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逃荒后,我靠位面系统养活全家》
第一百六十四章
谭瑛听小繁给她说起这个事的时候,乐得邦邦直捶床板。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这个傻子。”
她笑得毫无形象礼仪,眼睛弯成两条月牙,见牙不见眼,半点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反倒活像个市井里看热闹的闲汉。
小繁看得直发愣,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贵人。
如此……接地气。
没有半分架子。
“我算是哪门子贵人?”谭瑛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不过也是个平头百姓罢了。”
笑够了后,她忽然想起食肆的事。
答应了余敬廷搬进余府,就相当于将身份昭告于市,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明晃晃的在食肆窗口摊煎饼,也不能再回安民巷了。
就像是只跑惯了的野雀儿,突然被关进了金丝笼里。
谭瑛脸上渐渐笑不出来了,换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茫的神色。
她为何会这样想?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应该是高兴的吗?
那为什么……现在心里空落落的怅惘远多于喜悦呢。
谭瑛看向小繁,有些纠结地问,“你有没有过喜欢的人?”
“我?”
小繁愣了下,手指局促地绞了绞衣边,“我,奴婢没想过……”
“哦。”
谭瑛安静下来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换了个话术追问,“那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啊。”
她咳了一声,眼神试探,“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但是跟他在一起后又觉得不快乐,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要是换个油滑些的早就听出了其中隐喻了,知道这问话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横竖都不应当接,含糊着也就过去了。
偏生小繁是个脑袋不灵光的,心里也没那么多弯绕,就直接脱口道,“那肯定就是没那么喜欢呗。”
谭瑛一愣。
指尖下意识蜷起。
目光微微出神。
原来是……这样吗……
因为还不够喜欢。
小繁话一说出口自己也觉出些唐突来,她悄悄觑着谭瑛的脸色,有些惴惴不安。
“夫人,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谭瑛面色很快恢复如常,“没有,你说的很对。”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余斐斐抬起小脸,那双总是天真的眼睛此刻显出几分沉静来。
她轻轻拉住谭瑛的指头,声音软糯却透着远超年龄的通透。
“姐姐,去闵郡吧。”
“只有离得远了,血缘里从根上带出来的牵挂才会多于旁生的妒恨,一家人才能不生嫌隙。”
谭瑛怔愣。
小姑娘忽而又露出个梨涡浅淡的笑来,“姐姐要时常回来看斐斐,要记得给斐斐买好看的衣裳。”
谭瑛突然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她既惊诧于小姑娘的聪慧,同时心里又明白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忽的没由来竟生出几分羞怍来。
自己都活这么大人了,平白无故的还弄出这许多伤春悲秋的思绪来,还没一个小孩子心思通透,言行果毅。
先别管结果如何,敢想就要敢做。
这不一直是谭瑛行事的人生信条?
谭瑛暗自给自己打了个气,她又想起小姑娘展现的聪慧来,知道她从前是在藏拙,不免生出几分望女成凤的心理来。
“斐斐,我让你哥哥给你请个私塾先生吧,我知道你不想学女红的,是不是?”
余斐斐愣了下,手上的力道无意识加重。
直到小雪球嗷的一声惨嚎出声,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松了手。
小雪球唰的一下从她怀里跳下去,它吭吭唧唧绕着谭瑛的膝盖转想要她抱,谭瑛不想摸一手狗毛,一巴掌给推开了。
小雪球就只好委屈巴巴地躲到谭瑛脚边,然后盘着毛茸茸的尾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卧下。
小姑娘不说话,谭瑛就接着说,“咱们换个大些的院子住,再请个博通古今、有真才学的先生来,玦儿,铮铮,你们都在家里好好念书,多学些道理,这样往后才能走得更远。”
养家糊口该是大人的责任,不该压在孩子肩上。
就像谭玦,跟着商队四处闯荡固然能磨炼胆识,可若腹中空空,只练得一身莽勇,终究难成气候。
这世道,有勇无谋是为下等,迟早要栽跟头。
谭瑛不能永远的留在臣县看着他们,现在是闵郡,往后也许是更远的地方。
他们得自己学会活下去。
“你想不想学?我去和你哥哥说,他会答应的。”
余斐斐把透凉的手指蜷缩进袖筒里,显出十分惶恐不安的模样。
“我……我……能吗……”
“别说能不能,斐斐只要告诉姐姐想不想。”
谭瑛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轻轻的搓揉,眼神含着鼓励,“只要你想,姐姐一定帮你实现。”
余斐斐看着她,眼眶抖着汪盈光,嘴唇嚅喏,指甲在指腹上抠出了深印——这是她思考时不自觉的习惯。
第一百六十六章
谭瑛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背,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先是余敬廷言之凿凿的直接质问,再是蒋云花下意识的心里话……
还有先前罗廷绣那句"三日之灾",现在想来更是字字诛心。
他们是不是都知道什么了?
谭瑛忽然意识到,自打进城的这段时间以来她愈发放松戒备,或许不经意间流露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言行举止……
早就被人注意到了。
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她原以为那些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细节,如今想来,却像是在黑夜里举着火把行走,一举一动都在昭告天下自己的异常。
谭瑛无意识地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里蔓上一股浓郁的铁锈味——才僵硬的松开了嘴。
他们会怎么处置一个借尸还魂、鸠占鹊巢的怪物?
浸猪笼?
火刑?
还是像那些志怪小说里写的,找道士来打得她魂飞魄散?
现在所有缩在“谭瑛”壳子里偷来的好,都要如数的还回去。
下唇被牙齿硬生生咬破两行血肉模糊的口子,她却感觉不到疼。
耳边一直嗡嗡作响,好像有无数人在一同窃窃私语。
谭瑛努力想压住自脚底筋络泛上的寒意,却浑身止不住的战栗、痉挛,像是只被签子串起来的活虾。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来都不安全。
【检测到宿主心率异常,请宿主尽快调整好情绪。】
长久不爱说话的小K突然出声。
谭瑛呆滞地转了下眼珠,仍陷入一种巨大的并且无限增长的自我惊惧当中,久久缓不过来。
一股小幅度地电流骤然自头顶降下。
谭瑛打了个重重的哆嗦,总算是缓过神来了。
正好蒋云花因着肩上久久没有动作,有些疑惑的侧过头,问道,“怎么不说话了?瑛瑛?”
幸好是背对着的姿势,谭瑛脸上尚且还挤不出半分笑意来,满是麻木冷淡,“啊,我在,阿娘你问。”
蒋云花没觉出异样来,又问了一遍,“我说你临时有事要去哪儿啊?怎么没跟我说过?”
她突然拂去肩上搭着的手,转过身子来严肃道,“你这孩子现在主意越来越大了,做什么都不和娘说,知不知道我这心里一天多担心啊?”
谭瑛脸上已然恢复了从容的笑,只是眼珠上仍挂着未褪的红血丝,“娘,就是那余敬廷,他要我过几天随军一同去郊外接应江南运来的冻鱼,怕我一时不适应,让我这几天先在军营里磨合一二。”
蒋云花啊了一声,眼底是止不住的心疼,“那军营净是些兵痞大汉,你一个年轻妇人去那起子地方作甚,这余二怎得这么不会心疼媳妇?”
第一百六十七章
“阿姐,能不能不走啊。”
谭玦一下子扑到谭瑛身上,双手挂在脖颈上,差点没把她给勒死。
“咳咳……咳咳咳咳——”
谭瑛憋得脸色涨红,卡着虚气骂道,“你个浑犊子,不想我走就要勒死我啊!”
谭荻林也有些不高兴,“那军营全是些莽汉子,你个姑娘家家的去什么,真是胡闹。”
“没办法。”谭瑛敛了敛神色,“早晚总是要随军的,不然若是留我在余家照顾一家老小,三年五载的受气,倒不如随军照顾他一人来的舒服。”
“这话说的是,哪有嫁了人的媳妇老是留在娘家的。”
李翠红这次跟谭瑛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自从蒋峥谋上了师爷这个差事,她对生活心满意足,整日里乐呵呵的,看什么都顺眼。
“那余二那么大的官职,怎么也不可能让咱们家瑛瑛吃苦不是?将军的待遇肯定跟一般小兵是不一样啊。”
她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想到余敬廷的官职,蒋云花他们的脸色方好了些。
蒋峥刚忙完府衙里的事,回来就听闻谭瑛要跟余敬廷去军营的消息。
他如今在县衙内当差,钱谷师爷这差事虽然低微,但是事务却琐碎冗杂,尤其是臣县上位师爷年老体弱,那堆积的陈年杂账简直都要数不清了,他连着几夜都睡在衙门里理账。
蒋峥忙完公务后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他迫切地想见到谭瑛。
自从上次那件事后,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在刻意躲着自己,态度也疏远了许多。
可即便是如此,他也还是想见她。
只要谭瑛在,蒋峥心里就莫名踏实。
上次确实是他太过分了,情难自禁之下竟然......
但最终她还是原谅了他。
在谭瑛心里,始终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这一点蒋峥心知肚明。
正是这份认知,让他既敢肆无忌惮,同时又忍不住心生怨意。
为什么蒋峥只能是她的表弟?
凭什么他只能永远守着那一条无形的禁线……
他就是要踏过红线!
可是现在,谭瑛说她要跟余敬廷去闵郡,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蒋峥掌心微微沁出汗液。
他死死盯着谭瑛的侧脸,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直到眼白渐渐爬满血丝,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是在惩罚我吗?
惩罚我的越线……
谭瑛感觉到了来自蒋峥的那股视线,但她装作没有看见,继续说道。
第一百六十八章
蒋峥坐在椅子上,直直地望着她,下颌绷得死紧。
“你是在惩罚我吗?”
他轻声问道。
“惩罚你什么?”谭瑛反问。
蒋峥不说话,忽然就红了眼眶,原本挺直的肩背佝偻下来,像是条雨天被淋透的弃犬。
“我都没有再越线,我……我这些天都在县衙,没……没有回家,为什么……为什么……”
谭瑛有些于心不忍,但这次却硬起心肠。
“蒋峥,我想我已经跟你说的够清楚了。”
“我知道……”
“你不知道。”谭瑛轻声打断,“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蒋峥看着她,眼底满是痛苦的不解和茫然。
她本着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好心劝诫道,“你年纪小,做了一些错事我可以原谅你,但你要知道有些错,一辈子只能犯一次。”
话音既落,蒋峥眼底逐渐洇上抹水光,泛着破碎的盈亮,眼看着就要从眼眶子里掉下来。
我去!
也没说什么重话啊,怎么就要哭了?
谭瑛连忙给他倒了杯水,放轻了声音道,“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既然当时原谅你了,自然以后我也不会再追究了。”
蒋峥手里握着杯子,他张了张嘴,未等发出声音,眼泪先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对不起。“
眼泪砸在杯子里,荡出一圈小小的涟漪。
一滴,两滴。
一连串的往下砸。
谭瑛心尖跟着颤了颤,她从来都不知道,男人的眼泪也可以这么多,跟泉眼似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谭瑛有些手忙脚乱地翻出块帕子来,“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啊,我就是……我就是……”
她表情纠结,也有些着急,“我就是想说,这个事跟你无关,完全是我出于自身和大局考虑做出的决定,你,你别往心里去。”
蒋峥吸了吸鼻子,一双微红的泪眼看着她,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真的……真的不是因为我?”
谭瑛挨着他蹲下来,用力点了点头,“真的。”
“那,那不能不走吗?”
谭瑛突然沉默下来了。
蒋峥眼底立刻又蓄满了泪水。
第一百六十九章
蒋峥站在原地良久,直到远去的马车逐渐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视野里。
他这才收回视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包袱裹好。
蒋峥不禁在心里冷笑,余二这样只知发狂的莽夫,如何能配得上表姐?
即便是成了亲,怕是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抛弃。
他怀里抱着包袱,想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打开,捏了一块芋泥味的酥饼送入口中。
还是和当初一样的味道。
还是……
和当初一样的人。
谭瑛一把掀开车帘子,一脸怒意,“余敬廷,你强抢民女是吧?!”
余敬廷在前头骑马,单手懒散地扯着缰绳,闻言扭头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然后干脆直接回过身继续骑马了。
谭瑛:“?”
假装听不见是吧。
她刚要撑起身,忽然感觉脚底被异物硌了下,有明显刺痛感。
鞋子里似乎进东西了。
谭瑛把鞋子脱下来,向下一倒,掉出来两颗小石子。
谭瑛:“……”
死余敬廷,给她穿鞋之前不知道先倒一下鞋底吗?!
她愤愤地穿上鞋子,然后靠在车厢里团成一团坐着。
马车在坑洼的土路上剧烈摇晃,车帘随着晃动不时掀起一角,忽隐忽现地露出外边骑跨在高头骏马上姿态散漫的男人。
那马那么高大健硕,他跨坐在上面却显得游刃有余,掌控感十足的样子,身躯随着马身起伏有节奏的晃动着,即便是再厚重的冬衣也掩不住一身悍利线条,玄色披风坠在身后猎猎作响,犹如活物般撕扯着寒风,如此恣意,强大。
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畏惧,肝胆俱寒,又偏偏叫人没由来地觉得踏实、心安。
谭瑛一时盯着愣了神,耳畔又浮现了罗廷绣的声音:
“三日之内,若是遇险……”
“如果应付不了,可以带着这枝玉兰来我府上,我给你一条活命的明路。”
玉兰花还没带上。
谭瑛心头兀地一跳。
她再次撩开车帘,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碎发胡乱向脸侧、脑后飞舞着,谭瑛眯起被风吹得生疼的眼睛,努力辨认着前方的景物。
远处在半空中飞扬着的幌子似乎是乔记烧饼铺,那应该快到虹桥了。
听见动静儿,马车前驾车的人转过头来,虽未说话,挑起的眉头却带着询问意味。
这人看上去也是个武官,很年轻,侧脸有一道从眉骨斜贯至眼下的刀疤,随着他侧头的动作尽数显露出来,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愈发凶悍。
第一百七十章
谭瑛缓了一会儿,害怕的情绪渐渐淡了下来,她稳稳地骑着马,眼睛闪亮地四下打量着。
熟悉的街巷,不同的视角去看,感受也不一样。
谭瑛现在感觉好极了。
心脏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着,声音响如擂鼓,震得鼓膜嗡嗡作响,却不是因为吓的,而是。那股子压不住的兴奋劲儿在作祟
她还从来没骑过马呢!
尤其是这么好的军马。
谭瑛爱惜而又小心地抚了抚军马的鬃毛,跟想象里的不同,马鬃毛触感硬硬的。
“你倒是半点儿不怕。”
余敬廷撇了撇嘴,单手环在她身前扯着缰绳,另一只手臂看似虚虚的垂在身侧,肌肉却隐隐紧绷着,随时准备接住她。
谭瑛有些兴奋地往后仰了仰,靠在他的肩颈窝处。
“骑马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视野都高了不少,太气派了!”
“你好好坐着,掉下去老子可不管!”
余敬廷感受着胸膛靠过来的重量,强压了压欲要翘起来的嘴角,恶声恶气道。
谭瑛刚想说话,“阿嚏——”
“阿嚏——阿嚏——”
一个接一个的喷嚏突然打起来。
头顶上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啧”声。
“抓着。”
掌心突然被塞一个硬而韧的东西。
似乎是……缰绳?
谭瑛还没回过神,只听"唰啦"一声,厚重的毛皮大氅猛地迎风展开,裹着未散的余温当头罩下,霎时将刺骨寒风都一并挡在外头。
余敬廷嫌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叫你多穿些衣裳,就是不听。”
“你还有脸说!”一听这话谭瑛怒了。
她裹着披风,整个人毛茸茸的好像一个蚕蛹,用力往后拱了拱。
“要不是你强行把我扛过来,我至于穿得这么少吗?!”
余敬廷有些不自然地紧了紧手臂,“坐好!别乱动,掉下去我可不负责。”
切。
死鸭子嘴硬。
谭瑛撇了撇嘴。
记住本站: 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倚好,凑近了说道,“说真的,我还有事没办完呢,我在臣县认识了一个朋友,我要走了还没跟她说过,我有些不放心她,我想先去跟她打个招呼再走。”
余敬廷声音没什么情绪,“看我心情。”
他顿了下又道,“少跟我讲条件,刚才你跟蒋峥那小子私相受授的事儿还没算账呢!”
“什么私相受授?!就几块酥饼,你至于吗你说得这么难听!”
“至于!”
余敬廷声音陡然拔高。
“你送蒋峥酥饼,送罗廷绣饮子和香牌,记挂这个,惦记那个的,你送过我什么?!”
谭瑛十分不理解余敬廷在气些什么。
蒋峥是她弟弟,那自然也是他弟弟,他应该和自己一起对蒋峥好才是。
至于罗廷绣,余敬廷总说他心术不正,可他一直以来非但没有伤害过自己,反而处处提携帮忙。
人总要知恩图报吧。
她扭过身子,和他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最后也只生气的说了一句。
“你真是个白眼狼!”
“我是个白眼狼?!”
余敬廷恶狠狠地咬着槽牙,“好啊,我就让你看看白眼狼什么样儿!”
他故意用力一夹马腹,马背猛地一抬,长长的嘶鸣了一声。
谭瑛身形一个不稳,险些滑下去,她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慌忙攥住他横在身前的手臂。
“余敬廷!”
谭瑛被他的恶趣味惹得生了气,她抓住他的手臂,低头狠狠咬了下去。
冬日里头的衣衫本就厚实,更别说这人一身腱子肉块垒分明,硬得跟铁板似的,她这么一口下去,不痛不痒的,倒是跟轻轻舔舐似的。
余敬廷眼底带笑,故意放松了肌肉任她咬。
脾气跟小狗似的。
越看越觉得可爱。
他低下头,半垂着眼,下颌轻轻搁在谭瑛发顶上,懒洋洋地枕着。
谭瑛气得要死,吃奶的劲儿都用出来了,她觉得余敬廷就是故意要羞辱自己,眼圈都憋红了。
可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下……
余敬廷眼底不自觉地露出几分笑来。
哎哟,那眼神儿里头,带着点宠劲儿,带着点儿愉悦,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简直要腻死人。
不过谭瑛当然是没有看见,她最后还是被余敬廷强行塞回马车里了,一路颠簸走了不知道多久。
记住本站: 原本谭瑛还装了一肚子气,下定决心半个好脸色都不会给他,结果人随着马车晃荡久了,天色也昏暗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迷糊着睡过去了。
数支松油火把插在营帐四周,光影摇曳,忽大忽小的人影投在帐壁、地面上。
方辰驱使着马车慢慢停下,帘子后面却没了动静儿。
他耐着性子喊了几声,里面的人还是没回音。
“你不用管了,去吧。”
余敬廷翻身下马,单手撑着车轼俯身钻进了车厢。
片刻后,他抱着团成个蚕茧的披风大步流星走向营帐,披风下露出半截晃荡的细瘦腕子。
其实从余敬廷钻进马车车厢的时候,谭瑛就已经醒了,只是她困得实在懒得动,整个人化成软软的一滩,直接被他打包抱走了。
今晚轮值的并不是王松然,但是他这人最好八卦,竟然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看热闹。
不过也只瞧见了余敬廷抱着一团裹成茧蛹的什么进了营帐,还给遮挡的严严实实,啥都看不清。
可恶。
紧赶慢赶的还是来晚错过了。
王松然简直要捶胸顿足了。
倏地,看见马车边上整理缰绳的人,他眨巴了下眼睛,期期艾艾地凑了过去,勾着人的肩膀亲近道。
“小马夫~你知道余大人带过来的人是谁吗?”
方辰老实地杵在原地,被脖颈上呼出的热气熏得浑身不自在了一瞬,强忍着想要挣开他的本能。
王松然是军副都指挥使,而自己只是个勉强挤进荒字队的大头兵。
若不是前些日子将全身的银子都上了供,连现在这个在都指挥使大人跟前露脸的车夫他都当不上。
“啊,想必……应当是夫人吧。”
他磕巴了下,垂着头说道
王松然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松开了钳制他的胳膊。
“我就知道,原来是能降住泼猴的如来佛祖来了。”
王松然满脸奸笑,他搓着手走上前,“嘿嘿,我去给大人美言两句。”
“王大人。”
方辰忍不住出声。
见王松然回头,他搓着衣角低下头,紧张地问道,“副都指挥使大人不是……和徐家姑娘要定亲事了吗?”
“你听谁说的。”王松然冷下脸。
方辰目光飘忽了下,还是挺直了身板,坦然对上了他的视线,“军中众说纷纭,小人知道也并不奇怪吧。”
“那些都是没准儿的事,别瞎传说,大人已经回绝了徐都指挥使。”
“可是营里对此已经是流言纷纷,若是又不成了,这样对姑娘家的名声损伤也未免太大。”方辰急道。
记住本站: “本来就是没边没际的事!跟大人有什么关系?!”
王松然脸色异常难看,低声斥道。
“你这话跟我说说也便罢了,若是闹到大人跟前,仔细你有几颗脑袋!”
方辰面上还是愤愤的表情,不过到底是住了嘴,他闷着头继续卸车去了。
王松然看着他摇了摇头,懒得再管,背着手晃到了营帐边上,清了清嗓子道,“大人,需要什么东西吗?”
没有回应。
王松然心里更好奇了,简直抓心挠肝。
这是发生什么了,怎么不说话没动静儿了?
他整个人都趴到营帐上,侧脸贴上去,竖着耳朵仔细听着。
一旁看门的守卫简直没眼看,握拳掩唇轻轻咳了一声,提醒。
“副军。”
王松然背着手直起身,被人撞破了也不嫌尴尬,打着哈哈。
“哈哈,我忧心夫人刚来一时缺东少西,这才亲自来探。”
守卫一脸心知肚明的表情,敷衍着回道,“知道了,副军深谋远虑。”
王松然:“……”
记住本站: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谭瑛被不算温柔的扔到了床榻上,头朝下,连同身上的披风一起,摔到了硬梆梆的床板上。
她吃痛捂着鼻子坐起来,头发也有些凌乱了,瀑布般散落了一肩。
“余敬廷!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正屈着长腿点蜡烛,闻言瞥来一眼,“磕到了?”
“你说呢!”
谭瑛眼角溢出一点泪花,她捂着酸痛的鼻子,盘着腿坐起来,疼得连声音都变调了。
营帐里没安排人伺候,余敬廷也习惯了凡事自给自足,他直起身将火折子吹灭,随手扔到架子上,阔步朝谭瑛走过去。
然后单腿压在榻上,拿开她挡在脸上的手,托起下颌,“矫情的,我看看。”
谭瑛半睁着的眼眸里泪光颤动,睫毛上还挂着要掉不掉的泪珠子——那是方才磕疼了逼出来的生理泪水。
这会儿映着烛光,竟显出几分琉璃串珠般的易碎感。
进城这些日子,她原本晒得微褐色的肌肤也逐渐养出几分玉色来,两弯细长的浓眉下,紧闭的一排睫毛轻轻颤着,秀挺的鼻梁勾出精致的侧影来。
再往下,是红润的唇瓣,微微张着……
余敬廷喉结滚了滚,眼神不受控制地黏在上面。
“哪儿疼?”
他声音暗哑。
“……鼻子。”谭瑛轻声吸着气。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揉了几下。
“还疼吗?”
“疼……”
“……还疼?”
“疼着呢……你别动我了……唔——”
谭瑛猛地睁开眼,还未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重重压进床榻里。
余敬廷高壮的身躯沉沉压下来,犹如一座小山倾覆,结实的胸膛抵得她呼吸一滞,喘不过气来,唇舌趁机被人凶悍地撬开。
她被这蛮横的亲法弄得喘不上气来,脸颊脖颈憋得涨红,受不住了似的,拼命踢腾的腿狠狠撞上他膝盖。
趁他吃痛松劲儿的刹那,半个身子挣扎着滑下床榻。
还没等喘匀气,腰间突然一紧,被一只铁钳似的手又拖了回去。
而且谭瑛刚才试图逃跑的举动显然有些惹恼了男人,他堪称蛮横地扼住了她两边的手扣在头顶上方,再度压了上去。
这一下给谭瑛眼泪都逼出来,唰的顺着眼角滑下来。
余敬廷尝到了一点咸腥的味道,他眉头不自觉狠皱了下,微喘着气抬头看她。
“哭什么?不让亲?”
记住本站: 谭瑛双手被箍住,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重……你好重……”
“……不要压着我……喘不过气来了……”
余敬廷:“……”
余敬廷垂眼瞥了瞥自己青筋隆起的粗壮小臂,单手就能箍住她两只腕子,的确有些像个欺负人的。
他稍稍支起些身子,"还沉?"
谭瑛眼里噙着泪花,"沉..."
"现在呢?"
"...沉。"
“啧。”
余敬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这会儿全身重量都撑在手臂上,身子悬空着,压根儿没碰着她半分,就这还哼哼唧唧喊沉。
简直要娇得没边了。
才只压着亲两口就受不了了,往后真要真刀真枪起来,还不得哭塌房顶啊。
"谭瑛。"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滚烫的鼻息喷在她耳畔,"老实让老子亲会儿,嫌沉也忍着点儿,早点完事,你也少遭些罪。"
臭不要脸。
谭瑛偏头躲他灼人的气息,耳朵却红了半边。
她原本也没有不愿意同他亲近的意思,既然也……也心悦他,便是他行事起来霸道些,她也愿意哄着包容着,全盘皆收。
只是整个人被他铁箍似的臂膀困在方寸之间,连脊背都忍不住窜起细密的战栗来。
实在……有些怕……
何况方才还冷着脸兴师问罪似的,转眼就抵着她索吻。
这莽夫……
谭瑛环住他的脖子,嘴唇凑上去,在他喉结处细密地吐着热气。
“……抱起来亲好不好?”
“抱起来就不沉了……”
余敬廷呼吸一滞,“草……”
腾地——
腰身被一双大手箍住,整个后背都被狠狠扣紧抱起来,直往他怀里按。
温软的身子严丝合缝贴上来,余敬廷被激得浑身肌肉瞬间紧绷,等不及地去寻她的唇瓣。
谭瑛双手搭在他肩上,配合地低下头,微微张着嘴,接纳着他有些蛮横的索取。
记住本站: “唔……”
“唔……”
“……嗯……”
“……嗯……呼……”
“可以了!”
感觉到了某处……
谭瑛身体一僵,急忙叫停,“够了,够了……”
结果腰上的大手死死箍住她不让逃脱,她挣一分,手上力度便收紧一分,就像是一头咬住猎物喉咙的野兽,一旦扼住了命门便绝不撒口。
谭瑛后颈汗毛立起,她后仰着头躲开,余敬廷便喘着气追上来,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脖颈,激起一阵战栗。
“停……停……”谭瑛无力地推了下他的胸膛。
他重新压上她红肿的唇瓣,带着狠劲儿的重重口允了口允,嗓音沙哑,热气喷洒,“喊我作什么?”
谭瑛简直欲哭无泪了。
“谁喊你了?!”
“唔……”
余敬廷仰着头看她,眼底含笑,“不是你喊廷的吗?”
是停下的停!不是你名字的廷啊!
吻个没完了还?!
他就是故意的!
谭瑛叫停不得,被人困在床榻上吻到餍足为止,连唇瓣都肿了,红润润泛着水光,灼痛感明显,一碰就疼。
她发誓以后都不会再给余敬廷这个狗东西任何甜头了。
某个狗东西最后是打地铺睡的,脸上罩着个五指的巴掌印,大冬天身上只披了个玄色披风,连腿都盖不全。
记住本站:
第一百七十二章
谭瑛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余敬廷已经不在营帐里了,睡过的褥子被胡乱堆在桌子上,垒成坟包的模样,像是在示威。
她冷笑了一声,掀开被子下床,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套着鞋子,往外走了出去。
外头天儿挺好,难得的暖和不说,天空碧蓝碧蓝的跟水洗过一样,悠悠地飘着几朵云。
营帐外的守卫一言不发,目视前方,余光却不住地偷偷觑着她,想来也是好奇得紧。
谭瑛站在门口止住了脚步。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周围一模一样的营帐实在是太多了,稍微走远几步,谭瑛都怀疑自己可能会直接迷路走丢。
这里没什么人认识自己,都是些生面孔的男人……
还是算了吧。
谭瑛看向一旁的守卫,莫名有了些许安全感。
怕人不爱搭理,她还特意伸手戳了戳守卫肩膀,问道,“大哥,问一下,余敬廷什么时候回来?”
余,余敬廷……
如此直呼其名。
守卫额上冒出冷汗来,他先是跟另一边值岗的兄弟面面相觑了一番,互相传递了个眼色。
然后才侧过身,低下头,说,“余副都指挥使整军去了,顷刻便回来。”
谭瑛又问他,“那我饿了吃些什么呢,有人给送吗?”
守卫头低得更低了,“有的。”
问一句答一句,好没意思。
谭瑛放弃了。
她退回到营帐里,默默坐回到床榻上,又仰头看了看压得极低的帐顶,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手指在半空中半握成圆圈状。
是错觉吗?
好像一个……无形的囚笼。
又坐了好一会儿,她看了一眼堆放在桌上的坟包,身体终于动了。
谭瑛认认真真的将褥子对折叠起来,然后将有些乱糟的床铺收拾好,再把褥子摞到被子上面。
做完这一切,她又在屋里晃悠了好几圈,想寻找一些能打发时间的事干,哪怕是做家务。
可惜没有。
谭瑛只好坐在床上等待着。
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角度里,谭瑛的表情是完全空白的,像是个被插在田里的稻草人,一动不动。
期间有人来送过一次吃食,大的红纹玄色漆盒内部被分了四个区块,一碟炒萝卜干,一碟炒鸡蛋,一盅骨头汤,一个馒头还有半个饼。
那鸡蛋像是临时加的菜,好些地方都焦糊了。
记住本站: 她也没什么胃口,只把汤喝了。
余敬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他忽的没由来心悸了下,走过去,看了眼桌上的没怎么动过的饭菜。
“提前没准备好,是不是有些吃不惯?”
谭瑛抬头看着他,勉强弯了弯唇,她实在没什么笑的心思,“你回来了,我,我还不饿,没什么胃口。”
“那也不行。”
余敬廷伸手想把她拉起来,又看到谭瑛的面色恹恹,始终不大高兴的样子,他停在半空的手一顿,还是选择直接把桌子抬过去,就像那次她生病的时候一样。
谭瑛显然也是回想起了这一幕。
“傻子。”
手里被人强行塞了一双筷子,她轻哂一声,嘲道,“山不过来,你还要去移山不成?”
“别说移山了。”
余敬廷哼了一声,将食盒里的碟子取出来,“要是能让你按时吃饭,就是要移天上的北斗也成,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吃饭这么费劲儿呢?”
装模作样。
要是真有这么关心,还会把自己一个人晾在营帐里这么久?
谭瑛笑了一声,把筷子放下了,“我一直这样,怎么,后悔了?”
余敬廷顿了下,没作声,拾起筷子往前递了递,“你先吃饭……”
“不吃!”
看他反应,谭瑛更生气了,“还吃什么吃啊,气都气饱了!”
“你又生的哪门子气?”
余敬廷又软了下来,“生气也得吃饱了再说啊。”
“我说我不吃你听不懂吗?!”
“真不吃?”
“不吃。”
“好。”余敬廷面色平静地放下筷子,自顾自地点头,“那就别吃了,正好干点别的。”
谭瑛闻言瞥了他一眼,什么?
桌子被往边上推了一把,桌腿和地面重重摩擦,发出刺耳的喀拉声。
腾出来地方之后,余敬廷看也不看她,冷着脸,手上动作利落地开始解着臂甲,啪!随手扔在地上!又开始解腰上的金革带,啪!又是一下!另一手去扯身上袍衫的领子,然后单膝跪在床上,伸手去抓谭瑛。
谭瑛:“!!!!”
她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窜起来,摸起碟子上凉透的馒头就是一口,嘴里含糊不清道。
“好饿啊,怎么……怎么突然就饿了,不行,我得吃点东西。”
没抓到人,余敬廷表情颇有几分遗憾,他敞着被扯开的袍衫领子,双手撑在身后,一条腿懒懒地支起来,坐在床边,扬了扬下巴。
记住本站: “吃吧,我看着你吃,不吃我们就干点别的,省得浪费时间。”
谭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咬着馒头的动作带上几分狠劲儿,仿佛吃的不是馒头,而是某人的筋骨皮肉。
不要脸的余狗!
两腮被塞得鼓鼓,谭瑛艰难地往下咽了咽,喉咙干涩的不行,她一边挪到桌旁倒茶水,一边眼睛十分警惕的盯着余敬廷,以免他突然兽性大发。
茶壶里的水倒着倒着,壶嘴都对到桌子上了,哗啦啦地流了一片。
谭瑛连忙收手,一脸懊恼。
茶壶里就那么点水,再倒都没有多少了,剩下的将将才凑了一小杯。
余敬廷瞧她手忙脚乱还一脸懊恼的样儿,没憋住笑出了声,那笑声里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意味。
“过来,笨笨。”
他朝谭瑛勾了勾手。
谭瑛目光落到余敬廷姿态浪荡敞开的袍衫,连里面白色的里衣都露出来大半,她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警惕的往后面挪了两步。
“不弄你,真的,过来我看看。”
余敬廷承诺。
谭瑛半信半疑地僵在原地,脑海里闪过他昨日出格的表现,思量再三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看她的模样,余敬廷喉间一出一声低笑。
这是昨儿个给吓到了?
他眯着眼打量谭瑛警惕之下有些发红的耳尖。
还以为多大的胆子,敢那么撩拨自己。
回想起昨晚——
余敬廷心尖一痒,他回味般的舔了舔唇,威胁道,“你自己过来我不弄你,你要是等我过去抓你……”
谭瑛非常窝囊地走过去了。
记住本站:
第一百七十三章
谭瑛板着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余敬廷一把拽过去,整个人跌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被他铁箍似的双臂牢牢圈住。
“啧,你这脾气,快赶上宫里的公主娘娘了。”
余敬廷稳稳地揽着谭瑛的腰身,仰着头,略微眯眼看她,“气什么,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谭瑛的臀下就是他结实梆硬的大腿,体温源源不断地隔着一层布料传来,她略有些不自在,底气不足的样子,“没有……”
余敬廷大手扣在她后脖颈上,狠狠在脖子上咬了一口,然后叼起软肉在齿间轻轻摩挲。
“撒谎精。”
他语气威胁,“再不实话实说,一会儿就收拾你!”
谭瑛斜着眼看他,表情一脸无语。
……神经病。
“好了好了。”看她不吃这套,余敬廷环着人的腰,大腿轻轻颠了下,声音诱哄,“为什么不高兴啊,求求你跟我说说吧,我想听。”
还真有几分做小伏低的可怜样儿。
谭瑛没忍住笑了下,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笑意。
她哼了一声,“就不告诉你。”
谭瑛嘴上这么说,心底却翻涌着未出口的话,百感交集。
她想说经今日一事后自己发现,她不愿以后就像一个深闺怨妇一样,漫长的余生都被熬成一场无望的等待。
哪怕是去烧火做饭,只要她能拥有自己的价值。
也远胜像一件精美的贡品似的,被困于温室高台。
可这话太矫情了,谭瑛说不出口。
余敬廷也笑了,他刚要继续开口,营帐外传来马健的声音:
“大人,奉命押运赈灾粮的张大人派人来报,说是装运冻鱼的驴车路上坏了,队伍卡在半道过不来。”
“知道了。”余敬廷向外应了一声,“你在外边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他看向谭瑛,说,“我有事得走了,兴许回来的晚些,你还是先吃自己的不用管我。”
顿了下,嘱咐道,“好好吃饭。”
谭瑛站了起来,“哦,好。”
谭瑛只得在一旁怔怔望着余敬廷利落地整好衣袍,转眼便如一阵疾风般掠出帐外。
帐帘被他猛地掀起,在风中剧烈翻卷,又缓缓垂落。
在那帘幕起落的瞬息间,她不经意地抬眼看过去,恰与帐外驻足的将领四目相对。
蜻蜓点水般的一瞬后,帐内重归死寂,只余外头冷风狠狠刮过帐子的声响。
谭瑛撇了撇嘴,半点精神也打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帘子忽的被人撩起来个缝隙,毕忠嗣的半张脸露了出来。
记住本站: 他笑了下,问,“谭娘子,军营好玩不?”
乍一看到熟人,谭瑛眼睛一亮,下意识上前几步,“毕大人?”
想到刚才那个将领提到的事情,她又有些不确定地停住了脚步,“你们是不是有事要忙?”
毕忠嗣笑嘻嘻道,“那是他们忙,我不忙,我带你出去逛逛呀?”
谭瑛当然求之不得,她裹上披风,乐颠颠地就跟着人走了。
毕忠嗣和谭瑛隔了一个身位,他说道,“大人最近这些天忙,因为江南的那批冻鱼快到了,城里也终于能喘上口气了。”
想到什么,他忍不住打趣,“谭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灾年开食肆?好大的手笔啊。”
谭瑛面上一窘,她拍拍手,“别提了,要是金子十文钱一块你能不买吗?都是冲动消费,饥饿营销惹的祸。”
“啥是冲动消费,饥饿营销啊?”毕忠嗣问。
“冲动消费就是脑袋一热,钱袋子一空。”
“饥饿营销就是东西不多,又好又便宜,赶紧来抢,晚了就没了,打个比方——”
谭瑛上下打量了一眼毕忠嗣,双手环胸道,“现在有这样一匹你看中的良驹,千金难买,其快如绝影,健硕似黄骠,忠义胜赤兔,品相华贵堪比照夜玉狮子,原本你穷极一生也难以求得,现在这马主有急难,愿意以十两银子转手于你,只是良驹每日所需草料甚贵,那么换做是你,是买,还是不买呢?”
“自然是买了!”
毕忠嗣脱口道。
谭瑛挑了挑眉,一脸“是不?”的表情。
毕忠嗣终于认同地点了点头。
“都说无奸不商,这般狡诈的手段用起来,一般人还真是招架不住。”
“你就别给我洗白了。”谭瑛忍不住笑了下,“我确实是禁不住诱惑犯了蠢,不过幸而大家集思广益想出了些法子,每月还能勉强盈损对抵,暂时不至于亏钱。”
“有余大人兜底,谭娘子且放宽心就是了。”
毕忠嗣笑了笑。
谭瑛无奈,“即便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断没有坐山吃空的道理不是?”
“这话倒是不错。”
两人行至一处,好几个黝黑的匠人正忙得不可开交,拉风箱的呼啦声,烧红的铁浸冷水的呲拉声,还有铁锤敲击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见了毕忠嗣的身影,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问好,“毕大人,您怎么有空来了,上次要的弩箭已经做好了,您要不要先验验?”
“弩箭的事暂且搁置吧,你们干你们的,我只是带着与副指挥使的夫人来熟悉熟悉军营的这些行当。”
“余,余夫人?”匠人震愕的连话都忘了说。
余副指挥使什么时候来了臣县凭空冒出个夫人来?!
真是兵贵神速啊!
毕忠嗣扭头,指着那个大风箱跟谭瑛介绍道,"此处是匠作营,专司弓弩锻造、甲胄修补,这些匠人的手艺都很好,他们当中随军久的也有十年之久了,都是些老伙计。"
谭瑛点点头。
记住本站: 毕忠嗣随即又引她转向另一侧飘着药香的院落,"那是病坊,随军郎中坐诊之处,军中将士大小伤病都由随军的郎中看病诊治。"
谭瑛再度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有些好奇地问,“军中当真有金疮药这等奇药吗?可活死人,肉白骨?”
毕忠嗣站在前面,闻言扭过头,“金疮药?那可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得是圣上御赐,宫里的玩意儿,连殿前司禁军副都指挥使罗廷绣手里都没有,整个厢军也就徐都指挥使上了前线曾入宫受赏过。”
“这么稀罕?”
谭瑛很是吃了一惊,有些怔然。
原以为罗廷绣年纪轻轻便官居殿前司要职,手握禁军兵权,已是权势煊赫、前程似锦,却不想竟连金疮药这等寻常伤药都用不上。
“那可不。”毕忠嗣夸张地撇了撇嘴,“光是其中一味煅烧研磨成粉的龙骨,就价值千金,更别提这只是其中一味,内里更有其他名贵珍材无数,普通人自是用不起。”
这些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为天家效死,可他们竟连区区的金疮药都吝于赐予?
这药于锦衣玉食堆砌长大的王公贵族无用,于战场上命悬一线,拼死搏杀的将士却是救命的一线生机。
这便是所谓的天家恩德,皇恩浩荡?
谭瑛只觉得自脊骨攀上一股寒意来,令她平白心头一凛。
“原也没有这般紧俏,金疮药虽名贵,但是按照惯例,凡五品以上的武将上前线的标配就是金疮药,只是——”
毕忠嗣叹了口气,随手折了根枯草捏在手里,“只是中原和西域商路沿途的小国近些年交恶,互市闭锁多年,而顶级金疮药里最重要的一味药材便是西域血竭,没了血竭,金疮药效力大不如前。”
“为何交恶?”
谭瑛其实历史不大好,初中上课净睡觉来着,现在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古代哪个朝代曾与西域交恶过,最终又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的?
涉及军情,毕忠嗣也不好直说,只含糊道,“皇家是非,不好多言。”
谭瑛便不再多问了,免得他为难。
目光忽的掠过远处整齐排列的营帐,她抬手指了指,随口一问,"那些营帐是?"
毕忠嗣下意识皱了皱鼻子,摆摆手,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兵卒居所,汗臭熏天,实在无甚可观,我不是很想去,咱们不若去校场,此刻正有士兵武夫比试拳脚,那才叫热闹好玩。"
说着已迈步向前,靴底扬起一溜尘土。
记住本站:
第一百七十四章
校场上人头攒动,围得如铁桶一般。
毕忠嗣护着谭瑛,三两下便拨开人群挤到了最前排。
擂台上两个汉子正扭作一团,一个赤着上身,另一个只褪了半边衣袖,露出精瘦有力的臂膀。
毕忠嗣忽然朗声笑道,"程辉!输了可要罚三碗烧刀子!"
那褪了半边衣袖的汉子闻声转头,意气风发地朝这边拍了拍胸膛,却在瞥见谭瑛时明显一怔。
这片刻分神,对面已是一记重拳直扑面门,打得他踉跄后退。
“艹!”
程辉痛得一时失语,心里早把毕忠嗣骂了几千遍几万遍。
这个杀千刀的!
他全神贯注起来不再分心,腰马沉得极稳,拳头裹着破风声直取对方心窝,却又在即将靠近时变招,一个鹞子翻身闪过,反手扣住对方手腕。
两人较起劲来,臂膀上的腱子肉突突直跳,青筋蚯蚓般沿着皮肤表面凸起蜿蜒。
围观的士兵喝彩声一声高过一声,这是一场完全力量上的较量。
谭瑛看得眼睛一眨不眨,目光不受控制地黏着在他们臂膀鼓起的肌肉上,随着两人的角力不住鼓跳,热气几乎直扑面门。
但见赤膊的汉子额头暴起冷汗,被一寸寸压得单膝跪地,靴底在石板上刮出刺耳声响,最终不敌。
——程辉胜了。
赢得实在精彩!
谭瑛也跟着鼓掌叫好起来。
程辉一把抓过旁人递来的汗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便直接纵身跃下擂台。
他大步流星地朝毕忠嗣走来,身上还蒸腾着比武后的热气,小麦色的肌肤上汗珠未干。
行至近前,他目光在谭瑛身上一扫,忽的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嫂夫人可得赔我,方才一见着你,魂儿都飞了一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
他指了指颧骨上的淤青,"险些把我们老程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言语间颇带有几分轻佻的意味。
余敬廷手底下的兵也跟他一样,活脱脱也是个没脸没皮的混不吝。
谭瑛既不羞也不闹,眼波都不曾动一下,只淡淡笑道,“程兄弟说笑了,就凭你的这般身手,即便是天仙下凡,一心分成了八瓣,自也是以一敌十的勇猛。”
她唇角微扬,“方才莫不是瞧那赤膊的兄弟长得忒俊了,故意放水啊?”
“扑哧——”
话音刚落,周围听墙根的就先乐倒了一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大流氓也是碰上钉子户了,哈哈哈哈哈!”
“有乐子看了!”
谭瑛眉梢一挑,继续道,“不若再比一场?这次定要全力以赴,拿出真本事来,也叫大家伙儿都开开眼,见见咱们这眼巴前的真英雄?”
三言两语,倒把程辉架在了火上——
不比便是承认了自己放水。
比了又似那杂耍的猴儿,平白给人添乐子一场。
程辉将汗巾往肩头一甩,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浑厚的笑声震得周围士兵纷纷侧目。
"伶牙俐齿。"
程辉笑得眼尾细纹都出来了,他胸膛上还带着未干的汗渍,因刚经历激烈的搏斗而突突鼓动着。
"今儿这擂台算我栽了,改日定向余头讨教些别的——”
他话里话外相当意有所指。
毕忠嗣给了他一拳头,笑骂,“且给自己留些脸皮吧,人可是我偷偷从余头那带出来的,惹急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程辉适时地闭上了嘴,也是相当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他突然抄起擂台边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任由酒液顺着下颌流过喉结。
"不过嫂夫人既开了金口……"
酒坛"咣"地砸在擂台上,"我就再打一场!"
周围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程辉一个鹞子翻身跃回擂台,朝对面赤膊的汉子勾了勾手掌,"山子,听见没?余头的夫人嫌咱俩过家家似的,没卖力气!这回可要动真格的了!"
毕忠嗣摇摇头,啧了一声,一脸嫌弃道,“没到春天就开上屏了,招摇。”
谭瑛倒觉得这人虽然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轻佻得很,性子倒是直爽,至少敢做敢当,吐出去个唾沫就是个钉儿!
“性子爽朗也是个长处了。”
毕忠嗣虽然未应声,眼底却尽是认同之意。
——
余敬廷好不容易将厢军接应人马调度妥当,抬头已是日渐黄昏,暮色四合。
他这才得空想起谭瑛。
也不知她有没有好好用膳,嘴挑的很,这般想着,余敬廷脚下便生了风,步伐飞快,身后玄色披风随着动作被甩得猎猎作响。
“人呢?!”
帐内空无一人,案几上食盒未动,只余半盏冷茶,还有桌面上干涸的大片茶渍。
余敬廷额角青筋一跳,转身时帐帘被他摔得噼啪作响。
两侧守卫被他阴沉脸色骇得心头一跳,互换了个眼神,到底还是年长些的那个硬着头皮回话,“禀余副都指挥使,毕虞侯申时来过,说……说带着夫人熟悉营防……”
余敬廷闻言面色稍霁,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说带走你们就让带走了?!要你们两个看着人干什么吃的?!”
他抬脚便踹,破口大骂道,“要是来的是敌国细作,你们是不是连老子营防图也敢转手送出去?!”
两个守卫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年轻些的那个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道,“您不也没说不让夫人出屋吗?”
“哪都不让去跟囚禁有啥区别……”
眼看着余敬廷又要发怒,年长些的那个连忙找补道,“眼下校场正在比武,算算时辰,夫人说不准在那呢。”
眼前黑影一闪,人早没了影儿,只剩下掀起的尘土扑了满脸。
年长些的守卫这才松了口气,抬手便给了年轻些的脑袋一巴掌,“别一天胡说八道,谁的媳妇儿谁操心,管好自己的嘴!”
余敬廷大步流星赶到校场时,正撞见擂台上一片肉浪翻滚——五六个赤膊军汉扭作一团,古铜色的膀子上汗光油亮。
谭瑛挤在最前排,素白的手指攥着一杆不知谁的红缨枪,脸颊泛着兴奋的薄红,正跟着周遭士兵一起高声喝彩。
也不怕枪锋划了伤了!
往日看惯的比武场面,此刻却像根尖锐的长刺扎进眼底。
余敬廷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尤其当看见某个赤膊汉子连裤子都扯掉了几分,低低的腰胯肌肉线条都露了出来,更是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好看吗?余、夫、人?"
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声来,每个字都裹着冰碴子。
高大的身影往谭瑛身旁一立,方才还喧闹的士兵们突然集体噤声,连擂台上缠斗的几人都诡异地僵住了动作。
第一百七十五章
谭瑛肩膀下意识一抖,毕忠嗣和程辉却已默契地退开半步,动作整齐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谭瑛:“……”
她缓缓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二人。
毕忠嗣正仰头研究飘荡的闲云,程辉突然对袖口线头产生了浓厚兴趣。
两人中间空出的位置,恰好够站一个余敬廷。
"......"
谭瑛盯着地上那两道崭新的鞋底擦痕,突然觉得这立春的风,怎么刮得人后槽牙都漏风呢?
见余敬廷阴沉着脸,她缩了缩脖子,仰起头冲他眨了眨眼,"你……你这么快就忙完啦?"
声音软得像蘸了蜜,偏生眼神还往旁边飘。
程辉这会儿正抱着胳膊看热闹,小麦色的的臂膀肌肉偾张,嘴角噙着抹极为促狭的笑。
谭瑛余光瞥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羞恼之间,索性将自己缩成个鹌鹑,眼不见心为净。
——但这模样落在余敬廷眼里,活脱脱就是当着他的面跟其他男人眼送秋波!
尤其是……尤其是……
余敬廷盯着程辉那身精壮的腱子肉,眼睛都冒出了火,额角青筋直跳。
有意勾引?投其所好!
他厉声喝道,"给老子把衣裳穿严实了!"
声如炸雷,震得周围士兵齐齐一抖。
"军营重地,光膀露肉的像什么话!"他铁青着脸挥手一指,"既这般爱表现,不如脱光了绕着城墙跑上一百圈!"
程辉悻悻地套上袖管,嘴里还嘟囔着,"校场比武不都这样……"
话音未落,王松然从人堆里探出头来,挤眉弄眼地朝他比着口型:"浪——货——"
气得程辉当场狰狞起嘴脸,回敬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余敬廷又冷眼扫向谭瑛,后者一个心虚,立刻窜到他身侧。
只见她板起脸,义正词严地指着程辉,"太不像话了!光天化日袒胸露背的……"说着还痛心疾首地摇头,"程都头,没想到你竟是这等不知廉耻之人!"
程辉:“……”
毕忠嗣:“……”
王松然:“……”
姑奶奶,合着刚才台下拍手叫好的人不是你啊?
偏偏余敬廷还就吃这一套,他绷着脸睨了谭瑛一眼,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又强行压下去,“认错态度还算诚恳,这次便饶过你。”
他面上仍板着一张冷脸,心里却因谭瑛这般顺从一时有些受宠若惊,那股子火气早不知散到哪儿去了,哪儿还舍得真同她计较。
“用过饭了吗?”
余敬廷低头问。
正值谭瑛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喉间不由溢出声笑来。
“活该,谁让你跟着人乱跑。”
一提起这个,余敬廷扭头看向毕忠嗣,咬牙切齿道,“尤其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毕忠嗣:“……”
哈哈,好冷的笑话。
有余敬廷在这儿杵着,校场的比武自然是看不成了,谭瑛面上稍露出几分遗憾来,立刻被一道凌厉的眼刀钉在原地。
谭瑛:"......"
真有点莫名其妙了哥。
"吃饭去吧,我……我也有些饿了。"她干笑两声打破僵局。
王松然笑眯眯地凑上前,"嫂夫人可是吃不惯粗粮?最近年景不好,咱们军营也跟着一并勒紧裤腰带,这是没办法的事……"
说着突然压低嗓门,用手半掩着嘴,用自以为旁人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道,"不过我那儿还藏着一条上好的野牛腿,肉质紧实,晚上烤了给嫂夫人送过去。怎么样?"
谭瑛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吃得惯,吃得惯……"
程辉猛地一拍大腿,怒道,"王松然你个狗东西!藏着好货不拿出来,还算哪门子好兄弟?!”
王松然一脸无辜地掏了掏耳朵,"奇了怪了,平时喊你练箭耳朵聋得跟塞了驴毛似的,这会儿倒灵光了?"
毕忠嗣轻咳一声,默默补刀,"松然啊,其实……我与余大人都听见了……"
"放屁!"
程辉气得直跳脚,"你他娘就差敲锣打鼓昭告全军了!"
说着还学起王松然方才挤眉弄眼的模样,活像个唱大戏的丑角。
看得谭瑛忍不住莞尔一笑。
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王松然只好故作惋惜地摇头,"罢了罢了,那就今晚大伙儿一起打牙祭,就是那条牛腿……"
他比划了下,有些为难,"怕是不够这一群人塞牙缝的。"
谭瑛忽然抿嘴一笑,"这有何难?"
——
营帐中央支着一口黝黑的深铁锅,牛腿连骨剁成拳头大的块,在冷水中浸足了两个时辰,又重新冷水下锅熬煮着。
谭瑛握着长柄木勺搅动锅中浮沫,忽然抬头问道,“你们有没有酒啊?”
谭瑛的本意是想用酒给牛肉去腥,可这话听起来未免太有歧义了。
她眼神先瞟向王松然,惊得这位八尺汉子连连后退,双手摆出残影,"使不得使不得!嫂夫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的!我王某人可没有那东西!"
又瞥向程辉,那七尺高的汉子直接蹦起来,结结巴巴道,"别看我啊!我,我从不碰那玩意儿!我更是没有!"
谭瑛握着木勺愣住了。
——不过要点料酒,怎么跟要他们命似的?
毕忠嗣拾起根柴火拨弄火堆,火星噼啪炸响,"太祖爷立的规矩,营中私自饮酒者鞭四十。"
“要是在值班时沾酒……咔——”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脑袋即刻就得搬家。"
"对不住对不住!"
谭瑛闻言瞪大了眼睛,一时耳根发烫,赶忙拱手赔礼,"我原不知军中这般严苛,一时说错了话,险些害你们犯错。"
"无妨无妨。"
王松然捋着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故作大度道,"横竖咱们这儿也没……"
话音未落,程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那生姜总有吧?"
谭瑛急忙转移话题,用木勺敲敲锅边,"再不济搁点葱段也成,牛肉要去腥了才好吃,尤其是野牛肉。"
程辉挠着后脑勺,一脸茫然,"这去腥的讲究……咱们这群糙汉子哪儿懂?平日都是抹把盐就烤了吃了。"
他抽着鼻子凑近铁锅,肉香勾得喉结直滚,"要我说,这肉焯过水就成!往日半生不熟的照啃不误——"
说着就要伸手去捞,被谭瑛一筷子敲在手背上。
"不许吃独食!"谭瑛瞪了他一眼。
程辉啧了一声,伸了个懒腰,又抻了抻腿,"大伙儿一块儿吃咋就叫独食了?”
"我还没做好呢?!”
“你这跟绣花似的,明年才能吃上。”
忽的,余敬廷挟着夜风踏入,看见他谭瑛眸子倏地亮了,"你来得正好!你那儿有没有茶叶?寻常的就行。"
第一百七十六章
谭瑛用勺子将浮沫撇去,然后加入一把山葵,锅里煮着的牛肉汤表面逐渐浮上一层白沫,一个三角茶包滚在里面浮沉。
期间帐里又来了两个陌生面孔的男人,程辉和王松然二人等不住,出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谭瑛一概不管,等时辰差不多了,她捞出牛肉骨,接着又另起一个冷锅,锅中放下少许油,加入糖炒至琥珀色,然后迅速倒入开水,咸甜的卤香迅速在帐内弥漫开来。
这时候,余敬廷又出去了,没一会儿,他领了个谭瑛的救星来。
——小繁。
一路道途遥远,有个细心的人陪着,也好照顾谭瑛的衣食起居。
小繁也喜欢跟谭瑛待着,没有规矩束缚,做错了什么小事也不会挨骂。
最可喜的是,她怕军营里缺东少西的,背了个大箱子来,里面除了梳洗的东西,还有葱姜蒜这些各类调料也都齐全。
“你也不怕串味儿。”谭瑛笑道。
小繁抓了抓头,两颗丸子头歪了歪,嘿嘿一笑,“我想着这缺东少西的,少不得要不适应,夫人,您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吩咐。”
“你可真是及时雨,我们正需要呢!”
谭瑛第一次看余敬廷这么顺眼。
这调料来的巧,油锅刚烧热,谭瑛便将准备好的葱段、姜片、蒜段,葱头瓣倒进去,热油爆香,再加入焯好的牛腿骨,翻炒至表面微黄。
最后转入大锅,加入足量清水,然后大火烧开后再小火慢炖,直至肉质酥烂,汤汁浓稠,弥漫开的香气挡也挡不住,馋得人涎水直流。
“我的亲娘啊,咋这么香啊,打老远就闻着了。”
帘子被一把掀开,程辉和王松然两人闻着味儿溜回来了,结果一打眼就看见马健蹲在大锅边上偷吃,不禁怒上心头:
“呔!马健你个老狗贼,你作甚偷吃?!”
“我没偷吃!我是光明正大的吃!”
“我去你的大爷的光明正大!”
三人扭打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丁仁光在边上不大高兴的站着,“我说你们要打出去打,一会儿把锅掀翻了大家都没得吃了。”
三人闻言停了手,就此偃旗息鼓,只是彼此还不大服气似的,一会儿你推我一把,我搡他一下的。
谭瑛看得发笑,趁机将煮好的面条盛到碗里,然后浇上一大勺热卤汤和撕碎的烂乎牛肉,又洒上了一把干瘪的葱花,先给一路舟车劳顿赶过来的小繁来了一碗。
“小繁,带了这么多东西累坏了吧,你先吃。”
眼巴巴在一旁等着接过来的余敬廷:“……”
“谢谢夫人。”
小繁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双手接过了喷香的牛肉卤面条,然后忽觉背后一凉。
一转头,对上了余敬廷阴恻恻的目光。
小繁:“……”
她咽了咽唾沫,怯怯地拱手将手里的面送上去,“大人,您要是饿了,就先吃吧。”
余敬廷咬牙,一字一句说道,“我不饿,你吃吧。”
“不用争,都有份。”
谭瑛笑着将手里的筷子递给一旁守在锅边迫不及待的几人。
“哎,我先盛我先盛。”
“滚一边去,你算老几!”
“诶诶诶,该我了,该我了。”
“别抢别抢啊。”
王松然几个年纪尚轻,家中还未娶亲,平日也不似余敬廷、毕忠嗣那般在臣县有宅院,向来都是直接在军营里随便铺个铺盖卷儿就地而眠。
吃的也都是伙房的大锅饭,粗糙得很,哪里见过这般精细的吃法——那么老大一根野牛腿骨,又是炒又是炖的,末了竟只是为了一锅面条做配菜。
几人自然是抢作一团。
煮的那点面条竟然被他们一抢而空,程辉几下就秃噜空了一大碗面条,险些没香得将舌头都吞下去,捧着空碗眼巴巴地看着谭瑛,嘿嘿一笑,说还想吃。
看得谭瑛是瞠目结舌,手往衣裳上抹了把汗,结结巴巴地应了声好。
她下面条的同时,瞥了一眼那边余敬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了,手上不禁一抖。
余敬廷简直要气炸了。
别说头碗了,他连口头锅的热汤都没轮上!
谭瑛就是故意的!存心的!
一见了别的男人她就走不动道了,眼角眉梢都挂着笑,哪儿还记得有他这号人?偏心都偏到姥姥家去了!
余敬廷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他实在待不下去了,“腾”的站起来,阴沉着脸撂下一句"我还有公务"便大步离开了。
马健等人面面相觑,"咱们不都在这儿嘛,余头哪来的公务?"
此时军帐内,余敬廷独自坐在议事的长桌前,随手抓了本兵册翻看,眉头拧得死紧。
谭瑛端着食盒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只见他头也不抬,故意将兵册翻得哗哗作响,浑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人肯定是生气了。
“不吃饭,看什么公务呢?”
谭瑛将食盒刚放到桌上,就听到一声冷硬的声音:“拿出去,我不稀罕吃。”
哟,这是生了好大的气了。
看来是不好哄喽。
她刚往左凑近半步,余敬廷立刻转身向右;她绕到右边,那人又冷着脸别过头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姿态。
好像个锯了嘴儿的闷葫芦。
不过谭瑛最拿手的就是治这种倔脾气——在她这儿,从来就没有隔夜的仇。
她吧唧一口亲在他的侧脸上,“啵”,好大一声的响儿。
余敬廷恼火地扭头瞪着她,还没等说话,谭瑛倒是先笑弯了眼睛,又亲了一口,“真是委屈我们小醋包了。”
余敬廷耳根微红,故作恼怒地抹了把脸,一把将谭瑛推开,"少在这儿马后炮!"
他冷哼一声,"你不是爱跟他们厮混么?还来找我做甚!就是待个丫鬟都比待我更亲热!"
被宠坏了的人,只因一次未被偏宠对待,便忍不住要大发雷霆。
谭瑛挨着他坐下,指尖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我这不是初来乍到,总得给大伙儿留个好印象嘛。"
她掰着手指细数,"王松然那几个毛头小子,我都把他们当小辈,小繁更不用说了,饿着肚子被你接来的,往后路上还得拜托她照顾呢,自然得对人家好点不是?想要马儿跑,总得给马儿吃草啊。"
见余敬廷仍拧着脖子不吭声,她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青花海碗,"你瞧,这碗牛肉铺的满满当当,面条更是压得实实足足——"
又掀开小碟,"而且我还单给你炒了碗嫩鸡蛋,王松然那会儿馋得直咽口水……"
她突然板起脸学自己当时的模样:"我说这可不成!我们余大人的吃食,岂是旁人能惦记的?"
“他又求着我给他也炒一碗,我说还是不行,天大地大的事也没有我们家余副指挥使用饭的事情大,我们可还饿着呢。”
其实哪有那么夸张,只是就剩下了两个鸡蛋,索性全给他炒了。
但余敬廷的嘴角已经压不住地往上翘,方才那点怨气早随着蒸腾的热气飘散了。
“当真?”
他板着脸问。
谭瑛猛点头,“千真万确。”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才没生气,没那么小气……"
余敬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故作矜持地接过碗。
第一筷子面条入口后,缓和的动作明显快了起来——本就到了该饿的时辰,这会儿更是吃得狼吞虎咽。
炖得酥烂的牛腿肉裹着酱汁,一抿就化在了齿间,汤汁透着牛骨髓的醇厚在舌尖炸开
筋道的面条吸饱了这浓汤,每一根都挂着琥珀色的油光,饿了一整日的肠胃顿时苏醒。
余敬廷此刻吃得又急又狠。
"慢些,我给你倒杯水……"谭瑛话音未落。
“不用……”
他已端起碗,仰头咽下一大口汤。
乳白的汤面上浮着油星,滚过喉头时鲜得人头皮发麻,牛骨髓的精华全熬进了这面汤里。
几息功夫,一大碗牛肉面便下了肚。
余敬廷这才过足了瘾,他放下碗,随手抹了把嘴,眼睛同时寻找着谭瑛的身影。
看她在纸上似乎在写着些什么。
“写什么呢?”
谭瑛单手支着下巴,笔下动作没停,“我在算如果想要整个军营的士兵都吃这个面的话,需要多少面粉,要煮多长时间。”
“估计够呛。”他撇了撇嘴,双臂展开搭在椅背上,“不算上军屯的那些,光是中心军队也得有个一千人吧。”
"这个可以过些时日再议。"余敬廷眉头微蹙,指节在椅背上轻叩两下,"如今郡县负担过重,不过——"
他顿了顿,"过几日义父要带两千人马前往西南边陲,那地乱象频出,贼寇遍地,如再不加以弹压,后果不堪设想。"
谭瑛看向余敬廷,眼睛水亮亮的,“可是过两日就是花朝节了,到时候行军路上多有不便,我想着提前给将士们准备一顿好的。”
余敬廷笑了,“发饷银不比吃食实在?放心,逢年过节军士都是有额外补贴的。”
“那好吧。”
谭瑛随口应下了。
不答应也没办法,她提前没有准备好足够的面条,现下天色已经不早了,这军营里一千多个士兵要是再折腾下去,恐怕要饿肚子了。
此刻她心里正琢磨着简便版“浓汤宝”的做法,若是行军路上装一块这个,烧水即可化开,吃起来岂不方便?
这里没有防腐剂,但若是多加些盐应该也能起到防腐的作用。
云药店里还有维生素C,一并加进去可以抗氧化,延缓浓汤宝的变质。
谭瑛脑袋里的点子颇多,不过要想想出一个能够付诸实践的法子却是不大容易。
两个时代不同,所处时代下的条件自然也不一样。
若是骨汤、骨汤类的浓汤宝,就得先将肉骨头和猪皮这类肉类边角料焯水后,并着蔬菜和香料一起小火慢炖数个时辰,直至汤汁乳白,胶质析出。
然后捞出固体的残渣,保留剩下的汤汁继续熬煮,蒸发水分直至达到类似糖浆状的黏稠,然后将浓汤摊在竹席上晒干成硬块,使用时只要取一小块溶于热水当中,即成高汤。
若是菌菇、素食这类的浓汤宝,择取干香菇、笋干、海带和黄豆等,将这些食材烘干磨粉,混合上盐和香料,使用时直接冲泡,类似于小日子那边的味噌,中国古代也有如此高汤粉,只不过苦于史上无名罢了。
谭瑛将心中盘算一五一十道与余敬廷听,末了又抬眼问他,"你觉得此法可行吗?"
余敬廷起初先是蹙了蹙眉,"这法子倒是新鲜,只是……"
他忽地顿住,越想越觉得精妙,不由放下搭在两侧的双臂,眼底漾开一抹赞叹,"你这小脑袋瓜里装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妙招儿。"
谭瑛眉心微拧,"只是这法子须得寒冬方能用,若到炎夏……"
她话音未落,余敬廷已伸手捏住她下意识紧绷起来的脸颊。
"能成便是好事。"他拇指摩挲着她颊边软肉,眼底带笑,"冬日行军最苦就是寒气入骨,你这热汤既能暖身,又能补气,最重要的是——"
忽然凑近了谭瑛,压低了声音,"比伙夫煮的猪食强百倍。"
语气里颇带有几分苦不堪言。
谭瑛打掉他的手,半信半疑,“有那么夸张吗?”
余敬廷一边摇着头,一边靠在椅背上叹气,“非同凡响啊。”
忽然想起什么,他神色一凛,坐直了身子,“你现在就去歇息。”
眉骨压得极低,“今夜我们要急行前往接应,路上要是颠簸起来,可由不得你喊困了。”
谭瑛一愣,“可是……我不困啊。”
“不困也得睡!”
谭瑛被余敬廷拉起来,一路连推带搡地带回了营帐里,整个人被按到床榻上强行躺下。
“哎,我真不困。”
谭瑛挣扎着直起身,又被强制按了回去。
“你别……你干什么啊……”
“躺下!”余敬廷直接按住她挣扎的双手,把棉被兜头罩下来。
“闭眼!”
谭瑛别扭地扯了扯身上的衣衫,到底不如家里单穿着里衣盖棉被来得舒坦。
而且——
此刻天光大亮,帐外往来皆是些行伍里的生面孔。
这营帐不过一层粗布,外头稍大些的动静儿听得是一清二楚。
金戈相击声,铁甲摩擦声,呐喊声,马匹嘶鸣声……
她从被窝里探出脑袋,面上露出几分纠结,迟疑地问,"我睡这儿,那你呢?”
余敬廷敞着腿,大刀金马地横坐床沿,闻言眼底噙着一抹促狭,"怎么?离了爷还睡不着觉了?"
他作势要去解腰间革带,故作为难道,"原本我还有些事儿要办,既然夫人实在舍不得,也不是不行……”
"去去去去去!"
谭瑛猛地翻身,左右一滚,裹着棉被把整个人滚成个蚕蛹,假模假样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哎呀,困极了,我要睡觉了,别吵我。"
余敬廷瞧她睫毛抖个不停,心中不免感到好笑。
装睡也装不像,睫毛抖呀抖呀的。
他倾身向前,双肘撑在膝头上,一双眼睛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她。
透进来的柔光映在余敬廷眼底,将那往日凌厉粗悍的目光,一时也浸润的温柔了几分。
"我哪儿都不去,守着你睡,放心吧,知道你怕。"
谭瑛耳尖微微发烫,心里却不免安定下来。
呼吸渐渐平稳绵长。
原本假意的装睡,不知何时竟成了真。
第一百七十八章
“谭瑛,醒醒,该走了。”
余敬廷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刚落,谭瑛便睁开了眼睛。
她原本也没睡太熟。
初次随军的新奇感让她心脏激动地砰砰直跳,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跃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一边穿着鞋,一边重新系着衣带。
余敬廷掀开帐帘查看的功夫,一回身就见谭瑛已经利落地穿戴整齐了,不由得一愣。
“那我现在去哪儿?”
谭瑛眼睛亮得惊人。
“马车。”余敬廷压着嗓子推她出门,“立刻。”
帐外小繁正抱着箱子在一旁候着,见人出来忙不怠凑上前,“夫人!”
“箱子沉,可以先搁下。”
“不沉不沉!”
小繁把箱子往怀里紧了紧,瘦黄的尖脸上堆满憨笑。
她可精明着呢!
这位夫人简直就是福星下凡——小繁初见不过随手送过一回她的汤,便从外院洒扫丫头破格提拔为内院女使,如今更是成了油水丰厚的贴身侍女。
她暗搓搓盘算着,这泼天的富贵可得抓牢了。
谭瑛掀起车帘,窗外夜色如墨,什么都看不清,唯有零星火把在黑暗中跃动,忽明忽暗的光影掠过士兵们紧绷的面庞。
“外边黑黢黢的,夫人在看什么呢?”
小繁在一旁问道。
“没什么。”谭瑛放下车帘,“就是觉得这夜间昏暗,士兵们连夜行军赶路未免有些太过辛苦。”
“那也没办法,一直不都是这样嘛。”小繁不以为意,“何况这市井里讨生活的,又有哪个不辛苦呢?”
“话虽如此,但是该有的悲悯还是要有的。”
谭瑛的嗓音轻而恬淡,“这世间苦是常态,心却不能麻木。”
她转过头,马车角落昏黄的灯影下,小繁瘦削的面容更显憔悴,活似株久旱的小苗。
“你多大年纪了?”
“十六。”
“十六?”
谭瑛吃了一惊。
前世三十多年打工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而眼前这丫头不过是个初中生的年纪,却已经开始为生计卖身劳作。
她不免有些心疼,伸手捏了捏小繁脸上为数不多的肉,“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怎么这么瘦。”
“你平常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有啊有啊!”
小繁歪着头,一手护着膝头的药箱,一手朝谭瑛比出两根手指,眼睛亮晶晶的,说到兴头上,连称呼都忘了改。
"我每顿能吃两个野菜馍馍呢!"
"光吃这些哪够长身体?"谭瑛笑着捏了捏小繁瘦削的脸蛋儿,"不过,我养小孩子最拿手了。"
手指比划着高度,"我家里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刚来时一个两个的都跟蔫豆芽似的,瘦瘦小小的,如今个个水灵得像雨后春笋,个头窜得老高。”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你在我身边,我一定把你也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夫人,您说笑了。“
小繁有些受宠若惊,“您是主子,该是奴婢照顾您才是。”
谭瑛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不是主子,我们之间要互相照顾才对,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可是,您就是主子啊。”
小繁压低了声音,弱弱地重复道,“主子就是主子,跟我们这些奴婢终究是不一样啊……”
“算了。”
谭瑛有些泄气。
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真的不是人为能改变的。
她叹了口气,又看着小繁怯怯的,一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模样,换上了笑脸问她。
“今天的面条好吃吗?”
小繁闻言眼睛立刻亮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吃!”
谭瑛便笑道,“以后给你做更多好吃的。”
“那奴婢以后一定死心塌地跟着夫人!”
小繁立刻眼巴巴地表忠心。
谭瑛被逗得哈哈大笑。
马车坐久了也没有那么舒服,颠得人骨头都要散架了,别说睡觉了,不吐出来就不错了。
谭瑛一下车,双腿发软,脸色煞白,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了,一屁股就瘫坐在泥土地上。
小繁拿着个牛皮水袋蹲在旁边,一脸担忧,“夫人,你好些了吗,喝些水缓缓吧。”
谭瑛一脸虚弱地接过来,刚喝了一口便蹙起眉头。
“怎么是凉的啊?”
小繁搓着衣角解释道,“夫人,咱们才扎营,要热水的话得现烧,就得等些时候了……”
谭瑛含着那口冰凉的清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后只得硬生生吞下去。
本就在马车上颠簸的有些难受,现下冷水入腹,激得她胃部一阵痉挛,连指尖都跟着颤了颤,一阵头晕恶心,更想吐了。
小繁有些着急,“我现在就去烧水,夫人,您再坚持会儿。”
“我没事。”
谭瑛小脸煞白煞白的,半分血色也无,她缓了一下,眉头紧锁着,“你悄悄地去要些热水就行了,别惊动人,我没事,就是坐车坐久了有些恶心。”
她嘴上这样说着,同时又在识海里跟小K要了止吐的药片,捏在手心里,一会儿趁着小繁离开就吃下去。
“好,奴婢记下了,您再忍一忍。”
小繁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谭瑛借机把药片吞了,双手抱着膝头坐在原地缓了片刻,等胃里那股绞痛渐渐平息。
她将下巴搭在膝头上休息,远远地望见余敬廷向马车走去,一把掀开车帘,没找见人后又直起身视线略显急躁地巡梭了一圈,直到目光汇聚锁定在一处,当即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赶来。
“怎么坐在这儿,身体不舒服?”
他语气不大和善,估计是马车里没瞧见自己给吓了一跳。
“想吐。”
谭瑛保持着抱膝的动作未变,恹恹道。
余敬廷挑眉,“坐马车也难受?”
谭瑛斜睨着他,抬起半张苍白的脸,“你这是什么眼神,我都坐了一晚上的马车了,这一道都是破石子路,胆汁都要颠出来了。”
余敬廷见她脸色实在难看,总算收了讥诮,"那也得先起来,地上寒气重。"
谭瑛蔫头耷脑地摇头,"别折腾我了……横竖待会儿还要赶路……"
出人意料地,余敬廷竟好脾气地蹲下身来,玄色披风哗啦一下子解下来,"抬个身,给你垫着再坐。"
第一百七十九章
谭瑛勉强抬身,挪到铺开的披风上,抱着膝盖歪头看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也在她心里憋了很久了。
明明是两个有些关联的陌生人,为什么他总是对自己这么好?
余敬廷挨着她坐下,手肘支在膝头,托着下巴笑得恣意,"自然是喜欢你,难不成你以为我对谁都这般好脾气?"
"那要是……我一直不喜欢你呢,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谭瑛目光闪烁地问道。
"无妨。"
他随手扯了根枯草把玩,"来日方长,你总有一天会改变心意的。"
谭瑛仰起脸,唔了一声,含糊不清地开口,“其实,你觉不觉得两个人之间也可以有别的感情?就像我们两个,或许也不一定非得要爱情不是?亲情也可以啊……”
“亲情?”
余敬廷突然低笑出声,下颌微抬,“亲都亲过那么多回了,现在你跟我论起亲情来了?”
眼底浮着几分戏谑般的轻佻,“难不成是亲出来的情意?”
“余敬廷!”
谭瑛耳尖瞬间涨红,一把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他的污言秽语,“你赶紧闭嘴吧行不行?!”
她也心知肚明自己理亏,只是……只是余敬廷不同于旁人,他身上有这个天道的诅咒,如同一柄悬顶之剑。
谭瑛确信自己对余敬廷有那么一点儿动心,可是她觉得没用,两世为人加起来谭瑛也没尝过情爱滋味儿,她在这方面的参考价值几乎为零,谁又能清楚那一点儿动心有多少?
何况情之一字本就虚无缥缈,若是非要划出个明明白白的界限来,明码标价,世间又有谁敢斩钉截铁地说,这就一定是喜欢?
谭瑛不敢轻易地许诺,怕来日诅咒万一还是应验,他发现自己骗了他,到那时余敬廷会有多么伤心,多么失望?
她不敢去想。
思绪不知为何又绕回到罗廷绣当初的那句莫名其妙的预言上。
他说自己三日之内,必有灾殃……
罗廷绣不像是会说大话的人。
可这句并没有应验的预言,又代表了什么呢?
“喂,在想什么呢?”
余敬廷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谭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下意识脱口道,“罗廷绣……”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余敬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两个字形容了,“你、再、说、一、遍?”
谭瑛顿时清醒过来,她发誓那是自己跑得最快的一次。
头也不晕了,胃也不疼了,方才还虚弱不堪的身子,现在转头拔腿跑得跟兔子一样。
余敬廷这等习武之人,一时竟都没有追上,气得只能盯着那道狂奔远去的身影咬牙切齿。
“好得很!有本事这辈子都别被我追上!”
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他面上却第一次没了惯常的恣意洒脱,眉眼黯淡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线,满头满脸挫败之色。
她刚才……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暗示些什么。
她不喜欢自己。
余敬廷可以改,可以学,谭瑛喜欢什么样子的人他都可以努力去成为,可她偏偏总是惦念着那个罗廷绣——一个和他完全截然不同、南辕北辙的人。
出身书香世家,知书晓理,又温润如玉……
余敬廷永远也学不会,变不成的样子。
余敬廷死死攥着拳头,不禁开始搜肠刮肚翻来覆去地想——他究竟是何时何地给了罗廷绣这个小人可乘之机?
简直是无孔不入!阴魂不散!
“如果没有爱,这一生未免也太过难熬。”
余敬廷现在也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当初她说的话。
眼底闪过一丝偏执之色。
他咬紧牙关,他一定要谭瑛的爱。
不只是为了解除天道的诅咒。
妻子可以是任何人,但是——
余敬廷只要谭瑛。
谭瑛一口气狂奔出大老远,扭头看了看确认人没追上来,这下扶着膝盖大喘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我靠,吓死我了。”
她现在看余敬廷比鬼还可怕。
谭瑛正平复着呼吸,余光一扫瞥见不远处喂的驴士兵有些眼熟——似乎是那天驾车的年轻马夫。
"诶?"
她凑近了打招呼,"你是不是那天的马夫?怎么在这遇见你了,好巧呀。"
方辰抬头瞥见她,眼底厌恶一闪而过,立刻装作没听见低头去提沉甸甸的食料桶。
谭瑛敏锐地捕捉到他表现出来的反感,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很讨厌我?为什么?算上上次,我们应该也只是第二次见面吧。"
"夫人多心了。"
方辰闷头搅动食料,木勺在桶沿撞得砰砰响,"小的哪敢。"
嘴上说着不敢,动作上的架势就差没没把“我讨厌你”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谭瑛看得好笑,她环臂绕着他转悠了一圈,“你讨厌我,让我猜猜为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好猜的,很简单,无非两种情况,第一……”
她忽然弯腰,盯着他发僵的后颈,勾唇笑道,“你把我当作情敌,你喜欢余敬廷?”
“要么——”谭瑛直起了腰身。
“这第二嘛,就是……有人把我当作情敌,而这个人恰好是你的心上人?”
方辰舀食料的手一顿,木勺哐当磕在食料桶上。
谭瑛捕捉到这一反应,知道自己说对了。
她笑吟吟地凑近了他,逗弄道,“原来是第二种啊,那再让我猜猜,你的心上人是谁好不好?”
手搭上方辰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你知道的,我可是一猜一个准儿,你要不要让我猜呀?”
"你、我……你胡说什么!"
方辰整张脸涨得通红,攥着沾满饲料的木勺直起身,眼中满是羞愤地瞪着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被气狠了。
谭瑛以为自己把人惹急了,拿起木勺要砸自己,连忙往后退了退,摆着手,“哎哎哎,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嘛。”
小声嘀咕着,“至于这么急眼嘛……”
方辰不想去搭理她,皱着眉,提着食料桶转身就往远处走。
谭瑛跟了上去,“我帮你拎呀——”
“用不着!”
方辰几乎要咬碎后槽牙。
这女人简直像块甩不掉的膏药!
因着身形瘦小,没有背景,又说不来那些浑话,不合群,他在荒字营备受排挤。
这不?被发配来干这最腌臜的喂驴活儿,在行伍最偏远的外围,干了活儿也没人看见,吃力不讨好……
甚至连柄像样的佩刀都不配拥有。
方辰胸口堵着口闷气,攥着食料桶的手指节发白——他投军是为建功立业,不是来当这劳什子马夫天天跟牲口打交道的!
"你到底为啥讨厌我啊?"
谭瑛像条小尾巴似的缀在他身后。
她实在好奇,自己跟这少年素未谋面,他到底是哪儿来这般大的怨气?
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