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玉》 第1章 第 1 章 2022年,三月,吉林延边,二道白河。 【你们真的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人类吗?】 姜觅两个拇指快速在手机屏幕上打出一串文字后,忍着后背上传来的虫蚁啃食般的刺痛,像猫弓背一样伸展身体,换成了跪在沙发上的姿势,刷新自己留言过的页面。 几秒,评论数不变。直到姜觅退出页面,去了别的软件冲浪,手机顶部突然出现一条新消息的提醒。 陌生网友:“???姐妹快去睡吧,别是熬夜熬得精神不正常了,生活再怎么活得活人微死也要适度放过自己啊。” 姜觅浅笑,想详细说说,又担心引发不必要的后果,默默往上拉,找到自己的评论。按下删除和确认,最后目光落在顶端配图的黑色加粗的标题上。 【很好奇:大家有没有因很怪异的事情,怀疑遇见的人不是人?】 帖子是傍晚时发的,那会儿姜觅背上的伤口刚刚裂开。 这是姜家的每一任族长,都会在月经初潮后生出的一种叫‘皮开肉绽’的怪病。怪病从每个农历十四的子时开始,背上莫名裂开三条横着的刀伤。 伤口两旁的皮肉翻开,中央会像碳酸饮料冒小气泡一样,持续渗出血珠子。人的骨头肌肉会像被虫蚁啃食般刺痛。一直等到农历十六的亥时才结束。 单论这点,其实也不足以令姜觅怀疑,毕竟人生在世,难免有点小毛病。怪就怪在她还得生饮一种市面上没有,名叫颌针鱼的鱼血才能完全恢复如初。 姜觅曾问养大自己的姨婆这是什么原因,慈眉善目的姨婆摇摇头说:不清楚,姜家的历史早就在动荡中丢失,先人总结出了经验,后人就得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去照做。 手机屏幕自动熄灭后,落地窗的玻璃倒映出姜觅缓慢回正坐着的样子。 一双长腿随意的搭在沙发边缘,只穿了件露背吊带的背脊挺得笔直,挽在脑后的长卷发垂了一缕在略宽的鹅蛋脸边,微微遮住强势而有力的下颌线,眼眸里没有半点情绪。 啪——类似重物从高空中砸向水面,猛地传出的水响声引得姜觅外耳廓抖动。 砰砰砰——像是在炸烟花,此起彼伏,层出不穷。 彼时天还未亮,观山墅向来安静,姜觅眉头一皱,光着脚移步到窗边,顺着声源的方向一看。 后山和主楼之间,夹着的起鱼潭,也就是圈养颌针鱼的地方,此刻池子里的水花飞溅得有几米高,道道银光在空中乱舞,似是颌针鱼在漫天飞舞? 出事了!姜觅冲到衣帽间拿了件黑色长款风衣一裹,系上腰带,抽了一把尖端翘起,刀鞘柄部烧蓝的古刀,做好随时取血镇鱼的准备,就往起鱼潭跑。 - 起鱼潭的移门在前,布满监控设备的小房间里亮着幽幽的光晕。 姜觅耳边的噼里啪啦水声不止…… 这么大的动静,负责养鱼的小子,还有姜家的两个管事都不在?姜觅走近看监控画面,一张被定格放大数倍的脸吸引了她注意力。 一个陌生男人似乎在对着什么出神,他微微偏着头,脸部线条利落,锋利的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明明是这么凌厉的一张脸,神情却出奇的柔和。 姜觅猜管事就是因为他,而没有守在起鱼潭。 移门缓缓打开,还未迈步,一条颌针鱼迎面飞来。 姜觅一手擒住,巴掌大的鱼在她掌心里扭动。 这鱼生得奇怪,身子短,尾巴厚,无论什么大小,都只有八十一片鱼鳞,大大小小按照九乘以九排列,细尖似针刺,足足有十来公分长的嘴巴一怼,将姜觅的指腹扎出血。 鲜血一出,手里的鱼静止,从半空中入水的鱼掉头,其他朝着后山方向游的鱼转向,全部都朝着姜觅这边来。鱼蜂拥而至,自带的腥臭味扑鼻。 姜觅嫌弃得眉头直皱。她鼻子比耳朵更灵,耳力能像海豚一样听到高频的声音不说,还能与嗅觉联用,判断环境信息,精准定位。 她很少来起鱼潭,就是因为不喜颌针鱼身上,那股与死鱼接近的恶臭。 姜觅把鱼抛回池子里,仅仅半秒,哗啦啦的水流声再起,是颌针鱼又开始作妖。 她顺着它们拱的东边看去。 那是一块造型普通,约莫两米高,在中式园林里随处可见的假山。 假山底部长了一圈苔藓,淡金色的晨光照得苔藓青绿,倾斜入水的那一缕光影中,是起鱼潭中最大的那条颌针鱼在摆尾。 姨婆曾指着它对姜觅说:“也许它比姜家存在的时间更为古老。” 很早以前,姜家出生的新族长都是由老族长教养,到了她们这几代,连传承都成了问题。家族中有先见之明的人,就在寿长的旁支里挑了人以防万一,生怕断了传代。 姜觅死死盯着那条鱼,一分钟后,她发现鱼尾每隔三秒,就会摆动一次。 这鱼一动,其他颌针鱼也跟着动,因为都挤在了一起,就更像是往假山冲。 颌针鱼嗜血食肉。平日里生肉、鲜鱼、活虾不断,每年还要给喂几次人血。每每一池子血腥味才起,就被它们吞得干干净净。最是不能短它们的吃食,一短就会闹腾。 现在角落里堆放着的桶是空的,显然是凌晨喂过吃食。 最靠外的那条小鱼也很奇怪,在摆动尾巴时似乎有意避开中央那块方形古砖。 - 姜家有一种和砖有关、少用的控鱼法,名‘抱善’,以砖为心,一连九步,延伸至起鱼潭中央,抱以善行,利用水流让鱼平缓。 姜觅将古刀插后腰带上,选了个正好能走到古砖的位置,脱了鞋,赤着脚,双腿打开至与肩同宽, “深流起,心息合一。” 她念诵的同时,右脚脚尖在地上轻点,前掌前一秒触碰到地面,下一秒就一跃跳到一米远外,落地的位置靠左,她的掌心往起鱼潭一推,“ 柔波动,松缓入定。” 池水顿时涌动,从山石那倾泻而下的流水变得湍急,似 直直砸入水底。水波滚动,浪花朝着东边推,在靠到鱼身上时,节奏放缓,似春风而过,波纹微荡。 “静水止,意引自如。”颌针鱼被水流推着动,冒出的水腥味漂浮在空中。 姜觅莹白的手指一弯,似握住了一股寒凉的风,游刃有余往一撇,聚集的水腥被打散。 她开始用 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接着第三步,第四步,直至走到第八步。她每跃动一次后,就会让整个脚掌心用力贴地。每动一次,就念诵一次,“静水。” 八个动作后,她正好入水,站在那块古砖边,垂在脸庞的长卷发随风飘动,细长的眼尾一凝,原先挤在一起的鱼朝外散开。 旁人看不出这古砖的特殊,因为雕刻着动物图案的那面藏在水中。 姜家的历史失传,现今只能猜测,古砖上描绘的是一种叫作混沌的凶兽,因为它长须长鬓长尾,正好六只腿,还对着一团火焰。 姜觅眼眸微垂,伸出双手,掌心朝下,直至那条古老的颌针鱼游到她面前,她似感觉到了般,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并拢的五指 微微倾斜,从左到右,重复几次,似在轻轻抚摸颌针鱼。 鱼群逐渐回到水中,不再朝着一处蹦跶。 万籁俱寂时,她说:“去。” 最大的那条颌针鱼,嘴巴从上往下一动,自然摆动鱼尾,领着鱼群朝四周散开。 起鱼潭归于平静。 姜觅感觉背上湿漉漉的,像是打湿的衣服粘在皮肤上的那种触感,想来是伤口渗血,和布料粘在了一起,她回到移门,姜家管事之一的姜二匆匆而来。 一向嘻嘻哈哈的姜二此刻神情凝重,闻到血腥气后愣住:“阿觅!你!” “我不要紧,你这副表情……先说你要说的。”姜觅指着姜二手中紧握的手机。 姜二长吁出一口气说:“东门来了两个人,帅的那个说自己有事要找当家人。” 姜觅记起监控上的那张脸,笑着承认:“是挺帅的。当家人?挺有意思的称呼。没什么大不了的,来者是客,请他们进来,按照新客的礼仪招呼,十点后带到会客厅,我去会会就是。” 姜家在古代有养门客的传统,这个习惯一直保留至今,就算家族没落了,也时常有奇怪的人登门。 姜二忧心道:“我担心来者不善,帅哥和胖子好像在讨论什么奇石,咱家的栒山璧不就是……” 栒山璧是姜家的传世之物,似乎和颌针鱼也存在某些联系。 每年的午月午日,姜家全族上下齐聚一堂吃炙鱼羹时,就要在起鱼之前,把这老物件请出来。 说话间,再度有哗——哗——声,回头一看,是颌针鱼又在往东边挤,它们势头比先前更猛,引得水流晃动,拍得水花到处都是。 旭日东升,洒下的金色阳光璀璨,水面波光熠熠,让人看得不太真切。 姜二问:“您是因为鱼的异常,来的这里吗?” 姜觅默认:“姨婆曾说,鱼若有变,姜家生变。” 姜二蹙眉:“他们在东门,我过去察看情况时,远远看见有一只翠鸟站在帅哥的肩膀,啧啧,帅哥挺拔的身姿跟山松似的……扯远了,上次鱼变是三十八年前?鱼突然死了一大半,老族长晕倒后卧床不起。可这活蹦乱跳的,不影响吧……” 姜觅轻声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第2章 第 2 章 “你先前说的是翠鸟?” 姜二去取了电脑上楼,刚进门就听见这没头没脑的话,反应过来姜觅是在问陌生来客事,顿时情绪变得激动,连电脑不顾了,哐当一声放在茶几上,站得笔直地在姜觅面前比画。 “对!很神奇吧,整个观山墅都找不出几只翠鸟!”姜二指着自己的肩膀说。 “翠鸟性格孤僻,往往成对出现的都少。后来呢?”姜觅思索了下问。 姜二答:“咱家的铁栅栏启动时有提示音,哔的一声吓得鸟飞走了。” 姜觅轻轻笑了下:“动物比人诚实,这人灵性不错。” “那证明不了什么,陌生人不请自来,防人之心不可无!” 姜二搬起电脑,按下开机,调试出云间有客里的监控画面。 观山墅占地百万平方米,数栋别墅隐秘在森林溪谷之间,除特殊的区域供姜家人生活外,其他区域都像云间有客这样取了名字,做商业配套,出租和供姜家全族齐聚时用。 俯瞰广角镜头里,一个胖子在中式装修的房间里,歪着头看墙上的拓画,看完啧了下,走到笔墨纸砚边,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拿在手上乱转,喟然长叹。 “兄弟,这是大户人家啊!你要早告诉我,我二话不说就带你过来了,哪会这个点才到!我们昨晚开始就在这好吃好喝地住下了,指不定还能泡泡温泉,享受享受。” 端坐在圈椅上的男人,似因胖子的行径,不经意地皱了下眉。 许是因为他的脸正对摄像头,以致视屏里外的人目光碰到一起,像是隔空完成一场四目相接。 男人五官深邃,剑眉星目,神情宁和,配上一头长度刚好的短发,出奇的干净出尘。 可仅限脖子以上的部位,他 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卫衣,袖子短得露出腕骨,修长的五指张开,按在右腿的膝盖附近,几个手指头似碰见了什么不舒服的东西,前前后后地动来动去。 胖子把毛笔放回原位,不太服气地说:“我说承归老弟,能不能别老摸你那破洞的牛仔裤了。白瞎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扭扭捏捏的,土老帽一个!” 男人的指头一僵,迟疑着收回手,盯着破洞的膝盖,略微无奈地弯了弯唇:“这衣服破了,用于做客,不礼貌。” 胖子白了一眼:“你全身上下哪里礼貌了?卫衣太短,裤子有洞,哦,鞋子也怪。” “抱歉……”男人被他这么一说,唰的一下,面上泛起红润。 胖子不耐烦得频繁抬手看表:“别!你一上车我就看到了,我无所谓。我只想问你的亲戚什么时候来,会不会多给我点辛苦费什么的?还有我的姜氏荷多久修好?” 一连串的问题说完。男人漂亮的桃花眼里浮现出疑惑,半秒后眸光一闪,似记起了什么般,不太好意思地解释:“这家人不是我亲戚。” 胖子愣住,扔了毛笔,大步走到男人面前,死死瞪着他。 “什么意思?那盆叫姜氏荷的矮春兰明天就要交货!六位数的东西,你现在还只给我修好了盆,兰花花瓣不粉,叶子不绿!是你答应了帮我修兰花,我才把你从新屯子载到这儿的。” 男人歉意地说:“给我一点时间,兰花的事情,我会尽力。如果实在不行,我可以先答应你一个心愿。我从不欠人,以后我好了,我来帮你实现愿望。” 胖子张了张嘴,半天没能吐出半个字,他猛地往前一步,抓住男人的卫衣领口,本就小了的领口,顿时勒得男人白白净净的脖子上,出现一道红痕。 “我沈胖子十四岁来北边讨生活,过手的东西没有上千万,也有大几百万!你答应了的事情做不到,那货损就归你赔。你要没钱,我就找这家人要。” 胖子说完松开男人,拍拍男人搭在卫衣大口袋外的左手,“或者,把你说的那个什么奇石,抵给我!” - 姜二被逗得哈哈大笑:“乐死我了,这是什么新型诈骗方式?!我们整个观山墅的人都姓姜!哪有姓陈的亲戚?还有什么姜氏荷?兰花?” “不知道。”姜觅挑眉。 比起对话中的信息,她更好奇男人下意识给出的反应。 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一点反抗都没有?一个外强中干的胖子而已,若是有人敢这么近她的身,不,光只是前边说话的态度,她就会直接让对方知道凉字是怎么写的。 姜觅眼见时间差不多,交代姜二:“等下你把胖子带到外面,问清楚他们怎么遇见的,来的路上发生过什么,我要知道事情的全部过程。” “行。你的背伤没好,一个人见生人合适吗?要不我让姜大过来陪你?”姜二问。 姜大是观山墅的另一个管事,也是姜二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不用。连胖子都能唬住他……”姜觅无语道。 许是因为被提前被告知的关系,姜二陪着姜觅进到云间有客时,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消失殆尽。 满室只听得见姜觅高跟鞋点在大理石瓷砖上的明快脆响。 探着头的胖子瞄到一截扬起的缎面的裙摆,视线往上是明艳张扬,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一张脸,他立马断定这位女士就是这里的当家人。 他一个侧身插到姜二和姜觅之间的侧边,语气兴奋地做起自我介绍。 “您就是我这小兄弟要找的当家人吧!小弟沈南京,算是不辞辛劳、毫发无伤地把人送过来了,虽然有些冒昧,但还有很重要的事等着我,您能不能先做主给我处理了?” 姜觅扫了胖子一眼,姜二忙上前拉走胖子: “沈先生好,既然您赶时间,那请跟我来,后续的一切事宜全由我处理,我们把空间留下,去旁的地方慢慢谈。” 室内重新归于宁静,男人远远地看着姜觅,像是在做什么确认一般,在足足一分钟的静默后,将目光停留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方,信步走到姜觅面前,郑重地说:“是你。” 两人仅相隔着一步的距离。近到姜觅甚至能看清他的瞳仁是明亮的琥珀色,鼻尖上有一颗极小的红痣,泛着粉红光润的唇珠像是在发出诱惑的邀请。 新式杀猪盘,专找寿命不长,却坐拥金山银山的年轻富婆的那种? 姜觅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并不接这莫名其妙的话,只客气地说:“承先生坐下来谈吧。” 进了休息区,两人隔了一段距离,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 姜觅察觉到他的不善言辞,省去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你说有一块奇石要给我看?” “是,我想先说明我的来意。” 男人吐声音清冷,不急不缓,字正腔圆。 姜觅点头。 “我叫承归。举起的‘承’,回来的‘归’,我想请你帮我。” 是承受的承,和归来的归吧,百家姓里有这个姓氏?姜觅压下心中的疑惑问:“帮你什么?” “我失忆了,除了知道自己在找东西,好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话一出,饶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姜觅也愣了下,她斟酌着问道:“你有身份证之类的吗?或者告诉我地址,我可以让人送你回老家慢慢找,费用我们这边出。” “那是什么?”他顿了顿,“我只有一块奇石,但我隐约记得自己是要去接管东边的山脉。” 哦,用离奇的故事掩饰身份,用来博取善良老百姓的信任。姜觅总结:“哦,胡诌的黑户。” “什么是黑户?” 姜觅被他这冠冕堂皇的样子逗笑,“你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凡是世间生灵,头上都有一味真火,光明则兴达,暗淡则败落,蓝紫祥瑞主贵,红黄富从天降,而你头顶,发灰发黑,恶病缠身或是大难临头。我的回春术,可以替你免灾。” 每一任姜家的族长,在接受训练外还要学习古籍。 如姜觅,就是听着姨婆口中的奇闻轶事,当睡前故事长大的,她猜他说的是望气。 传闻函谷关令官尹喜望到紫气浮关,知有圣人而来,而后,老子果真骑青牛而至,后以紫气东来表示祥瑞。这就是历史上关于望气,最出名的一道记载。 姨婆还提到过一则与姜家有关的望气怪谈。 说是开元盛世那会,有一癞头和尚在酒楼的门口与姜家某个支系的当家人擦肩,正要过去时,癞头和尚停下脚步,打了个酒嗝,指着她的头顶,说:“清浊交替,紫黑互现,吉凶常伴,慎思慎行。” 当家人问:“何出此言?” 癞头和尚摇摇头,说:“贫道不可泄露天机,只能送你一句箴言,‘有女非凡,惜哉惜哉,命贵无运,累及三千载,福祸难测,唯待时势以明,顺天而行。’” 这故事是真是假?结局有没有灵验,姜觅不知道,因为姨婆说,姜家的很多历史早在改朝换代里丢失…… 望气者需心迹双清,才能感应天地。 眼前这人,气质干净得像是天地灵气孕育的,一双眼睛格外透亮。难怪翠鸟愿意停驻肩头。 可惜姜觅的手指缝里挤不出多余几滴善心,细长的眼尾一扬,先前因这张白皙精致的俊脸而匀出的一点耐心散尽。 姜觅勾着唇角说:“承先生,我们姜家好客是真,但不是什么人都入得了姜家的。常言道,进山问佛,先拜山门。你总得先拿出诚意才是。” “我明白,可我现在的气力只够植物回春,可否请您带我去个有树木花草的地方?” 他说话声淡淡的,神色也淡淡的,并不因姜觅的为难而有分毫动摇,坐在那里的姿态,像屹立山间,千年不倒的苍松,仿佛世间所有纷扰,只是过眼的云烟,不必风来,也能无影无踪。 姜觅欣赏他的不卑不亢,散漫地点了个头起身往外,“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不能让我改变心意,无须等胖子回来动手,我先把你捆了喂鱼。” 第3章 第 3 章 早春乍暖还寒,话痨姜二借着给姜觅送大衣的间隙,叽叽喳喳说起他刚打听到的消息。 “沈胖子是南边来的掮客,凡是赚钱的生意都沾。他这一趟是给长白山的一个会所老板送‘姜氏荷’,我查了下,这兰花和我们家没关系,是近些年出现的一种名贵兰花。” “说重点。”姜觅说。 “沈胖子没搞过兰花,他把车开到新屯子后,被坑坑洼洼的路面吓得不轻,想着停车检查下兰花。哪想踩刹车时,人走神了,没注意好力度,一个急刹车,兰花萎靡,花盆碎裂。” “也就这个时候,那个叫承归的人突然站在沈胖子的背后,他说自己能帮胖子,胖子当然不信,但承归用手指在兰花上一点,四分五裂的花盆顿时复原,不过兰花还是蔫了吧唧。” “沈胖子这种重利轻信的人,不惦记承归的能力?”姜觅好奇道。 姜二看向不远处的承归,目光里充满探究:“嗯,因为承归马上就直接说自己没钱,也不会其他的技能。而且提出条件,说只要沈胖子把他送到东边,他就可以帮他把兰花弄好。” 姜觅笑:“哦?不完全是个笨蛋,比我想象中机灵点。那他们是怎么找到观山墅的?” 姜二的表情变得古怪:“那个会所的位置靠近天池,要经过咱们这,沈胖子先说要来二道白河的,承归就说对,就是二道白河!等到了这附近,他就开始给沈胖子导航,直指我们这里来。” “很离奇啊,有意思。”姜觅思虑了下,“这盆兰花我要了,你按照高出市场价的数字,划一笔钱给沈胖子,再找几个人跟他去新屯子,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一毛不拔的姜二嘟囔:“这兰花不便宜的。” “兰花不重要,只是买消息。我们得找线索,我不喜欢这种在满地的毛线里找一根线头的感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姜觅望向等候在外的承归。 他的个子很高,目测比总是嚷嚷自己净身高一米八二的姜二还要高上四五公分。他因为穿得不合身,所以手腕、脚踝,乃至脚后跟都是露在外面的。 单薄得不符合现在这个季节,可他跟完全感觉不到冷似的,挺拔自若的站在那里,硬生生地把这一身在国外会被当成homeless的装扮,穿出了既不突兀,还有几分时髦的风格。 姜二点头,又操心道:“沈胖子会答应吗?那种搞艺术的主顾不好交代吧……” “那不是我们要管的。他是有钱就赚的掮客,自然明白什么都有价格。”姜觅笑了下,叮嘱姜二,“让姜大查下承归,看看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好。”姜二退回偏厅,姜觅系好大衣出去,一股子凉气迎面扑来,她顿时被冻得瑟缩。 承归没感觉到姜觅的靠近,他一直看着正前方。 那是沿着主干道种着的一排白河柳,正迎着春风的节奏轻舞。 - “可以开始了吗?”姜觅本就怕冷,这几日又赶上背上有伤,真是一刻都不愿意在外面多待。 承归满脸歉意:“我忘了现在是春天,柳树抽芽,一切本就蓄势待发。” “承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务必诚实地回答我。”姜觅嗤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 “什么?” “我给人的感觉是脾气好,还是耐心好? “都不……”承归吐出两个字后,意识到不对劲,在姜觅淬了毒的眼神射向他之前,余光捕捉到左边的花圃中,有一棵光秃秃的枫杨树,转身指着树说,“我能让那棵树长出新叶。” 还算识趣。姜觅满意了点,“行。” “我现在气力弱,大概得站到树影的边缘。” 承归说完,阔步走到离枫杨树树干一米的地方,抬起食指和中指并到一起的右手,对准树干。 一秒,三秒,五秒……直至一分钟将近,枫杨树纹丝不动。 慢悠悠靠近的姜觅因他这不知是‘击毙你’还是‘点天灯’的动作失笑出声。 专注看向枫杨树的承归丝毫不动摇,以为一个手不行,又将左手也举了起来。 他的双手与肩膀平行,本就短小的卫衣被拉到肋骨下侧,一大截白皙细嫩的腰腹露了出来。 距离他两三米外的姜觅瞳孔放大,干脆停步改为欣赏起这美好的□□。 蜂腰削背,腰窝下方靠臀的地方一颗红豆大小的淡粉色印记。姜觅满意地点点头,悠哉地挪到右前方,不出所料地看见了雕塑般完美的腹肌,结实有力,线条优美。 承归保持着那个动作,面容严肃得宛若肩膀上架着两把重型武器,只要坚持得够久,下一秒就能凭意念将能量从他的指尖发射出去。 三分钟后,承归仍在苦苦执着,姜觅不得不忍着笑意出面打断:“要不……别勉强了?” 咔嚓—— 很轻的树枝被折断时的清脆声。紧接着,声音频度越来越密集,声量也越来越大,咔嚓咔嚓不停,最后咔的一声,承归的面前的枫杨树开始倾斜,眼看就要倒下…… 姜觅立刻冲到承归身边,扯着他的衣领往后拖,大声喊道:“退后!” 两人连退数步,眼睁睁地看着枫杨树砸到地上,大小枝干断裂,像是遭到过一辆卡车的猛烈撞击…… 回春术?这应该叫作凋零术…… 姜觅侧望承归。 他的衣服被扯得偏到右边,左边的肩膀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外,好似被人欺负了一样。 这个原本连牛仔裤破洞都在意的人,此刻震惊、迷茫,委屈得眼圈发红,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顾不上其他。 看在他让自己的眼睛享受了的份上,姜觅憋着笑意安慰:“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你也算是异于常人。宽宽心,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抱歉……”他愣了下解释,“我好像说了太多次抱歉,但我真的没想过会是这样。” “天太冷,我们进去谈。”姜觅说。 “我想再试试……” 这次,承归离枫杨树更近,他掌心只要往前一推,就能碰到枝干断裂的地方。不愿发生意外事故的姜觅警惕地在边上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执着,倔强,不服输……这个人,第一次露出与他坚毅外表相吻合的一面。 滋啦—— 姜觅听见人走在秋天的森林里,枯叶被踩得粉碎的声音。 不过几秒,原先还保留着残垣断肢的树干,接二连三地像被推土机碾过,化作一地的碎末…… 萨满请神,苗疆玩蛊,道人破咒斩煞……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姜觅从小听过的传奇百八千,但不借助任何工具,隔空能把物品破坏到这个程度的,她是第一次见,她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 回到云间有客,姜觅还没开口,承归就主动从口袋里,掏出了奇石,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承归诚恳地说:“于你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先前发生的事,让我现在很难再做过多的解释。但我确实是被某个声音,指引着来找你的。在我醒来时,这块石头是我身上唯一的物品。我感觉,就是‘它’带我来的这里。” 姜觅一眼就被他口中的‘它’吸引了目光。 鸡蛋大的石头,形状近圆,边缘并不规整,上面宽、下面窄。单凭肉眼看不出石头的材质,整块料子色泽细腻光润,带一点淡黄的青绿色,侧边有三条由外向内延展的红褐沁色。 它和姜家那块传了千年的栒山璧很相似。只是这块石头更厚,栒山璧只有半厘米左右厚,是半月形,比这石头大了一整圈。 栒山璧颜色更沉,质地更油润,放在有阳光的地方时,颜色接近琥珀色。 偏偏栒山璧上边缘的红褐沁色与这一致。 姜觅不由怀疑,两端的红褐沁色也许是可以衔接上的…… “我要拿起来看看。”姜觅的呼吸变重,再开口说话时,尾音轻微发颤。 “可以。”承归说。 姜觅伸出右手,在触碰到奇石之前,不自觉握了下才张开去拿石头。 她用大拇指的指腹在石头的表面滑了一圈,润得毫无涩感阻力,指间尖尖停在红褐沁色时,感受到和栒山璧同样的冰凉触感。 姜觅把石头拿到眼前,窥见窄的那端有一个绿豆大小的缺口。 栒山璧弯月的地方,也有个这样的小缺口…… 要不是碍于他是个外人,姜觅恨不得立马割破手指,看血能不能融入奇石。 栒山璧和颌针鱼似乎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一样都得以人血供养。 两者不同的地方是每一代姜家人里,只有一人的血能融于玉璧,因此,姜家每一个女孩的百日宴上,会有‘守璧人’带着栒山璧登门,用银针刺破孩子的手指取血一试。 谁的血能被栒山璧吞食,谁就是姜家的新任族长,而这个人,往往先天就能操纵颌针鱼,仿佛冥冥之中,一切早安排。 姨婆曾说,近现代曾有姜家人试图借助科技的力量,想解开姜家的种种谜团,结果却均以失败告终。许多事,就是解释不清的。 姜觅曾问姨婆:“如果老的族长死了,新的族长又还没出生,该怎么办?” 姨婆不语,只是叹口气笑笑。 “承先生,你的所有请求,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我也有个不情之请。”姜觅把奇石放回茶几上,亲自给承归倒了一杯茶,“你开个价,把这块奇石卖给我。” 承归诧异了下,稍稍避开她的目光:“不行,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 “羊女‘姜’姓,看见后用手采的‘觅’。”姜觅用他介绍自己时的方式解说道。 姜觅看出他不会轻易松口,没等他说话,便笑容可掬地说,“忘了告诉你,我花了点小钱帮你摆平沈胖子。咱们非亲非故的,我对你能做到这个份上,你难道不愿意用这块奇石报答我吗?” “谢谢,但我……不能没有这块奇石,我要找的一切都和它有关,我听到有声音在催我。” 进退有度,说话时会直视对方的眼睛,这个人的涵养不错。姜觅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眼睫微垂,手往前一捞,奇石就进了她的衣袖,“这块奇石我要定了。” 承归的眉心蹙起,目光变得幽深:“我无法解释,你若要硬抢,也拿不到。” 姜觅不相信这样的说辞,似笑非笑道,“不见了。” “在你身上。姜小姐,请别逼我。”承归举起手,像先前指着枫杨树那样,指向姜觅。 这动作太傻,姜觅丝毫没感觉到危险。 可仅仅一瞬,姜觅嘴边的笑容就消失了。 那块奇石正在变热,烫得她的手臂发痛,不知是不是错觉,连她背上的伤口都有一种像被火舌舔过的焦灼感。 这东西有问题!没来得及细想,承归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别逼我……” 突然,奇石跃跃欲动,她不信邪的手肘向上用力,不顾一切地让奇石落到自己后腰附近。 姜觅原本想先将石头藏在某个地方,哪想奇石滑到背后,背上的三条伤口就迅速裂开,密密麻麻,似被针扎一样的刺痛,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有血!姜觅猛然想到。她忍着剧痛把奇石在伤口上滚了一圈,取出石头在手心摊开,确定表面沾到血滴后,捏着对准灯光,内心不自主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一秒,两秒……数分钟过去,血不但不溶于奇石,还凝结干涸在奇石上。 姜觅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轻松,唯一能确认的是内心浮现出了不甘。 她抽了一张湿纸巾,小心仔细地把奇石擦干净,把奇石放回桌上,“是我唐突了。你的请求,答应了。我现在身体抱恙,我们三天后开始。” “不急,你在生病,给我一点时间,我真的可以帮你。”承归收好石头后,十分肯定地说。 声音依旧淡淡的,语气却很笃定,看向姜觅的眼睛,闪烁着真诚的星芒。 这光芒太罕见,不像是人世间会有的存在。 姜觅回望着他,压下动摇过的那么一丝丝念头,再次拿起比钻石坚硬冰冷心肠,微笑着说:“好啊,你先和我回主楼住下,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