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短篇集》 第1章 请别让我哭泣 陈一点了根烟。烟雾缭绕里他的神情和五官都被模糊,勉力辨认起来的嘴角弧度让他此刻模样看起来有些晦涩,朋友一声不发地任他抽着这根烟,直到抽完,他淡淡地扔了一句“如果你想来的话那就过来吧”然后转身离开。 朋友没有转头看陈一,因为他认为陈一会跟上,跟他来到这座由悲伤泡满的医院,去见一位同样被悲伤泡满的人——然而他错了,错的十分离谱。 当仪器发出一声尖锐的“滴——”的声响,静若坟场的病房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吸。 迟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神情平静又恍惚,仿佛他跟着病床上的人一样,在做一场遥远而不切实际的美梦。……美梦,是的,或许是一场美梦吧,在那个梦境里,她亲爱的孙子依然是她心中最完美的存在,出色、优秀、会和一位优雅的女士组建一个家庭,然后生育一个可爱的后代。 但现实总归没有梦境那般飘渺,它总是很真实的,异样的真实,让人难以呼吸。 朋友说:“小迟……” 迟鹄说:“在呢。” 病房又安静了好久,朋友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的话堵在喉咙里,也闷在心尖上,这些年来是他一直看着迟鹄变成这个模样的,成功又失败。 成功当然是事业和爱情上的成功。迟鹄毕业后就拿到了一个上市公司的offer,通过几年的努力将年薪一点点混成说出来就会让众人惊叹的份额,然后,他还遇见了位钟情的爱人,两人确定关系,似乎在不远的将来就会组建一个家庭。 而失败是家庭的失败。迟鹄总是在家庭这个关系里纠结而矛盾,为了满足家人的期待,他过得并不快乐,然而现在唯一会对此有所期待的家人已然逝去,迟鹄却也没有表现得多么解脱。 护士停掉了检测仪,记录下那一瞬的时间,她将年月日秒报给迟鹄,说:“节哀。” 朋友于是也说:“节哀。” 迟鹄想了想,说:“该联系火/葬/场了吗?” 朋友点头:“我去问问。” 出于对这个场景的逃避,朋友拿着手机先行离开,他打电话的声音由近即远,飘渺在门外,仿佛再也不会传进来。迟鹄用力呼吸了一下,像是把身遭空气一起抽空那般地用力呼吸了一下,他的肺在氧气里浸润,但又异常干燥;于是他有点想咳嗽,喉咙深处那点细密的痒压不住的往上冒。 但终究他没有出声,他沉默无比的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过了好久,朋友走了进来,他给了迟鹄一双鞋。 白色的,挺廉价。 朋友:“给她穿上吧,再整理整理衣服、头发。殡仪馆的人马上过来。” 迟鹄照做。 做完之后一切就变成了等待。朋友左右看看,还是没忍住问:“他呢?” 迟鹄说:“谁?” 朋友顿了下:“不就那谁么……姓陈的那个,你,你男朋友。” 迟鹄嘴唇微微开合,像是刚反应过来这个人一样“哦”了一声,然后他摇头说:“分了。” “分了?”朋友瞪大眼睛,又顾及到这个场合,硬是把声音给生生压了下去,他问,“这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天。”迟鹄答。 “哦,”朋友点点头,他其实还有一堆想问的,可他只能点点头,他又说一声,“哦……” 朋友想,难怪那个人没过来了。 原来是分手了。 男人和男人的恋爱朋友其实只在小说里看见过,那还多亏了一些喜欢在社交平台讨论的帖子,他才得以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一种性取向,名为同性恋。自己的朋友是个同性恋,这件事多少让人有点感到怪异,会有更多隐晦又不能说出口的想法与担忧产生,朋友最开始也想过要不就断交吧,可对于迟鹄这个人,他始终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应该由性取向来定义他的存在。 可是迟鹄的家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在发现他的性取向后,迟鹄的家人——其实只剩一位奶奶——曾激烈的与他爆发过多场矛盾,每次都十分败兴而归,迟鹄以这种方式做出了人生中反抗“乖巧与听话”两个标签的第一步,而他的奶奶也终于在一次次抑郁的情绪里住进了医院。 虽然说朋友认为他人的情绪与自己是无关的,哪怕那是自己的家人,但迟鹄不是朋友,他难以割舍这段亲情。 或者说,在大多数时候,迟鹄都过于温情,也过于柔软了。 ——哪怕他看起来十分独立和刚强。 现在应该很伤心吧? 朋友感觉自己的喉咙也被噎住了,他倒是比迟鹄先一步想要掉眼泪,只是不为迟鹄的奶奶,只为迟鹄这个人。他跟迟鹄说自己想去抽烟区抽根烟,迟鹄点点头,应了。于是他推门而出。 然而出门的瞬间,他还没来得及摸口袋里的烟盒,就看见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从他眼前晃过。 这是…… 朋友皱了下眉,他下意识跟过去。 “你来了?”朋友追上了,他认出来这就是刚找过的陈一,忍不住皱眉道,“这是在躲什么?” “呵,”陈一在认出出门的不是迟鹄而是朋友后他躲避的动作就停了,他瞥了瞥周围的动静,往更角落里站了下,免得影响别人过道,才跟朋友道,“有事儿?”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朋友说,“不是不来吗?” “哦?我说过这句话么?”陈一问。 两人碰见过几面,朋友对陈一的印象一直不好,他总觉得关于性取向这件事,是陈一害了迟鹄。 而陈一说话也完全没点人性,总是噎人噎得要命,还拽。 朋友想不通迟鹄这么个好脾气到底是怎么看上这么一个人的,于是每次见面他对陈一的态度也是非常烂,互喷是常有的事儿,像今天这样顶了两句话就说不下去的情况还是头一回。朋友没有和他吵架的想法,陈一明显也没有。 朋友想了想,说:“你们分手了?” 陈一垂着眼道:“嗯。” 朋友:“那你就别过来了,你们俩真不适合啊。” 陈一扯着嘴角,似乎笑了一下:“天天说不适合,到底是哪里觉得不适合了?” 朋友说:“那也太多了吧!小迟天天给你做这做那的,又给你端茶倒水,又给你夹菜剥虾的,你呢,成天跟个大爷似的,坐着等享受了。他工作本来就忙的要死,还一天天要想你冷不冷热不热饿不饿的,然后你给了他什么?别跟我说是爱情啊!” 陈一说:“那也是他自愿的啊。” 朋友听见这句话就火来:“所以说你渣男啊!” “好吧,好吧,”陈一投降道,“我不说了,你看我这渣男这不是被分手了吗?——何况在医院呢,咱小声点?” “呵!”朋友冷嘲一笑,当他是心虚了。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朋友往口袋摸了一下,发现烟盒里空了,一根烟没有,他眼睛往陈一的口袋上转了一圈,道:“给我一根。” 陈一答了声“哦”,把烟递过去:“那位……已经过了?” 朋友“嗯”了声:“梦里过的,也算安乐死吧,没痛苦。” 这里不是抽烟区所以朋友接过烟只是叼嘴里,没点燃,然而就这么往嘴里一叼,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什么玩意?是烟么??” 陈一说:“是改版的棒棒糖纸棍。” 朋友:“……” 朋友有点被气笑了:“你往烟盒子里装纸棍?” 陈一笑笑:“有问题吗?” 朋友无语好几秒,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主要原因是他手机响了,殡仪馆那边的车过来,司机正在问他在哪,他报了个地址,把纸棍扔进垃圾桶,看都没看陈一就转身走了。 陈一站在原地,依旧没跟上去。 他垂着的眼睛倒是往上抬了一下,陈一盯着那个垃圾桶,怔然地发了下呆。 …… 殡仪馆业务很熟,把人带走后,修容、整理,放冰柜里冻着,等像是玻璃一样的盖子笼在她的身边后,迟鹄才得了些许空闲,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了。 明天之后,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人过来祭拜,还有一些需要他配合的祭祀仪式,具体是什么他也搞不清楚,毕竟有关这方面,学校和社会都没人敢教,讳莫如深里,是只有出现死亡的那几日才会教与他的课程。 他随意刷了刷手机,消息不多,左右请了假,没人在这个时候不识趣地打扰他。 几个贵人给他发了红包,让他节哀,他也没领,回了声谢谢也就作罢。 亲戚表示明天或后天过来,表示哀伤,表示惋惜,迟鹄听着感觉也不是很大,统统回复谢谢。 然后他在殡仪馆长坐到天亮。 另一天,亲戚过来,上来鞠躬什么的,还有些哭了,嚎哭声混在电子鞭炮的声音里,都挺劈里啪啦的。等他们哭够、拜够、说够,迟鹄就将他们招待了过去,一群人呆呆地坐在这里,偷偷摸摸地玩着手机。 来帮忙的一些男人则是躲在一个小角落抽起了烟,他们聊这聊那,时不时一起长长的“唉”一声。 亦或者短促的“哈”一下。 饭也是殡仪馆弄好的,全素,味道一言难尽,好在大家也不是冲着饭过来的;吃完后,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其中一个亲戚跟他说:“按照习俗,明天你就要去剃头啦。” 迟鹄说:“是吗?” 另一个亲戚点头:“对。表达哀思的。剃头完回来,再对着她哭一顿,声音大点。” 迟鹄点头:“好。” 大家说话的语气都很冷静,仿佛这场专由死亡教授的课程里,人人都是优秀毕业生。迟鹄在登上出租车准备找理发店剃头时,忍不住想,难怪陈一说死亡对人来说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件事,因为它太过平等,平等到在固定的程序与流程里,人难以立即咀嚼出哀伤。 剃完头他回去,没有哭出来,一些人建议,那就跪久一点吧,他就这么跪了半小时。 下午一些“道家”之类的人就过来了,他们穿着看不懂的衣裳,拿着看不懂的符文,说着看不懂的话,让一些人走来走去的,拜来拜去的,各种锣鼓拍得格外令人肃穆,两三个小时后程序结束。 之后领头的那个人偷偷找到他:“你家在哪?” 迟鹄报了个地址:“怎么了?” 领头的人道:“找人回去收拾收拾,把她的东西找出来,放一起,该烧烧该埋埋,之后我们过去一趟,还得做场事,去去晦气。” 迟鹄说:“晦气?” 领头的人“啊”了一声:“您别误会,我不是说死者晦气啊,我是说死亡晦气——毕竟这还是要活人住的屋子,您说是不是?” 迟鹄这才点头:“行。晚上八点后吧。” 招待别人吃完晚饭,迟鹄回了趟家,这个家他其实很久没回去了,最开始是工作忙没时间回,后来是家的主人不让他回,说敢回去就打断他的腿。现在没人能打断他的腿了,所以迟鹄翻出钥匙,终究是回了这个家的门。 家装和印象里的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生活的痕迹很是寥寥。 迟鹄靠记忆找出她的衣服,她的物品,她的很多琐碎的东西,迟鹄不是一个记忆力多好的人,否则他难以活过童年的重压,但看见这些东西,他脑海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些许片段,这些片段没有什么攻击力,只是让他喘气有些费劲。 东西全找完后,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是要烧的,一些重要点的物品,首饰之类的,是要埋的。 还有一些用过的枕头啊,被子啊,牙刷啊什么的,都是得扔的。 分完类,他看着别人处理掉这些东西,然后在地上烧了一些黄色的香纸,一个人点了柱香,香烟飘摇而出,伴随着各种乐器声响,蜿蜒至房间各处。于是“晦气”就这边被驱散了。 第三天是最后一天。 本来有些是说要拜七天的,只是殡仪馆最近业务实在太忙,没地方给他们放那么久,他们这能放三天的都是运气好。要知道,他们后面拉过来的那些人可都只能放两天。 不同意两天非得放三天的怎么办?也好办,殡仪馆不收嘛。 不答应只放两天,那就一天都放不了。 他们只好捏着鼻子同意。 而第三天说是一天,其实不完整,早上照例拜过后,殡仪馆那边的人就找了过来,一个男人把迟鹄拉走,问他:“再过一会就得火化了,你先选选盒子吧?” 迟鹄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个“盒子”是骨灰盒的意思,他问:“怎么选?” “有三种,一种是最便宜的,最轻;一种是不便宜也不贵的,选的人最多;还有一种是最贵的,用材最好,也最重。”男人指了指架子,上面摆了许多盒子,款式只有三种,一眼看去就知道哪个是什么价位了,“你自己选选吧。” “选最贵的就行。”迟鹄说。 “行,那就用这个。”说着,男人抱了一个盒子下来,然后他指了下墙上的收款码,“喏,这个三百,扫那个码付钱吧!” 听见收款的消息播放,男人这才带着骨灰盒离开,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个放人的冰柜。 迟鹄也回去了。 他盯着那个空荡了的位置,感觉自己的心里也空荡了一块,一两个小时后,有人叫他走。他跟着那个人走,出了殡仪馆,往后面走,后面没东西,很是空荡,只有一个灰扑扑的小建筑在那,迟鹄心想这就是火葬的地方了。 那里面放着他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他们要将他的亲人烧成灰,放入盒,然后埋起来,再不见天日。 他迟鹄要失去世界上最后一个他的亲人了。 他要没有奶奶了。 这三个突然意识到的句子在他心底一闪而过,迟鹄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眼底里的泪水就倏然喷涌而出,两道清泪在脸上滑下,一起出来的是他喉咙里憋了好久的苦闷,他听见自己在哭,在嚎,在这个没有人能听见的僻静荒野里,他哭的那么伤心,那么难过。 迟鹄跪倒在地上,他嘴里是不成句子的调,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想哭,就是要哭,就是在哭。 他哭她,哭自己,也哭世界一切的死亡与消逝。 身边逐渐有人过来安抚他,拍他的背和肩,说冷静点,没事的,冷静点,没事的,冷静点…… “……” 迟鹄忽地将身后所有的手都挣开了! 他从来没这么过激的动作过,大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然后他们就看见,迟鹄挣开他们的手后,一个人跪在地上,挺直了脊背,头也昂得很高,迟鹄就这么跪着,身体从微微颤抖,变得剧烈的颤抖,终于,他嘴里溢出一声极大的悲鸣,那一瞬间他们仿佛看见了一匹离队的孤狼正在哀嚎。 大概十几秒后,有人听见了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声音低不可闻。迟鹄在问: “为什么,我没有家了啊。” …… 陈一再看见迟鹄是在医院,他看见了迟鹄,迟鹄也看见了他。 两个人见面不像一些人认为的那么尴尬或者难为情,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情绪激荡,陈一朝他扬了扬手里的单子,说:“也来体检啊?” 迟鹄顿了一下:“嗯。” 陈一问:“你还没开始呢?” 迟鹄说:“我刚来。” “哦这样啊,我倒是已经检查完了,就差等结果,那……我先走了?”陈一说。 “……”迟鹄看见陈一明明是刚过来,还没来得及排队呢就被自己撞见了,从何而来的“已经检查完了”?很拙劣的借口,好在迟鹄没有戳穿他的想法,他颔首一下后说,“好,再见。” “呵呵,再见。”陈一与他摆摆手,背影消失在迟鹄视线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迟鹄觉得陈一似乎比他认识的时候还要瘦削了,那道以前在他心里无所不能的背影,此时看来,仿佛充斥了很多疲惫。陈一的生活他并不是不清楚,照理说不该有什么要承受的压力的,所以,为什么呢? 迟鹄想了几秒,又敛下目光,心想:“有什么为什么呢?也与自己无关了。” 他排队检查完自己要查的项目,等结果出来。 看报告的医生都跟他说:“挺好的,很健康,就是平时稍微注意点别太熬夜就行。” 迟鹄说:“好。” 随着社会压力越来越大,挺多人开始提倡存够多少钱后,靠利息生活的生活方式,迟鹄赚了很多年钱了,在奶奶去世后,他突然感觉赚钱挺没意思的,但依旧还是在上班。直到失眠症状有点明显之后,迟鹄在一天晚上蓦然浮起了一个想法: 要不就这样吧? 他不想再工作了,起码那个晚上他是这么想的。 另一天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还是这么想的,于是就直接给领导发了辞职信,领导提出加薪改福利什么的条件均挽留无果后,也没急着批准,而是让他在这半个月时间里再好好想想,如果还想继续干的话,公司随时欢迎。 迟鹄依然说“好”,他这些年说了很多句“好”了,只是最开始的好是真的好,现在的好也成为了一种“拒绝”的好,不是真的答应的意思了。 从医院体检完,他回公司做交接,顺便收拾自己的东西。 同事基本都知道他要走了,一些要好的同事说请他去吃顿饭,迟鹄想了想,答应了。 吃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喝了些酒。 迟鹄看起来内敛,其实酒量比谁都要好一些,其中一个女同事喝完酒后,在大家都准备离开时,悄悄找上了他,跟他表了白。昏暗的光线里,迟鹄看见她拥有一张很美丽的脸蛋,而当她抬起头看向自己时,眼里闪烁的光芒让迟鹄一瞬间感觉自己似乎是她的初恋。 初恋…… 他也有一个初恋呢。 迟鹄无奈地笑了笑,说:“你喝醉了。我让小赵送你回去吧?” 女同事知道他的意思了,但还是不想放弃:“真的不能试试吗?”她似乎真的醉了,说着,情绪有些激动地凑过来抱住了他,抬头想亲吻他,迟鹄一时不察被人抱了个正着,眼皮一跳正准备伸手挡这个吻,余光里就看见了一道更加隐晦的身影飘过。 他一愣,女同事见机凑过来,在即将吻上的那一瞬,他将人拦下。 迟鹄这回语气严肃了点:“你真的喝醉了。” 他将她礼貌性地推开,让另一位女同事扶着,然后找没有喝酒的同事帮忙送送这二位,自己则在请求完后折身回了饭店,开始搜寻着刚刚看见的那道身影。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刚刚的眼熟仿佛只是错觉,是他酒精挥发后后浮起的幻象。 迟鹄在原地站了下,忽然道:“陈一。” 没人回他。 于是迟鹄也不再喊话,他重新在饭店要了个包厢,没点菜,就点酒,点了一打酒过来后,他一声不发地喝了起来。 一杯、两杯、三杯…… 一瓶、两瓶、三瓶…… 这种喝法,就算是迟鹄也受不了,很快他就彻底醉了,喝醉后他也没为难自己,放下杯子,趴在桌上,开始静静欣赏窗边的风景。窗户是开着的,晚风吹在身上,带来一种独属于夜晚的风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迟鹄眼睛闭上了,他像是睡着了,连睫毛都不再颤动。 又过了好久,包厢门被人轻轻推开。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盖在了迟鹄身上,动作很礼貌,也很绅士,盖衣服的手几乎零触碰…… 然而。 迟鹄却抬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只手本能绷直了一下,又很快松开力道,克制着没有任何移动。而那只手的主人,声音则更加淡定了,甚至还带着点淡淡的笑意:“耍诈呢?没必要吧……” 迟鹄睁开眼,他眼里哪里还有困意和醉意,简直清明的可怕:“是你先追踪我的。” “容我纠正,这叫尾随。”陈一叹息道,“要报警抓我吗?迟先生。” “……跟多久了?”迟鹄问。 “第一次。然后就被你发现了。”陈一说。 “唉,何必呢?你知道你其实不擅长说谎的。”迟鹄抬手扶住陈一的肩膀,以一种堪称怀抱的姿势从下向上俯视着他,“看,每次撒谎的时候,你就不敢看我了。” 陈一说:“我也不想啊,这不是真话不好听吗?” 迟鹄说:“但难听的话你以前也没少讲啊。” 陈一无奈地笑了笑:“是吗?可我已经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欸。” 迟鹄看着他的眼睛:“改过自新……是指,从说难听的话,变成做难看的事了?” 陈一表情露出一抹苦笑,也不知道是在苦笑什么。陈一说:“伶牙利嘴,我总说不过你。” 迟鹄闻言淡淡地笑了一声,笑声很淡。 仿佛在说:那不也是你自愿的吗? “跟我那么久了,我竟然才发现……”迟鹄看着陈一在他对面坐下,道,“是我警惕变低,还是你手法变好了?” “显然,两者都有。”陈一看了眼桌上早就备好的两个酒杯,心知今晚果然是一场守株待兔,可惜他这个兔的确就有这么蠢,知道是陷阱也依旧撞了过来,陈一说,“如果我说,我尾随其实只是想看看你,并没有别的什么打算,你会信吗?” “为什么不信?”迟鹄说,“反正我也确实没什么值得你打算的其他东西了。” “呵呵,”陈一笑了,“你今晚有点凶啊。” 迟鹄倒了一杯酒,推给陈一,而后理直气壮道:“是啊,我喝醉了!” 醉鬼凶点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酒杯推到陈一面前,陈一垂着眼看杯子,那一瞬间的表情淡的让他有些失真,不过很快,他嘴角扬起的笑意又让他的神情重回生动,陈一微笑道:“好吧,看来我是得舍命陪君子,今晚多多喝几杯以求表现了。” 迟鹄说:“能喝吧?还是一杯倒么?” 陈一说:“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迟鹄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又趴在了桌子上,只有两只眼睛露了出来,他就这么看着陈一,笑意浓厚的,“这话说的,我一介平民,哪里敢瞧不起我们的陈大公子啊!” 陈一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信了吧。” 说着,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大概是很久没喝了,第一口还没咽下去,陈一就忍不住低低地咳了一下。这种咳嗽的声音让迟鹄忍不住想起了那夜,在医院时,他憋下去的似乎也是这种咳嗽。迟鹄本能地皱了下眉,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陈一流畅地将它喝完了。 杯子放下,陈一自然地去拿酒瓶准备续,迟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感。 这个感觉让他急促地呼吸了两秒,然后迟鹄直接坐直起来,挡住了陈一的动作。 “……”陈一有些愕然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迟鹄细细地观察着陈一的表情,什么异常都没发现,才道,“不准喝了。” “哈?”陈一有些好笑,“这才刚喝你一杯啊。” 迟鹄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很严肃,很正经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陈一向来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每次被这么打量,他就很想满足迟鹄要的一切需求。 陈一忍耐了十几秒后,忍不住道:“好啦好啦,我不喝了,别这样看我,成吗?” 迟鹄突然道:“上次医院检查结果怎么样?” 陈一说:“还能怎么样?正常啊,就是海鲜吃多了,好像一个什么指标高了一点,问过医生了说不碍事。” 迟鹄“哦”了一声,然后他顿了下,敛眉道:“那就好。不像我……” “……”他听见陈一的呼吸明显滞停一瞬,而后陈一问,“啊?什么,你怎么了?检查哪里不对吗?” “嗯,我可能——” 迟鹄没再说下去,像是很有心事一般,低沉道:“反正我辞职了,最近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陈一眉头彻底皱了起来,语气也没之前那么好说话了:“你说清楚点。” 迟鹄很久没听见陈一这样的声音了,他心里忍不住跳了一下,表情却还是无懈可击,只是抬了抬眼皮,给出一个无解的回答,“说清楚什么?……而且,关你什么事。” “……” 房间陡然安静下来。 陈一嘴巴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表情不再微笑,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有真正真心实意地笑过很多,此刻的他像一尊没有什么感情的雕塑,乱七八糟的情绪将他笼罩,反而显得他异样淡漠。看不出痛苦,看不出纠结,看不出哀伤。 他只在长久的默然后,给出一句话:“嗯,也对……关我什么事?” 迟鹄的嗓子瞬间就像被糊住了一样,一种酸涩的情绪塞在那,让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 他不知道陈一为什么是这样反应? 在他记忆里,陈一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回话。陈一在他面前永远是最容易冲动的那类人,一旦涉及到迟鹄自己的安危,陈一就仿佛没有了什么社交约束,开始异样的紧张,如果是以前,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陈一第一反应应该是:“怎么就不关我事了?你还想关谁的事?” 而不是和现在这样,痛快地承认了这句话。 在几年后,迟鹄总算迟来的对两人的关系有了一种实感——他们是真的分手了。 过了很久很久,陈一声音有点小心翼翼地问:“所以,医生是怎么说的?” 迟鹄有些不想理会他了:“你不是说确实不关你事吗?还问什么。” “……”陈一嘴角染起一抹苦笑,“我……小迟,让我知道一下吧,求你?” “呵。” 不知道为什么,迟鹄有些不想听见陈一这么说话了。陈一的声音虽然很平静,但总给他一种情不自禁想去落泪的冲动,他不知道陈一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在流逝的几年里,陈一到底经历了什么? 两个人对话需要这么不对等吗? 他们就算……分手了。 那也是和平分手,并没有谁亏欠谁一说,何况,要真论谁对不起谁,应该也是他迟鹄理亏! 酒精似乎真正开始发挥作用了。 迟鹄头疼欲裂,他摆摆手,也没了诈陈一一下的心情,简单道:“没事儿,逗你玩呢。我身体很健康,就是让我少熬夜。” “真的?”陈一似乎有点不信。 “爱信不信。”迟鹄抿着唇起身,不想继续聊天了。他从口袋里摸手机,似乎想找滴滴,结果眯着眼睛有些看不太清楚,找半天都没点进软件。 “我有车,我送你吧?”陈一适时道。 “你不是也喝酒了?”迟鹄瞥他一眼。 “我有司机。”陈一说。 “……”迟鹄忘了这家伙是真少爷。既然人家愿意,他也懒得矫情,点点头算是答应了。陈一过来给他扯开椅子,迟鹄出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陈一下意识想扶,又生生止住。 迟鹄定定地看着他那只停下的手看了几秒,而后,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冷笑,陈一被他这笑笑得心里一颤,但什么都没说,就这么把人送去了自己的车里。 迟鹄坐后座,他坐副驾驶座。 司机看见两个人过来,很有职业道德的什么都没问,只是把车里的窗给关上了。 关上后,酒味就格外明显,迟鹄皱着眉把车窗摇了下来,摇的时候他似乎听见了一声短促的想要拦的声音,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只能看见陈一的头靠在椅背上,不知道是睁开还是闭上。 送到迟鹄家门口时,迟鹄准备打个招呼,却看见司机在和他比手势。 迟鹄仔细一看,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真的打扰他,只将自己身上那件属于陈一的外套取下来,像陈一做的那样,也轻轻盖在了陈一身上。陈一本能地皱了下眉,迟鹄鬼使神差地将手抚了上去,想将眉头抚平…… 然而,指尖放上去的一瞬,迟鹄就像被烫着了一样,手指猛地一颤! 但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被烫着了。 而是…… 陈一的额头,很凉,非常凉,凉的恍若他第二次回到了那夜病房的瞬间,他给他的奶奶整理头发时,所摸到的也是这样一种温度的体温。 …… ICU门前,迟鹄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身边除了那位司机,就没有别人了。 医生问清病人来之前喝了酒后,就劈头盖脸地把迟鹄骂了一顿,迟鹄照单全收,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医生见他好像不是很清楚,这才缓了缓语气,说:“术前忌口,忌口的除了固体食物,还有液体食物,酒这么冲的东西,当然是不能碰的。” 迟鹄问:“术前?” 医生报了一个病的名字,非常复杂,迟鹄没有记住,就和殡仪馆出现的那些什么法事一般,都是死到临头时才该被人知晓的东西。 迟鹄听完后愣愣的“哦”了一下,低头想查度娘。 然而在他查明白之前,先给他的是一张知情单,说手术有风险,要什么家人同意才能签字。 如果迟鹄是在几年前失去了自己的家人…… 那么陈一大概是从来没听说过他有家人。 找家人签? 这个成功概率还不如找这位司机通过六人定律找出一个与陈一有关系的人过来签字的概率高。 迟鹄顿了下,说:“我签吧。我是他的……爱人。” 医生说:“有证明吗?” 同性恋没有结婚证,真按要求,是没办法帮忙签字的。 迟鹄说:“没得选了,他只有我,医生。” 于是他在这份知情书上签了字,迟鹄其实很擅长签字,公司大小决议他做过太多,只有这一次他的手有点颤抖。签完字后,ICU的灯就亮了,迟鹄在门口等啊等,等了不知道多久,等的浑身连骨髓都好像有些冻僵了,那门才被打开。 迟鹄看着医生出来,他嘴动了两下,那句“怎么样了”还是没能问出来。 他不太敢问。 他害怕医生嘴里说出来的那两个字叫“节哀”。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医生主动过来,跟他说:“手术很顺利,但——” “但?” “不确定什么时候会醒,家属最好这几天都陪在患者身边,以免……” “好。” 迟鹄朝医生点了点头,看着医生从自己身前离开,他也想跟着走,可一步都动不了了。汗涔涔的额头全是冷汗,他的身体在颤抖,颤抖幅度从小变大,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快,他的喉咙忽然冒出一声低低的啜泣,然后是哭声,迟鹄忍不住蹲了下来,然后沉闷的哭腔在这间终于空了的ICU门外尽情传响…… 哭声里是全然的难过,与全然的庆幸。 还好…… 还好。 …… 十几日后,某医院的某间普通病房内,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恢复的已经有六七成好的陈一刚送走护士小姐,扭头就看见迟鹄脸上多了一道红痕,他惊愕地喊道:“不是,你,你做什么呢?” 迟鹄:“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陈一:“啊。” 迟鹄:“这个病是什么时候得的?” 陈一愣了下,瞬间意识到这是事后的兴师问罪了,大脑转了下后,还不等他编借口,就看见迟鹄又非常不客气地给他自己的脸上扇了一下。迟鹄对自己是真的狠,这一下直接把他自己扇得脸都侧过去了,陈一心里一股血气瞬间往上涌:“问话就问话,打你自己做什么呢?” 迟鹄面无表情:“你是患者,我打不了;但是我健康,打不了你,我还打不了自己吗?” 陈一骂了一句:“我怎么打不了了?别特么糟践你自己!” 迟鹄说:“我乐意糟践。” 陈一喊:“迟鹄!” “我在呢!”迟鹄声音比陈一大多了,他心里的怒意像是在这句话里全部爆发了一样,“现在是你喊我的时候吗?是我再问你!!我再说最后一遍,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你那个什么病是他妈什么时候得的!” “……”陈一胸膛起伏几下,压下心里的痛惜,舌头抵了抵牙根道,“几年前。” “几年前?” “五。” “分手前分手后?” “前。” “想过告诉我吗?” “……” 迟鹄见他不说话,没有表情的又扇了自己一下。 “草,”陈一差点拔了针头冲过去了,但他想到迟鹄这性格,要自己真这么干了,迟鹄估计就得动水果刀来硬顶过来了。他心一狠,沉声道,“没有。” “为什么?” “当时判断会死。” “然后?” “既定事实,让你知道也没有用。” 啪! 迟鹄打了第三下:“我只想听实话。” 陈一闭了下眼睛:“因为那天你奶奶刚下病危通知书,我听见她跟你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你离开我。” 迟鹄笑了下:“你挺成人之美。” “然后呢?”迟鹄继续问,“于是你顺水推舟提了分手,又顺理成章地把你自己藏了起来。” “……” “五年。一边等死一边尾随,这么多次,就没有一次主动想来找我?” “……” “最后一次估计是要动手术了,知道要死了,想着来道个别,结果看见我抱了别人,醋了没憋住,被我抓到了。然后一路上又是喝酒又是讨好又是一副可怜样的,你想做什么?嗯?生怕我知道了还是生怕我不知道?” “……” “可惜没死成,还让我碰了个正着,醒的时候是不是想,当时在车上为什么睡着了?” “……” “陈一,你是真英雄啊。英勇呢!你以为你是什么献祭者吗?不张嘴就伟大?陈一我他妈告诉你,我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蒙蔽!这很感人吗?啊?我像个傻瓜一样,我的爱人要死了!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你见完了最后一面,你告别了,我呢?我呢??你想过我吗?我他妈真是去你妈的傻逼玩意!!” 迟鹄吼完最后一声,连身体都整个弯曲,而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迟鹄泪流满面地蹲下身体,这么多天压抑的害怕、委屈、不甘,全部化成愤怒,汹涌在他的身体里。他的身体在颤抖,在颤栗,在不断诉说着他的情绪,上一次他这样哭是因为他失去了生命里最后一个家人,而这一次他这样哭是因为他差点失去生命里唯一一个爱人。 他们恋爱了十年。 分手了五年。 他们在规则和命运下被堵住了口,可他们没有被封住心! 只有陈一在压抑吗? 他没有在压抑吗? 明明喜欢,明明爱,可为什么就不能说呢?去他妈的火/葬/场,去他妈的殡仪馆吧! 迟鹄站了起来,他猛地扑向陈一,咬住他的唇,混着泪水一起推进了这个吻。他感受着陈一起伏的情绪,颤抖的身体,想拥抱又不敢拥抱的手,他用力将人的手掌握住,两只交叠的手越握越用力,越握越激动,终于—— 迟鹄松开了嘴。 他的身体避开陈一要注意的伤口,安静地倚靠在陈一的怀内。 他再次哭了起来。 只是这次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委屈,不是不甘。 只是庆幸。 “没有觉得感人,”陈一忽而轻轻道,声音又柔又哑,“我没有觉得这么做很对得住你,我只觉得很对不起你。” “……那你还这么做?” “没得选了。我只有你啊,小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请别让我哭泣 第2章 像我这样的天才就该[番外] 本篇全名《像我这样的天才就该GO DIE》,赛博脑洞向,第一人称。 ———— “喂,”天桥上,我朝他走去,语气有点不善道,“这是我先来的。” 被我喊住的人是一个大概三十岁的男人,穿着一身普通皮夹克,头发略有凌乱,但整体很是妥帖像是被精心打理过了一般。此时听见声音,他漠然地低下头,瞥了我一眼,“我先到。” 我说:“那是因为你腿长!” 我跳起来,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腿的长度,认真地跟他说,“你一步大概是我的几十步。” 男人说:“那也是我先到啊。” 我生气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礼貌都不讲吗,你先到那也是我先来啊,我先要过来的!” 男人似乎叹了声气。 然后,他想了想,说,“好吧,那你需要我给你让位吗?” “不用,”我难得遇见这么大的家伙,心情有些激动。第一当然是我发现他能听见并听清我的声音,不会觉得我声音太小,第二是我发现他看向我的眼神非常冷静,没有其他人的大吼大叫,第三则是我觉得我他还有别的大用,比如……我说,“你把我举起来,我就原谅你,怎么样?” 男人的眼神带上了点讶异,他重新提起精神,打量了我一眼。 似乎要将我全身都扫射一遍,他才跟我强调着:“上面风很大。” “那你会让我被吹走吗?”我问。 “不一定。”男人说。 “那就赌一把吧!”我愉快地朝他打开手,“来!上去!” 男人顿了下,大概几秒后才蹲下身,他将手摊开,放在地上;我低头朝它跑去,我看见这是一只很漂亮的手,骨节分明,还很长,全程跑得我气喘吁吁的。终于,我来到掌心,我夸张地喘了一大口气,我说,“我在飞奔你耶!” 男人无奈微笑:“是的。我要把手举起来了,你别动。” 我说:“好的。” 这是我第一次向上。在之前我也尝试过那种升降台,但是它需要感应到一定重量才能启动,我的重量显然没有达标,而电梯之类的装置我大概还没进去就要被关在各种机械的缝隙之中了。……我看着逐渐变高的环境,心跳有些加快,腿也有些软,为了躲避紧张情绪,我只好将注意力进行转移。 我问男人:“你恐高吗?” 男人说:“不。” 我又问:“那你恐海吗?” 男人说:“不。” 我将身体转了个方向,我看着男人的脸,他眼睛依旧是向下垂着的,在很认真地将他的手举起来举高起来,他的手平静的不可思议,连普通人悬空自然就会有颤抖都没有。 “那密闭环境呢?”我接着问。 “也不。” “社交恐惧症?”我想到一个刚学会的新词,“你看起来不喜欢和人聊天。” “并没有。” 男人的回答堪称无懈可击,我上次看见如此完美的人还是在实验室。 我不信邪了:“强迫症总有吧!” 可男人还是摇头:“没有。” “你怎么什么都不怕?你是天才吗?”我咂咂嘴。但还没来得及继续惊叹几句,脚下的“土地”就忽地颤了下,像是因为心绪不稳所以抖了一下的那种颤,我跟着抖了抖,脚下没站稳,啪一下摔在了他手心,“呀!” 男人声音有些紧张:“你没事吗?” 我只是跌倒了,又不是摔下去了,能有什么事?我笑嘻嘻地摇头,“没事,不过——” “不过?” “瞧我发现了什么?”我趴在他手上,也不动,就这么趴着。然后我神秘兮兮地拉长语调,确定男人的目光落下来后,才猛地跳起来,露出身下的“土地”,顺便揭晓答案,“看呐,我发现你手上有个洞!” “……这不是洞。”男人说。我又感觉身下的地面开始有最初那一次的抖动感了。 “那这是什么?”我低下头开始研究。 这一看,我才意识到,好像它真的不是洞,而是某种装置。 是这些年最火热的义体最爱在手心装载的装置之一。 嗯,比如说…… 枪口。 我惊呼:“哇哦,这是多大口径的?” 男人紧绷的呼吸被我这句话呛的差点没回过劲,他低低咳了好几声,比我还要惊讶地道:“你就想问这个?” “哈哈哈哈哈……”我看他这模样就乐得哈哈大笑,他看我大笑也忍不住无奈地弯了弯唇。这一瞬间我觉得他格外可怜,在寒风里吹得发丝凌乱,手掌都凉透了,还要被我折磨一番,呛的眼眶都红红的,里面闪烁着剔透的泪,但我就是很想笑。忽然,我笑声收敛,严肃跟他保证,“是的,我就想问这个。” 然而,男人把头扭在一边,他说:“我不知道。” 我看了眼身侧已经升高了的景,又看了看距自己无比遥远的地面,脸上还是大大的笑意。忽然我从他的手掌出发,一路快速地顺着手臂攀岩,他被我突然而来的举动吓得转回了头,急忙道:“你这干什么?不怕摔吗?” 我说:“我不怕啊。” 男人忍不住批评:“不珍爱生命!” 我又是一顿大笑:“可是,像我这样的天才,出生就是为了浪费生命的啊!” “你!……”男人皱眉,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憋了半天,他冷冷道,“那你从我手里下去!” “我不。”我耍赖。 “下去。” “不!” “你!” 我看他好像真的生气了,这才低声哄道:“帮个忙嘛,先生,我这辈子还没这么肆意过呢。” 男人表情略有缓和,但还是没说话。 我继续道:“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 男人叹气:“干嘛。” 我嘿嘿笑了下,跟他说,“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你真是个好人。” 说完,我看见男人的睫毛颤了颤,像一只飘摇的蝴蝶,在空气里那样无所依地颤了颤,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话即将冒出来的时候,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抿住唇,垂下眼,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我也不打扰他,转身去看这难得一见的风景。 天桥的风光是我认为这座城市最美丽的风光,它定格了灯红酒绿,虚幻现实;我可以在这里闻到风的清香,当然,还有垃圾的恶臭气息。 我从他的手臂上滑下来,重新坐回了他的手掌,我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则空气里比划。 男人问:“你在做什么?” 我回答:“我在记录。” “记录?” “记录这些啊!”我的手指从最西方划拉到最东方,像圈地那样,画了一个半圆,然后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严肃道,“用眼睛记录美,这不是你们最喜欢的宣传词吗?” “但我们说的眼睛是指义眼,可以直接扫描定格。”男人说。 “我知道。” “嗯。” “可是义眼要钱,我买不起,于是就用普通眼睛凑合一下吧。”我说,“对了!” “嗯?” “你有义眼吗?” “有。” “你能记录吗?” “不能。” “为什么?” 男人没说话了。他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景,视线恍惚,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我看着他的表情,依旧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存在,这种完美不是指身体素质或者精神意志的强大,而是某一种,更加难以形容,难以让人捕捉,但总是让人坚信它一定存在的物质,它的完美。 过了好久,男人跟我说:“因为我不能再用了。” 我问:“不能再用了?……因为生物燃料短缺?” “生物燃料短缺?”男人摇摇头,笑容里有些淡淡的讥讽,我第一次看见他脸上露出这样神情,毕竟男人总看起来很人畜无害,很温文尔雅,很没有攻击性,男人说,“放心吧,缺什么都不会缺生物燃料的,这是新世界的硬通货。”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同意,“就算没有这种燃料,他们也总有一天会发现新燃料的。” 这句话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大家表情都有些意兴阑珊。 又过了会,男人起身。 他将手放在地面,对我道:“好了,你下来吧,我该离开了。” 我顺从地跳了下来,仰头看他:“谢谢你。” 男人说:“不客气。” “离开之前,我可以再问你几个问题吗?”我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很快的,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听起来像在玩海龟汤……”男人笑了下,“问吧!” ****** “刚刚见到你时,你是准备跳桥吗?” “……嗯,是。” “好巧,我也是!那现在呢?你还准备跳吗?” “不了吧。” “因为突然感觉很无聊吗?” “不,是突然想起来我的义体防水,跳了也死不了。” “难怪你不恐海。” “是。” “不过你不是用不了义体了吗?” “是不能用了,不是用不了了。” “区别是?” “你听说过精神病吗?人的□□和义体天生有排斥,一旦排斥度到了一个阈值,人就会疯掉。我就已经快到这个临界了,很多时候会看见很多幻象,用他们的话,我即将成为赛博疯子。我原打算在疯掉之前死掉,但现在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就一种感觉,一种直觉。” “好吧,那你说,我们还能再见吗?” “大概不能了吧。” “哈哈哈,我觉得也是。” “那,再见?” “再见。” “……” “噢请再等等,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你说!” “你觉得,人的肉眼真的可以记录美吗?” “……” “你还在吗?” “……” “喂。” “……” ****** “陈!你终于醒了!快来看看我给你改造的义眼,这是我做过最完美的一次手术了。我将副作用几乎降为零,回去你喝一次药就能解决全部的排异反应,到时候你绘画的精度还能上升一个梯度,我打赌每个人都会爱上你的作品的……” “……” “陈?你怎么不说话了?” “啊,噢,没什么。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有人跟我说,肉眼也能看见漂亮的风景。” “肉眼?” “对。” “是吗?那可真是有个有趣的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3章 我不喜欢给猫写小作文[番外] 风雪悠悠地晃下时,时间已是深夜,手机屏幕因电量过低而熄灭,同一时刻灰暗了屏幕前的人脸。 陈君礼盯着屏幕出了几秒的神。 雪花飘到他的鼻尖。 泛冷。 陈君礼将手机塞回口袋,手指点了点鼻尖,只摸到一缕浅淡的水雾。 “……” “再见。”陈君礼心里默念着。 然后,他转身跳进了身前枯井。 这是他为自己所找到的最后一条去路。 ———— 题材:都市奇幻。 治愈作。 ———— 枯井是很久之前打通,接着逐步被废弃的东西。 陈君礼仔细考察过,这口井里不会再冒出水,也不会有人会来此处游玩,他的消失会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才会被人发现…… 而完成它的整个过程也始终轻松愉快,健康无害。 陈君礼很满意这个结局。 他的身体在快速下坠,血液因高速凝固,身体本能的恐慌让各自激素飙增,脑海里不期然想起各种落地而死的凄然画面…… 混乱、无序、未知、疯狂。 陈君礼享受这一切。 而后,他微笑着,轻轻闭上了眼。 …… 砰。 意料之中的坠落袭来。 但…… 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像是藤蔓一样的蠕动枝蔓轻松将他托举,粗壮又粘腻的触感包裹他的全身,几乎是瞬间,一个词就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垃圾?” “垃圾……人?”他脑海里的声音继续道。而它也完全不等陈君礼给予回应,脑海里那个不辨声色的声音便高兴地喊起来,“人?人,人!” “活的人,捡到了。” 很快这个声音就朝黑暗深处窸窸窣窣地涌去。 他们就像专精地洞的老鼠,熟稔地穿梭在这条黑暗的航路中,以不知道什么的东西为媒介,将他们的思想传递离开。 “……”陈君礼抿了抿唇,有些不满地睁开了眼。 没有死成就算了,怎么进了新一轮幻觉? 陈君礼面无表情地捏了一下身下的藤蔓:“……” 本来朝着某个方向狂奔的它瞬间停步:“人?你有事吗?” 草?你在双关我吗? “放我下来。”陈君礼说。 “下、来?”声音疑惑重复。 “……落地。这样能理解吗?”陈君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憋。 他其实是个所有人眼里都脾气很好的人。 标准好好先生。 从不生气。 从不不耐烦。 但在今天,计划被接连破坏后的今天,陈君礼还是有些忍不住地脾气变糟糕了。 并且这种糟糕的情绪还在不断正反馈着加剧。 因为他既觉得自己有病,会跟一个幻觉生气;然后他还觉得自己病得不轻,因为和一个幻觉生气了,他居然会感受到一丝良心不安。 “理解?”藤蔓动了动身体,不知道为什么,陈君礼就是觉得它歪了下脑袋,“理解!!”而后它莫名其妙亢奋起来,唰一下跑得更快了。 “……”陈君礼的良心也唰一下消失了。 有限的耐心消磨殆尽。 他试着直接跳下去,但身体却被藤蔓密不透风绑住,跟捆麻袋一样,结结实实的,毫无离开机会。 他试着将藤蔓扒开,但又湿又滑的触手,在这种时候拥有极为反常识的摩擦系数。 比高中物理的小滑块还难滑动。 陈君礼又试着张口,二次交流。 但刚开口,陈君礼就情不自禁地感觉到自己有点朝傻逼的方向策马奔驰,于是沉默的把嘴又闭上了。 折腾了几分钟,他不动如山。 藤蔓装傻充愣。 两人——如果真能以人来形容对方的话——僵持良久,最终以陈君礼放弃为结果。 藤蔓也感受到了陈君礼的顺从,整个草愉快地往他身上蹭了蹭。 ……他脏了。 “人,你为什么会下来?”藤蔓开始主动找他聊天。 “……”陈君礼不太想理会。 他目前思绪还停留在自己到底是精神病恶化了,还是神经病加剧了两个矛盾纠结过程之中。 “你还会走吗?”藤蔓继续问。 “……”如果可以,他现在转身就走。陈君礼想。 之后藤蔓又问了几个问题,陈君礼全都没有回答。 冷酷的像是冬日的寒风…… 它赶路的速度都蔫蔫地放慢了下来。 沮丧、难过。 悲伤、委屈。 几种情绪灵动地融合在它身上,陈君礼竟奇异地全部感受到了。他心里莫名一软,垂在身侧的手指缩了缩,开口,刚想说一句什么…… 然后就看到,藤蔓偷偷摸摸地把他捆得更紧之后…… 怜爱地道:“人,你是哑巴。” “……” 草,你真挺草。 陈君礼表情不定地看着它,看了好几秒,才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它一把:“要带我去哪?” “去哪?”藤蔓又歪了歪头,然后高兴地道,“猫!” “什……” “去有猫的地方!”藤蔓喊着。 “哦。”陈君礼平静地点头道。 他已经可以确认了,这里就是他的幻觉。 毕竟只有在那么魔幻的地方,才能出现这么魔幻的事情。 草,带他,去看猫。 没有任何逻辑。 这就是幻觉的逻辑。 “人,你听起来很冷静。” “嗯。” “不喜欢猫?” “没有。” “那你,笑。” “……”陈君礼,“^^” “假!” 藤蔓不满地批评着他:“人,微笑,要高兴!” ……你是将军吗? 陈君礼说:“我很高兴。” 藤蔓看他:“哪里?” “心里。” “咦?” “我感觉我浑身暖洋洋的,心里也很轻松,像是扔下了很多东西……” “……” 藤蔓惊恐地看着陈君礼一边说,一边晕晕乎乎地栽倒,哭泣道:“哇呜——猫,怎么办?人好像在我身上过敏了!” …… …… “猫,人猫毛过敏。” “猫知道!” “过敏,要远离过敏源。” “猫知道!” “知道那你就不要凑过去看人了啦!!!!” “猫好奇喵QAQ” “好吧,那你偷偷看一眼。” “好的喵。” “……” “他又晕了喵。” “……” “猫该剃毛了喵ovo” “……” “草。你说,猫剃成狗的样子,他会不会就不会晕倒了?” …… …… 陈君礼是被淹醒的。 脖子到肩膀湿漉漉一片,弄得他感觉各种不舒服不自在,他印象中自己没有选择跳海这一方法,而他选择的枯井也不应该有水的出现…… “人!”然后他最不愿意思考的一种可能性主动跳到了他面前,“醒了喵?” “……”陈君礼看着浑身毛都被打湿了的猫,“可能还没醒。” “?” 一只形体纤细的小黑猫疑惑地看了看他:“草,人说人没醒。” “猫听错了。”地面,一株完全看不出来是藤蔓形状的草,慢悠悠地钻出来,“人说人醒了。” 随着视线转动,陈君礼才开始观察,自己现在出现在的地方。 显然,这不是在枯井。 因为枯井不会有床。 但很显然,这也不是回到了城市。 因为城市里的床,不会这么…… “你们,”陈君礼表情明灭地盯着身下的“床铺”,好几秒后,才深呼吸道,“把整条街的猫窝都偷过来了?” “偷?”黑猫跳到他身边,舒服地卧进一个猫窝里,“没有喵,都是我的喵!” “……” 如果说枯井里的东西全是幻觉,那么,现在,过敏症状,和触感明显的手工猫窝,就都在残酷地提醒陈君礼一个现实问题: 这好像不是幻觉。 他也不是跳井跳到一半,精神病发作了。 猫对水很抵触。 浑身毛发都被水淋湿,它看起来很想甩干,但又不知道碍于什么,迟迟没动,只是在窝里滚来滚去的,很想就这么把自己滚干。 “那这是哪里?”陈君礼问。 “家!”猫说。 “你家——”陈君礼盯着四周,“在垃圾场?” “不行喵?”猫打了个呵欠。 毫无猫耻心地甩了甩尾巴。 “怎么上来的?”陈君礼起身想找通道,枯井和地面连着那么长,怎么被一只猫找通了道路。 猫盯着他看了几眼:“人。” “?” “你不高兴喵?” “……” 枯井里的人虽然生无可恋,但好歹有生;回到这里的人却没有生命力了,像薄薄的一片人干,看起来比猫粮还寡淡。 “很明显?”陈君礼说。 “喵。”猫点头。 “好吧。”陈君礼摸了摸口袋,将和他一起下去,然后一起毫发无伤的手机递给它,“你看。” “?”猫一爪子就抓住了它,“喵?” 它一只猫摆弄了好一会,最后把草都喊过来帮忙了。 最终却没成功开机。 因为没电了。 “你耍猫?”黑猫不满地挠了他衣服一爪子。 “只是让你看。”陈君礼听起来声音有点无辜,“没有让你打开。” “……”猫很不高兴,“那猫能看什么?” “看遗书。” 陈君礼打开手机外壳,从中拿出一张很薄的纸来,猫看去,发现纸上只写着四个字。 “……” “……” 猫说:“人,我不识字。” “……” 陈君礼说:“我去死了。” “!!”黑猫瞪大眼睛,“人,嫌猫文盲?猫可以学,为何要死?” “……”陈君礼说,“我只是在念这四个字。” “为何?!”猫持续震惊。 “……”陈君礼理由其实很多,但气氛都到这份上了,似乎也没有再说的必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将这四个字发给了很多人看。” “喵?” “然后,人社死了。” “喵??” “社会性死亡,不想回家,这样可以理解吗?” “喵。” 陈君礼似乎也只是想解释一声自己“为什么不高兴”,解释完他也就把东西收回去了。 他没有一件事重复做的习惯。 既然都被“救”出来了,那也就算了。 反正他一生想做但碍于各种因素没做成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件。 再说…… 当着一只猫,三二一跳什么的。 听起来很不温柔啊。 陈君礼说完,起身,准备回去拿钱,给它买个正经猫窝和猫罐头……以及一只大型花盆,能装下巨型草的那种。 结果刚走到一半,他的腿就被一个东西缠住了。 毛茸茸的尾巴勾住他的脚。 黑猫窝在原地,用一双可怜兮兮的猫眼,看着他:“人。” “怎么了?” “猫刚刚不小心甩干了毛喵。” “?” 陈君礼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尾巴就微一用力,然后一只猫就速度朝他扑了过来,已然甩干的猫毛扑了他一脸:“喂……” 黑猫舒舒服服地蹭了他一脑袋,确定人绝对过敏了之后,才跳了下来。 “草。”猫喊。 “好了。”草稳稳当当地拖着人。 “走!”猫威风道,“还好人不想回家,猫真的也不想住垃圾场。” 大概率是个前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我不喜欢给猫写小作文 第4章 分别总在黎明后[番外] “姓名?” “陈执。” “性别?” “男。” “年龄?” “不知道。” “……不知道?!”少年小声惊呼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抱歉。” 我看着他的脸,“但我的确不清楚。”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的年龄。”少年又问。 “没有。”我说。 “诶——为什么?难道你的妈妈也不告诉你吗?” “我没有妈妈。” “……”少年看着我,眼睛三秒之内蓄满了泪水。他看起来很愧疚,甚至比我还要委屈,“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 我向他递了纸巾,让他擦掉他脸颊上的泪水。他似啜泣似呜咽的应了一声,抓起纸巾胡乱擦了几下,他状态变得很是小心翼翼仿佛继续说了什么令我伤心。 我还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心情有些稀奇,所以一时之间也并未向他说明其实我并不难过。我只是看着他,凝视着他,很长久地望向他,在他暂停哭泣后,才缓缓道: “事实上我觉得我应该是失忆了。” “诶?”他愣住。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我,眼睛红润,脸颊泛着一圈哭泣后的红晕。我觉得他很是美丽。 “失忆……是什么?”几秒后,他问。 “就是我忘掉了很多东西。”我说。 “噢!天哪,那还能想起来吗?”他神情一下又绷紧起来,模样很是紧张。 “我不知道。” 我用手抚了抚胸膛。那里有我的心脏,心脏在有力跳动,莫名的,我觉得我好像也有点紧张。我静静地感受着心跳,感受了好几秒,才继续道:“所以,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应道,甚至没有问我究竟是什么事情。 我下意识笑了。笑完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这个动作,事实上,我应该很久没有笑过了,因为我认为感到开心也是一件需要消耗能量的事。而在那段时间,我只希望我能保持永恒的平静。 我说:“那请你推动我的轮椅,送我去江边桥上看看吧。我想用眼睛记录下那里的风景,但我总是登不上去。” 我知道他看向我的眼神已经从愧疚变得怜爱了。随后他可怜兮兮地抽了下鼻子,闷闷地应了一声好,于是他小小的身躯来到我的身后,他用手推动我的轮椅,推的速度不快,毕竟他也还小,没有什么力气。 我们很缓慢的前进。 好在这里离桥不远,大约二十分钟我们便上了桥。天色已经有些黑了,我注意到在天暗的时候,他的身体似乎小小颤抖了一下,我猜他是在害怕。只是我不太明白,此时街灯如此明亮,人流也不算稀少,为什么会让他感到害怕呢? 江水宁静。 清风旷远。 我安静地吹了会风,感受着这难得的体验,然后我向略微心不在焉的他说:“你好像有些紧张。” “……”他犹豫两秒,“因为今天太晚了。” “你怕黑?”我问。 “不,并没有。”他摇头。 “怕有坏人?” “也不是……” 两次猜想都被否定,我停了下来。我握住了他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手掌比我的还要冰凉。我垂眸,将自己指尖温度传递给他,尝试安抚他的不安,却发现他忽然颤抖的更加明显了。 “……”观察到这一点时,我心好像跳了一下。我说,“我不会伤害你。” “啊?”他却也愣了一下。好像刚反应过来一般,意识到我在说什么,才连忙又拉回我的手,他与我道,“不……我不是在害怕你。我只是……只是……” 他表情有些难以启齿。 我觉得他挣扎着即将说出的话语或许会伤害他的自尊。所以,在他说出真正理由之前,我用了些力回握他的手,我说,“没关系的。你不喜欢,就可以不说。” 他一愣。 反应过来我意思后,眼眶一下子又红了。 我看见泪水在他眼睛里打转,他又想哭又想忍住,最后将脸都憋变形了。他才沙哑开口道,“谢谢。我很想和你继续玩……但是我得回家了。” “我送你?”我说。 “不!”他反应突然很激烈。 “……”我默然片刻,“那下次我还能来找你吗?” “我可能得上学……”他说到一半,我故意露出黯然的神情。我知道我有一副苍白又动人的好皮囊,而我也十分擅长使用它。于是,我听见短暂沉默后,他硬生生地改口道,“我放学陪你玩,好吗?” “嗯。”我问,“我也可以到你学校来。” “那你就见不到我了……”他小声道。 “什么?”我听见了,但我没有听懂。 “没、没什么。”他给我报了一个学校的地址,然后跟我道,“我们放学时间是下午四点半,你早一点来,等我,好不好?” “好。”我温顺地应下。 “那我推你下桥,然后我先回家。”他有点高兴道,“明天见!” 轮椅被推动,他看着我离开,然后自己也转身离开。我余光观察到这幕时,离去的动作便已然停下。然后我从轮椅上站起身,略过周边人惊悚的目光,静静地朝他离开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直接靠近。 而只是找个了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看着他的背影。 我看见他急促的往前走。 匆忙,紧张,害怕。 目光在不断扫射周围,似乎怕突然出现什么。 直到什么都没发现,他才松了一口气,扯了扯背包的肩带,回到了我们最初遇见的那个小区。那里是他的家,我猜。 之所以是猜测而不是结论,是因为我发现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他并不依赖他的家,甚至,他有些惧怕。 他的家里有什么? “明天见。”我回答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分别总在黎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