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我心》 第1章 应是重逢却道初遇(一) “嘘……” 高昂急促的狗吠声戛然而止,余音激荡空林间,一呼百应般愈演愈烈,闷雷声随之滚滚而来,分明是初春,风却刮出几分寒冬腊月的气势。盛春朝身处其中,声音入耳,冷风入骨,她独自拥有这片阔林,心里却总觉得自己是被丢在了这里。 “没事,没事,只是打雷而已,我们快回家去,要下雨了。”盛春朝循着另一只手上抓的绳子摸下去,将略微扎手的毛揉乱又抚顺,震颤感逐渐消失,盛春朝稳住心神,又柔声道:“走吧。” 脚下触感坚实,心底的不安却并未散去,虽然清楚这是无用功,盛春朝还是转头,做出朝身侧看的动作,果不其然入目只有浓厚单调的黑:“算了,反正这条命都是捡来的。” 这样说完,盛春朝有底气了些,手上传来轻微的拉扯感,盛春朝也便跟上去,早点回家总归不是坏事。雷声匆匆落幕,风由急入缓,四周的动静也便清晰起来,只消得片刻,盛春朝再也不敢往前走半步,冷意像是钻进血液里,冻得她止不住发颤。 谁在那里? 土豆呼吸极重,气声短促且沉闷,辨识度也极高,可这其中掺杂着一道缓慢的气流摩擦声,应该是在地上,离自己十步左右,而且呼吸略粗,是个男人。 盛春朝试探着伸手,只碰到一片虚无,再往前些……可这人是何来历?山下那些马蹄印会是他留下的吗?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理出个所以然来,土豆先拽着绳子朝那个方向奔了去,盛春朝险些抓个空:“土豆,别过……” “去”字堪堪卡在喉头,绳上突然传来的大力拖着人脚下一滑,盛春朝陡然失去重心,手胡乱抓了几把却是都落了空,快要落地前赶紧收回来护住头,才没在脸上挂彩。这片林子里都是土坡,浅浅一层野草上堆满碎石枯枝,再加上这下摔得狠,膝盖直直磕上石头的痛感登时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盛春朝只觉得膝盖骨生生要裂开,腿曲着也不是伸直了也不是,只好咬着牙挨过那阵痛劲儿,脑子里再也无暇顾及其他。早春夜晚本就寒气逼人,加上又是在这深林之中,即便如此,盛春朝还是疼出了一身汗。身体动不了,眼睛睁得再大也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只能任由那凭空出现的重物拖拽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什么在拖着那个东西?盛春朝听不见脚步声,也不愿往那些神神鬼鬼之事上想,手下摸索着碰到块手心大小的石头,捏在手里总算有了些底气,屏气凝神时突然耳边平白炸开一声狗吠,在这空林中显得格外中气十足,盛春朝忍着把石头往那边丢过去的冲动,压着怒意道:“土豆!” 人被吓得差点丢了三魂七魄,偏偏这罪魁祸首还巴巴跑过来拱着脑袋求摸,不过好歹是没出什么事,盛春朝不轻不重在那狗脸上拍了一下以示惩戒,活蹦乱跳的狗子果然立刻安分下来,嘤嘤哼着仿佛受了什么委屈。膝盖一用力还是疼得厉害,盛春朝只好把全身重量放到另一边,跛着脚摸到棵碗口粗的树扶好,才隐隐安下心来。 拖拽声不知何时消失的,呼吸声混进风中叫人难以分辨,盛春朝还记得那个莫名出现在这里却一声不吭的男子,可却再无法确定他的方向。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任由其躺在自己家门口总归是夜长梦多,盛春朝深吸口气,压下喉头的颤意:“这位公子?” 若是寻常人,没有理由不出声,若是受伤或身有不便之人,更不会放过这可能得救的机会。盛春朝静静听了会,飞鸟振翅轻风拂叶,却没有对方的回应。此人从一开始就行迹诡异,自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对方却一声不吭,可偏偏自己摔倒后,那人又无论如何也要往这边爬来,明明行动并不方便,眼下又怎可能是已经离去了才没发出声响。 平时一刻钟便能到家的路,经过这番折腾不知道又耽搁了多久时间,空气中混杂着厚重的水汽,压在人身上,沉甸甸的,雨珠拍打叶面发出“啪嗒”声响,一开始还是零零星星,后来便像是倒豆子般劈里啪啦响个不停,不过泛起的凉意好歹让盛春朝清醒些,随手抹了把脸,又道:“公子,我只是一介山野村姑,并无恶意,只是此处离我家极近,你躺在这里会引起诸多不便,再加上南方的春雨一下就是两三天,你的伤口泡不得水,你不如去我家避避雨,我只当是行善,分文不取,你看如何?” 早春本就是多雨时节,稍有些苗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再等下去的话山路就会变得湿滑泥泞。盛春朝叹了口气,既然对方不愿,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土豆叼着绳子直往手边递,哼唧着要回家,盛春朝接过绳子,正打算走的时候,对面终于有了动静。 雨水打在甲胄上的声音更为清脆些,好一阵磨蹭刮擦声后,那人应该是想站起来,却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幸好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盛春朝摸索着走过去,沾了水的草叶踩上去极易滑倒,只好小步小步挪着,双手探出只触到一片冰雨寒风,刺得人皮肤生疼,膝盖上的钝痛缓缓传来,盛春朝险些踉跄着又摔下去,还好手上及时传来柔软但坚实的触感。 好凉……两双在冷风冷雨里泡了这么久的手怎么会有温度,可握在一起后竟缓慢地生出几分暖意来。粗粝的茧子蹭得手心发痒,隔着软甲都能感受到手臂上坚硬虬结的肌肉,其中蕴藏的力量怕是能一拳砸死三个自己,就这么把人捡了回去也不知是福是祸,暂且还来不及想这些,刚搭上肩头的手臂又往下滑,盛春朝有些无奈:“公子,你能不能搂着我的肩?” 压在背上的身子明显僵了僵,盛春朝深知这话说得有些暧昧,可眼下又不是什么适合扭捏推辞的场合,还好对方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并未过多犹豫,很快盛春朝便感觉肩窝处覆上的刺骨寒凉,不过那人倒也是极重男女有别的,小臂暗暗用着力,手心却是紧握成拳,不敢多碰分毫。 春雨本就润物细无声,再加上又是今年开春的头一茬,所以来得并不迅猛。背上的重量几乎把人压弯了腰,盛春朝步子迈得小,站稳又要花点时间,双腿打筛似的发颤,脚下没留神踩到了大片草叶,登时打了滑整个身子都往前面扑,没忍住惊呼出声,心跳连着呼吸都停了一瞬,回过神来时,手臂传来密集的起伏感,竟然是直接摔倒了人家身上,手心处压着心口的位置,敲锣打鼓般撞着血肉。 “你没……” “你不必救我。” 那声音像是被砂石碾过,干涩粗哑,听过后只觉把耳朵也放在沙地里磋磨了一遭,让人很快想起那扇一推便吱呀作响不停的木门。盛春朝随手摸到根手腕粗细的木棍,也许是打柴人无意丢下,心中暗道多谢,撑着棍子总算能把人又重新架上,盛春朝勉强直了直身子,缓慢把憋着的那口浊气吐出来,可因为全身上下使着劲,说话也不免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必……不必多言,骁骑军退外敌护边疆,是盛国最大的英雄,我身为盛国子民,略尽绵薄也是应该的。” 毕竟自幼在皇宫长大,那些侍卫将军身上的护甲也见过不少次,况且剑柄上的飞鹰雕纹是骁骑军专属,这件事早不是什么秘密。骁骑军一路厮杀将南蛮残部赶出五十里之外,本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可惜天道无眼,一道下令退兵的圣旨硬生生掐灭了骁骑军的势头,后来再无消息传来,竟没想到是落得如此下场。 也许是惊讶于盛春朝如此快发现他的身份,对方一时不言,盛春朝也便把注意力全放在脚下。虽说细雨绵绵,可淋久了也会打湿衣裳,贴在皮肤上只觉得闷热,再加上废了力气,待将人背上门口两步梯子后,盛春朝只感觉像是从热油锅里滚了一遭刚被捞出来,热意闷在衣服里,手脚却被寒气冻得发僵。 木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迈步进去的一瞬间盛春朝感觉雨似乎更大了些,混着某些意味不明的、细密急促的嘈杂,闹得人耳边嗡嗡作响。门闩入槽,“咔擦”一声后世界仿佛都清净下来,男人呼吸微弱,悄然融入屋内的静默中,说是快消失了也不为过,脚下虚浮无力,已经将身子的全部重量压在盛春朝身上。盛春朝也已经精疲力竭,再无扛起男人的可能,只好死死拽住肩上那条手臂,咬牙拖着往前走。 所幸这木屋本就不大,所谓的客厅与卧房也只有一帘之隔,墙边放着三个晾花的架子,客厅中央摆了桌凳,再加上盛春朝摸索着也走了快十年,对于门口到里屋的路真算得上是“闭着眼睛也能走过去”。 “公子你……你也走两步……不然我可……收钱了……”从刚才起盛春朝就在后悔自己方才说的“分文不取”,到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格外强烈,如此这般和福根哥在码头搬了一天货有何区别?人家还能拿到几十文的工钱,为何自己就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工? 这样想着,盛春朝都觉得肩上更有力气了些,憋着一口气闷头往前迈步子就是,负伤的膝盖好像早就没了痛感,盛春朝正暗暗称奇时,脚下冷不丁撞上硬邦邦的床沿,“砰”的一声中似乎掺杂着膝盖骨裂开的声音。 “啊!痛痛痛……”尖锐的疼痛从膝盖直冲天灵盖,盛春朝登时全身一软,惊弓之鸟般直直摔在床上。憋着的那口气吐得太急又呛在了喉管里,盛春朝抱着腿,想嚎也嚎不出来,咳得胸口也疼喉咙也疼,一时竟然分不清是那边更难受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盛春朝捋顺了气,这才小心翼翼伸展开腿,还好自己身强体壮,不是什么恢复力极差的病秧子,不适感尚可忍受,盛春朝又抬起胳膊肘,撞了撞倒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因着这莫名受的一遭,心里难免有怨言,说话也不免少几分好气:“喂,还活着没?” 对方从刚才起就一声不吭,再加上盛春朝无暇顾及,也不知道情况如何,若是真死了,盛春朝忙活的这小半晚可就打了水漂。等了片刻不见人回应,盛春朝心底暗叫不好,赶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途中无意碰到对方的脸,盛春朝下意识惊呼道:“怎么这么烫?” 不过早春寒雨,怎会让一个军营出身的男子发烧成这样?所以此人在这之前就已经伤得极重,并且至少短期内未经过专门处理,伤口已经发炎。盛春朝顿觉头疼,这才意识到自己捡了个多大的麻烦回来。 指尖触感滚烫,盛春朝正准备收回手,手背上突然覆上一片冰凉,接着便被按回了火热柔软的脸颊上,热意钻透皮肤,相贴处逐渐融成同样的温度。盛春朝试着动了动,发现并不难挣开,抽出手时却突然被猛地抓紧,只好放软声音哄道:“我换一只手,这只不凉了。” 对方也许并不清醒,但还是能听见盛春朝的话,片刻后盛春朝得以抽出手,又如约将另一只递了过去。或许是把自己当成冰袋,对方的手心又很快贴了上来,指尖蜷曲着,拢住盛春朝的几节指节,暧昧有之,依赖也有之。 可这样会让凉意消融得更快,盛春朝于是指尖轻点几下,柔声说:“你松开吧,我给你找条凉毛巾来,好不好?” 意识模糊的人反应起来总归是要慢些,盛春朝也就等着对方先松开,但这次对方反应得极快,话音刚落,盛春朝就已经感觉到手被整个包住,成了攥紧的姿态。手背上的力还在收紧,盛春朝忙解释道:“好了好了,我不走,也不松开,行不行?” 虽然不知道是为何,但男人的确收了力,盛春朝想起晾晒的花材里有几种是能清热退烧的,于是又耐心等了等,等到男人呼吸平顺时,才缓缓抽回手。摸索着帮他盖了被子,这才起身去找。 雨声依旧,不绝于耳,但并不聒噪,如此也不会惹人心烦。身上衣服也还湿着,索性煎药的时候也烧些水,洗个澡之后也给男人简单擦擦,盛春朝一边想着,一边捻起竹筛里风干的花材细细嗅闻,香味清甜,入鼻后只觉五感通畅,疲劳也有所缓解。不过一瞬,盛春朝却突然心头一紧,指尖用力,失手将茉莉花碾得稀碎,香气散尽后,周身只余坠入冰窖般的寒凉。 有马蹄声! 第2章 应是重逢却道初遇(二) “樱娘你是没看见,那些人可凶了!骑着大马,逢人就去揪他领子,问有没有见过什么宫里的贵人……你说我们这穷乡僻野的,怎么可能会有宫里的贵人呢。” 吴阿荞的话突然在耳边浮现,拨云见日般,一切都说得通了。盛春朝将目光落在那男人的身上,触目依然是无边际的黑,可那夜玉楼金殿的大火依然灼得人眼睛发疼。马蹄踏进水洼激起清脆的“哗啦”声,入耳清晰可闻,这座木屋并不起眼,但若建在这山林里,有心之人自然不会放过,若怕生事端,自己去地窖里躲一夜便是,可这个人呢? 是留下来,还是交出去? 交出去或可高枕无忧,与皇家也再难生什么瓜葛。可如今朝堂上君主软弱外姓当权,议和的使团前日已从皇宫出发,骁骑军众人却是首当其冲的主战分子,若真让这人落入他手,恐怕是凶多吉少。 握紧衣摆的手悄然捏紧,马蹄落地声声铿锵,仿佛敲在心上的密集鼓点,地窖就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里,可若要不走正门过去,就只能翻窗,如此来一人行已经颇为费力,更何况再带上一个比自己重好几倍、却毫无行动力的男子。 狗吠声急促响起,那群人已经进了院子,来不及再多想,盛春朝快步上床边去,摸索着抓住那人手臂,低声道:“醒醒,追你的那群人就在外面,你可还有力气走动?我带你去地窖里。” 手上传来反被握紧的触感,盛春朝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这人还有意识,也不枉自己大费周章救他。下一瞬手上的力猛然收紧,盛春朝反应不及被拽着直直跌了下去,脸上身上顿时撞上坚硬的铁甲,鼻头像是被重物砸过,疼得盛春朝登时泪水涟涟。 一系列变故打得人猝不及防,惊呼声还没出口,却被对方早有预谋般捂住嘴,屋外脚步声渐近,盛春朝用力挣了挣,反被贴上腰身的手臂大力禁锢住,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之感袭来,身上的重量似有千钧,再一动便会落到地上,盛春朝动弹不得,下意识闭紧了眼,手攀上对方的肩头紧紧搂住。 失重感果然在瞬息后传来,不过对方已经换到了自己身下,预料中的落地并没到来,恍惚间盛春朝似乎听见床脚传来轻小的“咔擦”一声,接着像是掉进了无底洞,周身陡然一凉,震耳的破门声响起,木板轰然倒地,可声音却是在头顶上,像隔着一层什么,再加上耳边风声嘈杂,叫人听不真切后面的动静。 盛春朝紧紧抓着男人肩头的衣料,所幸对方也并未松开,腰间的手始终坚实有力,几息后坠落感猛地消失,还好这次盛春朝早有防备,迅速腾出一只手来垫住头,免了又被撞个头晕眼花。 相比之下盛春朝的情况好了太多,可对方都疼得身子止不住发颤,还是咬着牙将声音刻意压在喉头,吐出口时成了粗重的喘息。不管怎么说,对方此举是救了自己,盛春朝便不可能坐视不理,光听那难抑的闷哼声就能想象到对方忍受着多大的痛苦,盛春朝急忙起身伸手去扶,说话不免染上几分焦急:“你还好吗?先起来,我给你看看伤。” 知道对方此时一定疼痛难忍,盛春朝便也不强拉,扶着他慢慢坐起身来。意料之中的,盛春朝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摸到一块半尺宽的木板,于是搬过来搭在墙边,让男人能靠着休息。这地窖本不高,安静下来后倒也能把上面的声音听得二三,劈里啪啦的是桌椅被推倒的声音,屋门反锁,打开后却未见有人,如此这般定免不了一番搜查,盛春朝拦不住,只希望他们能少砸坏些东西。 屋里能用的家具本就不多,这之后又不知道要花多少修缮费,门板早些年就已经摇摇欲坠,倒不如干脆当木材卖掉,贴些钱换个新的……盛春朝想着,不自觉摸了摸左手袖口,那块的布料摸起来比其他地方略厚实些,里层缝了个口袋,装着自己全部身家。但说是全部身家,也不过是十几个铜板罢了。 盛春朝漫无边际想着,不自觉入了神,阴凉密闭的地窖里只有呼吸声隐隐交错,湿衣服也还没换下,里衣被体温烘了半干,外衣还是冷冰冰的,凉风争先恐后往里钻,盛春朝只好又缩了缩身子,将头埋进臂弯里,等待相贴处慢慢泛起温度。 手背上突然传来柔软的触感,盛春朝抬头朝那边看,黑暗中空无一物,只有手上的温度逐渐变得真实,对方指节粗长,掌心宽大,轻易便将自己整个拳头握住,丝丝凉意化去后,一点不属于这里的温度缓慢在方寸皮肤间升腾,盛春朝心下了然,手腕轻转换成掌心紧贴的姿势,然后小心问道:“你害怕?” 本是满腔热血,立志不破楼兰终不回的热血男儿,面对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也丝毫不惧,却难防身后暗枪,最后只得逃亡在外,委身藏于这一方小地窖里,任谁不心怀怨怼、骂一句老天无眼呢? 对方并未出声,但盛春朝能感觉到手被握得更紧了,顺着血肉骨骼传来的,是一阵阵细小但密集的颤意。 “什么人?” 突然的怒喝吓得两人皆是一滞,那声音粗犷有力,中气十足,一听便不是好惹的主,盛春朝缓过神后,只觉得浑身一松,心底那块大石头也落了地,顿时又惊又喜。福根哥是村里最有力气的汉子,早些年还给有钱人家当过护院,学了点厉害本事,这样一来不管是讲理还是动手,我们都不至于落了下风。 那些人果然没再继续翻东西,不过气势上也丝毫未输,很快就有另一个凌厉的男声响起:“这是你家?为何入夜才回?” 这声音听起来颇具威风,官腔十足,不过赵福根也并非等闲:“我干得是码头搬货的活,今天下工晚,倒是你们,分明穿着与我不差的粗布衣裳,擅闯了别人家,说话还毫不客气,要不想我把你们抓到村长那去,就赶紧离开。” 空气突然陷入沉默,上面像是空无一人般安静,盛春朝即便没能亲自在场,却也能感觉到隐隐危险的暗流涌动在两人之间,刚平复下来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那些搜查的官兵乔装打扮来到此地寻人,可行事作风却毫不遮掩,让人摸不透他们下一步路数,倘若真动起手来,赵福根一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屏息凝神时,脚步声响起,听方向是闯进来那群人,步调沉稳,缓慢朝着门口移动,几个瞬息间两方人已然靠近,盛春朝心头一紧,预想的打斗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却是方才那个官兵又说话了,语气依然张狂,但言辞却是收敛了许多:“我们奉大人之命,前来寻找画上这个人,老实交代!你可有见过?” 果然,这几个和白天吴阿荞在街上看见的是同一批人,既然是寻人为重,也便没有必要多生枝节,盛春朝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就听见赵福根粗声粗气的回应:“没见过没见过,赶紧走,别耽误我休息……走走走。” 嘶鸣声短促有力,不过几响,空余激荡山林的狗吠随之渐远,盛春朝放下心来,又去探身侧男人的情况,依然是高烧不退,不过还有呼吸和意识,再加上一身的伤,再拖下去只坏不好。这地窖也并无多宽,不怎么费力就能摸到上厨房的木梯,于是盛春朝拍了拍那人的手,也不管还听不听得见,低声安抚道:“找你的人已经走了,你在这里先等等,我上去叫人背你出去。” 意料中的没得到任何回应,盛春朝正要收回手,突然手背也被拍了拍,同样是两下,不缓不急,像是在触一朵很轻巧的云。之前情况危急,根本没有时间想其他的,这下身心都放松下来,盛春朝这才感觉到对方手心的粗茧划过皮肤有些痒,像是小虫子挠了一下似的,酥酥麻麻,入肤入骨。 “樱娘,你在下面吗?樱娘……” 赵福根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地窖空旷,敲击木板的“扣扣”声就显得格外响亮。盛春朝也不知怎的,下意识赶紧将手抽了回来,忙提声应道:“福根哥,我在下面,马上就上来。” 脸后知后觉有点发热,盛春朝也说不上来,今夜一同走过这遭,两人的肢体接触到的次数早就两只手也数不清,又为何会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接触乱了心神。地窖的梯子之间间隔略有些宽,盛春朝小心着落脚,尖细的”吱嘎“声不疾不许打在石壁上,几步过后,陡然间耳目一新,清爽晓畅的气流瞬间包裹全身,直教人浑身轻快不少。 手臂被稳稳扶住,盛春朝感觉踏实不少,心头那股劫后余生感也涌了上来,尾音不自觉发着颤:“福根哥你不是送货去了吗?这么晚还来这里,刚才真是多亏有你,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盛春朝没见过赵福根的样貌,只从平日里与他人闲谈的细枝末节得知他个子极高,身壮如牛,但一脸凶相,平白让人觉得很不好惹。但就盛春朝亲身相处来看,赵福根是极热情细心的人,女儿小禾也十分可爱。 脚下踩实后,手臂上的搀扶感便很快消失了,赵福根声线本是雄浑粗犷那类,此时却不像刚才那样气势汹汹,声音放轻,语气中带着关切:“我下午回来的,去香料铺子没找着你,又听阿荞说这几天村里来了怪人,担心你就来看看,没想到还真让我赶上,不过你没事就是最大的好了。” 盛春朝心底泛起暖意,暗暗把这笔恩情记下,但也没忘记地窖下面还有个人:“对了,福根哥,还得麻……” 话未毕就被赵福根截过话头,急急忙忙得仿佛在拦着什么洪水猛兽:“千万别说客气话,你跟我还搞这么生分干啥啊,直接说啥事,哥绝对都给你办到。” 如此这般,盛春朝也不多推辞,将自己今夜的经历大概说来,赵福根听完当时便急了:“你说你一个女子,又不太方便,自己都顾不好还要去救人,我就说你咋弄得跟掉进泥巴坑里似的……” 赵福根虽然着急,但语气中还是实打实的担忧更多,盛春朝明白他的好意,毕竟这些年没有他的热情相助,自己是绝对没办法在石坂村安下身来的。赵福根说得激动,几次三番想去抓盛春朝的手,临到头还是收了回去,手边隐约传来微风似的凉意,盛春朝下意识将手往后收了收,柔声道:“福根哥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等他伤好了,我就让他走,不过事急从权,还是先把他背上来看看伤吧。” 盛春朝话说得笃定,赵福根便不好再多说什么。趁这个间隙盛春朝扶着墙根朝主屋那边走,方才乒乒乓乓好一阵,动静闹得这么大,也不知道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屋外依然是和风细雨,空气衔着极厚重的湿意,随着檐上雨滴滴答答砸进水洼里,脆响空灵。 因着担心屋里陈设已经大变样,盛春朝先从上到下将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伸手摸了个大概,没碰到什么东西再往前迈步。出人意料的是屋里并没有变得多乱,只是晾晒的架子被推倒一个,桌凳稍微移了位,床铺上也有被翻过的痕迹,盛春朝心里稍稍宽慰了些,不过又想到其原因可能是屋里家具本就不多,顿时觉得也没什么好庆幸的了。 床沿下木板坚实,盛春朝挨着一寸寸摸过去,也没找到嵌合间有过大的缝隙,况且能迅速打开又自动关上的装置,自己从未见过,也没想到竟然家里就有一个。但毕竟盛春朝对机关也没有多大了解,摸索半天果然无果,但能肯定的是,开启这个机关的东西就在床上。 正这样想着,赵福根已经背着人进了屋子,盛春朝连忙起身搭手,不过有了赵福根的帮忙,一切都轻松不少。折腾了大半宿,男人高烧不断,伤口也发炎了,却还有意识和力气去握盛春朝的手,也算是命大,盛春朝顺势安慰道:“你放心,后面都不会有事了,我先去打水给你擦擦降降温。” 话音落,悬在空中的手臂突然被人握住,盛春朝神色忽变,手不自觉一颤,却反被对方捏得更紧,那人掌心宽厚,五指如铁爪般毫不留情收拢,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手劲如此之大,必然不会是躺在床上的男人所为,所以是……赵福根? 第3章 应是重逢却道初遇(三) 走。 横竖交错,划过皮肤的指尖触感粗糙,短撇长捺后一个“走”字落成,这是赵福根松手前给自己留下的唯一信息。 盛春朝将悬在半空的手不动声色变了走势,将床单褶皱扯平,语气未变:“忽然想起前两天挖野菜时顺手挖了点药材,或许能用上,我去看看,一会就回来。” 那道停留在身上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开,盛春朝手心有些出汗,强忍着想在衣服上擦擦的冲动,起身后突然脚下一痛,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直直往下摔,下意识伸出只脚堪堪稳住身子,盛春朝急忙朝后望去,依然是黑,密不透风地将其他色彩挡个严严实实,心底突然升起前所未有的烦躁感,明明真相近在眼前,自己却连看见都做不到。 手不知碰到了哪,清脆的碰撞声从脚边传来,盛春朝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登时心底发凉。传闻中骁骑军专属的飞鹰剑剑锋锐利削铁如泥,人头落地剑身却滴血未沾,将这东西放在男人身边未免夜长梦多,盛春朝暗暗一思忖,抬脚将剑踢到床下去,这才起了身朝屋外走。 夜凉却春未歇,骤雨又来了第二轮,紧锣密鼓敲在瓦片上、枝叶间,还有赵福根的说话声里。 “这人看起来身强力壮,却受了如此重的伤,一身铁甲绝非普通官兵打扮,我们不过一介平头老百姓,要是因此招惹上什么大人物,十颗脑袋都不够掉的啊。” 盛春朝摸去灶台边给赵福根打碗水递了过去,轻叹口气道:“福根哥,道理我都明白,不过我既然把人带回来了,自然不能就这么丢出去,你放心吧,等他伤好些了我自然不会留他……对了福根哥,你可知道方才那些人在找的到底是哪位皇室贵人?” 虽说打定了主意不再多管,但显然今晚到访的两方不速之客都不简单,也不知这人在朝廷中是什么地位,竟能引得仇家追杀自此。赵福根咕咚咕咚干了好大一口水,这才说:“那些人肯定不是来找他的,虽然夜太黑没怎么看清楚,但画像上的肯定是个女子。” “女子?”盛春朝没忍住重复道,后知后觉自己声音太大,为避免房间里的男人察觉出什么赶紧捂住嘴,心头的疑虑和不安却更甚。片刻后并无其他动静传来,盛春朝赶紧又问:“他们可有说这女子是宫里的什么人?或者说……这女子长相有没有特别之处?” 赵福根对自己一向是知无不言有求必应,此话一出后,他却突然沉默下来,徒留冷雨淅沥。盛春朝能感觉到从赵福根那个方向传来的视线,带着探究和审视,落到自己脸上。半晌后,对方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他们没说什么,但是画像边上有字,写的是……公主。” 许久没听到这个称谓,乍然传入耳朵还让人有些陌生,盛春朝只觉得从脚底陡然升起刺骨般的寒意,冻得人指尖发颤,捏着桌沿的手不自觉用力,吞咽口水的动作不知怎么有些艰难,盛春朝张了张嘴,却没力气抬起头来迎接赵福根的注视,也不知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福根哥,你还有话要说吧。”盛春朝抬手理了理鬓边垂落的碎发,不动声色将话头抛回去,本打算等理清思绪后再慢慢打听,没想到赵福根的下一句话竟直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这样一看的话,那画像上的公主倒是和樱娘有六七分相似。” 疾风骤起,雨点忽而由缓入急,瓷碗落地声如烟花般在耳边炸开,盛春朝猛地回过神来赶紧俯身去捡,身子落在半空中时便被一只手急急接住,赵福根的声音一下子离自己很近:“我来捡吧,你看不见,别弄伤了。” 伸出的手又讷讷收了回来,盛春朝知道,自己刚才的失态赵福根都看在眼底,此时的沉默也是在等自己的回答,无论自己承认或否认,赵福根一定不会再多问什么,可日后呢……就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地相处下去? 瓷碰撞叮当作响,或许能掩饰些语气里的不安,盛春朝站在原地,轻倚着桌沿,尽量装作平日里玩笑样子,轻声道:“那福根哥怎么想?不会觉得我一个穷酸又可怜的瞎子……会和公主扯上什么关系吧?” “别这么说自己,石坂村哪个人见了樱娘不夸一句水灵?”赵福根捡得小心,话说得也不紧不慢,稀松平常的语调,倒显得外面的风雨声有些急躁无章:“虽然说过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是从哪来到石坂村的,但这年头又是打仗又是闹匪,谁还不是好容易找个地方才安定下来,是不是公主这件事你就在心里头揣着,反正在我们这里啊,你就是樱娘。得了,碎瓷片我带去山下丢,免得你给踩到了,天这么晚我也不多留,你再安置安置就歇息吧。” 盛春朝不知道如何接这句话,只知道心底升腾起的暖意骗不了人,默默将手心的汗擦去了才道:“雨下得大,你拿把伞吧,而且黑灯瞎火的也不好走,我去找个灯。” “你也别忙活了,我一个大男人还能怕走夜路啊,我把土豆带下去给你捎点治伤的药材上来,早点把他治好早点让他走,以后可别再给自己揽麻烦了。” 被点了名的土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给盛春朝的裙角又蹭湿一大片,很快被赵福根拽着绳子拖开。雨滴打得伞面噼啪作响,赵福根的说话声融进雨里,有些听不太清晰,他说:“哦对了,我听说那些人还在街上抓着人问过,这一闹指不定某些长舌妇又要嚼你的舌根,你别理就是,她们就是吃饱了闲着。” 盛春朝摇了摇头,并不在意:“福根哥别操心我了,快些回去吧。嚼舌根那都是把人往坏了说,说我是妖怪是寡妇,这样听起来才顺耳,若要说我可能是公主,别说给我找不痛快,她们自己就会先不痛快了。” 听着踏水的声音渐远,盛春朝于是回了屋子,房门方才被赵福根不知怎么敲敲打打了几下,不仅能立起来还能关上,既然还能用,索性也就这么将就下去好了。盛春朝给土豆留了门,然后又摸索着在桌边的条凳上坐下。 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么一夜,盛春朝早已身心俱疲,也没心思再去管床上的男人是死是活,反正土豆回来还有些时候,不妨先趴着休息会。盛春朝这么想着,将手臂叠放在桌上压于脸下,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传来些声音,不过听起来很恍惚,像是离自己很远很远,很快也就随着意识消散了。 ……谁在说话? “今生良缘乃是三生三世才能修来,若是换了出去,情丝斩断姻缘星灭,余生踽踽独行孤苦无依,还会亲手将所爱之人推入深渊,最终在煎熬和痛苦中死去……公主殿下,您可想好了?” “想好……想好……想好了?” “死门关……门关……无常空手归……空手归死者亦可回……” 好吵!怎么这么吵?别念了别念了! “啊!” 像是被人猛地从水里捞起来,盛春朝终于能大口呼吸,脑子里还充斥着嗡鸣和激荡的阵阵余音,直砸得人眼前发黑,那苍老又低沉的呢喃声越来越大,每重复一遍就像是在身上压下千钧巨石,心仿佛被揪起一样疼,盛春朝挣不开那桎梏,只能徒劳地抱着头,一边挣扎一边重复着:“好疼……别说了好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魔咒般的呢喃渐渐小下去,伴随的窒息和痛感也没那么折磨人了,夹杂着轻叹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却又格外清晰:“秘术已成,还望公主殿下此番能得偿所愿,不虚此行。” 不虚此行吗? 太阳穴还在突突狂跳,盛春朝耐着性子轻揉着,等待五感恢复过来,呼吸逐渐步入正轨,沙哑的声音率先传入耳朵:“怎么了?” 听起来倒是没有昨晚那么虚弱无力,不管对方有没有看到,盛春朝还是摇了摇头表示无恙,出口的话音出人意料地有些绵软:“我没事,只是噩梦,没想到会睡得这么沉,土豆下山去带回来了药,我帮你上药吧。” 像是为了阻拦她的动作般,对方回应得很快:“不必麻烦姑娘了,昨晚我自己已经处理过,多亏那条黄狗带回来的草药。” “昨晚?”盛春朝下意识疑惑道,正这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盛春朝很快明白那踢踢踏踏的声音来自于哪,果不其然片刻后,小瓷碗与木板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担心盛春朝没听见,这声音又继续响了一阵,还被某只狗爪刻意控制了力道,让声音不至于太大而讨人烦,也不至于太小让人忽略。 好吧,的确已经是次日辰时了。 盛春朝拍了拍裙子,一边俯身将那湿漉漉的狗头推开,把那只缺了口的小瓷碗拿起来,一边道:“公子也看得出来,我目不能视的确帮不上什么忙,既然公子自己心里有数,那我也不再添乱,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去做饭,你好生歇息吧。” “姑娘且慢。” 盛春朝心觉意外,也便应声停下,男人并未刻意掩饰他的脚步声,落脚一重一轻,但行动倒也不慢,没拿狗碗的另一只手上猛然传来冰凉的触感,盛春朝顺势摸了下去:“公子这是?” 盛春朝隐隐猜出那是何物,却不敢下定论,毕竟任谁也不会把自己贴身保命的东西就这么交出来。对方倒没那么肯罢休,硬生生将东西塞进了盛春朝手里,这才说:“姑娘大费周章将我救回来,这么多草药必然也是花了钱的,这东西虽然不值几两银子,但姑娘留在身上,保个平安也是好的。” 手下的花纹繁杂精致,飞鹰振翅于剑柄,轮廓锐利冰冷,虽未出鞘,但也能想象出其中的刀刃是何等锋利。盛春朝顿时心下明了,微微一笑道:“公子既然给了,那我也不好拂了公子的好意,只不过这样公子来姑娘去的难免不方便,敢问如何称呼公子?” 对方此举明面上是在表以谢意,实则也暗含让自己对他放心之意,虽然不知这匕首里含了几分真心,但身上能多带个武器,也就多一份保险。盛春朝此番问他名字也是随口提起,毕竟同处一个屋檐下,这样称呼的确有诸多不便,不过盛春朝自然已经做好了他不会说真话的打算。 男人并未犹豫,答得很快:“姑娘叫我憨宝就是。” 盛春朝差点把手里的狗碗丢出去。 且不说传闻中骁骑军个个武可镇六夷文可作诗章,就算传言多有夸大偏颇,但从这人言谈中也能看出他并非是胸无点墨之人,又怎会取这样一个名字?再就算这是此人杜撰的名字,倒也不用为了套近乎取得如此接地气…… 也许是盛春朝迟疑的时间太久,对方似乎凑近了些,喉头微颤,吐出的嗓音低哑,语气中不掩疑惑:“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盛春朝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下意识掩饰般地扯起嘴角,摆摆手道:“没有……没有问题,我叫林樱,大家都叫我樱娘。” 男人好像并没察觉出盛春朝的情绪,话中带上明显的笑意,重重应了一声:“好,樱娘。” 盛春朝不由得失笑,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笑声竟如此傻气,这点笑是实打实发自内心的,仿佛初春冻土下冒出的第一棵小绿芽,把方才的疼痛和郁气驱散得一干二净,这时小腿上传来的刮蹭感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盛春朝把腿往后收了收,轻声斥道:“土豆,你就知道吃。” 不知为何,气氛好像也跟着轻松起来,憨宝倒是给足了土豆面子,顺势接道:“我其实也饿了,樱娘打算做什么饭?我来给你打下手吧。” 盛春朝于是也认真思索起来,搭在桌面的指尖无意轻敲出整齐的节奏,片刻后脑中似有灵光闪过:“地窖里还有几个萝卜可以煮汤,正好天凉,喝点热汤也能暖暖身子,不过从厨房下地窖还要把堆的柴火搬开,实在是有些麻烦,憨宝既然想帮忙,不如教教我从卧房那边是怎么下去的。” 第4章 英雄赤心难得善终 盛春朝看不见他的表情,便只能调动起其他感官留意着动静,憨宝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人意料:“樱娘竟然不知道这个机关?” 语气中的讶异不似作伪,盛春朝神色一怔,一时间倒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自己当年醒来时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幸得上山打柴的赵福根所救,烧伤都已经痊愈,眼睛却是药石无医,勉强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已经花费了好大力气,又怎么有机会发现这么隐秘的机关。 末了,盛春朝轻轻摇了摇头,如实道:“我其实并非本地人,也不是一开始就住在这里,不过听憨宝的意思,你倒是对这间屋子很熟悉?” 胡乱搪塞反而更容易引起怀疑,况且这也并非什么不可公之于众的秘密,相反石坂村好些人都知道,也就没必要对他隐瞒。只是肩头忽而被拍了拍,盛春朝下意识出声:“憨宝?” 那只手很快收了回去,面前传来刻意的两声轻咳,憨宝紧接着回道:“我的意思是……这样看来樱娘不知道这个机关也正常,不瞒樱娘所说,我是石坂村本地人,后来为谋生去了京城,这屋子乃是临溪镇前任镇长宋源濂的居所,这地窖背后也有一段故事流传,不过说来惭愧,我已经饿得头晕耳鸣了,樱娘可否先给口吃食,之后我再将故事讲与你听。” 盛春朝这才反应过来狗碗已经在手里拿了很久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有谁会大清早的什么也不干端着狗碗干站着聊天?盛春朝随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诚心道:“无意怠慢了憨宝实在抱歉,桌上有水可以喝,你先休息会,我去做饭。” 空气透凉,春雨细绵,仿佛全世界的温暖都只藏在衣服下面,不过认认真真地忙碌起来后倒也不怎么觉得冷,正好也把昨晚趴着睡疼的腰和肩膀活动活动。炖汤花的时间久,盛春朝也不好教人饿着肚子一直等,索性把酸菜和肉切成丁混在米饭里炒,差不多的时候又打了两个鸡蛋进去,虽说算不得顶美味的珍馐,但也比盛春朝平日里一个人吃的好上许多。 考虑到两个人的食量,盛春朝特意多做了些,用盛汤的铁盆给憨宝装了一大半,正这时身后传来一瘸一拐的脚步声,盛春朝道:“下午再烧汤吧,米饭比较抗饿,差不多可以吃饭了。” “好嘞。”憨宝爽快地应了声,接着又说:“我看到角落放的有火盆,正好今天也适合烤火,不如把剩的木炭夹进来,边烤边吃饭,可暖和了。” 盛春朝一直是一个人住,也不怎么用火盆,毕竟夹木炭对她来说也并不容易,冷的时候就多穿点,再不济就在干脆在被窝里赖着,但眼下是两个人住,似乎是应该烧个火盆,两人一边烤着火一边吃饭,空隙间还能说说话而不是自己发呆,盛春朝眨眨眼,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新奇感。 怔愣间火钳已经被人接了过去,指尖蹭过的余温转瞬即逝,不过等火盆架起来后,身上心里都会更暖和,盛春朝也便顺势拍拍腿上的灰站起来:“我也好久没烤过火盆了,那你来弄,我把饭端到桌上。” 甫一出门,就有急促的踢踏声由远及近,拍得地板噼啪作响,盛春朝把手里的碗举高了些,脚下还得留意别把土豆踩到,但毕竟今天是自己做饭做晚了,于是盛春朝温声道:“别急,别急……马上就给你添饭。” 村长当年将土豆送给盛春朝的时候就说过这条小狗是通人性的,这句话的确不假,不过盛春朝更多觉得土豆这灵性是在吃饭方面。这边刚把碗放下,不知匆匆跑去哪的土豆已经又跟了上来,盛春朝俯身去摸,却正好摸到个冰冷的边缘,不由得失笑道:“又不是不给你,自己还没到碗倒是先到了。” 盛春朝给那小盆里加了半盆饭,土豆已经毫不客气地大块朵硕起来,反正外面冷,盛春朝也便任由它在屋里呆着。这时憨宝也端着火盆进来,盛春朝起身道:“放在桌子下面倒是可以,不过要小心别踢到。” 憨宝把火盆在桌子下面放好,拍了拍手,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我去外面捡些大点的石头,在火盆周围拦着点。” 盛春朝赶紧去拦:“捡石头又要花好些时候,况且你还有伤也不适合去淋雨,还是先吃饭吧,火盆放在侧边,你我中间的位置就好。” 盛春朝自然明白憨宝是好意,不过他终究是没几天就要走的人,之后盛春朝再用不上也懒得用这火盆,因此一开始也就没必要大费周章布置。虽然不知憨宝是否想到了这层意思,但也没再坚持,只是把火盆挪到了桌脚边,两人便挨着火盆坐下。 今天的早饭已经比以往晚许多,盛春朝也确确实实有些饿了,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盛春朝也没去问憨宝吃不吃得惯,毕竟从那碗筷敲击声和扒饭声中也能听得出来。这些声音很是杂乱无章,又快又急,不难想象出对方的吃相并不斯文,甚至很是粗鲁,但也很香,轻易便把自己的味蕾也调动起来,盛春朝没忍住也在嘴里包了一大口饭,嚼得腮帮子都酸了才咽下去。 “樱娘喝点水。” 憨宝的水递来的及时,盛春朝道声谢后接过来,才抿下一口,就听见身侧传来毫不客气的“咕咚咕咚”声,直教人想起耕了一天地的牛,喝水时恨不得把头伸进水槽里去,盛春朝顿时哭笑不得:“怪我招待不周,让你饿那么久,你多吃点,不够锅里还有。” 那杯水不出所料被憨宝喝了个精光,末了后者还发出满足的一声长叹,然后才道:“樱娘招待得很好,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我一定把剩下的都吃光!” 得了夸盛春朝心里自然高兴,眉眼不自觉弯成弦月般的弧度。这话里掺杂着几分恭维尚不可知,但落在听者耳里却是实打实的舒心。火盆烤暖了大半个身子,扶着碗的手心尚有余温,盛春朝只觉得全身像是被打通,从头到脚都暖洋洋的,语气也被熏染得明朗轻快:“好啊,早上把米饭吃完,下午就可以炖萝卜汤了。” “能喝上樱娘炖的汤当然好,”憨宝说道:“待会我从厨房那边下去拿萝卜,卧房这边本来就不是过人的。” 憨宝方才说过会把卧房机关上的故事告诉自己,眼下这般自然地提起,盛春朝便默认这是给自己递了话头,于是便顺势问道:“为何?” 不出所料,憨宝答得很快:“因为这个入口原本是用来给下面送物资的。” 盛春朝捏着茶杯,神色一滞,语气中带了几分不确定:“你的意思是……下面曾住了人?” 憨宝应得笃定:“不错,说起来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当年北原人多次犯我边境,朝廷于是大量征兵。石坂村本就偏僻人丁稀薄,青壮年更是少之又少,征兵人数远远达不到上面的要求……那些官兵丧心病狂,竟然连妇女和孩子也不放过。” 盛春朝听得出憨宝话中咬牙切齿的意味,心中也不免感同身受,石坂村不过十几户人家,多是年老体弱者,若没了年轻人,村子只会越来越荒凉。还没等盛春朝出声,憨宝先开口证实了她的猜测:“当时在临溪镇担任镇长的宋源濂本是石坂村人,得知此事后毅然回村来阻止这件事情,可双拳难敌四手,宋镇长多次规劝后无果,无奈之下只能把村里的妇女、孩子和一些残疾体弱者藏进老家的地窖里。” 盛春朝在石坂村住了快十年,对宋源濂这个名字也略有耳闻,宋镇长体恤村民、秉公办事的佳话早就脍炙人口,如今才知道这位镇长竟还有如此事迹,的确叫人钦佩,盛春朝不自觉感慨道:“这样一位好镇长,也难怪村民每次提及都赞不绝口。不过我倒是听说,现在的临溪镇镇长并不姓宋,难道这位宋镇长被调去别处了?” 此话一出,憨宝并没有马上回答,盛春朝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心底也忽地沉重起来,片刻后憨宝道:“宋镇长并非是调去别处,而是被当年抓人的官兵……乱棍打死了。” 盛春朝心头一颤,下意识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 憨宝叹了口气,语气沉沉,教人分不明其中隐藏的情绪:“石坂村交的人数远远不达标,上面的人一路怪罪下来,村长成了首当其冲的替罪羊,严刑拷打下村长供出了藏人一事,宋镇长为了给村民争取逃跑的时间,孤身拦在路口不让官兵进山,要不是宋镇长的儿子及时赶到,恐怕……” “别说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言自明,盛春朝也不愿再听,边关血如泼,谁说这战火烧不进中原?乱世强权下人命轻若草芥,更何况只是山野里的一个小小镇长。盛春朝垂眸,压下心头的无力感,也是有意安抚,于是换了个轻松的话题:“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宋镇长如此高风亮节,也难怪能教养出石坂村第一个状元,倒不知宋镇长的儿子如今在何处高就?” 所幸憨宝并未一直沉浸在宋镇长往事的情绪中,但似乎对这个宋镇长的儿子印象并不好,冷哼一声后语调生硬道:“说不上高就,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在京城得罪了人,后来被抓去参军了。” 父亲一心为民,儿子才高八斗,却没想到最终都没能有个好结局,盛春朝这样想着,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眼下屋子里最无忧无虑的就只有土豆,美美把饭盆从里到外舔了个干净后便挨着火盆趴下,反正外面下着雨无事可干,就这么睡上一天也未尝不可。 明显能感受到憨宝的情绪低落下来,盛春朝努力不让自己去想以前那些事,摸索着把两只碗叠起来,温声道:“我去洗碗,你趁这时间正好检查一下伤口,若药材不够跟我说便是。” 惊塘打叶雨纷纷,点滴入夜。念了一早上的萝卜汤最后还是没吃上,因为地窖里的萝卜已经烂过了心,最后只能白粥配小菜了事,不过憨宝还是一如既往地捧场,饭后还抢着洗碗。锅盖盖不住徐徐上升的热气,灶膛里又添了把柴,上窜的火苗将水煮得咕噜噜直响。 盛春朝把最后一只袖子烤暖,又捏着摸个遍,确定全都烤干了才递过去:“这些衣服是捡了福根哥不要的,原本打算给土豆换个窝,不过还没用上,而且前些时候我也洗过,你将就穿。” 憨宝就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小板凳上,接过衣服讷讷应了声好,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问道:“老听你提起这个福根哥,你们关系很好吗?” 村子里问过自己与赵福根关系的人也有不少,盛春朝把那阵迟疑理解成了好奇却又怕冒犯的矛盾心理,略一思索后轻轻点头:“是很不错,福根哥帮过我很多忙,我也很感激他。” 此话过后憨宝便没了下文,木柴燃烧发出时不时的“噼啪”声,却显得格外单薄,盛春朝只好又接着说:“福根哥就是昨晚把你从地窖里背上来的那个,他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村子里谁有麻烦,他二话不说就跟着人去了。” 话音刚落,憨宝便急急抢过话头:“没他我昨晚自己也能上来,以后你有忙也别找他帮了,我也能帮,还随叫随到。”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服气的意味,莫名让盛春朝想起那群爱攀比谁竹蜻蜓做得最好的孩子们,只觉得甚是可爱。不过转念一想,憨宝毕竟是伤好了就会离开的人,也许说这话时的确有想帮自己的心思,但也不必真听进去,以免日后自寻烦恼。盛春朝心里揣着明白,却也无意挑明,于是便顺着对方的意思玩笑道:“那好啊,不过我眼睛看不见,要帮忙的地方可多得很,憨宝可别嫌我烦。” “怎么会嫌烦,我求之不得。” 晒过半个月的木柴燃起来很快,大火很快把一锅水烧成滚烫的温度,盛春朝揭开锅盖时被热气冲一脸,便知道水已经烧得差不多。半是真心半是客套的谈话草草收了尾,灶膛里的炭火尚有余温,盛春朝于是专心把方才换下洗好的褂子捧在火边,认真将每个角落都烤到,尽量忽略一墙之隔的屋内传来的淅沥水声。 第5章 不速之猫扰沐浴安 身后门被吱呀一声关上,浴桶占据屋内的大部分地方,湿热水汽迅速充斥了整个空间。像是不放心似的,门后又传来声音:“樱娘,我真出来了,门也是关好的,你放心洗。” 盛春朝无奈,提声应了句好,又伸手拨弄两下浴桶里的水,犹豫片刻后还是伸手去摸衣带。原本是打算在厨房里随便擦擦,毕竟孤男寡女的确不方便,结果憨宝说什么也不愿意,专门把浴桶搬进来,还打了千万个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进来也不会偷看,一直推脱无益,再加上折腾了这么几遭,倒说不清是身体更累还是脑子更乱,盛春朝索性也就依了他。 身体被微烫的热水包裹住时,盛春朝缓缓吐出口气,只觉得一身疲惫也随着这口浊气散出去了。入冬后盛春朝就不怎么用浴桶,主要是搬来搬去实在麻烦,但方才憨宝搬过来时似乎没抱怨一句,听脚步和平时也并无区别,盛春朝早知道习武当兵的人力气比寻常人大些,所以……还是让他早些离开为好。 盛春朝这么想着,不自觉叹了口气,抬手撩起一小捧水,又任由它落回浴桶中,响声清脆悦耳,还没来得及拿起布巾擦洗,门口处突然传来响动,像是谁收着力气撞了下,盛春朝心下一紧,扬声喝道:“是谁?” 凝神细听时那动静却再听不见,反倒是憨宝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而且像是隔了段距离,听起来并没那么清晰:“樱娘,怎么了?” 盛春朝皱了皱眉,没立刻应声,凝神等着那东西再发出响声来,没过多久还是憨宝的声音再度出现,这次听得真切,明显是在门口:“樱娘,到底怎么了,要我帮忙吗?” 到底还是没完全卸下防备心,盛春朝把放在桌沿的褂子扯来披上,顺便把那银色小匕首也一并捏在手心,这才觉得稍微踏实了些,心想着也许是不知什么时候窜进来的野兔松鼠,盛春朝又屏息细听片刻,水波激荡桶壁声响沉闷,此外再无其它动静。 比预料中更先传来的是拍门声,节奏紧密急促,憨宝的声音听起来也比平时高了些:“樱娘?你没事就说句话,樱娘你在吗?再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最后几个字明显带上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盛春朝这才惊觉屋外还守着人,此时自己大半个身子还泡在水中,虽然被浴桶和草草披上的褂子遮住大半,但总归是不妥当也不安全。盛春朝急急应声:“不用进来,我……” “砰!” “啊——” 桌子离浴桶不过一臂距离,瓷杯像是突然摔碎在耳朵里,生生把盛春朝未说完的下半句撕碎成惊叫,一时间耳边变得乱极了,细小的踢踏声在房间里四处乱窜,晾花架不堪重负地倒落一片,和着木门猛被推开的“吱呀”声,把脑子里也搅得一团乱。 盛春朝下意识将小褂又拢了拢紧,但捏着领口的手还是微微有些颤,平时也不是没有不知名动物跑进家里的情况,但盛春朝从未像现在这般恐惧过,只想赶紧抓住什么东西,伸手却是抓了满手软烂恶臭的污泥,眼前一如既往的黑,盛春朝想把那蒙住眼睛的黑布扯开,可触手只有满脸濡湿,为什么看不见?灯在哪里…… “樱娘!” 这声音分明不大,却莫名盖住了所有嘈杂直直传进盛春朝耳里,音调低沉,语气却柔软,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胸腔里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盛春朝循着本能大口吸气,回过神后的脑子似有千钧,压得人太阳穴处生疼。 等稍稍缓过神了些,应声的话还在喉间,背后突然又是山倒般的一阵闷响,盛春朝竟分不清这声音的来处,刚开口便先呛了一嘴风,好不容易才从应接不暇的咳嗽中挤出两个字:“憨……宝……” 出人意料的是,对方的声音竟从方才东西倒下的地方传来:“是我,是我……樱娘你怎么样?” 盛春朝也不相信一个身体健全的人会无故来个平地摔,可心头突生的猜测实在叫人难以忽略,但若直截了当问出来未免让对方太没面子,盛春朝只好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我没事,应该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跑进来山鸡野兔,兴许就藏在角落里,赶出去就是了。” 凉风从门缝往里灌,先前积攒的热气早就跑了个干净,被这么一闹腾盛春朝也没了再洗的心情,再说屋子里还有个陌生男子,先套件长外衫起身为好。这么想着,盛春朝堪堪抬手,耳边又是“咚”一声响起,盛春朝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方才地上撒了些水,憨宝留神。” 盛春朝这么说本意是为了给他留个台阶下,却没料到憨宝此时却格外实诚,一边起身一边解释:“没撒水,是我自己遮着眼睛看不见路,不打紧的,我就算不看我也能哎哟……” 光是听动静也知道这三下摔得只轻不重,盛春朝忽然开始心疼起地板来,虽说也被自己踩踏了许多年,可哪里受过这么重的无妄之灾?盛春朝无奈叹了口气,起身迈步跨出浴桶,沾了水的衣衫下摆贴在小腿上,水珠顺势滚落,似是心上人的温柔轻抚,惹起一阵细微痒意,盛春朝努力压下心头那点异样,道:“有劳你替我着想,不过刚才我就已经穿好了,若是一屋两个瞎子,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虽然此人从声音体型看像个不拘小节的汉子,但待人行事倒守正循礼,热情却也有分寸,既是骁骑军中人,那身手自然也不会差,就是不知道样貌如何? 盛春朝被自己突然萌生的念头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心里直道不该,自莫名出现在石坂村后连自己的模样都未曾见过,又为何平白对一个陌生男子的样貌如此上心?也许是水汽还未散尽,热意都一股脑直往脸上冲,盛春朝摸摸头发又捏了捏衣角,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缓和这种感觉。 还有那似有若无的、逡巡于周身的视线。 倒说不上让人有多反感,更多是熟悉……好像很久之前,也有这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总算逮住了。” 盛春朝闻声回过神,却惊觉这声音是从身后传来,而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这两天失神的次数未免太多,但对方却没注意到盛春朝所想,接着道:“原来是你这小家伙跑进来捣乱作怪,怎么还非要往浴桶里跳?” 伴着这尾音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声细细小小的、尾音带着拐弯儿的“喵”。 “竟然是只猫。”毕竟听村里人说,这林子里还是以野兔山鸡居多,野猫倒是少见,盛春朝顿时也觉得惊喜,刚伸出手便和毛绒绒的脑袋碰个正着,男人的语气也跟着变得轻快:“小得很,跟我手掌差不多大,不过毛这么干净,倒不像是那山林里乱跑的野猫……细看来两只眼睛的颜色也不太一样。” 手下触感极好,盛春朝忍不住多摸了几把,沉吟片刻后疑惑道:“没听说过村子里有谁养了这样一只猫,这难道是……” 话未毕,盛春朝却生生止住话头,微扬的语调戛然而止,独留余音在空中轻荡。 沐浴前分明将窗户关得严实,眼下从背后吹来的风却一路畅通无阻,掠过肩头吹起发丝,带着似有若无的墨香汇入面前无边无际的空洞中。 为了证实猜测,盛春朝提声唤:“憨宝?” 无人应答。 盛春朝双臂轻抱,扶额叹道:“早听闻画先生行踪诡秘行事乖张,今天先是在我家里闹了这么一场,害我沐浴都不得安生,现在又把我带到这既无流水,又无花香的破画里,可真叫我好好见识到了画先生的待人之道。” 片刻后,几声炸毛的猫叫首先响起,随之一道来的男声苍老却洪亮,如空山钟鸣般余音不绝,语气中的恭敬之意也不似作伪:“今晚本无意叨扰至此,小白生性顽劣,再加上失了玩伴,这几日一直不得安分,还请毒娘子多担待。” 盛春朝有些意外,挑眉道:“画先生莫不是在哐我?本体不在又怎会徒留影子,若是再不说实话,画先生夜闯女子家中偷窥其沐浴的‘美名’不出几天就能传遍江湖了。” “年轻人不要这么大火气嘛。”此话果然触及到痛处,画先生连最后一丝江湖前辈的仪态也荡然无存,抹着并不存在的泪道:“凡是总有例外,况且小黑并非是流落他处,而是和小白玩闹时不慎弄散一副宫廷旧画,等我发现时,小黑已经掉进画里不知所踪了。” 盛春朝嘴角抽了抽。 要让人知道传闻中可摄心魄、惑人心的双生灵猫其实就是这么个主儿,不知有多少亡者要掀棺材板了。 不过既然有生意上门,盛春朝断没有拒绝的道理:“画先生不必多说,我已经知道你此番的来意,离魂香制法简单,工期也不长……” 说着,盛春朝故作深沉地摇头,长叹一口气后徐徐道:“不过近日多雨,离魂草长势……” “好说好说,江湖谁人不知毒娘子一香难求,价钱不是问题。” 细小的破空声夹着风直直朝自己袭来,盛春朝提手接过,缎面锦囊装得鼓鼓囊囊,其中的碎银隐约有扎破口袋掉出来的架式,盛春朝心里暗叹艺术家的随性和富有,手上忙不迭将锦囊收好,面色未变,朗声道:“画先生爽快!那此事就这么定了,还请画先生于明日酉时狗吠三声后,带上画卷来木屋处,过时不候。” 第6章 离魂入画成当年客 最后一抹斜阳随炊烟隐没于重山之后时,离魂香燃升起的青烟正堪堪从熏香小炉中冒头,盛春朝刚把跃跃欲试探到炉边的猫爪拨开,转身却怎么也摸不到放在一旁的香箸,正摸索时指尖突然传来冰凉光滑的触感,盛春朝顺势握住接过,笑道:“憨宝倒是学得很快,我还什么没说,你就知道我要拿什么了。” 男人平日里说话的音调本就不高,此刻添上几分羞赧的笑声更显得傻气,倒真像是个憨宝。 “都是你的功劳,我看你弄了一天了,光是点香就做了不下数十次,再怎么笨也能学上两三成了。” 盛春朝眨眼,长睫微颤,差点捏不稳手中的香箸,垂眸道:“憨宝不好好养伤,也不愿在外面走走,竟是把这一天的时间都浪费在看我上了。” 这下感到不自然的人轮到了憨宝,这几天无论干活还是接话都十分积极的男人头一次舌头打结,支支吾吾半响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片刻后狗吠声划破薄暮,木屋门无风自动,盛春朝将注意力放回手上,反应过来时耳边徒留憨宝低沉的尾音。 面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长衫摆沾了晚间的水汽,挟着墨香扑面而来,盛春朝只好暂且压下喉头的问句,提声道:“水刚烧好,画先生就来了,不如先来尝尝今年头一茬的清明茶。” 画先生刚坐下,名叫小白的黑猫便急不可耐地踩着盛春朝的腿往那边窜,跳上桌时“哐镗”一声把杯盖踩了个倒翻,清淡茶香便随着这点风泼散在这方屋子中。虽然双方都一言不发,但盛春朝还是敏锐地嗅到气氛中有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于是盛春朝问道:“怎么了?” “哼!” “哼!” 这两声是同时从盛春朝的两侧传来的。 盛春朝:“嗯?” 画先生先发制人:“点香入画乃是高雅之事,怎能放心让如此粗俗野蛮的人做护法?” 盛春朝想了一会,才把”野蛮粗鲁“这四个字和憨宝联系起来,话才刚刚吐到喉头就被当事人打断: “某些人看似文质彬彬,实则胸无点墨,画技也就是黄毛小孩水平,做足了面子功夫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的跳梁小丑罢了。” 盛春朝:“你们……” “你说谁不会画画?” “不知道,谁应了便是说谁。” 盛春朝:“你们……” “你这莽夫,敢不敢再说一遍?” “既是事实,何必重复……” ”砰!“ 盛春朝终于忍无可忍,将香箸往桌上用力一拍,终于及时制止了这场愈演愈烈的争论。 “咳咳……”盛春朝清清嗓子,复又挂上和善的微笑,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 盛春朝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也无意去探究两人之间时隐时现的默契,正色道:“焚香已成,事不宜迟,开始吧。” 离魂入画要求入画者从内到外充分浸染离魂香,以香作引,携魂入画,离魂香燃尽前魂者可在画中逗留。盛春朝又从袖中取出铃铛,道:“这是唤魂铃,若想提前出画,摇响此铃便可。” 画先生依言将铃铛接过,狐疑道:“离魂入画乃是秘术,稍有差池便会遭遇不测,他真能当唤魂人?” 离魂香燃尽前,需要魂者和画外人一同摇响唤魂铃,魂者才可安然回到现实,因此画外的唤魂人也十分重要,一般人都会选择自己最信任的人,但毕竟人心隔肚皮,摇铃与否不过一念之差,古往今来因为唤魂出差错而被困画中的人不计其数,因此这离魂入画术也逐渐失传。 盛春朝能理解画先生的顾虑,微微一笑道:“画先生放心,憨宝是我能信任的人,我让他摇,他一定会摇的。” 此话一出画先生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但还是不放心,于是恶狠狠威胁道:“你要是不把我唤回来,我就托梦让小白天天缠着你,让你吃不安稳睡不安稳梦里都是猫叫声!” 盛春朝不由得失笑,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下意识望向憨宝的方向,刚才还和画先生争得起劲的男人此时却一言不发,盛春朝心中疑惑,却还是暂时压下念头,眼下还是收了钱的正事要紧。香灰被轻拨弄时,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空气都隔绝在外,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钻。 香气太过浓郁,脑中隐隐传来窒息感,盛春朝将埋于下面的香料又往上翻了翻,同时提醒道:“入画时可能会有些难受,画先生稍加忍耐,半刻后即可……。” “叮!” 脆响轻灵,失重的香箸无意挑出几缕香灰,随后颓然落地,方才还执着它的手竟凭空不翼而飞。 炭火燃得正旺,不知疲倦地将袅袅青烟送上空中的虚无。一阵无名风过,瞬息间独留风铃的清脆“叮铃”声在周身回荡。 蓝若香由多种鲜艳且气味浓郁的花制成,也因得其香气持久,常引入宫廷和贵胄家中以作薰衣之用。 终于找到自己的呼吸时,这是盛春朝的第一个念头。 记忆太过久远,半晌后盛春朝才反应过来,那莫名熟悉的清甜香气是一种混了驻颜花的脂粉,还未来得及有进一步的思绪,却被耳边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这新进的胭脂也太适合殿下了,您快睁眼看看!” 如得到应允般,盛春朝只觉眼皮一松,明亮的白光争先恐后涌入眼眶,轻而易举侵占了十年多的黯淡与黑暗。好亮……更多是疼,眼睛好疼,像是有一万根针同时往眼睛上扎,扎烂了眼球扎破了泪腺,这痛感实在太过强烈,盛春朝回避不及,不知多久回过神时,脑子里依然只有单调作响的嗡鸣。 “哎呀公主殿下你怎么哭了?是……是奴婢画得不好,公主莫伤心奴婢这就给您擦了重画……” 白光慢慢散却,镶边铜镜里清晰倒映出一个着华服配珠翠、却泪流满面的女子。 盛春朝,好久不见了。 酷爱在眉心描一朵盛放的兰花,因为书中“一颦一笑皆是春,集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官家小姐便是如此,最讨厌脸上甩不掉的婴儿肥,总被别人拿着叫小孩,这是盛春朝十五岁的时候。 “公主您别哭了,哭花了妆可就不好看了啊……有什么不舒心的您跟翠微说,别哭坏身子。” “无事。”盛春朝拿起桌上的手帕作出揩泪的样子,出口的声线带着哽咽,却格外清脆澄澈:“你去把窗户关上,风那么大,都把沙子吹进眼睛里了。” 翠微闻言舒了口气,依言起身去关窗,语气中半是宠溺半是迁就:“原来是没关好窗,都是奴婢的疏忽,待会奴婢再拿玉如意来给您按按眼睛,昨晚偷偷熬夜看话本,待会出去又要眼睛疼了。” 在盛春朝的记忆里,翠微原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后来自己出生后便一直在身旁寸步不离,无数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闪过,最后定格的只有一个倔强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那背影带着赴死的决绝,可现在翠微明明正站在自己面前,眯着眼对自己笑,唇角的弧度明媚得仿佛能盛起整个春天…… 鼻头又是一酸,水雾模糊了视线,泪意一瞬间拼了命的往外涌,盛春朝说不出话来,翠微见状赶紧上前:“哎哟怎么又哭了?是奴婢说您您不高兴了是不是?公主不爱听那奴婢便不说,再哭下去眼睛肿成核桃,叫傅小将军看着又要担心了。” 喉头像是塞了棉花,盛春朝摇摇头,缓了半晌后只道:“翠微……” 翠微:“奴婢在,怎么了?” 盛春朝:“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翠微脸上的担忧终于散去,失笑道:“公主就爱拿奴婢寻开心是不是?叫吧叫吧,公主想叫便叫,奴婢只要有口气在,就一直会应的。” 顿了顿,翠微又道:“公主一直看着奴婢作甚?是奴婢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被戳穿后盛春朝有一瞬的慌乱,忙收回视线道:“我就说这支钗子适合你,戴上后果然很漂亮。” 翠微得了夸,便忘记了刚才盛春朝目光中莫名的异样,不自觉摸摸发髻,笑道:“是公主的眼光好,奴婢也喜欢这钗子。” 待翠微出去后,盛春朝才觉得心头稍稍一松,趁着丫鬟去打水的空隙总算能闭着眼歇息会,翠微的笑容还在脑海中萦绕不散,一定要好好记住,盛春朝想。 重新上好脂粉又花了点时间,待盛春朝迈出相宜殿时天色正好,日头初露,万物也被染上光华。盛春朝站在宫道上,陷在皇宫的四月春里,将久违的碧空舒云、重楼高阁尽收眼底。 “公主,轿辇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 盛春朝颔首道:“本公主突然想起来,昨日丢了猫儿还没找回来,那猫儿浑身雪白性子温和,是我最喜欢的一只,你派两个人去找,务必在游春宴散时给我寻回来。” 为首的宫女虽然不近身服侍,但在相宜殿当差多年也从未听说过公主养过猫,不过既是主子的吩咐,不管是真是假照办便是了,那宫女带着几个太监领命而去,盛春朝收回目光,喃喃道:“游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