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年的二十四节气》 1 老堂屋的旧事新人 南方的雨总是那么绵长,四处都好像漏风了似的,顺着瓦缝往骨头里钻,侵进骨肉的寒冷让江小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江小年抬起头来,看着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堂屋,屋檐边角有塌了半边的滴水兽微微张开嘴,雨水顺着豁口喷涌而出,就像断了脊梁的银龙,此时,江小年背后的孩子阿福发出了哼哼的声音,许是刚刚下车,背着走了十多分钟,还没有适应如此静谧的乡村生活。 江小年盯着眼前破落的老堂屋,又看看落魄的自己,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天井的残碑依旧被雨滴滴答答的击打,发出喑哑的哒哒声,这个碑据说还是乾隆时期江家从南京逃难来此的时候立起来的,曾经是家族辉煌的象征,如今却爬满了墨绿的青苔,雨水冲刷后,上面半句“千古流芳”若隐若现,余下的字,却烂在了青黑色的霉斑青苔中。 看到这些字,江小年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四五岁时,最早认识的字便是这“千古流芳”,那还是阿太手把手一个一个点着上面的字,深深的印刻在脑海里的,阿福如今四岁了,兴许她和自己一样,也是从这四个字开始启蒙,而今,这四个字对江小年来说,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千古流芳,谈何容易? 千古流芳,留下了什么? 不过,傍晚的雨中,江小年没有时间思考这么高级的问题,她还在发愁,如何跟家里交代自己的不堪?如何让屋里的人接受自己落败而归。 江小年想要擦干自己的眼泪,看着门口的石墩子,石墩子上面是雕龙画凤的横梁,燕子早就不来做窝,雨水从檩条里渗水进来,老堂屋,真的老了! 穿堂风掠过十二扇雕花门框,残缺磨损的龙纹把雨割成无数个碎片。 还记得年少轻狂时,江小年和这个老堂屋繁荣时期一样,那么骄傲,那么狂妄。 那时候,她站在门槛上,高声宣告:我江小年考上大学了,跨过这个门槛,我就是城里人啦,与稻香村就是两个世界! 那时候,她站在石墩上,从此作别:我要结婚了,从今以后,我就是稻香村的客人。 谁曾想,如今,她带着四岁的女儿阿福,还是灰溜溜的回到了当时觉得土不拉几的村落。 在一片昏暗中,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苍老却苍劲有力。 “哪个在外面啊?是小年回来了吗? 那是阿太的声音,江小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放不下面子,抹不开情面,当时走得决绝,仿佛要跟老家永远分割,现在却…… 江小年看看背后的阿福,轻轻的阿福的屁股上拧了一下,阿福很争气的哭起来。 阿太听见哭声,着急忙慌的出来,看见江小年和阿福,咧开嘴笑了,一边抱怨:“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我好去街上接你,这天气下雨湿哒哒的,也不怕摔倒阿福。” 江小年把阿福从背后放下,身边还有两三个箱子,那是她离开家二十多年的全部家当。 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去初中住校,走的时候,带了一床棉被和十块钱的生活费,后来一周回家一次,十五岁的时候去高中住校,一个学期回来一次,十八岁她去北方上了大学,便只能一年回来一次,再后来,工作之后,她成了三年回来一次。 不回来,总有千万种借口和理由,想要回家,却总要给自己做无数次心理暗示,或者是走投无路,才想起在稻香村,有一座老堂屋吧。 阿太今年九十二岁了,是江小年爸爸的奶奶,如今偌大的堂屋里,也只剩下阿太一个人。 阿太是不甘寂寞的人,唯恐这个老堂屋失去生机,人不够,动物来凑,所以断断续续的有了一只猫或者多只猫,因为家里的是一只母猫,猫丈夫是个浪鬼,成日不着家,猫孩子们长大后,也是时不时回来一次,让阿太和母猫知道他们还活着。 这个老堂屋还有一条狗或者多只狗,倒也不是狗爷风流,把狗老婆们养在别人家里,而是家里这条狗爷就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喜欢打群架,经常在外面招猫逗狗,搞出一堆是非,别的狗追着它满村跑,最后躲到家里不敢出去,寻求阿太的庇护,那些要来干仗的狗畏惧阿太手里的打狗棍,只能在堂屋外面候着,死死守着,时不时发出狂躁不安的叫声。 似乎是在对家里的狗爷挑衅“有本事你出来啊,躲在家里算什么英雄好汉”。 此时,阿太的狗倒也不着急回应,半眯着眼睛,歪着脑袋看向阿太,意思是“阿太行,阿太上”。 阿太倒也没有辜负狗爷的期待,真的就踩着小碎步,在堂屋外面边敲打门边喊:“谁家的狗东西,在我这儿狂吠,出来就杀了……” 果不其然,狗子们渐行渐远,它们的世界看来,阿太是惹不起的,阿太是真的敢磨刀的,阿太家的狗,是最无赖的,招惹欺负它们之后,马上回家躲着的。 狗爷的此等英勇事迹,江小年观察得十分细致,也深深知道,这是一条癞皮狗,唯一害怕的人就是四岁阿福,阿福对狗爷,是真的下死手,毫不留情,说坐上去就坐上去,狗爷还不敢反抗,它太知道这个家里谁是大小王了,此事在她们刚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便出现了端倪。 2、余庆堂 雨渐渐停了,阿太打开电灯,灯火与炉火相互映照,天井里到处溜达的鸡被阿福追赶,惊起满院的尘埃,在灯光中飞舞。 阿太又端起酒碗,咕咚咚喝了一碗酒,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花生米放进嘴里,再继续到老堂屋的角落里,用竹筒制作成的漏斗打起两碗酒。 阿太跟江小年碰了碰碗:“喝酒,酒喝完了,咱们就‘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阿太说完这句话,江小年长吁一口气,看着桌子上的酒,毫不犹豫的拿起来一饮而尽,阿太当年跟着太公,将教员的诗词语录背得一字不漏。 米酒是阿太自己熬制,自己酿的,有时候江小年也会觉得奇怪,阿太一个老太太,怎么会的东西那么多? 酒和旧谐音,把酒喝完,就相当于是把旧事都翻篇,就好像两广人都比较迷信数字8,只因有一个好寓意,168就是一路发,很多谐音梗,都被用得淋漓尽致。 阿太在炭火上烤糍粑,软糯糯的糍粑鼓起来,阿太不怕烫,往里面塞满了白糖,热乎乎的递给阿福,阿福今晚可算是饱了口福,吃得不亦乐乎,肉呼呼的脸蛋上布满了欢喜。 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离婚,她只知道,在这个地方也能吃好喝好,有妈的地方就是家。 阿太把鸡腿夹到江小年的碗里,大公鸡炖汤也是鲜美无比,混杂着菌子的味道,在沸腾的汤里浮浮沉沉,阿太自己夹了翅膀上的小鸡腿,津津有味的啃起来。 “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跟你的表姐们抢鸡腿吃,鸡腿不够啊,一只鸡只有两只脚,后来啊,我就想办法,把鸡腿砍成四个,另外两个取名侧鸡腿,你们也是憨,怎么也没吃出来。”阿太一边吃一边说,似乎整个大家族的往事,都藏在她的皱纹里。 江小年只是含笑不语,幼年的时光,她似乎总是在抱怨中度过的,怨恨家里孩子多,她什么好处都没赶上,抱怨她干活最多,玩的时间最少,她一门心思的只想离开这个家,长大后再外面受了委屈,却总是想着要回来。 阿太拿起自己的水烟,咕噜噜的抽起来,在青烟缭绕中,堂屋左边就是老式镜框,里面还有很多很多的照片,见证过这个家族的荣耀。 当年,这个家族有人出国留学,有太公穿着列宁装笔直的站在西南联大门口的照片,有阿太身上穿着旗袍,接受领导访问的照片,还有他们的小时候,照片模糊泛黄,这个家族的历史,也渐渐无人知晓。 堂屋的正中央,是香火牌,左边写着“宝鼎呈祥香结彩”,右边写着“银台报喜烛生花”,中间横批的“余庆堂”三个大字十分显眼,这些字写在红纸上面,只可惜,时间太长,纸张被腐蚀,已经褪色。 阿太走起来,在余庆堂的供桌上点了两根蜡烛,又点了一炷香:“既然回来了,那就应该跟祖宗说一说,以后我们小年妹和福妹回来了,祖宗要保佑他们。” 说完,阿太又拿起了桌子上的纸钱,在一个铁盆里烧起来,嘴里依旧在絮絮叨叨。 江小年一直都觉得很奇怪,阿太烧香烧纸钱这么多年,到底说了些什么。 江小年凑近一听,差点就要惊呆。 只听见阿太振振有词的嘟囔:“阿妈啊,这些祖宗我也分不清谁是谁,我把纸钱烧给你,你下去分一分,保佑我小年和我福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这样也行?!江小年呆住,老太太的精神状态,遥遥领先她一百年。 阿太转过头瞪着江小年:“看什么看,我一直都是这样烧纸的,但是你以后不能这样烧给我,要说我的名字,要不钱都被我妈拿去了,我花钱她还管我呢。” 此时的阿太,倒是不像九十多的老人,反而是像个孩子,很可爱,很调皮。 阿太继续回到火盆旁,吊着的铁锅还在咕咚咕咚的沸腾,阿福在一旁玩狗,狗爷大气都不敢出,任由阿福拿着彩笔在它身上画。 “狗狗,姐姐给你画个斑马。”阿福主动当起了狗爷的姐姐。 阿太笑了:“对着呢,狗子今年十岁,阿福今年四岁,人比狗子高一个等级,就是姐姐。” 阿太总有自己的逻辑,比如说信神这事儿,别人要是去庙里烧香拜佛,找个什么神婆大仙回来做法祭坛,她撇嘴说人家迷信,但是自己遇到点事,马上就在堂屋上香求祖宗。 江小年说她也是迷信,阿太却侃侃而谈,说她是爱憎分明不忘本。 阿太举起酒碗,一脸豪迈:“小年妹,喝!酒喝完了,明天醒来,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阿太,我都三十六七了,还怎么重新开始,你不是说,你在四十岁的时候都当奶奶了吗?”江小年抿了一口酒,心里却是满满的担忧。 阿太把鱼放进了火锅里,津津有味的吃着每一道火锅里的风味:“你才三十多,四舍五入就是十八岁,这么年轻你怕啥,我九十岁了,正是拼搏的好时光,前几天我还去赶集卖草药,每天忙得很。” 3 流言蜚语 阿太穿着蓝布衣服,那是她自己织的土布棉袄,现如今已经很少能看得到这个样式的衣服,头上的白发银光闪闪,在灯光下更显得耀眼,可能是喝酒的缘故,阿太的脸色绯红,眼睛却很亮,透着几分精明的光。 老堂屋的中间是客厅,两旁是房间,外面是天井,天井的西边与东边也是房间,南边是厨房与鸡鸭鹅牛羊住的地方,天井很大很大,中间有一口水井,还是老式的摇动取水方式。 阿太神秘兮兮的把两个背篓的布扯开,声音柔柔的念叨:“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以前要养那么多孩子,这个家交给我,就穷不了。” 江小年惊讶的盯着阿太,忍不住发出赞叹声:“阿太,你可以啊。” “祖祖是大富豪。”阿福也忍不住发出惊讶的赞许:“这么多,这么多钱,可以买下整个超市了。” 阿太骄傲的昂起头:“这可是我一辈子的积蓄,我这人就一个毛病,爱攒钱,这些钱,都够福妹读书读到嫁人,够你吃到老。” 江小年终于禁受不住金钱的诱惑,站起来,扯开那一层塑料膜,钱还夹杂着樟脑丸的味道。 “阿太你还挺科学,还会用樟脑丸防腐。”江小年拿起一堆一堆的钱问道。 背篓那么大,阿太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到踏踏实实的两个背篓。 背篓里五块十块,一百块五十块钱都有,另外的那个背篓下面还有粮票和最老版的两块钱。 这些钱久不见天日,有些已经发霉,粘在一起,有些已经泛黄,被虫子啃噬。 江小年把最后一道雕花门给合上,把两个背篓的钱全部倒在地上,足足有一个小山那么高。 “人活得长有活得长的好处,人老了,别人来看我,总喜欢给钱,你以前也是这个毛病,回来看阿太,都不知道怎么显摆才好,不断的塞钱,这是个好习惯,我老人家也不会花钱,就这么攒着了,你爷爷以前也喜欢给我钱,后来你爸也喜欢给我钱……”阿太如数家珍,她的记忆力很好,很早以前发生的事情,总能很快回忆起来。 村里人都打趣,说阿太已经活成了老神仙,是大家的老祖宗。 不过说来也奇怪,稻香村的人都长寿,九十多的老人有十几二十个,人老了也会心眼小,几个老人凑在一起还吵架,经常放下狠话,但是人老也有好处,吵完没几天就忘了,又亲亲热热的村里的小卖部闲扯,互相送对方家里最好的食物。 阿太把黏在一起的钱一一分开,在堂屋里面晒钱:“你要是不回来,我都忘记家里还有这么多钱,早知道天气好的时候拿出来晒一晒。” “怎么不存银行,你不是有养老金存折吗?我还经常给你打钱,表姐们也给你打钱。”江小年疑惑的问。 阿太摇摇头,利落的把钱一张张摆在老堂屋的地上,老堂屋是纯粹的木头做的房子,年纪很大,在雨天还有发霉的味道,阿太要点着香,才能驱散发霉的味道。 “你们给的那些钱和国家给的钱,都不能动,万一遇上个什么饥荒年,大灾难的,那才是保命的钱,也是我的棺材本,你们一个个离开家的时候,我都说,阿太不用你们管,我有棺材本,我死了,你们回来上柱香,该干嘛就干嘛去。”阿太百无禁忌,什么都说。 不一会儿,堂屋里已经密密麻麻的摆上了很多很多钱。 阿福开心的拍手:“我们这个是钱屋,祖祖,我最爱你了,明天带我去买糖吃吧。” “好啊,我们明天去代销店买棒棒糖,阔气一把,花两张钱。”阿太笑呵呵,好像她的心里永远没有什么糟心事。 阿太又坐回火盆旁,把铁锅放下去,又拿出来一堆好吃的东西,在火炉边放着,有红薯小芋头,花生瓜子等等,都是一些小零嘴。 阿太又拿起一个保温壶,这个铁皮保温壶有些年份了。 阿太使用的任何东西,仿佛都不会坏一样,一个物件都能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江小年看着这些钱愣神,她好像每个月赚得挺多的,上班的时候万儿八千总能有,却每个月都花光光,可是阿太没有什么收入,怎么就能攒下这么瓷实的两背篓钱呢?摆开之后,整个屋子都放不下。 这么多钱放家里,就不怕贼偷?就不怕贼惦记。 仔细想想,好像没有人会把背篓当成储蓄罐,一个背篓塞在神龛下面,一个吊在梁上,老人家的储蓄方式,真是令人惊讶。 阿福在四周找了又找:“妈妈,我想看电视,这个家里没有电视吗?” “有电视,还是你妈那年买回来的,在我的房间里。”阿太走过去,抱过阿福就往房间走。 4 积德之家必有余庆 外面还絮絮叨叨的传来一些流言蜚语,搅得江小年无法清净。 “出嫁的女儿怎么能离婚带孩子回来呢?他们家还住在我们村的最高处,也不怕坏了我们村的风水。” “难怪我昨晚开始就拉肚子,原来是风水坏了,时间长了,我们村的百岁老人可能都要被祸祸。” “他们江家啊,就活该招婿入赘,嫁出去的女人能有几个好,以前他们家的姑奶奶,也不是离婚回来吗?后来倒也是好了,做生意去了没回来。” 雨声、人声、犬吠声,声声入耳。 江小年翻了一个身,终于从床上起来,一看时间,这才七点钟,平时在城市里,这个时间段牛马都没有起床,村里的人已经开始大话小话绯闻不断。 城里的牛马才是牛马,农村是个好去处,天还没亮就能起来说闲话。 早晨的雨水还混杂着土地的味道,此时的农村正是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又或者是拿着衣服到河边洗,哗啦啦的流水声穿过村落。 山风卷着湿冷的雾气钻进江小年的后颈,阿太抱着阿福进来:“不要管外面的人说什么,咱们家的老堂屋,经得起风霜雨雪,咱们家的人,也经得住流言蜚语。” 江小年看向阿太那张坚毅的脸庞,以前太公在外面读书,阿太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她这点算得了什么? 阿太一个人挣钱,养活了在外读书的太公,后面又因为一些原因,两个人不得不离婚撇清关系,再后来,才恢复了婚姻关系,这一段家族历史,在江家就是禁忌,没有人知道详细的情况。 只知道太公的名字在族谱上加了划痕,后面又被添了上去。 还知道,江小年的祖父曾在家里娶了个妻子,在外面也娶了一个,有许许多多的历史遗留问题,但是都被眼前的老太太一手解决。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要是去计较,日子就不用过了。”江小年笑着抱起阿福,在她的小脸蛋上啄了两下。 阿福却指着外面:“我要去外面找小兔子,祖祖说山后面有一窝野兔,我们等会儿把他们带回家,我要当兔妈妈。” 农村里太多好玩的了,阿福六点起来,玩到现在正是兴头上。 江小年看着头上的“余庆堂”三个鎏金大字,阿太一边生火一边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从小我妈就是这样教我的,吵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人啊,只看得见别人站起来的时候,要是跌落到尘泥里,就是个畜生也要来踩两脚。” “那倒也是,咱们不去吵架,就当是积德行善了。”江小年压制住心中的怒火,现在出去吵架,什么都得不到,他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别人骂够了,说累了,反而觉得自讨没趣。 阿太看着上面的牌位:“小年妹,当时说我的人特别多,还是在那个年代,我差点都要被赶出村子了,可是我把日子过得最好,我除了供你太公读书,还要给你爷爷,姑奶们送到学堂,我的庄稼种的最好,我养的鸡鸭最肥。” 以前的阿太是光荣的,不管过程如何艰难,她总是向向日葵一样,向阳而生,倔强成长。 这肯能是江家女性最优秀的品质,江小年换了一身素色的棉衣,那是阿太以前用手给她缝制的,走出堂屋,她叹了一口气:“阿太,你说得对,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这么一个老太太上却能领悟,她一个上过大学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 江小年原本是打算,这段时间就不要出门,唯恐别人对自己的婚姻事情指指点点,现在看来,她就是要昂首挺胸的出去走一走,离婚并不是一件错误的事,这是对生活的选择。 没有人可以对别人的选择指指点点,她还记得小时候,村子里有一个女人没有了丈夫,从此那个女人就不配拥有姓氏名字,别人只以寡妇称呼她。 后来,那个女人逐渐丢失了自己的姓名,不管做什么都被人指摘,哪怕是家里的狗流产了,人家也说是她克死的,她也渐渐的消沉,认为一切都是她的错,克死了丈夫,让家里运势不好。 那个女人在自称的时候,也会说,我是稻香村的寡妇,你送到我家就行,她主动丢掉了姓氏名字,于是在一个冬天,她因为一件小事实在过不去,喝了农药,也许那件小事,就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但是死了丈夫这件事,她也是受害者,却承受了很多无妄之灾。 江小年在厨房里收拾了一番,偌大的灶台已经很久没有开火了,小时候,灶台边总是围满了孩子,抢着帮阿太尝一尝还没出锅的菜,这是孩提时期的乐趣之一。 春物裹着炊烟在村里来来回回打转,这些烟雾好像是认识家一样,像个顽皮的孩子到处串门,青石板的路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江小年穿着棉鞋往小卖部走,雨滴时不时的从树枝顺着滴进江小年的后脖子,凉意入心。 村头的小卖铺有个穿着玫红色羽绒服的女人,靠在玻璃柜台边嗑瓜子,她叫金凤,前几年嫁过来后就帮着老人守着小卖店,来村子的日子不多,却堪称情报站的站长,不管什么事都知道些一二三。 “买酱油……”江小年拿出手机要扫码付款。 5 蕨菜炒腊肉 山岚还未散尽,山涧的小溪透出凉意。 竹篾背篓在背上摇摇晃晃,阿福站在背篓里,小家伙感觉到很新奇,坐过过山车,坐过飞机汽车,唯一一次坐背篓呢,透过背篓的竹缝隙看山里的世界,还真是特别。 阿福的手里还拿着小锄头,那是她很小的时候,阿太专门叫铁匠给她打造的专属农用工具,现在已经被阿福继承了。 江小年就是在背篓里长大的孩子,阿太背着她在山里挖草药,一待就是一整天,小小的人儿,睡醒了看着的是山,睡着了梦到的还是山,她懂事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要走出大山,再也不能在山里虚度年华。 如今看来,虚度年华,真好! 阿太踩着小脚,在后面紧紧的跟着,手里都不需要拄着拐杖,翻山越岭对阿太来说,那是家常便饭,从小就是靠着山长大,也是吃着山里的食物有了今天。 后山上的蕨菜喜欢藏在松针和芒叶中间,春风吹过,发卷的蕨菜才会露出自己的脸蛋,人们也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窥见端倪。 露水将她们的裤脚润湿,布鞋踩过腐叶时,能听见地下蚯蚓翻身的窸窣声,草尖扫过的蛛网在雾里泛着银光,阿太累得喘着粗气。 “以前你太公还在乡里教书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带我赶山,赶山你知道是什么吗?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什么都不懂,就会对着电脑噼里啪啦的打字,眼睛都搞瞎了,以前你回来的时候还要带着电脑,一边骂人一边打字,我看着就烦。”阿太一刻也闲不下来。 以前山里的人喜欢去赶山,赶山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江小年的童年也悄悄的跟着小伙伴一起赶山,挖掘属于他们童年时期的宝藏。 江小年没回来的时候,阿太骂狗骂猫,数落个没完没了,以致于狗爷听见阿太要开始长篇大论,立马就跑了出去。 江小年转头说道:“那不是为了工作嘛,不是为了钱,谁愿意天天对着电脑手机,房贷车贷孩子的奶粉钱,每天早上醒来就欠着银行几百块。” “那你们年轻人把自己整得那么焦虑做什么,谁老家没有几亩地,谁没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放下手里的小格子,回来多好,每天玩玩泥巴,寻摸寻摸吃的,用你的话说,虚度年华。”阿太感叹,她总算是理解,为什么现在年轻人压力大了。 “祖祖说龙爪蕨爱往坟头长。”阿福突然冒出一句,惊飞了灌丛里的山雀。 阿太笑起来:“阿福聪明,我说什么都能记得住,不像你,记吃不记打,容易吃亏。” 江小年咽了咽口水,看向后面的山:“阿太,我们要往坟头走啊?” “怕什么,只要身子正行得端,鬼魂都不敢沾身的,再说了,我们要相信科学,世界上没有鬼。” “那你还经常说,等你变成鬼了,也要守着老堂屋。”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顶嘴,不过啊,我最近总在老屋看见你姑奶奶……” “老太太,大白天别吓人好不好?” …… 阿太笑了起来,江小年从小就胆小,她老了,心性却变小了,特别喜欢跟着这些孩子们讲鬼故事,孩子们越害怕,她越有成就感。 土地随着水汽漫上枝丫,苔藓在地上慢慢的爬,螺旋状的嫩芽还沾着晨露,宛若婴儿蜷曲的胎发,阿太又说道:“蕨菜要在日头未晞时分采撷,要不然就会发硬,吃起来就好像嚼着塑料,不过啊,你们城里人已经吃皮实了,什么垃圾你们吃什么。” 江小年一头黑线,一边采撷一边朝着老太太做了一个鬼脸:“谁爱吃垃圾,又不是怪兽。” “哈哈,妈妈是怪兽。”阿福也笑起来,挣扎着从背篓里下来,拿起小锄头在地上装模作样的修地球。 阿太蹙眉,悠悠的说道:“城里的外卖塑料装的吧?油也不像我们是茶油,花生油,谁知道你们是哪个年代捞起来的地沟油,听说你们现在还有预制菜,全部都是一股子塑料味,还不如直接吃塑料。” “哕”江小年佯装恶心:“对对对,阿太的山里什么都好,什么都健康。” 一老一少还在互相打趣,但是手里的活儿却丝毫没有闲着。 江小年屈膝,弯着身子用锄头挑开纠缠不清的藤蔓,手里将蕨菜掐下来。 每次采撷,就是一次向大自然谦卑的仪式,只有俯身敬畏自然,才能得到土地的馈赠。 6 我命由我,土地由天 江小年飞一般的逃回自己的家,刚进堂屋就把大门杠上,唯恐阿婶跟到家里来。 阿太看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禁问道:“是不是你阿婶又乱说话了?那个女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别把她的话当真。” 江小年坐在火旁,怀里抱着阿福,稻香村因为九叔公一家,如今还添上了神秘的色彩。 “九叔公不是老木匠吗?”江小年在火上烤糍粑。 阿太娓娓道来,用烘暖的手在阿福的背脊上一阵阵的搓热。 “在九叔公很小的时候,突然说能看见很多死去的人,然后就不断的发烧,后来一个僧人路过,把他的天眼封起来了,就再也看不见那些东西,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好像精通了鲁班术,到了四十多岁,不惑之年,九叔公的天眼又开了,渐渐的有人找他看坟地,看面相,算未来……”阿太唏嘘不已,但是却非常平静的说起这些。 “真的假的?那么神奇?真的有天眼?”江小年也懵住了。 阿太神秘一笑:“你信吗?” 江小年摇摇头:“鲁班术我是相信的,小时候九叔公给我们做的玩具,绝对是新奇的,但是那些什么天眼啊,命运啊,我觉得玄乎……” “信则有不信则无,何况,自己的命运,别人说了不算,改名改风水在我看来,就是改变自己的性格,修心最重要。”阿太想了想,冒出了一句话。 “我小时候掌握着整个大家族,性格高傲冲动,算命的说我活不到五十岁,你叔公迟早成鳏夫,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每次做大事前,我都要平静的思考,要发火之前,也要让自己冷静,事缓则圆,看看我,都快一百岁了,不也活得好好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是要靠修的,改命就是改变性格。”阿太继续在阿福的龙脊骨上搓热。 “雨水绵绵湿气重,小孩子尤为特别,你爸以前就是村医,《黄帝内经》我耳濡目染的,现在就要春捂秋冻,要注意保暖,明天开始,我就给你们按照黄帝内经做点吃的,好好养生,养心。”阿太喝完炉子旁的最后一口酒,抱着阿福回房间睡觉。 江小年也学着阿太的药酒养生的做法,拿起手机回复这一天的微信,小抿一口酒,倒是很好喝,在火炉旁,她把自己灌到微醺,这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次日早上,天井里的晨雾还没有散去,青石臼里已经放出了彤彤的声音,阿太手里拿着黄铜制作的药撵在石臼里画圈,晒干的白术变成了姜黄色。 这个药撵子是江小年父亲当村医时候留下来的,旁边已经被手掌摩挲成玉色,现代人盘什么串儿,以前人盘碾。 陈年药香味已经在春雨中激发开来,竹篮里面是阿太刚刚买回来的猪肚,她舀起粗盐搓干净,阿福在一旁追着狗爷玩。 九叔公早早的来了:“姑妈,我看见你买猪肚了,今天我在你家吃。” “做好了就会去叫你的,今天播种,我们两家一向是一起干的,吃个饭算什么,早上做猪肚白术粥,药膳粥给孩子吃,可以祛湿暖胃健脾,小年不会养孩子,全是高科技,这个粉那个粉的,都不如咱们的土货好。”阿太在砂锅上炖着粥。 江小年蹲在屋檐下给点种器缠麻绳,桐油浸泡过的苎麻,在掌心成为了灰色的蛇。 “你看看小年子,懒人有懒福,我们平时播种,还要弯腰,扒开土,再合上,她倒是聪明,播种有点种器,施肥还有施肥器,带着我们走向新文明。”九叔公拿起了水烟,咕噜噜的发出声音。 阿太也在一旁拿起水烟点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她为了偷懒,从小就一堆坏主意,耍小聪明。” 江小年一边拿起了一个新的铁皮和弹簧请教九叔公:“有没有那种伸进土地里,一张开,就是一个洞的东西,这样就不用挖了。” “你咋这么懒呢?”九叔公虽然抱怨,却还是帮江小年制作好了工具。 吃完了黏糊糊带着中药气息的粥,他们冒着淅淅沥沥的蒙蒙雨到了土地里。 泥浪翻滚的梯田里,点种器第一次触碰到春泥,九叔公家里的点种器是木头制作的,容易卡壳,如今改良的活页装置正在雨中已开一盒,宛若布谷鸟精准的喙。 点钟器啄一下,小坑里就又三粒金黄的种子,坠入了土坑中。 九叔公刚开始不屑,如今却被江小年的智慧征服:“雨水灌浆,种子认床。” 他在另外一厢土里拉绳子,雨水把绳子打得起起伏伏。 “草木灰能驱虫,也是在给种子铺温床,今天这点雨下得好啊,春雨贵如油,昨天我看天,就知道今天的雨适合耕种,所以就让你阿婶在村里的群发布了今天春种的消息。”九叔公一边拉绳子一边说。 九叔公会根据天上的星星确定天气农时,总能寻找到最适合播种的天气,并且每次都十分精准,有他这个活天气预报的存在,稻香村也是年年丰收。 7 一雷惊蛰始 在稻香村的习俗中,长辈第一次看见晚辈是要给红包的,小时候江小年就盼着家里来个亲戚,到时候总有红包拿。 现在这个红包可能也就是三块五块,最多不会超过十块钱,只是长辈对孩子的一些心意,也不需要上交父母,就是给孩子买糖吃的,号称利是。 九叔公看见一个粉粉糯糯的小团子阿福,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他的孙子孙女们也都在城里,基本不回家,年纪大了,孺慕之情更重,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跟他玩。 九叔公是在自己的堂屋里面做木工,大门时时刻刻都敞开着,孩子们来来往往,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拿给那些孩童,已经成为了一个小型幼儿园。 阿福是个小机灵鬼,指着九叔公脖子上挂的金钥匙:“太公,我要那个……” 阿婶在一旁惊讶,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惊慌失措的过来:“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那可是金钥匙,太公将来要留给我小辉的。” “阿福,你可说准的,真的要这个,不能反悔的,反悔会被大灰狼吃掉。”九叔公如获至宝,也不管是在田里,毫不犹豫的握住了阿福脏兮兮的泥巴手。 阿婶还在一旁喋喋不休:“老爷子,你真是年纪大了糊涂了,这可是金子。” “是黄金钥匙,也是传承,今天我做主,就给阿福妹了。”九叔公也不吝啬,从脖子上取下来,就挂在阿福的脖子上。 阿福稀罕得不行,这个小金疙瘩,在农村来说,可是非常珍贵的,能值个几万块钱呢。 阿婶在一旁拦住,却被太公狠狠的斥责:“这是我的东西,我说给谁就给谁,你要是有时间,赶紧把田种好。” 阿婶是了解这位老公公的性格的,向来说一不二,家里的丈夫还要靠九叔公养活,所以她不敢言语。 九叔公又看向阿太和江小年:“年轻的时候我就想要个女儿,后来我就想要个孙女,我们家人基因不行,生的都是儿子孙子,现在总算是如愿以偿,姑妈,你不会拒绝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当个小玩意儿让阿福带着,等你后悔了再说也来得及。”阿太可不觉得这是一坨值钱的黄金,只觉得它不过就是一个玩意,小孩子喜欢就戴着,不喜欢了就还给九叔公。 九叔公却将这个金钥匙当成是一种信仰,欢天喜地的跟身边的人说,等我们忙完春种,我就可以摆酒了,到时候请同行们都来。 阿婶却小声的嘀咕:“什么事情从来不想着自己人,总是想着外人。 江小年问阿太:“这个金钥匙有什么寓意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这么多年,没一个人能入得了你九叔公的法眼,他的那套工具,没人有资格碰,现在总算是找到接班人了,先让他高兴几天吧,等他知道阿福的性格,就后悔把,正好我看见阿福也喜欢他的那个玩意儿。”阿太倒是乐得自在逍遥。 在田里,他们进行简单的午餐,又闹出了一点小插曲,大家都是很高兴,只有阿婶不愉快,黄金说送人就送人,老头子果然是视金钱如粪土。 这一天播种,虽然已经改良了播种器,但在田里劳作,的确是辛苦的事情。 难怪小时候父亲总说,不好好读书就种地,你还戴着个眼镜,以后种地都分不清草和苗,只不过是初春的季节,汗水已经打湿了衣服。 幸好阿太是非常会养生的,已经烧了热水,唯恐会被风寒感冒入侵。 阿太做了五神汤,等江小年洗完澡,就在火盆旁边,听着雨声享用五神汤,这是一天时间里最惬意的一刻。 农村的生活好像很忙,忙得一整天都没时间看手,农村的生活好像又很闲,总能听见虫鸣声,如果现在是在城里,恐怕只有汽车鸣笛的声音以及人们匆忙的背景吧。 在农村,如果一家人做了点好饭好菜,都会给亲友们送去,上次江小年给九叔公送了蕨菜炒腊肉,现在阿婶也急匆匆的赶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盆子。 “小年,阿太,这是扁豆人参粥,不都说春困吗,我就熬了一锅给你们解乏,今天下雨在地里播种,真是辛苦了。”阿婶笑嘻嘻的进门,但是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阿福脖子前的金钥匙。 阿太是个人瑞,早就看出来阿婶的目的,佯装不知道:“放桌子上就行,过几天就惊蛰了,我带阿福去看青蛙。” 阿福听说要去抓青蛙,突然就来了兴致:“是蚂拐吗?我要看蚂拐。” 蚂拐就是青蛙的意思,阿福正是学舌的时候,时不时冒出来一句土语方言,让大家都觉得可爱极了。 阿婶眼睁睁的看着金钥匙走了,只好讪讪的说:“小年,我看你一个人在家也没啥意思,女人嘛,总归是离不开男人的,你可别学我,在家里守活寡,明天我给你约了几个后生,你相看相看,就算不成,也交个朋友咧。” 8 春雷笋笋 惊蛰一到,土壤中的虫卵开始繁衍,蛇鼠蚁虫也被一阵震滚滚春雷唤醒,此时要防范虫害,驱虫成为惊蛰气节最关键的一环,阿太带着孩子们祭祀青蛙,也是因为青蛙能吃害虫。 平地一声雷,是二月的开始,家中的爬虫也会应声而起,狗爷正躲在堂屋的角落里看着蚂蚁们成群结队的搬家,发出了低吼声。 阿太手里拿着艾草点燃,熏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试图用如此清冽的味道驱赶蛇虫蚊子,还有一个冬天沤出来的霉味。 九叔公早早的来到他们的堂屋,先是给祖先们上香,然后郑重其事的把一双拖鞋和小人公仔递给江小年。 江小年疑惑:“这又是闹的哪出?” “我以前年轻的时候去过香港学木工,我的师父就是这样教我的,你现在不顺心,我也这样教你。”九叔公一脸慈祥,说话的时候也透着几分幽默。 江小年也觉得好玩,一边用木拖鞋拍打公仔,九叔公一边在念念有词:“打你个小人头,打到你有气无定抖……” 阿福在一旁嘎嘎笑,愈发觉得在农村有意思,每一件事情都有满满的仪式感,她也学着用脚在地上踩着纸剪成的小公仔:“踩洗你,踩洗你……” 阿太把早晨的粥熬好,给大家都端上:“荆芥薄荷粥,今年不会感冒,你们回来了,我就要把你们养得白白胖胖的,不生病不感冒。” 九叔公沉溺于江家的饭菜,总是寻摸饭点而来,阿太的话说,比狗鼻子还要灵。 粥还没下肚,雨又下来了,江小年换上了一双雨靴,阿太把烘干热乎的艾草往雨靴里面塞,小声的嘀咕:“笋子就在后山又不会跑,下雨路滑,你非要去挖。” “姑妈,这你就不懂了吧,雨后再挖,嫩竹笋就变成竹子了,现在的春笋就跟阿福一样,一晃眼就长高。”九叔公吸溜着碗里的粥做了一个恰当的比喻。 江小年现在非常喜欢背着背篓到后山走走,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后山是个宝藏,现在她可算是有了感受,后山的笋在春分前嘴肥嫩,混着惊蛰魏三的雷息,能吃出大地脉搏的声生不息。 九叔公担心江小年不懂行,埋没了这一春的笋,还是跟着来了。 “笋芽娇气,你不要用锄头挖,沾了铁腥味就不新鲜咯,女孩子家家的什么都不懂,你要学的东西还多嘞。”九叔公看见江小年用锄头挖,马上慌了神,得亏是他跟来了,要不然这一坡的竹笋,可就被荒废了。 一连多日的雨,把山路都泡得打滑,每一块青石板都长出了墨绿色的苔花,九叔公递上了一个竹刀,那是他特意为了竹笋制作的,竹刀一头是为了竹笋,另外一头被雕刻成了龙形的模样,精致古朴,使用之后绝对不会失了味道。 后山能听到前面阿婶破铜锣般的声音:“江小年——小年——小年子——” 九叔公紧紧的蹙眉:“那个女人一点都不省心,今天给你说了几个朋友,让你耍朋友嘞?” “没空,男人哪有这山里的食材好玩。”江小年没好气。 “瞧这泥色。”九叔公蹲身搓开湿土,赭红里泛着星子般的云母碎,“去年火烧过的地界,笋子最壮。” 江小年举起钢钎斜插三寸便碰着硬物,却不是预想的脆响。扒开泥壳,竟是半截焦黑的竹鞭,断口处萌着鹅黄的新芽。 不锈钢铲卡在竹鞭网里,溅起的泥点染花了江小年的冲锋衣。 “挖笋也要有头脑,使蛮劲可不成。”九叔公拿出龙形竹刀,顺着鞭须纹路游走,“别个说,挖笋如诊脉,得顺着地气的经络”。 刀刃过处,盘根错节里露出白玉似的笋尖,裹着淡紫斑纹恍若钧窑残片 雨势朦朦,竹叶之间三三两两。 九叔公教江小年用松针扫去笋壳上的水珠:“露水是山神的眼泪,背着眼泪下山的笋子会苦。” 他剖开最肥的那支,玉色笋肉渗出清泪,忽然想起阿太在他小时候,一碗笋粥救了他的命,涩味里沉淀着整座竹海的叹息。 背篓将满时,云隙漏下蜂蜜色的光柱。 九叔公笑着指向雾中翻涌的竹浪,“雷火烧不死的鞭根,霉雨沤不烂的笋芽,这才是真真的优,小年,要当一颗春后的笋。” 江小年猛然点头,骤然间泪流满面。 9 龙醒艾意浓 春来早,农历二月的春风已经携带着暖意,稻香村的梯田仿佛一夜之间被春风染绿了。江小年还是惦记着九叔公说的“他”,二月二,他就要来了。 江小年对于这些事情一直都是报以怀疑的态度,阿太经常说第一句话就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或者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二月二的早晨,新雨初晴,阿福就开始缠着阿太去村社里看热闹,一直以来有这么一种说法:“二月二,拜村社;龙抬头,祈丰收;八月二,祭村堂;龙收尾,送龙归。”。社日活动,以在社坛举行祭祀和聚社会饮为主要内容。 大家伙还有吃春社的习俗,特别是在村里,现在掌管一切的话事人早早的就准备好杀猪,村子大的可能会多杀两头猪,以便于大家把肉分食。 在社王前面,还有舞龙舞狮,大家都会聚齐社王跟前,祈祷社王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在稻香村,春社显得极其重要。 阿福在城市里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等热闹,昨天夜晚听说村子里有舞龙表演一晚上都没睡觉,缠着阿太说起了龙与狮子的事情。 阿太肚子里的那些故事江小年早八百年都已经听腻了,故而早早的选择离开,幸好还有阿福在,阿福却成为了阿太最忠实的听众。 阿太力气大,背着懒惰的小阿福踏着青石板慢慢的到谷坪上,这儿已经十分热闹了,一些老人已经踩着鼓点在排练一会儿的祭祀活动。 阿福挣扎着从阿太的背后下来,一脸欢喜。 “祖祖,龙,有龙,祖祖,那儿烤猪,香香,祖祖,那儿还能跳舞……”阿福瞬间觉得,农村的活动比迪士尼好玩多了。 阿太坐在球场边跟好几个老人抽水烟,阿福在谷坪上到处跑,老榕树已经被挂上了彩色的布条。 年轻人在忙碌着,把糯米饭,米酒,整鸡都往社王前面放。 还有一些年轻人开启了活泼的路子,爽歪歪,酸奶,奶茶,肯德基,这些新奇的玩意儿也往社王前面摆。 更有一些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把茅台中华都往前面凑成了一座一座的小山,用他们的话说,没有人能拒绝茅子与华子,要让社王感受传统,也要感受现在生活。 晨光中,阿福与孩童们使劲儿的奔跑,青壮年们却在忙着摆放贡品,老人们优哉游哉的在一旁抽水烟。 “你们家小年怎么没来,阿太,是不是你也觉得,离婚回家的女人不配来社王前面祭祀,就没让她来啊,我也觉得,离婚的女人……”金凤凑到阿太跟前小声蛐蛐。 阿太的脸上顿时变得非常阴沉,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千万不能跟人吵架生气。 金凤也以为阿太非常赞成她的说法,索性越说越大声:“那一年,我表妹离婚带着孩子回来,我是绝对不允许她祭祀的,就这种女人给祖先做饭上香,给神明敬酒敬茶,那都嫌脏。” 一旁的那些抽水烟的老人们都不敢吱声,谁都知道阿太是什么脾气的人,谁都接受过阿太以前的帮助,阿太不说话,他们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不敢说。 金凤以为大家都爱听她的高谈阔论,嗓门又提高了一些,从口袋里面抓出一把瓜子,一边吃一边吐,还要一边说,可是把她那张嘴忙坏了。 “离婚的人,本地的神明不认,丈夫家的神也不管,就是一个每根的浮萍……”金凤继续呱唧呱唧说个没完,就算旁边有几个妇女使眼色,金凤却佯装看不见。 在后山上,春天的雾气氤氲了山头,江小年被阿太安排别的活计,跟着前屋的小芊芊去摘艾叶。 小芊芊今年二十多了,一直说就业环境不好,索性就回来当全职女儿,顺便在街上开了一个快递站,也算能养家糊口,得过且过的过着每一天。 小芊芊的话不多,却时刻陪在江小年身边,以前小芊芊就是江小年的跟屁虫,现在长大了,还是跟屁虫。 “二月的艾要摘顶上的嫩芽芽,沾了惊蛰的雷气才能镇得住邪祟。”江小年转过头,看见蜷缩在田埂边的野艾草,它们就像是大地的翡翠盘扣,露珠都是晶莹剔透的。 小芊芊却说:“小年姐,我们不是要有唯物主义精神吗,哪里来的邪祟?” “老人们都这么说,传了几百年,应该不会错吧。” 江小年的龙头银镯子磕在石头上,发出叮当叮当喜悦的声音,指甲掐断的地方,渗出了如同琥珀一般的汁液。 春雨过后,艾叶长得郁郁葱葱,小芊芊跟在后面小声的问:“听说你前些天和春生相亲了?看中了吗?‘ “按辈分,他跟你一样要叫我一声姑奶奶,我难道还要跟孙子辈的人结婚吗?”江小年笑出了声音,小芊芊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好像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