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者》 第40章 德蒙【下】 德蒙知道兄长的归来必定会造成某种影响,但他没想到的是这种影响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执政官经常在能够聚齐三个男孩的时候命令他们回到自己的官邸用晚餐,像是这样就能让他们如表面所见的那样和乐融融,密不可分,但德蒙看来,大概只有天真的亚戴尔会相信他们是吉祥如意的一家——德蒙看到这一情景的时候会暗自发笑,而长子必定心不在焉,父亲对这三个儿子的想法丝毫不关心,固执地以为他的孩子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听话乖顺,却不知道他的权利、荣誉和期许的将来根本就和仆人端上来的打泡甜奶油一样,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乌有。 “德蒙,”执政官说,一边头也不抬地切割着一块鲜嫩的牛肉:“招募士兵的事情暂缓。” 德蒙一下子握紧了银质的餐刀:“我……不明白,”他故作困惑地说:“父亲,昨天我们刚就此事讨论过……” “我今天和你的哥哥谈过了,”执政官粗鲁地说:“我觉得他说的很对,我们应该向领主求援,让她派士兵和法师来,而不是徒然地耗费白塔的钱和人力。” “可是……” “没有可是,”执政官不悦地用叉子敲打了一下空荡荡的碟子:“停止招募,赶走那些无所事事的流浪汉和无用的学徒。” 德蒙看向他的兄长,执政官的长子给了他一个满含歉意的微笑。 “他们是富有经验,强悍能干的佣兵,”德蒙压低声音说:“另外,那不是学徒,那是法师,虽然他们无法与安东尼奥法师相提并论……” “你应该想到,安东尼奥法师会为了我们不相信他而生气的,”执政官满不在乎地用面包擦着盘子里的油:“幸好现在还来得及,赶走他们,德蒙,顶多给点钱,你说过,那些人只要给钱就什么都肯干,我不要他们卖命,只要他们尽快离开白塔——给你一个昼夜,应该够了,他们一定会觉得很划算。”他抬起眼睛,肥厚的眼皮遮住了它的大半部分,但剩下的仍可让许多人心惊胆战:“你能做好,对吧,德蒙。” 德蒙知道话已至此就没什么可挽救的机会了,他低下头,表示屈服:“如果可以,再加一个白昼,父亲”他说:“毕竟有那么多人。” “不能再多了。”执政官说。 晚餐后,执政官热切地邀请他的长子在他的卧室里安睡:“让你的老父亲好好地看看你,和你说说话,”他亲匿地说:“我们已经有一年三个月没见了——亚戴尔要一起来吗?我的床很宽敞,就算躺上两个人,还能塞得下你这条小狗。” 亚戴尔的脸都红了,他已经很少听到他父亲用这个可爱的昵称称呼他了:“日落前我要回到圣所,我向老师承诺过,所以,很抱歉……” “没关系,”他的长兄伸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绵软的头发:“遵守承诺是最要紧的,我还会在白塔待上一段时间,我会去圣所看你——如果父亲实在想要暖和点,我们可以找德蒙……德蒙?” 第41章 弗罗的俘虏【上】 “门罗牧师?” 那人惊讶地问道,像是根本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一个罗萨达的牧师。 门罗尴尬地笑了笑,这条街道上遍布酒馆与其他交易——罗萨达的牧师只是不能结婚,但很少需要使用金钱换取这一服务——不少姑娘或是妇人都愿意和罗萨达的牧师有上那么一小段值得回忆的过往,如果一个罗萨达的牧师需要花钱才能得到女性的青睐,无疑是在昭告众人,他已经失去了令女人们心悦诚服的魅力。 这样的牧师,不但会遭到众人的嘲笑,还会被同伴轻视,或许还会被怀疑他对罗萨达的信仰不够虔诚。 门罗含含糊糊地找着借口,像是来为一个贫穷的寡妇免费诊疗或是向那些烂酒鬼宣扬教义之类的,而那人完全没去听他在说些什么,他一把抓起了牧师虚浮的臂膀,把他带进一个酒馆。 他举起手,指间夹着一枚金币,酒馆老板立刻推开身边的人跑了过来:“先生,”他鞠了一躬:“可敬的先生,您想要些什么呢?” “血红酒,蜜酒,”那人说:“再给我们一大盘子的烤羊羔肉或是牛肉,越快越好。” 门罗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枚金币,在它消失在老板的手里时牧师不由自主地露出惋惜的神色:“酒和肉可用不了这么多。” “如果说金币,”那人温柔地说:“我还有很多。”他丢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清脆的撞击声让门罗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能闻到那股子讨人喜欢的金属味儿。 “请问……请问,”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您是谁呢?”他都怀疑还有另一个名叫门罗的牧师,而那个人恰好认错了人,不然,像他这么个庸碌无能的家伙,怎么值得上一枚金币的酒和肉呢? “我是亚戴尔的哥哥德蒙。”德蒙说,他的眼睛在兜帽的阴影中闪光:“我只是想问问我弟弟在圣所里的情况,因为我没办法进去看他。” “哦,”门罗失望地点点头,他有点不太想要听见亚戴尔的名字。 酒和烤小羊羔肉端上来了,蜜酒很甜,很纯正,酒馆老板看在那枚金币的份上没送上糖和苹果酒混合而成的假货,羊羔肉带着蹄子,表示它也不是用猫或者狗冒充的,门罗已经很久没尝过这样的美味了,他端起木杯大大的喝了一口,而后迫不及待地将手指插进还在滋滋作响的羊肉里,带皮的肉条烫得他龇牙咧嘴,但他丝毫没有等待的想法,这是多么香甜肥嫩的烤肉啊,带着羊肉特有的膻味儿,撒着黑胡椒和红辣椒的粉末,每一咬都有丰厚的油脂流入喉咙。 门罗打定了主意,无论亚戴尔的哥哥要问什么,他都要慢慢想,慢慢回答,非得把时间拖到他再也吃不下为止。 这个叫做德蒙的法师似乎也并不着急,他悠闲地喝着一杯蜜茶,问的问题也很简单,也没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内容,像是亚戴尔最近的身体情况啦,他的圣典背诵到哪里了啊,又或者是已经领唱了几次颂歌之类的。 第42章 弗罗的俘虏【中】 “轰隆!” 一只想要来个午后小憩的黑背乌雀被巨大的声响惊醒,它拍打着翅膀脱离栖息的树枝飞上高空,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在它短暂的三年生命里,还未曾有过与之相关的记忆,核桃大的小脑袋也无法具有人类的思维,所以它并不理解,不过没关系,它也无需获得对于鸟儿来说太过高深的知识,它只要知道这个地方不再适合休憩就足够了。 克瑞玛尔今天的工作是和精灵们清理一块因为岩体滑移而变得混乱不堪的近河区域——崩裂滑落的碎石碾压了一大片正处于幼生期的裂缝槭树,并且封堵住了一个水獭的小窝;滑床的上端,还有几块被树根纠缠住的岩石摇摇欲坠,为了避免产生更大的危害,精灵们要将它们彻底地移除出去;施法者先是移来了一大堆松软的泥土,卵石,将整个滑床的区域延伸至河滩,然后用了一个小法术让它们变得油腻——原本就不是那么稳妥的无数碎石被割断树根后释放出来的大个子同类猛地推动,沿着新生的滑床向星光河流去。 河水顿时变得浑浊,平整的河滩上也多了一条奇特的疤痕状凸起,精灵们抓着麻藤沿着滑坡壁缓慢下滑,一路上用他们的短剑和匕首刺入每一条或宽或窄的裂缝,寻找有那些有可能造成第二次滑坡的漏网之鱼,他们的动作轻快而又优雅,彼此还开着玩笑,不是没精灵被二次滑坡的泥石洪流掩埋过——但只要及时挖出来,除了衣服和自尊心,基本上没什么可损失的。 伊尔妲单膝跪在水獭的洞穴前面,这原本是个好位置,位于裂缝槭树的两根树根之间,距离星光河只有十来尺,女性精灵的手指在大概的洞口位置上方轻轻摆动,感知生命的气息——水獭一般都会留上好几个洞口,其中一个洞口还会直接通往河流,但如今它们似乎都被完全地填埋了——细小急躁的声音从一个地方传来,伊尔妲的手指在上面停住,开始挖去上面的泥土碎石。 没一会儿,她就能明显地感觉到土层下的震动,或许是知道自己将要得救,下面的小生物愈发地急切和暴躁起来,它爬抓泥土,大声叫唤,虽然通过土层后声音变得模糊低沉,但精灵的耳朵还是能捕捉到每个细节。 “克瑞玛尔?” “什么?”克瑞玛尔走过去,好奇地看着伊尔妲,她跪在那儿,手指插进泥土里。 “一个小朋友,”伊尔妲解释说:“我想应该是条水獭,我想要帮它出来,但它像是受伤了,所以变得有些暴躁——你有能让它安静点的法术吗?” ——等等,巫妖抢在克瑞玛尔点头前说。 ——? ——不,不,答应她。 ——有什么问题吗? ——她正在试探你。或许再过一会她会问你有没有准备与今天的工作毫无关联的某个法术。 ——什么? 第43章 弗罗的俘虏【下】 “我的朋友,”德蒙法师在镜面的另一端说:“我以为你会比我更了解精灵,你身上有着一半精灵的血,还和他们共处了七十年之久,”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笑容,好让它看起来既不偏向于嘲弄也不偏向于同情,免得这个固执狭隘的半精灵迁怒到他身上:“精灵们一向如此,”他说:“他们喜欢美丽而充满活力的东西,还有人,没什么可指责的,这是他们的天性。” 他微微一笑:“那位克瑞玛尔法师我虽然未能亲见,但据我的弟弟亚戴尔所描述——他是个接近完美的年轻男性,聪明,强大,俊美而纯洁,还有着属于埃雅精灵的黑色头发,唉,倘若我的兄弟并未夸张其辞,芬威,谁能不被他吸引呢?这么一个人,爱上他会是件多么简单的事儿啊。” “我找你不是为了讨论这个的。”芬威说。 “啊,”德蒙说:“当然。”他并没有去提醒一开始向他抱怨伊尔妲与克瑞玛尔太过亲密的正是芬威,他像是理解了什么似的轻轻地点着头:“我很抱歉。” “没关系。” 芬威干涩地说,异于人类的细长手指紧紧地捉住了桌子的边缘,他虚弱地掉过头去,注视着墙壁上的一副丝毯,像是这样就能杜绝德蒙的话在自己耳边回响——这幅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的丝毯是伊尔妲的作品,耗费了她整整十年的空暇时间,它所呈现的是银冠密林深处的景象,雾霭正在消散,密林中光斑点点,银冠树伸展着稠密的枝叶,难以计数的藤蔓缠绕并从树枝上垂落,如同帐幔,又如同铁壁,低矮多刺的灌木与纷繁芜杂的草木纵横交错,透明闪亮的溪流在它们的庇护下汩汩前行——在整个画面的左上方,几乎与画布同色的银白色丝线编织出一个只能说是隐约可见的轮廓,粗心的人类甚至有可能忽略或误认为远处山峰的投影,但芬威知道,那是精灵们不为外界所知的巨大殿堂的一角。 半精灵永远无法亲眼目睹与触及的神圣之地。 “芬威?”德蒙略微提高了点声音,兄长的归来打乱了他的计划,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是那么多了,他必须让所有的轮子都转动起来。 “我在听着。”芬威不耐烦地回答道。 “我只是想问一下,”德蒙保持着虚伪的和善语气:“你有摧毁那本法术书吗?” 芬威顿时慌乱了一下,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向一侧滑去:“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它里面记载的法术都很危险,”德蒙充满诱惑地说:“也同样有力——我的朋友,如果你没有把握——我的导师近期内会回到白塔,也许我们应该把这本书交给他来处理……” “不!”芬威高声叫道:“我知道该怎么做,只要再做上一两个小实验,我就能确定该如何彻底地销毁它了——我和你交换了那些材料——你知道的!?” “是的,”德蒙说:“我知道,但说实话,这本书原本就是导师的,如果他向我索取,我是不能拒绝他的。” “还有多久?” 第44章 双城之危【上】 “我有!”门罗喊道,声音中满是空洞的自大与真实的怯弱,他很清楚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有权势,没有钱财,也没有健壮的身体与俊美的容貌,原先充沛活跃的精力也已经在二十年无休止的挥霍中被消耗殆尽——他的情人,实际上只是一个生意清淡,又老又丑的过气的“买卖人”经常“赞美”他是罗萨达最忠诚贞洁的仆人,因为就算他想要做也没法做,他就是一只可怜没用的老公鸡,她不止一次地建议他去南面的龙火群岛找活儿干,那儿的领主习惯于使用阉人来管理他们的妻妾。 “我知道你有,”弗罗的牧师说,他和她躲藏在一棵树冠硕大的月桂树后面,“好人,”她吃吃笑道,摩挲着罗萨达牧师洁白的长袍里:“再想想,别人没有而唯独你有的。” 阳光的热量令得门罗头脑发胀,他晕头晕脑地想着,他有,他必须有,他想到他的房间里还有一枚圣徽,罗萨达的圣徽是纯金的,镶嵌着日光石,对着光能反射出如同烈日般的灼热光线,他可以把这个给她,然后去告诉主任牧师他弄丢了圣徽。他或许会被惩罚,但不会很重,他为罗萨达服务了近四十年,他理应获得一些报偿。 “你……”他张开嘴巴才发现体内勃发的热量让舌头和上颚的粘膜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拉扯下来的时候感到了一阵细微的刺痛,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你能说的……更明白一点吗?”弗罗牧师用凝望爱人般的灼热眼神注视着门罗,深情款款地抚摸他的头发。“让我们回我的房间里去吧。”门罗哀求道。“现在不行。” “为什么?” “我还要去祭拜我们的女神。” 让你们的女神滚球去吧!门罗几乎要怒吼起来,但作为一个牧师,他及时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难道献身于爱情不是祭拜弗罗最好的方式吗?” “最好的从来就不是方式,而是虔诚,”弗罗的牧师强制性地推开了他,她站了起来,整理着那件起了无数皱褶的丝袍:“我还会来找你的。” “什么时候?” “今晚,”她说,丢给门罗一个勾魂摄魄的笑容:“你会为我开门的,是吗?” &&& “下雨了。”巫妖说。 “是啊。”伊尔妲说。 这场雨来的无声无息,裂缝槭树的羽状叶子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也遮住了云层的变化,它们起初不过是稍浓一些的雾气,在树叶的表面凝集,随着水汽逐渐变得浓郁,积累的分量也愈发的沉重,于是细小的水滴从叶片上掉落下来,渗入树木的裂缝、屋顶、护栏、在风中起伏摇摆的吊桥,鸟儿和昆虫的翅膀,精灵与半精灵的头发和衣服。 风将树叶吹开的时候,松鼠仰头张望,它们所看到的是低得就像是伸手就能触碰到的灰色云层。 第45章 双城之危【中】 作者的话:四十三章有个bug,在芬威所说的话里,事实上克瑞玛尔没办法用传送类法术的,灰岭至银冠密林精灵们有设置迷锁,限制了传送类法术的使用……另外给上一章的精灵棋起了个名字——“星盘”,顺便附图,见图片卷,【这是小星盘,288子的那种,克瑞玛尔和伊尔妲下的是大星盘,是它的两倍大】,请有密集恐惧症的读者大人们慎阅。 即将被黑色的部分围拢的五个小点就是会被吃掉的部分啦,很清楚吧,数子是最简单的,但确实有着更多更报社的判胜规则呢,譬如说,最后终局时某个方向留多少子啊,留下的子需要组成图形或文字啊,诸如此类的。 总之,这种棋类游戏是既考验头脑又考验运气的……这个,巫妖的头脑当然不错,就是运气……那个了点…… 好,轻松一下,接下来是正文。 &&& 芬威露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焦急,对,焦急占了很大一部分,还有一小部分的懊恼与遗憾,夹杂着憎恨与愤怒。 法师看向屋内,传信者跟随着他的视线,一本棕褐色皮质封面的书正端端正正地被放在一个打开的盒子里——后者并不清楚为什么克瑞玛尔的法术书会在芬威这里,或许是他们在讨论法术时被黑发的施法者无意遗忘了——但据他所知,法术书对于法师是种相当重要的东西,那么这个只是收藏品抑是可被代替的? 他询问芬威是否需要他代为转交,而芬威只是看着他,专注得让他以为自己突然变成了伊尔妲。 “不,”法师终于说:“不了,”他用一种虚浮浑浊的声音说道:“既然他要我等待——”他说:“我就等待……但不要急着走,朋友,”他以与声音完全不相称的敏捷抓住了半精灵的手腕,传信者浑身的毛发因为这个动作而竖立了起来,芬威的手又干又冷,摸上去就像是一截枯枝,一段蛇蜕:“外面下着雨,”芬威说,“我想我该招待你一杯茶。” 强烈的不祥预感死死地抓住了传信者,芬威的房间温暖,干燥,缭绕着香料的气味,而房间以外的地方都已经笼罩在冰冷的雨丝里,他的心却在大声警告,勒令他立即逃走。 他是想这么做的,但芬威举起他的手,一缕细沙从他紧握的拳头里滑落,传信者抗拒着,而芬威弯曲手指,做出手势,一股无法抵御的睡意猛地击中了他,他依靠着芬威的身体缓慢地倒下,一只手抓着他的短剑。 芬威站在原地,仔细倾听,确定雨水与黑夜已经帮他赶走了多余的眼睛与耳朵,他低下头,脸上带着毋庸置疑的悲哀,“我并不想那么做,”他轻声说道:“我的朋友,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没有时间了。”他转过身去,隐形仆役在他无声的命令下抓起了半精灵,它紧跟着他,来到那个密闭的房间。 伊尔妲如果能够看到此时的这个房间,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房间里所有的东西,芬威曾经视若珍宝的那些书籍、材料与魔法用具都被撤除了,地毯被卷起,紧靠在墙壁的一侧,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被拉伸至近似于半透明的恶魔皮肤,皮肤已经过处理,脂肪和毛发、鳞片已被刮去,又用黑龙的酸液浸泡过,撒上硝石与硫磺的混合粉末,由铁灰变成了骨白色,它早已脱离了主人的身体,失去了生命,却依然布满了细密的红色脉络,还会不时地扭动挣扎,如果不是有灿若繁星的秘银钉将它钉在地板上,它说不定会真的悄悄逃走。 法师早已在恶魔皮肤上绘满了他所需要的图案与文字,精金线条密如罭网,用于供魔的龙血在其中流动——芬威拿起那本应被早日销毁的法术书,谨慎地逐一对照,他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他失败了,就算是未被发觉,他也不会再有勇气去面对那些被撕碎摧毁的身体与灵魂了。 那个法术正在法师的头脑里,他在几个小时前记忆了它,芬威最后看了一眼在被迫的沉睡中抽搐挣扎的半精灵,他是芬威为数不多的密友中的一个,他们一起在灰岭长大,一起学习,一起用餐,一起游戏与一起工作——在伊尔妲未曾出现之前,他是最常和芬威并肩而坐欣赏星光的人。 第46章 双城之危【下】 【两章合一】 芬威对已迫在眉睫的黑暗毫无所觉。 他翻阅着那本法术书,上面的文字与其说是颤抖着,不若说是正在舞蹈,它们大声唱歌,用粗陋嘶哑的深渊语言,配合着狂乱无章的节拍,夹杂以不定时的叫嚷鼓噪,它们尽情地宣泄着自己的喜悦与兴奋——为即将降临的灾祸。可惜的是,它们唯一的听众无法理解其中深藏的含义,他将之归咎于紧张和疲累带来的幻觉或是耳鸣——所有事情已经准备妥当啦,传信者剩余的部分也已经被隐形仆役裹带出去丢弃——伊尔妲与其他精灵正在追逐芬威交换得来的变形怪,直到罗萨达的荣光铺满整个密林时才会回来,而那时,他的法术业已成功,痕迹打扫干净,而这本万恶的法术书与剩余的材料,也都会被销毁殆尽。 首先被投入法阵的是半精灵们的内脏,除了心脏,这不是法术所需要的材料,而是抛给恶魔的祭品,在恶魔的皮肤满意地起伏,嘟哝并蠕动着吞没这些内脏的时候,芬威开始念诵那个牢牢记在脑子里的冗长咒语,他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会带走他的一点精力,并在记忆里留下一个白色的空洞。 施法者需要全力以赴才能不被法术可能失败的恐惧控制,他的身后没有可供后退的余地,而且他也并不想后退,早在他做出决定之前,他就已经习惯了长时间的憎恨与鄙视自己。 内脏一会儿就被吃了个精光,恶魔的皮肤上没有留下一点血渍粘膜,看上去还是那样光亮柔滑,精金的线条也未被污染,施法者拿出了第一个半精灵的血,法术书上有写到纯种的血是最好的,但半种的血也可以将就——如果它不是那么说,芬威可能在一开始就把它销毁了。 精灵是不同的。 他将瓶子里的血倒进法阵,它还是热的,红的发亮,就像刚从心脏里迸出来,浓郁的腥味里带着蜜糖的甜香,恶魔的皮肤兴奋地嘶叫,持续不断地皱起和瘪凹,争取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吞下最多的血液,纵横其中的脉络变得薄而肥大,液体的流动趋向清洗可见,它近似于贪婪地享用着,但这不是祭品,是材料——芬威拿起依照法术书要求预备的,魔鬼的指甲和触须交合而成的鞭子,他大力地抽打那张骨白色的皮肤,直到它变得顺服——只吃掉那些渣滓,留下纯净的精灵的血。 芬威抓紧时间,将第二瓶与第三瓶血倾倒进法阵——这些血液大概可以装满两个八升的玻璃酒樽,但在法阵里,它们就像是将一小杯水倒进被阳光晒得发焦的沙子里,嗤地一声就没了。 法师念诵下一段咒语,将魔鬼的黑色血液均匀地洒在恶魔的皮肤上,两个老对头立即争斗起来,但处于级别与魔力原因,恶魔很快便败退了,在血液开始吞噬皮肤之前,芬威扔过去一颗心脏,它和血液一样,也还都是活跳跳的。 有着丑恶颜色的血液聚拢起来,吞掉了那颗心脏,法师的咒语转向第三段,也是最关键的一段,他将剩余的心脏捧在手里,直到恶魔的皮肤将吞进去的血液还回来——不是混杂的,脏污的血,是经过提纯与澄清的血,精灵的血,它们在顺滑的皮肤上凝结,沿着一个边角滴落,芬威用一个水晶杯子接着它们。 精灵的血也是红色的,但那种红色如同冻结的晨曦又如同融化的石榴石,没有一点杂质,分量并不多,也仅仅够填满一个杯子而已,芬威将它妥当地收进匣子里,施法保证它不会倾翻或是移动——然后他从容不迫地转向法阵,将两颗心脏投掷进咆哮的深色血液里,在魔鬼忙于咀嚼时,他大声念起了最后一段咒语,并飞快地逐个拔掉了秘银钉,获得自由的恶魔皮肤就像误入渔网的章鱼那样疯狂地收缩起来,一瞬间就将魔鬼的血液包裹了起来。 芬威精妙地翻转手腕,一个施加过禁锢类法术的匣子准确地将恶魔的皮肤与魔鬼的血液罩了起来并收入其中,他马上盖上盖子,任凭里面碰乓作响。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将那些提纯后的血液和巨龙的血混合,喝下去。 它既苦又冷。 第47章 暴乱【上】 白塔在燃烧。 只在少数人那儿传播的疯病突然扩散了,大多数人都在万籁俱寂时发了病,执政官被他的次子用力推醒的时候,事情已经败坏到了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 无论是仆役与平民聚居的外城区,还是云集着富商与贵族的内城区,甚至于执政官的官邸都有着犯了疯病的人,他们的发作毫无征兆,只是突然就暴怒起来,在用晚餐的时候,在入睡的时候,在散步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变得血红,嘴里流出唾沫,拿起身边每一样能用来伤害别人的东西挥舞敲打,或是直接使用自己的拳头和身体袭击他们所能看到的第一个活物,他们比失去了理智,完全遵照自己的原始*行事的野兽还要可怕,不管怎么说,后者的攻击总是有目的的,而他们不是。 他们唯一爱好的就是折磨和杀戮——儿子杀死父亲,祖母扼死孙儿,亲密的好友将短剑刺入彼此的腹部,甜蜜的情人突然咬断了另一方的喉咙……一些女性与幼小的孩子在被杀死前还曾被她们的血亲或其他信任的人施以暴行——一个仆人在反抗得了疯病的主人时失手杀死了他,在片刻惶恐后,这个身份卑微的家伙当机立断地选择了逃跑,在逃跑前他拿走了主人的钱袋和饰品,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他还点燃了主人的房子;他的举动像是一个榜样,更多的人加入了趁乱劫掠的行列,他们每离开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会被鲜血铺满并被火焰吞噬。 执政官召唤了他的警备队队长,结果来的是他的第二副手,他的前两位上司都已经发了疯,就连第二副手也受了伤,从他的眼角直到嘴唇,有一道深刻的伤口,深到可以看见白色的牙齿与鲑鱼肉色的牙龈,他为自己治疗过,但效果不彰,血从他的下巴一直流到颈脖。 “队长?”执政官皱着眉。 “不,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相互刺杀而死了——”第二副手说,他说话尽量简短,因为伤口很疼并且漏风:“是我的妻子。”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痛苦:“还有我的女儿。” 执政官抿起嘴唇,眉间的纹路变得深刻而严峻,他已经看过了一个发狂的人,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子,更有可能,她们都已经死了:“警备队……” “五十二人,”第二副手说:“能够行动,仍有理智。” “你现在就是我的警备队队长了,让他们拿上所有的武器,”执政官对这个遭遇巨变但仍能保持冷静和坚强的年轻人说:“先清理内城区,一家一家的来,向获得安全的商人征收他们的护卫与仆役,发给他们武器,然后再清理外城区。” 新任的警备队长向执政官鞠躬,德蒙叫住了他,递给他两瓶药水,“一瓶提神,一瓶治疗。”他说:“你先治疗好自己的伤再去做事,这样才能有效率。” 警备队长看了一眼执政官,执政官微不可见的上下摆动了一下脑袋,他接过药水,充满感激地向德蒙鞠了一个躬,在这种混乱而危险的夜里,一瓶治疗和提神的药水有多么重要根本就是毋庸置疑的。 “你哥哥呢?”执政官在走上内城墙时问。 “他赶去罗萨达的圣所了。” “他做的很对,我们正需要罗萨达牧师的帮助,”执政官赞许地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次子,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而苛刻:“那么你现在跟着我想要干什么呢?难道还要我去亲自通知安东尼奥法师让他向灰岭寻求帮助吗?” 第48章 暴乱【中】 伊尔妲和其他追捕灰袍的精灵们返回的非常及时。就在精灵与半精灵的施法者们忙于拯救整个灰岭时,蛇人从星光河里冒出头来,他们到达的时间要比德蒙所预计的早一点,管理者的动物伙伴尖利地鸣叫着提醒他有敌来袭——但这并没能给管理者和他的族人太多的准备时间,他们还不到二十,武器的数量还不及人数。 两个巨人跳下悬浮的平台,将平台推往河边,他们沉重而庞大,流速变缓的星光河无法抬起他们的双腿,灰岭的住民们射出仅有的几支箭,半兽人与食人魔们从平台上翻滚着落进浅水里,腥臭的血污染了清澈的河水,没有一支箭落空,但遭遇损失后的敌人仍然三倍于他们。 精灵与半精灵们可以退进槭树林,凭借着复杂的地形与植物们的帮助来对抗敌人,但现在不行,他们不能扔下正全神贯注操控着双重火焰的法师们。 进攻的主力是食人魔,半食人魔与半兽人,他们咆哮着跃过湿滑的河滩,挥动着斧头、连枷、锤子和带着尖刺的棒子,一个半精灵在最初的遭遇战里被敲碎了脑袋,而另一个被砍成了两半,而其他人几乎都被两个、三个和更多的敌人围攻;带有十字弩与弓箭的半兽人与食人魔则爬上裂缝槭树来缩短他们与施法者的距离,以弥补他们过于粗劣的技巧与缓慢的动作——一个学徒很不幸地被射中了腿,他掉了下去,眼看就要落进金红色的火焰里,但他聪明而冷静地使用了一个戏法,将自己的身体移动出烈火烧燎的范围,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得以幸存,几个食人魔扑了上去,他被撕碎时发出的惨叫让整个灰岭都为之撼动。 巨人的脚掌轰隆轰隆地拍打着地面,他们有踢开那些恰好闯入他们视野与行进路线的弱小生物,但并不为他们的哀嚎和血液逗留——这种行为不太符合他们以往的习性——德蒙的法师考虑到他们那颗与庞大身躯完全不成比例的小脑袋,预先施放了一个小法术,免得他们过分地沉溺于杀戮中而忘记了真正的,更好的报偿。 秘银。 宽阔的星光河穿过了整个银冠密林,银冠树的细巧的羽状叶片与枯萎的枝条落进河里,那些富有营养的部分会被河流中的虫子、小型的水生物和鱼吃掉,留下坚硬的,无法食用的部分,也就是那些贵重的金属,它们会被河水带走一部分【这也正是为何它会被称之为星光河的原因】,但更多的会在流速和缓的平地与凹处沉积起来,那就是灰岭最大财富的来源。 精灵们不擅长采矿,他们也不需要,星光河带来的秘银已经足够他们交易到所有他们需要的东西。 巨人们砍倒裂缝槭树,或是直接拔起它们,就像人类搜索鸟巢那样贪婪地破坏搜刮着精灵与半精灵曾高悬在空中的居所,他们不那么畏惧普通的火焰,他们的表皮比大象或是犀牛的还要厚,上面满是皱褶,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与灰尘;德蒙的导师又给了他们一瓶能够抵抗负能量火焰灼烧的油脂,他们在上岸之后就立刻涂在身体的每一部分,透明的火焰在距离他们还有好几寸的地方就退开了。 他们找到了如此之多的好东西——无论是精灵还是二分之一,他们没有防盗的概念,所有的珍贵之物都被直接放在外面,顶多就是个没有锁的箱子与柜子,除了成袋的秘银沙,他们还找到了用秘银、精金铸造的长剑、短剑与匕首,弓箭,宝石饰物,秘银链甲,一种看上去就很坚韧轻巧的丝衬衫【没有被火烧掉!】,还有各种各样装着粉末和液体的精致的小瓶子,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也放进了自己的皮袋里。 一个巨人找到了一个小点的星盘,两百多子的那种,周围镶嵌着蓝宝石与秘银,配备的三十二方位的玫瑰罗盘用了四种颜色的碧玺来做装饰,他比划了一下,觉得用来作为一个餐盘它将是再合适不过的,但不等他把这个装进皮袋,一枚无形的利箭击碎了它,并且割伤了他的手指。 巨人嚎叫起来,扔掉星盘拔出了自己的斧子,这把斧子足以盖住一个精灵的整个胸膛。 一个法师向他精疲力竭的同伴做出手势,取代了他的位置,后者感激地一笑,生命之神作证,他记忆中的法术已经寥寥无几,飞行术也即将失效,他安心地躲到了一个隐蔽而安全的地方,手里紧扣住下一个法术,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 整个情势在伊尔妲返回后已获得了逆转。这是一个奇特的队伍,灰岭的管理者在斩断一个半兽人的脖子时想,他看不到施法者,甚至找不到一个人类——通常情况下,敢于袭击灰岭的队伍不会是纯非人类的,因为他们的脑子总是不那么够用,很容易就会陷入到无可救药的混乱中去——从而让精灵们找到各个击破的机会。 但他们的数量又是那么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