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花》 第1章 春阴垂野1 “灌下去!” 暗无天日的地牢最深处,幽暗无光,却有仿佛来自地狱的黑火,舔舐着小孩满是孔洞的稚嫩皮肤,将这还不足三尺高的小小少年折磨得血肉模糊。 细长的忍冬枝条一端没入在小孩惨不忍睹的腿上,因为已经无处插针了,枝条直刺筋脉,另一端悬于半空,吸收着来自穹顶的一汪空中血池里的液体,源源不断的输送至小孩体内。 “是。”黑甲妖兵面无表情,捏住小孩的下巴,将一碗至纯魔血灌入小孩口中。 小孩被呛醒,咳嗽了几声,看向那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华服男人,“……咳咳……你……杀了我……杀啊!” 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小孩这一声嘶喊后,不仅失了力,整个人更是痛苦的发抖抽搐。 “想死?”上位者缓缓摇头,平静而又满是恶意道:“孤要让你,彻底的成为你最厌恶的魔族,孤要魔族,要整个赤离仙府,都将你踩在脚下。” …… 比噩梦还令人窒息的折磨,终于模糊,模糊成嘈杂又诡谲的黑暗,那幽深又仿佛有无数吃人漩涡的甬道,那么长,那么长。 拖着无力又无能的身体,小孩握紧匕首,“噗呲”一刀狠狠扎进自己的胸膛,疼痛终于让他清醒一些。 跑,拼命的跑…… 嘈杂褪去,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重复。 “阿烬,你一定能回家的!阿烬,你一定能回家!阿烬,你一定能回家!阿烬……” “小哥哥!” - 梦境浸湿了南宫烬的白色里衣,胸口剧烈的起伏,在睁眼的瞬间逐渐平息,他掀开被汗水洇湿的被子,声响不大,但立刻便有下人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二公子。”随侍碧柳捧着干净的衣服走过来,像是已经静候许久了一般。 南宫烬起身,看了他一眼,闭上眼抬起双臂。 碧柳垂眸替他换下湿透的里衣,没有片刻敢抬眼,碧柳作为近身侍从,手上功夫的确了得,在不碰到二公子身体一分一毫的情况下,仅凭感觉就换好了,此不知暗自练了多久。 “进来。”换好里衣,他朝门外喊了一声。 七八名侍从有序而入,手捧发带、玉冠、外衣、腰带、配饰等等,分站两边。 这晨起盛装的场面在簌林院是极少见的,整个南宫府皆知,二公子不喜繁琐,更不喜人多,平日一身素服,即便要出门也是如此。 由屏风隔开的偌大房间里,除了碧柳替二公子南宫烬换衣服的轻微窸窣声,可谓鸦雀无声,事实上,整个簌林院都很安静,静的像一座空院。 南宫烬保持着张开手臂的姿势,眼睛也没有睁开,“几时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这是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回二公子,卯时一刻。” “嗯,还是早了。” 碧柳不敢接话,平日里二公子寅时天不亮便起身,亥时人定也就是二更入睡,从无变数,唯有今日这种特殊的日子…… 他不止不敢接话,也不敢再想,无关的思绪会让他的动作、眼神,或者心跳有所变化,这任意一种变化,都会让二公子察觉,这么多年,只有他在二公子身边待的最久,因为他最是老实本分。 接下来,如往常一般,伺候二公子洗漱、用饭、读书、练字、笔墨丹青,二公子亦如往常,一丝不苟。 “几时了?”书案前,南宫烬放下手中的北境墨玉狼毫,抬眼看向窗外。 碧柳依旧低垂眉眼,“午时了。” “嗯,我该出现了。” 碧柳应声,退至一旁。 他能成为近身随侍,当然不止老实本分,他必须能听得懂人话,二公子说的是“我”,那么,多问一句就是愚蠢,多想一分就是逾越,多走一步就是不懂分寸。 这是经验,也是簌林院的生存之道。 南宫烬理了理衣装,独自一人,手持一方长形木盒,离开了簌林院,乘坐南宫家的飞马香车,前往东麓州白家。 四驾白马,脊生白翼,于云端驰骋,好不恣意。 马车内的南宫烬只看着手里的长形方盒,清秀瘦削的脸上,泛起一丝堪称温柔的笑意。 与赤离仙府的其他人不同,他没有修为,若无此马车,仅靠步行,如此远的距离,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的。 何况,他已经晚了。 - 白家今日府门大开,迎来送往,络绎不绝,但能留下来与宴的宾客多是赤离仙府有头有脸的人物。 作为财力雄厚堆金积玉的白家,莫说东麓,就是放眼整个赤离仙府都无人可比拟,整个府宅之华贵自不必多说,门庭之内,彩灯高悬,仙鹤齐飞,管乐丝竹之声犹如九天仙乐,如此盛事,门庭之外,自然少不了瞧热闹的百姓。 人群中,一个额前有个胎记的年轻小哥好奇道:“白家今儿可真热闹!” 嗑瓜子的大娘:“是啊,又订婚期了!” 胎记小哥:“又?” 大娘:“我瞧你是外乡的吧?你竟然不知道?这东麓,不,咱们整个赤离仙府都知道,白家和南宫家的婚事,已经定……”大娘数着手指,“定了正好三十五次,次次都黄了,今儿这是三十六次。” 胎记小哥:“既是喜事,怎么不见半点红呢?” 大娘瞥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那个小病歪子……”大娘没说下去,“反正但凡那个人要出现的地方,是不准有一点红色的,你没瞧见我们这整条街,莫说穿红,就是身上钗环配饰,也没一点红吗?你怎的如此孤陋寡闻?” 另一嗑瓜子大伯插话道:“你说今儿这次能成吗?” 大娘:“谁知道呢?我估摸着……那位小病歪子在南宫家一天,这事儿就难成。” 大伯:“唉,咱们也算是长见识了,人人心里明镜似的,偏那准新郎官就像没长眼,就是相信自家弟弟。” “是啊,人人都知道……”大娘回过神来,“哎,小伙子你哪来的,怎么会不知道这……怪了道了,人呢?” 大娘回过头,却没再瞧见那上来搭话的胎记小哥。 来客在周围百姓的闲聊中逐渐稀少了些,午时一到,基本没什么人了,围观人群也逐渐散去。 就在这时,云中跃出一辆飞马香车,四驾白羽飞马在阳光下,鬃毛柔软飘逸,翅膀轻盈有力,好看的耀眼夺目,叫几个刚准备离开的百姓再次驻足。 香车稳稳落地,纱帘缓缓掀开,走出一位面色略苍白的俊俏公子,一身碧色衣袍深浅相宜,只一眼便知价值不菲,腰间带饰低调华美,尤其那象征南宫家的赤色玉牌,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此人。 南宫家二公子,南宫烬。 稀稀拉拉的围观百姓瞬间来了精神,白家门口迎客的小厮,也从昏昏欲睡瞬间直起腰背,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这位小爷。 “二、二公子!见过二公子!” “劳驾。”南宫二公子彬彬有礼,将手中礼盒递给小厮。 小厮忙不迭躬身双手接过,往后传去,负责喊声报礼的家仆,打开盒子,“南宫家二公子随礼,墨——” 声音戛然而止。 南宫烬笑意盈盈,端的是和他哥哥一样的温良谦和,“怎么?我的贺礼不好?怎么不报呢?” 他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被那报礼小厮听见。 小厮喉头滚动,擦了擦汗,硬着头皮喊道:“南宫家二公子随礼,墨玉冰骨伞两柄。” 南宫烬心满意足,大步踏入,径直朝宴请宾客的中庭走去。 留到现在还没走的大娘:“小病歪子来了,还送伞,伞是散啊!他倒是讲究,还送一双,啧啧……我说的吧,这事儿指定还是要黄。” 小厮拉着飞马香车往后院安置,白家大门轻轻合上,将一切的声音都隔绝在外,稍有些修为的都能察觉,这整个府宅被一道庞大厚重的屏障包裹住,非施术者允许,不得入。 中庭宴会之上,因南宫烬的贺礼,却也只停顿了片刻,白家家主白秋山感知人已入宅,遂重新筑起屏障,继续着刚才的话:“……今日名为舍妹订婚期之喜,主要还是借此邀诸位齐聚,商议要事,近来东麓几桩命案实在蹊跷,与南宫家主商谈婚期之时提及,我才得知赤离仙府近来动荡,这……魔族奸细混入之事,诸位可有良策?若有我白家可以出力之处,白家必倾尽全力。” 左下首位的白胡子老者有些感慨,拱手道:“多谢白家主费心。想不到如今在赤离仙府自己的地界,竟还要如此遮掩才能议事。” 老者身侧席位上,一蓝衣女子点头,“形势的确严峻,据我所知,我四大世家皆有魔族渗透,已经死了好几个家仆了,却查不出何人所为。不知魔族到底意欲何为,魔族狡诈,实在难防。” 白秋山眉头紧锁,“是,想必各位也收到消息了,就连朱雀宗,也死了六个修为不高的小弟子。” 朱雀宗是赤离仙府的唯一的修行门派,凡赤离仙府有仙脉者,质素不论,皆需入各州分院修习考学,此为强制实行,但这并不包括四大世家子弟,世家之中如凡间帝王,自有师傅授课。 旁人或许不知,在座诸人却是很清楚,朱雀宗无论本宗还是分院,皆有宗师级仙者坐镇,且有护山大阵,几乎无孔可入,连这样的地方都有人丧命,实在匪夷所思。 众人沉吟,神色凝重。 “可惜朱雀宗主恰好闭关,不能来此与你我一同商议。”白家主叹息一声。 南宫家主眉头微皱,“看似死者都是些修为不高的小人物,但到底都是我赤离仙府之人,万不可掉以轻心,诸位回去后,需得严加防范。” 蓝衣女子点头,“南宫家主说的是,魔族这近千年几乎没有什么动作,近期却在我赤离仙府杀人,毫不掩饰,看似谨慎,却实在猖狂,我们竟……” 右下首位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身侧的南宫家主,轻哼一声,“哼,若不是我们赤离仙府丢了神火,何至于到如此境地?” 没等南宫家主开口,不远处前厅长廊方向传来笑声,“……说的是啊,神火每百年轮换世家保管,偏从百里家落到我们南宫家后就被盗了,不是十年,也不是五十年,是第二天,还叫我南宫家灭门,想想真是让人肝肠寸断,百里家主,您说是不是?” 碧色华服的少年郎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举止气质堪称温润如玉。 中年男人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一言不发。 片刻的寂静后,蓝衣女子清清嗓子,“是南宫家二公子来了,先入座吧。” “阿烬。”南宫家主南宫炽这才回过神来,他久不见弟弟如此盛装,一时竟有些恍惚,“阿烬,你坐到我这儿来。” 主位白秋山此时表情有些难以琢磨,迅速朝身旁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会意,手有些发抖,却又不能违抗家主命令,只得端着酒水便朝南宫家主的位置走去。 南宫烬看向哥哥,满眼温柔,他一向不会拒绝哥哥的任何要求,这次当然也一样。 只是,他刚行至桌侧,一位端酒侍从莽莽撞撞跑过来,虽是低着头,却也过于刻意了一些,撞在了南宫烬身上,手中木盘上的酒水尽数泼洒到他身上,弄湿了他的衣衫。 白秋山一咂嘴,“啧!你这个蠢笨的东西,来人,拉下去杖责!打死算完!” 南宫炽起身正查看弟弟是否要紧,听闻此言赶紧看向白家家主,“慢着!秋山兄不必如此,这家仆想必也是无心的,何至于要人性命,饶过他吧,舍弟也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 “南宫兄宅心仁厚啊!”白秋山瞪向那吓得跪倒在地的侍从,“还不带二公子下去换身衣裳?冻病了唯你是问!” “阿烬,你跟他去换身衣裳,你身体不好,着了寒又要受苦了。”南宫炽满眼心疼。 南宫烬嘴角含笑,点头,“好。” 这侍从抖似筛糠,几次起身都失败了,还是南宫烬上前扶了他一把,谁料那侍从看到扶他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没事的没事的,到后院就没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这没出息的样子,带着南宫烬往后院走去。 第2章 春阴垂野2 穿过亭台水榭,白家后院花园竟犹如一片山间桃林,只因白家大小姐,南宫烬的未来嫂嫂白秋水,酷爱桃花,此时的东麓刚开春,正是桃花盛开时。 原本赤离仙府这般的仙人之界,是无有四季变幻的,应是四季如春,但神火丢失后,第一个发生变化的,就是四季开始轮转。 眼前桃林粉红一片,如云似霞,其中有竹屋小楼,在簇簇花枝掩映间,高低错落,如隐于世外的一方小小桃花村,坐落于团团粉雾之中,然这方小小天地,却竟然只是白家府宅一景,白家之富庶,足可见一斑。 白家小姐偶尔会住在此处最高的小楼,平日里,这地方便闲作观赏庭院,那一片相连的稍矮些的竹屋,也作厢房,供家中来客小憩,也算雅致。 一路无话,侍从将南宫烬带到一间竹屋厢房,给他拿了身干净衣裳,便逃似的出去了。 南宫烬倒也不在意,换衣服的时候看向了关着的房门。 有人走近了。 他耳力异于常人,来者几人,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否则今日也不会孤身前来,故而换好衣服便打开了门。 门外果然走来三个不速之客。 “哟,这不是南宫家二公子吗?”说话之人,手拿折扇,一副浪荡公子哥的模样,此人姓陶,行三。 陶家在东麓也算是望族,其父修为不低,却也只是不低而已,这样的家族拿到南宫世家面前,自然是不够看的,今日敢到南宫二公子面前造次,一是得白家小姐怂恿,二是,得父亲默许。 只不过,父亲为他安危着想,今日特派了一个家仆在他身边,入白家后不知何时却不见了,那家仆生得丑陋,额前一块刘海也遮不住的胎记,实在丢人,若再做出什么更丢人的事,他早已打定主意,届时绝对不会承认,那是陶家家仆。 陶公子心情不好,身侧之人自是心中有数。 其身旁之人衣着略普通些,地位约是其近身侍从,笑着附和,“正是呢,南宫家可是四大世家之一,族中子弟都不用去朱雀宗求学的。” “求学?他需要吗?”陶公子摊开折扇,掩面鄙夷。 另一个仆从附和道:“自然不需要,他仙脉断绝,毫无修为。” 三人笑了起来。 南宫烬罔若未闻,目光一直看向来时长廊,似是察觉那里有些异常,抬脚就要走。 竹屋于桃林之中,花树开的好,必少不了泥土肥沃,出了竹屋的门,脚下是遥看近却无的早春草色,多的是泥土,连一条石径也没有砌就,大抵是为了尽可能的保留桃林本真。 见南宫烬要走,那陶公子岂会轻易放过他,手中灵光一闪,院中离得最近的那棵桃树,根茎如藤蔓伸展,猝然出现在南宫烬脚前,毫无意外的将他绊倒了。 “我听闻近来魔族奸细混入赤离仙府,这奸细之一,就是你吧?” “是呢!谁人不知,这南宫家和魔族可是颇有渊源呢!” “说起来也是怪得很,你说好好的,魔族哪来那么大本事,能悄无声息潜入赤离仙府,还把南宫家灭了门,我看,必有内应!” “或许这二公子,恐怕早就死了,现在不过是个冒牌货!” …… 南宫烬这一跤摔得狼狈,地上都是新泥,刚换的衣裳又脏了。 他身子弱又摔得重,尝试几次,都未能起身,这三人在说什么他仿佛听不见,耳中似有重重雾气,雾气中全是人声。 宴会上关于魔族之事的商谈、碗碟茶盏的碰撞、后厨切菜起锅、家仆们匆匆的脚步…… 还有,来时长廊上,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南宫烬知道,那里有人被杀了,被杀的那人,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但他听了许久,却没有听到凶手离开的动静。 “你们瞧他,真像条狗啊!哈哈哈……” “哈哈哈我倒觉得,他更像条蛆,只配被咱们踩在脚下哈哈哈哈……” 三人的笑声愈发猖狂起来,嘲讽之言更是毫无节制。 踩在脚下……笑声穿透重重迷雾,直刺南宫烬耳膜,自耳中震荡至头骨,疼得他呼吸滞涩,接着一阵干呕。 脑海中忽然响起了那个比噩梦更可怕的声音。 [孤要魔族,要整个赤离仙府,都将你踩在脚下……孤要魔族,要整个赤离仙府,都将你踩在脚下……孤要魔族,要整个赤离仙府,都将你踩在脚下……] 恍如拨开云雾,近前的声音终于出现在他耳朵里,他抬起头,看向折扇公子的眼睛,认真的看着,好像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他想要的东西。 “你看我干什么?”陶公子皱眉,“你打算找你那个家主哥哥告状去?你尽管去,你看看有没有人信你!” 南宫烬不语。 陶公子心中升起一团无名火,一脚踹在他身上,将本就孱弱的二公子踹出半丈远后,嘴角终于露出一抹恶意又畅快的笑容。 南宫烬后背撞在桃木上,堪堪落地,口中泛起血腥气,他却强忍着没有咳出来,将那零星血沫尽数吞咽下去。 他想起身,可那陶公子已然施法,以桃树根茎缠住了他的脖子,像栓狗一样,将他栓在树下。 树上桃花甚美,而隐于这千万丛桃树后的一双更美的眼睛,正盯着这欺凌世家小公子的一幕。 “看清楚了吗?”女子声音,盛气凌人,问向那盯着远处瞧的男子。 她正是白家小姐白秋水,南宫家主的未婚妻子,许是对南宫家了解些,说话前,她以己为心,在周身十步范围设下了隔音屏障。 这位南宫家二公子,虽无修为,但耳力奇佳,非寻常修者那般以灵力注入使得耳聪目明,他似是天生如此,无需灵力修为,也像是天命眷顾,怜他终为废人一个,赐下这种可称为鸡肋的天赋。 闻砚并不关注白小姐做了什么,他完全没有移开眼,“就是他?” 他想,世家公子竟被人如此欺辱,实在匪夷所思,这样的场面看一次少一次,定要刻进识海,日后稍有不顺心的,就拿出来观赏一番。 “是,帮我解决他,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最好杀了他,这次我的婚事,即便再被他毁了,他也没命再毁下一次了。”白秋水冷冷道。 闻砚随口敷衍,“可大小姐怎么会选小人呢?小人一无才二无德三无……” “你有才有德更有貌,修为也不低,且你这容貌在东麓这样的地方能明哲保身,还哄得那些个公子小姐为你神魂颠倒,一掷千金,也就是花楼不收男子,否则,你当是头牌。如此有手段,我想不到还有谁比你更合适了。” 想不到?是想到的都死绝了吧!何况花楼哪有不收男子,只怕是白大小姐千金贵体,只知话本子上的花楼,不知这世道复杂…… 闻砚抬起头,露出一张堪称倾国倾城的脸,霎时间,满园桃花都仿佛失了颜色,他却是一副怯懦模样,“我向来愚钝,命如草芥,怎敢在大小姐面前称有才有德有貌?是大小姐心慈,高看我两眼,但我实在难担大任。” 昨晚大小姐和他说过此事之后,他就查了个明白,此前大小姐已经派出数人,男女都有,老少皆宜,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南宫烬,一个在赤离仙府知名人士与不知名人士口中截然不同的传奇疯子,知名人士称他性子孤僻,十分依赖兄长,虽言辞刻薄,但实在病弱可怜;不知名人士称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怀疑恋兄,碰过他哥衣服的,能被斩手。 是,铁定恋兄,不然怎么不让他哥和白大小姐成亲呢。 他不去,死也不去! “事成之后,你家欠白府的债,一笔勾销。” “我实在是身无长物,又胆小怕事,平生所图,不过自己与妹妹平安一生,我闻家受白府庇护多年,怎么能生出异心去旁人那里,我实在……” 他不去,死也不…… 白秋水闭了闭眼,“往后你和你妹妹在朱雀宗所需一切开销,白家出。” “我实在舍不得啊,大小姐这样神女般的人物,人美心善,我到哪儿去再找到您这样的主子,我真的舍不得。” 他不去,死也…… 白秋水仿佛认准了闻砚,也或许她实在找不到别人了,遂一咬牙,“你和你妹妹的身契,还给你们!你只要保证他不会影响我的婚事,也就三个月而已!”似乎怕他再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白秋水伸出手,五指张开,“等我顺利完婚,再给你五千赤灵石。” “大小姐,您误会了,我怎么会想要离开您呢?我也不在乎钱,我——” “你不去,死。” “好嘞,都听您的。” 没办法,他不去,死。 他不想死。 闻砚再次看向那个被欺负的文弱小公子,桃林花枝交错,小公子还是没能爬起来,似乎手脚都被桃树根茎缠住了,捉弄他的那些人显然很厌恶他,手段自然也是极尽恶劣。 桃花掩映中,他微微怔神,仿佛看见那个小公子的眼睛正看向自己。 二人视线相交,一阵风过,带起阵阵花瓣雨,千树万枝的粉白桃花轻轻颤动,在那两双眼眸神光相接的瞬间,却又几乎同时避开了视线。 他看见我了? 南宫烬:对,传奇疯子我,看见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春阴垂野2 第3章 春阴垂野3 “死人啦——” 白家中庭与后院之间传来了不甚清明的惊呼声,继而是嘈杂凌乱的脚步声和越来越喧闹的人声。 “死人了?真死人了!怎么可能?” “是啊,前面全是贵客,怎么有人敢在这儿杀人?” “我认得他,今天他被安排到家主身边随侍的!” “怎么好端端就被杀了?他不在家主身边伺候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把酒洒在了那位二公子身上,带他来后院换……” …… 陶三公子那帮人和白家小姐都听到了动静,两边皆悄悄离开了后院桃林,只留下了狼狈的南宫烬。 良久过后,那边的动静逐渐减弱,最后归于平静,大概是主事之人来了。 “吵什么?懂不懂规矩?今日是什么场合,岂容你们放肆?你们几个,把那第一个乱喊乱叫的东西找出来打死!还有你们,尸体抬到议事厅!” 白家主的喝骂声传来,紧接着,人群忙碌起来,脚步声渐远。 桃林中的南宫烬终于缓缓爬了起来,一点一点掸去身上泥土,但那几道脏污泥痕却好像怎么也去不掉。 有些污痕就是这样,擦也擦不掉,就算换身干净衣裳,也未必真的干净。 他专注的擦拭着自己的衣服,浑然好似没听到前面有人死了的动静。 “二、二公子,您怎么还在这儿?莫不是……” 莫不是,人是他杀的? 南宫烬闻声抬头,桃林不远处连通中庭的长廊上,那家仆打扮的人看见南宫烬,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连连后退,随后一转身撒腿就跑,许是跑得太急,起始几步踉跄不稳,险些摔倒。 南宫烬轻轻歪头看着那家仆远去的身影,想了想,而后笑了起来,只站在原地,静静等着。 他这样一个人,既没本事,也没那些心思,有的只是一个不俗的姓氏,却对于许多人来说,就像凡间话本子里的鬼,看不见摸不着,偏就传出些吓人的传闻故事来,也是好笑。 但,这杀人的事,大约是落在他身上了。 他倒不惧,只是好奇,那帮人会怎么说。 没过多久,有几个白家护卫跟随白家管事持剑而来,将南宫烬“请”走了。 半柱香后,白家议事厅。 此间虽称是厅,却十分气派宽敞,方才席间众人皆聚于此,仍显得空旷,主位家主座两侧各摆了两张座椅,规格与家主座一般,三位世家家主皆已落座,唯南宫家主南宫炽站着,正中空地摆着一具蒙上干净白布的尸身,尸身旁,南宫烬面容沉静的站着。 “此人绝不可能是阿烬杀的,自从七百年前阿烬他……”南宫炽有些难掩急切,话到嘴边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看向弟弟,满心担忧。 白秋山起身安抚,“是,是,南宫兄莫要心急,我这随侍只是弄湿了令弟衣裳,此等小事,的确不至致死,可偏偏尸官验过,他身死的时辰与送令弟去后院换衣的时辰完全吻合,我们才不得不叫令弟来问问,且此事涉及魔族,不得不谨慎啊!” 此时厅中众人心思各异,众所周知,南宫家千年前惨遭魔族残害几近灭门,只兄弟二人活了下来,其中详情知道的人不多,但在座皆是知情,当时,如今的家主南宫炽运气好些,其他人闻讯赶到的时候救下了藏身于假山后的他,而其幼弟,当年不足百岁的南宫烬,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被魔族掳走了。 当年惨状,知情者至今回忆起来仍是唏嘘不已。 后来,南宫烬被救回赤离仙府时,仙脉尽毁,从此连赤离仙府最低等的白丁都不如,而今能活的体面,不过是因为他姓南宫罢了。 此时那位形至中年的百里家主又哼了一声,“我听说令弟向来心气极小,今日盛装而来,遭人泼了冷酒,心里不痛快,也是可能做出此等事的,这也无甚要紧,仆役侍从这些东西,死了也就死了,只是,这死尸身上的致命伤,与那几个魔族奸细的手笔,几乎一模一样,这,就值得推敲了。” 百里家显然是与南宫家不大对付的,其中缘由千丝百缕,却也与当年之事脱不了干系。 南宫炽一怔,“百里家主,您是怀疑我弟弟他……” 蓝衣女子赶紧开口,“百里家主许是口误,关心则乱,说到底也是为了我们整个赤离仙府,不过南宫家主放心,我们都知道,二公子不可能与魔族有瓜葛的。” 她是微生世家家主。 百里家主嗤笑一声,并不领情,“有什么不可能?时移世易,况且这小子当年被魔族——” “百里家主慎言!”从来都只有温声笑意的南宫炽难得的疾言厉色了一次。 正中站着的南宫烬静静看着几人来来回回争论,此时眼见哥哥不快,才终于开了口。 “白家主,你们说要问一问,辩了这么久也没人来问我,我倒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被点名的白秋山愣了愣,稳下心神,正色道:“二公子请问。” “那位‘第一个乱喊乱叫的东西’,找到了吗?” 白秋山眉头一皱,“谁?第一个……你问他做什么?” 他方才记起自己去镇场时确实是有过这么一句吩咐,可这又与南宫烬有什么关系? 南宫烬静静看着白秋山,他的眼神总是这样,和人说话的时候,便一直盯着这人的眼睛,好像很真诚,真诚的让人心里发毛。 没等他开口,白秋山已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了,转而招来一个家仆,“去看看,那第一个喊出声的,找到没。” “是。”家仆应声退下。 南宫烬脸上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像是有些抱歉,但目光依然盯着白秋山的眼睛,“是我冒昧了,我本以为当时白家主立刻吩咐找寻此人,是也察觉其中有异了。” 自然是有异的,今日什么场合,白家家仆怎会如此不懂规矩?发现凶案,也当悄悄禀明白秋山,无论如何,都不该当场大喊起来。 百里家主冷哼一声,“故弄玄虚,人若不是你杀的,何以解释你这副狼狈相?定是被杀之人临死反击,才叫你露出马脚!” 饶是几位家主都不再发言,百里家主仍然看这位二公子很不顺眼。 白秋山尴尬的清清嗓子,“二公子有什么高见,但说无妨。” 南宫烬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 一直没开口的白胡子老者,也是司马家主,此时缓缓道:“诸位于席间忧心魔族奸细之事,太过专注,想必无心留意,且事发突然,还没回神,我觉得,这事应该不会是二公子所为。” 众人低声议论,陆续有些人点头应和。 能在此间待着的人,即便不是世家中人,也是修为高深者,在赤离仙府都是颇有地位名气的,怎会不知其意。 即便二公子心气极小,想杀人,何必选那个时候,非要将嫌疑全揽在自己身上?以他的身份,想要一个侍从的命,以白家和南宫家的关系,不是一张嘴的事吗?又何必沾上魔族奸细这种脏事。 可还有些人不以为然,这里是白家,今日本就是下聘合仙辰定婚期的订婚礼,过去多少次了,都被这二公子用各种办法搅黄了,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又是他搞出来的什么名堂? 做出魔族杀人一模一样的手法,混淆视听,反正死个仆役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者没人会真的相信南宫家二公子会和魔族有关系,到时候,二公子全身而退,这婚事说不准又能搅黄。 讨论了半晌,那家仆跑来回禀,没有找到那第一个喊出“杀人了”的人。 白秋山骂了声废物,却不得不迎向南宫烬的目光,“二公子,恕我直言,不知你为何要找这个人呢?” 南宫炽也看向弟弟,“阿烬别怕,哥哥在,有什么你尽管说,不想说也不要紧,哥哥会带你回家。” 南宫烬转而看向哥哥,目光柔和了许多,“好。”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虽是不说话,他倒也没闲着,白秋山终于获得解脱,因为他的目光,落在了百里家主的身上,只待对视之后,紧盯不放。 议论声再起,窸窸窣窣的,白秋山正不知如何下去,此时厅门被推开,走进一俏丽女子,身后还有三个不知谁家的公子。 “哥!我把证人带来了。”来人正是白秋水,南宫炽的未婚妻,她歉意的看向南宫炽,“阿炽,无辜枉死的是我白家家仆,我不能坐视不理,对不起。” 随即,她看向众人,“他们三个说,亲眼看到阿烬他……杀了人。” 只见为首一位手持折扇的公子朝主位作了揖行了礼,“东麓陶家三子,陶连生见过几位家主,鄙人是朱雀宗本宗弟子,这两位是我随从,因家中与白家有些故交,受邀来此参加白小姐的订婚宴,席间知诸位大人商议的都是要紧事,便自觉退下,听闻白家后院有桃林,便想风雅一回,前去观赏,谁知……” 一旁的南宫烬像是憋不住了,笑出声来。 “你、你笑什么?”陶三公子装得义正言辞,“我并不怕你,且在座皆是品行高洁之人,必会还死者一个公道,揪出魔族奸细!” 南宫烬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而看向他的兄长,“哥,我有些累了,想回家。” 南宫炽原本就已经坐不住了,闻言立刻起身,“好,哥哥带你回家。” 百里家主:“什么意思?你们南宫家竟如此目中无人吗?” 微生家主:“二公子身体本就不好,仔细想想,他也没有修为,怎么可能如此无声无息的杀人呢?” 白秋山:“可是现在……已经有人证了呀……” 司马家主:“我看,这事也没必要闹得太大,或许便是魔族故意挑拨,意在让我们自乱阵脚,不如,就让二公子在家静养,这些日子都不要出来了。” 南宫炽朝司马家主作了一揖,“多谢。”他走到弟弟身边,先向主位再向两侧众人,拱手道:“今日舍弟身体不适,在下就先回去了,其余事改日再议,倘若有失礼的地方,改日南宫炽亲自给诸位赔罪,也请诸位放心,舍弟本就不喜外出,此事查明前,必不会再惹麻烦,告辞。” “阿炽!”白小姐想要挽留。 南宫炽看向白秋水,一如既往的温柔,上前低声轻语,“白小姐,好好休息,三个月后,待我南宫家八驾喜车,来迎你入门。” 白秋水红了脸颊,轻轻点头。 不枉她一番安排,有天赐凶案,加上闻砚,她倒不信,南宫烬还能搞出什么乱子来。 她找那三个人来,自然不指望真的将南宫烬定罪,只是想叫他老实些,即便这些人真的要对他做什么,她也会全力劝阻,如今这个局面是再好不过了,在家将养着,他还能病死过去?还能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还能掉湖里差点活不下来?还能…… 百里家主自是不满,看着兄弟二人离去的方向,“竟就这样让他走了?南宫家如今算什么东西?尤其那个小的,不伦不类,在我们赤离仙府连个畜牲都不如,你们谁能保证他不会生出异心?” 他这话虽刻薄,却也不假,南宫烬没有修为,仙脉尽毁,根本不能算作仙府之人,此界便是啼哭婴孩,都比他强些。 年岁看上去最长的司马家主淡淡看了他一眼,施出一道传音术,密语道:“当年之事你本不该再提,神火丢失,南宫家即便有罪,但逝者已矣,这孩子救回来后……到底是我们对不起他多些,如今的南宫家主天资不凡,对我们多是尊敬感激,显是他不曾与其兄长细说过,我们就该领情,也不知你是怎样想的!” 百里家主嗤笑一声,以传音术回应:“对不起他?这件事那小子都没放在心上,倒成了你们的枷锁,你们尽管蒙住眼睛,即便当年他没问题,你凭什么保证他现在也没问题?” 司马家主没有再回应。 百里家主瞥了他一眼,随即看向众人,正色道:“此事我们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这魔族奸细也必不止一人,有我百里家在一日,必不会放过这些杂碎!哪怕,他姓南宫,也得死!” 片刻的安静后,众人窃窃私语,而南宫家兄弟二人,已然离开了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