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 第1章 往复 成武二十年,帝大兴严刑峻法,世家叫苦不迭,朝堂上一片怨声。 帝子时年十七岁,世家首领卢俢晏是帝子的师父,世家年轻一辈的公子都与帝子关系格外亲近。 帝子在皇室和世家的教养下,规矩极好,学问上佳,无论是朝堂论辩还是官署办事,从未出错,可陛下对他从未有过好颜色。 帝子不解,父皇只他一个儿子,他自觉已经做的足够好,可父皇为什么对他依旧不满意? 在颁布了一道政令后,帝子被召入乾清宫。 这时已经是亥时,陛下劳于案牍数个时辰还没有要就寝的意思。 帝子进入乾清宫后恭敬跪拜,陛下没有叫他起身,抬手把一道奏本扔到地上,“这就是你颁发的政令!你心里为大楚考虑过半点吗?” 帝子没有去捡扔在地上的奏本,他回道:“儿臣正是因为要为大楚考虑,才颁发了此政令。相反,”他抬头,直视陛下,“您是不是太注重皇室威严了?如今朝中的肱骨纸臣都是世家出身,这样打击世家,谁还敢去做事?” 陛下冷声道:“黎知政,是你识人不清,偏信世家!” 黎微笑了下:“父皇让太傅做我的师父,卢清、王真、覃肃远等人做我的伴读,不就是为了让世家给我助力,如今他们愿意和我站在一处,父皇怎么反而不高兴?” 陛下眉间皱着,指节敲了敲桌面,“蠢才。” 黎微说:“算起来,我是由父皇亲自教养的,父皇教我如何统治一国,可师父告诉我要以苍生为重,我颁布这道轻徭薄赋的政令,正是要我大楚的百姓安居乐业。” 在十五岁之前,他和父皇之间向来都是有话直说,他更多的把眼前人当父亲,也有孺慕敬仰之情。可自他踏入朝堂后,他们相互之间隐瞒的越来越多,如今日这般毫不遮掩的争吵叫板,很少发生。 陛下冷笑:“轻徭薄赋,倒是好手段,可是你想过该怎么推行吗?”明黄的衣服衬的陛下越发威严,他一字一句道:“世家不会愿意放弃他们手中的利益,而你,只是一个被他们利用的筏子。” 黎微并不信陛下,师父已经在卢氏掌管的池州推行这道政令了。 父子相见,没有温情,最后甚至大吵了一架。陛下大怒,罚黎微禁足,不许再参与这些政令。 禁足令解已经是一月之后,黎微还未出宫,卢清就来看他了。 卢清一把揽住黎微的肩膀,“这些日子我可想死你了殿下!没有人为难你吧?” 黎微挑眉:“有的话,你要帮本殿出气?” 卢清撸起袖子:“那是自然,以你我的情谊,谁和你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 话未说完,黎微唇中迸出两字:“陛下。” 卢清把胳膊放下:“那算了。” 他垂头丧气:“我爹在朝堂上被陛下针对的都焦头烂额了,我哪里敢和陛下作对。” 黎微偏头:“嗯?父皇针对师父?为什么?” 卢清边走边说:“陛下是天子,哪需要什么理由。” 黎微语调沉下来:“和我都不说实话了,濯之。” 卢清叹气:“我也是怕您为难,陛下是您的父亲,对殿下向来上心。我爹的事情,不好麻烦殿下的。” 黎微刨根究底,终于得知,在这一个月里,陛下把数个世家官员下了大狱,已经有人被斩首,朝堂上风声鹤唳。 本来解禁之后,黎微是该先去向父皇谢恩的。可是卢清的话让黎微心中别着一股劲,他不敢想,父皇怎会变得如此残暴不仁,滥杀无辜! 第二日上朝时,黎微上谏规劝。 这是明面上站队世家了。 卢俢晏和一众世家给了黎微最大的支持,和帝王争斗,夺权。 黎微被推上帝位时,上一任帝王在院子里站着,两鬓出现了白发,眼神落寞。他搬去了其他宫殿,再不能接触政事。 朝中的事情忙完,黎微去见父皇。 他看到父皇在院中铜盆洗着一顶帽子,腰背佝偻,黎微顿住了脚步,他没见过这样的父皇。 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杀伐决断,这几个月,父皇好像老了十几岁。 院中的人把手中东西放下,转头看向黎微,眼中不带情感。 黎微往前几步,躬身道:“拜见父皇。” 太上皇……多么讽刺的一个名号,黎微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对父皇做到如此地步。 太上皇对黎微只说了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他告诫黎微:“朝堂上,最重要的是制衡,上位夺权时你有所倚重朕不怪你,可是坐在那至高皇位上,你若再偏听偏信,便是他人手中的傀儡了。” 黎微对父皇的嘱咐谨记于心,他本也想成为一代明君。 可是,黎微没做到。 他上位之后才发现世家对他的挟制到底有多严重,他想推行的法令,总是做不成。 就连当年轻徭薄赋的那道法令,惹来的也是百姓的怨声。因为率先推行法令的是卢氏,但新帝登基后,轻徭薄赋的法令便被废除,即便是世家不同意推行,可百姓只知道,是皇帝让他们的生活负担加重了。 层层阻碍下,黎微开始像父皇一样滥杀无辜,推行严刑峻法。 他开始朝自己过往最尊敬的师父发怒:“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你们世家的天下!” 他知道他做错了,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对。 后来他想去见父皇,都被拒之于门外。 黎微开始夜夜不得安,他后悔了。 在浓重的熏香中,黎微终于睡去,可睡梦中他也不得放松,他面临的,只是日复一日的明枪暗箭。 未至卯时,黎微就睁开了眼。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这里并不是乾清宫,倒更像是他少年时所居的临华宫。 黎微下地走了没几步,服侍他的内侍就赶紧扶住他,“殿下,您怎么能不穿鞋袜呢?着了凉可怎么好?”他扶着黎微在旁边坐下,跪着服侍黎微穿鞋袜。 黎微垂眸看着地上的人,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张顺,从服饰上看,也是他还在临华宫时的模样。 他不纠结自己怎么会突然到了这时,只希望这不是一场梦。 黎微看了眼外边的天色问:“现在几时了?” “回殿下,刚到卯时。” 卯时正是上朝的时间,可张顺没来叫他,现在也没为他准备朝服,所以,现在应该是他被父皇禁足的那段时间。 黎微问张顺:“再有几日,本殿就可以上朝了?” 张顺看殿下并不着急的模样,心下冒出几分奇怪来,之前殿下都是急着要出去和太傅大人商量治国之策的。 张顺答道:“还有二十日。” 黎微点头,对张顺说:“去取纸笔。” 他坐在书案前,在纸上先落下三个字:认罪书。 张顺看到这三个字先是大惊失色,接着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陛下罚殿下禁闭,殿下若想出去,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黎微细细回想自己的过错,写于纸上。 写完之后,他走到临华宫的门口,被侍卫挡住。 黎微本来也没想出去,他把手中的认罪书交于侍卫,侍卫不敢接,只答道:“陛下吩咐过,临华宫不许与外界通信。” 黎微道:“替本殿呈给陛下。” 侍卫当下愣了,他到底该不该送? 黎微说:“或者本殿自己去送。”他知道,大楚只他一个皇嗣,他就算真的要闯出去,这些侍卫也不敢拿兵器往他身上招呼的。 只是他不想父皇对他的印象更差。 侍卫在殿下的逼迫下,将东西送到了乾清宫。 陛下看到是他派在临华宫外的看守侍卫,手里还捧着一张叠着的纸,脸色便不太好看,问道:“这是要送到哪位大人府上的?” 侍卫将纸呈交于帝王,回答道:“殿下派臣来呈交给陛下。” 帝王眉端微挑,只觉得这纸上大概又是在写一些谏言。 他让侍卫回去,自己才打开折的整整齐齐的纸。 看到“认罪书”三个字后,帝王的表情便不像刚才那般平静了,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下去,心中掀起了滔天骇浪。 他一方面觉得黎微是在对他使计,一方面却又觉得这些都发自黎微的真心。 他把这份《认罪书》按下,没有给黎微答复。 次日,黎微又送过一份《悔过书》来。 字里行间满是诚恳悔过之意,就好似先前一意孤行的人不是黎微一般。 帝王真的有些搞不懂他这个儿子了。 他让人摆驾到临华宫,要亲自去看看。 黎微这时正在书案前端坐着,手中拿的是《韩非子》,他看的认真。前世为帝,他做的并不好,他知道自己还有所欠缺,以后他不会再偏听偏信,各家经典他会再次研读,博采众长。 陛下走进屋内,黎微听到动静才朝旁边扫了一眼。 他看见是父皇,立即起身,震惊一瞬后便俯身拜下去:“儿臣恭请父皇圣安。”终于,他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陛下在书案那里坐下,随口道:“起来。” 黎微没有起身,而是随着父皇的动作转了方向,他抬头道:“儿臣自知有错,愿受责罚。” 陛下脸上挂了些笑意:“你明白就好,不过一道政令,不算错,起来。” 黎微知道他的错不在这一道政令,而在于识人不清,结党营私,逼宫父皇,他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 但是他遵从陛下旨意站了起来。 陛下看到桌上的书更是诧异,“你不是一向不喜法家重典吗?今日知道朕要过来?”所以在他面前装。 黎微摇头:“之前是儿臣偏激了,现在儿臣才知自己欠缺多少。” 陛下翻着书,随口道:“既然你已有改过之心,这禁足就不必了。”他想,儿子都已经和他这样低头了,就算是装的,他也该退让一步,不能让少年人太伤心了。 黎微躬身道:“谢父皇,但儿臣认为,自己尚需反省。况您是帝王,怎可朝令夕改?” 陛下从临华宫出去,想着刚才儿子的话,知政是在替他考虑吗? 第2章 演戏 黎微没有顺着陛下的话解了禁足,让张顺极为不解,在张顺眼中,殿下做这些都只是为了解禁而已。 黎微看出了张顺脸上的不解,他知道张顺对自己忠心,如今会有这种想法,也是他和父皇之前的相处模式导致的。 他没有解释,日后他和父皇相处的时间还长,张顺总能明白的。 如果连张顺都看不出他的改变来,那就证明他做的远远不够。 禁闭的时间很快过去,黎微这日早早就换了衣服,他准备向父皇谢恩后再去上朝。 宫门刚打开,他就看到了卢清。 这么早? 黎微记得前世他出来的可比如今晚了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卢清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他迈过门槛,卢清便扑了过来,一脸为他担心的表情:“殿下,您受苦了。” 黎微忍着没有躲开,他笑着说:“还好,临华宫一应供应俱全,倒是没有吃苦。” 卢清知道殿下一概是温和能忍的性子,所以对黎微的话也只当耳边风,没当真,他叹气道:“本来我是想来看你的,找了陛下几次,陛下都没有应允。不过看你现在这模样,我也放心了。” 黎微听卢清的话,话里边微妙的情绪都是在说陛下的不是,以前他竟听不出来这样明显的挑拨。 他心中发冷,也许他自以为真心的朋友,对他本来就只是为了利益。 “是我犯了错,理应受罚,何苦再牵扯上你。”黎微看着卢清,眸中泛着不忍。 卢清看到殿下这副模样,心下大定,笑道:“我没受到牵扯,”说完这半句,他顿了顿,“只是我爹……” 卢清吞吞吐吐,随后又道:“算了,不该让殿下为难。” 黎微侧头,“我们不是从小大的的好朋友吗?濯之,你对我有什么不好说的。”他依旧问了,这个时候的他如果突然对卢清和太傅的事漠不关心,会让人察觉到异常。 虽然卢清觉得黎微故意提到“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有些奇怪,但看到殿下真诚还带着些担心的眼神,疑惑也就被打消了。 “陛下一直在针对我爹,世家中不少官员都被下了狱,我担心我爹也步了其他世家人的后尘。” 黎微笑着说:“这你就多虑了。师父品行高尚,也没有犯过大楚律法,你怎么能瞎想呢?” 这个回答出乎卢清的意料,卢清本意是勾起黎微对陛下的厌恶,怎么却引起了黎微对太傅的敬仰之情? 这种感情倒不是不该有,只是方向错了。 黎微拍拍卢清的肩膀,“别担心,我去父皇那里看看。” 他还没向父皇谢恩,再耽搁下去,就到要上朝的时间了。 “你不去上朝吗濯之?”黎微问道。 卢清说:“我今日请假了,想着来陪你。” 黎微唇角微弯,前世,卢清的确也陪了自己一日,但是却无意中让他看到了世家人的生离死别,让他对父皇的偏见更加加深。 “好,等我回来。” 黎微转身时,正好看到父皇身边的内侍刚刚转弯,消失在宫廊尽头。上一世父皇也派了人来等自己吗?黎微没有印象了,但他知道,他得更快些。 黎微到了乾清宫,被拦在门口。 里边的内侍已经汇报完毕,陛下知道了他的儿子一解禁就和卢俢晏的儿子相谈甚欢,甚至都要忘了来谢恩。这本来就是他们过往相处的常态,可陛下心中觉得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黎微在门口等着,直到看见父皇已经整理好着装,去上朝。他没有和父皇说上一句话,父皇也没有给他其他的命令,他只能在这里继续等着。 他左思右想,大约是父皇觉得自己在骗人。之前他写了认罪书,现在却和卢清那样亲近,任是谁,都要多想。 黎微在廊下站着,等父皇回来。 这一等,却是从早上等到了晚上。 黎微站了一天,衣服都要被汗湿透了,才有内侍过来说:“殿下,陛下让您回去。” 黎微问:“父皇不回来了吗?” 内侍只答:“这个,奴才也不知道啊。” 黎微抬步离开,腿酸的不像自己的,他想,自己明日一定要和父皇说清楚。有话不说清楚,天长日久会形成隔阂的。 他回到临华宫时,看到了卢清。他竟把卢清给忘了。 他面上关切:“濯之,你在这儿等了我一整日?” 卢清着急道:“先别说我了,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脸色难看成这样!怎么又被陛下罚了?早知道我就和你一起去了,还能陪着你。” 黎微摇头:“只是站了会儿,我让人去传膳,你今天跟着我,也无故饿了这么一整日。” 卢清拱手:“殿下,我还得回家,等到你就已经很高兴了。”他说话的语气和模样那样真,真到黎微的心都被刺痛了。他们十数年的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 黎微饿了一整日,此时心里想着事,反而没什么胃口。 他知道父皇在怀疑他,觉得他是为了世家而低头,所以他一定得和父皇说清楚。 晚上他没怎么睡,出了临华宫以后,他直奔乾清宫,走到门口时被侍卫拦住,黎微问:“陛下今夜歇在乾清宫吗?” 父皇宫中有不少宫妃,可因为都是世家塞进来的,父皇并不愿意去宫妃那里歇息,反而在乾清宫的时间最长。 可是侍卫告诉黎微:“殿下,陛下今夜不在乾清宫。陛下召了贵妃娘娘,于汤泉宫就寝。” 后宫的贵妃只有一个,是卢氏。 黎微垂眸,他转身回了自己的临华宫。 去汤泉宫等父皇,就会被卢氏看到。现在他还不想让卢氏知道自己心中的偏向,还想借卢氏做些事情。 到上早朝时,黎微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陛下几次问到他头上,他都出了错,陛下盯着黎微:“大皇子今日这般,是对朕不满吗?” 黎微躬身低头道:“儿臣不敢。” 陛下道:“散朝后来乾清宫。” 黎微应是,眼底是浓浓的喜色。陛下对黎微眼底的神色看的一清二楚,这有什么可喜的?还是说,黎微又在骗他。 陛下把眼神从最前边的黎微身上收回,转到卢俢晏身上,“太傅,朕有意让卢贵妃晋为皇贵妃,你觉得如何?” 黎微眯眼,父皇这是打算服软了? 卢俢晏对于陛下的提议,竟然没有很高兴,反而道:“老臣以为,卢贵妃没有做到替皇室绵延子嗣的责任,如今晋位,实在是不合情理。” 陛下说:“卢太傅总是考虑这些礼法,那便等贵妃有孕后再议吧。” 卢俢晏躬身应是,他有点看不懂陛下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是想再生一个有世家血脉的皇子,好借他卢氏去对付其他世家?可这样,陛下就不怕卢氏架空黎氏皇朝吗? 散朝后,卢俢晏有意放慢速度,等着黎微。 两人挨近后,卢俢晏说:“殿下,臣看今日陛下情绪不太好,要么,臣陪你去见陛下吧。” 黎微说:“还是不了,到时候带累了师父我心里更难受。”他停顿片刻,又问:“父皇昨日赐了贵妃汤泉宫伴驾,今日又提出晋位,是不愿意和世家继续争斗了吗?” 黎微故意说出贵妃受宠的消息,卢俢晏果然有一丝触动。陛下对不喜欢的人,确实是连装样子也懒得装的,难不成他女儿确实入了陛下的眼? 若能有他卢家女出的皇子,黎微,自然也不算什么。 卢俢晏说:“君心难测,我们还是不要妄自揣测为好。” 黎微颔首,向乾清宫方向走去。 他刚进门,陛下就道:“和卢太傅聊好了?还记得朕让你来乾清宫,真是难得。” 黎微拱手道:“儿臣不敢,卢太傅在路上等儿臣,所以儿臣多聊了几句。” 陛下轻笑一声,倒是会装,连师父都不叫了。陛下明知故问:“昨日,你在乾清宫等了一日,找朕有什么事?” 黎微当即双膝跪地,俯拜下去:“是儿臣耽误了时间,禁闭结束之后,本该立刻向父皇谢恩的。” 他没听到父皇喊他起来,便一直保持着跪拜的动作。 突然听到父皇说:“以前,你是最讲礼仪的,后来在朕面前,你鲜少这样。知政,你是在向朕低头吗?” 黎微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尽是孺慕之情,他认真说:“本就是儿臣错了,所以,儿臣不仅是在低头,更是在认错。” 陛下走到黎微身前,扶他站起来,“你说你错了,误了谢恩的时间。为什么误了时辰?” 黎微说:“儿臣和卢清遇见了。” “在哪里?” “临华宫门口。” 是实话实说了,陛下对此竟有几分愉悦,说:“你的朋友,师父都是世家出身,你会亲近世家无可厚非。父皇只希望你能记得,天下一切都可为你所用。世家,也只是你手中棋子,万不可本末倒置。” 上一世到了这种时候,陛下对黎微可没有这样教导过。即便想和黎微说什么,没有几句话,两人就会吵起来,现在再听见父皇这样说,黎微脸上的笑容压抑不住,连着眼睛都笑的亮晶晶的,他说:“谢父皇教诲。” 陛下看黎微对他的话不仅没有抵触,还高兴成这样,问他:“你不是很为世家考虑吗?你认同朕的话?” 黎微说:“只有父皇是全心为我考虑的,我知道的。” 黎微的话说的很轻,几乎是从唇间飘出去的,他说这样的话时,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和父皇说过自己的心里话了。 陛下也被黎微这样的表达惊了片刻,随后他的手落在儿子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黎微想着,他和父皇之间的隔阂由来已久,今日有一个好的开端已经很是不错。 一下子就想回到小时候的相处模式不可能,毕竟如今,他只能单薄的嘴上说几句,说到底也是不可信的。 以后,他会做到让父皇重新信任他的。 突然想到一个月前实施的政令,黎微声音带着些惊慌,“父皇,儿臣想起一件事来。” “之前儿臣没有考虑清楚,一意孤行推行轻徭薄赋的政令,现在儿臣想明白了其中利弊,可否将此政令撤回?” 陛下看着黎微一字一句道:“这政令在几大世家的地盘实施的挺好的,直接撤肯定撤不了。不过,既然你有此心,朕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让世家自愿撤了政令,而不影响皇室名声,得好好想个办法了。 第3章 学宫 黎微回到临华宫后,就开始思考该如何让世家自愿撤了政令。 他不能去逼任何人,否则这些恶名都会落在父皇身上。 黎微在殿内坐了会儿,他对张顺说:“去安排马车,本殿要去找卢清。” 坐在这里想不到办法,他准备以卢家为切入点。好在以往他经常和卢清玩在一起,黎微出现在卢府,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卢府后院,在一处凉亭里和卢清聊着闲天。卢清有意避开政事,只和他闲聊,黎微也奉陪,两人饮酒作策论,看起来倒也尽兴。 黎微脸色有些发红,他摆手说:“不能喝了,再多就要醉了。” 他站起来,对卢清说:“濯之,陪我逛逛,我酒醒了再回去。” 两人从凉亭走出来。 在小路走了没多久,就有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跑过来,她看到卢清之后喊道:“三哥,求您救我!”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中是恐慌害怕,脸上的泪水冲刷不干净血迹。 后边的人追了上来,是几个粗使丫鬟。粗使丫鬟并不认识黎微,和两人行礼之后,她们对卢清说:“三公子,七小姐偷了二小姐的首饰,按理应该责罚。” 黎微蹙眉,“濯之。” 卢清偏头看向黎微,听对方说道:“丫鬟惩治主子这种事情闻所未闻,你好好考虑。” 卢清知道家中后院肯定会有些难看的事情发生,但很明显,这是姐姐要妹妹的命,这种事传出去,对父亲的官声也有影响。 地上跪着的女子这时对卢清说:“三哥,我没有偷二姐的首饰,二姐也没有派人来惩治我。是这几个恶仆,她们想要杀我!” 这番话落下,卢清立刻道:“把这几个谋害主子还污蔑主子名声的刁奴发卖出去!” 之后卢清才扶起地上的女子,他轻声道:“后院中总有些不长眼的奴才,一会儿三哥送你回去,敲打敲打他们。” 女子感激道:“多谢三哥。” 黎微在旁边看着,这位七小姐确实很是聪明,在那么危急的时刻,也知道保住命最重要,不去自不量力对付比自己强大太多的敌人。 黎微说:“濯之,你这个七妹我倒是没见过,以后宴会可以多带她出来,让她见见世面。” 七小姐福身:“多谢公子关心。”这是货真价实的关心,如果她在府中能更受宠些,更有价值些,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敢明着要她的命了。 卢清对黎微说:“你还是想的那么周到。”殿下看出了自己的七妹在府中难以生存,想让他多带着她些。就连一开始,为了保住她的命,殿下说的是丫鬟惩治主子,直接就将事情的性质改了。 他们这种家族,嫡女身上是不会有瑕疵的,如果丫鬟说的被当了真,七妹就没法活了。 黎微唇角勾起,说:“我只是觉得七小姐聪明识趣,之后,我会和师父提一下七小姐。” 他上一世可没见过卢氏这位七小姐,今天莫名闯到他面前,不知是七小姐的谋算,还是卢家人的。 七小姐听了黎微的话之后当即朝黎微跪拜下去:“臣女方才不知是殿下,谢殿下救命之恩。” 黎微低头,看着柔弱无助的女子,脸上是细碎的泪珠和半干的血痕,她眸中满盛着感激。 “七小姐,是你的三哥救了你。” 他扶起女子,手握住她胳膊的时候心底惊讶,怎会有人瘦到这种地步? 七小姐顺着黎微的力度站起来,声音嘶哑着解释:“三哥护我,是因为我是他的妹妹,我会记得三哥对我的好。殿下您,我却不知该怎么报答了……” 黎微说:“那就让你三哥报答。”他看向卢清,起了些逗弄的心思,“濯之,你觉得呢?” 卢清把视线从七妹身上收回来,他以前从未发现,家里还有这么个人才,既是聪明的,他扶一把也无不可。 “殿下您什么都不缺,要不我把自己卖给您吧?”卢清笑着答道。 黎微看着卢清,说:“濯之说真的?那本殿可得好好想想了。” 一行人边走边说,快到女眷的居所时,黎微说:“先安顿七小姐,过些日子我来寻你。” 黎微坐在马车上,想着卢府七小姐的模样,她是庶女,但她很聪明。世家中,聪明的庶子应该也不少。 他要给这些人一个机会。 黎微去到官署,直奔卢俢晏而去,“师父,知政有个想法,想听听您的意见。” 卢俢晏听着殿下说下去,竟是要开办学宫。 卢俢晏斟酌用语,观察着黎微的表情说:“如今我们大楚已有学宫,再大兴修建,劳民伤财,怕是不合适。” 黎微脸上是不赞同的模样,他说:“可是大楚学宫未能囊括天下人才。” 卢俢晏问:“殿下修建学宫,是为了让百姓读书写字吗?” 问的这样直接。 黎微说:“倒不全是。今日去师父府上,见到府中七小姐,虽没有闻名于京城,却聪敏不凡。我想,世家的的庶子,他们同样从小读书习武,有治国之力,也该给他们一条更平坦的报国之路。” 竟是为世家考虑? 卢俢晏朝后看了一眼,门口守着的人便悄无声息退出去。 对于这些,黎微只当作没察觉,又说起七小姐的聪明来。 卢俢晏对他这个女儿实在没有印象,连她长什么模样都想不起来。但黎微兴致这样好,七女想必是入了黎微的眼。 “仅仅因为臣的女儿,殿下就想到了这样许多,见微知著,实在是我大楚之福。” 黎微笑着:“那么,师父觉得学宫可以办起来吗?”以往他颁布什么政令,这些世家的人都会支持,如今他要做的事无损于世家,卢俢晏应该不会反对。 卢俢晏说:“你的想法很好,但这样的大事,我们总得商量,等明日,师父给你个准确的答复。” 等下人回来,把卢府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卢俢晏才放心。看来真的是因为他的女儿。 各大世家扩张势力,谁家的后辈有出息,在朝中的根就扎的越深。庶子之前出仕少,一方面是府中嫡子的打压,另一方面就是朝中没有留给庶子专门上升的通道。 若再有一个学宫,能让卢家的庶子也步入朝堂,哪怕只是多一两个人,也是稳赚不赔的。 卢俢晏对下人吩咐:“七小姐今日受了惊吓,给她安排一处宽敞的院子,从库房送些东西过去,让她好好修养。” 有用的人,就该有更好的待遇。 黎微回宫之后,便开始想学宫的事。 如今他虽说是为了世家而开,但最后,这个学宫他是想留给寒门的。 世家把控朝堂,寒门在朝中没有立足之地,其原因之一便是世家之人在朝中可以相互扶持,而寒门官员,要么投靠世家,要么被排挤出去。 如果有这么一个专为寒门而立的学宫,让寒门的人团结起来,世家独大的局面想必会慢慢改变。 次日,黎微选好了地址,定在城北。 城北的百姓较少,那些空着的房屋可以直接用,有人居住的,就买下他们的房子,让他们搬迁。 这样,教学就能立刻开展起来。 新的房屋修建的同时,学子可以在原来的屋子里进行学习。 之后,黎微便写好奏折,将筹备学宫一事报给陛下。 上朝时,陛下将黎微的奏折驳回:“大楚的国库没有那么多闲钱去做这种无用之事。” 黎微进言道:“我朝的兴盛依赖于父皇和各位大人的殚精竭虑,若有善为官者,进入朝中,对我大楚是好事。” 陛下只说:“你若想办,便自己去办,国库不会给你批银子。” 黎微下意识转身看向卢俢晏,是求助的目光。 卢俢晏本想等黎微把事情操办好,他出来摘果子便好,如今还是得出头,他进言道:“陛下,殿下所办之事是为了大楚的未来,若只压在殿下一人肩上,实在过重。” 陛下一双眸子紧盯着卢俢晏,冷声道:“太傅,你撺掇着黎微做这些,到底是为大楚,还是世家,你以为朕看不出来吗?” 短暂的失态过后,陛下复又笑起来:“不过,世家子皆是我大楚栋梁,你们想做,就去做吧,别来烦朕。” 他的话明确表达出一个意思,你们世家想要攫取更多的利益,他虽无法绝了世家官员的想法,但绝不会提供半点帮助。 因着陛下的话,其他世家人在散朝后都聚到了卢太傅府上。 吏部尚书张澜道:“如此看来,这个学宫确实对我们世家有好处。” 世家虽然把控朝堂,但每年都会有从各地推举上来的寒门与他们同朝为官,虽然官职不高,可他们想做一些事,便要多费许多力气。 如果自己家的庶子代替那些寒门,的确是极好的。 卢俢晏说:“虽有好处,可也得先办起来。国库不拨银两,学宫怎么建?” 难不成他们自己花钱? 黎微这时答道:“师父,既是有好处的,知政便放心了,至于银钱,我攒了些银子,可以投入进去。” 殿下这一带头,让其他人不好意思起来。 本来就是为世家办事,他们推诿,却是殿下要出钱。虽然他们心里是很愿意黎微把钱都出了的,可是面上却不能没有反应。 卢俢晏说:“是老臣想左了,老臣愿效仿殿下,为学宫捐赠银两。” 其后一个一个的官员生怕落下,纷纷表态。 黎微很高兴的模样,他朝诸位大人拱手:“各位大人愿意为了学宫这样出力,实在是让本殿敬佩。” 卢俢晏看着黎微,心底流露出一丝不屑。殿下被教导成这般,以后上位,也只能是他世家的傀儡。 今上对世家的打压越来越严厉,既然上边坐着的那个不听话,那就换一个上去。 黎微从各家共筹措到五万两银子,手中拿了银钱,他脸上笑意更是不断。 见有些世家人脸上露出不舍的表情,黎微又抛出甜头,道:“各位大人,学宫之后会招收学子,学子入朝的考核恐怕还需设置一个官署。这件事,就偏劳张大人了。” 张澜执掌吏部,本就手握重权,若再有这样的权柄,满朝文武便尽是他的门生。 这个官署,恐怕想进去的人要挤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