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并肩同行》
1. 第 1 章
许桅十八岁离开清阳镇。
不曾想,再回来是二十年后送陆远舟的骨灰回乡安葬。
前前后后忙了三天,待骨灰入土为安,他终于得空回到自家老宅。
只是此时站在年久失修的院门前,忽然就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身旁的陆小琴见状开口:“小桅哥,我陪你一起进去吧。”
许桅回神,摇摇头低声道:“不用了。”
陆小琴忧心忡忡望着他,还未开口,又听他轻笑道:“放心吧,我没事的。”
说着抬手推开面前陈旧木门,径自跨了进去。
一栋老平房就这样映入眼帘。
无人居住的宅子,在沐浴了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后,早已变成残破不堪的危房。
这是许桅十八岁前生活的家,却陌生得仿佛来自上辈子。
他几乎是诚惶诚恐般一步一步走近,小心翼翼推开正门,慢吞吞穿过蒙尘的客厅,最后来到自己从前的卧室。
简陋的房内,已满是尘土。
他怔忡片刻,走到那张木板床旁,随手拂了拂床上的灰,缓缓坐下来。
前些年因为严重的心理问题,他的记忆变得很差,许多事都慢慢淡忘,少时的生活,于他来说更是恍若隔世。
但当他回到少时故居,那些久远的往事,忽然就排山倒海般涌上来,许多记忆渐渐变得清晰,清晰得就像是还在昨天。
*
清阳镇是座海边小镇,许桅出身的那个年代,小镇还未来得及吃到沿海的红利,大部分人生活并不富裕,他的爷爷父亲都是渔民,母亲是镇上的裁缝,幼时家中日子应该还算不错,不过那时他还太小,实在没什么记忆。
变故是发生在他三岁那年,爷爷父亲出海打渔,遇上风暴,一船七八人全部葬身大海。
清阳镇每一代的渔民,都必然有人逃不过被大海吞噬的命运,只是没想到许家父子都走上了这条路。
爷爷父亲过世后,母亲靠做裁缝难以养家,便跟人去了北江打工,留下许桅跟着奶奶在故乡生活。
谁知母亲这一去,便再没回来。
过了好几年,许桅懂了事,才知母亲已在北江再婚,再婚丈夫是个有钱人,婚后没多久就生了个儿子。
好在母亲每年都会寄钱回来,足够他和奶奶安稳生活,也足够他安心上学读书,学习绘画。
虽然亲缘淡薄,但父母离开时,他尚且年幼,并不太懂分离的痛苦,童年少年其实过得还算快乐。
这快乐除了奶奶的疼爱,大部分便是因为有陆远舟。
陆远舟是他隔壁邻居,两家只有一墙之隔。
论起亲缘命,陆远舟比他更淡薄。据说陆父很有头脑,觉得打渔没出路,在刚改革开放那两年,就弄了俩大货车,带着老婆一起跑货,短短两三年便赚得盆满钵满,推了家中老宅,盖了镇上第一栋二层小洋楼。
那是八十年代初。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彼时劫匪路霸极为猖獗,在陆远舟六岁那年,陆父运货在半路,遇到一群亡命之徒,不仅劫车劫货,还直接要了夫妻二人的命。
陆远舟还没成为富二代,先成了孤儿,好在陆父与亲弟弟感情笃深,两家一直生活在一起。原先夫妻出门跑货,陆远舟便由叔叔婶婶照顾,父母过世后,他自然那也由叔叔婶婶抚养。
或许是同病相怜,加之两家又只有一墙相隔,许桅和陆远舟从小便感情极好。
陆远舟几乎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疼爱,得了好吃的好玩的,自己不吃,也要留给他。
对他的偏爱甚至远超叔叔家一对弟妹。
其实两人性格可以说南辕北辙,陆远舟是典型海边孩子,胆子大性子野,上山抓鸟下海摸鱼,招猫逗狗打架斗殴,早早就成了清阳镇少年中一霸。
而许桅却从小性子沉静喜读书画画,能坐在画架前几个小时不动,虽然生在海边,却并不爱晒太阳,少见的白皙俊秀。
这样的孩子难免容易受欺负。
但因为有陆远舟这个哥哥,就算有人在心里想,也不敢付诸行动,清阳镇的孩子都知道陆远舟的拳头有多硬。
也知道陆远舟有多疼爱许桅这个弟弟。
记忆铺天盖地涌上来。
许桅这才后知后觉明白,少时在清阳镇的日子,原来是自己这半生,最为快乐无忧的时光。哪怕高二暑假奶奶过世,因为有陆远舟的陪伴,也让他很快从痛苦中走出来。
说到那年,许桅目光落在床边书桌上一只覆满灰尘的木帆船。
他记得很清楚,奶奶过世后,整个暑假他心情苦闷,想找点事排遣,于是拉着陆远舟一起做了这只帆船
他负责设计画图,陆远舟负责动手。
木帆船做好后,就一直摆放放在写字台上,每天睁眼便能看到。
他那时总说陆远舟是船,自己是桅,再大的船,没有桅也不能扬帆起航,而再坚硬的桅,没有船,也只是一根普通的木材。
所以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然而谁都没料到,分别来得这么快。
因为奶奶的过世,远在北江多年未归的母亲终于回了清阳一趟,告诉他,他的继父会继续供他读大学,但前提是他必须报考北江的大学,而她作为母亲,也希望母子能团聚。
那时许桅才知道,母亲再婚后从此再未工作,这些年供养自己的费用,全出自那位未曾蒙面的有钱继父。
为了顺利上大学,也为了那句母子团聚,刚刚才失去奶奶的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一年后他顺利考上北江大学的建筑系,是清阳镇高中十年来,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
整个高三暑假,他都沉浸在金榜题名的喜悦中,并没意识到,在这个夏天之后,他将迎来与陆远舟长达十几年的分别。
陆远舟脑子很好,但很少用在学习上,不知是真不爱上学,还是不想拖累叔叔婶婶,勉强读完高二考完会考,便辍了学,跟着陆叔给人盖房子。
小镇上的活儿不多,一对弟弟妹妹也逐渐长大,正是花钱的时候,叔侄俩也在那个暑假决定离开清阳,去滨南闯荡。
许桅想起来,彼时临别在即,他和陆远舟躺在身下这张床上,不止一次拉着对方构想两人的未来,说等自己在北江安顿下来,就叫他过去找自己。以后他负责设计房子,他负责建造,两人珠联璧合,必能闯出一片天地。
陆远舟也欣然应允。
却不料,自己未能兑现承诺。
去到北江,她才知,母亲嫁的并非普通有钱人,而是北江鼎鼎有名的豪门盛家。
母亲因为出身低微,又有过一次婚姻和孩子,在这偌大的豪门里,没有任何地位,若不是生了儿子,年老色衰的她,随时都可能被扫地出门。
为了母亲,他努力学习,谨小慎微,用心讨好着盛家的每一个人。
自然也就忽略了远在滨南的陆远舟。
盛家主营业务是宝石矿业,彼时掌权的还是盛家老爷子,而老爷子有三个儿子,五个孙子。
盛家表面和谐,外人看不见的地方,盛家三房早已为了争权夺利烽烟四起。
盛怀衷是许桅继父与前妻的儿子,也是盛家长房长孙,盛家继承人最有力的争夺人选。
彼时盛怀衷已毕业进入盛家的公司工作。盛家正打算扩充宝石事业版图,创建珠宝品牌,正是由盛怀衷负责。
若是成功,他必然就能从一众孙子中脱颖而出,成为盛家事业的继承人。
这位继兄比他年长五岁,是个典型的斯文儒雅豪门公子,对他这个小镇来的便宜弟弟,一开始虽未表现出任何敌意和排挤,却也是冷淡疏离。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年后。
那天是周末,许桅按着惯例去盛家吃饭,无意间瞥到盛怀衷拿着几分珠宝设计稿看得出神,只是眉头紧蹙,显然是对这些设计并不满意。
许桅虽然学的是建筑设计,但世间才华和审美大都相通,他试探着对稿子提了几句建议。
盛怀衷看向他的目光,由一贯的疏淡,多了几分意外,然后将稿子交给他,让他去试着改。
许桅熬了几个晚上,几乎将原本的设计稿全部推翻,重新设计出了一套符合盛怀衷新品主题的珠宝。
盛怀衷对此大为满意。
这套珠宝一经上市,果然广受好评,名媛贵妇争相抢购。
自此之后,盛怀衷对许桅态度大变,给他送名贵的衣服鞋子,带他去高档餐厅吃饭,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仿佛将他真正当成了弟弟。
许桅受宠若惊,在他的建议下,从建筑系转到珠宝设计专业,全身心投入到珠宝设计中。
他虽然对珠宝设计的兴趣不算大,但当自己价值得到认可,自己和母亲在盛家近况大为不同,还是很开心。
至于远在滨南的陆远舟,头先一年,因为对方在工地工作,居无定所,又没有手机,便约好每周五晚,对方去公用电话亭给自己打电话。
一开始,每到周五晚上,许桅便在宿舍捧着母亲给他买的手机,等着陆远舟的电话
但到了第二年,他有了盛怀衷这个哥哥,对方常常周五傍晚下班,就开车来学校接他,带他去高级餐厅吃饭。
和陆远舟每周五的电话,也就变得不固定,再慢慢的,他要忙着为盛家设计珠宝,与陆远舟联系越来越少。
等到陆远舟有了手机,两人却已经鲜少联系。
许桅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与陆远舟通话是在何时,毕竟真正的告别,从来都是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征兆。
毕业后,他听从盛怀衷的安排,继续给盛家珠宝品牌SHeng做设计,但并未进盛氏公司。
用盛怀衷的话说,他是艺术家,只需专心创作,不用去职场和人虚与委蛇。
他对这话颇以为然,对盛怀衷愈发感激。
他对这位兄长深信不疑,就像当年游泳遇上离岸流,深信陆远舟不会松开他的手一样。
却不知哥哥和哥哥并不相同。
他从未想过,盛怀衷不让他作为设计师抛头露面,不过是想完完全全控制他,让他为己所用,榨取他所有才华和价值。
他没有签合同,没用真名,只用“Sea”这个艺名,为SHeng设计出一款又一款经典之作。
短短几年,便让SHeng跻身全国前三。
那几年他虽然被困在设计室,但看到自己设计的珠宝被人津津乐道,也还是很有成就感。
直到五年后的某天,他正在工作室画稿,休息时随手打开新闻,忽然看到一则热搜——SHeng为旗下灵魂设计师Sea召开记者见面会,天才设计师终于揭开神秘面纱,原来Sea不是别人,正是盛家长房小儿子盛怀君。
盛怀君,盛怀衷同父异母,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
许桅可以接受自己本人默默无闻,却绝不能接受自己的心血被人占据,尤其是这个人还是盛怀君。
他与盛怀君的关系一直不好,或者说是盛怀君单方面对他这个哥哥极为不尊重,更无须说盛怀君就是一个被惯坏的二世祖,徒有其表的草包。
光是想一想自己那些呕心沥血设计的作品,成了盛怀君的所属,他就差点崩溃。
那是他第一次对盛怀衷大发雷霆。
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盛怀衷像往日一样温言软语哄着他道:“小桅,如今爷爷马上要退下,但要将盛氏交给哪一房还未定。SHeng如今虽然如日中天,可管理者是谁其实都可以,重要的是Sea是谁,如果Sea是怀君,加上我这些年的业绩,那么爷爷必然会将盛氏交给我们长房。你也是我们长房一员,怀君又是你亲弟弟,他只是拿了你的艺名,又不是抢走你的才华,该你的报酬,也一分不会少你,你何必在意一个虚名?”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而母亲竟然也认可了这个做法。
只差那么一点,许桅就要认命地让步,但看到盛怀君那理所应当毫不心虚的表情,他最终拂袖而去。
他当然不可能去揭露此事的真相,因为自己是Sea这件事,只有盛家长房人知道,连盛老爷子都不知情。
盛怀衷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
他唯一的反抗,便是不再为SHeng设计珠宝。
那些年,盛怀衷虽然故意让他隐姓埋名,但给他的报酬确实不算低——这也是他对盛怀衷深信不疑的原因之一。
虽然这些钱和他为SHeng带来的利益不值一提,却也足够自立门户做一个自己的珠宝工作室。
盛怀衷说得对,盛怀君只是拿走了“Sea”这个名字,却抢不走他的才华。
只要才华还在,他就还能继续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名誉。
那时候网络已经很发达,他以自己工作室之名发表的作品,很快就在网上小有名气,不久之后便收到大公司发来的橄榄枝,邀请一起合作。
而这家公司正是SHeng的竞争对手,他决定与其合作,多少带了点赌气成分。
盛怀衷得知此事后,来求过他回去,他说可以,只要他们将“Sea”的名字还给他。
盛怀衷失望地离开,仿佛他多么不可理喻。
而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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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之后,他才知道这个自己叫了十年的大哥,看着温文尔雅的男人,到底有多狠辣。
他和新公司推出第一个合作系列,就被对方设计陷害是剽窃,各种黑料爆出,说他母亲再婚嫁入盛家,他因此从小镇孩子摇身一变过上了豪门生活,盛家人尤其是长兄对他极好,却不想养出一头白眼狼,因为嫉妒弟弟Sea的才华,便与对手公司合作,设计的作品却是剽窃Sea的灵感。
爆料里还附上了他从前在清阳镇和来到北江后的对比,前者青涩朴素,典型家境普通的小镇少年,后者则穿着一身名牌,完完全全的贵公子打扮。
还有几张早前盛怀衷去学校接他,带他去高级餐馆吃饭的照片,俨然是一个把他当亲弟弟疼爱的好兄长。
滔天的恶意席卷而来,许桅惊慌失措为自己辩解,说自己才是Sea,却引来更大的嘲弄和霸凌。
这些年他几乎被盛怀衷“圈养”起来安心创作,不懂人心险恶,更不知如何抵御突如而至的疾风骤雨。
他这才意识到,盛怀衷见无法掌控他,便决定毁了他。SHeng此时早已培养出顶尖的设计团队,而他设计的那几款经典系列,也足够再保SHeng荣华富贵几十年。
他成了盛怀衷的弃子。
合作的那家公司,因为剽窃风波和黑料,终止与他的合同,并一纸将他诉至公堂。
这场闹剧持续了几年,他身败名裂,精神出问题,钱财也几近耗尽。
之后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让他右手粉碎性骨折,失去大半功能,再也拿不稳画笔。
他的设计生涯宣告终结。
而彼时他已经三十出头,青春和才华,都已离他而去。
他的精神彻底崩溃,被盛怀衷强制送入精神病院。
就在这时,陆远舟出现了。
许桅还记得两人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也不知是时隔,还是对方变化太大,抑或是自己的记忆被疾病和药物所侵蚀,他一开始都未认出对方。
直到对方握住自己的手,像少时那样,揉了把自己的头,叹息一声道:“小桅,我来迟了。”
他才终于不太确定地开口:“舟……哥?”
陆远舟将他从地狱般的精神病院带离,请了最好的医生,陪伴他照顾他,终于让他的精神状况渐渐好转。
而他这时才知道,在两人走散的十几年间,年纪轻轻的陆远舟已经成为南方地产巨鳄,这两年事业版图更是扩展到北江。
他的名字早已是财经媒体的常客。
但过去那些年,他活在盛怀衷为自己打造的“乌托邦”,除了没日没夜画设计稿,对外界一些漠不关心,这两年更是官司缠身,一塌糊涂,自然没注意过陆远舟的名字。
之后几年,陆远舟一直陪在他身边,就像少时那样,待他如亲弟弟一般。
在对方的帮助下,他成功拿回“Sea”的名字和荣誉,洗清了身上那些污名。
他做了Sea那么多年,每一章设计稿都是自己一笔一划画出来,自然留下过许多能证明自己的证据,只是从前的自己太单纯,才被盛怀衷玩弄于股掌之中。
SHeng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盛家那两兄弟还有母亲,曾经找过自己许多次,都被陆远舟拒之门外。
有了陆远舟的庇护,盛怀衷那些伎俩,再也无法用在自己身上。
据说那两兄弟后来被赶出盛氏,下场悲惨,盛家大房彻底失势,整个盛家亦是分崩离析,盛老爷临终前,只能将岌岌可危的盛氏,交到了原本与继承大权毫无关系的纨绔小孙子手中。
但这都跟许桅无关了。
而他虽然拿回了“Sea”这个名字,却对珠宝设计再无半点兴趣。
他又捡起建筑设计开始学习。
他当时的想法很简单,陆远舟做的是地产这一行,他想做个对他有点用处的人。
后来,他确实为陆远舟设计出了两栋还不错的建筑。
只是到底入行太晚,又年岁渐长,脑力精力都大不如前,并未在这行有太多建树。
好在与陆远舟一起生活的那几年,日子过得平静安稳,也有许多称得上快乐的时光,那些错过的未能完成的梦想,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陆远舟待自己实在太好,外人甚至以为两人是情侣。
只有自己知道,陆远舟是不婚主义,恰好自己经历这些事后,对情爱也早无兴趣,两人不过是好兄弟一起搭伙过日子。
他本以为他与陆远舟会一起生活到老。
却不想,这样的好日子,老天却并未让他过几年。
那天自己生日,下了一场大雨,陆远舟在邻市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为了赶在十二点前给自己过生日,他不顾大雨亲自开车赶回来,却在高速出了车祸。
车毁人亡,享年四十。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十天,许桅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毫无真实感,以至于他一滴泪都还没流过。
待陆远舟火化后,他整理对方遗物,从一只保险柜里找出厚厚一沓,对方曾经在滨南时写给自己,却从未寄出的信。
从两人分开后的第二年开始,大约每周一封,持续了将近三年。
每一封都是碎碎念自己的近况,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末尾必然附上一句——小桅,我很想你。
他也才知道,原来那些年,陆远舟吃过那么多苦,甚至几次死里逃生。
直到最后一封,他说:小桅,我最近赚了一笔大钱,想着我们已经一年多没联系,所以你毕业那天,我买了一张机票去北江去见了你。我看到你穿着毕业服,所有人都没有你穿得好看。我还看到你和你的哥哥在拍照,你之前在电话里说过,他对你很好,看起来果然是,我很替你开心!唔,真的很开心。
末尾却不是从前那句我很想你,而是涂了又写的一句——小桅,原来我这几年一直想念你,是因为我爱你啊。
许桅看着这句话,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原来这几年陆远舟待自己这般好,是因为爱自己啊。
*
许桅回想着过往种种,愈发觉得一切都像是个梦。
梦醒了,陆远舟还在,自己会拿着这封信问他,年少时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他怔怔地望着桌上那只木帆船,许久之后,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触摸。
只是这木船年代太久,只轻轻一碰,便哗啦一声分崩离析。
船身碎裂,桅杆折断。
永不相离的桅和舟,到底是彻底分开。
许桅怔忡片刻,忽然就失声恸哭起来。
2. 第 2 章
许桅天生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哪怕当年“Sea”被人抢走,被污蔑剽窃,名誉扫地,乃至被送精神病院,他也从未如此悲痛欲绝大哭过。
因为他意识到,人生从前受过的种种痛苦加起来,也比不上此刻不得不接受自己与陆远舟已天人永别的事实。
他已几日没阖过眼,哭得太狠太久,不知不觉便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再睁眼,是被热醒的。
也许是狠狠发泄了一场,这会儿脑子和心情倒是平静了少许。
他缓缓抬手揉了揉额角,余光不经意落在旁边的书桌上,然后蓦地睁大眼睛。
桌上那只原本碎掉的木帆船,此刻竟完好无损地摆在原处,而且一尘不染,簇新一般。
他猝然起身,先是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翻船,又惊惶地环顾了下四周。
原本年久失修布满尘土的房间,此时干净整洁,显然是正在居住的样子。
他又垂眸去看身下这张床,亦干干净净,还铺着颇有几分年代感的格子床单,上面摆放的两只枕头,分明也是有人睡过的。
这一切的一切,让许桅脑子一片空白。
而就在此时,他目光忽忽然瞥向桌上那本台历,翻开的那一页,赫然是一九九年七月。
许桅蓦地怔忡,又想到什么似的,打开靠床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枚小镜子举在脸前。
镜子里是一张白皙俊秀的少年脸。
那是少年时的自己。
许桅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抬手在脸上狠狠掐了一把,一股再真切不过的疼痛伴随着脸上浮上的红印涌上来。
他用力深呼吸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将右手举在眼前,试探着捏了捏。
修长的手指传来真真切切的灵活感,没有任何僵硬与不适。
他重生了。
回到了自己在清阳镇的十八岁。
他不敢太惊喜,怕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
将镜子放回抽屉后,许桅复又缓缓躺回床上,右手覆在额头,安静听着桌上闹钟秒表走动的声音。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九九九年七月,正是他高考那个暑假。
上一世,他与陆远舟便是在这个夏天分开。
两人一个去北江,一个在滨南,相隔千里,各奔前程,一别就是十几年。
陆远舟……陆远舟……
许桅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梦,这意味着昨日被自己亲手安葬的陆远舟,如今还好好活着。
如果不是梦,至少此时此刻,他和陆远舟还未分开,这意味他还有机会重新做选择。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道熟悉而久违的呼唤。
“小桅——”
虽然这略带青涩的少年声音,已经隔了二十年,但许桅还是听得出是陆远舟。
也不知是害怕自己一出声,这美梦就会被惊醒,还是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忐忑,许桅嘴唇翕张了下,却没能发出声回应。
院子外的陆远舟又唤一声,约莫是没得到回应,便没再继续。
许桅听到院门被推开,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
他心如擂鼓,一动不敢动。
“小桅,你怎么还在睡?”陆远舟咯吱一声推开房门,懒散地往门框边一靠,勾唇轻笑道,“你不是今天下午要去学校填志愿么?怎么?不打算上大学啦?”
许桅依旧躺着,只是睁着一双黑沉沉的双眸,怔怔望着他。
其实他十天前才见过陆远舟,那天他要出门开会,难得西装革履,还是自己为他挑选的领带。
他习惯了成熟稳重带着一点点雅痞的中年陆远舟,一时很难将眼前这个小麦色皮肤的英俊少年,与这些年陪伴自己左右的男人联系起来。
直到陆远舟见他睁大一双略带惺忪的黑眸,却对自己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轻轻挑了挑眉头。
这是陆远舟的习惯性小动作,及至二十年后依旧未变,也正是因为这小动作,眼前的少年终于与许桅熟悉的那个陆远舟合二为一。
他望着相隔了二十年的少年陆远舟,绷紧的心脏忽然一松,不由自主弯起了嘴角。
陆远舟负着手朝他走过来,黑眸中藏着一点属于少年的玩世不恭和狡黠。
走到床边后,忽然弯下腰,一张年轻朝气的脸,蓦地凑到他脸前。
少年人的灼热气息,带着浓烈的荷尔蒙味道。
“怎么?真睡傻了?”陆远舟望着许桅的眼睛。
海边的孩子,大都皮肤黝黑——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日晒的功劳。眼前的少年陆远舟就是如此,不像多年后,他成了养尊处优的富豪,脸上便再看不到这属于海边孩子的颜色。
陆远舟生得极好,五官周正,轮廓分明,尤其是一双深邃狭长的黑眸,眼尾微微上挑,不知是丹凤眼还是桃花眼,不笑的时候偏冷,微微一笑,便有一股漫不经心的风流。
此刻他眼梢眉角间就藏着一点笑意,以至于许桅都差点以为,他忽然的靠近,是要来亲自己。
以至于心头猛得一颤。
但陆远舟却显然并无此打算,他只伸出手握住许桅的手臂,一把将人拉起来:“赶紧起来吧,可别真耽误了填志愿!”
许桅被他拉得坐起身,顺势软绵绵靠在他身上,伸手抱住他的腰,先是暗暗感受了下少年身上灼热而真实的体温,然后为了再次确定不是做梦,又张嘴在对方肩膀咬了一口。
不算太重,但也绝对不轻,足够留下两排牙印。
陆远舟轻呼一声:“不是,你睡个午觉,被来福俯身了啊?”
来福是陆远舟家的大黄狗。
陆远舟握着许桅纤细的脖颈,将对方脑袋从自己肩上拉开,大约是觉察出他的不对劲,又隔着半尺距离,歪头蹙眉去打量他。
许桅却是咧嘴一笑,伸手拉下他的T恤衣领,看到自己在对方肩上留下的杰作,有些心虚地轻咳一声:“咬疼你了?”
陆远舟嗤了声,不以为意道:“你那点劲儿,疼什么疼?”说着挑眉问道,“不是,你今天怎么古里古怪的?别是因为要去填志愿太紧张吧?”
许桅摇摇头,再次将下巴搁在对方肩头,双手继续紧紧抱住对方劲瘦的腰身:“舟哥,我刚刚做了个噩梦。”
陆远舟英年早逝,两人天人相隔,确实是一个再可怕不过的噩梦。
“什么噩梦?”陆远舟问。
许桅摇头:“不记得了,就是有点怕。”
陆远舟嗤了声:“多大人人,大白天做个噩梦还怕呢!”话是这样说,却还是伸出双臂将人环抱在怀中,手掌轻轻在许桅纤瘦的脊背上安抚地拍着,又像小时候哄他那样,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此时还不满二十岁的陆远舟,胸膛远没有十几年后宽厚,但也足够让许桅觉得安心熨帖。
就像重逢那几年,每每躯体症状发作痛不欲生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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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舟都会抱着自己不厌其烦地安抚,他怀抱的抚慰作用,比药物更加有效。
而此时,许桅原本混乱的心,也因为少年陆远舟的拥抱,渐渐平静下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命运给他这次馈赠。
抱了一会儿,陆远舟到底没忍住笑着开口:“热不热?”
许桅这才意识到,如今正是盛夏,约莫是停了电,屋子里的落地扇安安静静,自己刚刚就是被热醒。
这会儿两人密不透风抱在一起,热烘烘像是泡在热水里,别说是一向火力壮的陆远舟,就是自己,也能感觉到汗水在冒。
但他又不愿离开陆远舟的怀抱,便摇摇头:“不热。”
陆远舟笑:“真不热?”
许桅闷声道:“好吧,是有点。”
话音刚落的,便感觉到脸上传来一阵沁凉,他轻呼一声,却见是陆远舟变戏法似的拿了一瓶冰镇汽水,贴在了他脸上。
是清阳镇特产,许桅少时最爱的橘子汽水。
许桅终于松开手,从陆远舟怀抱离开,正要从对方手中拿过汽水,对方却避开他的手,先拧开了瓶盖,才又递给他。
许桅迫不及待昂头猛灌了几口,清凉甘甜的橘子汽水下肚,整个人顿时清爽了几分。
陆远舟看着他豪饮的模样,轻笑道:“还说不热!”说着揉了把他的头,“赶紧喝了,我送你去学校。”
一瓶汽水许桅喝了一半便放下。
陆远舟问:“不喝了?”
许桅:“嗯,喝不下了。”
陆远舟自然而然接过他手中汽水,就着他喝过的瓶口,昂头咕咚咕咚去喝剩下的。
许桅默默看着少年滑动的喉结。
不由自主抿了抿唇。
前几日看到陆远舟早年写给自己的信,看到他在最后那封信里说爱自己,当时只觉巨大的悲怆袭来。
而现在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少年陆远舟,那悲怆便化为了暗喜。
至于这欢喜是为何?
不言而喻。
只可惜现在的陆远舟,情窦未开,还只当自己是弟弟。
不过无论是手足之爱,还是爱人之爱,陆远舟对自己的这份爱都十足真心。
思及此,许桅不由自主勾了勾嘴角。
陆远舟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汽水,觑眼见许桅朝自己笑,挑眉道:“傻乐什么呢?”
许桅故意道:“要去填志愿,然后过两个月就要去上大学了,能不高兴么?”
陆远舟先是愣了下,又撇撇嘴嗤笑一声:“瞧你这点出息,那还不快走!”
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从小就是这样,表面看着玩世不恭,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伤心难过从不与人说,以至于许桅一直以为他心思粗犷,无坚不摧。
直到看了那些信,才知道原来清阳镇拳头最硬的陆远舟,也有一颗柔软脆弱敏感的心。
而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自己,因为不了解对方的内心,以为他对两人的分别,并不在意,又觉得两人迟早还会相聚,所以心安理得听从母亲建议,放弃了去滨南大学攻读建筑系的计划,选择了去北江。
却从未发觉这个夏天,陆远舟那刻意掩藏的失落。
比如现在。
陆远舟说完后,便转身下床,避开自己的目光,故作轻松地先朝外面走去。
许桅扯了下嘴角,跳下床,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随手从门后拿过书包,跟了上去。
3. 第 3 章
许桅走出院门时,陆远舟已经跨上他那辆单车。
穿着夹趾拖鞋的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虚虚放在单车踏板上,手上不知何时扯了根狗尾巴草,正逗着旁边的来福。
来福原本正配合他咬着草,见许桅出来,立刻放弃这幼稚的游戏,摇着尾巴朝许桅凑上去。
“我的好来福!”
许桅半蹲在地,亲昵地揉着大黄狗的脑袋,因为心情太好,还忍不住抱着它亲了一口。
刚刚自己咬陆远舟,他说自己被来福附身,可真是冤枉了来福,虽然过了二十年,但他记得很清楚,来福从来不咬人。
陆远舟见他抱着来福不撒手,戏谑道:“我该不该告诉你,来福可是刚在粪坑里滚了一圈!”
许桅不仅生得白净,从小还特别爱干净,听到这话,不由得轻呼一声,赶紧将手松开,抬头朝陆远舟嗔了眼,正要抱怨他为何不早说,却瞧见对方眼中的狡黠,立刻反应对方是在逗自己。
他站起身,轻飘飘给他一拳:“少骗我!”
陆远舟嘿了声:“今天怎么变机灵了?”
没错,许桅从小容易轻信人,陆远舟便总是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骗他,就是希望他能长点记性,往后能少吃点亏上点当。
然而上辈子,他没记住对方的叮嘱,最终还是因为轻信人吃了大亏。
许桅笑道:“你教的好呗!”
陆远舟挑挑眉,指向后座:“行了,别再磨蹭了,赶紧上车!”
许桅目光落在他这辆二手山地车的后座,那上面绑着一个软垫,是陆远舟怕自己坐得不舒服,用旧枕头亲手做的垫子。
两人从小一起上学,陆远舟比自己大了快两岁,原本高一级,就在对方六年级那会儿,许桅被班上一个坏孩子欺负,陆远舟得知后,先是将那坏孩子教训了一顿,又担心自己先去了初中,天高皇帝远罩不住许桅,便申请留了一级。
小镇学校管理不严,加之陆远舟也确实是个刺头学生,留级一事倒也顺理成章。
自此之后,两人一直一个班,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许桅认真读书专心学画,陆远舟逃课打架称王称霸,但谁都知道,陆远舟这人其实很好说话,寻常小事从不跟人计较,但若是谁动了许桅一根毫毛,他必定打得对方哭爹叫娘。
所以清阳镇的孩子,有一个共识,全镇上最不能惹的人,不是陆远舟,而是许桅。
清阳镇很小,通勤概念自然与城市不一样,步行超过二十分钟便已经算远距离。
小学就在桥对面,步行七八分钟足以,但中学离家将近半个小时的脚程,就得骑单车上下学。
刚上初中那会儿,许桅还是个没发育的小豆丁,怕他骑车不安全,彼时个头已窜到一米七的陆远舟就载着他上下学。
等后来许桅长了个儿,也没自己上过学,哪怕去年会考后,陆远舟辍学,也依旧每天骑车接送他。
这一载就是六年。
许桅一边回忆着上辈子被遗忘的那些时光,一边轻车熟路地坐上单车后座,抱住对方劲瘦的腰。
陆远舟的腰他抱过很多次,只是如今熟悉的是中年陆总那结实的腰身,少年陆远舟的腰对他来说,则已经隔了二十年。
年至四十的陆总,因为喜爱运动,也未有半点发福,宽肩窄腰,堪称男模身材,那是经过时间和阅历的雕琢打磨后的韵味。
而身前少年劲瘦的腰身,则充满了自然野性和朝气蓬勃。
陆远舟前面踩着单车,许桅抚摸着他T恤下的腹肌,仔细感受着两个陆远舟的不同。
来福吐着舌头,摇着尾巴,撒欢儿似的跟在车后面。
炎热盛夏,有风拂过,倒也不算太难受,反倒有种说不上来的慵懒闲适,以至于许桅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越摸越往下。
还是被陆远舟轻轻拍开:“别瞎摸!”
两个人平日搂搂抱抱已是家常便饭,陆远舟也早已经习惯载着许桅时,被对方抱着腰。刚刚对方手在自己腰上乱动,他本没在意,但不知怎的,那熟悉的指腹触感,隔着薄薄一层T恤,在自己腰间游走,忽然就让他感觉到心痒难耐,连带着身子都有点发紧,直到对方手挪到自己腰下,一股热意也随之往下蹿去,他才赶紧将对方作乱的手拍开。
许桅这才发觉自己的手都快摸到对方的裤腰下,心虚地往上挪了点,然后故意使坏地在对方腰上掐了一把,哼道:“摸一下怎么了?小气!”
陆远舟嘶了一声,笑道:“你爱摸等回去随便摸,现在骑车呢,摔了可别怪我!”
“硬邦邦的谁爱摸啊?”
陆远舟道:“那你以后都别摸。”
许桅本想反诘,但旋即又觉得这话题怎么听着有些变态,便赶紧打住,转而道:“舟哥,你和陆叔什么时候去滨南?”
上一世,陆远舟比他先离家,若是没记错,就在他收到通知书没几天,对方就走了。
陆远舟默了片刻,又吊儿郎当道:“手上这房子建好结了钱就走,最早八月初吧。”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到时候你得自己去北江了,不过你妈让你坐飞机去,倒也方便。”
“哦。”
自己上辈子也确实是坐飞机去的江北。
许桅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告诉他自己也要去滨南的事,等录取结果出来,再给他一个惊喜。
这家伙把对自己的爱瞒了一辈子,自己瞒他半个月不过分吧?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跟在后面的来福,时不时欢快地叫唤两声。
*
单车很快抵达清阳高中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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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桅跳下车道:“舟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弄完,你先去忙你的,不用来接我,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嗯。”陆远舟单脚踏在地上,神色莫测地看了看他,道,“别担心,以你的成绩,肯定能考上北江大学的。”
许桅笑了笑没说话,只抬手与他挥了挥。
因为刚刚才与他重逢,相处了半小时不到,他心中很有些舍不得与他分开,走进校门时,几乎是一步三回头。
而陆远舟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不紧不慢掉转单车,吹了声口哨唤回准备跟进校园的来福,然后懒洋洋踩着单车离开。
一边骑车单车,一边看向湛蓝天空,看到随风漂向北方的几朵碎云,朝身旁吐着舌头的大黄狗喃喃道:“来福,北江好远呢!”
*
这厢的许桅来到教室,班主任和同学已经都到得差不多。
时隔二十年,别说是同学,就是班主任,他都已经印象模糊。
当然,他也不是来与老师同学联络感情,而是来重新书写自己这一世的命运。
清阳中学是镇上唯一一所高中,镇上成绩好的孩子,中考之后都去了县城和市里的高中,在大学未扩招的年代,小镇高中每年能考上本科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至于名牌大学,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
许桅中考成绩全市都排得上号,但因为那两年奶奶已经年迈多病,他最终决定留在镇上念高中。
当时初中班主都为他可惜,觉得以他的资质,在清阳高中只怕是要被耽误。
但班主任显然是多虑了,许桅在清阳高中三年,一直一骑绝尘,也因为有陆远舟,并未被镇中学坏孩子影响。
九九年还是分数出来前先填志愿,只能靠自己估分,有很大冒险性。上辈子许桅估分估得不算高,填志愿时还是有点忐忑的。
如今重活一回,就不再需要有这个担心。
他对自己的高考成绩还记得很清楚,六百五十分,这在一九九年,足够考上任何一所名牌大学,北江大学和滨南大学是南北双子星,分数线相差无几,而滨南的建筑系作为王牌专业,虽然分数线比其他专业高上几分,但这个分数也能低空飘过了。
原本他从初中开始,便立志考上滨南大学的建筑系,上辈子因为母亲换了志愿,人生也就此被改变,更是和陆远舟分别十几年。
现在想来,自己上辈子后来那些遭遇,也确实是活该。因为连谁才是对自己真正好的人,谁才是自己值得不离不弃的人都没搞清。
如今人生重来,他自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志愿表发下来,许桅毫不犹豫在上面填写下了滨南大学建筑系。
这一次,他要远离盛家那些人家,与真正爱自己的陆远舟并肩同行。
4. 第 4 章
虽然填志愿不用多长时间,但这是班上同学最后一次相聚,班主任拉着一班学生折腾了许久,最后又单独留下许桅聊了一会儿。
不出意外,许桅应该是清阳高中时隔十年后,再次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学校对他寄予厚望。
得知他志愿从之前的北江大学改为了滨南大学,班主任也没觉意外,毕竟两所大学名气和质量相当,滨南建筑系还更胜一筹,离家也更近一些——虽然许家已经只剩他一人。
与班主任聊完,从学校出来,已是落霞满天,这会儿人都走得差不多,校园里冷冷清清。
他原本打算慢悠悠溜达回去,仔细感受一下阔别二十年的故乡,不料刚走出校门,就看到几个杀马特小镇少年蹲在路边抽烟胡侃,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陆远舟。
“哎呀,我们的大学生出来啦!”
见许桅出来,一个黄毛胖子立刻笑嘻嘻大声道。
只是话音还未落,就被陆远舟一巴掌扇在头顶,也将他后面的调侃扇了回去。
胖子缩了缩脑袋,许桅脸皮薄,被人一开玩笑,就会尴尬脸红,陆远舟便不许他们随便调侃——当然,除了他自己。
“小桅,志愿填好了?”胖子赶紧笑呵呵改口。
许桅点点头,他当然还记得对方,大名陈球,小名混球,如今是清阳镇最浑的不良少年,也是陆远舟最忠实的跟班。
上辈子陆远舟去滨南不久,陈球便去投靠了他,之后近二十年,一直不离不弃,是陆远舟最得力的助手和心腹。
自己这回回来安葬陆远舟,就是陈球陪同,四十岁的人,在陆远舟下葬时,哭得跟个傻逼一样。
说起来也是奇怪,有些人仿佛是天生领袖。都说陆远舟能当清阳镇少年里的老大,是因为拳头硬,但其实关于他打架斗殴的事,很多都只是以讹传讹,至少许桅没见过几次。
更别说嚣张跋扈恃强凌弱,那是更加没有。
相反,陆远舟大部分时候,都是散漫的,有点吊儿郎当,但更多是玩世不恭。
身上也有几分痞气,却跟这些千禧杀马特风格的不良少年截然不同,那份痞气是骨子里散发的一点随性和傲气。
许桅还未回应,陆远舟已经起身走过来,随口重复了一遍陈球的问题:“填完了?”
边说边将手中半截烟丢在地上踩熄,又一脚踢到旁边的垃圾堆。
其他几个少年也赶紧灭了烟。
他们都被陆远舟叮嘱过,许桅不喜欢烟味,在他面前不许抽烟。
再世为人的许桅如今看这些少年,就跟看淘气的孩子一样,只觉得好笑,并不会像从前的自己,看到他们红毛黄毛的一群人,就有些下意识排斥。
他本想上前跟几人打个招呼,尤其是想跟陈球说两句话,陆远舟却已经先挥挥手:“行了,都散了吧!”
几个孩子赶紧嘿嘿笑着作鸟兽散。
街边顿时空旷得只剩两人。
许桅有些无语抽了下嘴角:“干嘛把人都赶走了?”
陆远舟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平常不是不喜欢他们么?”
“他们都是你朋友。”顿了下,又道,“我也没有不喜欢他们,球哥人就挺好的。”
陆远舟轻笑了笑,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没错,他少时确实不喜欢陈球,满口脏话,看到美女就吹口哨,三天两头当街打架,人如其名,是个标准的混球。
可后来,陆远舟将自己从精神病院接出来后,陪着他治疗,带着他见人参加社交,重新回归社会,每每遭受到冷眼非议,陈球都会站出来维护自己。
自己能开心起来,除了陆远舟,陈球这个活宝也功不可没。
许桅笑说:“那他确实也是个混球。”
陆远舟轻笑出声,拍拍单车后座:“走吧,今天你填志愿,婶儿专门杀了一只鸡给你庆祝。”
许桅好笑道:“填志愿又不是录取,怎么还杀鸡庆祝?万一我没考上呢?”
陆远舟道:“万一没考上至少也吃了一只鸡。”
“这倒也是。”
陆远舟跨上单车,背过许桅,淡声问:“填了北江大学建筑系?”
许桅坐上后座,语焉不详地嗯了声。
陆远舟用力一蹬,单车驶上马路,带着海腥味的晚风迎面吹来,拂去一身燥热。
这是清阳镇的味道。
过了片刻,陆远舟又懒洋洋道:“放心吧,你肯定能考上。”
许桅笑道:“我要是去北江上大学,咱们可就分开了,你会不会舍不得啊?”
“有什么不舍的?”陆远舟嗤了声,“又不是不能打电话。再说了,你不是说等你安定下来,就让我过去找你么?”
原本是在与他开玩笑的许桅,脸色微微一僵。
没错,陆远舟不是不舍,而是这时的他,还坚信两人不久就会相聚。可上一世,自己去了江北,先是自顾不暇,紧接着便有了盛怀衷这个“疼爱”自己的哥哥,陆远舟在不在身边也就不重要了。
于是忘了相聚的承诺。
不仅没让陆远舟去北江找自己,还在短短几年,就与他断了联系。
他也并不知道,陆远舟在滨南的遭遇,更不知对方还在自己毕业那年,曾千里迢迢飞到江北看过自己。只是见自己已不需要他,便黯然退场。
上辈子,他弄丢了这世上最爱自己的人,所以老天狠狠惩罚了他。
思及此,他鼻子一酸,靠在陆远舟背上,抱着对方的腰,紧了几分,闷声道:“可是怎么办舟哥,我不想跟你分开!”
陆远舟默了片刻,又嗤笑出声:“瞧你这点出息,又不是永远见不着面。再说了,人长大了,各奔东西本来也正常。”
“可我就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陆远舟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坏笑道:“那以后咱俩都娶老婆了,难不成还带着老婆四个人一起过日子?”
许桅本来还在为自己上辈子的选择而愧疚,听到他这不正经的玩笑,没好气捶了他一拳:“你喜欢过女孩子吗?就想到娶老婆了?”
陆远舟吊儿郎当道:“现在没有,以后肯定会有啊,你也一样!”
许桅不以为然地嗤了声,心中却有点忍不住窃喜,因为他知道陆远舟以后也不会有。
当然,自己也不会有。
回到陆家,陆婶正在院子里择菜,陆远舟一对弟妹在旁边帮忙。
见人进来,陆婶笑嘻嘻道:“小桅,回来了?哎呀,马上就是大学生了,婶儿给你杀了鸡,你陆叔下工回来,正在厨房里炖着呢,你们歇会儿,很快就能开饭了。”
“小桅哥,听说你要去北江上大学了?那是不是好远啊?”旁边的陆小琴昂着头道,有点为许桅大学生这个兴奋,又明显有些不舍。
陆远舟一对堂弟妹,弟弟叫陆小风,年十二,妹妹陆小琴,刚满十岁。
上辈子许桅离开清阳镇后,再见到这两兄妹,他们早已长大成人。有陆远舟这个兄长,两兄妹自然不会过得差,陆小风在滨南帮助陆远舟打理公司,小琴则去美国读到博士,只是刚回来当上大学副教授,疼爱他的堂哥就意外过世了。
想到昨天陆远舟下葬时,成熟知性的陆教授,叹息着安慰他:“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大哥这世上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要是倒了,他在泉下也不得安宁,小桅哥,你要坚强点。”
而此刻看着面前这个满脸稚气的小姑娘,他不由得笑着舒了口气,语焉不详道:“没多远,小桅哥放假了就回来看你。”
陆远舟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北江与清阳镇相隔千里,他在清阳又已经没有亲人,他母亲能让他假期回来?
事实上,上辈子的许桅确实没回来过。
想想陆家这些年对他的照顾,自己果然是个白眼狼。
许桅暗暗深呼吸了口气,走上前蹲下,道:“陆婶,我来帮你。”
还没碰到菜叶子,就被陆远舟捏住后脖颈拎起来:“捣什么乱?跟我去屋里吹电扇去!”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陆叔也从厨房窗子探出一张黝黑朴实的脸,笑眯眯道:“小桅,听你哥,快去屋里吹吹风,饭菜马上就好了。”
许桅笑了笑,没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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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跟着陆远舟进了屋。
陆家这栋两层小楼,已经建了十几年,在当年的清阳镇,可谓是豪宅,但如今镇上小洋楼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许多,别说两层,就是三四层也不稀奇,这栋十几年的小楼,也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平平无奇的还有陆家如今的家境。
陆叔人很勤快,却不似哥哥那样有头脑,只会做些体力活,陆婶在镇上的小厂子干活。小镇上有自建房,能种菜养鸡,日子过得不能说多差,但毕竟一家五张嘴,也实在不算宽裕。
去年奶奶过世后,许桅没开过火,上学时吃学校食堂,放假便都是在陆家吃,不过象征□□点伙食费。
两人进了屋,陆远舟刚打开吊扇,陆叔就端着一锅热腾腾的鸡肉走出来。
陆远舟赶紧上去接过来,放在桌上的酒精炉上。
陆叔抬手擦了把头上的汗,笑着问许桅:“填完志愿,就只用等通知书了吧?”
许桅看向这个善良朴实的中年男人,点点头,眼眶却忍不住有些酸涩。
上辈子与陆远舟重逢后,他见到过陆婶小风小琴,唯独没再见到陆叔。
在他离开清阳镇的第三年,陆叔就因为工地意外过世了。
那时他和陆远舟已经很少联系,仅有的几次通话,对方也未曾提及。
他得知这消息,已是在与陆远舟重逢后,对方只是轻描淡写一提,毕竟那场意外已经过了多年,再伤心难过也已是陈年往事。
直到前几日他看到陆远舟当年在信里的讲述,才知道当年陆叔死得有多惨,陆远舟因为这事,也差点出了事。
陆远舟一向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经历的一切苦楚都只记录在那些不曾寄出的信里。
实际上,就算他当年与自己说,那时候已沉浸豪门优越生活和盛怀衷关照下的自己,只怕听到这消息,也只会在电话中,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并不能感受他的痛苦。
许桅再次为自己的薄情寡义自惭形秽。
陆叔见他眼睛忽然泛红,咦了一声:“小桅,你这是怎么了?”
许桅忙暗暗深呼吸了口气,笑着揉揉眼睛:“眼睛好像进沙子了。”
在圆桌整理碗筷的陆远舟闻言转过头,见他捂着眼睛,蹙了蹙眉走过来,捧着他的头道:“让我看看!”
许桅松开手,对上的便是对方一张近在迟尺的小麦色俊脸。
陆远舟见他果然眼睛有些红,仔细瞧了瞧没发觉异物,稍稍放心,又轻轻吹了吹,道:“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
许桅将自己的脸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笑道:“没事没事,估计就是刚刚回来起风了。”
陆远舟轻笑了笑:“行,那你赶紧去洗了手,准备吃饭。”
许桅从善如流点头:“嗯。”
这顿晚餐少有的丰盛,陆叔的手艺也没得说,炖好的鸡肉香气四溢,清蒸的石斑软嫩多汁,还有海边人不缺的虾蟹扇贝,再炒了两盘自家种的时蔬,一份空心菜,一份南瓜花。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陆家人都为许桅即将上大学这件事开心,只是又难免提起北江遥远,日后见面只怕不多了,让他别忘了清阳镇,放假有空一定要回来看看。
许桅只笑着点头应是,没有多解释。
相较于陆家一家四口的兴高采烈,陆远舟就明显兴致不高,原本他就不算个话多的人,今日似乎格外少,只偶尔被叔婶点到,敷衍得应和两句,其他时候便是默默吃饭,当然也不忘在许桅被叔婶问得多时,给他夹两筷子菜,知道他爱吃鸡翅,炖锅里的两只鸡翅都夹给了他,还是许桅分了一只给眼巴巴望着的小琴。
许桅自然注意到这家伙的心不在焉,尤其是陆叔一说北江远,对方眉头就会微微蹙起。
他不由得有些犹豫,要不然现在就就告诉他们自己志愿的事?
瞒着大家,倒不单纯是想等着结果出来再给他一个惊喜,其实也还是担心,万一没被滨南建筑系录取,岂不是让所有人都空欢喜一场?
思及此,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只将碗里的鸡腿,默默放入了陆远舟碗中。
5. 第 5 章
吃过饭,许桅主动要帮忙收拾,被陆婶挥挥手赶走,他便先回了隔壁自己家。
志愿的事他没告诉陆家,却不能不提前告诉母亲。
他坐在木沙发上,拿起电话,听着里面的嘟嘟声许久,才缓缓播下了陈如兰那个二十年未变的手机号码。
陈如兰,她的亲生母亲。
坦白说,及至今日,他对陈如兰也只能说是失望,谈不上多怨恨。尤其是再活一世,回到十八岁,一切的悲剧还未发生,他就更没理由恨她。
是她让自己在清阳镇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除了上学,还能有闲钱学画画,他每年花在画画上的钱,足够抵得上普通人半年薪水。
陈如兰也会从北江给他寄衣服鞋子,在清阳镇孩子还不知名牌为何物时,他已经穿上了耐克阿迪。
而陈如兰作为一个小镇走出来的,没学历没背景,还生过孩子的寡妇,能嫁入北江盛家给人做续弦,皆因美貌和运气,而非心机。
她只是一株软弱的菟丝草,在豪门的生活并不容易,让自己去北江团聚,已是用尽了全力,更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
后面发生的那些事她无法掌控,不过是在盛怀君和自己两个儿子之间,她到底还是选择了流着盛家血脉的那个。
这是人之常情。
她承受的痛苦或许也并不自己少。
这一回,自己不会再让她为难。
电话响了几声,那头很快接起。
“妈,是我!”许桅哑声开口。
“怎么样?志愿填好了吗?”熟悉的温柔声音从那头传来。
许桅嗓子有些发紧,喉咙滑动了下,才勉强发出声音:“嗯,填好了。”
陈如兰轻笑道:“那就好,我打听过了,你估的那个分数,报考江北大学建筑系应该没问题,妈等着你的好消息,等收到通知书,妈就给你订机票。”
“妈……”许桅哑声开口,“我要给你说一点事情。”
“嗯,你说。”
“我没有报考北江大学,我报的是滨南大学建筑系。”
“什么?”陈如兰显然有点不可置信,顿了下,又才急急问道,“小桅,这到底怎么回事?咱们不是说好了要考北江大学么,怎么忽然改了主意?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许桅知道对方的担忧是真心的。
“没有没有!”他赶紧道,“我只是考虑许久,觉得还是想上滨南大学,毕竟这是我从小以来的梦想,而且滨南建筑系全国第一,我觉得自己有机会,就还是不想错过。”
陈如兰急道:“可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这些年供你读书的是你盛叔叔,但如今你已经十八岁,如果不来北江,他就不会再出钱供你读大学。而且你来了北江,有盛叔叔在,以后工作就业都不是问题。”
他知道对方是真心想让自己这个儿子过上好日子。
上辈子这个时候,许桅只知母亲再婚对象是有钱人,并不知是豪门。而陈如兰每年寄回来两三万块生活费,让他觉得那位继父为人大方,心中十分感激,所以才毫不犹豫去了北江。
现在却只为陈如兰的豪门生活觉得悲哀,虽然锦衣玉食,住豪宅有保姆,坐豪车有司机,但实际上是一个连几万块自由支配权都没有的豪门太太。
豪门深似海,他上辈子就是差点溺死在海水里的人。
相比起陈如兰的焦急,许桅的语气就平静多了:“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还是想靠自己。学费的事你不用担心,你之前每年寄来的钱,我没有花光,而且上大学可以申请勤工俭学和助学金,我也会努力拿奖学金,有空的话,我再去打打工,上学不成问题的。”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你照顾好自己,不用为我担心。”
“小桅……”陈如兰显然已经是不知如何是好。
许桅则继续冷静道:“妈,志愿报了就不能更改。你和叔叔供养了我十几年,如今我已成年,也应该自食其力照顾好自己了。”顿了下又道,“等我赚钱了一定报答你们。”
陈如兰是个好脾气的女人,此时大概很生气,但到底是没发火,只语无伦次抱怨了几句,便失望地挂了电话。
而听着电话挂断的声音,许桅却是重重松了口气。
他将电话放回去,安静地坐在沙发,闭眼吹着头顶吊扇的风,内心一片平静。
外面的天色很快暗下来,一个人的屋子,便显得格外静谧。
他刚刚生出一点孤独感,就听隔壁院墙里,传来了鸡飞狗跳的嬉笑怒骂,应是小风调皮,陆婶在对他实施爱的教育。
“陆小风,你给我下来!”
看来是小风为了躲避母亲的教训,爬上了院中那棵柚子树。
“你把衣架放下,我就下来!”然而下一刻,就嗷嗷叫道,“哥……哥……你松手,我马上就下去!”
紧接着便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许桅笑了笑,起身去了浴室冲凉。
盛夏的夜晚,就算有风,屋内也还是热,冲过凉的许桅回到卧室,在床边坐下,伸手摸着桌上那只帆船,又时不时朝窗外看一眼,想看陆远舟有没有过来。
及至过了八点,院门终于咯吱一声被推开,随后院子里响起哗啦啦的声音,是陆远舟在用冷水冲凉。
院子里没开灯,许桅透过窗户,只看到夜色下一道长长的身影。
陆远舟洗了个战斗澡,随手搓了把换下的衣服,拧了水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又扯下绳子上的毛巾,一边擦着头上身上的水,一边朝屋内走去。
“怎么没看电视?”他走进许桅房间,随口问道。
“没什么想看——”一个“的”字还没落音,许桅的嗓子眼忽然被卡住。
陆远舟就那样不着寸缕晃晃荡荡走了进来。
他只一抬头,就将对方全身上下都看遍。
连前面那蛰伏的庞然大物都瞧得一清二楚。
许桅忽然有点慌,时隔太久远,他已经想不起,自己这个年纪,和陆远舟是不是经常坦诚相待。
也正因为想不起,他就实在很难坦然。
毕竟中年的陆远舟,从没在他面前这样开诚布公过。
原本燥热的盛夏夜晚,好像忽然变得更热,许桅几乎是惊慌失措地避开眼睛,将脸对上风扇,试图让风扇吹走自己脸上的燥热。
陆远舟瞥他一眼,径自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条裤衩穿上,随口道:“今晚是真热,得睡凉席了。”
“嗯。”许桅应了声,又欲盖弥彰般清了下嗓子。
陆远舟将立在墙角的凉席拿过来,见他一动不动,戏谑道:“我铺床,麻烦尊贵的大学生挪一下尊臀!”
“哦。”
许桅站起身,瞥了光膀子少年一眼。
虽然还是少年人劲瘦的身形,但薄薄一截窄腰上已有了清晰可见的腹肌,肩膀也已可见宽阔雏形,手臂在抖动席子时,轮廓分明的肌肉,仿佛蕴藏着蓬勃的力量。
陆远舟铺好席子,见许桅愣愣站在旁边发呆,笑问:“想什么呢?”
不等人回应,他已经懒洋洋往凉席上一倒,还顺势一把将发呆的人一并带倒在床上。
他刚刚用冷水冲过凉,身上还带着点凉意,许桅忍不住就朝他靠了靠。
陆远舟也知他是图自己身上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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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凉快,摊开手大大方方让他贴着,又想到什么似的,问:“给你妈打电话了?”
许桅点头:“打了。”
陆远舟漫不经心道:“那她应该很高兴,过不久你就能去北江和她团聚了。”
许桅默了片刻,低声道:“她如今有自己的家,也有了孩子,我去北江终究是个外人。”
“管他内人外人,他们愿意供你读书就行。”陆远舟嗤了声,说着伸手戳了戳他的脑门,“其他的别多想。”
许桅又道:“说实话,虽然这些年是她养我和奶奶,但自打记事起,也就去年,我才真正见过她一回,对我来说,她跟陌生人也没太大区别,更别提她的丈夫和孩子,一想到即将去投靠他们,我总觉得有点不安心。”说着撩起眼皮,看向上方的少年,露出一副忧心忡忡模样,“舟哥,你说我要是去了北江,他们那家人对我不好,我该怎么办?”
陆远舟闻言,原本漫不经心的眉眼,微微蹙起,垂眸看向下方的人。
许桅生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长睫下的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得如一汪清水。
此刻因为有些不安,如同林中走失的小鹿一般。
陆远舟最见不得他这样子。
先前一说起去北江,许桅都是兴奋向往,他便以为对方对北江只有期待,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样的担忧。
他伸手将对方抱住,道:“谁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替你主持公道。”
许桅道:“可你在滨南,隔了这么远,怎么替我主持公道?何况北江是人家的地盘,你又不熟,就算知道我被欺负赶过来,又能做什么?”
陆远舟眉头蹙得更深,似是当真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许桅见状,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我逗你的,我是去上大学,住在学校,那家人不好,我不与他们来往便是,哪能这么容易受欺负?”
陆远舟反应过来他刚刚那可怜模样是在演戏,而自己差点被他骗到,冷笑一声,伸手捉住他的手指,翻身压在他身上,将人固住,阴恻恻嘿了声:“长本事了?敢捉弄我?”
说着便伸手去挠他肋下。
许桅怕痒,被他一挠,顿时浑身酥软,忍不住咯咯大笑,想要挣扎,偏偏对方力大如牛,自己被他压住,根本动弹不得,最后眼泪都差点出来,不得不软着声音求饶:“舟哥,我错了,你放了我吧!”
陆远舟捏了把他的脸颊,终于宽宏大量放过他,复又翻身躺在他身侧,闹了这一通,两人都冒了汗,微微喘着气,
默了片刻,陆远舟好整以暇道:“不过你一个人去北江,若是真有人欺负你,你可不能藏着掖着,一定要告诉我。”
许桅原本只是与他开个玩笑,但显然对方认了真,这便是永远把他放在心上的陆远舟。
他鼻子不由自主一酸,点点头道:“嗯,我一定告诉你。”
陆远舟转头看他一眼,又用手毫不客气地在他额头戳了下:“去了陌生的地方,要放机灵点,别傻愣愣的什么人都相信!”
“知道啦!”许桅揉了揉被他戳疼的额头,歪头瞥向他,想到什么似的,话锋一转,问道:“那你会给我写信吗?”
陆远舟嗤了声,双手枕头,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上学时最讨厌写东西。再说了,大男人写什么信?打电话不就可以了?”
许桅撇撇嘴,心说也不知是谁给自己写了那么多没寄出的信?
当然,他也清楚上一世,陆远舟写下那些信时,就从未想过寄出,那只是他发泄苦楚,以及思念自己的一种方式。
是对方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6. 第 6 章
许桅与他并排躺着,学他枕着头翘起二郎腿,又故意踢了踢他的脚背。
陆远舟觑眼看他,见他嘴角微微弯起,明显是个心情很不的样子,扯了下嘴角道:“填个志愿就这么高兴?”
“当然!”许桅撩起眼皮对上他的目光,笑道,“这可是事关我命运的大事。”
陆远舟挪开目光,阖上双眼,没再说话。
许桅想到什么似的,坐起来从抽屉里拿出收音机,调到一个音乐频道,复又贴着对方躺下。
风声呼呼转着,身下是凉席,收音机里传来经典流行乐。
虽是酷夏之夜,但因为心中难得的平静安然,许桅并不觉得热。
陆远舟身上的温度,随着冲凉带来的凉意渐渐褪去,一点点升高,但他似乎也浑然不觉,依旧与许桅靠在一起。
不知不觉,两人就这样睡着了。
这一夜,许桅做了一些关于上一世的梦,只是梦境模模糊糊,唯一能看清的便是陆远舟,年少的成熟的,全都清清楚楚,于是他睡得异常安稳。
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风扇还咯吱咯吱转着。
许桅看了眼书桌上完好无损的木帆船,才确定自己还在一九九年的夏天。
他起身简单漱洗,来到客厅,发觉茶几上放着豆浆油条,应该是陆远舟上工前替自己买来的。
一边吃早餐一边盘算着自己眼下的情况,九九年滨南大学学费住宿费加起来大概三千多,算上生活费,一年下来少说也要七八千。
虽然现在申请助学贷款并不麻烦,但一旦有了贫困生的标签,做起很多事来,也有诸多不便,比如他要画画,总免不了要购买一些昂贵颜料。
这样一想,他对陈如兰又不免有了几分感激,这些年对方寄给自己的钱,对北江盛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在清阳镇,却不是个小数目,奶奶又惯常省吃俭用,唯一大的开销,便是在他学画画上,如今倒是还有几万块存款,读完大学不成问题。
只是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好在大城市机会多,去了滨南便能利用课余打工挣钱。
当然,这个暑假也不能闲着。
吃过早饭,许桅先去了一趟陆远舟干活的地方。
这些年经济发展迅速,清阳也赶上了趟。
而小镇的人,一旦有了点,首要的事便是盖房子。
两三层的小洋楼自建房,这两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去年会考结束,陆远舟就跟着叔叔帮人盖房子。
他学东西快,手艺又好,找他们盖房的人应接不暇。他随了他爹,比他叔叔胆大有本事,
刚刚干这行,就自己码人包工,做起小包工头。。
但小镇自建房,为了省钱,大都是东家自己管事,鲜少全包出去,工人们做得再好,也就赚个个工钱。
如今一个熟练工一天二十块钱,再管两顿饭。
这在清阳镇已经算是好活计。
想着十几年后身家数百亿的陆大总裁,如今在小镇做着一天二十块的体力活,许桅就忍不住感叹命运的神奇。
*
清阳镇很小,他的记忆虽然隔了二十年,但找到陆远舟干活的地方也不难。
七月中旬的酷夏,饶是有海风,也依旧热得厉害,这会日头已高,火辣辣拥抱着大地。
许桅戴着棒球帽,提着一只半路买来的西瓜,白皙的面颊哗啦啦流着汗,但心情却因为要去见的人而愉悦。
他很快看到了那栋正在修建的两层小楼,眼下已经盖得差不多,正在封顶。
楼顶边缘蹲着一个光膀子少年,正在砌围栏的砖。
少年小麦色的身体,在阳光下仿若覆了一层光,肩胛骨在活动间,如同一只灵动的蝴蝶。
正是陆远舟。
许桅没有马上走过去打扰对方,只站在一颗香樟树下,默默遥望着。
直到干活的几人,下去喝水休息,他才再次迈步。
“舟哥!”
开口时,陆远舟正拿着水龙头胶管往头上脸上冲水。
“咦?你怎么来了?”
少年晃晃头上的水迹,语气有些惊讶。
许桅道:“我没事干,出来逛逛,顺道来看看你和陆叔。”说着拍拍手中的西瓜,“给你们带了个西瓜。”
陆远舟伸手将湿漉漉的短发扒拉在脑后,露出整张沾着水的麦色俊脸,笑着走过来接过西瓜,招呼其他人道:“小桅给我们送西瓜了,都来吃吧!”
几个做工的人,都是乡里乡亲的邻居,自然认识许桅,嬉笑着凑过来。
有人道:“听说小桅要去北江念大学了!以后还回不回我们这小小的清阳啊?”
陆远舟眉头微微蹙了下,但没说什么,只瞥了眼许桅。
“回啊,当然回!清阳可是我的家!”许桅笑回,说着顺手拍了拍陆远舟的肩膀,摸到一手水迹,又继续道,“再说了,舟哥还在呢。”
陆远舟扯下嘴角,弯下身一手将西瓜劈开,掰成小块先挑了中间一块递给许桅,又分给其他人,最后自己拿了剩下一块,拉着许桅去了旁边阴处。
“这么热怎么不待在家里?”陆远舟踢过一只木凳给他,自己在旁边蹲下,一边啃着西瓜一边随口问。
“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意思。”许桅淡声回道,啃了一口西瓜,又继续说,“舟哥,暑假还有一个多个月,我想找点事做。”
陆远舟道:“现在不用学习考试了,不是正好让你专心画画么?”
“我的意思是找点挣钱的事做。”
陆远舟歪头看他一眼:“你妈又不是不供你上学,你急着挣钱干嘛?”
许桅道:“我妈自己都不挣钱,得伸手问男人要。我如今已经十八岁,也该自己挣点钱了。”
陆远舟显然没将他的话当做一回事,轻笑道:“行啊,你要挣钱,来我们工地,一天二十还管两顿饭。”
许桅看着他湿漉漉的脸,也不知是水迹未干,还是又流了汗,点点头道:“也不是不行。”
陆远舟嗤笑出声,忽然握住他的手,举到他面前:“你自己瞧瞧,这是能干活的手?”
许桅看着两人交缠在半空的手,对方小麦色的手骨节粗大,掌心还覆着粗粝老茧,而自己的手则白皙修长,一看就没干活粗活。
两只手黑白分明,反差强烈。
他轻笑道:“我开玩笑。”
陆远舟放开他的手:“接下来都是大热天,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等录取通知书吧。”
许桅道:“那不行,我还是得找点事做。”
陆远舟显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吃完西瓜,见其他人已经开工,拍拍许桅的手臂:“我去干活儿,你赶紧回去吹风扇,等我下工带你去游泳。”
“好啊。”
许桅却没马上走,看了会儿陆远舟忙活,才慢悠悠回了家。
他确实也没想好能在这个暑假做点什么挣钱。
本想着做家教。
清阳作为沿海小镇,虽然与贫困没什么关系,但九九年小镇普通百姓的收入大都不高,家长还没有花钱给孩子补习的习惯。
至于去跟着陆远舟搬砖,自然也只是玩笑话,他没那个力气。
只能再想别的了。
毕竟九九年的清阳镇对他来说,还有点陌生,还得先熟悉两天。
*
傍晚陆远舟放工回来,果然带着许桅去了海边游泳。
“怎么这么多人?”
许桅昨天才重生,还没来过海滩,模糊的记忆里,少时的清阳是个寂寂无名的小镇,几个海滩都是野海滩,忽然看到这么多人,不禁有些讶异。
陆远舟奇怪地看他一眼,笑道:“我看你是高三读书读傻了,去年咱们这海滩开发成了浴场,这会儿是暑假,市里很多人都来游泳度假,人不多才怪。我婶还说把家里房子空两间出来做旅馆,夏天能多赚点钱。”
经他提醒,许桅想起来了。
清阳除了临海,旅游资源并不丰富,就算二十年后,旅游业也没发展起来,但因为海水质量不错,沙滩干净细腻,开发了浴场后,夏天从市内和边近县市来游泳度假的游客,确实不少。
他笑道:“老是不出门,我差点忘了。”
陆远舟也笑:“看来你是该多出出门,闷在家里除了变傻没别的好处。”
许桅对此颇以为然,他扫了眼海滩,看到不少孩子拎着泡沫箱给游客兜售冰棍和汽水,生意似乎还不错。
“怎么?想吃冰棍?”陆远舟觉察他的视线。
许桅摇摇头。
当然他也没打算加入卖冰棍大军,和其他孩子抢生意。
“不想就赶紧跟我下海吧!”陆远舟一把抓住他的手,拽着他往水里跑去。
作为海边孩子,许桅自然是会游泳的,只是泳技没法和陆远舟比。前些年,两人游泳时,遇到离岸流,许桅差点被海浪卷走,还是陆远舟死死抓着他不放,后来被附近的大人看到,才划船将两人救起来。
自此,许桅一度不敢再下水,是陆远舟拽着他,才又慢慢克服恐惧。
如今隔了二十年,他就更不怕了,看到这片久违的大海,只有一种回归自由的兴奋。
陆远舟见他嗷嗷叫唤着扎进水里,嘿了一声,笑道:“看来现在是真不怕下水了。”
许桅从水里冒出头,指着前方道:“舟哥,我们比赛,看谁先游到前面的防鲨网。”
只是人还没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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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扎进水里,可怜的脖颈已经被人从后面拎住。
“让你胆子大点,没让你不知天高地厚,还防鲨网?老老实实在浅水处待着。”
“不是——”许桅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不会游泳。”
“那也不行。”陆远舟道,“就你这小身板,一个海浪就能给你掀翻,我可不是每次都能抓住你。”
许桅知道他的担心,倒也没勉强,只在浅水边泡着,偶尔有认识两人的少年们过来打招呼,让陆远舟去比赛游泳,都被他拒绝。
他就在许桅身边陪着,偶尔捧起一捧水忽然给对方一个偷袭,两人就这么打闹着,倒也不觉无趣。
暮色将至时,两人才依依不舍上了岸。
“舟哥,我想到这个暑假要做什么?”
“什么?”陆远舟随口问。
许桅道:“天天闷在家里也无聊,正好现在游客多,我来海滩支个摊,给人画像。一来能练习画画,二来能挣点钱,两全其美。”
陆远舟歪头看他:“在海边给人画像?大热天的,你不怕晒啊?”
许桅道:“搭个棚子,或者支一把太阳伞不就行了么?”
陆远舟看了看他,摸了把他湿漉漉的头,好笑道:“你才多大?还真打算自食其力啊?”
“你都自食其力多久了,我不该自食其力么?”说着又指了指不远处兜售冰棍的的孩子,“你看人家那么小都来赚钱了。”
“行行行,你想干就干吧,哥祝你日进斗金。”陆远舟吊儿郎当笑道,又低声嘟囔,“就算你妈不管你,不还有我么?也不知瞎担心个什么劲儿。”
许桅但笑不语。
*
回到家里,陆远舟习惯性在院子里用水管冲凉,许桅则去了卫生间将一身海水咸腥味洗干净。
他动作比陆远舟慢,出来时对方已经穿上短裤,坐在木沙发看电视。
终于没有像昨天那样,猝不及防看到个裸男。
许桅是行动派,说要摆摊画像,便去收拾要用的画架和画纸炭笔,又拿出存钱罐里的零钱装进小包里,准备用来找零。
陆远舟无聊地调着遥控器,懒洋洋靠在沙发扶手,邪乜着眼睛,见他在旁边忙活,好笑道:“你真要去啊?”
许桅道:“试试呗,也不会吃亏。”说着抬头笑眯眯看向他,“听说市里开了一家游乐场,我要是赚钱了,等录取结果出来,请你和小风小琴去玩。”
“好啊。”陆远舟笑道,“那你好好干,哥等着了。”
许桅看了看他。
他想起上辈子,本来是打算拿到录取通知书,就和他去游乐园庆祝。
但也不知怎的,最终没去。
后来重逢,为了让自己好起来,对方倒是陪自己去过几次游乐场,但两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心境到底不同。
他默默打量着躺在沙发翘着二郎腿的少年,走到他脚边坐下。
陆远舟坏笑着,抬脚挠了挠他肋下,被他用力在脚背教掐了一把。
“嘿,长本事了啊!”陆远舟猛得坐起身,伸出双手来挠他。
许桅却是顺势靠在他胸口,将他抱住。
这会儿洗过澡,吹着电扇,倒也不算太热。
“舟哥,我不想去北江,想和你去滨南怎么办?”许桅故意道。
陆远舟愣了下,收回挠他的手,在他额头上戳了戳,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嗯,舍不得。”许桅点头,又问,“难道你就舍得我?”
陆远舟道:“大男人有什么舍不舍得的?再说了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你不是说安定了,就让我过去北江么?”
听到这句上辈子未曾兑现的承诺,许桅心中就不由得有些愧疚。
“但我就是不想和你分开。”他闷声道
陆远舟抱着他啧了声,似乎是有点嫌弃他的优柔寡断:“你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你妈在北江,去了那边好吃好喝,什么都不用愁。指不定去了没多久,见了世面,你都不记得清阳。”顿了下,又懒洋洋补充一句,“也不记得我了。”
许桅喉头一哽。
可不是么?
虽然上一世的自己不至于完全忘了他,却也渐渐将他抛在了脑后。
他呢喃般道:“这次我不会了。”
陆远舟确实听出他用词的奇怪:“什么叫这次?”
许桅道:“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陆远舟显然很喜欢听这句话,笑着揉了把他的头:“不枉我把你当亲弟弟疼。”
许桅撇撇嘴,只是亲弟弟吗?
虽然对陆远舟的如今认知有些失望。
不过他们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半刻。
7. 第 7 章
翌日早上,许桅醒来,陆远舟照旧已经不在。
今日他留在桌上的早餐是稀饭和红薯,想来是陆婶儿自己做的。
洗漱好,许桅正慢条斯理吃着早餐,院门忽然被人推开,却是原本应该已经上工的陆远舟去而复返。
他凑到门口问:“你怎么回来了?”
陆远舟道:“你不是要去海边摆摊么?我让陈球给你弄了把太阳伞,我回来送你过去。”
许桅还想着先过去看看,再准备搭棚或者太阳伞的事儿,没想到对方已经替自己安排好。
少时的这些小事,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模糊。
但上辈子两人重逢后,他便一直这样,什么都会提前替自己安排好。
原来这样细致的偏爱和照顾,一早就开始,只是自己后来忘了。
许桅心中五味杂陈:“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过去就好了。”
陆远舟笑说:“我这不是正好偷个懒吗?赶紧的!”
“哦。”
许桅喝完最后一点粥,飞快拿上自己的书包和水壶,陆远舟替他拎起不算轻巧的木画架和折叠椅。
从家中步行到海滩边不过十几分钟,这会儿刚九点出头,有海风拂过,还算舒适。
沙滩上已经有不少游客。
“大舟——小桅——”
两人刚踏上沙滩,便见一个光膀子的黄毛胖子,一边大叫着一边朝这边跑来。
正是陈球。
他一口气跑到两人跟前,指了指不远处一张撑开的大太阳伞,故意点头哈腰道:“大舟,伞已经弄好了,您老请去过目。”
陆远舟踹他一脚:“你特么太监转世呢?”
陈球嘿嘿地笑:“这不是小桅第一次出摊么?我得给安排得妥妥当当,免得你到时候说我办事不力。”
陆远舟转头对许桅道:“混球在浴场当救生员,一整天都在这儿,你有什么事找他就行。”
许桅:“嗯,那就麻烦球哥了。”
陈球拍着黝黑的胖肚子:“有球哥在,一句话的事。”
陆远舟想到什似乎的道:“混球,注意着别让人刁难小桅。”
“那必须啊,谁敢在我混球地盘刁难小桅,我让他竖着进海滩,横着出去。”
许桅失笑:“摆摊难免遇到一些不大友好的顾客,不用在意,免得游客以为咱们清阳是什么民风彪悍之地,影响了名声。”
陆远舟笑着点头:“听到没混球?你要打架找镇上的人打,别欺负人家游客。”
“哎呀放心吧,我在浴场这么久,每天带兄弟们救死扶伤,光是昨天就救了三个溺水的,人家还说要给我送锦旗呢。”
许桅看了看他胖墩墩的身材,轻笑出声。
陈球觉察他的笑意,啧了声道:“瞧不起你球哥了不是?没听过胖子浮力大?小时候我游泳睡着了,直接漂到几十里开外,一点事儿没有。你舟哥游泳都不见得比我快!”
陆远舟道:“行了,牛皮都快吹上天了,人我送你手里,晚上来接时,要是掉了根汗毛,拿你是问。”
“知道啦,小桅都不是你亲弟,是你命根子,别人碰一下你就得跟人要命,我保证不让他掉一根头发丝儿。”
许桅被他逗乐,瞥了眼陆远舟,对方显然对陈球这话深以为然,还满意地点点头道:“知道就好。”
几人走到太阳伞下,不仅有伞,还有一张躺椅,客人画像有地方坐,自己累了也能躺着。甚至连画像的招牌都给他挂好,果然准备得很周全。
陆远舟将画架和折叠椅摆好,道:“行了,祝许老板生意兴隆,你哥我就回去了,中午再来看你。”
“嗯。”许桅点头。
目送他插着裤兜吊儿郎当离开,许桅慢悠悠坐下,放上画夹。想了想,又在那悬挂的纸壳招牌上,添上一行字。
画像:两元一张。
他并不打算画太复杂,一张速写二十分钟左右就好,一来是用时太长,顾客没耐心等,二来时间成本一高,价钱就得高,愿意买单的客人必然就少。
对二十年后的他来说,两块钱根本不叫钱,但在如今的清阳镇,两块钱可以吃一碗料头丰富的牛肉面。
这个价格正好。
陈球果然谨遵吩咐,派了小弟盯着海面,自己就躺在许桅旁边的沙滩上,懒洋洋晒太阳。
许桅坐了会儿,见虽有游客路过时,会好奇地看一眼那纸壳招牌,也会朝他多看一眼,但并未有人驻足停下来画像。
他想了想,道:“球哥,你坐在躺椅上,我给你画张像。”
好嘞!”陈球顿时受宠若惊,他和许桅不是一路人,向来话不多,自己也不敢太逗对方,怕把人惹不高兴了,自己要挨陆远舟一顿揍。
他从沙堆里站起来,晃动一身肉抖了抖身上的沙子,往躺椅一靠,一手托着后脑勺,一手搭在大腚上,道,“我这姿势怎么样?像不像美人鱼?”
许桅笑着点头:“嗯,像一只胖头美人鱼。”
陈球难得听到对方与自己开玩笑,自然不恼,只笑道:“你把我画帅一点,回头我挂在床上。”
“没问题。”
许桅手拿炭笔,开始作画。
果不其然,等他画一半,本来路过只看招牌的游客,开始因为他的画而驻足。
有人问:“这画一张多少钱?”
许桅指了指招牌:“两块一张。”
有小孩子按捺不住:“妈妈,我也要画。”
陈球帮忙吆喝道:“是啊,来一趟海边,留下一张画像做纪念,才两块钱,不比拍照划算多了。”
有他这个托儿,果然第一单生意很快开张。
能从市内来度假的游客,也不缺这点钱,加之许桅画得快,又惟妙惟肖,有了第一单就有第二单,一个上午竟然画了五个,几乎就没停过。
许桅来了劲儿,中午回陆家吃了午饭,又赶紧跑回海边继续摆摊。
夕阳西下,陆远舟收了工,便直接来了海边。
远远便看到许桅身边围着几个青春洋溢的女孩,看模样应该也都是学生。
一个坐在躺椅上让对方画像,其他几个则凑在许桅身旁,一边看他作画,一边叽叽喳喳。
他顿了下脚步,随手扯了把身旁的狗尾巴草衔在口中,继续不紧不慢往前走。
“哇帅哥,你画得好好啊!比我们班美术生还画得好。”
许桅客气道:“谢谢,你们喜欢就好。”
这些女生来自市里,与许桅一样,也是今年的高考生,填完志愿便结伴来海边度假。
比起镇上的女孩子,这些市内来的女生,就要大胆开朗多了,这个年纪的女生,正是追星追潮流迷恋帅哥的年纪,许桅是个标准的美少年,还会画画,这也亏得是网络不发达,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不然一群放飞自我的高中毕业女生,定然会对他咔咔一顿拍发到网上,帮他走红。
“好啦!”
他画完手中的画,那坐在躺椅的女生,立刻迫不及待跳起来看效果。
“哇,画得也太好了吧?我有这么好看吗?”女孩看着画惊喜道。
画得像虽然重要,但女孩子都希望自己好看,所以在像的基础上,在稍稍美化一点,更合适爱美的女孩,这就跟日后照片美颜一个道理。
其他女孩看到这效果,争先恐后让他画。
陆远舟就在他背后默默看着,见他马不停蹄画完最后一个,收了钱,才不紧不慢上前戏谑道:“大画家,要收摊了吧?”
几个女孩正拿着各自画像满意欣赏,闻声齐齐转头,原本就兴奋的神色,又添几分惊喜。
女孩凑成堆,胆子自然就会变大。
其中一个带头笑道:“哇,原来清阳镇这么多帅哥啊,那以后我们可得多来!”
陆远舟留着时下流行的三七分头,穿T恤短裤,脚上是夹趾拖鞋,,单手插着兜,口中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有几分慵懒的痞气,又有股张力满满的青春荷尔蒙气息。
他闻言撩气眼皮朝几人淡淡扫了眼,原本还胆大妄为试图调戏帅哥的女生,立刻就有点不好意思。
互相耳语了几句,抱着画像与许桅道了谢,嘻嘻哈哈跑了。
许桅转头看向陆远舟,笑道:“嗯,太阳下山了,是该收摊了。”
陆远舟问:“生意怎么样?”
许桅有些得意地勾了勾嘴角:“还不错,总共画了十五张,收入三十块。”
他确实很开心,上一世他赚的第一笔钱是来自盛怀衷,此后十年,所有的收入也都来自对方,虽然那些钱是他应得的,但到底可笑。
再后来,他又是靠着陆远舟讨生活。
仔细想来,今天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用自己双手赚钱。
虽然也就三十块,还得刨开几块钱成本。
但也让他相当满足。
陆远舟听了他的话,却没马上为他高兴,而是蹙起眉头道:“一天画十五张,你这是一点没休息啊?手不要了?”
许桅才发觉右手手臂和手腕确实有些发酸,但他没在意,只笑道:“我画一张也就二十分不到,总共也就画了不到五小时,没事的。”
陈球从旁边冒出来举手道:“舟哥,我作证,小桅有休息的。”说着又满脸艳羡,“你都不知道,今天好多女孩子找他画像,而且还问他要电话号码,我昨天救了一个女孩儿,人家也只说送锦旗,一点以身相许的意思都没有。原来小白脸现在这么受女孩子欢迎?”
陆远舟道:“不然呢?难不成喜欢你这黑胖子?”
陈球故作抹泪状:“哎,胖子的人生本就不容易,连好兄弟都要人身攻击。”
陆远舟道:“你一天少干两碗饭,也不会胖成这样。”
“那不行,我妈会心疼。”
许桅笑道:“胖也有胖的好处,至少力气大,今天有人被海浪卷走,球哥一只手就将人拽了回来。”
“可不是么?还是小桅善解人意。”说着就要亲昵地去揽许桅的肩膀。
只是手还没碰到对方,就被陆远舟一巴掌拍开。
许桅道:“球哥,今天谢了。”
陈球不甚在意道:“一起长大的,说这个作何?再说今儿也没人刁难你,你球哥我都没派上用场。”
说着甩了甩被陆远舟拍疼的手,忍不住腹诽:他舟哥也不知什么毛病?小桅又不是豆腐做的,碰一下都不行?
陆远舟已经拎起折叠椅和画架,道:“行了,赶紧回去吃饭吧。”说着又对陈球道,“过几天请你去打游戏。”
“那我等着了。”
许桅和陆远舟走了。
海风拂面而过,头上是漫天夕阳,脚下是细软沙滩,后面跟着摇尾巴的来福,身旁是还活得好好的陆远舟,许桅只觉心情像是泡在蜜罐中,那甜意仿佛要溢出来。
陆远舟余光瞥见他嘴角的笑意,俊眉毛一挑:“哟,赚钱了这么高兴?”
晒了一天,虽然是躲在太阳伞下,但似乎也黑了一点,看起来倒是健康了些,陆远舟眸中浮上笑意。
许桅笑道:“不只是因为赚钱,是因为这样的好时光。”
他知道对方不懂,但没关系,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此时的开心,就足够了。
陆远舟果然也弯起嘴角,随口道:“嗯,明天不是周末,海滩人可能少点,要是生意没今日好,也别失望。”
许桅点头:“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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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远舟轻笑一声,继而又装模作样叹息道:“是了不得呢,比我一天赚得还多。”
许桅看他一眼,笑说:“以你的本事,以后一定会赚很多钱。”
陆远舟挑下眉头,邪乜向他:“我能有什么本事,可不像你马上是名牌大学生了。”
许桅道:“学历又没那么重要。”
何况日后的陆远舟有了钱,也用学历镀了金,去顶尖学府读了MBA。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知不觉回到家中。
陆远舟和叔叔在东家吃的晚饭,陆婶则给许桅留了饭,陆远舟将他送回家,又返回自家给他将饭菜端了过来。
“累了一天,吃了早点睡。”
许桅确实有些疲惫,但吃了饭,还是不忘从包里掏出今天的收入,总共就那几十块钱,却忍不住数了又数。
他要请陆远舟去市里玩,肯定得用自己赚的钱,还要带上小风小琴,四个人玩上一天,除了游乐场还要吃饭吃零食,还要买点小玩意儿。
要让大家玩得开心,至少得准备两百块钱。
任重道远啊!
想不到有一日,自己竟然会为了两百块钱而烦恼。
却又是甜蜜的烦恼。
正想着,手臂忽然被一双带着厚茧的手握住,顿时一股酸胀传来,让他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陆远舟轻笑:“不是说没事么?”
许桅蹙起俊秀的眉头:“你碰了才感觉到有点疼。”
陆远舟在他身旁坐下:“我给你揉揉。”
许桅任由他帮自己揉捏手臂。
别说,还挺舒服。
片刻后,他想到什么似的,好奇问道:“你天天干活,怎么没见你腰酸背痛?”
“习惯了自然就不会疼了。”说着又笑道,“而且我又不会埋头傻干,累了就歇会儿。”
被他按了会儿,酸痛感果然缓解了许多。
就在这时,沙发旁的电话铃声响起,许桅伸手去接听。
如今他孤家寡人,能打来电话想想也知道是谁?
听到电话里熟悉的声音,他瞥了眼陆远舟,稍稍挡住听筒,才应道:“妈,有什么事吗?”
陈如兰都道:“小桅,你真的没报北江吗?”
“嗯,已经报好了。”
“你知不知道妈盼望着和你团聚,盼了多少年?你怎么能这样伤妈的心?”
陈如兰已在那头哽咽,许桅却心如止水,眼下唯一担心的,只是不想让陆远舟现在就知道自己要去滨南的事。
上一世的际遇,早已让他认清,谁才是值得自己去爱去追随的人。
“妈,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以后有机会我也一定会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陈如兰道:“你人都在滨南,怎么报答?”
许桅道:“你在江北,不也一直养着我么?”
陈如兰顿时噎住。
一旁的陆远舟则挑挑眉头,朝他看过来,似乎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奇怪。
陈如兰到底性情软弱,虽然伤心,却也没过多斥责,又哽咽着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怎么了?听着好像和你妈聊得不开心?”
“没有。”许桅摇头胡诌道,“她和丈夫吵架,心情不好罢了。”
陆远舟轻笑:“那你也不好好安慰一下人家。”
“人家夫妻间的事,我这个前夫的儿子能说什么。”
“这倒也是。”
*
接下来的日子,许桅每天去海滩出摊,生意有好有差,但总归一天至少也能有个十几块收入,短短半月不到,竟然是赚了快三百块钱。
七月二十五日,高考出分。
这天,许桅没出摊,陆远舟也没去工地,两人吃过早餐后,就坐在电话前,等着九点来临。
墙上的挂钟指到九点,许桅却半天没动作。
陆远舟挑挑眉,轻笑道“怎么?不敢查?要不我帮你?”
不想,许桅当真把准考证交给他:“那你帮我查吧?”
陆远舟一怔,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敛去,眉头微微蹙起:“你当真?”
许桅勾唇轻笑,点头:“嗯。”
陆远舟最近总觉得许桅变得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也说不上来,就好像……忽然成熟了不少,自己与他开玩笑,常常被他反将一军。那双干净清澈的漂亮黑眸,看自己时,似乎多了几分深意,好像是一个年长者看一个一眼便能看透的年轻人。
陆远舟自认不是个多敏感的人,因而生出这些念头时,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怀疑是因为许桅要去北江,自己潜意识希望对方别再想从前那么天真单纯。
他看了看对方,又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那我查了。”
“嗯。”许桅再次笑着点头。
要说没一点忐忑肯定是假的,重生这些天,他做了许多上一世没做的事,比如志愿,比如去画像赚钱。
他不确定这些改变,会不会带来蝴蝶效应。
思及此,他暗暗深呼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陆远舟。
对方瞧着漫不经心,但拨号的手明显有些发抖。
陆远舟按着电话提示输入号码,难得有些严肃地看向许桅,然后摁下了电话免提键。
电话中机械的女声,开始不紧不慢报分数。
语文—125,数学—138,英语—126,物理—136,化学—130,总分—650。
许桅心头重重松了口气,却不是因为这个分数多高,而是因为这分数与上一世不差分毫。
这意味着他重生后的变化,并未带来蝴蝶效应,至少目前来说是。
8. 第 8 章
陆远舟听到这分数,也暗暗舒了口气,这当然也在他意料之中,毕竟许桅是清阳中学十年来唯一一颗明珠,几次联考都拿过全市前几。
他撩起眼皮看向对方,见人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便笑着伸手戳了戳那张俊美的脸颊:“傻了?听到这个分数,不是应该高兴地跳起来吗?”
许桅轻笑:“还好,跟我估分差不多。”
“你不是才估六百三?”
“我只是稍稍保守了下,免得估高了,分数出来不够的话,没面子。”
陆远舟轻笑一声,将电话挂上,道:“现在该放心了吧,北江大学肯定稳了,可以准备上学的事了。”顿了下,又道,“等收到通知书,你妈应该就会给你买机票,让你提前去北江。”
许桅意味不明看他一眼,勾唇轻笑道:“不急,等出了榜再说吧。”
陆远舟:“那今天带你去庆祝一下?”
许桅继续笑说:“也还是等出榜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陆远舟嗤笑一声:“你何时变这么谨慎了?”
这其实也不是许桅故意卖关子,在录取结果出来前,他确实不敢完全放心。
毕竟滨南大学建筑系,历年来都比北江高上十来分,他这个分数理论上没问题,可就如他说,万一呢?
不过因为这是清阳高中有史以来,最高的高考分数,他很快收到学校甚至教育局打来的电话,都是恭喜他,让他安心,录取应该不成问题诸如此类
又等了几天,他被班主任叫去了学校,校长亲自来通知他,说他分数超过滨南大学建筑系十分,已正式录取。
校长和班主任脸上都乐开了花。
这可是考上一个本科都难的小镇高中,忽然出了个顶级名校。
能不高兴么?
比起老师,许桅就淡定多了,他更多的是悬在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正式落地。
他当然也高兴,但比起考上滨南大学,更让他高兴的是,这辈子再不用和陆远舟分开那么多年。
而陆远舟在信里提过的那些苦,他也可以想方设法帮他去避免。
许桅正想着何时把这消息告诉陆远舟,没想到学校比他动作更快,录取结果还没上传到电话系统,学校已经破不急着在门口挂上了喜报横幅。
陆远舟正在工地抽烟休息,陈球带着几个小弟跑过来,兴奋道:“舟哥,我刚去街上买烟,路过高中门后,看到小桅的录取喜报挂出来了,老长一条横幅。”
陆远舟黑眸微微亮了下,又恢复惯有的漫不经心,吐了口眼圈淡声道:“哦,我早知道了。”
虽然他没参加过高考,却也知道六百五十分意味着什么。
陈球眨眨眼睛:“你知道小桅考上滨南大学?”
陆远舟一顿,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陈球道:“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小桅要去江北么?但喜报上写的是滨南大学啊!”
陆远舟怔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将手中半截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拔腿就往外跑。
“哎,舟哥,你干吗呢?”
陈球想去追人,陆远舟那矫捷的颀长身影,已如猎豹一样,消失在艳阳之下。
“搞什么呢?”陈球不明所以地摸摸头。
工地距离清阳高中不算太远,但也有将近四公里,陆远舟顶着烈日,一口气跑过去,只用了十几分钟。
他气喘吁吁站在清阳中学大门口,抬头望向校门上方,但随着微风,轻轻飘动的红色横幅。
上面赫然写着:热烈祝贺我校学生许桅被滨南大学录取。
陆远舟死死盯着“滨南大学”四个大字,确定没有看错。
一时心如擂鼓,不知是高兴,开始恼怒。
他重重喘口气,又转身朝海边走去。
今天不是周末,海滩上的人不算太多,许桅刚给人画完一张像,收了钱彬彬有礼和人挥手再见,然后揉了揉泛酸的手腕,躺上沙滩椅休息。
陆远舟胸中裹着一团烈火,只想冲到那家伙跟前,狠狠抓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但远远看到那沙滩椅上的少年,他潮涌般的情绪忽然就平静下来大半。
自打去年许桅说准备听从母亲建议,报考北江大学后,他就一直有种预感,等这个夏天过后,两人大概就要渐行渐远。
清阳的人都知他母亲嫁了北江的有钱人,却也以为只是寻常有钱。但去年那女人回清阳,自己无意间瞥到过对方提的包和腕上的手表,他不懂这些,只是恰好之前去市里玩,无聊时翻到路边一本杂志,认识了几样奢侈品牌的标志。
他知道那包叫爱马仕,而手表叫百达翡丽,清阳大部分百姓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起其中一样。
外面的世界很大,他虽然还未去见识过,但却也清楚,有些世界,天然不属于他们这些小镇孩子,比如许桅母亲所在的世界。
而许桅一旦去了北江,与自己便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两人一起长大,虽与亲兄弟差不多,但没有血缘的连接,一旦隔了远了,关系只怕也就淡了。
许桅选择滨南大学,他当然开心。
却也知道,对方的前程和未来应该在北江。
许桅并不知学校已经迫不及待提前挂了喜报。
他正闭着眼睛,揉捏着有些发酸的手腕,脸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
睁开眼睛,却见是陆远舟手拿一根冰棍,贴在自己脸上。
他竖起身,笑问:“舟哥,你怎么来了?”
陆远舟口中叼着一根冰棍,将手中这根撕掉包装纸递给他,在沙滩椅坐下,漫不经心道:“来看看你生意如何?”
许桅拿过冰棍嘬了一口,一股冰冰凉凉的绿豆味顿时蔓延口中,他笑说:“今天工作日,就一般吧。”
陆远舟觑眼看了看他,又似是随口道:“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许桅愣了下,眨了眨他那双干净澄澈的黑眸:“我能有什么事瞒你?”
陆远舟望着面前这张依旧单纯无邪的一张漂亮面孔,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你再想想。”
许桅那需要想,用脚趾头猜猜也知道肯定是自己考滨南大学的事,清阳毕竟只有这么小点,就算还没正式录取,估摸着这两天也从老师口中,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陆远舟耳中。
不然他也不会干活的时候,专门跑来沙滩。
他瞥见对方额头还未干涸的汗水,笑问:“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
许桅轻笑:“你说呢?”
陆远舟挑眉看向他,又微微眯起眼睛,阴恻恻道:“长本事了啊,学会跟我卖关子了!”
许桅道:“你都知道了,我叫什么卖关子。”
陆远舟稍稍正色,好整以暇道:“说罢,为什么报的是滨南大学?”
许桅面露惊讶,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
陆远舟嗤笑一声:“我怎么知道的?学校喜报横幅都挂出来了!”
许桅愣了下,不由得失笑:“这录取结果都还没正式公布,学校怎么就被张榜了?”
就在这时,一堆情侣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问道:“这画像是两块钱一张吗?”
许桅忙不迭点头:“嗯,你们要画吗?”
“一张要多久?”
“大概二十分钟。”
然而两人还没说要不要画,已经被陆远舟面无表情婉拒:“不好意思,暂时休息中,还请你们过会儿再来。”
两人闻言只能悻悻然走了。
许桅用脚丫子轻轻踢了他一下,抱怨道:“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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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让我做生意?”
陆远舟道:“咱们先说正事。”
许桅先是笑了笑,然后又稍稍正色:“我想了很久,滨南大学建筑系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换成北江大学,我总得有些不甘心。再说虽然我妈在北江,但她早有自己的新家庭,我去了也不过是个外人。这么多年她都没回来过,想来那家人并不好相处。”
陆远舟深呼吸了口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你不去北江,错过的是什么?”
许桅心道错过的是与你那十几年!
他舒了口气,轻笑道:“我知道啊,大家都以为我妈二婚嫁给了北江的有钱人,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有钱人,以前我也以为就是家境不错的寻常人家,毕竟她每年顶多也就给我和奶奶两三万块钱。直到去年她回来见了我,虽然她没说,我却慢慢猜到,他那夫家应该不是一般有钱人,只怕是什么富豪。既是富豪,她却不能回来看我,一年也只给我那些钱,甚至说我如今成年,只有去江北,他那位丈夫才答应继续供我念书。这说明,她那位丈夫很强势,她在夫家并无地位。舟哥,你说我真的能去江北投靠她吗?”
“可至少能供你安心上大学,让你衣食无忧。”
许桅却是摇摇头:“但前提定然是我要去讨好那家人,若是我年纪尚小,那别无选择,如今我已经成年,不想过摇尾乞怜的日子。我手上还有钱,读完大学没问题。”说着又指了指画架,笑说,“再说,我可是有手艺的人,还怕养不活自己?”
陆远舟半晌没说话,只神色莫测地凝望着他。
许桅从小除了爱读书就是画画,有书呆子的单纯,也有艺术家的不食人间烟火,没一点弯弯拐拐的心思。
这番话实在不像他口中说出来的。
实际上就在不久前,他还满心盼望着和母亲团聚,毕竟奶奶过世后,那便是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虽然相隔千里,十几年只见过一面,但毕竟母子连心。
如今却大变样,提起母亲,仿佛只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语气中已无半点渴望。
陆远舟不知这变化从何而来,只是很确定,许桅确实不一样了。
许桅见他盯着自己班上不动,伸手推了推他:“怎么不说话啦?”
陆远舟回神,淡声道:“你想好就好。”
许桅对他这反应不大满意,咔嚓一声咬下一截冰棍,含含糊糊道:“我去滨南你不高兴?”
陆远舟恢复惯常的漫不经心:“高兴,我当然高兴!就是希望你到时候别后悔!”
许桅信誓旦旦:“我绝不后悔。”
去了北江才是他上辈子最后悔的事。
陆远舟斜眼看他:“没钱花穷困潦倒,也不后悔?”
许桅不以为意笑道:“不是还有你么?我要真吃不起饭,你不管我?我也是想和你离近点,万一被人欺负,还有你帮我呢。”
陆远舟轻笑:“那万一我自身都难保呢?”
许桅笑道:“那你就努力勒紧裤带,给我省出一口。”
陆远舟倒是喜欢他这般与自己不客气,将最后一口冰棍咬下含入嘴里,默了片刻,又才笑道:“行,反正志愿报了也改不了,你想后悔也来不及,去了滨南,可真就得勒紧裤带过日子了。”
许桅道:“那也比吃嗟来之食好。”
陆远舟看了看他,没再说话,只忽然起身,朝前方走去,及至走到一堆男女跟前停下,正是之前那对问画像的情侣。
不知他跟人说了几句什么,两人跟着他走了过来。
“来,画像!”陆远舟拍拍画架。
许桅赶紧起身,将沙滩椅让给客人。
陆远舟对他挑挑眉:“我走了,好好干活。”
许桅笑盈盈目送他走出几米,这才转头微笑着和客人说话。
9. 第 9 章
喜报横幅一挂出来,很快传遍了整个清阳镇。
老百姓大多对高考六百五没什么概念,但滨南大学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谁都知道是本省最顶尖的名牌大学。别说在清阳中学是头一回,就是全市能考上的,每年一只手也能数得出。
这一天,一会儿就有人跑过来恭喜许桅,后来实在不堪其烦,不等傍晚海滩人多,便收拾画摊提前回家。
“小桅哥——”听到他动静,陆小风趴在墙头,笑眯眯唤道,“你考上滨南大学的喜报出来啦!我妈给你杀了鸡庆祝!”
许桅笑:“谢谢陆婶,我马上过来!”
那边陆婶的声音传来:“小风,还不快叫你爸和哥回来吃饭!”
“好嘞!”
小风从墙头一溜烟缩了回去。
许桅放下画架,道:“小风,我跟你一起。”
工地走过去得有将近半个钟头,走到正街上,许桅干脆叫了一辆三轮车。
这会儿工地上,也正收了工准备吃晚饭。
不过陆远舟和陆叔显然没打算吃,刚和东家道别,就听陆小风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爸——哥——妈让你们回去吃饭!”
陆远舟转头,只见堂弟拉着许桅下了一辆三轮车。
“哟,咱们清阳镇第一个考上滨南大学的高材生来啦!”有人笑呵呵打趣,“恭喜小桅啊!”
许桅笑:“谢谢叔!”
陆远舟拿水龙头冲了身上汗水,随意套上T恤,遮去一身健康的小麦色,走出来跨上单车,陆小风喜滋滋要让他车上跳,被他伸手挡住:“去坐叔的。”
陆小风撇撇嘴,老老实实去了他爹车上。
陆远舟两脚踏地,将单车滑在许桅跟前:“上来!”
许桅轻笑着坐上去,想了想又道:“先去学校一趟,我去看一眼喜报什么样子。”
“行。”陆远舟点头,又对身后陆叔道,“叔,我带小桅去看看喜报,你们先回去!”
“好嘞,那你们早点回来吃饭。”
“嗯。”
陆远舟脚下一蹬,漫不经心道:“还挺能忍啊,这会儿才去看。”
许桅轻咳一声:“因为……前天去学校就知道被录取了。”
陆远舟轻笑:“以前都是你在我这里上当受骗,这回好,你骗了我一个大的?”
许桅抱着他的腰:“那不得让我赢一回?”顿了下,又笑嘻嘻道,“你以前总叮嘱我长点心眼儿,免得被人骗,如今我都能骗到你了,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我让你长点心眼儿,不是让你把心眼儿用在我身上。”
许桅道:“先从你身上练习嘛!”
陆远舟一噎,成功被他气笑了:“行,你慢慢练。”
许桅抿唇笑了笑,又小声试探问:“舟哥,你不会为这事儿生我的气吧?”
“你说呢?”
许桅道:“ 我可以补偿你。”
“怎么补偿?”
“之前说等你干完手里活,请你去市里游乐场玩。”
陆远舟吊儿郎当地笑:“从现在开始,你得自力更生了,钱省点花。”
许桅道:“不差这一点,而且去了滨南,赚钱的机会多得是。”
“嘿,这口气还挺大。”陆远舟戏谑道,“也对,考上名牌大学了,确实是有本事呢。”
许桅不客气地在他硬邦邦的腹间掐了一把:“取笑我?”
“不敢不敢!”陆远舟吸了口气,笑着,“我哪敢取笑大学生?”
两人打闹着到了清阳中学大门口,那挂在半空的横幅,此时正在微风中轻轻舞动。
许桅从单车跳下来,站在门口,昂头看向横幅上的烫金大字,确切地说,是在看“滨南大学”四个字。
久远的记忆忽然就浮上来,上一世,学校也挂了横幅,不过上面的的大学名字是“北江大学”。
确实变了。
他勾起嘴角,不由自主舒了口气。
陆远舟单脚撑地,歪头看向他,挑挑眉头道:“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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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借台相机,给你拍个照作纪念?”
许桅摇摇头,笑说:“不用了,这个不重要。”
陆远舟随口问:“那什么重要?”
许桅笑:“考上滨南大学。”
其实是和你不会分开最重要。
说着又跳回单车后座:“走吧,回去吃饭。”
陆远舟:“坐好咯!”
他脚下一蹬,单车迎风而动,一路上时不时有相熟的乡亲与两人打招呼,祝贺许桅考上滨南大学。
陆远舟听着身后的人客客气气应付,嘴角不由得弯起,吊儿郎当的脸上,也忍不住浮上一丝与有荣焉。
刚走进陆家小院,便有一股炖鸡的香味扑鼻而来。
许桅看了眼院子里可怜巴巴的几只鸡,笑着叹了口气:“这一个暑假,家里的鸡也是可怜。”
来福摇着尾巴凑上来,陆远舟揉了把狗头,笑道:“没事,鸡吃完了,还有来福,咱们来个鸡犬不留。”
来福像是听懂了般,将狗头挪开,凑到许桅跟前嗷嗷撒欢。
许桅蹲下摸摸它,笑道:“别听你舟哥胡说八道。”
来福在他手上舔了舔。
陆远舟故作嫌弃道:“脏死了,指不定刚吃过屎,赶紧去把手洗了。”
许桅笑着地瞪他一眼:“你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啊!”
陆远舟耸耸肩,笑着先去了水龙头前。
虽然对许桅改报滨南大学的事,陆叔陆婶也有些奇怪,但听了他的解释,也就没多想。
他们也不知许桅母亲嫁入豪门,只晓得那女人再婚生了孩子,十几年就去年回来一次,许桅不想去北江那么远,也是情理之中。
况且他们也不知道,陈如兰供许桅上大学的条件是去北江,以为他在滨南,对方也一样会掏钱。
滨南好啊,离清阳近,这回陆家叔侄也要去那边干活,互相还有个照应。
因而对陆家来说,许桅考上滨南大学,比考上北江大学,更值得好好庆祝一番。
10. 第 10 章
八点出头,两人回到隔壁,吃饱喝足的来福也跟了过来。
陆远舟嫌它脏,拎着它的狗头去了水龙头下冲澡。
许桅从屋内冰箱拿了两瓶汽水,走到对方身后,趁他不注意,贴上他的脖颈。
因是酷夏夜晚,倒是让对方爽快地喟叹一声,然后昂头张开嘴。
许桅笑着将吸管凑到他嘴边,喂了他两口,然后在他身旁蹲下,看着他给来福梳毛。
“舟哥,我考上滨南大学这么大喜事,你怎么也没一点表示?都不替我高兴么?”
陆远舟转头看他一眼,笑说:“怎么?要我去弄点鞭炮给你放一放?”
“那倒不用,我就是希望你替我高兴。”
“我高兴啊!”
“是高兴我考上滨南大学,还是高兴我们以后还在一起?”
陆远舟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嘴角:“高兴你是个傻子,放着北江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在滨南自己更生。”
许桅:“没听过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么?靠别人才是傻子。”说着往他身上一靠,“我也顶多能靠靠你。”
陆远舟将湿漉漉的来福往他身上一凑:“谁让你靠了?”
许桅也不嫌弃,抱住来福一起往他身上贴:“我就要靠。”
来福甩甩头,一头水全洒在陆远舟脸上,惹得他大怒:“死来福!信不信我明天就把做成狗肉火锅!”
来福又用尾巴甩他一脸水,然后嗷嗷嗷地跑了。
许桅哈哈大笑。
陆远舟嫌弃地在水管下冲了冲脸,一手拿过许桅手中给他的汽水,去掉吸管,昂头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爽快地叹了口气,道:“走吧,跟我去海边!”
“啊?”
“不是嫌我没表示么?”
许桅含着吸管站起身,笑道:“你要怎么表示?”
陆远舟走到院子角落,单手拎起一只四方盒子:“去海边给你放烟花庆祝!”
许桅好笑地睁大眼睛:“你来真的啊?什么时候买的。”
“白天路过街上顺便买的。”
许桅笑道:“这一盒烟花够你一天工钱了吧?”
“你就说去不去吧?”
“当然去。”
这会儿还不太晚,浴场定然还有不少人,两人便选了个离得近的野海滩。
原本溜走的来福,不知何时又偷偷摸摸跟了上来,一直摇着尾巴贴在许桅腿侧。
陆远舟见状,嗤了声道:“最近来福跟你亲得很,好像许久没见你似的,整天恨不得黏你身上。”
许桅怔了下,弯身摸了把来福的脑袋,笑道:“是啊,我也觉得来福最近很亲我。”
万物有灵,或许来福就是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看出自己是从二十年后回来的许桅。
到了海边,果然空无一人,只有海风轻拂,海浪声声。
见陆远舟将烟花放在地上,又将围在旁边的来福赶走,许桅忽然想起几年前,两人其实也在海边放过烟花。
那时自己精神状况不好,陆远舟想尽办法陪自己治疗,一次亲自开车带他到江北最近的海边去看海,夜幕降临时,对方不知从哪里找来烟花,给他放了许久。
那时候自己已过而立之年,早过了爱看烟花的年纪,但那一晚,还还是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
那时不知是为何,现在想来,原来是刻在少时里的记忆,回想半生,上一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原来就是和陆远舟在清阳镇一起长大的日子。
只是,后来被自己弄丢了。
*
陆远舟将来福赶到一边,掏出打火机,弯身将烟花引线点上,然后拉着在原地发呆的许桅往旁边跑开几米。
砰——
第一簇烟花身腾飞上天空,在苍穹下绚烂盛开,将夜空点亮。
许桅微微侧头,望向身边的陆远舟。
五彩斑斓的火光,映照出少年一张英俊无俦的脸。
少年神色一如既往带着点散漫,但那双眼中,却因为这璀璨烟火,如寒星一般闪亮。
许桅知道,此时的陆远舟,一定也是快乐的。
第三道烟火腾空时,陆远舟忽然伸手,握住许桅的后脑勺,将他的脸微微转过去:“看我做什么?好好欣赏烟花。”
许桅轻笑昂头。
“今晚的烟花真好看!”
陆远舟道:“是还不错,应该借个相机来拍下。”
许桅笑:“再好的相机,也没有眼睛和脑子记录的真实。”
至少这辈子,他绝不会再忘记今晚这场烟花。
陆远舟笑了笑没说话。
许桅想到什么似的,用手肘戳了戳他:“听说对着烟花许愿很灵,我们许愿吧?”
陆远舟撇撇嘴,似是不以为然,但看着烟花的眸光,微微动了动,分明是已经在思考。
许桅双手合十,对着烟花碎碎念。
等最后一簇烟花熄灭,他才将手放下来。
陆远舟在月色中,歪头看向他,漫不经心问:“许了什么愿?”
许桅放下手,笑道:“我希望学业有成,以后能成为知名建筑师,希望舟哥心想事成。”
希望陆远舟再也不会经历信中那些痛苦坎坷。
听到自己也在对方愿望中,陆远舟心中自然欢喜,但面上依旧吊儿郎当模样:“还以为你有什么新鲜愿望呢!”
许桅笑:“你呢?”
“我又不信这个。”陆远舟伸伸胳膊,又补充一句,“再说了,你都帮我许了心想事成,还需要我许什么愿?”
许桅嗤了声。
一旁因为烟花而撒欢的来福,在沙地滚够了,忽然嗷嗷叫着朝陆远舟凑上来。
陆远舟避之不及,被蹭了一腿沙,顿时大怒:“狗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来福转身就跑。
许桅跟着陆远舟追上去。
两人一狗在夜晚无人的沙滩,嘻嘻哈哈打闹起来。
跑了两圈,许桅拖鞋忽然不慎掉落,赤脚下也不知踩到什么,刺得他轻呼一声,倒吸了口气。
“怎么了?”陆远舟闻声赶紧跑到他身边问。
许桅弯身摸了摸脚底板:“好像被什么扎到了。”
陆远舟走过来蹲下身,一只手握着他的脚抬起,一只手举着手电筒去看,看到脚心的一道血印,眉头不由得皱起,又拿电筒照向地上,看到一枚海螺因为裂开,而露出锋利边缘。
他稍稍松了口气:“是被海螺扎了。”
说着将落在旁边的拖鞋抓过来,挂在他脚上:“走,我背你回去擦点药。”又揉了把来福凑过来的狗头,没好气道,“都是你这家伙乱跑。”
许桅笑道:“就一点小口子,没事。”
说着就要踩在地上自己走,只是脚还没碰到地上,陆远舟已经拉住他手臂,一个转身便将他扛在背上。
许桅只觉天旋地转,赶紧握住他肩膀试图下来:“我真没事。”
“老实点,别乱动。”陆远舟拍了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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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朝来福吹了声口哨,“来福,好好跟着,明天不炖你了。”
来福摇着尾巴跟上来。
许桅没再挣扎着要下来,而是从善如流抱住对方脖颈。
自己这会儿虽然瘦,但个子不低,也有一百多斤,陆远舟背着却并不见吃力。
他想到前几年前,陆远舟为了让自己好起来,带他去户外爬山感受大自然,山是爬了自然也感受了,但因为那会儿他身体状态不好,偶尔下山时走不动,是陆远舟生生背着自己下山。
果然陆总从年少时就有得是力气。
听到他自顾地笑,连带着贴在自己后背的胸口都轻轻震动,陆远舟不明所以地问:“笑什么呢?”
许桅笑说:“你背我回去,明天还有力气干活么?”
陆远舟不以为意地嗤了声,抱着他双腿往上颠了颠:“这才几步路!”
许桅揉了把他的头:“可别逞强。”
陆远舟道:“别摸我头啊,男怕摸头女怕摸腰懂不懂?”
许桅笑嘻嘻又揉了把,直接将他一头三七分短发柔乱:“我就摸了,你能拿我怎样?”
陆远舟:“等我回去收拾你。”
许桅才不怕他,又抱回他脖颈,问道:“你刚刚真没许什么愿?”
“没有。”陆远舟漫不经心道。
其实有的。
他许的是,自己一定要努力赚钱,可以让许桅衣食无忧心想事成,不会因为放弃去北江而后悔。
他知道许桅不去江北,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
只是这愿望说出来,听着实在像说大话。
所以还是埋在心中比较好。
回到家里。
陆远舟将许桅在院子水龙头前放下,用水冲干净脚上的沙子,又将人扛回屋内放在沙发。
“我去拿药。”
许桅抬脚一看,果然只是一道小口子,这会儿早已没再流血。
“别弄了,就一点小口子。”
陆远舟没听他的,拿来碘伏和创可贴,往他身旁一左,将他“负伤”的左脚搁在自己腿上,开始给他擦药。
看他垂眸认真的模样,许桅不由得有些动容。
一直都是这样,自己任何一点小事,对方都会认真对待。
“行了。”贴好创可贴,陆远舟拍拍他脚背,“记住别沾水。”
许桅失笑:“咱们再迟点回来,这小口子就彻底愈合了。”
“你以为自己跟我一样皮糙肉厚?”陆远舟觑他一眼,“老实点!”
“遵命!”
陆远舟轻笑出声,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双眼危险地一眯:“刚刚谁揉我头来着?”
说着朝对方伸出一双爪子。
许桅避之不及,也没打算躲,任由他将自己头发揉了个够。
再抬头时,一头短碎发彻底凌乱,加之白皙面颊因为笑闹而带着一点绯红,在灯光下有种失真的好看。
见他一双水润黑眸笑盈盈朝自己看过来时,陆远舟心头莫名就颤了下,只是那感觉太快,他并未抓住,也就没在意。
他别开眼睛,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打开,懒洋洋往沙发一靠:“看会儿电视睡觉。”
许桅则笑着歪倒在他腿上。
陆远舟故作嫌弃地啧了声:“很热呢。”
“我不怕热。”
“我怕。”
“那我不管。”
陆远舟轻笑了声,却也没推开他,反倒伸手轻轻揉了把他的头。
11. 第 11 章
翌日早上醒来,许桅脚上的那点小伤,果然已经愈合,没耽误他继续出摊。
又过几日,高考录取结果开启查询,他正式被滨南大学建筑系录取。因为已经知道结果,也就没什么惊喜,只等着收到录取通知书。
八月初,陆远舟的活也做完。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晴朗日,许桅拿出这些天赚的两百多块钱,与他一起带着两个小的,坐上了早上第一班开往市里的小巴车
这个年代从清阳到市内还没有高速,小巴车足足要两个多钟头。
下了小巴,再倒一趟公交,终于抵达游乐场。
别说是两个小的,就是许桅和陆远舟,从小到大来市内的次数,两只手也数得出来,难免都有些兴奋。
虽然不是周末,但毕竟暑假,这新开的游乐场也是人满为患。
小风小琴两兄妹看着人来人往的游乐场门口,激动得两眼直冒光。
许桅去买票,陆远舟一手揪着一个小的以防走丢。
“我看看我看看!”许桅拿着四张票走回来,陆小风立刻抢过一张,“哥,我们先去玩过山车好不好,听说最刺激!”
陆远舟抬手拍了下他后脑勺:“待会儿别吓得尿裤子!”
陆小风头一昂,豪爽地拍拍胸口:“我陆小风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可能怕坐过山车?要怕也是小琴怕!”
陆小琴不服道:“我也不怕!”
陆远舟道:“行,那咱们就先去坐过山车。”
两个孩子撒丫子就跑,但很快就被他揪回来。
“说了不能乱跑,真走丢了,我可不会找你们。”
许桅知道他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过这年代治安不比后世,又没有手机,两个孩子是得看紧点。
小琴倒还乖巧,被他哥一说,就老老实实抓着陆远舟的手,陆小风却兴奋得跟个脱缰野马一样,被踹了好几次才稍稍老实。
见他哥是跟他来真格的,默默挪到许桅身侧,抓住他的衣摆:“哥,我跟着小桅哥可以吧?”
陆远舟点点头,将空出的手伸向许桅:“牵着,免得丢了。”
“也不用这么紧张吧?”许桅好笑道,但还是从善如流握住他的手。
盛夏时节,两人手心都冒着汗,但许桅并不觉得不舒服,反倒因为感受到□□的黏缠而安心。
游乐场并不大,几人很快到了过山车处。
排队的人不少,个个面带兴奋之色。
那过山车此时正在空中飞驰,尖叫声响彻云霄。
一轮游客下来,果然见不少游客脸色发白,踉踉跄跄,甚至还有一两个人跑到旁白呕吐。
陆远舟看向两个小的,问道:“真要玩这个?”
陆小风见这情形,俨然已经开始发怵,但还是强撑着面子道:“当然玩,这有什么好怕的。”
陆小琴倒是诚实不少:“大哥哥,我有点怕,但还是想玩。”
陆远舟又看向许桅,挑眉问:“你呢?”
许桅轻笑:“试试吧。”
陆远舟戏谑道:“你那点胆子,下来肯定两腿发软!”
许桅但笑不语。
陆远舟稍稍正色,又问:“你真要玩?”
“嗯。”许桅道,“人生在世,总得勇于尝试。”
“行,待会儿被吓哭我可不会哄你。”
许桅从小胆子确实不大,只是上辈子为了从抑郁走出来,陆远舟带他尝试过不少刺激的东西,潜水跳伞蹦极,肾上腺飙升的刺激感,对治疗他的抑郁,确实卓有成效。
如今的他,胆量自然跟上辈子十八岁不一样。
不料,快排到他们时,许久没说话的陆小风忽然道:“哥,我想去拉屎!”
陆远舟皱眉道:“马上就轮到我们了,坐完再带你去。”
陆小风捂住肚子东摇西晃:“我憋不住了。”
陆远舟没好气骂了一句:“你可真是懒人懒马屎尿多!”说着对许桅道,“你和小琴在这边等着,我去带他去上厕所。”
“嗯,你们快去吧。”
陆远舟一边骂着堂弟,一边拉着人往厕所狂奔而去。
原本许桅是带着小琴在队伍前面等着,但这会儿太阳太大,小琴一会儿就受不住喊晒。
许桅见小姑娘脸颊晒得通红,也不知那两人何时回来,只能先带人去了旁边花坛树荫下避太阳。
刚坐下没一会儿,一个衣衫略有些褴褛的女人,牵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走到他和小琴跟前。
女人可怜兮兮道:“我们老家发洪水受了灾,来市里打工,一直没找到事情,孩子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小伙子您行行好,给我们两块钱,让我带孩子去吃顿午饭。”
这种乞讨骗术,在这些年随处可见。
若是换做上一世这个年纪的许桅,看到这对可怜兮兮的母子,尤其是那明显营养不良的小孩,他定然想都不想,便会拿出两块钱给对方。
善良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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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轻信于人的善良,注定了他上辈子的悲剧。
说实话,现在的他依旧分不清眼前女人和孩子,是不是当真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根据上辈子的教训,他应该做的便是置之不理。
然而身旁的小琴,却拉了拉的袖子,小声道:“小桅哥,他们好可怜,你帮帮忙他们吧。”
许桅到底还是动摇。
不是相信这乞讨的母子,而是觉得不该破坏小孩子的善良。
他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一袋面包递给对方:“我们没有多的钱,这个你和孩子拿去吃吧。”
那女人接过面包,面上并未露出失望,反倒是忙不迭鞠躬感激道:“谢谢!谢谢!”
说完,便拉着孩子走了。
陆远舟领着堂弟从厕所回来,远远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原本以为许桅的性子,会直接给那女人钱,不想对方却只给了面包。
这实在有点不像他的作风。
他挑挑眉走过来,漫不经心道:“这种都是骗子,你还给人吃的?”
许桅抬头看向他,笑道:“那面包反正是早上我们剩下的,就算是骗子,给了她也没什么损失。但万一真是饿了一天的灾民,他们拿了面包便能暂时填饱肚子。”
陆远舟颇以为然点点头:“有点道理。”
许桅起身道:“走吧,继续排队,玩够了我们好去吃午饭。”
陆小风捂着肚子支支吾吾:“哥……哥……”
陆远舟觑眼看他:“你不敢玩就在下面等着,再找借口说拉屎拉尿的,信不信我抽你。”
“我——我——”陆小风支支吾吾,“才不怕呢。”
陆远舟揪着人重新去排队。
这会儿临近中午,人倒是少了些,很快便轮到他们。
两人一排,许桅和陆小风坐在前面,陆远舟带着小琴坐在后面。
“你们几个怕的话,就大声叫出来!”陆远舟提醒三个小的,顿了下,又有些不放心地问,“小桅,你听到了吗?”
许桅笑:“嗯,知道。”
过山车缓缓启动,越爬越高,肾上腺也随之开始往上飙。
尖叫声在耳畔响起。
许桅也迎风大声叫出来。
不是为了驱除恐惧,而是尽情肆意地释放。
他喜欢这种身体失控的刺激,会让人生出活着真好的庆幸。
要是没有旁边陆小风的鬼哭狼嚎,就更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