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他作鳏夫好多年》
1. 穿越
炎玉穿越了。
从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域之主变成了一名普通平凡的乡野村姑。
*
炎玉意识昏昏沉沉,灵台内一幅幅陌生画面如走马灯般掠过。
“——娘!救我!”小女娃不住扑腾,苍白的小脸在溅起的水花中浮浮沉沉,发出这一声短而急促的呼救。
镜头一转,面前的男人跌坐在地,满脸惊恐之色,瞪大的双眸里倒映出小女娃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天真无邪的脸。
倏忽间,耳畔又七嘴八舌起来,一群雾蒙蒙的人环绕在她周身,指指点点,“这孩子怎么成了哑巴?呆头呆脑的。”
“这痴傻模样,怕不是生来便带了晦气?”
……
这都什么鬼?
炎玉勉力睁开眼,但见翠色枝叶在风中婆娑轻摇,碎金般的日光透过叶隙洒落,蝉鸣聒噪,铺散在干燥炎热的空气之中,她偏头望去,广袤无垠的阡陌间,农人正弯着脊背,镰刀起落间,金黄稻穗簌簌而落。
炎玉生出不详预感,面上煞白一片,低头一看,原本的红白轻铠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粗布襦裙。
果然,她换了副壳子。
“闺女,醒了?”正怔忡间,一道浑厚嗓音响起,只见说话男子带着捆好的稻束朝这边走来,掷在槐树下,抬手抹了把额间汗珠,仰首看炎玉。
此时炎玉正半坐在老槐枝桠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询惊得慌乱回神,讷讷应道:“啊……嗯。”
此身原主名讳宁玊(su,四声),一名乡野村姑。
男人是她爹,宁长生,早年是个愤世嫉俗的读书人,后谋得一官半职,沉浮几载,终觉自己生性耿介难适官场,遂回归乡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在村中辟一蒙学,教授孩童识文断字。宁玊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娘,一家三口虽清贫度日,倒也其乐融融。
算算出生年份,她应该是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然而这个时间的炎玉还在熔念山睡大觉。
“日头毒得很,这儿有爹呢,你且继续歇着。”宁长生憨厚一笑,黝黑面庞衬得齿白如雪。
炎玉未作回应,目光扫见田垄边蜿蜒的水渠,足尖轻点树干,跃下树来。
行至渠畔,她垂眸凝视倒影中人,眉若新柳,浅浅弯弯,一双杏眼瞧人时总有种山间小鹿误入尘世的懵懂和天真,发间系有一根绯红发带,倒为这素净容颜添了几分生气。
这副与往昔张扬妖冶判若两人的模样,叫她心中恼恨顿生——
她变成这样,肯定是因为那柄破剑!
*
十三年前,沉寂千年的熔念山悍然喷发,万道熔岩冲天而起,漫天业火中,天魔炎玉降世。
魔族一向奉行弱肉强食,彼时炎玉力量未及鼎盛,不少魔修倒打起她内丹主意来,当然,这伙人最终被炎玉宰了。
炎玉一路厮杀,穿过尸山血海,连挫九方魔君,独登魔界至尊之位。
纵使仙界倾巢而出,二尊三圣联袂迎战,亦难挡炎玉锋芒。仙盟数次调兵遣将,却在她的攻势下溃不成军。短短十载光阴,半数仙门覆灭,无数秘宝奇珍、洞天福地尽入魔族囊中。
魔尊炎玉之名,成了三界众生闻之色变的噩梦。
然仙界之内,还有一帝——霜仙帝斐厌清,独立于甚至是凌驾于仙盟之上的存在。
此前一直闭关不出的斐厌清突降炎玉灭派现场,二人甫一照面,便是一场天崩地裂的恶战。而好巧不巧,炎玉天南海北掠来的奇珍异宝中里有把剑跟斐厌清那剑刚好是一对——两柄剑皆刻阴阳鱼纹,一方黑曜瞳,一方亮银目。
而阴阳双剑的最后一次相击,玄白光晕交相辉映,引来雷声阵阵,一道亮蓝闪电划过天际,阴阳双鱼首尾相衔,高速旋转,二人脚下凌空生成一副阴阳两仪图。
周遭霎时天旋地转起来。
*
斐厌清……炎玉眼睛危险地眯起。
“仙使已经来了,我们也快些去吧。”一道温言细语惊破沉思,循声望去,但见一位妇人款步而来。
仙盟每十年遣仙使临凡,遍访九州山河。凡身具灵根者,皆获玉简一枚,凭此可参加各派仙试。
“这就来了?——嘿——走了——”宁长生放下裤腿,拍拍上面的泥,扯着嗓子遥遥呼喊。
“噢——”“好——”田间响起此起彼伏的回应声。
妇人自袖中摸出一条手帕,为炎玉拭去额角汗珠,“累了吧?满头汗。”
炎玉甫触那亲昵之举,本能欲躲,但为了不让人察觉这具身体已经换了副芯子,她还是克制住了——这妇人是原身的娘,章桂怡。
田间劳作的人渐渐都上了田埂,章桂怡忽而开口:“致和他们也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宁长生眉头微蹙。
“这都多少年没回来了?还能来干什么?”一名瘦小的妇人插话道。
众人不一而同地看向炎玉。
隐在人堆里的炎玉一脸莫名其妙。
“来退婚的呗。”一名吊儿郎当的少年直接道。
炎玉这会儿想起这号人物到底是谁了。
宁致和曾与宁长生同窗求学,后来入仕无门,便转去从了商,落魄时得宁长生倾囊相助,二人醉酒之下订下娃娃亲。
如今宁致和商途顺遂,其子宁明远更被仙人断言具上乘仙缘,拿到仙试玉简的消息昨儿个已经传遍了乡里。
反观宁玊这一家,清贫度日,灵根资质更是未卜。这场婚约,早成了悬在头顶的笑话
宁长生面色不虞,“闺女,你说呢?”
“啊?那退呗。”原身记忆里都没跟那未婚夫见过几面,仅有的几个记忆片段还是那人唆使奴仆,戏弄当时话都说不利索的宁玊。
“我们小玉肯定也能修仙,不会比他儿子差。”宁长生不服气道。
作为一个读书人,宁长生自然早早就给宁玊想好了表字。“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宁玊及笄那年,宁长生大笔一挥,提下“折玉”二字。
“那是自然。”炎玉笑眯眯地回应,明明是用调笑的语气说出,却无端生出几分不容置疑。
于她而言,灵根有无不过是小事,仙界多的是占了个好身份拿灵药堆上去的,没有灵根不过是多了道洗髓伐经的步骤。
她是肯定要去熔念山取回本体的,而那鬼地方终年灼气沸天,赤焰不熄,这副凡人身躯只怕是没进山就被烫死了,唯有淬出仙体,方能一探究竟。
行至祠堂外周,青瓦灰墙在日光下泛着微光,只见前方人头挨着人头,不少人还在踮脚朝里张望,远一些的松柏林里,临时搭了个亭子,里头传来一阵刺耳的议论声。
“就一乡野丫头,也配与明远有婚约?”“可不是,少爷将来可是要拜入仙门的……”
宁长生脸色涨得通红,抬脚就要往里冲,却被炎玉一把拦住,后者眸光微冷,直接走上前去。
见炎玉走近,奉承宁致和的村民噤了声,一时间,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炎玉。
宁致和端坐太师椅,身旁的妇人衣着华贵,宁明远斜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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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丫鬟半蹲在地,喂他吃剥了皮的莹绿葡萄,眼底尽是轻蔑。
“玊玊吧?都长这么大了?”宁致和率先开口。
宁明远嗤笑一声:“你怎地还主动找上来了?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见我?果真是乡野中人,没有半分温婉之气。”
炎玉:“……”
这人也太自信了,她就是来瞧瞧谁在嚼她舌根。
她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缓步上前:“致和伯伯此番前来,可是要履行婚约?”
话音未落,便引得满堂哄笑。
宁明远将葡萄核吐在地上,慢条斯理地起身,“穷酸样儿,也配提婚约?”
宁致和干咳两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长生啊,咱们当初不过是酒后戏言,如今明远即将远赴仙界求学,这婚约……”
“既是戏言,退了便是。”炎玉打断他的话,目光扫过众人。
章桂怡自腰间挎包里拿出一物,赫然是当年宁致和亲手交付的婚书,“本存着你们只是过来凑凑热闹的想法,没想到竟真如旁人所说,还这般贬低我们。”
宁致和原揣着算盘,长生一家清贫,定会拿旧恩情死缠烂打,届时拖延到宁玊那丫头测灵根,一句“仙凡有别”便能名正言顺退婚,也落不下话柄。岂料对方竟在此时就直接提起,还应得这般干脆,倒叫他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场内气氛瞬间凝固,宁致和身旁的妇人“噗嗤”笑出声,示意仆人接过,又令一丫鬟奉上宁玊的婚书,讥讽道:“明远日后前途大好,自会结下名门仙侣,你个泥腿子难不成还想攀着我们家明远发迹?”
炎玉眸光微动,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谁是凤凰谁是草鸡,眼下论断,怕为时过早。”话音婉转如莺啼,偏生带着股说不出的桀骜。
“早?”宁明远倏地起身,下巴扬起,一脸得意之色,“我如今已有筑基中期实力,全庆城可都指着我呢!”他刻意拖长尾音,扫过四周村民时眼底满是轻蔑,“至于你?守着这穷乡僻壤,莫说灵根,便是瞧见仙光怕都要吓得腿软!”
修真界境界共有九阶,练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归虚、窥虚、碎虚、大乘。
炎玉觉得这话好笑,这还没怎么样呢,倒先臆想起来了,数千年来,最后能站在修真界顶峰的又有几人?绝大部分修士穷极一生甚至都到不了元婴!
这时,祠堂外忽起骚动,白发老族长拄着拐杖颤巍巍退出来,朗声道:“测灵根的时辰到了!”
适龄少年如潮水般往祠堂内涌去。
炎玉摊开手来,似有点无奈道:“既如此,那便拭目以待吧。”转身时带起一缕稻香清风,将对方欲出口的嘲讽尽数卷散。
祠堂内檀香萦绕,花梨木圈椅坐着族中长老,最上方,两位穿着红白仙袍的仙使端坐其间,方桌之上摆放着青铜测灵鼎,鼎中雾气氤氲。
少男少女一个接一个地自发排成环形队伍,炎玉也在其中。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
队伍过半,都没有出现一个灵根,围观村民也不似先前那般喜悦了,愁云惨淡一片。本来并没有多在意此事的炎玉也被这氛围感染得紧张起来,就快到她了。
“看吧?你们还非得来一趟,这里蚊虫又多,我们尽早回去吧。”凉亭内的宁明远道。
“少爷,到那丫头了。”一名仆人提示道。
少年闻言挑眉冷笑,目光如鹰隼般盯着炎玉走向测灵鼎的背影。
2. 暗流
炎玉深吸一口气,快速将手伸了进去,一触那雾气,猝然显现绿色光芒,炎玉面上更是如湖水倒映着翠绿的树影一般。
“——哟呼!长生家的!”“有了!我们有了!”村民们眼前一亮,凝重的气氛被这道光瞬间划破。
炎玉自己都诧异了,这种乡野之地能出一两个都烧高香了,这小丫头还真有?品阶还不低咧。
反观凉亭之下,宁致和握着碧色茶盏的指节泛白,青釉瓷面在掌心无声裂开蛛网纹路,茶汤顺着指尖蜿蜒而下,却浑然不觉。
少时同窗,他寒窗苦读却屡试不第,偏是那憨直的宁长生得了功名,弃文从商后好不容易攒下泼天富贵,本想在这故地扬眉吐气,谁料竟连女儿都生出灵根?
他死死盯着祠堂内那道纤细身影——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就算入了仙门又能如何?总比不得他修习多年的儿子!
“玊丫头还真是踩了狗屎运。”“谁说不是呢?咱这穷乡僻壤的,竟出了个有造化的。”“那这婚……”一并聚在凉亭的村民小声议论,忽高忽低地飘进宁明远耳朵里。
——咚!宁明远猛朝廊柱打出一拳,面色难堪至极。
九州的甲级灵根十年间都过不了百,竟长这村妇头上!
仙使按照规定赐下玉简,并给炎玉解释:“木灵根,品阶甲下。”
炎玉面上恭恭敬敬接过玉简,“谢过仙使。”心里却是在想,看来能比自己预计得更快回归本体了。
她本就善用木火双系法术,修行木灵根也算轻车熟路。
而以炎玉的判断,二十三年后的斐厌清应该在大乘期大圆满,差一步飞升。
然而现在是二十三年前。
炎玉在出兵仙门百家之前,就把仙界的最高战力,什么十二金仙、一帝二尊三圣的过往经历都大致调查了一番。
任谁也想不到,二十三年后的仙界第一人霜仙帝斐厌清,二十三前竟还只是个无人在意的新起之秀。
不若趁他羽翼未丰,直接结果了他。
只要她能取回身体……
斐厌清必死。
此后世间将无人能再阻她魔族大业。
炎玉信步踏出祠堂,日照为她镀上金边,她对着宁长生和章桂怡晃晃手中玉简,道:“看!”
按说她曾站在修真界顶峰,这小小灵根测验的结果倒不至于让她这般兴奋,许是被刚刚的欢乐气氛感染了,她竟也迫不及待地想与原身父母分享。
宁长生双目泛红,长臂揽过妻女,布满老茧的手指反复摩挲玉简,喉头重复滚动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炎玉指尖凝力按上玉简,其上书卷内容悬空显现。
第一页是所有门派的名字,后面则是每个门派的详细介绍。
她扫过密密麻麻的宗门名录,呼吸陡然一滞——
九曜天宗。
她一心要杀的那位——斐厌清的门派。
正思忖间,一阵玉石相击声由远及近。
宁致和携家眷仆从蜂拥而至,面上堆起虚情假意的笑,“恭喜啊,长生。”话锋一转,“你真让这唯一的女儿去吃人的仙界啊?听说李家小子回来都疯了。”
“你儿去得,我儿就去不得?这是何道理?”宁长生说话向来直来直去,这倒是把宁致和那点小心思给点明了,宁致和一时语塞。
炎玉直接咬破手指,在众人面前翻到详细介绍九曜天宗的那一页,滴血的手指往上伸。
既是天赐良机,何不借此近身监视?
“你竟想去九曜天宗?”宁明远翻了个白眼,怪声怪气道,“为了嫁给我,你还真是煞费苦心,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可看不上你这粗鄙不堪的农妇,资质再好又如何?你一介凡人根本就不可能通过九曜天宗的仙试,妄想进入五大派?你连五大派……”
宁明远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间,炎玉却恍若未闻,指尖轻点,虚空按下指印。一瞬间,金字如烟花般凌空炸开:“考生宁玊,已成功报名九曜天宗!”
“我入哪门哪派与你有干系吗?白日睡多了吧?想象这么丰富?陋颜偏爱起事端。”炎玉只觉得此人聒噪不已,说话总像公鸭在叫,难听得很,换作以前,早给他施个禁言术让他闭嘴了,只是如今困于这凡人躯壳,不能那般随心了。
宁明远暴跳如雷,“——你!竟敢说本少貌丑?!”
与此同时,山巅罡风呼啸,赤发少年头戴饕餮面具,金黄竖瞳远眺祠堂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噢?都不用我们出手了。先知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一旁的黑袍人颔首不语。
*
炎玉穿来不过片刻,九曜天宗,紫竹峰。
“——长老!”“——长老醒了!”
周遭闹哄哄的,不少人在同时说话,还掺杂着杂乱不堪的脚步声。
斐厌清猛然睁开眼。
率先引入眼帘的是阳光透过竹海缝隙洒下一地碎金,紫色竹节笔直挺拔,高耸入云,微风穿过绿色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咻咻”金属划破山风的声音。二十多名穿着白衣银太阳神鸟纹弟子服的人或蹲或弯腰围在他身边。
这里是……紫竹峰。
九曜天宗给弟子上剑法课的地盘。
他怎会在此地?他不是在跟那个魔尊斗法吗?
“斐长老您突然晕倒,可把我们吓坏了。”为首弟子关切询问。
长老?晕倒?斐厌清左边眉峰稍稍往下压了压。
他不教导弟子很多年了。
斐厌清引导体内灵流运转周身,判断出自己现在的境界是化神期大圆满。
“现今是哪一年?”斐厌清负手而立,问。
“仙历两千七百三十六年。”弟子虽不理解,却也问什么答什么。
也就是说,现在是二十三年前。
厘清目前状况后,斐厌清眸光一凛,正色道:“上课。”
“——啊?还要上课吗?”一名弟子脱口道。
“你来演练一遍。”斐厌清仪光反握,剑柄点到说话的那名弟子,冷冷开口。
*
转眼就到了九曜天宗仙试的日子,九曜天山山门脚下一早就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青石板道旁,有小贩留着垂到腰间的白胡子,着一身白衣,手执拂尘,作仙风道骨之态,扬声叫卖,“列位瞧好了!此乃转运珠,佩之可令仙试顺遂!”话音未落,便有不少世家子弟摸出灵石,抢购那串着红珠的丝绦。
章桂怡总能见着佩了那红珠的考生,心下微动,“要不给小玉也买个?”
“不用。”炎玉拒绝得干脆直接。
小贩那边却是听着动静,晃着串珠凑过来,“别介啊,很便宜的,只要五……”见炎玉无动于衷,陡一改口,“一灵石,只要一灵石。”
宁长生怜他一老人家还要这般讨生活,有心帮他,已经摸出钱袋要往外掏钱了,“五灵石便好,怎……”
炎玉抬手制止,“爹爹好歹也是读了万卷书的,莫要受骗了。”
“你我有缘,送你一串?”小贩取下手上一圈珠串,捧到炎玉面前,紧张期待地问。
此话一出,炎玉觉得这人更可疑了,好像一定要让她有他一串珠子,遂一脸冷漠地转过身去,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去别处。
“诶!姑娘!实话说——我见你面善啊——”小贩焦急出声,却是一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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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的少年嗓音。
电光火石间,炎玉灵台内闪过一道赤色残影,问:“你是?”
“我?”那人喉咙一紧,“就是天山脚下一闲游道人,姑娘,拿串珠子呗,保管童叟——”
炎玉直接打断那人的一箩筐废话,问:“你是谁?叫什么?”
“关跃,我叫关跃,看在我这么诚恳的份上,姑娘可以考虑拥有我的珠子吗?”那人一笑,便带出了酒窝。
“关跃?”炎玉重复了一遍,并仔细去观察了面前之人的相貌,虽然这人有意将自己面貌变成老者,但从蛛丝马迹中还是能看出这副面貌年轻时该是何模样——一张圆润娃娃脸。
这分明是九魔君之一的观笙!这小子怎么跑仙界来了?
“敢问姑娘芳名?”观笙见机执起炎玉的手,将东西置于后者掌心。
“宁玊。”炎玉由他去了,观笙虽然平常不太着调,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也是那九位当中脾气最好的了。
“这珠子有什么用?”炎玉指尖轻拨珠串,日光下流转着粼粼的光泽,再觑一眼观笙臂间挂着的。
只有她这串是观笙的鳞片,其他的不是。
“转运珠,当然是带来好运的啊。”观笙咧嘴一笑,犬齿微露间倒掠退入人群。
宁长生还欲追上要给人银钱,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道身影了,回来独自纳闷道:“平白受人馈赠,终究不妥……闺女,你跟那人认识?”
“你这说得什么话,小玉怎会认识那老者?”章桂怡反驳道。
炎玉将珠串圈了几圈,绕在腕上,赤色珠子映得她肤色如雪,“不认识,看我有仙缘吧。”
云层之下,掠过一只蓝羽灵禽,他回首轻啄,飘飘然落下一片羽毛,悠悠坠向炎玉后颈。刹那间,一道莹润羽痕悄然浮现,冰蓝幽光转瞬即灭,连带着印记也消失了。
“有人下来了!”“试炼要开始了!”
不多时,一行人御剑而来,大多穿着白色弟子服,用金色丝线或银色丝线勾勒出太阳纹,每个弟子围在太阳旁边的神鸟数量又有所不一样,腰佩同色系腰带,衣摆随风舞动,出尘飘逸。为首的则是一个穿灰白色纱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却也难掩超尘脱俗之姿。
“我是九曜天宗训诫院院长天驷,也是此次试炼的主考官,欢迎诸位参加我宗试炼。修仙一途,万里云程皆险境,嶙峋荆棘遍其间,纵有惊世天资,若无金石之心、愚公之志,亦难登大道之门。”
“此番试炼名唤青云梯,青云梯共有阶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滞留某处逾两刻者、未登顶者皆为不合格。”随着天驷长老的一番讲解,山门脚下突现一架通天彻地的云梯,绵延天际。
天驷一挥衣袖,各位考生戴上了一个木镯。
“本次试炼我宗预计招生一百三十六人,望各位早登鹊仙台,与我九曜天宗共赴求仙之路。”
“登梯?这么简单?”“你没听到吗?十万阶!还卡人数!”
不少人消化完信息就火急火燎地往前冲了,有人上了前,其余人便也陆陆续续走了上去。
炎玉暂先按兵不动,眯着眼睛观察已经上去的人。
“不上去吗?”章桂怡问。
“闺女自有打算。”宁长生见炎玉那一脸运筹帷幄的模样,十分信任。
半个时辰后,云海翻涌处传来阵阵惊呼,被监考弟子托下山的修士面色惨白,有人抓着虚空哭喊,有人对着空气痴笑,更有人停在阶梯不动,瞳孔涣散,时而狰狞咆哮,时而跪地叩首,表情扭曲得近乎可怖,仿佛正与无形的怪物殊死搏斗。
这诡异的一幕,让山脚下观望的人群屏息凝神,恐惧与好奇交织的氛围愈发浓重。
3. 入派
炎玉指尖轻抚过道旁柳条,折下一根,“爹,娘,我走了!”
转身时,绯红发带随风扬起,划出两道优美的弧。
“小玉!加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过不了我们就回去吃桂花糕!”宁长生怀里搂着妻子,满眼温柔地看着炎玉,章桂怡红着眼眶点点头。
炎玉喉头微动,却终究没有回头,只是在想,拿回身体后,如果宁玊还没回来,就去往生海捞捞她吧。
足底甫一触及青云梯,炎玉便恍觉自身如流沙般下陷,使得这阶梯陡峭十分。亲自体验过后也大致懂了这青云梯到底有何猫腻——围绕贪嗔痴慢疑打造幻境,越往上幻术越高级,勾起人心底最隐秘最深层的欲望,然而炎玉那些毛病都近乎于无,因此幻术对她没什么影响。
一路上的人越来越少,炎玉看着不少人手镯进入倒计时,然后恍然惊梦,被监考弟子带下山去。来到四万多层的“嗔”,竟与歇着的宁明远迎面碰上。
宁明远一见炎玉都追上来了,坐不住了,腾地一下起身,擦着炎玉肩膀抢先走了。
本欲稍作调息的炎玉望着宁明远仓皇逃蹿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憋着一口气连登一千多层,这可把一直不服气的宁明远累坏了,他停下来气喘吁吁。
“你一个……一个村姑,怎么能、这么快……还、还一口气……上……上这么多层……”
炎玉回头,直接蹲下了,手里捏着那根柳条,柳条刚好垂到宁明远面前,炎玉有意逗弄他,左右晃动柳条,“村姑嘛,当然要干活利索了,唉呀,筑基期的少爷,竟连挑水劈柴的都不如?拿药堆出来的?这么不行?”
宁明远掐断柳条,恶狠狠地瞪着炎玉,“你、你给我等着!”
炎玉耸耸肩,走了。
望着前人远去的背影,宁明远怒火中烧,她一介农妇都到这儿来了?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他掐了诀,悄无声息接近炎玉,伸出双手,指尖泛着莹莹白光,欲将她推下山崖。
炎玉何其机敏,突然回首,柳条暴走生长,捆住来人,她一字一顿地问:“你想干嘛?”
随着那简短的四字落下,炎玉周身散发出无形威压,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偷袭者,宁明远的衣袍掩着的手轻轻抖动着,“我、我……你怎么能控制它生长?!”
“你说这个?我引气入体了呗。”
“什么?怎么可能?你明明不曾修炼过,月前还只是个凡人——”宁明远突然住口,瞪大的双眸里是藏不住的惊怒,沉声问:“这段时间练的?”
“不算太笨。”炎玉评价道,手指揉搓着腕间赤珠,圆润的珠子在她摩挲下诡异地黯淡下去,如同收敛锋芒的兽瞳。
赤珠亮起的刹那,炎玉才得以看清里面飞荡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而那符文感应到炎玉陷入危险,字锁成链如同受到召唤的毒蛇,欲破珠而出。
遇敌则战,遇险则防。
一道符文只能用一次,总共也就二十四颗珠子,这种场面,还用不上。
“一个月?一个月!就能驭使柳枝!?”宁明远面上青了又红了。
纵使灵根上佳,也绝不可能如此速度摸到修仙门道,他当初可花了整整两年才得要领!
赤珠彻底沉寂,炎玉垂手,衣袖轻轻滑落,轻轻哼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灵根测验与九曜天宗的仙试差不多间隔了一个月,她日日赶在第一缕阳光照射之前,接取晨露净手吸收天地灵气,再寻一处无人地盘坐吐纳,以神识感悟附近草木生命律动。
炎玉从来都只宣扬结果,个中艰辛只有她自个儿知道。
宁明远眼神一沉,调转灵流,柳条瞬间断成一截一截,“是我小瞧你了。”他抬手轻扬,炎玉脚下生出一道光圈,散发的光芒须臾之间凝成光影屏障,“但凭你这点微末伎俩,也还是个跳梁小丑!”
炎玉不以为意,心念一动,周围场景已然变换。
宁明远只觉脚下一空,整片天地突然染成赤红,附近火山熔岩翻涌,空气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
“这是什么地方?”宁明远此时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熔念山。炎玉只在心里默念,并未说出。
宁明远心中疑惑,自己从未来过此地,幻境怎会映出?而后反应过来,“这是你的幻境?”
“嗯哼。”
“我怎么会进你的幻境?”
“因为我意志强大。”炎玉眉眼弯弯,露出狡黠的笑。
按理说,每个人在嗔境幻术之下只能看见自己心底怨恨的场景,然而也正如炎玉所说,因为她的意志足够强大,宁明远一并被拉了进来。
“怎么出去?”宁明远现在只关心这个,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炎玉。
“靠自己本事咯,我就不奉陪了。”
闻言,宁明远这才惊觉,少女始终神色淡然,视此间幻境如无物,她还悠哉地将那断柳凝于掌心,顷刻之间又成了长条,而他早已大汗淋漓,锦袍紧紧贴着肌肤,发冠歪斜地挂在凌乱的鬓发间,已无半分平日矜贵模样,眼见着炎玉即将离开幻境,他焦急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炎玉忽然驻足回眸,指尖竖在唇边做噤声状,这样单纯的面貌,眼尾的笑意却妖冶如彼岸花开遍冥河沿岸,诡异之中又透着股道不明的和谐,“忘了提醒你——”她故意拉长尾音,望着少年骤然惨白的脸色,“【它们】,可不喜欢吵闹。”
话音未落,远处火山口突然炸开冲天烈焰。三只浑身燃烧着赤金火焰的麒麟幼兽踏火而来,额间犄角流转古老的纹路,昂首发出震天怒吼,口中喷射出的火球拖着长长的火尾,如流星般砸向宁明远。
灼热的气浪将他掀飞,惨叫声混着熔岩沸腾的轰鸣……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炎玉拖着她抖成筛子的腿登顶了,鹊仙台上此时只有寥寥数人,除却站岗弟子,她是第五人。
炎玉寻一根石柱靠坐着,后颈不明显地发着光,冻得僵硬的身体慢慢升起一股暖意,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上来,暖烘烘的气氛却让她袭来一股困意,渐渐进入梦乡。
约摸四个时辰后,——咚!——咚!——咚!
鹊仙台上铜钟连响起三下,浑厚的钟声一路传至山脚。炎玉也彻底醒了。
试炼结束,青云梯逐渐消失。
天驷长老宣告道:“我宗今岁仙试至此结束,恭贺诸位登顶鹊仙台。腕间镯生金芒者,可随左首执事入内门;银者,可随右首弟子入外门。”
内门弟子能得长老一对一教导,外门弟子则只能上宗门里统一开设的大课。
随即人群中爆发出惊呼——“金!我是金!”
炎玉低头去看,镯间发出刺目金光。
“能认识一下吗?我观察姑娘已久,倾慕之至。”清朗少年音自耳边响起。炎玉抬眸,见来人着灰绿衣衫,娃娃脸上酒窝浅漾,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颈间一条灰色围脖松松绕着,堪堪遮住脖颈半寸,腕间木镯生出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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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笙竟恢复了原貌?还要混进九曜天宗?
“观笙,我知道是你。”炎玉不愿再听他说那些个违心话,忽然欺身向前,几乎是贴在对方耳边。
观笙震惊,后撤一步,“你、你你——”
炎玉把玩着腕上珠串,“山下坑蒙拐骗的也是你吧?来这儿干嘛?”
观笙一时间生出太多疑问,比如她为何知道他是谁?是他没藏好魔君观笙的特征吗?啊,不对,她就是个凡人,也只在画本里见过他长什么样,更不对了,平常他可都戴着面具呢,外人也只有见到红发,饕餮纹面具,钩月刀诸如此类十分明显的特征才能认出他来,最最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人怎么还一副跟他很熟的模样?
观笙悻悻道:“来找你的。”
闻言,炎玉大喜,那破剑竟把底下观战的观笙也传过来了?
“我们的人,还有谁在?”炎玉目光飞速掠过周遭修士,抬手虚掩住嘴,小声问。
话音刚落,便响起左侧执事高声传唤的声音,“金芒弟子随我入长明殿!”
“此地不宜交谈。”炎玉忌惮地看一眼场内长老,话罢,疾步跟随其他金镯弟子,欲盖弥彰地跟观笙拉开一点距离。
观笙望着那道急匆匆的背影,哂笑。
他本来就没打算回答,此等机密怎能这般广而告之?
跟炎玉站到一处的共有十三人,执事长老清点完人数后,便带着众人穿过长廊入了长明殿。
殿中长老一字列开,衣着各有特色,白玉阶之上,立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一袭素白广袖长袍右领以金线绣就太阳神鸟,腰间一条鎏金束带缠绕,其上纹路精美繁杂,外覆金白羽衫,飘飘然若羽化仙人,又不失华贵典雅。
他抬手虚引,清越嗓音漫过殿前浮空的千盏长明灯,“我乃九曜天宗宗主姜治,诸君可随众人唤我一声姜宗主。姜某首先在此恭贺诸君得证道机缘。”
姜治目光扫过阶下新进弟子,声若清泉击石,“能进此殿者无一不是至坚至毅兼具惊世之资者,相必诸君在此之前就已将各位长老的道统修为了解得十之七八了,还有一位剑修长老尚在课间,过会儿便到,望诸君静心思量,择与自身大道契合之仙缘。”
炎玉左看右看,倒是认出了几个,因为之前给其他门派出头被她揍过,炎玉怕自己想起往事进而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断然否定,观察起其他长老来。
犹疑间,每个长老面前都有人在与之攀谈。
“选谁?”炎玉扭头问观笙。
“言长老,入他门下。”观笙头偏向一位长老。
炎玉顿时明白,这个言长老大概也是她魔族中人,她顺着指引望去,见那言长老着一袭青衫,头绑松石绿头巾,翩翩公子之姿,面容清秀隽丽,就是皮肤过于白皙,生出病容之感。
“好。”炎玉应下,刚随观笙挪动步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按住了她。
不知何时飘起的碎雪斜斜穿入长明殿,一阵玉兰清香瞬间盈满鼻间。
“你的师父是我。”背后响起一道清冷嗓音,带着浸雪饮冰般的凉意。
最后一字落下的瞬间,全场安静下来。
炎玉瞳孔骤然放大。
这道声音太过熟悉,她在还是魔尊的时候,最后听到的声音就是这般——
“你找死。”斐厌清薄唇冷然吐出三字。
“斐师侄,好巧。”言述言长老适时开口,眉眼含笑,“实不相瞒,我也看中了那位弟子。”
4. 拜师
“听霜,你来了。”姜治缓步走下玉阶,目光从殿门口一寸寸移回到言述身上。
这俩人怎么还争抢上弟子了?发生在别的仙师那里并不奇怪,发生在斐厌清和言述身上就有点诡异了,这俩人不论哪一个,课下一般都不见人影,并不见得他们有多爱与弟子打交道。
其余弟子也纷纷看向那道白色身影,长身玉立,束发的银冠垂着两条蓝色流苏,仙则仙矣,就是太冷了,不仅因为斐厌清周身三丈内若有若无的寒气,还有气质上那瞎子都能看见的冷漠疏离。
“本次招收亲传弟子的长老已聚齐,诸位继续吧。”见二人并没有过于剑拔弩张,姜治宽下心来。
“本以为是在说笑,听霜你还真要收弟子啊?师父终于不纵着你了?”说话的是一位黑袍长老,名顾祺瑧,姜治大弟子,语罢,看热闹似地看一眼师父姜治。
斐厌清表字听霜,是姜治二弟子。姜治名下拢共三名弟子。
“此女资质平平,师侄初收弟子,怕是难担教导之责,还是让师叔来吧?”言述上前,拂开斐厌清的手,和煦地笑着,看起来就像一位关心后辈的长辈。
“那么多人要入师叔门下,不再看看?”斐厌清意有所指。
言述直接打断了跟身前那两名弟子的对话也要过来阻止,为什么?
“这不是你一来就点名要这位弟子,师叔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嘛,没准儿是块璞玉。”言述面色不改。
斐厌清目光凝在言述身上,怀疑愈发深重,反问:“真就只是如此?”
言述避开视线,“听霜又是何缘由呢?”知道这个问题他也不会得到答案,于是环视一圈,眼底闪着戏谑,接着道:“看样子,倒是没什么人愿意入师侄门下呢。”
新进弟子多为各世家的佼佼者,他们更愿意拜入修为高深的长老门下,是以对这位后来的长老还真是了解不多,他侧边按着一柄长剑,想来是名剑修。
而修仙界剑修盛行,十之六七的修士皆选了作剑修,相对应地,剑修长老可就太多了,九曜天宗更是一半以上的仙师都是剑修,可供他们选择的自然也多。
言述垂眸去看炎玉,问:“你想选谁呢?剑修还是阵修?”
斐厌清头偏向炎玉,顿时不安起来。
她会跟曾经一样拜入言述门下吗?未来不可更改,死亡……不可避免吗?
饶是作这般想法,也仍表态为自己争取,“学剑吧,以后不用艳羡他人,我也会倾尽全力教你。”
观笙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抽。
为了不让宁玊太过惹人注意,测灵根时他特意偷走部分绿光,只让她刚好过了九曜天亲传弟子的门槛,这么一搞,只怕是长明殿众人都要记住她了。
这人谁啊?突然冒出来坏事,他非得找个机会教训一下他什么叫别多管闲事。
而夹在二人中间的炎玉则在心底冷笑。
当然要选斐厌清了,这下可能都不用取回身体就能弄死他了,跟在他身边,还愁没机会下手?
炎玉斜睨观笙一眼,同时手上撇下一枚柳叶。叶片打着旋儿飘向少年,观笙从那一眼中似有所领会,不动声色地以袖口笼住。
做完这些,她这才侧身朝向斐厌清,露出欣喜的表情,当即行了个拜师礼,改口道:“师父。”
斐厌清血液瞬间凝固,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直直地望向炎玉眸底。
这时,一位身着紫衣的长老哼笑一声,“你突然改了性子要收弟子就是看中了她?”
这位长老名叫上官娅,眼神打量起炎玉。
炎玉不喜欢这种审视的目光,冷着脸回看过去,并未注意到头顶炽热的目光。
上官娅被盯得有些不自然,匆匆别开眼去。
“我们先行离去了。”斐厌清虚虚目视前方,语气里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只是在应付一下。
姜治颔首。
一阵银辉包裹住斐厌清和炎玉,光华散尽后,已不见二人身影。
言述眼底闪过诸多疑惑,和观笙隔空对望,少年闭眼轻轻摇头,而后换上孺慕笑意,大踏步上前,“言长老,晚辈久闻您结印开阵之术冠绝修真界……”
*
斐厌清在前方御剑,炎玉去看脚下连绵的山峦,群峰高耸入云,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九曜天宗大小山峰共七十二座,主峰天曜峰,宗主姜治的领地,长明殿就在上面,宗门盛会、演武比试等重大场合皆在主峰进行。专用于剑符体法阵,医丹器乐兽授课的山峰共有十座,通学课授课山峰三座,亲传弟子与师父住于一峰,普通弟子居住地共有山峰十二座,其余皆为长老所掌山峰。
斐厌清所主山峰是玉虚峰,寝殿为栖梧宫。栖梧宫原先是叫栖霞宫的,先前居住此殿的长老移了棵千年梧桐过来,还给改名成了栖梧宫。
炎玉远远就瞧见了那棵梧桐,树干粗壮无比,需十余人合抱才能围拢。枝干伸展四周,有的甚至延伸出数里之遥,遮天蔽日,大片天空都被笼罩在其阴影之下。微风吹过,大如蒲扇的树叶沙沙作响,声音绵长悠远,经久不绝。
二人在主殿门前稍停片刻,“我住这里,你住那儿。”
炎玉顺着斐厌清指向的方向望去,那处院子跟主殿以梧桐为界限。
还未接近,炎玉就闻见了风中送来的荷花清香,炎玉推开竹门,但见一座浮桥横亘水面,莲湖估摸着约有方圆数十丈,湖面升腾起缭缭仙气,倒映着头顶的流云与池畔的梧桐。
二人踏上浮桥,莲花的粉白花瓣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晕,风起时,莲叶轻轻晃动,点点露珠聚到一起又重新散成小珠,带起水面层层涟漪,池水清澈见底,有几尾锦鲤从炎玉脚下游过,嬉戏其间。湖心中央十分雅致地搭了一个六角亭。
“十里莲漪,可还喜欢?”斐厌清哑声开口,驳杂着十六年未见的漫长思念。
“嗯。”炎玉淡淡回应一字,实际上心里喜欢得紧,她一见便觉得这地方亲切,她在不死庭也种了十几亩的莲花,湖中心同样建了凉亭。
蜻蜓蛱蝶飞舞中,气氛渐如莲湖静水般凝滞,却又祥和如湖上接天的莲叶,兀自在微风中静静摆动。炎玉在这夏日池莲中的脚步愈渐轻快,斐厌清默默随行。
“少主,”忽而上空响起稚子童声,“宁姑娘入门所需物品送来了。”
炎玉抬眸望去,但见流云翻涌处,有一振翅仙鹤化作额间一竖红的小童。
栖梧宫内共有四名鹤童负责日常琐事。
“进。”斐厌清道。
得到允许,仙鹤童子降临浮桥,奉上新弟子入门宗门统一派发的物品,两套金白弟子服,一柄剑,一块通灵牌,还有一个储物袋。
斐厌清接过,“辛苦。”
童子足尖轻点,再次化作仙鹤离开了十里莲漪。
斐厌清袖中滑出一抹红,不动声色将其一并放入了衣物之间,一骨碌地解释道:“各种信息可查阅通灵牌,明日洗髓,三日后开始上课。一个月后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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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三千界,须在天梯榜下属的新进榜中位列前四十九名,若未能入围,便只能等下月了。”斐厌清为这番话练习了许久,最后却因太过紧张,只记得重要信息,说得又短又快,他一说完就后悔了,我这是在干嘛?她会不会没听清。
三千卷是仙门百家联合打造天级法器,内藏万千大道机缘,不论是已为人知的修炼秘境,还是遍寻不到的上古传承,都有机会一探。去三千界走一趟的低阶修士,往往都能直接提升一个境界。
事实证明,炎玉完全接收了斐厌清说的那些信息,并准确找出其中的重点,仰头,问:“新进榜?怎么个排法?”
那双眼睛太过明亮,盛着赤子的澄澈,似暗夜流转的细碎星河,久涸沙漠里的一汪清泉,光明,绚烂。
斐厌清偏过头去,盯着低下被风吹得左右晃动的荷叶,耳尖爬上一点赤霞,回:“用通灵牌以幻影形态进入灵须界随机与人比试,也可在新进榜上直接向对方发起挑战。”
新进榜只囊括了新进弟子,十年后自动划入天梯榜。天梯榜则是仙门百家各个弟子斩露头角的地方,更是迅速在修仙界打出名声的绝佳舞台。每位弟子参与排榜时间共有百年。
突然又想到什么,提醒道:“往后若是见到今日大殿之上那个穿黑衣的和紫衣的,记得离远一点。”
“跟他们有仇?”岂不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炎玉眼底闪着精明的光。
二人跨过门槛,入了别院。
“现在还称不上,很快就有了。”斐厌清淡淡回应,将手上捧就的东西给了炎玉,“有什么事去主殿找我即可。”话罢,转身离开。
炎玉抱着衣物未动,直到确认斐厌清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之内,才松下紧绷的肩线。
斐厌清怎么突然就要收她为徒了?话说,他有徒弟吗?之前怎么没调查到?
不管了,反正只要杀了他就好了。
炎玉去简单熟悉了一下这处院子,厢房陈设素净,博古架上搁着各种摆件和书卷,案上插着新采的荷叶和莲花,绕过山水屏风,床前的鲛纱帐无风自动。
炎玉坐在榻上,将储物袋打开,里面装着一百块灵石。
这是作为亲传弟子每月的基础份例,结丹期以后份例开始随修为增加。
通灵牌记载着持有者的身份信息,宗门一应要事、密令通告都是通过通灵牌传达。炎玉一条一条往下看,自然也就看到了斐厌清说的那些重大安排。此外,通灵牌乃黄阶传音法器,有千传音之能,已经自动为她匹配了师父斐厌清的信息,她只需要点“斐厌清”三个字,就可以与他隔空交流。
炎玉了解完后,就穿上弟子服在镜子前试了起来,手上拿着那柄没有品阶的铁剑,并照着记忆中的仙门弟子朝她挥砍的那两下也比划了起来——因为那群人往往在她面前都出不了第三招,她零零散散拼了一下才拼出个十五招。
与衣服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根绯红发带,其上以冰魄丝绣就鱼嬉莲。
炎玉感叹,九曜天宗的弟子服竟然连这都要规定下来,一根小发带也用料这么讲究,真不愧是修仙大派。
她将头发拆了,嘴叼着新发带的一头,重新束起马尾,原先绑头发的就是条随便从哪儿扯下的红绸子。
——咕咕。
咕噜作响声刺破寂静,饿了一早上,炎玉肚子早没粮了。
白色衣摆掠过云栖荷桥,惊飞叶上蜻蜓,倒影在潋滟的水面上疾行,与她青丝间的红发带交相追逐。
5. 会面
主殿内,青蓝二圆珠浮于空中,光影交相缠绕,如碧波竹海,似海浪凝霜。
殿外忽传脚步声,斐厌清眉头微蹙,圆珠瞬息间没入丹田之中。
“怎么了?”斐厌清睁开眼,二十四扇门大开,问来人。
突如其来的风将炎玉的碎发往后吹,绯红迎风绽放,她道:“我饿了,去哪儿吃饭?”
“斋堂在……太远了,我带你去吧。”
亲传弟子仍未辟谷的历年来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是以斋堂皆分布在普通弟子的居住山峰聚集地。
*
“长老来这干嘛?舍不了酸甜苦辣咸?”
“好像带了弟子过来。”
“陪弟子吃饭?”作出这等猜测的弟子汗毛倒竖,惊疑不定地看着珍馐阁里那唯一一抹蓝。
炎玉取了饭回来,跟对面的斐厌清提议道:“下回来换身打扮?太打眼了。”
“……”斐厌清顿了顿,道:“抱歉,没有考虑周全。”
炎玉抬了下眼皮,“下次改进。”
周围人听着这对话更震惊了,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谁是弟子谁是师父。
炎玉扒拉了两口,就觉得有点怪异了——
斐厌清就那样看着她吃,她有点不自在,委婉问:“你吃吗?”
“你想我陪你吃?”
“那倒不是。”
“吃不下?”
“也不是。”
“我不饿。”
炎玉:“……”
她暗暗发誓,要想尽一切办法早日修到筑基,辟谷不再受这种折磨。
“以后让鹤童陪你?”半晌,斐厌清还是主动开口了,他撑着头,手指无序地敲打在桌面上,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情绪。
“好啊,谢谢师父。”炎玉笑着应下。
斐厌清看着那张笑颜没有说话。
*
晚间,太虚峰巅,天玑阁。
凉风习习,竹帘轻轻晃动,帘上穗子逐风旋舞。
帘影摇曳间,其下黑白两色棋子遍布棋盘,言述一前一后落下黑白二子,头也没抬,道:“得派人盯着。”
“自然。”观笙大马金刀卧坐榻上,指尖捻着柳叶,手上拿着本“九曜天宗仙师志”,目光反复逡巡于“斐厌清个人志”上和“青芜个人志上”之间。
斐厌清,曾用名青厌,九曜天宗黄级仙师。生于仙历两千六百零五年,两千六百一十三年,拜入九曜天宗姜治门下;两千六百二十年,改投牝鸾仙宫斐行溪座下;两千七百三十年,得任九曜天,掌玉虚峰。
青芜,九曜天宗天级仙师。仙历一千八百七十六年,拜入苍忍仙尊白珺门下;两千七百三十年,仙逝。
青芜是斐厌清的母亲,先玉虚峰峰主。
“除了拜师时间不合规矩,倒是没看出什么异常。”观笙作下结论。
“斐厌清自幼在九曜天长大,你翻那劳什子志书,倒不如问我来得真切。”言述将棋盘推倒又重演,“说来有趣,百年不曾归家,师姐一死,他反倒回来了,还真是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话音刚落,柳叶浮现动静,显出小字——“映兰轩,吾已至,速来。”
观笙直起身子,收了那副懒散模样,将柳叶递给言述一观,“来了。”
“听听那孩子怎么说,总感觉……他俩认识。”言述指尖陡一用力,柳叶碎成细粉末散于空中,就地结出传送法阵。
*
映兰轩地处玉虚峰山麓,法阵微光方熄,二人已立在朱红角梁之下。
炎玉坐在美人靠上,抬眼便见到了来人,开门见山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你怎么突然改投斐厌清门下?”观笙与她几乎同时开口。
言述却是掌心覆在观笙肩头,“好徒儿,你去望风。”
“哈?” 观笙侧首挑眉,“使唤我使唤上瘾了是吧?我还得做这种小喽啰的事情?”
炎玉讶异,本以为这言述是观笙的手下,怎么还……?
“天机不可泄露。”言述睫毛轻眨,端的是一副高深莫测。
观笙咬住后槽牙,捏紧双拳又分开,重重回了一个“行”字,顷刻间已立于树冠高处,感受到炎玉探究的目光,回首“啧”了一声。
炎玉收回视线,扬眉不解。
还得背着观笙?这言述什么来头?
她轻点腕上赤珠,道出先前疑惑,“你们这么笃定我能进入九曜天?”
这玩意儿只能护她,并不能保她过仙试。
言述一哂,“如果你连这点毅力都没有,我们只会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
炎玉听出了言述的不屑,抬眸,迫使他与她对望,“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就是你们的尊上。”起身缓步逼近,“可有法子回去?还有谁被卷进来了?”
言述巍然不动,只道:“你的魂魄来自未来。”
“所以,”炎玉停住脚步,眼中聚着希冀,“怎么回去?”
言述摇头,“不知。”他踱步仰首,望向西边,灰褐色的瞳孔映出暗云翻涌,问:“未来魔域如何?”
那是魔域的方向,月照长,日照短。
炎玉顺着视线也望过去,默声一息,道:“你们不是来自未来?”
“我等灵魂皆系于此刻。”言述侧首去看炎玉,淡然一笑,“尊上,许是天意。”
天意?炎玉冷笑一声。
一句天意,一把破剑,就让她十几年的努力重新归零!她好不容易才把魔族建设得像样一点,大家有个还算安定温暖的家,不用再流离失所,担惊受怕……
现在呢?一切又是原来的样子!
夜色在两人之间流淌成河,良久,炎玉主动打破沉默,回答先前那个问题,“一部分族人过得好,一部分不好。”
她如今困于这副身躯,必须审时度势,眼下与这二人同盟方为上策,毕竟修仙界……是真的“吃人”。
“为何?”言述看着炎玉的眼睛,问。
“善战者随我征战四方,我……”炎玉低下头去,喉间似塞着烧红的炭,灼得每字皆带血痕,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没办法将全部的族人带回家。”
——“尊上,我儿何时归家?”“你个地狱恶鬼!手上沾了那么多修士的血!你不得往生!”
妇人攥着带血的平安符,稚子抱着缺了口的拨浪鼓,仙门修士的断剑碎片,哭声、咒骂声如潮水漫过她的脚踝,无数双沾着泥血的手抓住她的衣摆,拖她入深不见底的灰暗中,魂灵裂成一片一片……
炎玉眼尾泛起红痕,神色却依旧无异。
言述伸出手,虚悬半空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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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终是抚上炎玉发顶,温声道:“孩子,你做得很好。”
炎玉僵立当场。
她蓦地想起一人来,那人内着白衣,外披单薄青衫,正说着话,却突然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指缝漏出的鲜血溅到文书上,炎玉的衣裙上,三五个医修手忙脚乱上前……
炎玉声音打着颤,带着几分犹疑,“你……是……”
师父?
在炎玉把觊觎她内丹的那伙魔修宰了后,某处的破庙里突然冒出一个家伙,把她头往香案上按,硬要她认师。
那个时候她打不过,只能愤愤认下。
这个师父将他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她,后来她也打得过他了,他却撒手人寰了。
而那一天,是她入主不死庭,所有人都在欢呼的日子。
许是嫌她丢人,这位神秘的师父至死也未告诉过她叫什么名字。
言述会是师父吗?
他俩长得并不一样,却又如此神似,都爱穿青色的衣衫,讲话同样漏一半,留一半,让人琢磨不透。
“斐厌清怎么回事?你跟他认识?”言述出言打断了炎玉的思绪
“谈不上,但这是个好机会。”炎玉撑着栏杆背对言述,收住情绪,道:“斐厌清未来会是仙界第一人,我们得在这个时候就解决这个隐患。”
“听霜是仙界第一人?”言述起先有些意外,斐厌清幼时确当得起一句惊才绝艳,只是十五岁那年被一千年蛇妖袭击,伤重到性命垂危,几欲死去,这才被接去仙宫,好让医圣斐行溪医治。
五大派各有所长,九曜天宗长于剑器阵,但若论剑道集大成者还属大罗剑宗,大罗剑宗只招收剑体两类修士,南华派擅法阵符,望天门精于丹兽之术,而牝鸾仙宫则以医乐兽闻名。在修仙界的妖兽买卖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陆兽水妖问天门,鸾鸟天禽觅仙宫。”
内丹有损又加上在并不擅长剑之一道的仙宫修行,自那以后,斐厌清不再突出,天梯榜也只得了个探花的位置。
言述忽又转念一想,若单论道心之坚,小辈之中确实无人能出其右,斐厌清能越过二尊三圣……倒也合理。
言述并未细究,只是提醒道:“斐厌清的背后是白玉京,”眼指指天上,“他死了,白玉京城主和牝鸾仙宫宫主都不会善罢甘休,他必须死于【意外】。”
仙城白玉京由一座座悬在天上的漂浮岛屿组成,岛间以虹桥相接,遍植青桐。五大派之一的牝鸾仙宫便坐落于此,其宫主斐行溪乃斐厌清姑姑,而白玉京城主斐行山是他的伯父。
“我明白,我会做得很干净。”炎玉颔首,弯唇一笑,恰如无常索命弯钩。
言述扬手凝出一枚刻满金色符文的玉令,递与炎玉,“通灵牌由仙盟把持,对我们来说并不安全,往后便以玉令传音。我所主山峰为太虚峰,天玑阁。观笙在摇光殿。”
交代完后,言述传音唤观笙回来,“你配合宁玊,杀斐厌清。”
观笙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根细细的树干上,忽上忽下地荡着秋千,闻言,面上不爽一扫而空,眼尾微挑勾起笑意,“早看他不爽了。”
*
三人分别,炎玉回到栖梧宫,行至别院三丈距离处,鬼魅般的声线幽幽荡来,“去哪儿了?”
声线冷得每个字都像在万年冰窟里冻过再拿出来一般。
6. 榜首
听到动静的那刻,炎玉头皮发麻,好像有无数只小虫爬过她的躯壳,她浑身鸡皮疙瘩骤起,一股寒意直窜天灵盖。炎玉同手同脚地往前走,干笑两声,“啊……哈哈,在等我呢?”
室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灯盏,斐厌清垂手坐于螺钿漆椅,上半张脸覆着厚重的阴影,显得平日里那张冰洁玉兰的面容都沉郁了几分,影子被无限拉长,越过门槛直罩住了炎玉。
炎玉屏息蹑足,将灯一一点亮,屋里这才亮堂起来。
“去山下走了一遭,认认路。”炎玉故作正经地解释道,心里不禁纳闷起来,谁惹他了?这么阴沉,搞得像刚从坟堆里爬出来一样。
斐厌清目光停在炎玉手上,上面分布着几道浅浅的血线,他喉间动了动,眉头锁得更深了,“怎么不让鹤童陪你?”
“我……”炎玉面上依旧维持着微笑的弧度,只是此刻强行得有些不太自然。
斐厌清静静等待对方接下来的狡辩言辞。
“……初来乍到,不好意思。”十几秒后,炎玉终于想好了正当理由。
“这样么?”斐厌清指尖轻叩桌沿,唤:“陆贰。”
仙鹤少女陆贰自虚空中现形,羽衣上还沾着夜间的露水。
“少主。”少女敛衽一礼。
“你以后只负责宁姑娘。”斐厌清淡声吩咐道。
陆贰看一眼炎玉,自发上骨簪掰下一截,掌心再摊开时,已化作枚精致骨哨,“宁姑娘但有差遣,吹哨即可。”
炎玉目光在斐厌清与陆贰之间转了转,眉尖微蹙,“我不喜有人跟随。”
想监视我?
陆贰将骨哨塞进炎玉掌心,道:“宁姑娘尚未通晓御剑之术,恐行路不便。明日新弟子于清虚峰洗髓,那处乃九曜天极顶,若无人引道……怕是有些困难呢。”
炎玉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狐疑地看着二人。
“宁姑娘放心,只有你唤我,我才会出现,有时离得远些,还会没那么快到呢。我是鸟,天生爱往云里钻,不会让你不自在的。”陆贰忙不迭地解释起来。
对方都这么说了,炎玉也不好再出言拒绝,遂屈指勾过骨哨,将其暂先放入了乾坤袋,躬身谢过,“那陆姐姐,有劳了。”
斐厌清目光掠过炎玉手上红痕,递给陆贰一个眼神。
陆贰心领神会,轻步上前,扬手召出药箱稳稳置于桌上,指了指炎玉的手,“宁姑娘,我来为你上药吧?”
炎玉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戳了一下那看着最红的伤痕,复又猛地弹开,紧接着就是一声“嘶”。
什么时候?这么痛?
“早些安歇。”正疑惑间,斐厌清的声音自泼墨般浓稠的夜色中传来。
炎玉的目光越过门扉,看着月下那道谪仙般的身影,银辉将斐厌清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清晰,体态修长,宽肩窄腰,清冷如天上此刻高悬的明月。
她第一次见到斐厌清的时候,就觉得他好看,然后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不过在旁人听来有点像在挑衅就是了。
这样的美人可惜了。
等他死了,把尸体封存起来,也该是极美的。炎玉隐秘地想着。
突然手上一阵柔软,炎玉回神,陆贰正轻捏着炎玉的手指,为她细致察看伤势。
“宁姑娘概是山间穿行时,被草叶割了。”陆贰道。
“原来是这样啊,谢谢陆姐姐。”炎玉望着手上涂抹开来的淡黄色药膏,心中却是泛起一阵难言。
炎玉的天魔之体不死不灭,这种细小的伤痕,下一秒就该半分痕迹不显了,只有一些比较重的伤,需要长些时间愈合。
魔界伤药稀缺,医修处理伤患更是简单粗暴,却也只有缺胳膊少腿那种要命的伤才有医修诊治。
一时之间,她不知是该感叹自己如今如此弱小,还是该唏嘘魔界的落后贫瘠。
又或者,两样都有。
风过十里菡萏,扑簌簌掉下几瓣。
*
“少主,言长老有段时间行踪成谜。”斐厌清回到主殿,陆壹立即来报。
“何时?”
“大致在戌时三刻至亥时过半。”
斐厌清闭眼,巧合么?
静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
次日一早,新弟子们踩着各种法器或是用灵石换得宗门豢养的妖兽陆续登临清虚峰巅,炎玉则乘着斐厌清发放薪资的陆贰到达目的地。
“宁姑娘,洗髓完成后吹一声口哨我就会来接你。”陆贰将炎玉按时送到后便展翅飞远了。
九曜天的洗髓池又叫净池,面积该有数百公顷,池面升腾着白色雾气,高低不一的黑石错落分布其间,想来是供一些脸皮薄的弟子掩住身形。
“紫竹峰山腰有一溪流,那里的石头吸取了千年剑意,拾来泡澡为最佳。”炎玉正观察着前面那方池子,灵台内忽然传来观笙的声音,“言述说的,要你去捡石头,别跑错了地,往上走走能见着一座廊桥的那条。”
炎玉与刚到的观笙遥遥对望一眼,并十分默契地一触即分,不打算作出任何接触之举。
听完炎玉便拿出通灵牌查找起紫竹峰的位置,发现就在清虚峰隔壁。
不多时,当值的两位长老腾云而来,众人也安静下来。
一位长老沉声道:“洗髓洗髓,痛极则通,浊气洗净方可离开。”
“如何算得洗净浊气?”一名弟子道。
“若泡在池中并无不适之感,便算浊气洗净了。日后若有人滋生心魔,也可来此地。只是心魔需得自身斩除,这净池不过能让人寻得片刻清明罢了。”另一位长老道。
长老介绍完,便有弟子在池边用足尖试探,“痛、痛、痛……”
“平常坏事做多了吧?”伙伴跟他笑闹着。
凡人行走世间,皆困于七情六欲,或损人利己,或背信弃义,嫉妒,怨恨,恐惧等等如诸负面情绪是为人生常态,若放任不管,日后修行途中恐生心魔。
观笙有些忌惮,站得很远,炎玉亦是如此。
他俩可跟这群真新进弟子不同,是真杀了好些人,背负着亡魂的诅咒。
炎玉并不能确定这水会不会顺着灵魂让她痛不欲生。这会儿言述上着课,屏蔽了一切传音。
“天梯榜榜首谢荃!”弟子中突然有人指向空中,惊喊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踏空而来,每落一步,地上植物便向上生长,为他凭空铺出一条绿意盎然的大道,沾着晨露的花苞竞相绽放。
其余弟子也纷纷注意到来人,并表现出热烈的欢迎,“谢荃?真的是他!”“谢师兄谢师兄!”
“师弟您竟来了?”两位长老殷情问候。
“各位师弟师妹们好啊。”谢荃笑着向众人招手回应,话音一落,脚下花朵齐齐转了个圈,脱落下来,化作一场花雨飘向人群,惹得人群中爆发出惊呼。
炎玉心道,还能这样?以后她要设计出一个比他还要拉风的出场方式。
待众人声响稍歇,谢荃才转向两位长老,皮笑肉不笑道:“新弟子入门事大,全是师兄们在忙活,师弟这不是也想尽点绵薄之力嘛。”话罢,谢荃便抬眼望向人群,仿若在寻找什么,最后目光落在了炎玉身上。
炎玉暗感不妙。
藤条低下来,将谢荃送至炎玉面前,脚正对着炎玉脑门,“你是听霜收的那个弟子?按辈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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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唤我一声师叔,这个师叔可不一般,是亲的师叔噢。”
炎玉:“……”
谢荃看着炎玉与斐厌清那如出一辙的无动于衷模样,眼神骤冷下去,面上却仍挂着笑,“既是听霜的弟子,自当事事争先——”话未说完,便有藤蔓攀上炎玉的脚踝和腰肢,猛地收紧,将她往池中一路拖拽,“莫要丢了我们天曜峰的脸面。”
那池水彻骨寒凉,炎玉陡然被他拽下去,寒意立时侵入四肢百骸,顺着脊骨一路直达脑髓,冻得她眼前一亮又一黑。
水漫过炎玉口鼻的刹那,赤珠内刻的符文生效,一道无形水墙将她托起,炎玉堪堪稳住身形,当即扯过脚上藤蔓把水花甩得老高,还不着痕迹地捞了几把水直接瞄准谢荃。
谢荃没想到他还能有此一劫,骤雨般的水花劈头盖脸砸来,都来不及运气结出屏障,那一身雪衣就被洇湿了。
“师、师弟您还好吧?”长老望着谢荃滴水的袖口,掺着几分惊疑。
谢荃脸色黑沉至极,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着。
“怪我怪我,太紧张了,把师叔衣裳都弄湿了,”炎玉小鹿眼眨眨,睫毛湿漉漉的,外人瞧着那是又惊惶又委屈,却是没能听出半分要认错的意思,“谢师叔不会跟师侄计较吧?”
“还愣着干什么?还得请你们才下去吗?”一名长老忽而喝道,意图提醒谢荃到底还有好多弟子在。
谢荃自是接收到了信息,抹去面上水迹,笑眯眯道:“师叔怎么会生你气呢?天曜峰的人怎能畏畏缩缩在后头?”
“师叔教训的是。”炎玉敷衍回应。
这人对其他弟子当的是师兄身份,却在她面前摆起师叔的谱来,还真是怪哉。
观笙指尖微动,写下一道符文,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这才慢悠悠地下了水。
下一秒,谢荃耳畔响起一阵烦人的“嗡嗡”声,定睛一看,竟是一只不知死活的蚊子在他身边飞来飞去。
一只蚊虫也要来寻他不快吗?
谢荃周身灵力瞬间暴涨,欲将这小小凡物绞成齑粉,却见那蚊子猛地一个急转,擦着他鼻尖掠过,挑衅一般从他面前飞过。
如此三番两次后,他恼怒地朝那蚊虫抓去,却是“啪”地一声脆响,往自己脸上拍了一掌。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池子里的众人也跟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荃。
谢荃则是看着掌心躺着的蚊尸,表情嫌恶万分,感受到异常安静的氛围,抬眼扫过静若寒蝉的众人。
惊愕,疑惑,讥诮,……不一而足。
谢荃面子上挂不住,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重重拂袖而去。
“这姓谢的怎么对你敌意那么大?”观笙问。
“谢了,八成是跟斐厌清有仇。”炎玉顿了顿,接着道: “甚至可能……我猜测,斐厌清是他的心魔所在。”
谢荃对这水有反应。
但像他这般恃才傲物的天之骄子,纵是心魔暗生,也断不会承认,更遑论是堂而皇之地来这净池洗除一时的恶念。
“他不才是天梯榜榜首吗?斐厌清还能怎么着他?探花?可跟他还差了一位呢。”
“鬼知道。”炎玉想了想,“放水了呗。”
*
竹林曲径里,斐厌清腰配仪光,冰蓝广袖竹海穿行,碾碎清风几许,冰魄丝绣就的玉兰花纹折射璀璨银光,背影如松如柏,将那挺拔修竹都衬得矮了三分。
忽而竹涛骤响,簌簌声里枝桠微折。来人斜倚竹节俯瞰,脚尖点着片竹叶,尾音漫着三分笑谑:“你还真是交了个好徒儿。”
斐厌清停步,眉目含冰,乜斜着,“你去找她了?”
7. 合谋
“是啊,好奇是怎样的人让你动了收徒的心思,便去瞧了瞧。”竹叶下压,顷刻间,谢荃已落至地面,“改良的碧落剑法,听霜陪我练练?”
“这课没有通过,没有必要。”斐厌清冷声拒绝。
“为何通不过?还不是你反对!师父单凭你一人之言便将我否决!你是他师姐的儿子,他自然处处偏着你——”谢荃攥剑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回忆起往事更加恼恨,气极了嘴角也抖动起来,“从小到大,哪次不是如此?”
谢荃的改良版碧落剑法,招招如蝶穿花,暗藏凌迟之威,剑光过处,衣袂碎如齑粉,肌肤裂似残红,每一击都不致命,却能让对方清晰地看着自己是如何死去。剑势收时,死者眼珠暴突,肚破肠流,生前面貌大毁。
“此剑法太过阴狠,取人性命可以,不该辱人尊严。”
“邪魔外道谈何尊严?这叫以儆效尤!胆敢在我仙界寻衅?不叫他吃点苦头如何算得惩戒?如何令其有所忌惮?”
“天外有天,你如此行事,日后有人寻仇,倒也不冤。”斐厌清淡声道,他曾经倒是好言相劝了。
——“除了满足你听人哀嚎求救的恶趣味,这剑法可还有别的用处?你如今已是化神境圆满,自不会出什么岔子,但若弟子用上此道,被对方反杀该当如何?滥用在仙门修士身上又当如何?”
谢荃自负没听,最后一代天骄真被人合起伙来乱刀砍死了。
谢荃眼神从剑脊一寸一寸往上移,定在剑尖,泛着十字银光,冷笑,“哪比得上听霜啊,血还来不及沾上剑,人就死了。”话毕,眼神瞬间凌厉,剑指斐厌清,“你就是觉得我得了榜首,心中嫉恨。”
看样子,这回也是不会听的。斐厌清嘴角微动,并对对方投以看傻子的眼神,略感头疼,继续往前走了。
斐厌清这种选择性忽视的态度让谢荃愈发恼火。
他与斐厌清同一时期拜在姜治门下,偏斐厌清胎投得好,娘是青芜仙君,姜治的亲师姐,不合规矩地早三年拜师,他还得叫比他小的斐厌清“师兄”,更糟糕的是,只要斐厌清在,他就是个万年老二,哪怕斐厌清突然瞎了眼睛,他也无法战胜。
那年少年一袭白衣,眼覆黑绫,风头无量。
当时还流传着蒙着眼睛更利于精进剑术的传言,是以引得弟子纷纷效仿,只是最后不少人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被明令禁止才停止了这种模仿行为。
而当谢荃在灵须界战胜斐厌清夺得榜首的那一刻,他心中无比畅快,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可明明榜首是他,世人谈论更多却是“斐氏双骄”。
斐行山膝下有一子,名唤斐若云,白玉京少城主,倜傥风流,绯闻多如牛毛,修仙界以他为原型的话本更是无休无止,茶楼酒肆的说书人一说起斐若云跟某花魁,某小姐的爱恨情仇,便能惹得满座听客唏嘘不已。
斐若云与其堂弟斐厌清恰好天梯榜位次相连,分列榜眼、探花之位,斐厌清也跟着沾了光,被好事文人编进斐若云的诸多才子佳人故事里,充当男二号。
久而久之,世人便将这对堂兄弟并称为“斐氏双骄”。那些坊间流传的绯闻轶事,如锦上添花般让“斐氏双骄”的名号愈发响亮,甚至一度盖过了当年独占鳌头的榜首谢荃。
“你叛出九曜天,去了仙宫,便属仙宫,不再是我九曜天人,想吃两家饭?”谢荃一耸肩膀,面露调笑之意,“我差点忘了,你名字也有两个。”
斐厌清并未回首,就连步速都不曾变慢。
“真热闹啊,”薄雾中走来两道人影,一者着墨色劲装,正是顾祺瑧;一者紫纱广袖,乃上官娅也。
顾祺瑧笑容满面,目中含刀,直落场中,“师兄师姐特来为你们做个见证——”他抬手一指,“你们两个比一场,若是修远赢了,听霜你就不要再就碧落发表意见,如何?”
还是来了。斐厌清哂笑。
“出剑。”谢荃沉声道,掌心青光缠绕汀芳剑柄,如离弦之箭破空而来。
斐厌清侧首回眸,抵着剑格的拇指往上一推……
一个时辰后,斐厌清冰蓝衣袍裂出数道长条,面颊斜划一道细小血痕,谢荃并不见得好上多少,发冠歪斜,碎发垂在额前,断了几缕。
二人没了先前的龙章凤姿,立在远处的顾祺瑧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师姐,差不多了。”
话一落,便有猩红丝线自上官娅袖中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钻斐厌清眼,刺出的细小血点溅在丝线上,将其染得更鲜艳了。
“听霜别乱动,你眼睛本就受过伤。”上官娅呵斥一声。
那丝线是上官娅以心头血喂养出的本命法宝,名为【牵魂】,最玄妙的地方在于能直接攻击三魂六魄。
丝线在斐厌清的灵台内四处游走,灵魂撕裂的剧痛蔓延在愈发沉重的呼吸声里,斐厌清彻底丧失意识,瞳孔变成骇人的白色。
“这是何意?”谢荃垂眸,压着怒火冷声质问二人,挥剑欲斩断丝线。
他被利用了。这俩人让他先去消耗斐厌清,好让斐厌清对上官娅的搜魂毫无抵抗之力。
上官娅又放出几拨丝线,捆住谢荃,上官娅到底比他高一个境界,谢荃动弹不得,他听见上官娅问:“最后一次见到师父,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官娅的师父是青芜仙君,斐厌清的母亲。而青芜从白玉京回来的当天夜里,便突现天人五衰之兆。短短三个时辰后,青芜羽化仙逝了。
随着最后一字的落下,斐厌清的记忆徐徐在丝线主人面前展开——
一列飞鸟掠过天际,瀑布声裹挟着悠扬琴声回荡在空寂山谷,描绘出一副远离俗世的山水画卷。
“少主,青芜仙君来了。”一女子踩着小碎步而来,福身欠礼道。
“好生招待。”这话是从斐厌清口中说出来的,他正在瀑布之下的青石上打坐。
“仙君她……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还说要立即见你,有要紧事。”
“去请姑姑。”斐厌清道,并未有移步之意。
随着那声吩咐落下,便有麻雀使女领命而去。
正当这时,一男子信步走来,与使女擦肩而过,手执折扇,腰插红玉箫,白纱虚掩着底下的红衣,眉眼之间是玉树之姿也藏不住的邪魅不羁,“好些年没见了,不妨见见?”
话音刚落,琴声戛然而止,一道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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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音自头顶降下,“拂舟你去看看,勿搅听霜。”
随着这句话而来的是所有画面迅速褪色,瀑布声、鸟鸣声、风声,所有声音一并消散,却突兀地自对面传来斐厌清的声音,“本来想让你见见,现在来看却是没有必要。”
上官娅垂眸,便见幽蓝冷焰沿着丝线点燃一路,带着火星的灰烬扑面而来,纷飞的黑色物质里,她看到斐厌清已经恢复了神智,琉璃瞳孔倒映着跳动的火光。
她及时断掉那缕线,因本命法宝有损,猛地吐出一地鲜血,抬眸怔然问道:“你何时醒的?你做了什么?这火竟能毁我【牵魂】!?”
斐厌清不答,面上毫无波澜,眼睛却是疼得厉害,经过那么一遭,本就受过伤的眼睛干涩得与皲裂的大地一般无二,索性阖上了。
那副浑不在意的姿态让上官娅怒不可遏,“为何不见?你知不知道那是你见她的最后一面!师父不远万里……”
斐厌清冷不丁地截下话尾,“不远万里来取我性命么?”
“你怎么会这样想?”上官娅怒极而双目赤红,陡然骂道:“斐厌清,你冷心冷情,简直是非人之物!”
嘶吼混杂在山风里,更添凄厉与寒凉。
上官娅飞身而起,欲再次对斐厌清展开搜魂,丝线从四面八方绽开,如一株血色昳丽的巨型花朵。
斐厌清睁眼,眸中发出靓丽蓝光,下一秒,夏日晴空突然细细簌簌地下起雪来,霜花凝在丝线上,清透的蓝色不着痕迹地浸入其中。
斐厌清就像是磕了什么短时间内增强修为的丹药一般,游刃有余地应对上官娅密密麻麻的进攻。
上官娅却因迟迟未能寻到机会,逐渐乱了分寸,一招一式都毫无章法起来。顾祺瑧见状,不再作壁上观,欲助其一臂之力,那丝线却骤然转向,拧成一团,直朝顾祺瑧抽去。
顾祺瑧不可置信,瞪大的双眸里倒映出离他越来越近的红色长鞭。
“——啪!”顾祺瑧没有躲,生生挨了这一鞭,左肩颈留下一道长至右侧腰腹的血痕,他用指尖沾上自己的血,送至唇边舔了舔,忽而低笑出声,“师姐,你还真是不舍得伤他。”
声音破碎至极。
上官娅怔在原地,她明明都没注意到顾祺瑧接近,更别说袭击他了。沉吟片刻,目光迟疑地转向斐厌清,道:“是你?”
斐厌清手按着仪光,并不打算回答。
“见鬼。”上官娅暗骂一声,恨恨甩袖去扶顾祺瑧,收了【牵魂】。
谢荃一脱离钳制,当即飞劈过来,剑身螺旋绕着小花,“我们还没比完呢。”却在触及斐厌清衣摆时骤然凝滞,只见剑光闪过间,那道冰蓝身影已欺身而至,剑尖稳稳抵住他喉间。
“现在比完了。”斐厌清道。
“再来。”谢荃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事情发生的太快,斐厌清怎么突然就一剑就制住他了?
“你打不过我。”
“你说什么?” 谢荃气得尾调拔高了好些。
“还不明白吗?”顾祺瑧阴着脸,用带血的手一把推开上官娅,抽过腰侧的休止剑,眸中酝酿着漫天风暴,“听霜一直在哄你这傻小子玩呢。”
8. 弑师
“怎么……”谢荃本欲反驳顾祺瑧,却突然想到什么,双眼瞪着斐厌清,眼中是藏不住的惊怒,“灵须界那人不是你……对吗?”喉间溢出的质问带着破碎的颤音。
斐厌清沉默,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终是没有回答,反手接下顾祺瑧的剑招,借用巧劲向外挑去,双方爆发出的强烈剑气拦腰砍去大片紫竹。
一时之间,飞沙走石,万叶腾飞,空中不断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
地面的谢荃脑中一片空白,良久,喃喃道:“……真的是棍法……”
灵须界的斐厌清虽然拿着剑,却像个临时来凑数的,破绽百出,最后说是用剑,使的却更像棍法。谢荃此前便隐隐有所察觉,斐厌清回到九曜天后,惯用兵器还是仪光剑,招招跟那日毫无相似之处。
“既然那不是你——”谢荃后槽牙咬紧,飘落的竹叶陡然悬停,他眸光微动,成百上千的竹叶骤然变向,暴雨般向斐厌清面门攒射而去,“那便重新比过!”
暴喝声中,谢荃足尖点地腾跃而起,直向空中纠缠的玄蓝两色身影扑去。
大雪无痕,落在休止剑上,融进休止剑里,与漫天竹叶镖接触的瞬间,像有了生命一样,长出冰晶将其包裹凝成冰棱,完全不同于其他地方的酷热,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劈里啪啦下起了冰雹。
“让开!这是我跟他之间的对决!”谢荃已至二人跟前,一秒之内变换数道剑招,剑芒划破空气的锐响此起彼伏。
“这小子在仙宫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你应付不了。”顾祺瑧拿剑柄撞开谢荃,谢荃却是不肯,掰过顾祺瑧有伤的那只胳膊,上了前跟斐厌清对打,“师兄受伤了,还是去歇着吧。”
顾祺瑧吃痛地闷哼一声,释放威压震开谢荃,师兄弟二人一边争执一边对着斐厌清左右开弓……
上官娅却见此状,怒喝道:“你们疯了!”扶摇剑出,与此同时袖中红线张出巨网,阻拦在三人面前。
斐厌清屈指一弹,给这网灌入大量法力,丝网承受不住,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对面二人陡然被震飞出去,炸开的丝线将顾祺瑧和谢荃的衣裳割得稀烂,鲜血顺着伤口蜿蜒而下,雪地上接连绽出血花。
顾祺瑧单膝跪地,愤恨地看一眼上官娅,仰天长呼,“师姐啊师姐,你这么护着你的小师弟,下次我可不帮你了……”
谢荃挣扎着从地上坐起,也跟着道:“上官师姐你……!”话未说完,他就接到顾祺瑧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将接下来的难听话囫囵咽了回去。
上官娅拿着剑的手无力垂下,茫然地看着【牵魂】,踉跄两步跪倒在地。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是想阻止他们再打下去,怎么会变成这样?
四人之中仅有斐厌清还站着,虽然状态也称不上好,身上残红遍布,血珠顺着衣摆滴答坠落,淡漠的眸子扫过三人精彩纷呈的脸。
半晌,顾祺瑧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眸光一沉,右手掌心向上,现出一金钵,随着一声“去”,金钵向上飞去,放大数十倍悬于空际,洒下万道金光。
此金钵名为【极域】,金光笼罩处,屏蔽万千气机,金钵内部则另有乾坤。
“好好在里面待上两日,让修远的课过。”顾祺瑧心情糟糕透了,恶声恶气道。
刹那间,金钵嗡嗡作响,金光以斐厌清为中心迅速收缩。
在斐厌清跟谢荃的争执面前,顾祺瑧当然是毫不犹豫站队谢荃。且不说他跟谢荃交往的时间更久,就算谢荃有点大小姐脾气,也比软硬不吃的斐厌清讨喜多了。
更何况,斐厌清一回来,他最在乎的俩个人,师父跟师姐,都格外关心这个两派弟子。这叫他如何能不偏向谢荃?
他本就有意卖谢荃一个人情。谢荃跟斐厌清虽同出生仙门世家却不同命,谢荃会是他们家族的下一任当家人,至于斐厌清?三界谁人不知白玉京少主就是个吉祥物,短命鬼。
白玉京的历任少主,短则双十去世,长则也不过挺到了不惑之年,百岁的斐厌清已经是活得最久了。
上官娅这回没有阻止,她的底线仅限于不危及斐厌清性命,至于他是否受伤,有多重,她并不在意。
顾祺瑧刚一说完,斐厌清便已然瞬移至他面前,一手擒住他的腕骨,按住某处关窍,致使他抬手收回金钵。
三人俱是一惊,还能这样?
金钵回到顾祺瑧手上,下一秒,却是被斐厌清抢过。
“这金钵归我了。”斐厌清不咸不淡地发表他的强盗言论。
“你说什么?这可是地阶——”顾祺瑧瞳孔骤缩,话音戛然卡在喉间,眼见着斐厌清举起仪光就要往他小臂上刺,当场主动认怂,解除了跟金钵的契约关系,小臂上的结契印记消失。
顾祺瑧双目欲眦,羞愤不已,“——你!”
斐厌清抬手一挥,金钵重新悬于天际,手腕翻转间,咻咻几声过后,冰蓝衣袍裂得更细碎了,紧接着又二话不说朝左肩颈猛刺一剑,腰腹位置捅完一剑后甚至用力扭了两圈,洇了血的冰蓝瞬间变成暗蓝。
三人又是一惊,齐声道:“你干什么?!”
金光笼罩之下,斐厌清面色惨白如打了霜,道:“今日过后,不要再来扰我,更不要自讨没趣找我徒弟麻烦。”
语罢,一弧蓝光遁入金钵,金钵迅速回缩,陡然滚下山涧,惊飞山中鸟雀……
*
炎玉洗髓完成已接近晌午,她回望一眼观笙,观笙闭着眼睛,额角不断冒出有细密的汗珠顺着那张童颜往下滴。
“观笙,我先走了。”炎玉道。
观笙没有回应。
炎玉悄悄从池子的另一边离开,用了两颗灵石招来一只羚羊,她打算捡完石头后回来一趟,再假装无事发生地让陆贰送她回栖梧宫。
羚羊脚下生出祥云载着炎玉去观笙说的那个有廊桥的溪流。
水光粼粼,溪流清澈见底,卵石静卧其中,连石缝间游弋的细小鱼影都清晰可辨。炎玉随意捡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将石头举至眼前,迎着烈阳细细端详,只见石头里面游动着丝丝缕缕缕的莹白光雾,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里面有个黑色小人在练剑,招式一板一眼的,略显笨拙,紧接着,又变成了两人对招模样,你来我往间,石内光雾被剑气绞成漩涡……
还真有剑意啊。
炎玉脱了鞋袜,赤足踏入沁凉溪水中,最深处约摸盈尺,堪堪没过腿肚子。
石头品质各异,吸取的剑意有多有少,她能带走的石头有限,便得挑选一番,遂俯身细细找寻起来。
溪中摸索了小半个时辰后,炎玉一偏头,瞥见对面岸边某处金光灿灿。
循光走近,炎玉将那物什捡起,入手温润似玉,轻盈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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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碗?
碗身通体金黄,碗壁间刻有睡觉仙人图案,在太阳光下折射出耀眼金光。
直觉告诉她,这碗不是普通的碗。
炎玉咬破手指,滴入指血。瞬间金光大作,碗底浮现金纹流转的契约纹路,同时炎玉右手虎口处泛起微光,淡金色印记如藤蔓般蜿蜒绽开,与碗底纹路遥相呼应。
赌对了!竟是地阶法宝!
天阶和地阶法宝都生出了灵性,修士一般会与之结下契约,好仅为自己所用。
惊喜不过须臾,便见一道流光自碗壁间窜出,扑通声后水花四溅,一具染血身躯轰然坠在浅滩,血水瞬间扩散,漫出鲜艳涟漪。
时间陡然陷入停滞,世界褪了色,消了音,在那白茫茫的一片中,炎玉只看到了血污斑斑的斐厌清,双目轻阖,嘴唇一点血色也无,裂帛衣裳铺在血水里,像朵凋在红雾中的颓靡玉兰。
一只无形大手伸出,蓦地攥紧了炎玉心脏,她的呼吸跟着停了,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谁伤的?谁伤的!我要宰了他!
死寂火山突然喷发,滚烫熔岩兜头浇过万物,理性,杀意,尽数泯灭,反而因为太过灼热,唤醒了沉睡多年的深渊巨兽,张着锋利的尖牙,要把一切撕碎。
炎玉眼底燃着滔天的怒火,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脚下的水草狂风乱舞起来。
膝头微屈欲蹲身查看,灵台内紧绷的弦却突然啪嗒断裂,将炎玉的理智重新唤回。
指尖悬在半空,望着那人染血的衣襟,为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我不是就要他死吗?他伤这么重我这么生气干嘛?
炎玉蹦着足尖踢了踢斐厌清小腿某处受了伤的地方,却没见对方面上表露出任何要清醒的意思。于是俯下身子,往斐厌清鼻子上探,直到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拂过指尖,炎玉暗松一口气。
不知是在庆幸斐厌清还活着,还是暗喜于敌人真受了这么重的伤。
视线顺着脖颈一路往下,大半个身子被尽数染红,最严重的地方当属那腰腹处,伤口周围的皮肉翻卷着衣线,隐约露出森森的白骨,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虚虚摸了一下,指尖瞬间被鲜血浸透,如同涂了好看的蔻丹。
怎么会伤得这样重?谁干的?
斐厌清……斐厌清……!
怎么能被这样对待?怎么敢这样对他!
——到底是谁!!!
在炎玉想过的斐厌清数种死法里,没有一种是会让他如此狼狈,她好似天生就见不得斐厌清跌落神坛。
炎玉全身血液一股脑地往上涌,顷刻间,双眸爬满血丝,每块骨头都在叫嚣,灵魂疯狂嘶吼,恨不能立马宰了伤他的那人。
却突然狠狠掐住自己的虎口,骨肉生疼,好让自己停下那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想法,虽然跟想象的不太一样,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炎玉搬起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高举过头顶,对准那受伤最严重的腰腹位置,道:“我会为你报仇。”呼吸突然又不受控制地错乱,眼眶渐渐发烫,喉间涩意滑过,“要怪,就怪你挡了路。”
闭眼,奋力往下砸去。
石头碾过血肉,温凉的血液飙在炎玉面上。
“咳咳。”斐厌清睫毛剧烈颤动,倏尔睁开了眼。
炎玉被那声音一惊,慌乱松了手。
9. 别扭
沾了血的石头扑通滑落水中,水花混着血色,在二人之间织就一片朦胧的帘幕。
“我……”
“你……”
二人先是同时开口,却又默契地没有再开口。
斐厌清目光凝在炎玉红着的眼眶上,转而又去看那块石头,血渍顺着水流缓缓散开,像朵在水中洇开的墨梅。
炎玉喉咙一紧,心里更是一咯噔,斐厌清大概已经察觉到她想取他性命了。
时间漫长得一分一秒都像再次被劈出无数条细丝,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淙淙流水声。
炎玉率先打破沉默,决定胡诌个理由拖延一下,“师父迟迟不醒,徒儿有些担心,便用了点极端的法子。”并在同一时刻传音给言述:“言述言述在吗?”
闻言,斐厌清收回了视线,什么话也没说,一手捂着被炎玉砸的那处,一手撑着地起身,走到岸上,盘腿坐下,运转起强力的灵流止住狂流的鲜血。
这个态度,炎玉吃不准斐厌清到底信了她的鬼话没有,但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赶快跑,趁着斐厌清还没有力气清理她这个逆徒。
然而身下却似生根般扎进卵石堆里,怎么也挪动不了。炎玉盯着水面心急如焚,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何事?”言述的声音如救命稻草一般及时自灵台内传来,炎玉刚想要言述来救她,耳边就响起了斐厌清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你眼睛怎么了?”
“眼睛?我眼睛?能有什么事?”炎玉下意识将心底疑问脱口而出,抬眸回首,只见斐厌清神色平静,目光平和,不像是知道她在他昏迷的时候,趁他伤要他命的样子。
“眼睛没事?”斐厌清继续问。
“没事啊。”炎玉并给言述也回了一句。
言述:“……”
“以后没事不要传音给我,不要说在不在,有事直接说事。”恰有弟子没弄明白言述课上讲的,追上他恳请再作讲解,言述讲了半天,弟子也还是没能结阵,而言述一但切换成师长身份便变得严肃无比,顺带着把炎玉也训了一番。
炎玉却是听到熟悉的语气愣了一瞬,随即应道:“是是是。”淌过水,光脚踩着沙砾,朝斐厌清走去。
斐厌清:“谢荃找你了,可有为难你?”
“他能把我怎么样?”炎玉蹲下来,跟斐厌清面对面,对面的人闭着眼睛,脸上的血和泥让他看起来像尊沾了污秽的神像。
炎玉觉得有点碍眼。
“你怎么会被困在那碗里?”顿了会,沉声问:“……是谁?”
斐厌清周身的盈盈蓝光渐次消失,道:“我已经解决好了,没事。”
却在下一秒突然伸手攫住炎玉的肩膀,炎玉感受得到斐厌清一开始是用了力的,转瞬之间又松了。接着,她听见他道,“我们回家。”
柔云层层交叠,掩藏起漫天雷暴,表面上一如往昔,风平浪静,却终究还是显露了微末端倪。
炎玉抬眸,只见斐厌清仍闭着眼,睫羽在眼下投出浓郁的阴影。起身时,衣摆轻拂她的鬓角带起细微风动,浓烈的血腥味没有让她闻到预料中的玉兰香味。
斐厌清的手顺着她的手臂缓缓下滑,隔着衣料扣着她的腕骨,另一手屈起二指置于唇中,清越口哨声骤然响起。
炎玉的目光落在他攥着自己的手上,思忖道,斐厌清他……已经虚弱到要她扶才能起来了吗?
炎玉并不为刚刚的行为感到后悔,她只是有点不开心,但她并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开心,那种感觉她说不上来,也不喜欢,但她隐隐约约知道是跟斐厌清有关,如果斐厌清死了,这种不好的感觉应该就会消失?
“——少主!”一声惊呼打破炎玉的沉思,陆贰振翅而来,眼里充斥着惊痛与惶急。
*
栖梧宫。
炎玉坐在廊下的阶梯上,手里拿着根树枝,胡乱扫着面前的那一亩三分地,黑色皂靴疾步而过,陆寺端着盛满血水的铜盆出来,盆沿溅出的水滴嗒落在地板上。
炎玉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盆了。
陆贰正在为斐厌清处理伤口,陆叁则从旁协助,他们三人已经忙碌了快两个时辰。
“宁姑娘。”陆贰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炎玉回头,见她正掩上雕花木门,“你刚洗完髓,身子会有些不适,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们照料就可以了。少主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炎玉透过即将合上的门扉去看屋里那人,斐厌清仰面躺着,乌发凌乱散在榻上,双眼蒙着素白绫罗,上半身未着衣物,缠着层层纱布。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噢,好。”炎玉应道,并略感失望。
除了未曾谋面的陆壹,斐厌清的下属都在忙里忙外,炎玉这个做徒弟的也不好直接打道回府,这才在外面守着,是以当陆贰这样说的时候,她走得干脆爽快。
见炎玉已经走远,陆叁当即忍不住问道:“怎会伤得那样重?紫霄云巅没有收到消息吗?”
“少主被困在一方独立天地里,更何况……”陆贰极轻极快道:“……本尊也在。”
“你说什么?!”陆叁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随即又下意识地透过窗户朝里屋望去,见斐厌清仍维持着沉睡的姿势,压低声音凑近问:“何时下来的?本尊在怎么还会这样?是……金仙姜治!?”
陆贰摇头,“不知道。”
“要向【那位】报告吗?”陆叁问。
“等少主醒来再说。”陆贰道。
陆寺左右歪头看着哥哥姐姐。
*
斐厌清醒来已是夜半。月亮被乌云咬去半边,窗棂的雕花将月光切割,吝啬地在床前洒下巴掌大的银箔。
他缓缓坐起身来,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脑海里不断闪回白天的画面。
——“要怪,就怪你挡了路!”
她……是想杀我么?
光是这样想想,撕心裂肺的钝痛就止不住地疯长,仿佛腰腹那处再次被轧过,一时之间洁白纱布竟真的渗出血来。
她恨我么?
可他太熟悉那种眼神了,炎玉的眼里没有恨,反而还有点……心疼。
斐厌清脑海里又浮现出炎玉红着的眼睛。
那双眼睛裹着的情绪,像把淬了蜜的刀,明明要剜他的骨,却又在伤口里撒了止疼的药。
“别哭。”斐厌清手指动了动,无奈轻声道。
为何跟之前不一样了?她现在不应该对他产生任何过于强烈的情绪,她应该找人来救他,而不是要杀他。
她有问题。
斐厌清周身显现重重叠叠的虚影,须臾,虚影自骨血中剥离,彻底分成两具身体,青蓝内丹各入一体,新凝出的人形乌发自头顶漫染星夜,额间金蓝凤羽印记在夜间呈现溢彩的流光。
乌发斐厌清重新躺下,蓝发斐厌清走出房间,穿过他亲手种下的满池莲花,来到炎玉的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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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月光落进他的眼底,映出瞳孔里痛楚至极的清明。他伸手勾起炎玉的一缕头发,在指间绕了一圈又一圈。
“如今就连你也要杀我么?”良久,寂静的夜里发出这声低语。
空气里的水汽随着氛围一道凝固,掉下一地冰渣。
那场年少时下过的雨终是越过漫长岁月复又淅淅沥沥了起来。
那缕头发蓦地从中断裂,蓝发斐厌清将其收入手心,随即化作流光一道,飞向天际。
这本该才是斐厌清和炎玉的第一次相遇。
曾经的斐厌清并不知晓那三人跟他积怨已久,上官娅想要探寻当年真相,顾祺瑧突然吃起飞醋跟他大打出手,谢荃恍然明白自己从没有真正跟他交过手。
而谢荃跟顾祺瑧这对师兄弟,虽然你推我阻,打起架来配合得却是极其默契的。
重伤的他在被金钵吸入的最后一刻剜了顾祺瑧的结契印记,掉落山涧。
在金钵的阻断下,白玉京的本尊“斐厌清”与九曜天的分身“斐厌清”失联。
*
新弟子洗完髓后的第二天会全身酸痛不已,是以九曜天宗给了一天的缓冲期再正式开始上课。
“斐厌清真瞎了。”莲花丛间,炎玉跟言述和观笙传音详说昨日之事,并以一个十分惬意的姿势仰面躺着,随着她侧首去看斐厌清的动作,小舟随波晃出圈圈涟漪。
斐厌清眼蒙着白绫,屈着一条腿,静静坐在梧桐树上。
炎玉今日的发型不是简单的马尾了,并且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那么迅速就梳好头发了。
今晨束发时,她发现头发莫名短了一绺,只好多加道编发的步骤,将那绺头发编进其他长发里。
“啊?因为昨日?”观笙惊呼。
“估计是。”炎玉道。
“到底是那路英雄?”观笙很是好奇。
“昨日顾祺瑧倒是跟他的师弟们比剑来着,会这么巧?他们三个都受了重伤,已经告了一个月的假。”言述疑惑中略带点震惊。
“他们剑修比剑都是往死里比啊?这还是亲师兄弟,也太残暴了。”观笙咂舌。
“三个?还有谁?”炎玉抓着她想听的重点,而后火速反应过来,“谢荃。”
恰好斐厌清转过眼来,一时之间竟跟炎玉视线交错,下一秒,两人几乎同时不假思索地扭过头去。
炎玉折下一朵荷叶,欲盖弥彰地覆在头上,不禁纳闷起来,他到底瞎没瞎?难道疑心重到在自己寝殿也要开着神识?
正疑惑间,一声绵长幽怨的曲调突然漫过庭院。
炎玉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旋律是……《湘妃怨》。
炎玉将荷叶撇到一边,起身望去,只见斐厌清斜倚在梧桐枝桠间,指尖夹着枚叶片放在唇边。
“看来养伤容易心情不好。”炎玉对着水面喃喃道。
满池莲花跟着节奏轻颤,将曲调里揉碎的苦涩尽数展现。
炎玉本想着权当听场免费表演,听了一会,心情却愈发沉闷起来,放下船桨就是猛划,转眼便驰回岸边,捂着耳朵躲进了房间。
望着炎玉紧闭的门扉,斐厌清忽而轻笑出声,惊得游到树影下的锦鲤四处溃逃。
——“人间有什么好!?他们虚伪狡诈,愚昧无知,为了一己私利就能轻易将你舍弃!你父亲到底因何而死你真的不知道吗?你这个样子回去只会被当成异类!”
10. 修行
今天是什么不开心日吗?从一起床就踩到一脚水,到梳洗时发现秀发不知道在哪儿被绞了一绺,再到斐厌清吹曲子坏她心情,桩桩件件,竟没一件好事。
忽的,那乐声停了,炎玉支开窗户,梧桐叶随风摇曳,金色阳光洒在空荡的枝桠间,哪里还有斐厌清的身影?
“总算。”她松一口气,去换了身便于修炼的碧绿短打,盘腿坐着,闭眼,感受周遭的木灵之气……
*
这一年的通学课都是《清静经》、《黄庭经》、《仙史》一些基础理论课,专修课则全看斐厌清怎么安排。
第一节课是《仙史》,弟子入了上课的宫殿便自寻蒲团坐下。
授课长老道号风凌子,是一位白胡子曳地的仙长,面貌慈眉善目,喜欢听弟子们称他“夫子”。
“话说上古时期,天道倾颓,天地灵气紊然无序,神州大地天灾频降。众神悲悯苍生疾苦,以身为炬,燃尽神魂精血,相继陨落……”
风凌子道长声音悠悠,实在催眠,更何况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家听得兴致缺缺,不少弟子困到点头如小鸡啄米。
望着台下东倒西歪的弟子,风凌子道长忽然轻咳一声,“那便先讲点大家感兴趣的——”他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一瞬,“飞升。”
修行的尽头自然是飞升成神,执掌一方。往大了讲,维护天地运行,平衡自然阴阳,护佑大道苍生;往小了讲,跳脱出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法则,不再受重重雷劫之苦,只消管好自己的那方小天地,乐得逍遥自在。
众人一下就来了兴趣,纷纷抬起头身子坐直了来。
“何以才能飞升?”风凌子道长见大家态度端正了不少,甚感欣慰,抚着胡须,一遍又一遍,问。
“大乘期最后一次历经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立马有弟子答道。
“非也,这只是表象,须知在你有潜力飞升之时,天道耳目——潜行者就已经悄然出没在你身边了。”风凌子道长故作玄虚地停了一息,才接着道:“而只有得到祂的认可,你才有资格去历雷劫。”
“潜行者?”
“成神并不只有修行一条路,若得天道垂青,承天授印敕封为行天道君,亦可成神。”
风凌子道长踱步而下,穿行在弟子中间,“行天道君东西南北各执一方,受命于天,听命于天,不受人间香火供奉。”
“行天道君?天道特简成神!?还有这等好事?”
“行天道君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当的。”风凌子笑道,“就拿潜行者来说,潜行者只出在天生多魂者身上,可化分身万千,行踪隐秘难辨,说不定此刻就有一道分身,坐在你们中间。”
四周霎时静得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须臾又叽叽喳喳谈论起来。
“我们中间?你是吗?”“废话,我要是直接让你去历雷劫!劈死你得了!”“在我们身边就有……这也太恐怖了……”
“夫子,成神以后是什么样子的?真的像前辈们说得那样,【舒服】【好过】了吗?”有弟子提出心中疑问。
“舒服?要想寻一处清静地,闲时养猫逗狗看花开花落,努力修炼实在没有必要,你现在就可以出门左拐去月庭湖垂钓过上悠闲日子。”
“这不是不修仙,我就活不了那么长嘛?”
“你修仙就是为了活得长点?”风凌子道长站定在说话弟子面前,压迫感十足。
“那……不然呢?”弟子语气渐弱。
风凌子道长却是摸了摸那名弟子的头,笑眯眯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先作人,再变神,人性不是那么好祛除的,人心易变,神亦不能免俗。行天道君之中有掌神官选拔者,自然也有……”风凌子道长忽然压低声音,白发无风自动,“弑神者。”
“夫子,弑神者弑神,谁来弑弑神者呢?”观笙突然问道。
闻言,炎玉扭头回望,只见观笙目光沉沉,跟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的心中瞬间涌上一丝怪异感。
“小友问得好,但这个老头子也无从得知。”夫子摇摇头,继续从头讲起仙门历史。
“观笙。”炎玉突然传音道,“你对弑神者感兴趣?”
“风老头讲到了我就问问呗。怎么了?”
“没事。”炎玉张了张嘴,无声回应。
*
斐厌清双腿交叉倚在门框上,陆贰在一旁候着,头顶“栖梧宫”三个大字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
远远望见那道月白色身影行在玉兰大道上时,斐厌清的呼吸还是滞住了。
她今日跟往常有些不一样,编了条侧边麻花辫,绯红发带穿行乌发间,尾端的鱼嬉莲图案在阳光下泛出细碎银光。有风掠过,粉色天目玉兰花瓣纷纷扬扬落向她肩头,偏有几片格外亲昵,斜斜插在发辫间,像是从她发间生出来的花,白得近乎诡异的肌肤却又纯净如昆仑山巅的雪。
好像这副场面不论见多少次,斐厌清都会如仿若初见那般心动不已,藏在白绫后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心上人慢慢朝他走来。
等真近了,他又转身直接进去了。
“……”陆贰叹一口气,替自家少主迎了上去,“宁姑娘,第一天上课可还适应?”
“还不错。”炎玉望着那道颇为冷漠的背影,心里一阵嘀咕,这架势我还以为在等我呢。
陆贰因要照料受伤的斐厌清,接送炎玉的事情便派给了陆寺,陆寺是个模样只有十三、四的少年,安静到有些呆萌,不紧不慢地缀在炎玉后头,当初给炎玉送衣服的也是他。
“用过午膳了吗?”
“已经吃过了。”
陆贰将手上的书递给炎玉,“这几日少主需要静养,宁姑娘自己先看书熟悉一下?”
炎玉接过,封面上写有《惊鸿》二字,翻开,书上的简笔小人立马活了过来,举着两三笔就画成的剑咻咻刺破虚空。
炎玉照着小人的动作,手指跟着比划起来,突然福至心灵,三两步跟陆贰拉开一段距离,剑出鞘,一招一式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短短数息之间竟跟小人动作分毫不差。
梧桐树下的斐厌清不淡定了。
炎玉先前当阵修的时候,每月十五都会来紫竹峰,躲在竹林深处,手里拿根树枝,笨拙地模仿其他弟子出剑,手跟不上眼,瞎比划一通,为了跟上动作,还总漏那么一两招,动作更是不规范了。
她现在什么都还没学呢,竟然看一遍就有模有样了。
为了方便炎玉理解,斐厌清将自己的一身一影都拓了上去,这才有了简笔小人给她演示,没想到煞费苦心竟是让他这个师父毫无用武之地了。
很好,她照着书来就行了,完全不再需要他。
斐厌清本来想以她那较真的样儿,搞不明白了自会乖乖向他请教。是的,斐厌清现在还生着气,等对方主动来搭话呢。
“你会?”终是斐厌清没沉住气,先开了口。
“天赋异禀。”炎玉收了剑,踩着轻快的步伐跑到斐厌清面前,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自得。
“把后十招演练一下。”斐厌清掐着嗓子故作冷淡道。
闻言,炎玉屁股向后坐去,将那小人的演示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待小人回归纸上,她突然旋身而起,耍酷似的手腕一抖将剑抛向半空,剑转了一圈才回到手上,横斩,斜挑……
斐厌清沉默地看着剑招耍得愈发虎虎生风的炎玉。
“步子不对,你这样,手抻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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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终于找着了能表现的机会,手抵上炎玉手肘,变换步法给她展示正确的。
“这样?”
“放出去。”
——轰!不远处供人休憩的石桌应声断成两截。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也在斐厌清脑中啪嗒断裂了。
太顺了,顺到不合常理,就好像……曾经练过无数遍,现在这般不过是拾起先前记忆罢了。
“折玉。”斐厌清叫道。
突然叫这个,炎玉一时却没反应过来,“啊?”
不论是在凡间还是修仙界,女子取字始终是少数,折玉这个表字从前在村里就没有多少人叫过,就连宁长生也是叫惯了小名。
下一句话就是,“你怎么知道?”
通灵牌只单显示名,就这几天的功夫,她还真没告诉过谁她的表字。
“我怎么知道?”斐厌清死死盯着她瞳孔里的倒影,试图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找到半点伪装的痕迹,可仍凭他怎么看,那双眼睛竟真的只有疑惑,扯着嘴角自嘲般地笑了一下,“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斐厌清眼底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她只懂简单的开心,难过,愤怒,这人怎么又笑又难过的?
发间的绯红鱼嬉莲发带被风吹得凌乱。
时间一分一秒变得漫长无比,梧桐枝桠在风中轻晃,树影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良久,炎玉才听到他低哑的一声,“不应该。”
尾音消散在风里时,梧桐树叶飘然而下,斐厌清广袖一甩,转身离开了。
无边萧萧落叶里,炎玉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歪头疑惑,他到底怎么知道的?我说过吗?
另一边的斐厌清同样疑惑,为何她好像记得他,又好像不记得他。
到底怎么回事。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距离进入三千界的选拔就不足半月时间了。
弟子们都在抓紧修炼,毕竟就算不能第一批进入三千界,拿到一个不错的基础排名也是极好的,日后就算不修仙了,也能靠着天梯榜前面一点的排名找份好差事。
九曜天宗本次招收的十三个亲传弟子中,有九位都出自仙门大家,各种灵丹妙药,兵器法宝自是层出不穷。
观笙在仙界能不用法力就不用,有什么事都是用符箓解决,而他对自己兄弟下属一向厚道,有什么好东西也是供下面的人先挑选,虽为魔君,武器却只有一把钩月刀,但他绝不可能拿出这把标志性的武器。
可仅凭一把没有品阶的铁剑,要想在一群天龙人面前挤进前四十九名,怕是有些困难。
观笙对这次的考核都不敢打包票,更何况是从头来过的炎玉。
这几日都没有通学课要上,二人便商量着赶上这个时间出趟委托,赚点灵石换把好点的兵器。
而要想买最低阶的黄阶兵器,最起码都要五百灵石往上。
九曜天宗的委托派发点在千机阁。阁中有规定,每个委托至少三名弟子共同前往,其中必须要有一个元婴期及以上修士。接下委托前,需立下生死状,中途如发生意外导致死亡,本宗概不负责。
这规矩在修真界中倒是常见,毕竟修真一途本就险象环生,世人皆为机缘争得头破血流,是以各大门派大多有此规定。
观笙请来了言述的三弟子赵晓峰赵师兄来帮助他们达到能接委托的要求。
千机阁内热闹非凡,与凡间菜市一般吵吵嚷嚷。
赵晓峰将玉简一层一层扫过去,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抄起某枚玉简,转身笑道:“师妹师弟,五千灵石,黑山老妖,怎么样?”
话一落,便有人断了玉简的线。
“赵师兄,承让。”那人对着赵晓峰拱手道。
11. 妖兽
赵晓峰努了怒嘴,强挤出笑容,将玉简送到对方手上,“先到先得,罗师弟不必如此谦逊。”
炎玉跟观笙对望一眼,同时摇头。
眼前这般热闹争抢的场景,委托玉简更新得极快,照赵师兄这么有礼下去,得看到什么时候。
“新委托!宁安城,一万灵石,王骨巨鱼妖!”
一万灵石!
玉简甫一生成,炎玉飞身而上,直接从主事长老阮先生手上抢过正要挂上委托墙的玉简。
落地后,立即有红眼病斥道:“师妹,你这有点不厚道了。”“是啊,哪有这般行事的!”
“我凭本事抢的,有问题?”炎玉转着玉简,眼尾向上挑去,“阮先生都没说什么呢。”
阮先生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种莽撞的场面他已经见过无数次了,看了一眼没有闹得太大,就继续有条不紊地整理其他玉简了。
一修士指着炎玉鼻尖怒喝道:“你是哪个长老名下弟子,怎的这般无理?”
赵师兄是个老好人,带来的那两个又眼生,其余人可不就能大胆发表意见了吗?
炎玉垂眸睨了眼那只冒犯的手,下一秒,只听锵地一声清响,寒光闪瞎众人的眼。
九曜天宗弟子人手一把的剑,硬是被她挥出了绝世神兵的气势。
众人见她拔剑,也纷纷按住腰间佩剑。结果人家只是拿剑撇开那修士的手,“怎么?想去告我的状?”
“我们的师父是言述,你可以去找他。”观笙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
不满的人瞬间噤声,悻悻然退入人群中。
言长老的严厉毒舌那可是出了名的,跟他告状?保不齐还得被嘲讽技不如人。
“师妹,你也太给力了。”赵晓峰由衷称道,随即话锋一转,“只是这一万灵石的鱼妖怕是不好除吧?”
“放心,保证师兄全须全尾的回来。”炎玉将玉简抛给赵晓峰。
观笙已至破虚境,只要把赵师兄打晕,什么妖不好除?
可当前的炎玉并不知道,难除的从来都不是妖。
赵晓峰倒是下意识地接过了玉简,动了动嘴,似是还想要再说什么,忽觉肩上一沉,是观笙拍着他的肩膀,眉眼弯弯,用开玩笑的语气道:“师弟会誓死保护师兄!”
赵晓峰闻言瞬间被逗笑了。
突然,炎玉感觉自己身上多了份重量,回首,撞见一双浸着春水的桃花眼,睫毛剧烈扑闪着如翩飞的蝴蝶,整个人更是如出水芙蓉一般清雅秀丽。
女子咬着下唇,轻轻拽着炎玉的衣摆,道:“我……我可以…跟你们一起接下这个……任务吗?我……我不会拖后腿的。”
天天天!怎么有人能生这么好看!?
炎玉被那颜值硬控得一点头没转,但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队伍,队长还是赵师兄,理智还是让她去问另外两个人的意见:“你们怎么看?”
“多一个人少分——”观笙欲直抒胸臆,却遭到紧急制止。
什么谨慎啊,危险啊,赵晓峰一股脑地全扔掉了,连忙捂住钻钱眼里的观笙的嘴,并对女子露出和善的笑容,“当然欢迎。”
“常师妹,这个任务难度可不低,你确定?”赵晓峰知道她是谁,常雨柔,因为她的妹妹常雨微非常有名,有头有脸的弟子几乎都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换男友的频率更是快到令人咋舌。
这俩姐妹,一个清纯内敛,一个妖艳大胆。
“师兄,我已经结婴了,不会拖你们后腿的。”虽然赵晓峰知道她是谁,但不怎么跟人打交道的常雨柔却不知道赵晓峰。
赵晓峰欣然,谁能拒绝这么一个大美人的入队邀请呢?他帮小师弟关跃这个忙还真是帮对了。
“师姐,你叫什么?”炎玉迫不及待打探她的姓名。
“常雨柔。”
“这名字真好听,我是宁玊。”炎玉向常雨柔一一介绍道,“这是关跃,还有本次委托小队队长赵晓峰赵师兄。”
“常师姐好啊!”观笙见人家加入进来已成定局,不好再说什么,主动露出热情笑容,挥手招呼道。
赵晓峰则是羞涩挠头。
除妖小队来到宁安城已近天黑,城中百姓翘首以盼,待御剑落地后见到来人却是有点失望。
“他们行么?看着也太年轻了。”“道长,已经死了好些修士了,要是能力不够换下拨人来吧。”
四人从百姓中的七嘴八舌里大致梳理出了大致情况。
城中有一条河叫安乐河,三月前游来了条鱼妖,将河里的鱼吃得差不多后,又开始卷走岸边的人,已有六位凡人遇难,后面陆续有修士前去除妖,也都无一幸免,累积下来已有十五位修士命丧当场,是以出价才一路高涨,涨到了一万灵石。
城主轻咳一声,“我已备好薄酒,为诸位道长接风洗尘。”
这一万灵石又花不出去了,最后一餐了,吃点好的吧。
城主设宴款待,但真正吃饭的人本就炎玉一个,她吃得差不多后便要离席,余下三人本想一同离去,城主却是喝酒喝上了头,将两位男性强留在了席间。
炎玉转过九曲回廊,瞧见城主府里的仆人们站在白玉栏杆边喂鱼,上前一招手,仆人立刻会意,只当小仙君也想体验一番,给了她一罐鱼食让她洒着玩。
炎玉手撑上栏杆,眨眼间已稳稳坐在白玉栏杆之上,抓起一把洒入水中,霎时间,鱼群翻涌,搅碎满池月影。
常雨柔静坐在一旁的石椅上看炎玉喂鱼,良久,问:“宁师妹有心事?”
“谈不上,明日要下水去寻那妖。”炎玉指尖点点喂食的碗,“要想快速引它出来,或许有个诱饵比较好。”
“师妹想?”
炎玉转过头来,目光与常雨柔相撞,“我当诱饵。”
语气稀松平常得像是在说:“去吃饭啦。”
“这怎么行?让……让赵师兄或者关师弟去吧,他们是男子……”从小到大的外貌优势让常雨柔受到不少优待,以往出委托也是会有不少愣头青抢着表现自己,久而久之,她默认了那些危险的事情由男人去做。
炎玉拍拍手,搓掉掌心上面残留的鱼食,“这种会致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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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危险境地的事,怎好擅自替他人决定?”
常雨柔:“可是你会有危险。”
楞头青们抢着表现,常雨柔内心是反感甚至是鄙夷的,那些眼光过于赤裸裸,凝视,欲望,猥琐,她知道他们是想获得她的爱慕,可她只觉得冒犯,并不想理会。
她性格懦弱,不够强大,甚至有时候为了能拿到资源,在外表现得有些讨好别人。
她不喜欢这样别扭的自己,她讨厌男人。
在这个除妖小队中,常雨柔几乎只跟炎玉讲话。
炎玉调整了方位,目光灼灼地看着常雨柔,低笑一声,“师姐,原来你在担心我啊。”
常雨柔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喉咙发紧地应了声“嗯”。
“问题不大,这妖凶残,明日师姐你跟好关师弟,保护自己就行了。”
“咦?为何是关师弟?”
“啊,嗯,当然是因为关师弟心细如发,能逗师姐开心了。”炎玉前言不搭后语,含糊道。
——吼!一声震耳欲聋的狮吼于静谧夜空中轰然炸响,声浪大到地面上的石子都腾飞了一瞬。
常雨柔被那声音吓得身子一缩,下意识地往炎玉身边靠了靠。
炎玉也猝不及防,被吼得周身一震,差点掉下池塘,好在及时伸手抓住了栏杆。
恢复镇定后,炎玉挑眉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城里还有狮子啊?”说着,不动声色地轻捏着常雨柔的手腕安抚她。
“是兽园里的妖兽在闹腾,都有专人看管调教,道长们不必担心。”仆人答道。
达官贵人为彰显自己的权势与财富,寻常宠物自是看不上,专爱养一些稀奇古怪的,更何况,哪个男人不自信自己能驯服一头猛兽?
将凶猛妖兽训得服服帖帖,方能彰显自己无所不能。
这时,通灵牌突然泛起绿光,斐厌清的声音自灵台响起,“什么时候回来?”
炎玉跃下栏杆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透过通灵牌听到斐厌清的声音。
兴许先前师徒两个边界感太强了,谁也没有去用那个又陌生又亲昵的工具,让对方的声音直接响在脑海里,却又只能响在脑海里,不能亲自说给对方听。
跟面对面时的冷冰冰不一样,刚刚那句话甚至听起来有点黏黏糊糊的,柔和得都不像斐厌清了。
*
休养了十几日,斐厌清伤已好全,陆贰才肯不再像看宝贝似的看着他。
本想着这几日炎玉都没课,可以好好教她,尽点师父的教导之责,却是没找到人。
“宁姑娘说想进三千界,要买把好兵器,去千机阁领了委托,这几日应该都宿在外面了。”陆贰将炎玉走前留的信拿给自家少主。
斐厌清将信打开,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信上简短地写着: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去做委托啦,勿念。
宁玊留。
落款画了一株莲花。
斐厌清指尖反复摩挲着信纸上的独家印记,眼眶渐红。
12. 入水
她的东西总是会留这么一个印记。
她是她,却又不是她。
可以肯定的是,现今的她跟他一样,也曾经历过这段岁月,而跟他不一样的是,她没有当前这段记忆。
从前学过的知识,看两遍便能重拾上手,可被时光掩埋的人,又该如何从记忆的尘埃里打捞呢?
她同他一样,从未来穿越而来?从未来的哪个时间点呢?为何失去了这段记忆?又为何要杀他?
细细回忆过往,七年时光里,两个人感情倒称不上有多好,总是吵吵闹闹的,却又是极好的,吵架吵成了日常,甚至能上一秒生着气,下一秒又讨论起吃什么了。
矛盾不可能在那七年里,只能出在余下他不在她身边的那三年。
那三年,因为要【涅槃】,他必须重返紫霄云巅。
对外当然是宣称偶获机缘,要突破化神进阶归虚,设下五年闭关期。当时宗门里的不少长老前来相送,栖梧宫一时空前热闹。
待众人离去,梧桐树枝桠间忽然倒挂下一道人影,墨发如瀑垂落,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
她前脚迈入栖梧宫,后脚众人就登门了,遂屏蔽气息,借着繁密茂盛的梧桐枝叶掩藏身形,想着在树上待一阵等他们走。
结果斐厌清偏走到梧桐树下就不往前了。长老们也就这么顺势聚在树下,絮絮叨叨地传授进阶经验,交代闭关的注意事项。
树上躲藏的人听得那叫一个冷汗直流,却又不敢让一颗汗往下滴。
“我又不知道你跑树上去了。”斐厌清语气无辜,表情却坏得很,“有那么见不得人吗?干嘛总是遮遮掩掩的?”
“我师父在。”
“你那么怕他?”
“他不让我跟人走太近。”说话间,她已翻身落地,“咔嗒”一声打开抱着的锦盒,里面躺着一支银鎏金点翠凤钗,口衔莲花珠玉穗,两股尾端皆刻了她的莲花印记,她将钗分拆开来,一半放回盒中,另一半则是眼也没往那边看,就直往他怀里塞,潇洒甩出一句,“喏,给你的。”
如果没有随着这句话的出口,面颊没有烫得能当场把饼烙熟,将会更潇洒。
他两指捏着那尾部,低笑道:“你鬼鬼祟祟收集我的羽毛,就是做这个?”
闻言,她转过头来,怒声质问,“什么叫鬼鬼祟祟!讲话那么难听!我可一点一点粘上去的呢,你是不是觉得丑?那你还给我。”
她作势要抢,却被他抬手躲过,后者无比丝滑地将其收入怀中,“不给,你送我便是我的了。”
忽然,他敛了笑意,将她拥入怀中,指尖抚过她的乌发,闭眼,闻着那淡淡的菡萏清香,话里话外都带着浓重的离别愁绪,“此一别数年,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光景了。”
“真的要五年啊。”她垂眸嘟囔。
“最后一次了,乖乖等我回来。”
“好吧。”她松了手,不再眷恋玉兰。
斐厌清足尖轻点,跃上仪光,往云深处飞去,向着白玉京的方向。数息后,忽又带着漫天风雪折返回来。
她不眷恋玉兰,他却眷恋莲花。
她仰着头,怔怔地看着那道蓝色身影,玉兰映雪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最后集中在了某个部位——
斐厌清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个极轻极浅的吻,道:“等我回来,为你戴上这钗。”
凤凰低眉垂首,吻过滚滚红尘。
斐厌清指尖捻过新开的莲花,弯腰闭眼去嗅,淤泥不染的清香瞬间盈满鼻间。
他忽然十分想念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让她的味道跟他混在一起。
如果说是因为走了太长时间,她生气了,那也还到不了要杀他的地步。
只能是,在她“死”后的那些年。
所有人都告诉他,她跳了能焚尽一切的熔念山,她不可能活下来。
可他去往生海,一遍又一遍地去找她的魂魄,不管怎么找,就是遍寻不到。
要么神魂直接消散世间,不入往生;要么大难不死,活了下来。
如今看来,后者可能性更大。
只是失忆了。
因为失忆了,才没有回来找他。
失忆后她去了哪里?没有过去会对未来感到恐惧吗?一个人会害怕吗?
后来又到底经历了什么呢?挡了什么路才必须杀他呢?
斐厌清睁开眼睛,问:“怎么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陆贰还是能立马推测出是在说宁姑娘。她的视线往下扫,定在了斐厌清腰间的通灵牌,无奈道:“少主,您要是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宁姑娘的。”
斐厌清眉头舒缓,指尖轻扣通灵牌,“什么时候回来?”
那边静了一息,随即传来他无比想念的声音,“明天?后天?”
身在宁安城的炎玉纳闷道,斐厌清竟还主动关心起这个了?
“怎么?我一走你舍不得?”话一出口,她就紧急抿嘴,我在说什么胡话!怎么能这么顺嘴说这种话?
“额,不是,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很快就回。”炎玉摸着白玉栏杆的手左右摆动,越来越快。
斐厌清眼前自动浮现炎玉现在绯云遮面的模样,她倒常常因为情绪过于外显,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又总是因为抹不开面儿,容易羞红了脸。
有时候,他都会怀疑她是故意的。
故意引诱他。
“折玉,让我看看你吧。”一抹冰消雪晴的笑容自嘴角绽出,一瞬间,春回大地,鸟语花香。
那声音轻轻的,痒痒的,像是使了什么蛊惑人心的法术在里面,炎玉竟还真鬼使神差地拿出通灵牌开了影像,对着自己。
“宁师妹?”常雨柔见炎玉突然就定在那儿,还跟被夺舍了一样举着通灵牌,惊疑出声。
炎玉恍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手忙脚乱地掐断,五指如捣蒜般乱来回盖在通灵牌上,“没、没事。它脏了,我擦擦,嘿嘿。”
千里之外的栖梧宫,斐厌清盯着暗下去的通灵牌,瞳孔剧震。
常雨柔跟炎玉靠得近,哪怕只有一瞬间,斐厌清也看到了常雨柔的小半张脸。
竟这么早?她们俩个竟这么早就认识了。
宁玊会跳熔念山,就是因为她杀了九曜天宗的一个长老,一个颇有威望、深受弟子爱戴的长老——训诫院副院长刘昭纬。
而去杀这样一个人物的后果就是,她立刻遭到了宗门乃至修仙界中,无数刘昭纬忠实拥趸的声讨,甚至等不及查明刺杀缘由就被逼走上绝路。
能让一向谨慎的宁玊跑去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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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刺杀,她当时应该是气疯了。而那一天,跟常雨柔坠楼是同一天。
斐厌清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十里莲漪,眼布霜寒,脚下一步一爆冰,刺骨凉气蔓延虚空。
事已至此,总得先死一个。
*
“你怎么鱼喂着喂着红脸了。”观笙手搭上炎玉肩,俯身静看湖面,“这鱼不吃你的食儿,就这么生气啊?”
城主终于把赵晓峰跟观笙放出来了。
“啊?有吗?这鱼漂亮啊,你不觉得吗?”说着说着,炎玉自己都觉得蹩脚,陡然转过话锋,“斐厌清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观笙双手背于脑后,斜睨着炎玉:“你怎么答的?你不跟他请假了吗?”
“鬼知道。”炎玉下了栏杆脚沾了地,要将鱼食还给仆人,“要赚钱,这几天都不回。”
当时就是这么硬气回答的,绝对不是其他的。
观笙下意识地跟着炎玉走,哼道:“早让你选言……我师父,你看现在束手束脚了吧。”
“师妹,我早就想说了,你跟关师弟?是一对?你俩感情也太好了。”赵晓峰忍不住问道。
炎玉跟观笙对望一眼,同时感到一阵恶寒,两人触电似的后退两步,离远了。
观笙直呼:“师兄你从哪儿看出我俩感情好的!?”
“感情好吗?好吗?”炎玉则是一连串反问。
观笙跟兄弟们待久了,有时候还真没注意男女有别这种事。
而天生魔物的炎玉则是对这事没什么概念,她也是真的想问怎样算作感情好?她跟观笙那样?好像只有赵师兄一个人觉得,观笙本人都不认同,这样就不能拿来作参考了。
常雨柔却见俩人这反应,在后头掩着嘴吃吃笑起来了。
*
安乐河是这附近十城八乡的母亲河,因这鱼妖的缘故,城中百姓已有近两月不敢靠近,不仅渔民营生艰难,大家伙儿的日常生活也是大大受阻。
次日一早,城中百姓便聚在坝上,俯视河边的四个小点。
“宁师妹,你真要当诱饵啊?这么危险的事,还是让师兄来吧。作为师兄,应当照顾好你们。”赵晓峰不是很赞同让炎玉去冒险。
常雨柔拽着炎玉的手腕还想再劝劝:“不要去,太危险了。”
炎玉已将观笙的避水符炼化完,一手拍着一个人的后背,只道:“师兄师姐跟上啊。”
说着便拿剑往掌心划了一刀,淋漓鲜血顺着掌纹直直流下。
炎玉往水里走,红色液体蔓延水面,才刚没过膝盖,突然一个惊涛拍浪,三丈高的水墙席卷岸边,将坝上的人都浇了个透心凉。
众人闭眼睁眼之间,炎玉人就不见了!
观笙在那浪起时便有所察觉,紧随其后,常雨柔跟赵晓峰反应过来后也当即跳入水中。
水底下,足有一丈长的鱼妖狠狠咬着炎玉的肩膀,隔着一层赤甲鳞片,那是由炎玉腕上的一颗赤珠化成的,赤珠在鱼妖咬上来的前一刻瞬间发动,赤甲鳞片包裹炎玉全身。
“还挺着急。”炎玉反手扣住那妖的鳃盖骨欲让其松口,凹凸不平的纹路摩挲着她的指腹。
?
标记?
炎玉回头,定睛一看,鳃盖标记完完整整倒映惊愕眼底。
望月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