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百战穿金甲》
1. 动荡
“以呼揭、乌孙为首的匈奴军队已经越过岭南山脉占领右北平,如若没守住河西,恐怕十八路匈奴大军会马踏长城直逼长安。”
油灯昏暗的营帐内,几名身穿战甲的将士神色凝重,面颊有着行军打仗还未散去的疲惫;为首的少年将军眼睫微敛,直直盯着行军版图,其中有几处红色旗帜已被摘取,意味匈奴占领的州郡。
“将军,此战如何打?”副将左蓄问道。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岳旌鹤抬起视线看向他们,回道,“直攻。”
倒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十八路匈奴联合入侵大汉,将近六十万的军队气势汹汹围攻河西一带,朝廷紧急下诏定西侯世子岳旌鹤挂帅,阻挡匈奴大军。定西铁骑骁勇善战,击退匈奴至黄河延后的区域,不得前进。
乌孙、呼揭地势未在辽北,朔方右北平无定西军看守,继而抢夺州郡与之里应外合,河西便是长城外最后一道防线。百年间,匈奴不停侵犯中原边境,烧杀肆虐,弄得百姓苦不堪言,此战明显有意蓄谋,比以往任何一场仗都要难打。
“但请奏朝廷的粮草还未发放下来......”百里望面露为难,踌躇道。
两方交战三月有余,定西铁骑十万将士的口粮日渐见底,吃不饱,如何有力气上战场打仗?朝廷迟迟不肯派发粮草,大漠绿植不比中原,天干地涸,这些天只能捉些沙鼠和刺果来吃,对敌匈奴战力恐怕会稍许吃力,比起攻,防守容错和周旋的时间要充足许多。
岳旌鹤笑了笑,眉宇间愁郁散开,少年气息随之涌了上来,修长食指比在干裂唇边,语调微微起扬带着雀跃道,“嘘,听听呢。”
众人不明所以,看着油灯下容貌昳丽年轻的将军,倒真噤声,竖起耳朵认真听这热闹的动静。
是军外将士的喜喝声以及豪气的女声。
“哎,这不是——”左蓄顿时了然,声音卡在喉咙里,余光中就只剩下岳旌鹤战甲后的披风衣摆。
“饿坏了吧?快,把火再加大点儿,把那些肉烤上!”一身干练箭袖衣袍挽着简单发髻的女人站在军营里边儿,将领气场与篝火融入一起,而那些士兵恭敬地尊她一声“卫将军”。
“二姐!”岳旌鹤出了营帐顿住,红色发带堪堪落在肩头,眼眸明亮敞开嗓子喊道。
岳旌棠闻言转头,目光与他对上,随即缓缓张开胳膊,莞尔应道,“阿婵。”
他几步上前将二姐抱住,甚是想念地叹气,迫不及待问道:“父亲和母亲近来身体可好?大姐和三姐在朝堂可还顺利?对了,二姐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漠北路途遥远,边境战线危险,不用来么?”说到这儿,岳旌鹤有了几分哽咽。
岳旌棠抬手在岳旌鹤背后的冰冷战甲摩挲着,笑呵呵地答道:“好着呢,都好着呢。”
她身量比少年矮一点儿,移开些许距离仰眸,拨开岳旌鹤额前的碎发,指腹停留在眉尾处还未愈合的细小伤口,轻声说,“姐姐此行前来就是想好好看看你,战场上刀剑无情,万事多加小心些,出征前爹爹交待你的话还记着么?”
岳旌鹤蹙了蹙眉,觉着二姐眼中有他未知看不懂的东西,但还是点头,“嗯,记着。”
那晚,定西侯亲手为他穿上银胄战甲,年过半百的他两鬓斑白,浑浊的双眸还残留在沙场杀敌的锐气。
“十八路匈奴联合荡平中原,前朝将重担仅丢给岳家一门,若是遇见难处,切记莫要逞强,身后还有家。”
烛火摇晃,映刻墙面出征前父子俩为数不多的温情。
岳旌鹤听出父亲话中语,岳家满门战功伟绩,早被朝廷中某些中央政权给盯上了,目前还处于风口浪尖水深火热的境地之中。前有豺狼后有虎,前朝有对头,战场有死敌,故而这仗特别难打。
“记得就好,”岳旌棠整理了下岳旌鹤的衣领,“姐姐得走了。”
岳旌鹤喉结滚了滚,嗓音沙哑,“这么快,二姐恐是连夜赶路吧,为何不多加休息?是家中有变么?”
岳旌棠轻斥:“不要多想——”
“参见卫将军!”左蓄无意打断交谈,他见着岳旌棠,与几位将领纷纷单膝下跪行军礼。
“免礼。”岳旌棠上前几步扶他们起身。
“所以将军向定西侯府请派粮草了?”左蓄愣愣地看向那一排排马车,问道。
“你们大将军早在一月前就书信予侯府,朝廷那粮抠搜的,哪能喂饱军和马?”岳旌棠大声说,“各位将士们,吃饱了饭,就铆足了劲儿同将军上战杀敌,听见没?!”
“听见了!”他们齐口粗声回,恨不得把整颗赤忱的心都抛出来。
岳旌棠又转过头凝眸,望着岳旌鹤,“姐姐该走了。”
她顿了顿,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千丝万语只凝存于看岳旌鹤的视线里。
岳旌鹤下意识抬手,就像小时候那般想挽留二姐离去的背影,可岳旌棠已经翻身上马,马儿在地上踱步了几秒,她没有回头地携着带来的精骑迎着大漠的月光奔腾离开。
庆元九年,岳旌鹤率领十万定西铁骑打通河西一带州郡,逼得匈奴一退再退。谁知,匈奴犹如天助般,击垮岳旌鹤布置的所有战略,从右北平、滨州两郡入侵,屠戮平民千人,而后迅速撤兵激怒岳旌鹤,并以老弱病残士卒引诱定西铁骑深入漠北。
与此同时,朝廷传来消息,岳征伙同匈奴勾结叛变,企图谋权篡位,人赃并获。
“不可能!”岳旌鹤将信纸蹂躏至手心,强忍心中怒火,压抑道,“我在外与匈奴交锋,父亲怎么可能勾结匈奴,定是朝廷那些奸贼陷害!”
“将军息怒!”左蓄跟随岳家打仗多年,如此荒诞的谬论明眼便知是故意为之,现下匈奴六十万大军还在漠北蠢蠢欲动,将心必然不能紊乱。
他见岳旌鹤提起马鞭架势归家的场面,情急之下只好拦住人,“此时此景,将军万万不可回朝啊!你一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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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军无将率领,恐怕匈奴闻此风声不出一日便可踏平河西!”
岳旌鹤嘴唇翕动,紧拧剑眉,摇晃着身躯缓缓搁下马鞭,往后退了一步。
盏台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母亲一针一线为岳旌鹤缝补战衣。岳家世代流传下来的战袍颇具特色,但也及其复杂,陈夫人补得缓慢,最后在上面绣了一只奔腾欲飞的仙鹤盖住了那道撕裂的布料。
“劳烦母亲了。”岳旌鹤落座于陈夫人身旁,单手撑着下颌,笑眼盈盈地说。
“倒也不算劳烦,趁着你娘现在眼睛还清明,能给你缝缝补补,”陈夫人将战袍敞开对准岳旌鹤的领口比划着,“此战了却娘再为你做件新的,你和你爹一样,惯常念旧,袍子都穿得呲毛了还不舍得更换。”
“穿久了就觉得习惯了,”岳旌鹤说,“不过这件确实有些紧身了。”
陈夫人笑了笑,细微的皱纹遍布在眼角,“你年少十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话到这儿,她戛然止住,笑容一僵,神情涌上忧虑。
岳旌鹤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变化,宽慰道:“母亲莫要担心,孩儿定会凯旋归家。”
好似想通了些什么。
岳旌鹤紧握垂在身侧的展开,摩挲着那块绣线凸起的布料,心里好像被打通了明镜,捋清楚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传来岳家通敌叛国的消息。
“禀报将军——匈奴前方压境,目测近六十万大军朝我方营地袭来!”探兵走进帐内,气喘道。
“这么快?”左蓄闻言吃惊,“那群蛮人或许听到了风声。”
岳旌鹤收敛起心绪,面无表情地佩剑,不多言道:“迎战。”
大漠狼烟滚滚。
十八路匈奴霸占边境许久,对于地势优劣了如指掌,擅长驭马熬鹰、食牛羊饮生血,拉弯弓射大雕、身体素质基于中原人之上,但定西铁骑生来就是为对抗匈奴而战,区区漠北黄沙不足挂齿。
少年将军勒马戈壁高坡,黑眸淡漠,玄色战袍下摆猎猎翻卷。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骨凝着塞外风霜磨出的锐气,红色发带捆绑三千青丝,额前碎发被朔风撩起,露出俊挺的脸。
岳旌鹤带着玄铁护腕的手掌扣住红缨长枪,战甲在漠北的阳光中泛着冷冽的碎芒,黑色披风垂落在马腹处,随着战马的踏蹄微微颤动。
“大汉来的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鬼戎新上任的单于阿塔那嘲讽道,他背后的是六十万军队,对年少轻狂的少年将军仅带十万精骑迎战感到不屑。
“阿塔那,我很希望你将那将军的头颅砍下来做成酒盅。”其他领路的单于大笑。
岳旌鹤忽然侧首望向烽燧狼烟,这个动作牵动脖颈紧绷的线条,喉结旁淡青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当战鼓擂响三遍,将军反手抽出惊蛰剑,锋利的剑光照亮他线条分明的下颌。
“岳”字帅旗在他身后陡然展开,十万铁骑的嘶吼冲坡云霄,战甲上的麒麟纹彷佛活了过来露出獠牙。
2. 困兽
昨夜下了一场寒雨。
冬日的雨不比盛夏倾盆,连绵不断形成水帘顺着琉璃瓦片滴落,落进皇宫里的青白理石板上。雨水铺垫,天空开始飘落鹅毛大雪,不多时便扎成薄堆,与人温热的皮肤接触,瞬时融化成冰冷的水。
“今年雪下得比往日早,”陈皇后长睫微敛,收回接雪的手,“怕是也比往年要冷上许多。”
“娘娘凤体尊贵,还是不要沾染风雪得好。”淬歆担忧地提醒道。
“不要沾染风雪,”陈皇后喃喃,哀叹一口气转身,“去天牢。”
淬歆欲言又止,只得上前裹紧陈皇后的凤氅。
天牢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一旦被圣旨下令,就没有翻身的机会。这地儿暗无天日,糜臭潮湿,犯人行刑的血腥味弥漫在流通的空气中,令人作呕,耳边更是被折磨、被伤口腐烂的疼痛嘶吼围绕,无形的压抑如同大石,好似行走在地狱般,喘不过气来。
“未得陛下口谕,不可入内!”牢狱里的禁卫军抻开一半剑柄,露出锋利剑刃拦住将陈皇后拦截在外。
“放肆!”淬歆就要拔剑,喝道。
陈皇后将凤氅兜帽放下来,露出雍容华贵的脸庞,端正了姿态淡然道,“本宫是大汉的皇后,怎么,你有几条命敢拦本宫?”
禁卫军警惕的神色稍变,迟疑。
“狗东西,皇后娘娘发话,还不滚开!”淬歆怒声道。
禁卫军收剑抱手,低下头颅道:“属下奉命行事,还望皇后娘娘开恩。狱内关押的是通敌叛国的罪臣,所以陛下特意下了口谕,在行刑之前不可出现任何差错。”
陈皇后心脏猛地一紧,深吸口气稳定快跳的心神,与禁卫军擦肩而过,走路的动作晃动发髻上的凤钗步摇,淬歆面无表情看着禁卫军,浑身杀气毕露。
狱内关押的是通敌叛国的罪臣。
“参见皇后娘娘。”狱差见陈皇后,慌忙地整理衣衫行礼。他身后将双手吊在铁环上穿着囚服的男人,正是当今平定匈奴有功的定西侯,岳征。
陈皇后和淬歆见状毫无生气,满身都是鞭挞痕迹的岳征皆是止住步伐,瞳孔一缩。
鲜血几乎把囚服染透,有些还未干涸的血还在往下流,胸前大片皮肤被铁烙烧得体无完肤,甚至基于没上药的情况下,已经有苍蝇孵下的蛆卵在上面蠕动啃食烂肉。
“放人。”陈皇后声音颤动,哽声道。
“皇后娘娘,这......”狱差为难地应。
“本宫叫你放人!”陈皇后扬起嗓音,眼眶泛红,剑气在狱墙上划过凄白的光,淬歆把剑架在狱差的脖颈处。
狱差吓了一跳,赶忙哆嗦掏出衣袍里的钥匙去给岳征解锁双手上的镣铐,扑面而来的腐臭气味让他差点没忍住干呕。就当岳征身体顷刻往下倒时,狱差快速躲开,生怕那些蛆虫沾染到自己身上。
淬歆眼疾手快,单手扶住岳征的身躯。
岳征戎马半生,面容早已被大漠的黄沙勾勒出凹凸不平的壑纹,满头竟找不出丝毫黑发,苍老如同垂暮之年,将军征战沙场的豪迈气消失殆尽。
他不再是赫赫有名的定西侯,而是阶下囚。
岳征意识逐渐回笼,缓缓睁开眼,看到衣着锦丽的凤袍,喉咙里堵着一口气微张嘴想发声却发不出来,于是,他颤着腿直接跪在了陈皇后面前。
陈皇后没察觉到岳征已经清醒过来了,被这一变故惊得去扶,岳征却脑袋垂地,磕了个响头,沙哑的声音字字泣血道:“岳家世代精忠报国,对大汉绝无半点二心,功高盖主遭奸人所害,此命该矣!可怜我岳征三女一子,被迫卷入这朝堂乱政当中,若局势无法挽回,罪臣恳请皇后护我儿旌鹤归家!”
说完,岳征又重重磕了个响头。
陈皇后泪水不停划过脸庞,“定西侯夫人是本宫亲妹妹,本宫岂可见死不救!现陛下被奸宦蒙蔽了双眼,不知何时才能清醒,侯爷,岳家......受苦了。”
她站了起来,手背抹去眼泪,“淬歆,回宫。”
两人离去后,岳征手中紧紧捏着药粉,脑袋抵着坚硬冰凉的地板掩着嗓子哑笑,随后大笑,笑得双肩颤动将伤口又撕裂开来,血液混合他的泪水一齐渗入地板的缝隙中。
恍惚间,他听到了战场铁马刀剑碰撞的声音。
“将军!”左蓄策马猛冲向岳旌鹤,长剑斩断飞来的箭矢。
“撤!”岳旌鹤见情势不妙,施令道。
白狼山,海拔地势高于平原四千米,常年积雪覆盖,气候险恶,狼群种族驻扎,定西铁骑被逼无奈,只能撤兵至耸峭的山脉一角。时值隆冬,天寒地冻,狂风呼啸,几天几夜让定西军精气亏损不堪,战马声声,匈奴分东西南北四军包围白狼山,漫天遍野都是匈奴的铁骑,西白马、东青龙马、北乌骊马、南赤黄马,军容威盛强大。
行军几年,岳旌鹤从未被敌军的声势浩大而感到惶恐,此时此刻所有定西军都淡定自若,面无惧色。
天降大雪,覆盖在每个士兵的身上,浑身都是冷的,唯独那颗心是热的。
“将军,此战不是匈奴难敌,”谋士陈楼玉沉重叹气,顿了顿,“是天要亡我军啊!”
先是匈奴压境朝廷传来岳家通敌的消息,而后他的所有战术和路线被匈奴一一击破,这一仗就是他岳旌鹤的奠礼。
不,是整个岳家的奠礼。
直到现在,他向朝廷请奏的援军和粮草杳无音讯,二姐送来的定西候府上的粮草也所剩无几了。
寒风凛冽,生刮在岳旌鹤的脸上。他嘴唇干裂,血丝密密麻麻遍布在唇面,双眼熬得通红,心里麻木,逼迫自己该如何打赢这场战,同天抗命。
父亲怎么样了?母亲怎么样了?姐姐们呢?
“十八路匈奴联合攻打大汉,唯独楼兰没有加入同盟,”岳旌鹤冷静思索,往前迈了一步,半阖眼皮眺望远方,漆黑的暮色下,大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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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蜿蜒盘踞就像是一条卧龙,“既然有内鬼出卖,那就将楼兰一并算计进来。”
楼兰位于西域,从庆高祖开始欲收付匈奴所占的边疆漠北时,楼兰就处于中立派,既不与歃血蛮横的其余部落勾结,也不归顺于大汉。但每年大汉运输的丝绸所经之地必过楼兰,为此,大汉也和楼兰达成了交易,两方商贸来往,皆有利可用,才换来和平多少年。
“楼兰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将阿塔那一众引入楼兰地带,我军伤亡损失逐渐减小,却是一件较好的计策,但......”陈楼玉点出弊端,“大汉与楼兰交往这么多年,都是取之间筹码交换,楼兰国要是察觉到我军将他们牵扯其中,唯恐他们倒戈,而且楼兰地势较远,从漠北赶往西域尚有一定的距离。”
岳旌鹤轻声道,“我自是想到这些道理。”
可定西铁骑不会坐以待毙,让匈奴围剿而亡。
山脚下,定西铁骑兵分两路朝西方奔腾而去,匈奴策马奋起直追,马蹄踏裂了冻结的冰河,独属于蛮人的吆喝打破寒夜的寂静。
“那少年将军交给我。”阿塔那深邃的眼散发出野光,鞭子狠狠抽动身下战马。
“你小心点,不要轻敌。”
回应他的是阿塔那放肆的笑声。
雪越下越大,定西铁骑距离楼兰国不到百里的距离。背水一战,岳旌鹤知道已经不能回头了。
定西铁骑人数不足五千,整整十万将士魂断大漠,陈楼玉所说的道理岳旌鹤在听到朝廷传来的消息就明了,精忠报国这四个字从他出生起命中注定刻在他的骨子里,他想打赢这场战,如同当年一样,哪怕不敌众也能将匈奴驱逐中原。
岳旌鹤只是想。
有人挑衅地在他耳边吹哨声,他侧头,见阿塔那挥动那狼牙铁锤朝他袭来。
岳旌鹤挑出红缨长枪,挡住那带着猛烈惯性的一击,飞身下马,枪尖旋转勾住铁锤链条,将阿塔那从马背上扯落。两人身后是交战的将士,雪花触碰到滚烫的鲜血瞬间融化成水,铺垫在无数尸体的身下。
“将军,你的确很有谋略,我很佩服你,”阿塔那喘着气,气息在冷冽的温度中形成摆雾,身体呈进攻姿势,“还记得五年前吗,就在这儿,你爹叫你在这儿砍断了我父亲的头颅。”
岳旌鹤不言,长枪对准阿塔那的喉咙处。
“你是你爹的第几个儿子?”阿塔那把玩着狼牙铁锤,阴鸷的双眸紧紧盯着岳旌鹤,摇了摇头,“第几个儿子已经不重要了——”
几天交战,岳旌鹤的精力快要悉数殆尽,阿塔那带着报仇而来,下手狠戾,狼牙铁锤数次险些击中他的要害。五年前,他第一次随父亲出征,那时鬼戎的单于叫冒太,也就是阿塔那的父亲。
他的确手刃了冒太的头颅,对于匈奴无恶不作的恶行来说,死掉一个冒太根本不算什么,今日——
冒太的儿子站在这里,他照样会砍断阿塔那的头颅。
3. 鹰隼
天光大亮。
辽阔的疆土一片荒芜,寒风萧条,吹动残破的旌旗。积雪掩盖了黄土,插立在尸体上的箭矢好像枯败的莲茎,而流淌的血水就是提供养分的河。
岳旌鹤感觉自己脸颊阵阵冰凉,猛地,他睁开了眼。入目是刺眼的冬日晨光,战甲千斤重地压在他身躯上,浑身僵硬无法动弹,直到看着天空许久,他才挪动四肢企图站起来。
手一撑,摸到湿润的血;他蜷了蜷手指,触摸到那颗具有重量的头颅。
阿塔那的首级已在这寒冰的温度下冻得面无全非,岳旌鹤眨眨眼,环顾四周,心中骇然。
他躺在万千尸体里。
岳旌鹤强撑一口气,借着长枪的支撑颤颤巍巍地起身,手指一松,阿塔那的头颅砸在尸体的盔甲上,发出“咚”的声响。他难以呼吸地喘息,散落在脸庞的发丝随寒风扬动,刮在他结痂的伤口,刺挠痛痒,他一步一步走着,战靴在被血浸染的雪地里烙出不浅不深的脚印。
精细的针线绣着“岳”的旌旗仅剩布条挂在旗杆,斜倒在尸堆中,岳旌鹤来到那面旌旗前,欲将其扶正,倏尔,穿破雪花的箭矢贯穿他的胸膛。
岳旌鹤受不住的单膝跪在十万将士尸体覆盖的漠北土地中。
远方,似乎有千军万马地动山摇般的气势朝他袭来,可他无暇顾及了,布满裂口伤痕的手紧攥住那面岳家帅旗的旗杆,使出全身力气重重将它直立在大漠辽原。
旗帜唰唰的声响传进岳旌鹤的耳朵里,少年将军从口间涌出鲜血,笑着看旌旗,脱力地仰躺在雪地里,听那匈奴援军赶来的马啸。
输了、败了。
恨啊!
狼嚎撕破长空,展翅的金雕盘旋于天地之间。
岳旌鹤意识逐渐朦胧,心想短短十八载,竟会落得如此结局。
带着野狼独特的血腥味围绕在他的身边。
怎么回事啊,连完整的尸身也不给他留一个吗?几十万的肉糜,这畜生也不怕被噎死。
岳旌鹤对上体型庞大野性还未完全退化的灰狼狼眸,随后,接二连三的狼匹踱步在他身旁。其中一匹灰狼硬茬的毛发拱在他颈间,下一刻,他竟被灰狼叼着手臂甩在了狼背上!
“是楼兰的鹰隼骑!撤退!撤退!”匈奴语别扭而拗口,充斥着浓厚的口音,岳旌鹤在边疆多年,听出赶来的援军所说的言语是什么意思。
他在狼背的颠簸中看到了不远处的兵马。
原来震天的地动山摇不止匈奴援军,乌泱泱的楼氏鹰隼骑横跨一条线,几乎霸占那片土地,形成了无法打破的铁墙。猛禽金雕盘旋后降落在高大首领的肩上,岳旌鹤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被风雪染上的双眼沉重,累得要睡过去了。
“十八路组成的匈奴大军除却义渠可以说是全军覆没,这将军率领的十万铁骑居然将河西一带杀穿一条路来,可惜,”楼却牵动缰绳安抚胯下战马,望着灰狼背上驮的人对身边首领感慨,“终究不敌天命。”
楼玄弋身披貂裘,那双和狼瞳一样的浅棕色眸子透露出王者的威严,肩上的金雕竟被他狂野的气质压了下来。他整个人呈现出与鹰隼骑兵不同的高大勇猛,一眼就能认出来是楼氏部落的贵族以及和楼兰王流淌同一脉血的亲室。
他垂眸,落在灰狼背上的人儿上。贯穿岳旌鹤肩胛的那枚箭还存留着,少年将军看起来毫无生气,不知是死是活。
“赛罕,前方已撤兵,我们还要不要打?”楼却笑着问。
“走。”楼玄弋调转马头,淡然应道。
这么多年他路匈奴无法一举并吞楼兰、汉室不与其收复楼兰疆土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楼氏部落的鹰隼骑闻风丧胆,冷兵器的锋刃与野兽猛禽相辅相成,楼兰人将“野”和“恶”发挥到极致。
就连定西铁骑对上鹰隼骑都不能掉以轻心。
现下手握鹰隼骑兵权的,正是楼氏部落王上楼钊的长子楼玄弋。此人生性好战、野心傲傲,比历届任何一位鹰隼骑兵权掌握人还要优秀出众,他率领的鹰隼骑从无败仗,楼兰边界无人敢进犯。可物极必反,这也令族群里的长老一再担心楼玄弋会做出无法弥补的事儿来,但多次劝说无意,楼钊无力管教自己的亲儿子,鹰隼骑既然落到了楼玄弋手中,怕是再也收不回来了。
鹰隼骑战马蹄声混合着金雕的鹰鸣,楼兰城门大开,在扬起的黄沙尘土中迎接战士们的归来。
“出去一趟有何收获啊?”楼钊站在水池前洒着鱼粮喂食,头也没抬地问。
楼玄弋行了个礼,答道,“掳回来一个将军。”
楼钊手一顿,将鱼粮搁在理石台上,这才瞄了他儿子一眼。他走了几步到茶亭,坐下身抿茶,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运气不错,比你十九年所打的全部猎物加起来远不止。”
“父亲怎知?”楼玄弋微微扬起唇角。
“你不要带着你的骄傲来给我说事儿,”楼钊看见楼玄弋那表情就知道这小子又洋洋自得上了,“我问你,为什么不经商议就私自出兵?”
“没有私自,我是首领,无论我做什么都有理由和权力。”楼玄弋说。
楼钊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天下大乱,汉室内朝动荡不堪,赛罕,警惕你的冲动带领楼兰走向风口浪尖之中,你今日所掳之人是汉朝定西侯之子岳旌鹤,你知道岳家被判了什么罪吗?”
“我当然知道,”楼玄弋侧身,貂裘随着的他的动作划出一道弧度,“父亲,假如汉室不复存在,您认为楼兰还能坚持多久?”
巫医一个接着一个地叹气,收起银针,打算起身煎药时却被守在一旁的楼却握住手臂,“巴老,人是什么情况?”
“你们才送来人的确是已经断了气的,不过凭借我这五代流传下来的医术再怎么——”
“说重点。”楼玄弋大步流星地进门来,嗓音低沉,目光锁定床榻脸色惨白的岳旌鹤。
巴渡汗颜地行礼,清嗓回,“禀告王子,这位将军浑身都是在战场上受过的伤,不过最致命的是贯穿左肩的毒箭矢,不幸与幸运两者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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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矢要只差毫厘射中心口,必亡,而所中之毒乃突厥火蛇草,现下毒素蔓延这将军的全身直往心脉里窜,但火蛇草的解药难调,我只能暂时封住他的穴位,至于在解药调出来之前,他挺不挺得了,就看天意了。”
“巴渡,必须救活他,”楼玄弋那双狼眸直直看着巴渡,沉缓道,“用尽一切办法。”
“啊这......”巴渡生于医学世家,侍奉楼兰皇室已五代有余,他这一代传宗下来就是第六代。虽说医术再精湛,但要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他难为地捋了捋山羊须,面对楼玄弋的压迫,只能微躬行礼,应道,“王子,我尽力。”
“赛罕,他是大汉的将军,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楼却有些不解。此次楼玄弋不顾王室宗亲反对,毅然出动鹰隼骑前往白狼山,似乎料到岳旌鹤没有战亡,就将人带回来了,他全程一头雾水,不知道楼玄弋发的什么疯。
不过有些事楼玄弋不说,他也不好问。其实根本就没有概率能问出来。
“因为——”楼玄弋视线转向床榻上的岳旌鹤,压低高挺的身躯凑近,高高扎着马尾的小辫顺着后颈垂在胸前,镶嵌着圆润玉石的红绳抹额掩盖了他阴桀的眉宇,“很有意思。”
铁马冰河入梦来,前方有战鼓敲响前进的号角,向他指引方向。十三岁打的第一场仗就是收复河南,十五岁挂帅迎战河西,一路杀穿敦煌、张掖,跨过祁连山脉,将匈奴打得节节败退,建立大汉兴国的里程碑。
梦里,岳旌鹤骑着战马勇往直前,长枪挥动,身后是定西铁骑嘶吼地咆哮——旌旗不倒,定西军战无不胜!
而后画面一转,十万将士魂断漠北,无数尸山尸海被大雪掩盖,像是挂起了丧幡。前朝,岳旌鹤看见他父亲、母亲、姐姐、岳家所有族亲被满门抄斩;边疆,他的兵马死在匈奴刀下,无法归家。
狗屁的战无不胜!
岳旌鹤绝望地跪在大漠的黄沙里,十八年的一腔热血与迷惘化成滔天恨意,而后他起身,拔出惊蛰剑问天,却在眼角的余光里瞟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肩上傲立着雄鹰而来。
那人的身后太阳光芒刺眼,让他看不清。
“阿婵?”
“阿婵!”
“阿婵。”
“岳蟾宫——”
“卫......卫.....”
“醒了,王子,这小将军醒了!”巴渡手中动作不停,骤然将头顶封穴的银针松动,只见岳旌鹤睁眼,侧身手指扣住床弦,从口中吐出大滩淤血。
他脖颈修长,呕吐的动作牵动颈侧血管线条,苍白泛青,整个人看上去如同折翼的仙鹤,脆弱不堪。
这一吐耗费了他全部力气,脱力地仰躺在床,茫然地眨了眨长睫,映入眼帘是色彩绚烂的壁画屋顶,不是中原人的风格。
“命不该绝啊,”含笑的低磁声音隐约还带着异域口音,听起来年龄不大,应同他差不多年纪,“将军。”
岳旌鹤转过头,看清楚了楼玄弋的脸。
4. 独归
岳旌鹤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的脖颈就被宽大的掌心握住,力道不重,但他还是被带得起身,拉近了和那位楼兰王子的距离,两双眸子相对视,倒映彼此的容资。
这一变故吓得巴渡脸色倏变,刚想上前,就见楼玄弋抬手止住他的动作。
尚未扎发的岳旌鹤青丝泄落,加上病态的苍白,哪还有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将军样子,更别说与现在衣着楼兰王室的锦缎华丽、小辫高扎佩戴珍贵珠宝的楼玄弋相比,岳旌鹤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
感受到楼玄弋并无力气却单手轻握他脖颈危险的姿势,岳旌鹤搞不明白这王子将他于匈奴手中救走,又作此举动是为何。
“将军是觉得十八路匈奴联合不够,想再多加一个楼兰么?”楼玄弋长指摩挲着岳旌鹤颈侧的皮肤,直到触碰到那处跳动,他微微加重力道地摁了下去。
“王子所说意思,我不懂。”岳旌鹤眉头轻皱,鸦羽颤动着盖住他眼中眸色。
“白狼山之战将军已成为困兽之斗,但将军好计谋,若定西铁骑深入塔里地脉,便会途径楼兰,”楼玄弋视线不移地凝着岳旌鹤这张脸,“我这不是遂了将军的意,出动鹰隼骑了么。”
岳旌鹤闻言,没有血色的唇牵扯出一抹浅笑。眼前人他不是不知,今日初交锋,果真如传言中所说的一样,楼兰王楼钊之子洞察深远,预知天意,他想率领定西铁骑借楼兰鹰隼骑之手击退匈奴,被楼玄弋看得明明白白。
“犯我楼兰边境者,必诛之。”楼玄弋长相不随楼兰人柔和漂亮,反而颇具英挺,线条锋利充满攻击性,尤其是那双狼瞳,将他桀骜不羁的气质突显张狂,虽是少年人,嗓音却无比深沉。
“王子所言之语和所行之事倒成矛盾了,”岳旌鹤唇角依然挂着笑,他身上将死之气还未散去,俊丽脸庞萧条残枯,扬了扬眉梢,就着楼玄弋戴着箭袖手腕儿,修长又骨节分明的双手覆盖在上面,使了些力气更加凑近他俩的距离轻声问,“那为什么不在漠北就放任我死去?”
楼玄弋眯眼,不知怎么心中涌上满腔愉悦令他热血沸腾,松开了手挺直腰背。骤然没有了支撑,岳旌鹤也往前扑了一下,松垮的内里衣襟露出他嶙峋的锁骨,墨发遮挡了多余的肌肤。
“将军,算计楼兰的事我日后再找你算账,至于现在为何不杀你,于我而言你还有很多用处,”楼玄弋来回在岳旌鹤床榻前踱步,垂眸看着他道,“汉室的前朝动荡,天下民不聊生,灭了个岳家并不能改变什么。”
岳旌鹤猛地抬头,咬牙,死灰的眼眸恨意复燃。
“你现在,”楼玄弋一字一句地警告,“哪里也不准去,否则,我就断了你杂念的心。”
“启奏陛下,叛臣岳征已在天牢关押半月有余,如今证据确凿,臣以为应尽早行刑,给大汉、以及大汉的百姓一个交待。”京兆尹薛逢信手拿笏板,将跪坐之资压得更低,他这一出声,朝廷之上缄默无言,就连气氛都立马冷凝起来。
从岳征被查出与匈奴勾结企图谋反时,庆元帝卫华光龙颜大怒,为此气急攻心病倒了,岳征一事全权交给了丞相左宗明处理。岳家世代满门名将,消息传出民间小巷,无人可信,甚至倍感荒谬,可当一桩桩证据与事实摆在面前,定西侯岳征确实与远在边疆挂帅的其子岳旌鹤暗中向匈奴传递汉军消息,就连右北平失守的责任悉数推向给定西铁骑。
薛逢信开头,便给那些权臣长了些志气,纷纷抬起了笏板。
卫华光高坐明堂之上,冕旒遮住他大病未愈的苍白脸庞,下眼睑乌青疲态,单手支撑额头静听大臣接踵不断地启奏。
“叛臣之子岳旌鹤率领定西铁骑深入西域,白狼山一战明知撤兵乃明举,却白白葬送十万将士性命,此将心狠手辣,今命丧漠北,望陛下剥去他骠骑大将军的封号,昭告天下!”左宗明声音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回荡在偌大辉煌的朝堂之中。
“父皇,”太子卫御庭掷地有声地开口,“此事非同小可,大理寺少卿审讯岳征也并未认罪,证据确凿但仍存在缺陷,恳请父皇三思!”
“太子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左宗明面色威严,长须到颈,两鬓斑白之间的精明双眼看着卫御庭,“你在为通敌叛国的卖国贼开脱!”
半晌,卫华光嘴唇蠕动,沙哑虚弱地说了几个字。他身旁是侍奉他的常侍内官,听见动静就立马跪坐下身,将那句话完整地听进耳膜里。
“叛臣岳征通敌卖国,罪不可赦,于今日满门抄斩,首级悬挂午门,以儆效尤。退朝——”
卫御庭浑身血液倒流。
“皇后娘娘还是请回吧,陛下龙体抱恙,若是为了叛臣岳征一事而来,那就更不用觐见陛下了。”中常侍魏仁美掐着个嗓,用拂尘挡住陈皇后的去路。他自幼便跟在庆元帝身旁,即使是宦官出生,现在也坐上了中常侍的位置,旁人见着了到底会礼让三分。
陈皇后竟没想一个阉人还对她摆起了谱,她还未发话,一旁的淬歆就要上前对峙。
眼下情况焦灼,陈皇后捏住淬歆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冲动,笑道,“陛下已经下旨,本宫怎会撼动陛下的想法。但魏公公,陛下龙体不适,本宫身为皇后,理应去照顾陛下,你——”
“参见皇后娘娘。”来人打断陈皇后的话。
“左昭仪?”陈皇后侧头,心中疑心甚起,两人针尖对麦芒的气场瞬间形成高大围墙。
“许是来得巧了,刚好听见常侍和姐姐的对话,”左昭仪笑道,“既然陛下不想见人,臣妾也不过多叨扰了。姐姐,一同回宫?”
午门外。
岳家满门被羁押在牢车中,天牢离午门的这一段距离中,百姓下跪哭泣,大声诉说岳家冤枉!
漫天飞舞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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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凄泠泠地铺上雪路,岳征戴着枷锁,抬头望天,随后长叹一口气。几十年征战荣光,最终却是这样的下场,想这大汉的疆土,哪一处不是他岳家打下来的?!
岳征放声大笑,笑到冷空气进入肺腔咳嗽也不停止。
“父亲......”岳家长女岳旌蕤看岳征这般模样,喃喃道。
直到被押上行刑台,岳家满门铮铮铁骨拒不下跪,岳征向天质问,“我岳家何罪之有?”
“定西侯,此时此刻今非昔比,自古以来,你见过有多少忠良能淌过污水而不沾身?”廷尉杨棠受命亲自监刑,指着刑台下那万千百姓哀嘁道,“你看,他们都不相信,这就是民心,但这所向......”
杨棠顿了顿,继而转身闭眼,将手中刑牌抛了出去,“时辰已到,斩。”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老夫岳征恳请上天,鉴明忠奸!”岳征悲叹长啸。
半月前。
岳旌鹤一路累死五匹马,身穿黑色劲衣,头戴斗笠穿过大漠黄沙、高山山脉、才得以踏入中原,拿着偷来的楼兰与中原经商通行牌,乔装成楼兰人蒙混过关。
但定西侯府邸并未在长安,因需操练定西铁骑稳固边界谨防匈奴入侵,庆元帝下旨岳家驻扎在武威郡,距离张掖郡不远,几个关口全是定西铁骑镇守。边疆条件不比长安城,每日面对的就是黄土,岳旌鹤自幼长大,也习惯了。
再归家时,等待他的不再是母亲和姐姐们的眺望,而是已被风吹残破的封条,武威郡的百姓都驱散到了其他州郡。原来梦里一切发生的都是真的,岳旌鹤推开府邸沉重的门,正宅人未见,只剩下空荡的交椅,灰尘黄沙扑面而来,将他沉郁的双眼抹上模糊的虚像。
血气涌上喉头,大伤未愈加上几日马不停蹄地赶路,岳旌鹤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他无暇顾及,只是背上惊蛰剑直奔长安而去。
半月后后,岳旌鹤看到午门上悬挂着他父母亲和姐姐的头颅。
“我们才赶到就见他准备拔剑去抢他亲人的首级,午门全是禁军,若是晚一步他就会被乱箭射死,”楼却语气罕见的正经,向楼玄弋禀报,“庆元帝这次是下狠了心要铲除岳家,朝廷之中蛇鼠不止一窝,今游离在外的各路诸侯蠢蠢欲动,国王思虑得没错,现天下大乱啊,如此下去,楼兰迟早会被盯上。”
“他是如何偷走格桑的通行牌?”楼玄弋面无表情,只单单沉声质问岳旌鹤这一件事。
“不知道。”楼却滚了滚喉结回,他担责看守岳旌鹤,本以为这将军受了重伤没多大的本事,可万万没想到他心中恨意深切,也许还有——
想再见到亲人的渴望。
经历自己率领的将士身埋漠北、家族遭奸臣所害、亲眼看到父母亲的那极具侮辱意味的悬挂头颅,岳旌鹤被他们带回来奄奄一息,恐怕比上次还要回天泛术了。
5. 棋盘
“一次是天意,再次就是执念,”楼钊站在城墙之上,背手眺望坐落在黄沙中的楼兰国疆土,百里开外金雕鸣啸盘旋,待身旁的人抬起手臂时,金雕稳稳停留在楼玄弋宽阔的肩头,“那小将军心中积怨恨意,能不能醒过来就看支撑他的仇恨有多少了。”
“岳家事迹这天下无人不知,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楼钊继而道,转眼看楼玄弋侧脸,夕阳在少年脸庞渡上一层金光,“赛罕,你现在也长大了,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为父劝你鸿鹄之志不可取,必要时野心收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父亲,楼兰这么多年夹在汉室与匈奴之间,恐怕也有心无力了吧,”楼玄弋薄唇扯起轻微弧度,“楼兰需要契机,需要世代流传下去的契机。”
匈奴忌惮楼兰鹰隼骑,大汉有连接楼兰这条路发展丝绸的经济输送纽带,但形单影只的狮王依旧不敌成群结队的鬣狗,如若战争发育起来,楼兰腹背受敌,中间人终有一天会被消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匈奴能十八路联合起来入侵中原,照样也能入侵楼兰这块肥沃之地。
就算鹰隼骑威风丧胆到时恐怕也于事无补。
“看你的样子,你是找到了?”楼钊尾音上扬问,见楼玄弋不语,他又恢复正色道,“敢在大汉的长安城公然去抢叛臣首级,赛罕,你是活腻了么?!”
“我若不出手,死的就是那位汉朝的将军,”楼玄弋抚摸金雕的羽翅,淡然道,“他还不能死。”
“罢了,罢了。”楼钊摇头叹气,转身离开了城墙,独留楼玄弋高大挺拔的背影。
岳旌鹤是在一月后醒来的。
当映入眼帘依旧是那幅壁画房顶装潢时,他闭了闭眼,再睁眼迎接自己的重生。无人知晓他这一月里畅游在往日少年梦中,父母亲、姐姐都在,让他不愿意醒来。
岳旌鹤坐起身,低眸见自身穿得衣裳白净,就连所受之伤的疼痛全然不复存在,他本以为楼兰人救活他会使用传说中的秘术。楼兰国向来披着一层神秘面纱,有着令中原人执着向往的“起死回生”之术,但那些人在追寻的路途中基本都半道夭折,从未亲眼证实过这个秘术所在。
只听闻会将人用白布条没有缝隙地包裹住装进棺椁,而后放进一种名为“往生”的蛊虫,封棺浸泡在往生池中。
目前看来,他倒还没有被用上这秘术。
“阿郎,你醒了?”侍女的声音唤回岳旌鹤思绪。
“阿郎?”岳旌鹤轻蹙眉头不由地出声,刚想动一动手腕儿,腕上传来冰凉紧锢的力道将他束缚住,低头才发现他的四肢全被锁链给锁住了。
“阿郎的汉话发音是公子,”侍女解释道,见岳旌鹤脸色不太好,又询问,“阿郎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吗?”
岳旌鹤挣脱了半天都未撼动锁链半分,目光看向侍女,“我要见王子。”
侍女面露难色,“王子不在城里,他交代过,你醒了就只能待在这个房间,哪里也不准去。”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只有你一个人吗?”岳旌鹤问。他偷走令牌回中原的事楼玄弋不会就此罢休,索性用铁链限制他行动,当初把楼兰算计进来本以为是徒劳无功,看如今这样子,楼兰鹰隼骑的首领是要入陷此局了。
“不是,还有巴渡医师,”侍女答道,“却亲王也来过。”
“那我要见却亲王。”岳旌鹤黑眸看着她。
经过药物的滋养,岳旌鹤脸上的气色好了些许,乌发长披,白衣宽散,秾丽的眉宇不减英气,有着中原汉室别具一格的俊美,看得侍女直敛眼睑,“奴还是先请巴医师给阿郎问诊吧。”
楼玄弋并没让岳旌鹤等待太久,待晚膳之余,楼玄弋衣着劲装,灰狼毛发织成的披风裹挟着寒意进门,大马金刀地坐在岳旌鹤的对面。他俩见面也不急着对话,一方淡然自若地用膳,一方饮酌热茶,狼瞳眨也不眨地看对方吃饭。
些许,楼玄弋低磁嗓音开口,“我还以为将军吃不惯楼兰饮食。”
“饿了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可吃,”岳旌鹤掀起长睫,正视楼玄弋那双充满野性的瞳,缓缓抬起双手扬眉道,“王子这是何意?”
“将军在装傻这一块也比旁人奔逸绝尘,”楼玄弋笑意不达眼底,玄铁护腕下的手撑着膝盖往前凑了一瞬,“先是偷走官商格桑的通行牌,跨越千里回到长安欲夺首级,将军本事不容小觑,大汉瞎了狗眼竟然想湮没你这个人才。”
岳旌鹤听见楼玄弋诉说事实,本来平静的心疯狂泛起波澜,午门城墙岳家满门悬挂的头颅让他恨意滔天,痛不欲生!他双手倏地紧紧握住冰凉坚硬的铁锁,呼吸立即变得急促起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岳旌鹤沙哑出声,“两番救我,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筹码?”
楼玄弋看着他,将他眸子里燃烧的仇恨悉数吞进肚子里,淡然的口气描述狂妄不羁的话语,“将军命不该绝,我只不过是从中加了些火候而已。今天下三分,朝廷、诸侯、匈奴,楼氏摇摇欲坠如同飘零的柳絮,狂风一吹恐怕就会消散得一干二净,地脉仅占塔里、库马拉二地,我要整个大漠都属于楼兰,当然,作为大汉战神,我需要你岳旌鹤辅佐我。”
岳旌鹤三字被他咬得及重。
“王子好大的口气,算上这次的十八路匈奴部落,其余还剩下的那些未达成同盟,大漠疆土辽阔无比,胜过中原,汉室与之交战百年都并未一统收复,这简直就是妄想,”岳旌鹤讽道,“再说,王子算计这些,若我助你达成大业,总得来个等价交换不是?”
楼玄弋从衣袖中捻出一张信纸递给他,“这就是我与你的等价交换。”
岳旌鹤疑虑地接过,看清楚信纸上的内容时,瞳孔一缩。
“岳家满门的首级我已帮你抢了回来,后续处理交予你,但尸身不知被抛向何处了,”楼玄弋低沉的嗓音似雷鸣砸进岳旌鹤的耳膜里,“将军既然想拉楼兰入局,那么我必会奉陪到底,鹰隼骑能出动第一次,后面必助将军出动第二次。”
楼玄弋想要大漠疆土,而他要整个汉朝,替岳家满门报仇。他慢慢揉皱掌心中的信纸,抿紧殷红的唇低笑了一声。
“废物,”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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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思衡、当今庆元帝第四子长眸冷瞥单膝跪地的禁卫军统领乌登胜,沉声斥道,“叛臣首级当众被劫走,传出去让百姓看皇家笑话么?”
“启禀殿下,来者劲衣蒙面,手段快刀斩乱麻,我军不胜武力,”乌登胜顿了顿,“之后我们在午门处捡到了这个。”
他上前将所捡之物摆到卫思衡面前,日光照耀下,和田玉润泽光滑的质地雕刻着猛禽金雕模样玉环,这明眼就能看出来自西域产地。
卫思衡修长的手指拿起那枚玉环,细细端详,“汉室祥瑞龙凤,匈奴崇仰牛羊,唯独楼兰将金雕视为他们部落的灵兽,对应强悍的鹰隼骑。有意思,楼兰向来不蹚浑水,却敢来抢大汉朝叛臣首级,乌登胜——”
“属下在。”
“去给本王调查,楼兰到底在搞什么鬼。”卫思衡眼眸微眯掩盖锋芒,淡声道。
“叛臣岳旌蕤处死之后,朕将禁卫军职权交予了你,”卫华光龙体尚未痊愈,气急攻心内病难医,穿着玄色金绣龙袍也掩盖不了他满脸病郁气,话语含着几分威严,“午门外,岳家满门首级被夺,实乃笑话!”
在场的几位皇子闻言倏尔跪地,被训斥的卫思衡面色不改,气场沉稳的与之下跪,不疾不徐地答道,“此事是儿臣疏忽,请父皇责罚。”
卫华光咳了半天,冷着嗓子道,“衡儿,从即刻起,宫中禁卫军由你五弟调令,北边战事纷乱,朕命你兵发岐州,让镇北王归降。”
卫思衡、卫时野齐声,“儿臣遵命。”
北靠漠河,其中分割而出的各国诸侯众多,百年前建立汉朝元年第一任皇帝为平定东西南北四路战争,特封朝廷有功之臣的武将为四镇将军,以确保各大小诸侯国联合谋反。弹指间光阴过去,天下早已不是安居乐业的天下,而成了各国势力争夺权势、扩充领土的筹码,镇北将军自封镇北王,撺掇北边小国觊觎起了这高堂之上的皇位来。
岳家陨落,引出数不胜数潜伏在暗处的鬣狗。
东西南北唯有北边环境恶劣,常年冰雪覆盖,商、农产业远不及其余三方,按捺不住率先敲响这一战鼓倒也正常,卫思衡因叛臣首级被楼兰抢夺,禁卫军兵权易主,说好听点儿去北边打仗,但任何人都能听出来这与流放并无二异。
卫思衡双手成拳掩藏在宽松袖袍里,剑眉入鬓,眼中布满寒霜从养心殿出门,却听见身后含笑低沉的一声四哥,玄靴顿住下阶梯步伐。
“此去战事凶险,四哥要多加小心。”卫时野悠转道。
卫思衡挑眉侧身,“五弟关怀真是来得急切,也难怪父皇会这么快知晓岳家满门首级被人夺走。”
“四哥所想可是多心了,我也才从父皇口中得知此事。”卫时野微微躬身道,姿态做足,嘴角噙笑。
卫思衡眼神愈沉,往前一步压低嗓音道,“五弟,坏事做多了当心半夜鬼缠身。噢对了,听说你近两月被梦魇所困扰,那你梦到......岳蟾宫了么?”
卫时野当即冷了脸色,眉梢断裂两处下压,将他冷酷阴沉展现得淋漓尽致,与方才判若两人。
6. 超度
楼兰服侍繁冗锦绣,在琳琅满目的华丽玉石珠宝点缀之上,重量竟与那玄铁护甲持平。
岳旌鹤身子骨经历身心双重折磨,内里经脉还未痊愈,走两步喉咙便忍耐不得咳嗽了,颀长的躯体担不了厚重的衣裳。
入了楼兰国,他再衣着中原服侍必定会引人瞩目,免得招惹没必要的麻烦,他现在是大汉罪臣,若是岳家遗孤残留于世,到时大仇未报身先死,唯恐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撤去贵重缎衣,楼玄弋叫侍女重新送了几套轻便服裳过来,润泽平滑的丝绸晕染成绛色,压住他的病郁,独特的壁画刺绣勾勒布料,他身躯高挑,与汉服相比,这一身极其吸睛张扬。
就连乌发也被编了小辫,细绦地垂在锁骨前。
岳旌鹤凝眸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觉着熟悉又陌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静静地描绘五官,刹那间,镜中浮现出父亲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了母亲,接着就是几个姐姐,然后——他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铜镜依然是他岳旌鹤的容貌,黑眸漠然,脸色苍白。他抬起手,动作缓慢而又僵硬地将那枚用黑绳环住的虎符戒指戴在了脖颈。
衣领遮住戒指,冰凉触感贴近心口,从今日起,战无不胜的定西铁骑大将军不存在了。
“阿郎,祭典要开始了。”侍女提醒道。
铁链锁了他几日,日日不同的汤药端上来供他下肚,身体所受之伤勉强好转那么一点儿,有了前科,楼玄弋防他跟防贼一样,直到今天才将他从禁锢中解脱出来。要不是这楼兰的祭祀大典,楼玄弋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这么快放他些许自由。
只因夺回来的父母亲和姐姐们的头颅于今日超度埋葬。
掀帘出门,楼玄弋高居马背,在逆光中朝岳旌鹤扔了个东西。
岳旌鹤垂眸,是一幅鬼面獠牙的面具,他脸庞与这面具反差极大,戴上后谁也不知地狱恶鬼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
“今日看起来精神还可以,”楼玄弋下敛眼睑看他,“祭祀大典人多,将军的画像在万里大漠虽不说人人都知,但总该防备些好。”
岳旌鹤轻微点头,单手扣住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随即翻身上马。
“就是这面具唬人,”楼却一直注意着岳旌鹤的动作,这大汉朝威名在望的少年将军穿上他们楼兰国的衣裳,竟丝毫不违和,“将军不心生排斥就好。”
“不会,”岳旌鹤目视前方,清沉的嗓音通过面具传出来有点闷声,淡淡问道,“我现在身份是什么?”
在楼兰,可没有“将军”的称呼,如若将这一声喊出来的话,到时候带来的麻烦也并不小,岳旌鹤此言有意而为之,今时今比哪还有什么将军呢?平添哀愁罢了。
“朔满,按照汉朝军队来说为军师,”楼玄弋回道,“玄度,你在楼兰的名字。”
“楼兰语为月亮。”楼却解释道。
面具下的岳旌鹤听见此名字意思不由得一怔,双手倏地拉紧了马儿的缰绳,使得马蹄顿在了原地,本齐平的三人独留他慢了几步。
楼玄弋调转马头不语,只单挑了额间红绳下的眉梢询问其意思。
片刻,岳旌鹤什么也没说,经过楼玄弋时,对方犀利的似狼瞳仁像是要看穿他般,凿在他身上。
大汉每逢天灾或是庆国会举行隆重的大典,如今眼见西域古国楼兰下的祭祀,增长了些不同的见识。
这群有自国独特的信仰文化和大汉相比,神秘气息很浓,如身临其境接受“神灵”洗涤,配合着萨满诡谲的步子起舞,权杖上挂的铃铛丁零当啷地摄入耳膜里。
祭台高搭,楼氏部落族人围绕成四方大圈,与之正对的是楼兰国国王楼钊和他的王后,其余亲王低于一阶地坐在交椅上。
岳旌鹤透过面具狭窄的视角观察着楼钊。这位楼兰王颇具王者风姿,气场较比楼玄弋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曾说如有一天大汉与楼兰交锋,若这第六代楼兰王楼钊还高居王座,他倒挺想领略一番。
白狼山战役,他率领定西铁骑已然踏上一条不归路,赌上十八年人生的第一个豪赌让楼兰入局,楼兰国王子楼玄弋欣然应允,两人皆棋手。如今他助此人扩展西域疆土,而后得到楼兰这块势力去赴复仇之路未尝不可。
岳旌鹤不动声色思量之际,楼钊长满络腮胡麦色的脸直意他方向而来,眼神审视探究。
他毫不躲避,看出楼钊尚且无敌意,在楼兰的这些时日,楼钊想必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这个面具......”一道爽朗的女声清晰突兀地响起来,引得众人纷纷往岳旌鹤这边看,“王兄,你身后这位是?”
楼玄弋没急着回女生的话,对楼钊和母亲行了个礼,随后飒爽地落座,才应声,“朔满,玄度。”
“我怎么不知道,王兄你还需要朔满?”赛玉拉抿茶笑了笑,“不过要真是他当你朔满,你这下还不得上天?”
赛玉拉话中有话,岳旌鹤自然听出来她也知晓自己身份。
“赛玉拉。”王后乌氏蹙眉提醒自己女儿,示意话少莫惹是非。
“这鬼面獠牙是楼兰朔满的象征,”赛玉拉似是感慨,话语移转悠叹道,“楼兰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有人戴上这面具。”
楼兰那些王室闻言楼玄弋带了个朔满,惊觉稀奇,一看,那鬼面獠牙面具直入眼帘,悉声用楼兰语讨论起来。
岳旌鹤没予理会,他衣着楼兰服,脊背挺直,耳朵自动形成屏障,眼眸看向祭台,只关心装在棺椁里的亲人头颅。
楼玄弋说,祭祀大典会有超度环节,若部落族人去世又恰逢祭祀,那么都会装椁让萨满为他超度,灵魂归于长生天,天可汗会让他有个好轮回。
萨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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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念念有词,低沉吟耳,岳旌鹤听不懂,但垂落在衣摆两侧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压抑着内心万千针扎的痛楚。忽然,戴着铜羽面具的萨满跳舞的步子紊乱,词咒语速也越来越快,猛地头一转,直勾勾的眼睛摄向岳旌鹤的方向。
岳旌鹤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热流顺着脸庞划过,视线不知不觉的愈发模糊,隔着一层面具谁也看不见他在哭。直到现在,过往所发生的一切他都无法接受这是事实,何为事实?他竟不懂了,何以为家?没有了。
“身体不适就离开休息。”楼玄弋双眸并未落在他身上,起声打破他的恍惚。
“不用。”岳旌鹤嗓子哑得厉害,大脑混沌,箭袖下紧握的手泄力地松开。
苔痕阶绿,草色帘青,红墙外露出一枝春梅。观莲亭围炉煮茶的热气被一阵掌风拍散开,气贯如虹的沉浊声惊飞枝头雀鸟,“一年之余,竟什么也没查出来吗?!”
“禀丞相,勾陈军本就岳家暗路之兵,驻点分布在八州,可头上是......天子在管啊,”暗卫有条不紊道,“岳家通敌叛国天下皆知,勾陈军依旧毫无动静,恐怕早已未对其岳家效力。”
左宗明猛挥衣袖,“继续找,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我找出来。”
茶壶倒入茶杯里的水声寥寥,左昭仪笑道,“父亲何必动怒,岳家还未陨落时勾陈军便神出鬼没,世人有多少见过他们的真面貌?”
“就算见过,也都死了。”
左宗明重新落座饮茶,“自庆高祖起,岳家就组建了这支军队,隶属于天子,称为护国死侍,数不多而于精,毕生只为天子和岳家效力,也许你所看到的定西铁骑也有勾陈军。实力再比天高,终归是凡人之躯,他们没那么神通广大。”
“本相布局多年,既然岳家枝已枯,就绝不允许有一粒沙子所在,勾陈军作为岳家的根,必须连根拔起,明面上说着听令天子,实际心偏效谁?元帝五子都身具才能,各各心怀鬼胎,要想让南流夺嫡,你做母妃的还是要多费心神,尤其是太子一日不除,将来恐成祸端。”
“父亲所言极是,”左昭仪缓声道,“郯王出征北战之时,曾下令调查楼兰夺取叛臣首级意欲何为,却没想是祭祀。”
“祭祀?楼兰素来与我朝交好,明知岳家乃大汉叛臣,公然在午门抢夺首级,怎会是祭祀这么简单的事?”左宗明蹙眉疑声,“莫非这楼兰也想搞什么动作?”
“高祖时期,楼兰名为鄂善国,其意乃匈奴,直至太祖才从恶名昭著的匈奴国中分离出来,独立成国,与汉朝交好开启丝绸贸易之路,”左昭仪抬起眼眸,手中的茶杯不知怎得就碎了,“楼兰风平浪静了百年,却在半月前发兵漠北,斩杀了大荔首领,父亲,你可知其中缘由?”
“为何?”左宗明问道。
“出了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朔满。”
7. 雨夜
“话说那楼兰古国停战近乎百年,除却侵犯他疆土,否则绝不会主观挑起战争,怎么仅仅半月之余,就北起余无,南伐大荔两个匈奴国了?”
“他与匈奴国交战对我汉室没什么大影响,匈奴蛮横凶野惯了,多了个楼兰惩治它何乐不为。”
“......”
“客官,您的菜齐了。”小二弓腰放盘,将油香热气的菜一一摆至桌上,顺便吊眼微瞟,心里警铃大作,有些骇然。
两人衣着灰色劲衣,身形虽算不上雄壮,但面容刀伤肆意,形成瘢痕就像扭曲的蛆虫横贯在脸上。云中郡临近大漠边境,治安混乱不虞,县官无力管辖只能放任刑事发生,土匪烧杀抢掠,维持小本生计被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光抢钱财也还好,就怕最后会人钱两空,命丧黄泉。
小二战战兢兢地上完菜,连忙跑到后厨和掌柜的诉冤,然而出来时,那两人只是沉默地用膳,并无其他动作,和往常进门就嚎嗓粗鄙的土匪不一样。
“人不可貌相,或许是你弄错了。”掌柜握着小二的手,边瞄边道。
“但.....但愿吧。”小二腿依然在抖。
“这人皮面具果真吓人,赛罕一如既往的没有品味,”楼却哼笑,捻菜低声道,“将——朔满,无论在哪,你的名声照样会论人谈资呢。”
邻桌话题转变,流畅地引到了带领楼兰鹰隼骑的朔满身上。
“半月灭两国,照这样下去,楼兰一统漠北岂不是时间问题,能有如此迅速战略的,就跟当初岳——”
“喂!吃酒都堵不上你的嘴吗!”
岳旌鹤夹筷的手一顿,很快调整过来自己的异样,但楼却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动作。岳家通敌叛国乃大汉朝的禁忌,尽管曾经多么威风凛冽,事到如今已成了败犬。
“小二,结账。”楼却招呼着,搁下银子起身。
小二吊着的一颗心终究是落了下来,喜笑颜开道,“好嘞爷,二位爷赶路顺风啊!”
马蹄疾速奔驰在狭窄街道,卷起黄沙飞尘,斗笠下,岳旌鹤面无表情,唯独那双黑眸深沉得紧。
两日前,他再次收信鹰传递过来的信纸。
“我要回中原。”楼玄弋回到营帐,岳旌鹤便急切陈述道,语气之肯定,不带任何商量余地。
楼玄弋身上还未褪去战场杀敌的冷肃气,脸庞连带着高束的马尾都沾染血迹,与他擦肩而过坐到兽垫上,同样不容置疑地拒绝,“不能。”
“我并非不归,”岳旌鹤摘掉了面具,鸦羽长睫下敛看着楼玄弋,“左宗明大力搜查勾陈军,我绝不允许他们赶尽杀绝。”
“名震楼兰的朔满,为何如此冲动?”楼玄弋倏尔起身逼近岳旌鹤,他身高身量都略胜岳旌鹤一筹,但此刻气场的相撞竟谁也不输谁。
视线相对,楼玄弋脸沉道,“你去了就是送死。”
“在大仇未报之前,”岳旌鹤字字清晰道,“我不会死。”
楼玄弋看了他半晌,强硬地扯过他的手腕儿,本就不甚宽阔的距离将空气挤得更加稀薄。岳旌鹤以为楼玄弋想动武解决问题,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太清楚此人的行事风格了,鹰隼骑绝对的首领,无人不予以臣服,但偏偏他也是个倔骨头。
刚抬膝,楼玄弋坚硬的腿骨抵住了他的动作,扑起来的灰尘游荡在两人的靴面上。
“你对我的误解未免有些太深。”楼玄弋迎着岳旌鹤的黑眸,在他手里搁置了什么东西。
岳旌鹤防备的姿态还未松懈,迟疑地落下视线,自己手心是楼兰王室才能出塞的令牌。
“抢夺你岳家首级之事,楼兰和大汉的关系算是降到了冰点,普通商使已经不能随意出入玉门关,”楼玄弋道,“携此令牌,你跟随楼却伪装楼兰王室商使会轻松许多。”
大汉曾与楼兰签订契约,一年两个大季贸易通道必须打开,楼兰会派王室经商者进贡珍馐美馔、美玉良马,汉朝则派使者出使西域,以固两国交好。
现局势动荡紧张,不知朝廷除却左宗明还有多少势力暗中联合寻找勾陈军,岳旌鹤身份不能暴露,只得借此时机回到中原。
他重新扣上面具,歉意道,“刚有唐突,望王子莫怪。”
那张俊美昳丽的脸骤然被鬼面獠牙遮住,楼玄弋勾起唇角抬手,“朔满归来之时,鹰隼骑兵发何方?”
裹着长腿的锦靴停在营帐门前,衣摆随行走动作堪堪止住小腿处。岳旌鹤背对楼玄弋,稍些侧脸,回道,“赫连六部,陇西。”
春雨砸在驿馆屋檐,发出淅沥响声,空气都变得潮湿起来。岳旌鹤单手提着长剑,掀开窗棂的一角观察下方嘈杂动静。
几十余官兵身骑白马点亮火把,腰间明晃挂着朝廷搜捕令牌。
云中郡乃藩州一座小郡,这左宗明手伸得够长,连这里也不放过。岳旌鹤闭了闭眼,回想起父亲在世时曾告知过他和阿姐们,勾陈军在这偌大的中原如何成为定西铁骑的后盾斩平战乱。
勾陈军根本不会在此扎根据点。
岳旌鹤暗嗤,转身搁置长剑在桌,忽而身后传来一阵劲风,说时迟那时快,他双手撑住客桌翻身跃过,拔开剑鞘与之抵挡闯入者的进攻,鼻息间也涌入浓厚的血腥气。
就着烛火,岳旌鹤才看清对方容貌。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而已,稚嫩的面容不搭配他冲嗤杀气的眼眸,几乎满身都是搏杀过后的刀伤。
那少年捂着腹部闷咳,呕出一摊鲜血,还想再提刀朝岳旌鹤砍来时,被锋利的剑风震得手腕儿发麻,哐当落地。
“若我大喊一声,官兵立马就会追来。”岳旌鹤压低嗓音淡然道,长剑抵在少年的颈边,居高临下地审视单膝跪地的少年。
“阿度,”门外传来楼却的声音,“能进来么?”
“进。”楼却开门入内,眼前景象令他皱眉。
还未来得及通气,楼下驿馆就传来官兵齐涌闯入的阵仗,岳旌鹤朝楼却对视一眼,楼却立即领会,颔首道,“我来拖住他们。”
房门再次关闭后,少年踉跄地撑住桌椅站了起来,呵呵地笑,“什么狗屁运气,居然进了个土匪的门。”
“你要这么废话也可以,”岳旌鹤收回长剑,指向门口,“十息,告诉我你是谁,为何被追杀,否则这门我没义务替你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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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平安,”少年低低答道,视线始终盯着地板,“为何被追杀......算了。”
岳旌鹤要是再慢一点,陆平安藏在左耳翡翠耳饰里的毒蛊就会被他吞下啃噬心脉而亡。被朝廷官兵追杀、抱着如此必死之心,再加上这翡翠耳饰——岳旌鹤想到这茅塞顿开,呼吸骤然变沉,黑色瞳仁紧缩。
他钳制着陆平安的双手,试探道,“勾陈军?”
楼却见那群官兵依依不饶,单手绕道背后打算拿剑之际,楼上传来清冽沉淡的嗓音。
“此乃楼兰王室为大汉进贡,特意修建休憩的地方,历代定下的规矩都是中原人不得入内,何来蒙藏罪犯一说?”岳旌鹤负剑而立在围栏前,打破楼却与官兵的僵持,“官爷今日莫不是想坏了规矩?”
为首的官兵面色不虞,话语依旧客气道,“叨扰商使休息实属抱歉,但缉拿要犯乃陛下口谕,可谓重中之重啊!还望商使通融,让我等搜寻一番,绝不声张动静。”
“光进贡的藏品就有百箱,更别说装封完整的珍馐瓜果,这些如有轻微磕碰损失,你担责吗?!”岳旌鹤亮出楼玄弋给他的令牌,厉声道,“还有来者商使几十余人,良马百匹,影响到他们休息耽搁了进贡时辰,官爷,你这可不是一国之事了。”
官兵咬牙切齿,愤愤地盯着楼上的岳旌鹤,“撤!”
官兵走后,乌泱密闭的空间顿时腾了出来,地上的水渍都被他们踏出一条小水流半天未风干。
“走远了。”楼兰探子眺望了好一会儿才进门禀报,岳旌鹤紧绷的弦才终于松了。
“人如何?”楼却随着岳旌鹤的步伐询问道。
“伤势很重。”岳旌鹤应道。
“弄清楚他的身份了?”楼却有了些猜想。刚刚岳旌鹤与官兵据理力争,恐怕那少年正是要找之人。
“嗯。”岳旌鹤轻声道。
“行,我现在就去找大夫。”楼却转身欲走,却被岳旌鹤叫住。
“那群官兵应该会家家户户搜查这少年,贸然请大夫恐会打草惊蛇,”岳旌鹤道,“我这儿还有些伤药,先让他挺至天亮再说。”
楼却蹙眉道,“哪怕一年多的时间你身体里所受之伤的顽疾还未痊愈,你把药给他用了你怎么办?”
岳旌鹤摇摇头道,“无碍。”
床榻上的少年已然昏迷,在看到陆平安震惊的神情之后,岳旌鹤便了然他所想皆为实。可惜陆平安失血过多,能不能挺过去都还是个问题,要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得等上些许时日了。
他本以为云中郡没有勾陈军,如今看来和记忆中有了信息偏差。到底是从何开始勾陈军来到云中郡的、是仅有陆平安一人还是有其他驻点,岳旌鹤觉得可能都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所存了。
那官兵说,奉陛下口谕诛杀勾陈军,信纸中却写道乃左宗明之意。无论是定西铁骑还是勾陈军,此生都为大汉所生,而统领这大汉天下的,是那高堂龙椅上的天子。
岳旌鹤曾以为天子不会砍断自己的左膀右臂,后来才醒悟过来,世上最狠莫过于天子。
“世子......”陆平安颤微气虚的声音唤回岳旌鹤心绪。
8. 勾陈
岳旌鹤起身前去床榻查看,却见陆平安仅是在伤口引发的高烧下,迷糊地喊出那两个字。
勾陈军会有如此年少的兵,岳旌鹤也着实没想到,就连他都未见过几面勾陈军的真容,自然不知晓当中所在的体系是什么样,陆平安口中的世子,想必说得就是他了。
“看起来年龄很小,居然会知道你身为世子的存在,”楼却抱剑守在房门口,听见声音开口道,“在他们的认知里,不应该是你死在漠北了么。”
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连带着十万定西铁骑魂断漠北,起码在朝廷迫切陷害岳家满门的奸臣深信不疑。
但现在除开楼兰,明堂只有一人知晓。
“难道说......”楼却顿了顿,“勾陈军也在找你?”
岳旌鹤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如此方面,他是不曾想到的。他只要开始捋这其中的思路,心脏就疼痛难忍,有种明知是梦魇却不能挣脱的无力感。
楼却察觉不对,快步走来拖住岳旌鹤的手臂,“病发了?方才你喂给他的药还有吗?”
岳旌鹤被他扶着坐了下来,手伸进衣囊里胡乱地掏了掏,掏出白色小瓶,手发抖地倒出最后两枚药含进了嘴里。
“你要是在中原有个好歹,回到楼兰我还不知如何对赛罕交待,”楼却给他掺水,“将军,你现在也算半个楼兰人了。”
岳旌鹤微微低头,烛火照在他的侧脸忽明忽暗,看不清神色,半晌,他轻声道,“谢了,却亲王。”
“谢什么,”楼却舒展肢体长叹口气,“与你此行倒比在楼兰的黄沙中驯马熬鹰有意思。”
下了一场春夜雨,翌日天就放晴,楼下那条市井小街摆摊的商贩开始铆足了气儿吆喝生意。岳旌鹤收回观察四面周围动静的视线,侧身靠在窗弦,抱手看向大夫为陆平安包扎伤口。
“好歹血是止住了,我这里开几服药煎了就行。”大夫写着药方道。
“他多久能醒呢?”楼却问道。
“精力和失血消耗过度,休息好自会醒来,我现在去药房给他抓药。”
待大夫离开后,楼却坐下饮茶,思虑道,“进贡时间为巳月上旬,从云中郡抵达长安的路程需花上十日,并且大部队已先于我们两日路长,看样子是一分也耽搁不得。这小子得争点儿气啊,快点醒过来。”
此次中原之行本就凭着天时,所以楼却作为亲王自然担责带领商使进贡入朝。几十余商队行速缓慢,为了打听勾陈军消息他俩并未跟随商队前行,只是让商队留了记号。
来到这云中郡,身怀勾陈军唯一线索的陆平安又遭遇官兵追杀,昨夜岳旌鹤字字威慑其实全为虚惘罢了。
十日后,进贡的商队必会入朝堂,到时楼却与他如果没赶上,那楼兰和大汉两朝关系恐怕真能为此崩裂。
直至傍晚,陆平安才睁开眼。
陆平安赤|裸的半身用布带扎着,隐约还能透出血渍,手肘撑床半坐起来时,浑身更如十辆马车碾压过般。他扭头巡视了下房间的环境,心里顿了他还在昨夜闯入的地方,而那道嗓音说出的勾陈军不禁让他心神大震。
门开了,岳旌鹤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见陆平安清醒眼眸闪过讶异,迎着少年呆滞的视线将药碗递给他,“把药喝了。”
陆平安干皮的嘴唇轻抿,愣愣地接过,半天却没有了近一步的动作。
“觉着烫可以凉会儿再喝。”岳旌鹤以为他是嫌药太烫。
“你是......”碎散的刘海盖住了陆平安的眉宇,唯独那双带着少年人的眸子露出强劲的倔强,沙哑道,“你为何知道勾陈军?”
岳旌鹤不言,缓缓地从脖颈里面拿出那枚雕刻着麒麟的虎符戒指。
陆平安见此物,手中的药碗啪嗒落地打碎了。他忙不丁想翻身下床,却因身上的伤口促使他疼痛不堪,即将倒地时岳旌鹤托住了他的双臂。
“世子!你是世子!”陆平安压低嗓子,喜极而泣地看着岳旌鹤,“请受藩州勾陈军陆平安一拜!”
“昔日定西侯世子已经死在了大漠疆土,不必再行此礼了,”岳旌鹤阻止他的动作,“这药倒了有些可惜,我再叫他们煎一碗。”
陆平安咳咳两声,“不用了世子,我现在将我所知悉数告知于你。”
“不急这一时。”岳旌鹤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收拾好残渣出了房门。
天下八州,所谓其意思,无非就是八路诸侯国,是庆高祖为打下大汉江山有功之臣特此封地,其中就有岳家。高祖曾于岳家先祖以手足之称,可见饱含着无上荣宠,也正因如此,高祖才让岳家暗中建立勾陈军遍布八州,用来打压诸侯内心不该有的欲望。
朝代更换,祖先长眠,汉朝百年基业而今因局势动荡,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如今八州的勾陈军已遭驱逐,在陛下下令满门抄斩岳家时,曾叫各州勾陈军首领入朝觐见,目的是勾陈军不得支援定西铁骑,从今往后,只可认准天子的命令,”陆平安低低道,“梧州将领不服,当夜惨遭朝廷军队屠杀,其余七州将领表面臣服,却在准备前往漠北之际,诸侯国开始牵绊阻拦。”
岳旌鹤眉心紧蹙,握紧了双拳。
“勾陈军毕生只效忠于天子和岳家,可经此一事后,就自废认天子令了,那时我们好不容易赶到漠北,却看尸山尸海的定西铁骑!”陆平安双目赤红,咬牙道,“偌大的漠北黄土,我们没找到你的尸体,带回了破损的岳家帅旗,所以我们肯定世子你还活着。”
“现在勾陈军都分散在哪?”岳旌鹤有些失声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才加入勾陈军不久,这些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但藩州勾陈军现存百余人,都是从梧州那次屠杀中侥幸逃难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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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正暗中扩张人手势力,”陆平安道,“我们不仅在找世子的下落,也在和各地勾陈军汇合。”
接着,他懊恼的用手拳捶在床铺,“中央政府有多少人妄图执掌朝政,能动用如此兵力搜寻梧州残留的勾陈军,不是丞相就是陛下,若我再留心一点,昨夜就不会被追杀了。”
近来藩州税收比往日高出五成,百姓苦不堪言,匪寇无恶不作、嚣张跋扈,地方政府却置之不理,形同无视。陆平安被将领认命十余勾陈军调查其缘由,碰巧撞上朝廷官兵地毯式搜寻。
若是寻常百姓就算勾陈军站在他们面前都不会认出来,但朝廷再清楚不过勾陈军为何样,就算左宗明不知,庆元帝也知。陆平安为了掩盖其余勾陈军离开引开官兵,被一路追杀至藩州的边缘地云中郡。
“我此番回中原其一拢归勾陈军,其二寻找那些参与陷害岳家的势力,我会给所有牺牲的人一个交待,”岳旌鹤沉声道,“大汉绝不能毁在昏君和奸臣的手中。”
“勾陈军从此只听命于世子!世子有何嘱托,我等竭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陆平安单手握拳放在心口,慷慨激昂道。
“八州没有了勾陈军压制,日后会更脱缰,庆元帝终究没下狠手,只是立了个威,但左宗明毫不避违寻找勾陈军企图歼灭,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北边战火尚未平息,朝廷除开左宗明未知还有哪些躲在暗处觊觎的势力,匈奴若再来个十八路联合侵汉,我朝会彻底覆灭,”岳旌鹤道,“汉朝内部根基正被蚜虫啃噬,要想消灭所有蚜虫,得一层一层刨开木心。”
“那些官兵发现了勾陈军的踪迹,势必会追查到底,就让他们找好了,你随我同行到藩州,等我入朝探个明白再与你们一同联络各地勾陈军。”
长安百花时,风景宜轻薄。空中花瓣飞舞,轻飘地落到了秩序庞大的楼兰进贡商队上,今日为表两国友好贸易的往来,大汉特开盛典,长安街中市井繁华盛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岳旌鹤换掉了那张凶神恶煞的人皮面具,重新戴上具有西域人的外貌,衣着也如在楼兰时所穿的丝绸布料那样。
楼却作为亲王,自然顶着原始面貌入朝,不知怎么,之前两年他跟随赛罕心境都不是今日这般,说不出来什么感觉,他侧头看了眼岳旌鹤。
尽管披了一张皮,但还是能看出岳旌鹤下颌线条分明,黑眸如灼地凝望前方。十八年人生,十三年待在这长安城,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如今却成了他恨意滔天的故土。
汉朝宫阙壮丽平阔,气势磅礴,春风阳晨铺洒在三宫之上,折射成粼粼金光。
“宣,楼兰国却亲王携楼兰商使入朝觐见——”常侍细尖的嗓音回荡在皇宫中。
百余商队马背上的驼铃逐渐平息下来,楼却与岳旌鹤相相对视一眼,随后微抬下颌迈步走向未央宫。
9. 暗涌
“楼兰却亲王楼却,携此我国珍宝进贡于陛下,愿两国交好万世长存,风雨同舟。”楼却行楼兰礼,右手放置于心脏处,微微躬身,谦礼道。
“今老友来朝,繁缛礼节皆省去,赐座,设宴。”庆元帝高居明堂,传出来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楼兰先后两次插足中央政府,还不知其缘由,这次贸易来往不比往日气氛轻松。楼却自然品出卫华光龙颜不悦,嘴角轻扬,与岳旌鹤和那些商使落座。
伴随清脆吟耳的箜篌声,庆元帝开口道,“近日朕听闻楼兰国士气勇猛,半月吞并两个匈奴部落,属实令朕吃惊,没曾想一向平和的楼兰王居然会主动伐匈。”
“匈奴品性恶劣,蛮横霸道,国王只是维护我国权益罢了。”楼却笑道。
“自庆高祖以来,汉朝与匈奴的战争从未平息,有多少将士陨落沙场,令人痛心,结交尔国,有此志同道合,实乃汉朝之幸呐。”庆元帝气息不稳,说完便咳嗽起来。
岳旌鹤饮酒的手一顿,继而掀起长睫,目视龙椅上的卫华光。
痛心?
是谁下令灭岳家满族、是谁尽断粮草不支援定西铁骑、又是谁屠杀梧州勾陈军?
凡事有关于岳家的,庆元帝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岳旌鹤心里痛嘲如此昏君,移开视线,打量起了朝堂各臣,在落到左宗明身上时,丞相上了年岁的眼睛已经浑浊,但依旧萦绕着精明,立马感应到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今日正逢楼兰入我朝,正好我有一事不解,想要请教却亲王,告知我其缘由,”庆元帝二子卫垣玔少年鹤发,面容阴柔俊美,在皇子位中稍显格格不入,“一年前岳家叛臣首级悬挂午门以儆效尤,楼兰为何插手此事将首级夺走?我那四弟粗心看守,现在都远在北方平伐战乱呢。”
卫垣玔说完嘴角噙笑,不顾岳家是朝堂禁谈,不顾今日汉楼交好盛典,堪称公然质问楼兰亲王。
他此言开口,庆元帝面色沉了些,但未阻止,朝廷各臣先是噤声,而后低声讨论。眼前楼却和楼兰商使处于尴尬境地中,今日所发生的种种,他们在来前就已经预料过了,既然想看戏,那么就无形地搭上戏台演戏好了。
“此事殿下不提,我等今日前来也正要解释清楚。”楼却正色起身行礼,“其实抢夺岳家首级之人并非我楼兰国的人。”
在座的所有人脸色皆是变幻莫测,尤其是卫垣玔,面容冰若寒霜,冷嗤道:“却亲王,这是在长安,说话小心被闪了舌头。”
“这一年朕未对此事多做深究,却亲王可要三思而行,”卫华光嗓音沉沉,“物证上印刻明明白白的楼兰金雕令牌,这就是你的解释?”
到底是汉朝皇帝,龙颜发怒使得台下大臣纷纷弯低了腰,唯独岳旌鹤与楼却众人腰背挺直。
“陛下息怒,古往今来有多少‘嫁祸’的事数不胜数,汉楼交好百年又有多少诸国艳羡呢?一年的时间我国国王下令侦查其真相,所以未及时禀告陛下,”楼却按照之前岳旌鹤和楼玄弋演练好的话语句句清晰道,“楼兰国向来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理,半月发动战争不仅是匈奴蛮横,更是为他们所干挑唆汉楼关系的事作之惩戒。”
“噢?却亲王的意思是匈奴国栽赃嫁祸楼兰了?”卫垣玔语音上扬道。
“正是,二皇子殿下。”楼却道。
卫垣玔缓缓抬起手掌拍了拍,“妙,妙啊。”
一枚金雕令牌,不足以证明更多乃楼兰人所为;再者,楼兰没动机去打破两国之间的平衡。
岳旌鹤早料到如今局势,伐匈也较比战事计划提前了一月,为得就是今日有话说,正好借此明悉中央政府有多少暗涌。现在卫垣玔开了个头,故而那些还想再辩理的听到楼却这番“解释”顿时噤若寒蝉。
左宗明心知肚明楼却撒谎,但没有立即拆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茶杯杯沿,这时,藩州刺史魏塘昱义正言辞开口道,“云中郡发现勾陈叛党逃亡,尔国却妨碍朝廷官兵要务,是何用意呢?那叛党一路逃至藩州,云中郡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他的身影,唯独——你楼兰的驿馆没被搜查。”
“怎么还有这一回事?”卫垣玔故作惊讶。
“当晚并非有意闯入驿馆,官兵手持搜捕令好言商量,”魏塘昱顿了顿,看着楼却,“可先是却亲王百般阻挠,而后有一位商使更是亮出了王室令牌,好不威风!若真抱着两国交好之心,何必如此?”
“听魏刺史这么一说,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呢?”楼却冷了脸,“莫非你在质疑百年间的同盟关系?今天我携楼兰商使既然站在大汉朝的土地上,就无惧任何挑拨,更是凭借此时机给陛下一个交代。”
“西域距离中原千里,期间携百箱贡品横跨黄沙需要骆驼前行,故会绵延拉长贸易期限,”岳旌鹤唱着白脸,作为商使补充道,“不仅如此,还有进贡大汉的良马一路要保证它们饱暖,方能呈现雄姿勃勃的状态献给陛下,所以商贾们得休息好了才能照顾马匹,那晚实属无奈之举,害怕耽误了进贡时辰,对于大汉朝,楼兰百年中绝无任何二心,一切都是为了进贡罢了。”
“是啊是啊,要是耽误了进贡时辰两国可不得生隙么?”
“而且汉朝条律说过中原人不得进入楼兰驿馆。”
“我这一路又是喂马又是洗马的好不容易熬到长安,却还要接受质疑,那我国如此诚意进贡算什么?”
楼兰商使开始愤愤不平,将不满挂在脸上,言语小声地埋怨道。
“好了,”卫华光眉宇沉郁,冷肃地打断大殿无形的暗锋针对,“本是交好之举,众卿已然舍本逐末,便此打住罢。却亲王,汉楼结交百年,事虽小但往往一念之间会造成天崩地裂,朕很希望汉楼和平延续,勿生嫌隙。”
楼却微微躬了躬腰笑道,“陛下圣明。”
说完他重新回到位置上坐着,心照不宣地和岳旌鹤饮酒相视。
清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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箜篌声再次响起,打破大殿僵直冷硬的气氛,回归先始热潮。只是那抹剑拔弩张似乎还残存在空气中,每个人各怀心思无从开口。
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如同炽热炭火灼烧,岳旌鹤长睫轻瞟,骤然与对方上挑的凤眼碰撞。
卫时野在皇子中排名第五,是庆元帝最小的儿子。因左昭仪早产生下他,卫时野自幼体弱多病,在十岁那年被卫华光送进军营历练,身子骨才好上些许,而所在的军营,正是岳家定西铁骑。
他左眉直至眼睑现在还留着打仗的刀疤,凤眸本就精明,那横贯眉心造成断眉虽破了相,倒不影响面容,就是看起来平添阴戾。
岳旌鹤只此一瞬便移开了视线,内心却不似面上云淡风轻。恍惚间,他和卫时野骑马驰骋在塞北,河西走廊的风吹动两个少年高扎的马尾和衣袂。
“今日未见太子。”回殿途中,皎月高照这偌大的皇宫路段,楼却与岳旌鹤并肩而立低声道。
“嗯,甘源闹饥荒,身为太子他不得不管。”岳旌鹤回道,低垂眼睫看着干净无尘的地面。这宫中的路走了十多年,现下每走一步,脚底都好似踩在血泊般,黏腻不堪。
蓦地,他俩顿住步伐。前方不远处,一辆马车正对他们,看样子不是偶遇,更像是故意在这等候。
骨节分明的指骨掀开帘子,姿态游刃有余散漫地下马,未脱去的皇子服饰玄红汉袍宽松,彰显尊贵。往年比岳旌鹤矮一头的病弱皇子,而今已比他高上半头了,战场杀气和明堂权谋士气结合,卫时野不再是他记忆中熟悉的那般模样。
“见过五皇子。”楼却不明所以卫时野为何会在这里,行礼道。
岳旌鹤跟着动作。
“亲王客气了,”卫时野淡淡笑道,嗓音略微沙哑,“怎么去天行阁就只有两位,其余商使呢?”
“陛下盛情浓厚,我与楼玥商使方才在殿中饮食饱腹,故想着出来走走,”楼却解释道,“一路舟车劳顿,他们先行休息去了。”
“楼玥,”卫时野眼神落到岳旌鹤身上,嘴角轻勾重复了一遍岳旌鹤的假名,“楼商使巧捷万端,刚一番话语属实令本王佩服。”
岳旌鹤用在楼玄弋那学到的西域口音回道,“殿下过奖了,全是在下拙见而已。”
“正好我朝禁卫军哀怨无良马久矣,能否请楼商使此番进贡之后,本王再在你那儿购买马匹?”卫时野道。
“殿下所托,荣幸至极。”岳旌鹤看着他道。
卫时野点了点头,转身即走,“那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就当擦肩而过,岳旌鹤正要松上一口气时,却被一股大力攥住了手腕儿。这一变故让他猛地看向卫时野,楼却眼神凛冽,单手紧握衣袖里的短刀。
“殿下这是?”岳旌鹤扬了扬眉梢。
卫时野凤眸微眯,愉悦轻飘地说,“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告诉楼商使,你的眼睛和我的一位故人——”
“很像。”
10. 蟾宫
“别生气啦,大不了下回我让着你就是了。”岳旌鹤弯着眼角,从高大的马背上俯腰伸出手,欲拉摔倒在地的少年。他整个人逆光在西北的黄昏下,红色发带被风扬起,风发肆意,衬托得卫时野此时此景有些狼狈。
卫时野才来武威,定西铁骑如雷贯耳,亲身经历军营真刀实切地训练后和他所想大相径庭,让他心里产生了无法接受的落差。尤其这位看起来与他同龄的少年人,张扬热情,拉着他赛了几天的马,令他一时没有适应如此自由的生活。
“殿下?”岳旌鹤疑声,翻身下马去检查卫时野的伤势,那双明亮的黑眸紧张兮兮地看着他,“是不是摔伤了?”
卫时野还是未开口,亲眼看到少年从开心到懊恼变脸的全过程。
莫不是摔傻了?岳旌鹤暗暗地想,心里又道:遭了,父亲叫我带着殿下,结果自己玩嗨了忘记五皇子哪像他们这自幼在泥坡黄沙里打滚长大的,这下他该如何回去交差?
卫时野倒突觉有趣。母妃曾说,一个人的眼睛能表达任何情绪,是最有灵性的五官,而他来的这些日子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眼前少年的双眸,多数时候它都是弯着的,好像天上一道茭白月牙。
“不管了,先带你去找军医——”说着,岳旌鹤牵起卫时野的手腕儿。
走了几步后,岳旌鹤终于听见沉默的五皇子殿下开口喊他:“岳蟾宫。”
“嗯?”岳旌鹤转头。
“你的眼睛,好像一轮月亮。”卫时野淡淡道。
“和蟾宫一样。”卫时野松开攥住岳旌鹤手腕儿的手,指了指今晚高悬于天边的月亮。
“殿下谬赞了。”岳旌鹤往后退了一步,移开他和卫时野的距离。
天行阁就在皇宫内,庆元帝下旨让远道而来的楼兰商使休憩于此,到时也好在长安城游玩几天再启程回楼兰。卫时野离开后,岳旌鹤心事重重地回到天行阁,脑子思虑为何他会无缘无故促成偶遇,难道在朝堂上他看出什么端倪了?
“他是绊脚石么?”楼却察觉岳旌鹤的状态,问。
“姑且......算。”岳旌鹤叹气道。
庆元帝宠妃左昭仪是卫时野母妃,祖父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丞相,这之间牵扯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岳旌鹤只是希望那个真相里没有卫时野。倘若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不管是谁都阻挡不了他这条复仇之路。
“如果他影响到了计划,那么就提前除掉他,以绝后患。”楼却擦拭弯刀,掀起眼皮道,“听说元帝五子各个都不一般,那位二皇子今日一看估计也是狠角儿,这朝堂就像深不可测的沼泽,有人踏进去必陷入绝境,岳家之事恐怕没有摆在明面上简单。”
“从前我只和太子和五皇子接触过,太子信人而奋士,颇具政治远见;五皇子刚毅英勇,在军事上懂得用人之道、收拢士心,其余三位皇子我听父亲提起,确实并非等闲之辈,”岳旌鹤双手渐渐握紧,在浓黑的夜色里望向宫火通明的大汉皇宫,“太子背后是岳家,先开刀岳家,再罢黜太子,这大概是左宗明想效仿秦朝李斯的作法,但我绝不会让太子成为第二个扶苏。”
楼却抿唇看着他。
陈氏二女,长姐陈离珺皇后,小妹陈娉婷定西侯夫人,故太子卫御庭是岳旌鹤唯一的兄长。曾经岳家风光于世,大汉朝天下大同。
坊间流传:有岳家方能天下大同。
定西铁骑何等锐不可当、所向披靡,结局却遭遇奸臣陷害魂断漠北,再也回不了的故乡,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背后空无一人。
如今的岳旌鹤还未及弱冠,才十八岁而已,从此踏上永无止境暗无天日的复仇道路。在楼却的印象中,倒是与岳旌鹤有过模糊的会面,也许是耳濡目染这位少年将军的英姿飒爽,潜移默化的在他脑海里构造出一幅画像。
他跟随赛罕多年,只有他知鹰隼骑桀骜的首领一直想和岳家的少将军交锋,但现在看来,怕是再也没有可能了。
“将军助楼兰,楼兰必会成为将军最得手的筹码。”楼却走到岳旌鹤身侧,与他并望,坚定的口吻道。
“甘源地处晋北,今年闰巳年,天灾异象,已近两月没有甘霖润泽黄土,百姓连连诉苦,庄稼全被旱死,”谢秋生愁着一张脸道,“殿下,从东宫带来的赈灾粮食已经寥寥无几,不出后日恐怕无法再分发给于百姓。”
烛台前,卫御庭一袭白衣,青丝垂案,正微蹙眉宇翻阅冀州这几年的关税账本。他此番前来甘源,曾被庆元帝秘密召见,说是赈灾为主,次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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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镇压晋北王刘新趁机造反。
但其实一个小小的晋北王,何须他太子来镇压?晋北地处八州之一的彭州,而彭州正是三皇子卫靖驰所管辖的封地,这样看来倒显得他喧宾夺主了。
有时卫御庭宁愿自己不是东宫太子,不参与手足之间的斗争,只想闲云野鹤自由自在一些,如若岳旌鹤没有战死在漠北的黄土,他们兄弟二人还像小时候般策马奔腾。
可岳家的陨落狠狠将他扇醒了,嘲笑他痴心妄想。
高坐明堂就真得那么好么?
陈皇后日日坐在佛堂诵经,期间只告诉过他一句话:天命难违。
“三弟可有什么动作?”卫御庭揉了揉胀疼的额角,温声道。
“三皇子殿下夜夜笙歌,并未将甘源干旱一事放在心上,”谢秋生道,“而且.....他好似并不知情刘新造反,不过他佯装成纨绔风流之人也并无可能。”
“谢老后句猜测实事,我那三弟自幼便会伪装,彭州乃他所管,而今父皇派我来赈灾,民心倒戈,他再贴上来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卫御庭嗓音温吞道,“到时若真没了赈灾粮食,咱们就去他府邸找粮。对了,我人在甘源,听闻前两日楼兰商使进贡,朝堂上闹得不愉快是么?”
“不算闹得不愉快,更像是对楼兰立威,”谢秋生道,想到了什么顿了顿,“二皇子率先提到了岳家首级被楼兰抢夺之事。”
卫御庭倏地抬眼,绷紧身体心脏钝痛了一瞬,“然后呢?”
“楼兰亲王解释并非楼兰所为,”谢秋生道,“而是匈奴栽赃迫害两国关系。”
卫御庭垂首,放在案台上的手无意识握拳,“朝堂上还有哪些人发言?”
“左丞相、二皇子、藩州刺史,”谢秋生一一说道,“挑起话题的就这三人,其余就是一些大臣附和。”
“偏偏还都是和岳家挂钩的。”卫御庭冷了神色,温和的气场霎时被阴郁取代,彷佛变了个人。
因为他是太子,所以有多少数不清的利刃想让他死。因为背后是世代精忠报国的岳家,所以灭了他最坚实的靠山。
高坐明堂真得有那么好么?
有。
天命难违,若当上了天子。
人就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