
“先前你说的程家,已经送来了名帖,我最后问一次,你确定要嫁给他们吗?”纪夫人声音柔和,“你父亲同僚的孩子近日暂居纪府,要参加明年的春闱,据你父亲所说,他很有可能高中……”
“一个举子而已……”纪云泽咬牙,他只是看纪融景过得舒适,心中不服气而已,若是嫁给程家,今年冬天他们就会找到山参,顺利进献给太子殿下……之后,他就能将纪融景踩在脚下,“我当然要嫁!”
想到未来的场面,纪云泽又道:“母亲,让他们快点。”
纪夫人心中叹气,如今士农工商,少有士人和商贾通婚的,更何况那程家只是刚来燕京,只是想出一笔比较高的聘礼,换来一个官员对他们的庇护……既然抱着这样的想法,又怎么能期待他们对纪云泽有一二分真心呢?
她又劝说几句:“你还没见过那位客人,说不定……”
上一世,纪云泽这时候已经出嫁了,而后听说,那位客人不知和父亲闹了什么矛盾,搬了出去……再之后,就是燕京闹出的疫病。
那场疫病的范围将客人居住的地方包括进去,以至于他错过明年的科考,后来回乡了,再也没听说过消息。
嫁给这样的人,他还不如再死一次。
“母亲,你别说了。”纪云泽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最后憋出一句话,“……若是家里有余力,可以囤积一些药材。”
——
气了纪云泽一通,纪融景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但一想到随后要去见纪大人,那点好心情飞快地消散了。
前院有不少仆人经过,他走的是一条小路,磨蹭半天,才到了纪大人的居所,由小厮引进去。
书房内的摆设不算多精致,装饰不多,唯有墙上几幅画而已,氛围还算不错,崔润和纪大人相谈甚欢,见到纪融景时,崔润主动招呼了一声,而纪大人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刚才见到兄长,和他说了几句话。”纪融景解释说,坐在崔润身边,垂下眼,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不欲说太多话。
“若是想与你兄长相见,什么时候来不行?非得敢在这个时候?”纪大人极重礼数,听见纪融景的理由,非但没有理解,反而沉下脸,“找什么借口。”
方才两人没有一同前来,他心里就有些不满,听到这个荒谬的理由,忍不住驳斥。
纪融景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很冷,纪大人如今不过三十多岁,还未到不惑之年,养出几缕胡须,像极了画上的文人墨客。
光是看外表,还真不知道他是……那种出生。
纪融景用力握拳,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我……”
“一家人本该守望相助,迟了一会不算什么。”崔润主动解围,看向坐在身边的小妻子,他浑然失去了初见的活力,变得焉巴巴的,像一株久未浇过水的花苗,“说起来,应该是我的错,我若是在旁边等他一会就好了。”
若是不知内情,估计真以为他们关系好,是一对佳偶。
纪大人观察片刻,倒是笑了:“贤婿不必找借口,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他脾气不驯,做错事不必看在我的颜面上手软。”
这话说出口,崔润和纪融景都不知道怎么接才好。
纪融景低头猛喝茶,崔润则是说了一些别的话题,总算将刚才那句话岔过去。
坐了没多久,崔润咳嗽两声,起身告辞:“我身体不适,今日就到这里,如何?”
按理说,这不合规矩,三朝回门起码要在妻子的娘家吃完午膳。但纪大人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反而连连点头:“以你的身体为主,今日就此结束吧。”
见到纪融景也跟着准备离开,他心中一动,摆上了慈眉善目的神情:“融景不如留下,陪我用膳。”
纪融景下意识去看崔润,没等到对方的回应,就收回目光:“好,父亲。”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就此离开,不知道下次来纪府是什么时候。
他想到方奇先前的提议,暗自给自己打气——就算现在还没有能力报复纪大人,还回母亲的清誉,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纪融景宛如一只小兽,即使牙齿和爪子还未完全长成,也要向入侵者发出稚嫩的咆哮。
他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
崔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有心向让他和自己一起走,随后想想,毕竟他们是一家人。
虽说纪融景今年才来京,但血脉亲情是断不了的,理当不会有事。
这么想着,他放了心。
午膳很快就摆了上来,纪大人坐在上手,纪融景则是坐在他对面,二人之间一时无话。
“这些年,父亲对你多有忽视,你不会怪父亲吧?”纪大人忽然开口。
纪融景:“……?”
这人疯了?
他放下碗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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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怎么接话,低着头像是赌气,想来想去,挤出一句:“……我怎么会怪父亲呢?”
见纪融景这样,纪大人反而放了心,有赌气就好,有赌气,说明心中还是有他这个父亲的。
甚至他还有种隐秘的窃喜——就算多年对这个儿子不管不顾又如何?只要稍微哄两句,这不就好了?
他性格如此,能用得上的花一二分心思,用不上的则是丢在一边,以为不管是谁,都能因为几句话回心转意、感激涕零。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纪大人随口一说,见纪融景的身体微微颤抖,看不清神色,还以为是感动的,又添了几句,“多年来,我这个当父亲的,一直不知道如何见你……只能找你母亲,为你求了一份好亲事。”
这里说的母亲,是纪夫人。
纪融景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面前的桌子直接掀到纪大人脸上,直接和他撕了。
——但是他不能。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有要做的事,不能功亏一篑。
“……原来是父亲出谋划策。”纪融景忍了半天,才维持了正常的语气,咬牙道,“——儿感激不尽。”
说完,他离开座位,躬身行礼。
纪大人见了更为满意,他从没抚养过这个孩子又如何?稍稍亲近两句就行了,先前还担忧这个孩子没养熟,嫁出去之后会不会和纪家离心。
如今一看,那些担忧倒是没必要。
“国公府家大业大,我儿如何能适应……”拉近了感情,接下来就要打亲情牌为自己牟取利益了,纪大人多几句话都不愿意说,立刻展露了自己的目的,只听他叹气道,“为父官职不高,我儿以后受了委屈,为父如何为你出头?”
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就算是傻子都弄明白他的意思了。
纪融景眼眶红了一圈——气的——双眸晶莹:“父亲放心,我在崔家规行矩步,不给父亲添麻烦。”
纪大人:“……”
他不是这个意思。
若是出嫁前,他说不定还能缓一缓,慢慢地展现自己的目的,但如今只是回门,时间不够,他只好直白说:“为父的意思是……你现在在国公府,孝敬婆母,管理二房,给你的夫君抬几房妾室,开枝散叶,抚养子女,等时机成熟,为我美言一二。”
见纪融景似有不解,纪大人继续说:“等为父的官职再往上些,自然能庇护你了。”
若纪融景和夫家关系不好,他也不会贸然说。可今日一见,虽说盲婚哑嫁,定亲的过程也不那么光彩……但倒像是一门好亲事。
“此等大事……父亲,我身份低微,恐怕……”纪融景努力思考着如何回话。
这无疑是一个好机会!
假若运作得当,他能从纪大人这里再狠狠敲一笔——毕竟上下打点,哪有不要钱的?总不好说用夫家的钱给娘家买官吧?
他经验不足,又怕错失了这次机会,咬了咬下唇,确保自己保持冷静,道:“……儿有个主意。”
12. 第十二章
纪大人:“说吧。”
“……母亲只给我准备了一千压箱银,若是上下打点,那些人说不定看都懒得看。”纪融景面色慌乱,像是很不好意思说这些,拧紧了衣角, “父亲知道崔世子如今是副千户吧?听说他当初拿下这个官职,就耗费了不下万两之数。”
这点当然是鬼扯的,但纪大人官职低微,更内层的消息接触不到,加之武官文官不是一个体系,糊弄他应该没问题。
他继续胡扯,越说越顺溜:“父亲知道我只是男妻,无法给夫君诞下子嗣,就算一时感情好,却无法长久……若有什么想求的事,不早做准备,或许以后……”
纪融景没说完,留下让人联想的空间。
不得不说,只有两个人对话的时候,一方的逻辑很容易被另一方带着走,纪大人琢磨半天,道理是这个道理,男人有多喜新厌旧他再清楚不过,为了子嗣,以后定会抬几房妾室,等真生了孩子,哪还有纪融景的立足之地?
或者再可怕一点,过一两年,那崔润直接病死了,他的升官,岂不是全然打水漂了!
家中好不容易有人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要是错过了,他能懊悔一辈子。
想到这里,纪大人不免急切起来:“我同你母亲说,让她拿些银票给你。”
“父亲不急,若是不行,就当我没提起过,兄长也要出嫁。”纪融景看似阻拦,实际煽风点火,“不过父亲也清楚,有些机会不是时时都有的。”
这么一说,纪大人恨不得立刻去找纪夫人,要来银票。
但他毕竟做官多年,养气功夫一流,还能勉强压下激动,甚至破天荒地给纪融景夹了一筷子菜:“勋贵和文官一向不和啊。”
纪融景对朝堂上的事了解很少,听到这话,稍微顿了一下。
纪大人长叹一声:“若我借用国公府的路子……怕是不能服众。”
“父亲的意思是……?”纪融景眨巴眨巴眼,“若是不愿借助国公府……我这两日,认识了一位友人,是卓家公子,似乎要到他的生辰宴了。”
纪大人本想拿乔,少出些钱,让国公府帮忙给些,但听到这话,差点扯断了胡子:“卓家?哪个卓家?”
“是户部左侍郎卓大人家的公子。我昨日去山上祈福,与他结识。”
祝大人:“当真?!”
他听说过那位卓大人,年岁比自己还小一些,但已经做到了三品官的位置,如今的户部尚书已经垂垂老矣,几次上奏乞骸骨都被打了回来,但不可否认,他老了,迟早有一天会退下来……
到时候,这位左侍郎倒是很有可能接替对方的位置。
现在打好关系绝对有益无害。
“你身上哪有什么余钱?你放心,这份贺礼父亲给你准备。”纪大人为了自己的官位,倒是不吝啬区区一个小礼物。
能搭上卓家,何必在乎这些小利!
总之,这顿午膳吃完后,纪融景终于开心了,他坑了一大笔银票过来,还有一个精致的木盒——这里面就是给卓鸿准备的礼物。
他溜达出门,到崔府的马车上,十分阔气地拍了拍荷包:“走,去酒楼,今天请你们吃一顿好的。”
反正纪融景不可能帮那个出生打点,这钱不花白不花。
崔润已经回府了,他是真觉得不舒服,倒是给纪融景留下了马车和车夫,车夫应该是被叮嘱过,就算纪融景没去妙法阁也没多说什么,而是听从对方的命令,去了城南。
靖朝以北方、东方为贵,所以城北大多是官员、城南多是勋贵和宗亲,而城南和城西是民宅和坊市。
方姨和岳家剩下的老仆,都住在城南。
“这么阔气啊,少爷。”方奇很少喊他少爷,故意打趣他。
“哼哼。”纪融景抬了抬下巴,“好不容易来一次燕京,还没出去玩过呢……白术,你在燕京长大,知不知道哪些地方好玩?”
被喊了名字后,白术才恍惚回神,这种主仆的相处方式……前所未见。
她下意识地摇头:“奴不知道。”
“何必用这样的称呼。”纪融景摇了摇头,不太喜欢她的自称,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是崔家的家仆,不算他的“陪嫁”,“我想去酒楼,也想吃方姨做的饭……刚才没吃饱。”
和纪大人一起吃午膳堪称折磨,他只草草吃了几口,对方也没有吃饭的意思,见他放下筷子,自己也放下,转而吩咐人去拿钱拿东西了,看起来比他还急迫。
他坐在车窗边,这时倒是半开了车窗,光明正大地看外面的场景,原先喜悦的神情逐渐散去,最后涌上来一股茫然。
“去找我娘吧。”
方奇蹭过来,揽着纪融景的肩:“找我娘做糯米糍粑,你好久没吃了吧?”
纪融景像是才反应过来,低低地嗯了一声:“好。”
行了大半时辰,马车在一处民居前停下,几人下了马车,车夫会将马车赶到附近的公共区域,喂一些豆饼。
推开院门,首先看到的是一筐筐堆叠起来晾晒的药草,四处弥漫着一股清苦的气息,地面很干净,房屋整洁,院落也挺大的,就算在燕京,也能算得上是一处不错的民宅。
方奇喊了两声,有两三个人一一出来了,纪融景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眼眸中终于流淌出真切的笑意。
最后出来的是方姨,她手上沾着面粉:“茸茸来了!我就说今天怎么有喜鹊叫呢!”
她赶忙走上前,揽着纪融景走到屋子里:“正巧,今日包饺子呢,给你调了一份白菜猪肉馅的,打算明天给你送上山呢。”
“方姨,我想吃糍粑。”
纪融景埋进方姨怀里,声音闷闷的。
“方姨明天给你做!”她随便擦了擦手,轻轻拍了拍纪融景的后背,心疼说,“茸茸,别太累了,大不了咱们回老家,什么破婚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
纪融景摇头,头发蹭在方姨身上,抬起头后凌乱了不少,他收拾好情绪,问:“紫雪丹买来了吗?”
方姨:“在你方越哥那,去找他玩吧!一会饺子就下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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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融景嗯了一声,去别的房间找方越了。
方越知道他来的目的,指了指炕让他坐下,不知从哪拿出一方药盒,递到纪融景面前。
“好,我……”
他话还没说完,方越就出去了,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好吧……”
纪融景的确不像说出有关宝玉的秘密。
同时,见到岳家没落,还能留存下一些家仆,应该是……当年服用了灵液的缘故。
如果真是,那灵液的效果没有他想象中可怕,原本以为会操控人失去心智。
纪融景不再多想,小心翼翼地打开药盒,里面足有三枚紫雪丹,又取下携带的小玉瓶,拔开塞子,滴了一滴上去。
信中没有写用量,一切都要靠自己判断。
第一滴似乎没什么反应,他闻了闻药味,似乎更浓郁一些,其他没什么了。
纪融景不大放心,又滴了两滴上去。
这次的变化就很明显了,药丸外层变得松散、酥脆,拨开外层,里面是一颗更小的紫雪丹。
成了!
其他两颗用了同样的方法,最后,他拂去最外层的药壳,重新将药丸放回药盒,将金印和药盒都交给方姨。
方姨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意思是全包在她身上。
——
午饭过后,方姨旁若无人地离开这处民居,走向九宴台。
九宴台是燕京最好的酒楼,也是坊市中最高的建筑,一眼就能看到,来往的人都衣着不凡,方姨刚走进去时,见到小二:“给我个包厢。”
“今日的包厢已经预定完了,客人是有约还是……?”小二问。
方姨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那就带我去见你们掌柜,我有东西要给他。”
掌柜意外的和善,自从太子殿下发了话后,他一直等待拿着金印的人,如今见到方姨,确定将金印取到手中,总算松了一口气——太子金印,怎可轻易流落在外?
但太子殿下性格如此,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置喙的。
“敢问夫人,是希望我们做什么?”掌柜主动开口。
“请帮我们联系慈济药局,我手上有一批岳氏的药。”这等要命的东西给出去,看样子,似乎不是什么赃物,方姨终于镇定下来,拿出过往谈生意的架势。
掌柜问:“是以前的留存,还是……”
“是新药。”方姨笑了笑,“好叫阁下知道,我们家公子尽得岳大夫真传。”
掌柜脸色不变,收下了方姨递过来的药盒,见里面不止一枚,倒是放了心——好歹能做个药效对比。
见方姨离开后,他低声吩咐心腹:“尾巴清理干净了吗?”
“掌柜放心,苍蝇都死了。”
这些日子,九宴台被不少人盯着,烦人得很,如今尘埃落定,那些杂碎就不必留着了。
“行,备车,我去见太子殿下。”掌柜的拿着药瓶,不住地摸索。
岳氏……真的后继有人?
13. 第十三章
太子殿下贺瑄已经及冠,可以入朝听政、培养自己的班底,为了出入方便,早早在宫外开了府,偶尔会应陛下召唤回宫内小住。
如今殿下遇刺,为了不让陛下担心,他暂时在宫外修养,掌柜让人通报之后,只盏茶功夫,就见到了端坐在书案前的贺瑄。
太子殿下已然成年,眉目清朗,举手投足有君子之风。
掌柜恭敬地呈上药瓶,将今天发生的事说得明明白白,就连方姨的来历都调查出来了:“……她是岳氏仆人,但近年来,只负责收购药材、炮制然后售卖,并无制药之能。依老夫之见,这批药的来历值得商榷。”
倘若是以前留下的遗产,这么多年也该失去效用了;若真如对方所言,这些药是岳夫人的传承所制……那人的医术难道能达到岳圣手的高度?
根据他们的判断,那个所谓的传承应该在岳圣手的孩子身上,可他才多大,就算从幼时就开始学医,也不过短短十几年,可曾真正把过脉?
总之,掌柜对方姨的话充满怀疑,若是这批药能用,可以做个顺水人情送去慈济药局,权当是感念当年岳圣手的恩德,而其他奖励,则是让殿下做主。
“不必检查了,送去邬指挥使府上,孤会让姨母开场小宴。”
不出所料,贺瑄一口应下,连药盒都未曾打开检查。
掌柜欲言又止,想劝说什么,可殿下的性格就是如此,在先皇后和太傅的影响下,养成如今正直端方的模样。前两日的刺杀,也是根据他的性格量身定做……殿下自然,不负众望地踏入陷阱。
不是说这样的性格不好,朝中士大夫更希望迎来一个贤明的君主,而他们在殿下手下做事的,也不必担心鸟尽弓藏。可有时,缺点也不少。
“殿下,何不再检查一番?假若有什么问题,以此攻讦……”
掌柜劝说了两句。今时不同比日,以往不用担心太子殿下的位置,唯一同母弟弟如今十岁,素有足疾,并不构成威胁。
可世事易变,曾经对先皇后满口怀念的陛下已经有了新宠,还有一个幼子,和已经成年的太子殿下比较,自然是居住在宫里、刚刚满月的幼子更讨人喜欢。
如今的刺杀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压了下去,陛下没有任何反应。
“孤见过他。”贺瑄道,手中把玩着一只粗陋的药瓶,正是遇刺当夜,从纪融景那里拿过来的。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飘远,像是回到了那天晚上,瑟瑟发抖、犹如小兽的少年,细嫩的颈脖就在他的手边,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你清楚,孤回来后外伤差不多快要痊愈……但在见到他的时候,孤失血过多,只有拿刀的力气。”
见此,掌柜不再多言。
“再有一件事,我记得前些日子柳相公醉后,说自己家人新收了一个铺子,说要给他女儿当嫁妆?”贺瑄轻描淡写道。
掌柜细细一想:“确有此事,当时正在九宴台。”
那铺子地段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的招牌——岳氏。
于医药一道,岳氏如雷贯耳,若不是岳家先祖在前朝御医院当值过,本朝御医院哪还有其他人的位置?
“别人的东西,何时变成他家的了?让他长长记性。”贺瑄道。
等人走后,贺瑄抽出一份压在底下的文书,其上记载比刚才掌柜的汇报还要完全,将纪融景入京后的一举一动全都记录在册。
他的眉眼下垂,敛起唇边的笑意,看起来有些阴沉,指尖划过那些字。
说起来,他和这位岳氏传人,还有一些缘分呢。
——
妙法阁的日子极为平静,连日念经抄经下来,纪融景只觉得心境平和。
大约过了三四日,早课结束,卓鸿走到纪融景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融景。”他喊了一声。
“什么事?”纪融景应了一声,抄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放下笔,将纸张晾在桌子上风干。
“我母亲来了,她说想见见你。”
刺啦——
纪融景一个手抖,抄好的经文被撕开一处不大不小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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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他茫然地转过头,看向卓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啊?”
卓鸿倒是有些心疼那经文,道:“好可惜,我替你重写一份吧。”
“没事没事,这不是重点。”纪融景放下纸张,追问道,“你说谁想见我?”
卓鸿道:“我母亲。”
纪融景:“……怎么忽然想见我的?”
卓鸿回答:“我给他们写信了,里面……”
“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再说。”
纪融景打断他后面的话,毕竟他们还在经堂,附近有不少人,不是讨论信件内容的好地方。
他拽着卓鸿的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而自从上次的争执后,卓流歌沉默了许久,平常见到纪融景和卓鸿就和看空气一样,他身后的几个跟班,自然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整个妙法阁隐隐分成了三派,一方是卓流歌、一方是纪融景,最后的则是两边都不沾的其他人。
回去的路上,见生人少了一些,卓鸿反手握住纪融景的手腕,仔细跟他解释:“前些日子,我给家里写了信,提到了你,今日家里回了信给我。”
“我一共收到三封信……第一封是祖母给我的,她说我不懂事,不知道谦让幼弟,和他争执,还……还胳膊肘往外拐。”
纪融景:“她怎么这么说!明明是你被欺负了。”
卓鸿低头,能看见纪融景替他打抱不平的侧脸,心中那点不舒服在此刻烟消云散:“卓流歌在祖母膝下长大,偏心正常。”
“说是这么说……”纪融景还是有些不满,问,“其他两封信呢?是你爹娘送来的吗?他们也说了类似的话?”
“这倒没有,父亲让我用功,不要忘了念书,送了些书过来。”卓鸿看向纪融景,见他不忿的表情稍微好转了一些,心情也跟着变好了,继续说,“最后一封,是母亲给我的信,她说想来见见你。”
纪融景惊恐问:“什么时候?”
卓鸿想了想:“大约是……今日?”
14. 第十四章
话音刚落,就见纪融景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禅房走,看背影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思。
说实在的,纪融景初来燕京,但遇到的几个长辈给他的印象都不是很好——比如崔夫人,比如纪家的那两人。
他们行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方式,行走、坐卧处处有规矩,刚来的那段时间,纪融景学规矩时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于是,更不愿意去见一位陌生长辈,特别是对方与他母亲有过渊源,对他印象还很不错的样子……越是如此,纪融景就越胆怯,不住地思考对方见到他后会怎么想?岳女医的孩子竟然是这样?
匆匆走到禅房门口,他猛然停下了脚步。
原先空荡荡的后院忽然多了好几个人,衣着不凡。
……原来已经在门口等他了,纪融景恍惚地想。
“没关系,母亲一定会喜欢你。”卓鸿搭上纪融景的肩,给了他一点力量,“不要害怕。”
纪融景狂乱的心跳终于平缓了一些,慢吞吞地走上前,行礼道:“晚辈见过卓夫人。”
还没等他弯下腰,一双手就抬起了他,纪融景看去,只见一个面容和善的夫人道:“好孩子,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她用目光轻轻描绘纪融景的眉眼,不由得感慨:“像,实在太像了。你和岳女医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这一句话,纪融景心中的惊慌完全消散了,他压抑不住脸上的笑意,眉飞色舞:“夫人好眼光,我家人都这么说!”
只这一句话,他也喜欢上这位夫人了!
——
盛京纪府。
纪夫人拿着一份名帖,一脸喜气地去了纪云泽的院子,道:“你看母亲给你拿了什么来?”
“什么?”纪云泽随口一问,在挑选配饰。
上辈子他在国公府,吃穿用度都比纪家好一个台阶,这些东西就有些看不上眼。
“是邬府的名帖,他家夫人要开小宴呢。”纪夫人走过来,将名帖递给他,“我走了许多门路,才给你找来这份邀请。”
名义上是小宴,实际上可操作的空间有很多,大多人会带上自家适龄的孩子,互相接触……她还是不死心,不愿意让纪云泽嫁去商贾之家。
“邬府?可是邬指挥使?”纪云泽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
得到确切答复后,他的眸中闪过一抹狂热的光。
邬府的夫人是先皇后的妹妹,与太子关系密切,邬指挥使更是旗帜鲜明的太子党。此次小宴,太子殿下怎会不去?
假若他这辈子能早一点遇到太子……岂不是不用嫁去商贾之家叫人嘲笑?
前世他听闻纪融景嫁入天家,还在心里斥骂过——已经嫁过一次的男妻,怎么好意思当太子妃的?
当时的太子殿下已经二十一岁了,没有娶过亲,也没有和人订下亲事,偌大的东宫连一个侍妾都没有,居然让一个嫁过人的男妻登堂入室……光是想想,就让人咬牙切齿。
纪云泽接下帖子,依偎在纪夫人身边:“多谢阿娘,我一定好好相看。”
——
与此同时,卓夫人也拿出了两份名帖。
她将其中一份交给纪融景,也说出了此行的目的:“邬指挥使府上要开小宴,规模格外大,请了许多人去,他家夫人给我这份名帖,请我转交。”
听她这么说,纪融景低头去看,其中名字的确填写了他的,名帖字迹苍劲,独出一辙,在末尾,除了邬府的印章,还有一个小小的“贺”字。
这印章他认识,正是先前那位陌生人给他的信物!
既如此,手中名帖是谁书写的,一目了然了。
“邬府是……”纪融景不清楚燕京弯弯绕绕的关系,试探着问。
“邬府的江夫人,正是先皇后的妹妹。”卓夫人低声道。
纪融景:!
那、那天晚上,给他印章的人……居然是当朝太子?
他即使身处乡野,也听过太子殿下的贤名,说他礼贤下士、爱民如子,脾气又和善……和那日晚上的景象似有相似,毕竟那人只是取药,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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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伤他性命的意思。
纪融景下意识抚上颈侧,那里似乎还有刀尖抵上、划破皮肉的刺痛。
或许是殿下害怕他是刺客同伙,才选择的方式。
他很快给贺瑄找好了借口,回过神来,又见到卓夫人将另一份名帖递给卓鸿,看向他道:“我子第一次去这类场合……请融景多多关照。”
纪融景立刻将那点不对劲抛之脑后,包揽下了这件差事:“夫人放心,我一定看好他!”
浑然不觉自己也是第一次参与。
——
名帖上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纪融景换了一身浅色圆领袍,外面是一层罩纱,袍子上的图案绰约,头发则是完全束起,带上玉冠。
崔府虽不待见他,吃穿用度倒是没有苛刻,就算他在山上,也送来了新衣。
此外,他还佩戴了代表身份的耳饰——时下男妻渐多,为了和普通男子区分,多会在耳上垂挂耳饰。
他和卓鸿分别乘坐马车前往,今日邬府的大门敞开,但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从正门走,大多数宾客走的是偏门。等拥有名帖的人都一一进去了,才轮到拿着最普通名帖的宾客,比如纪云泽。
明明先来,却得在一边等着,见一个个贵人先进去,自然,纪云泽也看到了被下人恭恭敬敬迎进去的纪融景。
他怎么会在这?!
蜷缩在纪府的马车内,纪云泽脑海里不断地重复一个念头——
他怎么会在这他怎么会在这他怎么会在这他怎么会在这?!
他会不会提前见到太子殿下?会不会和前世一样,引起太子殿下的注意,进而……
绝不!绝不!!
一想到那个可能性,纪云泽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痛苦难当,假若他重来一次却重复了上一世的覆辙,那他还不如去死!
佛祖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一定是要他抢走纪融景的命运,让他永远困在国公府的沼泽里永远不得脱身。
一定要赶走他,不能让他和太子殿下见面!
15. 第十五章
往前走了几步,纪融景忽觉浑身恶寒,像是被什么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融景,是有哪里难受?”卓鸿注意到他的动作,停下脚步,关切地询问。
就连邬家的下人都说:“公子若是不舒服,有专门给宾客准备的静室和大夫。”
那阵恶寒转瞬即逝,纪融景没放在心上,摇了摇头:“没事,应该是吹了风。”
邬府此次举办小宴是得到太子殿下的授意,为了办好这次小宴,江夫人还喊来了与殿下一母同胞的南书公主。
陛下早年间后宫空虚,只有寥寥几个妃子,孩子大多是先皇后所出,共两子一女,还有其他妃子所出的两个皇女。如今贵妃受宠,月前诞下一个皇子,所以现在,宫内是三位皇子和三位皇女。
当然,喊来公主殿下自然不是让她干活,而是造势。此时,贺南书坐在主位,唇色极深,微微发紫,苍白的面容涂了脂粉遮掩,浑身缭绕着一股书卷气:“姨母,辛苦你了。”
“殿下言重了。”江夫人见贺南书常年多病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她姐姐诞下的三个孩子都多灾多难,太子殿下还在襁褓之时,得了天花;二公主一出生就有心疾;三皇子则是不良于行。
以往,这些孩子身体不好,会引来陛下的怜惜与疼爱;而如今,在贵妃的教唆下,陛下只会责怪先皇后,嫌弃她生得不好。
先前见公主,脸色还没有这么差,如今一看……居然有早夭之相。
“哥哥喊我来,是希望我见一见那位纪公子。”贺南书细声细气地说,她年岁不大,说话行事却如成人一般稳重,“……假若他得了岳女医的真传,说不定能为我续命。”
毕竟,一开始御医院的御医们都说她活不过十岁,唯独岳女医留下的方子,为她续了命,直至如今。可惜她出生之后,岳女医已经不在盛京了,若是让对方亲自把脉开方,说不定效果更好一些。
“臣妇一定给公主安排妥当。”
仆人们依次指引各家公子去了相应的位置,四品以上官家公子是在花园的花榭,如今已是深秋,邬府的花园却姹紫嫣红,还安排了覆射、投壶之类的游戏。
出乎意料的,卓流歌也来了。
他远远地瞥了一眼,没有停留,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跟着祖父来的,所以要去长辈那边坐。”见纪融景有些担心,卓鸿解答道,“不用担心他会来我们这。”
纪融景松了口气:“好!”
说话间,有几人来和他们交换性命,性情极好,即使见到了纪融景的耳饰,也没有另眼相待。
纪融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很快就和同龄人一起玩闹了。
秋日的微风轻轻吹来,带来浅淡的花果香气,花园内的空间很大,给投壶之类的游戏留下了充足的空间,但来人太多,难免有磕碰——
“诶呀。”纪融景没注意脚下,被一个花盆绊倒了。
“融景!”
一时间,有好几个人都来拉他,卓鸿更是直接上手,把人扶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怎么样?哪里疼?”
“我没事。”纪融景晃了晃脑袋,刚刚倒下的时候他护住头,倒是没事,只是衣服弄破了。
外面那层罩衫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衣服也有些脏。
宴会上穿脏衣服是对主人的不尊重,若主人家不在还好,但花榭里的客人身份摆在这,邬府公子一定会来招待。
“衣服脏了倒是没事,我家和邬府有旧,请他家拿一身新衣服给你。”人群中有人提议道。
纪融景看去,是刚才新认识的朋友,道了声谢。
很快,邬府的二公子邬明夷见到此处的骚乱,了解情况后,歉然道:“是邬府的问题,下人花盆摆放位置不好,请纪公子去换衣。”
纪融景点了头,跟着对方离开了,对身后的卓鸿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用口型示意:“你好好玩。”
为他带路的邬明夷浑然不觉,道:“前些日子,我弟弟制了新衣,他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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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量差不多,理应是合适的。”
他亲自在前面带路,一个仆人也没带,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在一个装饰华丽的院子前停下。
很好看的院子,但缺少“人气”,可见不是主人的常居之处。
“这是给客人准备的静室吗?”纪融景好奇问。
邬明夷笑了笑:“不是,今日有其他人想见你。”
纪融景:“什么人?”
邬明夷道:“公子放心,是贵人。”
纪融景更好奇了。
若是别人遇到类似情况,估计心里慌得不行,也就他见识少,半点没往有人要害他的方向上想,甚至还有点好奇。
房间内人不多,有江夫人、一个嬷嬷带着几个大丫鬟,主位坐着一位华服女子,看起来年岁略小,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
邬明夷先行礼道:“见过南书公主。”
居然是公主殿下?!
纪融景后知后觉地学着邬明夷的样子行礼,万般疑惑涌上心头——
这是怎么回事,公主殿下要见他?为什么?
像是察觉到他的疑惑,贺南书主动解释:“我有先天之症,宫内御医都束手无策,如今听闻岳夫人的家传名药出世,想找你来看诊。”
说完,她支使了一个眼神,身边的嬷嬷缓步走到纪融景身边,给了一个荷包:“冒昧请纪公子来,是我的不是,还请多包涵。”
荷包很轻,里面应该是银票,面额应该不会小。
纪融景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更别说收起荷包,而是露出有些纠结的神情:“实不相瞒,我虽学过医术,但很少给别人看。”
“以往在乡下看诊,多是母亲跟随在我身边,有她看着……”
纪融景有些不安。
若是别人或者急症,他看了也就看了,但这可是公主……要是他看坏了可怎么办!
虽然目前为止,他看病还没有出错过,也没有给患者看出什么别的毛病……
纪融景纠结极了。
16. 第十六章
这点公主也考虑过了,早有准备:“无妨,我这里有御医的脉案。”
说完,就有丫鬟递了厚厚的脉案过去。
里面的记录很详细,从出生到近年的记录都有,用药原因也都不一样,但众口一词地认为是心疾。
先天心疾有轻有重,严重的一出生就死了;若是轻的,一辈子都和正常人无异。脉案上写公主的心疾算是严重的,活不过五岁。但五岁的脉案有所改口,十岁的脉案更是推翻了先前的诊断,认为是轻微的心疾。
纪融景走过来:“冒犯了,可否让我仔细观察殿下?”
嬷嬷和丫鬟们看向贺南书,对方微微点头,于是都让开了位置。
纪融景观察片刻,甚至上手看了对方的眼珠,她的皮肤很白,是一种生命力衰败的灰白,唇色很深,不像是轻微的心疾。
最后,他用了旁边的脉枕等物,给贺南书把脉,问:“殿下是不是会偶发头痛、头晕?是否会喘不上气、四肢无力?”
贺南书点头。
纪融景继续说:“多在快走、小跑……或者咳嗽之后?”
这些东西在脉案上可没有记录!
仅仅把脉,他就看出来了?
贺南书继续点头:“……能治吗?”
不能治也没关系,她已经习惯听大夫说的那几个字了……如今,只是孤注一掷而已。其实死掉也没什么不好,她可以去见母后了,就是没能见兄长继承大位,没见幼弟长大……
她答应过幼弟,陪他去放风筝的……
纪融景:“能治。”
贺南书:“不能治也没关系……什么?”
她猛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木愣愣地张开嘴。
身边的嬷嬷立刻反应过来,拽住纪融景的手腕,声音急切:“公子,你说什么?殿下的病能治?”
就连江夫人和邬公子,都目光灼灼地看着纪融景,虽清楚纪融景如今才十六岁,如何比那些经年的老御医更有经验?但心里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声音轻声说:
万一呢。
他是岳女医的孩子,万一真能……
“我写一剂方子,先吃七天,七天后再来找我调整拿药。”纪融景话音刚落,就有人送来了纸和笔,写完方子后,又说,“若殿下恢复得好,两月后我来针灸。”
嬷嬷连忙诶了几声:“是不是针灸之后,殿下的病就好了?”
“先天之症,哪有那么容易好的。”纪融景摇了摇头,有些可惜,“只是能减少殿下发病,不至于影响寿命罢了。”
饶是如此,公主殿下的寿命也会比常人短一截。
贺南书的心刚因为前一句话掉下去,又因为后一句话,飞快地重见光明——她从来不敢想以后,都是有一天活一天。
可是现在,居然——
“纪公子。”得知自己还有活路,贺南书对纪融景的态度越发温和,示意嬷嬷拿了一个荷包,递过去,“恩情难谢,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不用了。”纪融景摇了摇头,不打算收礼,“我还没谢谢你们帮我卖药呢,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一码归一码,那是兄长帮你。”贺南书坚持。
没办法,纪融景只能收下荷包。
他跟着邬明夷离开此处,捏着荷包,表情有些纠结。
“融景不必如此,收着就是。”邬明夷见他不说话,大致猜出了他现在所想,不免宽慰,“若不是你,公主殿下或许……如今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不说我们,就连陛下都会奖赏你的。”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召我,反而用这种迂回的方法?”纪融景问。
邬明夷苦笑,委婉说道:“陛下如今……更喜服丹。”
他没有明说,纪融景倒是明白了一二。他在说书人处听过一些前朝故事,其中就有皇帝崇尚道士服用金丹的内容。
这就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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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陛下觉得大夫都是一群不靠谱的人。
不过看刚才的脉案,也不奇怪陛下会这么想。
他匆匆换了衣服,本想赶去花榭,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一个小厮跑来,在邬明夷耳边低语几句。
邬明夷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叹气:“融景若是不着急,能否随我去前院……”
纪融景只担心独自在花榭的卓鸿,毕竟一开始答应了卓夫人,要照顾卓鸿的。
但见邬明夷的样子,似乎又有急事。
“是什么事?”他问。
邬明夷苦笑道:“有贵人想见你。”
贵人?
公主已经是贵人了,还有哪门子的贵人?
纪融景不明所以,但他清楚一点,邬明夷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告知。公主殿下想见他都无法阻拦,更何况更“贵”的贵人?
“行,去吧。”他也叹了一口气。
前院不算远,穿过花园就到了,邬明夷步伐不停,一路往前,直到最大的院子。
四处的喧闹丝竹声渐渐远去,附近的气氛逐渐肃穆,纪融景的脚步也越来越轻,最后不由自主地停下,悄声问:“你是不是走错了?”
面前都有亲兵把守了!这难道是什么能让外人随便进的地方吗?!
纪融景怀疑地看向邬明夷,目光中满是控诉——
难道你特地设下了鸿门宴?!
邬明夷百口莫辩,就差赌咒发誓了,这时,密密麻麻的亲兵散开,一位内官走出来,见到对峙的二人,稍一思考,和颜悦色道:“这位是纪小公子吧?”
纪融景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才茫然点头。
内官穿着明显的宫内服侍,此时微微抬手:“我们家主子等候您多时了,请吧。”
纪融景对宫内格局堪称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完全不知道谁要找他……不会是太子吧哈哈哈怎么可能呢太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17. 第十七章
……居然,真来了。
跟着内官进了院子,纪融景见到主位人穿着朱红袍子后,脑瓜子翁的一声,只循环着一个念头——
怎么真的来了!
分明他刚刚见到南书公主时,心中都不觉得有什么,听到对方的需求后更是将她当做了病人。可真见到太子殿下,反而惴惴不安起来……
像是小兽见到天敌,浑身都炸开了。
他摇了摇头,将这个怪异的念头甩出脑海,真是奇怪,分明上次和太子殿下接触的时候,对方还是挺好的,也很符合外面对他的印象……怎么自己偏偏有这种奇怪的联想?
正发呆时,身后一股大力袭来,纪融景踉跄一步,从人群后面不起眼的位置瞬间到了前排,差点扑到面前的桌子上,瞬间成了房间内众人关注的焦点。
纪融景:“……”
“殿下,这位就是纪小公子。”刚才推他的内官拽着纪融景的衣袖,道,“说来到是巧,纪小公子的母亲正是岳女医呢。”
房间内人不少,多是看着年岁比较大的官员,文官武官都有,看起来是坚定的太子党,听闻内官的话,非常给面子地夸赞:
“原是岳女医!”
“纪小公子年纪轻轻,一表人才……”
……
他们不约而同地遗忘了岳女医不好的传闻,众口一声地夸赞纪融景,太子殿下的用意很明显,他要抬举这位少年,那么作为臣子,自然会无条件跟随他的命令。
太子殿下轻轻敲了敲桌面,书房内的人得到了他的示意,瞬间鸦雀无声。
纪融景悄悄去看这些大人,心里觉得怪怪的。
他们的确很听话,也严格执行了殿下的命令……但就是很奇怪,仿佛是一群完全被操控的傀儡……
纪融景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只好继续低头:“诸位谬赞了。”
“孤幼年患病,幸亏岳圣手救治,只是可惜,母后身体不适,等孤长成,又听闻噩耗。”贺瑄叹了气,像是极为可惜,看向纪融景,“还好,她尚有后人在世。”
说到这句,纪融景才微微抬头,悄悄去看坐在位置上的贺瑄。
对方身量很高,即使坐在椅子上,也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头戴玉冠、剑眉入鬓、目若朗星,着实是很英俊的一位人物,若是沉下脸,估计能唬住不少人。
偏偏贺瑄性情平和,温和的神情弱化了眉眼带来的压迫感,本应是极为亲和的气质,但纪融景不知为何,有些害怕他。
纪融景悄咪咪打量他的时候,贺瑄也在观察纪融景。他先前和对方有短短一段接触,只是同样,没见过对方的正脸,只瞧见了他的后背。
如今一见,倒是……倒是格外动人。
他心中略略一动,和缓道:“因此,孤有意赏赐。”
纪融景心中了然。
太子遇刺一事太过惊世骇俗,说不定其中还有许多普通人不能得知的内情,不好暴露他来,所以借用这个理由给他奖赏和补偿。
纪融景胡乱想着,没有说出推辞之语,乖顺地接受。
此外,就是议论宴会上来的人和一些正事,好不容易挨过这次会面,众人都鱼贯离开,纪融景跟在后面,打算也回到宴会上。
但贺瑄又一次敲了桌面,内官则笑眯眯地拦住纪融景,道:“小公子,可否暂留?”
“啊?好、好……”
话是这么说,难不成纪融景能推拒?磕巴了两声,下意识地看向邬明夷,对方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纪融景只好留了下来。
片刻后,房间安静了下来,就连内官都识趣地退出,门嘎吱一声,重重掩上。
周围慢慢地陷入死寂,宛如钝刀子刮肉,属于小动物的直觉不断地提醒他远离这里,但纪融景理智却告诉他,他不能走。
现在走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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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会有更可怕的事情。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吓得僵直的小动物。
可怜又可爱。
贺瑄想。
“小公子。”他没有选择敲桌面,而是直接喊了纪融景的名字,等对方僵硬地转身,看了他一眼,随后飞快地低下头,不安地纠缠着手指。
贺瑄以为他刚来燕京,不习惯这样的场合,难免慌张,于是柔和了语气,道:“先前你救我,还没有谢过你。”
他特地选了更为亲近的自称。
“殿下已经帮了我很多。”听他这么说,纪融景稍稍鼓起了勇气,认真地回答,眸子中透出一股执拗与诚恳。
他抬头看向贺瑄,见对方手中摸索着先前那枚金印,刚才的敲击声也是用金印发出的,不免一阵尴尬——先前那段时间,他时常隔着荷包摸索金印,都快成了习惯,将金印交给方姨后,他还有些不习惯。
现在见那枚金印被贺瑄摸索……纪融景忽然觉得怪怪的,很别扭。
“啪嗒。”
一阵轻响打断了纪融景的胡思乱想。
他看向桌面,一条手串轻轻推到自己面前,随后停住。
贺瑄:“一个珠子代表一个承诺。”
纪融景瞪大眼睛。
那条手串上的珠子不大不小,少说也有十几个,也就是十几个承诺!
天呢……
如此大的馅饼从天而降,纪融景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反而是惊恐,甚至想远离:“殿下……您做的已经足够了……”
于纪融景来看,那枚金印起了很大的作用,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推出岳家药。
可于贺瑄而言,一点举手之劳,算不上什么,且纪融景过于天真,人心难测,或许要跌几个跟头。
他喜欢这个少年,岳女医同母后亦有渊源,所以他愿意庇护纪融景。
贺瑄轻轻道:“不够。”
18. 第十八章
贺瑄:“不够。”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压制了纪融景的所有疑虑与不安:“你帮了孤,也帮了南书,这些是你应得的。”
“纪公子且宽心,若孤连这点事都做不到,何谈其他?”
听闻此言,纪融景终于收下了犹如烫手山芋的手串。他不收不行,贺瑄的意思很明显了,与其说是奖赏他,不如说是给外面那些人看的——一个小小的大夫都能以礼相待,更何况其他忠心的臣子?
“多谢殿下。”他行礼道。
圆润的珠串被纪融景捏在掌心,在听到太子的允许后,总算可以离开书房了。
打开门后,外面秋日的阳光洒在地面,他居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先前,纪融景一直以为,太子殿下和传闻中一样,可是今日的短短接触,却有些推翻他的想法……殿下,真的那么和善吗?
“融景!”
邬明夷走过来,上下看看,却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有些恍惚,不由得失笑:“殿下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是不是太害怕他了?”
“……我第一次见贵人。”纪融景找了个借口敷衍。
邬明夷不疑有他,甚至还教起相处的诀窍来:“你同殿下说话时,有什么说什么便是,只要不说什么冒上之语,殿下都不会在意的。”
纪融景顿住脚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在邬明夷反应过来之前,又继续往前走。
不是吧、不是吧?不会只有他觉得殿下很奇怪吧!
难道真是他感觉错了?
从血缘上来说,邬明夷是殿下的表弟,和他更为亲近……所以,他说的应该是对的。
还真是自己感觉错了?
纪融景纠结得要死,下意识地去捏放在荷包内的手串,截然不同的手感却带来相似的感受,直到花榭门口,听到里面乱糟糟的喧闹,才恍惚回神。
他收拾好心情,心中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手串——殿下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纪融景不想再接触了。
随后,才快步走进花榭,宾客们没有到各自的位置上,反而聚集在一起,像是议论着什么。
纪融景在最外围,挤不进去,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又环视一圈,没见到卓鸿的身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不会是卓鸿出了事吧!
他来到这里,可是肩负了帮忙照顾卓鸿的职责的!
“兄台,可否告知刚才出了什么事?”纪融景找到一个稍微眼熟的公子哥,打听着。
“卓家的内讧。”那公子哥下意识道,摇了摇头,“家宅不宁。”
纪融景:“可否具体说说?”
那位公子转头,看向身边出声的人,恍然道:“原来是融景!居然去了这么长时间。”
“邬公子没有合适我的衣服,花了不少时间。”纪融景找了个借口,心里还是挂念卓鸿,急急忙忙追问,“卓鸿出了什么事?”
公子哥答道:“是卓家二公子和卓家大公子打赌,使了些手段赢了,那家大公子有些不服。”
纪融景听完,就要挤进去看个究竟。
“融景,这是他们的家事,和你我无关。”公子哥急急忙忙拽住纪融景的衣袖。
时下家族观念浓厚,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家人之间有些龃龉,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免得被政敌攻讦。
但卓家的二公子倒是让人震撼,直接在外人面前对亲兄长下手了,听说还是一名举人?真是堕了读书人的脸面!
“我知道,可卓鸿是我的友人。”纪融景坚定说,挤入人群,很快不见了身影。
人群中央正是卓鸿和卓流歌,仔细一看,纪云泽居然也在其中,鬼鬼祟祟地跟在卓流歌身后。
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混到一起的?
见有人来了,卓鸿警惕地看过来,发现是熟悉的人后,像是找到了靠山,不自觉贴过去:“融景。”
“没事,我来了。”纪融景站在卓鸿身前,怒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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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流歌,“宴会马上要开始了,你的位子不在这里吧?不怕迟到吗?”
“融景……你也来了?”
见到纪融景,纪云泽贸然开口,声音是刻意伪装出的开心,因为太假了,被卓流歌瞪了一眼。
纪云泽不敢说话了。他的位置不在这里,能来找纪融景也是借了卓流歌的光。但没办法,他想找纪融景的麻烦,可手中名帖的等级很低,能行走的范围很少。
至于勾搭上卓流歌,则是意外之喜。他记得卓流歌,前世三皇子叛乱,卓家全部投靠,而他自己则是拿出了父亲与三皇子勾结的迷信,告知太子殿下,成功组织了这场叛乱。
卓家满门抄斩,而他自己则是更上一层,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内阁。
而卓鸿……
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想必是不重要的人。
“是兄长啊。”纪融景像是才见到纪云泽,惊讶一般,“兄长是在哪个位置,刚才没瞧见,随意走动不大好吧。”
几句话一说,有些看热闹的人就散开了,正如纪融景所说,等宴席正式开始后,他们还这样乱糟糟的,的确不像话。
“你偏向外人!不敬长姐。”纪云泽抓住了把柄,迫不及待地以此攻击纪融景,“真该让母亲教教你规矩。”
“兄长这话又从何说起?”
纪融景的脾气算好的,但见到纪云泽,忍不住步步紧逼:“我才从花榭外回来,就见你和卓家的两位闹上了……若是因为什么大事,我同兄长一起去找邬公子,定然给你一个公道。”
卓鸿拽住了纪融景的衣袖,却被他轻轻晃了晃。
现在不是掰扯谁对谁错的时候,赶紧压下这场矛盾才是正经。所以纪融景简单粗暴地找了个软柿子捏,直接把纪云泽扯开,还拉出邬府的名头来吓人。
根据他对纪云泽的了解,对方应该会很快放弃……
没想到,纪云泽不依不饶,甚至更近了一步:“好啊,请你同我一起去找邬公子吧。”
19.第十九章
“我被卓家大公子欺负,本来由二公子为我找回公道,没想到我自己的亲弟偏袒外人。”纪云泽看见了卓流歌的示意,瞬间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既然你说去找邬公子,那就去好了!”
他的位置太偏僻,就算殿下真的来了也见不到,纪云泽想清楚了后,就改变了目标——把纪融景赶走!
对方见不到太子殿下也行!
“胡言乱语!”卓鸿终于忍不住反驳了,“分明是你——”
他不服气,可没必要波及纪融景。
“走就走。”纪融景喝止了卓鸿后面的话,递给对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后,一把拽过纪云泽,闷着头往花榭外走。
纪融景对燕京的种种或许并不熟悉或者习惯,但毫无疑问,他的直觉很准,准确到令人心惊的程度:纪云泽的注意力全被他吸引了,失去了这颗火星,卓流歌找不到借口再留下去——毕竟他站出来,是拿着给纪云泽讨回公道的借口。
他不能在外人面前公然展现出不和。
“兄长倒是交了一个好友人。”卓流歌阴阳怪气地说,“宁愿自己被主家责怪,也要给兄长出头。”
现在出去肯定赶不上宴会了,对主家来说很不礼貌。
“你还好意思开口说这个。”卓鸿的语气低沉,狠狠闭了闭眼,压住眸中的万千情绪,“回去之后,想想如何对母亲解释吧。”
卓流歌:“解释什么?我可没找纪融景的麻烦,是他主动撞上来的。”
“解释你的归属问题。”卓鸿冷冷一笑,“毕竟你不是卓家的孩子,对吗?”
听到这句话,卓流歌顿时失去了云淡风轻的神情,立时变得惊恐:“你什么意思!”
“有些人应该回到该回的位置上,不是吗?”卓鸿眼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卓流歌,无端透露出一股压迫,语气森然,“卓家不欠你什么。”
——
纪融景可没半点去找邬明夷的想法,刚才只是他找的借口而已。
他毫不留情地拽着纪云泽走在外边的小路上,见到伺候的仆从,顺口叫住他:“你是邬家的?麻烦你一件事,我兄长身体不舒服,把他带出去,送去礼部郎中纪大人家的马车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身体不舒服了?”纪云泽不可思议地看着纪融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立刻开始挣扎:“我没有!”
他想到或许纪融景会生气,但是没想到对方会直接釜底抽薪,眼看着都不要他留下来了!
这怎么行?不留下来,他怎么去结识大人物?!
“你还是安分一点吧,病气过了人可怎么办。”纪融景捏住他的手腕,痛得人说不出话来,“这里又不是家中,来往人多。”
被他这么一说,仆从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奴这就去找人!”
“你先下去吧。”
身后有声音传来,奴仆见到来人,松了口气:“见过公子。”
邬明夷点了点头,看向纪融景,发觉对方明显是在欺负人,平静地移开视线,忽略了纪云泽求救的目光。
身处高位,他怎么可能是“善人”?殿下看中纪融景,他也不反感这位小杏林,自然,要处处关照。
“就依融景所言,将纪公子带出去吧。”
有了邬明夷的确定,仆从不再犹豫,直接将纪云泽扭送出去。
纪云泽尖叫一声,不敢置信地盯着邬明夷,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光从称呼就能听出亲疏远近,可是为什么?他们……不都是第一天才见到邬公子的吗?
上辈子也是如此,邬家眼高于顶,很少有看得上的人,自己在他们面前也只是自讨没趣……偏偏、偏偏对纪融景另眼相待。
到底为什么!
纪云泽格外不服,愤恨的目光只冲纪融景:“是不是你——”
“纪公子病糊涂了,直接堵上嘴送回去。”邬明夷猜到他想说什么,不愿让他喊出来污了纪融景的耳朵,下令道。
纪融景看向他,感激地拱手:“多谢邬公子。”
毕竟纪云泽和他是血缘关系,还占了一个兄长的名义,纪融景原本打算和他一起离开的。
“小事。”邬明夷摆了摆手,“你如今已经嫁去国公府,他还这么欺负你?”
纪融景微愣:“长幼有别……”
“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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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但你身份已经不同往日。”邬明夷教他,“若我没猜错……以后他说不定还要向你行礼。”
纪融景:“?”
邬明夷笑而不语:“小宴开始了,融景,先回去吧。”
直到坐在了自己的席位上,纪融景还在思考邬明夷那句话的意思。
“融景?”卓鸿担忧地问他,“你还好吗?那人没欺负你吧。”
纪融景从沉思中回神,摇了摇头,简单地说了刚才经过,反问他:“我没事,你还好吗?”
“我自然也没关系。”卓鸿低声说,微微侧身,离纪融景更近了一些,“假若纪夫人追问,就说都是因为我。”
纪融景身上有股淡淡的药味,他很喜欢。
“没事,我现在是出嫁子,轮不到她管。”纪融景无所谓地回答,“邬公子和我有些交情,假若卓流歌还找你麻烦,可以找他。”
“我知道的,融景。”
卓鸿低下头,掩饰自己冰冷的神情,今日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他确定。
——
宴会上的二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而真正有血缘关系的纪云泽则被强硬地送去了纪府的马车,送回家了。
他一路上愤愤不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分明一开始都很顺利,将纪融景塞去了国公府,怎么后面的事情全都不对了?!
分明是想把纪融景赶走,怎么赶走的成了他!
等到了纪府,他特地从侧门进去,生怕遇见了附近的熟人,让自己丢脸。好不容易进了府,正好撞上了回前院的父亲。
见到纪大人,纪云泽身体一僵,他能在母亲面前撒娇弄痴,却不敢在父亲面前太过骄纵。
父亲一直不喜欢他文不成武不就,性格又被惯坏了,每次见到定要训诫一番。
纪云泽僵硬地行礼:“父亲。”
果不其然,纪大人眉心一皱:“毛毛糙糙的,像什么样子!和你弟弟学学。”
妾室省下的都是儿子,这个“弟弟”是谁,不言而喻。
提起纪融景,纪云泽恶从胆边生,告状道:“他有什么好的!父亲还以为他是我们家的儿子不成?人家嫁人后,翅膀早就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