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少爷经商纪事》
1. 第 1 章
香雪遍开时节,靖安侯方府真假二少爷的事闹开。
靖安侯与方夫人相对而坐,愤怒至极。
靖安侯恨声:“五服之外的一个老妇,竟敢瞒天过海,用她的孙儿调换我的次子,愚弄我方家十八年。真恨不得将她刨出来鞭尸!”
方夫人埋怨:“那年我本不想回祖籍,你偏要让我挺着肚子随行。不走那一趟,那个杀千刀的怎么寻得到下手的机会?”
靖安侯瞪她,“还不是你不中用,身边的下人全是废物!这般奇耻大辱,都是你疏忽大意所至!”
方夫人自知理亏,潸然泪下。
沉了一阵子,靖安侯黑着脸叹气,“不说这些了,尽快了结才是当务之急。”
方夫人强行止了泪,明显紧张起来,“了结?怎么了结?”
说话间,真假两个儿子的样子浮现在脑海。
亲骨肉长相与侯爷酷似,算得俊朗,然而自以为是的精明外露,一派小家子气。
养子云行却是俊美非凡,自幼资质绝俗,加之性子飞扬,这三二年的风头,连方家世子也不及。
掏心掏肺疼了整整十八年的孩子,如何能割舍。
靖安侯心绪与妻子大同小异,沉默一阵,迟疑道:“能不能,把云行收为养子?”
方夫人欣然道:“好,我觉着这样才好。”
“断然不可。”接话的是阔步进门来的侯府长子,亦即世子方澈。
靖安侯皱眉,“怎么说?”
方澈行礼后道:“消息已经传出去,一半日定会闹得满城风雨。眼下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让真假子嗣各归各位,要不然,定有官员没完没了弹劾我们混淆子嗣血脉,不重孝道,不尊礼法。”
“可是……”方夫人被唬住了不假,仍旧尝试挣扎,“开祠堂说明原委不就得了?又不是没认养子的官员。”
靖安侯不作声,默认。
方澈叹气,“此次是京城的有心人帮广辰认祖归宗,事情若有波澜,定会做足文章,挑拨得家宅再无宁日。”提及的广辰,是他的亲二弟。
靖安侯欲言又止。
方夫人陷入痛苦无助。
“爹、娘,”方澈缓和了面色,柔和了语气,“这真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实在割舍不下,等过一两年,再让云行回府,认作义子也不迟。”
方夫人垂泪,长久地沉默下去。
靖安侯却深深凝视着长子。
方澈打小就爱跟云行争这争拿,奈何从来争不过,到这几年,兄弟情分淡漠得很。
到此时,方澈说的话无可指摘,却由不得靖安侯不怀疑,他在落井下石。
心中固然十分不悦,靖安侯却不能不换个角度看待此事:亲生的次子势必认回来,哪怕只为着多年亏欠,若是坚持留云行在府中,亲兄弟两个处处刁难他的话,时日久了,必然成仇。
云行要是当真与方家结仇……后果难以想象。
良久,靖安侯按下火气,黯然道:“罢了,依你。”
方澈面上飞快地闪过喜色,“我已命人快马传信,云行明日便可赶回。”
靖安侯又凝他一眼,眸色微凉。
方夫人双手掩面,低泣起来。
*
方云行从未想过,生涯天翻地覆,只需朝夕。
突然之间,成为鸠占鹊巢的西贝货,有生以来所得,源于亲祖母当年一场荒谬的算计。
在当时,老太太中年丧子,儿媳妇的身子骨也不大成,与孙儿相依为命是必然。她过得了那种时日,却也想让孙儿享有富贵荣华。
不亚于异想天开,但她做成了也是实情。
要在她病故三年后,有人偶然发现,方广辰样貌酷似靖安侯,设法助其查证,当年一系列的阴差阳错才浮出水面。
未曾碰面,方云行便从小厮口中得知,方广辰恨自己入骨。
这太容易理解了,方广辰是有足够的理由迁怒憎恶。
京城的繁华,非方家祖籍可及,方广辰出生前便没了名义上的父亲,落地几日后没了母亲,纵然祖母握着些家底,不至于愁衣食温饱,也与侯府的富贵锦绣隔了十万八千里。
飞马驰骋在路上,方云行思及前路,一时冷静,一时茫然。
他最深的感触是,如同被人一闷棍打折了脊梁骨。
回到方府,夜色深浓。
方云行没料到,亲兄弟二人在等他。
大红灯笼光影里,方澈笑得深沉,方广辰连快意都透着浅薄。
方云行跳下马,身形无声无息落地,走上前去,拱手行礼,“见过世子、二少爷。”纵然前路万般崎岖,他也已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方澈显得很满意,“长辈私下里不想再见你,多担待。”
“应该的。”
“今夜你仍住先前的院落,明日开祠堂,去官府变更身份,领新的牙牌。”
“好。”
方澈微一颔首,负手走开去。
方广辰死死地盯着方云行。
那是被恶犬盯上的感觉,非常令人不适,可方云行只能不动声色地承受。
“你承不承认,你欠我的?”方广辰微声问。
“承认。”方云行如实道,“靖安侯府若追究,我无二话。”
“你不在乎脸面,靖安侯府却不能不顾忌。”方广辰用鄙夷的眸色凌迟着他面容。
方云行预感到,这位真少爷已经钻进了牛角尖,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是否应该,他不知道,心绪紊乱到极点,做不出对这种事的判断。
“既然亏欠,便照着我的意思行事:滚出侯府时,不得带走一分一文。你那边的方家仅剩的破宅子,我已送人,你休要赶过去讨要。”方广辰说。
“这是自然。”
态度如此爽快,倒让方广辰哽了哽,才继续说道:“日后若让我知晓,你仍旧没皮没脸地利用通过侯府得到的友人、便利,我断不会轻饶了你。你要明白,你的存在,给我带来的只有别人的轻蔑不屑。”
说心里话,方云行不明白他最后一句的意思。被无辜摆布了命运的婴孩、孩童再到少年,尤其身为苦主,谁会看轻?
但……他的确不该再利用通过侯府得到的一切,譬如人脉、私产。既然要离开,就该净身出户,日后再无瓜葛。
“明白了。”方云行拱一拱手,“不耽搁二少爷。”
“……”方广辰其实还没说过瘾,又一时间没词儿了,只好冷哼一声,仰着下巴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新到的真二少爷身边的小厮福成,是一路从偏远的乡下跟进侯府,如今认定自己前景光明,亦是趾高气扬的做派。
随着方广辰回到房里,福成殷勤地奉上热茶,眼睛闪着贼光,“听说那个方云行的房里,有好些兵器藏书、珍玩字画,不乏价值连城的,世子都看着眼热得很。等他一滚蛋,那些宝贝就全是您的了。”
方广辰嘴角弯了弯,下一刻却微微皱眉,“旁的也罢了,兵器藏书恐怕会被收走,我又不曾习武,只读过几年书罢了。”
“您这么聪明,往后自然也要随着文武师傅习文练武,根本不用担心那些。”福成认认真真地捧夸,转而说起自己打听到的另一件事,“世子亲事已定,方云行的亲事也已有了眉目。”
“哦?侯府看中了哪一家的闺秀?”越是勋贵,越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方广辰是知道的。
“自然是门当户对的门第,长兴侯的掌上明珠,那位大小姐,出了名的才貌俱佳。”
方广辰由衷笑开。雪肤花貌、身娇肉嫩的闺秀,岂非所有少年郎梦寐以求?却不想,福成一脸难色地泼起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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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是这个意思,方云行却是个不知好歹的,去年再三请侯爷、夫人缓几年再为他议婚。您要是觉着还成,日后可得时时敲敲边鼓,不然这婚事提不上日程。”
“不知好歹的东西,果然是我天生的克星!”
如果方云行不多事,真正的方二少爷回归后,女方就算介意,也只能认头
退亲对女子的影响很大,而且婚事的前提,是撮合女方与方家二少爷,把假的换成真的,她有什么好矫情的?
没落定就不一样了,少不得平添些弯路。
倒也不足为虑,方云行欠他,双亲何尝不欠他?他只是想娶个高门闺秀,方家就算低声下气,也会让他如愿。
这样琢磨一番,方广辰的心又定下来。
.
清晨。
内室的软塌上,方云行一如之前十来年,盘膝运功打坐。
忙碌了终夜,料理后事一般安排好身边事,仍是了无睡意。但这一日重要度过去,没人会因为他失眠而延迟任何事,运功打坐便成了缓解疲惫、平心静气的首选。
他这边看似平静,实则消沉到了极点,无名的暴躁强压在心底。
方广辰却是欢喜雀跃到了极点,天不亮便起身,洗漱用饭后,第一时间赶过来,要清点即将属于自己的家当、人手,还要再往死里羞辱那个假货一通。
然而,从外到里,从厅堂到书房再到兵器室,所见令他愤怒到无以复加。
去往内室的路上,方广辰扯着嗓子嚎起来:“那些侯府最得力的下人呢?那些兵器藏书珍玩珠宝呢?方云行,你要不要脸?谁给你的胆子,趁夜间把人手和宝物全转移走的!?不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我把你告到官府,弄死你!”
有人怒声骂了回去:“一大早你瞎叫唤什么!?没规矩的东西!”
猝不及防,方广辰吓了一跳,循声止步望过去,入目的是靖安侯黑如锅底的脸。
“爹、爹爹……”他嗫嚅半晌,才想好告状的词儿,“那个方云行,趁我们不备,转移他房里的东西……”
“没有的事,少以小人之心埋汰人。”靖安侯尽力克制了,仍是没办法做到言辞委婉。实际上,说那些混帐话的也就是刚回来的次子,换个人他得直接上手揍一顿。
他揉了揉这两日始终皱着的眉心,耐着性子解释:“这两年,云行帮忙打理庶务,他常用的人手,是他经年累月调教出来的,的确出色。如今我手里另有些差事,命那些人去打理外面的营生,已连夜离开。总之,不关你的事。”
广辰自身如今的资质,连个末等管事都不及,还想用能力出众的下人?缺人耍得团团转么?再说了,这小子哪里是要用人,根本是想磋磨云行的心腹。
云行要不是怕连累无辜,也不会大半夜与管家交接账目、安排人手的去处。正因为听说了这些事,靖安侯才走这一趟,想着好歹宽慰几句,看能不能给云行安排个稳妥的去处,暂避一阵风头就回来。
亲爹说的事情,方广辰接不上话,面色青红不定地杵在原地。
靖安侯刚要举步进内室,听闻纷杂的脚步声,看清楚来人,眼角一跳。
在这个时间,方澈居然就请了族里一帮老头子入府,此刻一起来了这里。
长子幺蛾子不断,分明是铁了心赶云行出府。
靖安侯凝住方澈,目光如冰。
方澈觉出他面色不善,却是箭在弦上的情形,扯出笑容禀道:“这些族里德高望重的尊长,很是记挂真假子嗣的事,是以……”
靖安侯打断他:“你给老子滚过来!”
方澈神色一滞,惴惴不安地上前。
“老子能请封立你为世子,就能请旨废了你。”靖安侯的武人脾气全然发作,“今儿再唱两面三刀的戏,老子先打折你的腿!薄情寡义的东西!”
2. 第 2 章
方澈腾一下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随他来的族人莫名觉得,靖安侯连自己一并骂上了,颇觉老脸无光,尴尬得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这时候,方云行轻咳一声,缓步迎出来。
面色苍白,眸如寒潭,左眼尾的朱砂痣红的刺目;竹簪束发,一袭粗布玄色深衣,一双材质最寻常的薄底靴子。
即便是这般素简无华的穿戴,仍旧难掩从骨子里焕发出的清贵高雅。
方澈、方广辰同时上上下下打量他,又同时别转眼。最烦的就是他这种气人的劲儿,好像生来高人一等似的,问题是出身原本太过一般,亲人品行不堪。
方云行对众人作揖行礼,歉然道:“起迟了,诸位海涵。”
“没事,到厅堂说话。”靖安侯这么应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心高气傲如云行,怎么肯留在方家?他态度恭敬却疏离,不肯再唤他爹爹,已表明态度。
这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俩亲生的儿子满脑子小算计,养子遇事却有条有理更有决断。
可他又能怎么办?亲生儿子容不下养子,养子也不愿意留下。
再没遇见过比这更糟心的事儿。
在厅堂落座后,方云行望着靖安侯,“侯爷,自昨夜到此刻,我所经手的账册已全部交接出去,此间一应历年来所得赏赐、赠礼,已全部送至您的私库。管家与几名大管事反复核对过,若仍存疑,可请外人帮忙查账。”
语毕,他起身,将掌管的钥匙、对牌送到靖安侯手边。
“说的什么混帐话?我还信不过你?”靖安侯望着云行,复杂之至的目光最终只余痛苦。
真到面对这一刻,他才发现,心里有多不舍,又有多疼。
方云行回以寂寥的一笑。养父这态度,哪怕只这一刻如此,他亦感激。
方广辰难受得抓心挠肝,想出言质疑,却被方澈一记冷眼阻止。
方澈在想的是:算不清得失的二百五,在乎那些身外物做什么?人赶紧离开才是最要紧的。
方云行又道:“为免日后平地起风波,依我之见,最好是请官差来侯府一趟,证明我离开时,不会带走属于侯府的一分一文……”
“闭嘴!”靖安侯咬了咬后槽牙,语气明显有些不对劲,“你在我跟前儿十八年,我不求你顾念旧情,这会儿只求着你别跟我成末路,这都不行?兔崽子,你就是欠揍!”
方云行心头忽地一酸,喉间似被棉花堵住,沉了沉才能言语:“有您和——夫人教导多年,是我此生幸事。如有可能,定当涌泉相报,而在如今,能做的只有不添乱。”
“……你娘病了,真病了,心火重还起了烧,今日任凭有什么事,她也走不出内宅,不然怎么可能不来看你?”靖安侯无法再掩饰情绪,语气低落,表情哀伤。
方云行点一点头,“迟一些我去辞行。”
族里最年长的人咳嗽一声,趁机道:“云行既然这么深明大义,我们方氏一族感激。不过,两个孩子各归各位是当务之急,这样对谁都好,晚一些便开祠堂吧?”
靖安侯一记眼刀甩过去,“我不管方澈许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我只保证,你们什么都拿不到。我要是治不了他,往后族里的家由你们来当!”
族里的老者齐齐变了脸色。
暴躁以极的靖安侯彻底管不住脾气了,“开祠堂的事用得着你们废话?就算我想求着云行留下,他稀罕么?一群眼皮子浅的东西,少跟我废话!京城方氏一族,我说了算!哪个上赶着找不痛快,我把他那把老骨头活埋都是轻的!”
话很重很难听,搁平时能给他扣个目无尊长狂悖不孝的帽子,而在此时,无人胆敢做声。
方澈固然也羞臊难当,悬着的心却落了地:父亲不会争取留下方云行,不想看亲生儿子与养子敌对,闹得再无宁日。他要是想留人,反而不会这样发作。
事情也正如方澈所料,只两个时辰间,一应事宜便办妥。
托方澈提前打点的福,方云行、方广辰在身份变更的同时,拿到全新的牙牌。
牙牌材质并不相同,勋贵官宦所用为象牙制,寻常百姓的为铜制。
是以,两人身份的调换,在牙牌上也有所体现。
方云行不动声色,方广辰则当即挑衅地笑,偏又没气势,上赶着找抽似的。
靖安侯没眼看,险些踹那不知所谓的东西一脚。
事情全办完,一行人返回侯府。
进到内宅,双眼通红的方夫人强撑着迎到厅堂,未语泪先流。
方云行扶着她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又请靖安侯上座,继而撩袍跪拜,磕了三个头。
“云行……”方夫人起身,踉跄着举步,将他扶起,“往后你要怎么办?在哪里落脚?你好歹告诉我一声,不然我真要活活想死、担心死。”她夫君都要随时哭一鼻子了,事到临头,她又如何能不心碎。
“托您的福,以往我所学甚多,到何时也不愁生计。”方云行柔声安抚她,“眼下我到底心绪不宁,得先找个地方权衡一番,过段日子便告知您身在何处。”
“可你明明想入仕的,说过今年开始参加科举……”方夫人紧握住他的手,心真是一抽一抽地疼,“怪我,总是更信拳脚师傅,笃定他说你天赋异禀的话,一门心思要把你送进上十二位当差,却总办不成,全怪我……”
“千万别这样说,我怎么都能好好儿的。您安心将养,等我消息,原宥我不能尽孝侍疾。”方云行哄劝着她坐回原处,继而退后,深施一礼,再凝望片刻,转身离开。
望着那道决绝又孤独的背影,方夫人痛哭失声。
靖安侯别转脸,飞快地抹一把脸。
从头至尾观望的方澈、方广辰,心情都很复杂:两个戳在眼前的亲儿子,父母视若无睹,却为那个假货伤心至此……
看起来,得实打实费些心思,才能让双亲尽快面对现实,只对亲生子嗣付出关爱。
.
方云行走在街头,默默地消化心头翻涌的情绪。
离府之前,他要时时刻刻克制、警醒自己,才能忍住随时会出口的一声“爹”或“娘”。
靖安侯性子爽直,跟孩子生气了,直接棍棒管教,方云行十来岁的时候淘气,隔三差五挨几板子或几鞭子,与方澈的情形大同小异。
方夫人是性情单纯的主母,自从方澈成为世子后,便总是紧张方云行的前程,一次次与他推心置腹地商量。
夫妻两个一样,真真切切给了他多年疼爱。
此时想来,心又暖又疼,似被生生的一寸寸割裂开来。
假如方澈容得下他,假如方广辰稍微和善一点,他大概都能为着两位长辈厚起脸皮,寻求留下的可能,可惜……
俩小心眼儿绑一起侮辱算计他的日子,他大概连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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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忍不了,与其终将闹得难堪,不如尽早离开,免却徒增养父养母的痛苦。
纵着自己难过许久,方云行看看天色,大概是未正左右。
得琢磨正经事了:他真双手空空分文皆无地离府,现在最要紧的是弄些度日的银钱。
这两年打理侯府庶务,有用的没用的事知晓一箩筐,赚快钱的路子也知道几种。
和煦的阳光下,方云行负手站定,沉思片刻,脚步一转。
向前走了一段,有人追上来,“方公子,方云行?我可曾认错?”
方云行回头看一眼,是个脸生的清秀少年,转头继续走。
他是方云行,却也不再是外人认识的方云行。
今日他不想再受奚落嗤笑。
“怎么不理人呢?”那人并不气馁,加快步子走到他身边,“我是何延,曾到方家族学就读,与你做过一阵同窗,去年你离京收账的路上,帮过我大忙,忘了?”
方云行仔细看了看说话的人,回想起来,“旧事不需再提,我已不是靖安侯方府的人。”
“是不是又怎样?你的境遇与我有关?”
“……”
“那件事已经传开,我知晓详情。”何延语气诚恳,“我不会闲到落井下石,只是街头遇见便是缘分未断,我也总算找到了报恩的机会,虽然能帮你的很少,但帮你对付一阵不在话下。”
方云行默了默,“日后我一不能从文,二不能行伍,此时此刻身无分文。你念旧我感激,但我很容易变成累赘,你大可不必惹麻烦上身。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想得美。除非你把我打跑,不然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
“……”
“上次你可是借了我二百两银子,外带两个人手三匹马,帮我办妥了长辈交待的差事。我不瞒你,那次要是没你,长辈不定用什么损招儿整治我。”
方云行随他自说自话,脚步越来越快,奇的是何延始终不曾落下半步。
行至要去的牙行附近,方云行站定,忍耐地看着何延,“我再跟你交个底:我已经答应真正的方二少爷,离府后不会再利用方家带来的便利,既然你我算得旧识,那便在我允诺的条件之列。多谢你的好意,能否就此别过?”
何延瞧瞧他,又望一眼牙行,目光狡黠,“那根本是扯淡的事儿,一个好意思提及,一个傻呵呵应下,脑子呢?”
“……”
何延话锋一转,“那个牙行我知道,除了正当的营生,也为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牵线,比如谁想收拾谁,身边没适合的人手,就在外面踅摸,价钱从几两到几百两,都闹不出大事,不然早去蹲大狱了。”
方云行没料到,对方也知晓那些事。
“我不是要跟你扯那间不着调的牙行,是想正经问你一句:你的好身手,是不是因为方家才有的?那个欠揍的真少爷倘若此时知情,会不会立马跑来断你赚钱的路?他根本不想让你安生过活,只要你不死,他就会说你是依仗方家才没断气,连这都想不明白?”
方云行被问住了。
的确,他只要活着,谋生的本事皆可算作方家给予。
真要争那一口气,他根本不需离开侯府。
直接一脖子吊死就是了。
“平白遇到这种大事,你脑子已经一阵阵地不转弯儿了。”何延笑容真诚又和善,“走,到我那儿坐坐,好歹先冷静下来。”
3. 第 3 章
何延生于江南,十多岁来京城投奔姑祖母何氏。
何氏要他读书,他打死也写不来八股文;
何氏要他习武,他只学了个半吊子;
何氏要他学做生意,他不定何时就被人坑一把。
就……
今年过完春节,何氏只求他有独自过活的能力,采用了半放养的方式:过户给他一个小四合院,拨给他四个仆人,每月给他八两例银。到底是孙辈,她做不到让他一下子从养尊处优落到捉襟见肘的处境,但是——
“每月八两只有今年可拿,到明年我要是再干啥啥不行,老人家就把我送回江南,让我爹娘跟我上火去。”何延不好意思地笑着,引着方云行走进小四合院。
院落干净雅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仆人一个是厨娘秀姑,一个是打小跟着我的阿灿,余下的两个做粗活,他们的月例、寻常开销都是姑祖母出。”何延进一步介绍着情况,将方云行让进室内,经过堂屋,转到东次间明间。
刚在临窗的大炕上落座,秀姑笑吟吟跟进来,行礼后道:“正烧着水,茶一会儿就得,阿灿出去还没回来。午间用饭了不曾?灶上备着呢。”
说话间,看了方云行两眼,目露惊艳,因着本是纯善的神色,便断不会令人不适。
何延说:“午间没顾上用饭,备几道下酒菜,一壶酒。”
“好说,等会儿就得。”
待到酒菜上桌,酒杯斟满,何延的表情已近乎哀怨,“一直是我在说说说,你能不能给个面子,搭理我一下?”
方云行缓缓牵了牵嘴角,浅淡的笑和语气一样,透着苦涩,“只想再次提醒你,我告诉你的事,没半个字掺假。其他的,真不知道说什么。”
“肯搭腔我就知足了。”何延对他举杯,“我虽然学什么都是半吊子,记性却很好,我怎么着也得留你在这儿住一阵。话说回来,你帮我的时候,我可没跟你交待自己的底细,你更不曾担心我可能让你摊上麻烦。你那个聪明绝顶的脑子,现在真成摆设了。”
方云行嘴角再度一牵,这次有了一点点由衷的笑意,“多谢。”
“吃饱喝足眠一眠,然后再从长计议。”何延正色,话却不着调,“求你了,祖宗。”
笑意到了方云行眼底,他端起杯,与对方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何延说的没错,他脑筋的确出问题了,无意识地钻进了牛角尖,长此以往,保不齐变成方广辰那般面目。
那太可怕了。
归根结底,倘若追究他的罪责,也是替祖母受过,但养父养母并未追究,他又何必为自己套上重重枷锁?
对,方广辰的身份被他占据了十八年,以至于变成了先苦后甜的生涯,可他这先甜后苦的生涯,也非常人所愿。
说出个大天,他罪不至死,还得活下去。
既然要活,就得活出个样子。
再艰难亦未到穷途,总会有他可走的路。
*
靖安侯府。
方夫人卧在病床上,审视着两个来献殷勤的儿子,“内宅外院的管事我问遍了,都说云行走时,除了一身穿戴、一串檀香手串,未带一事一物。对此,你们可有给我的说法?”
“竟有这等事?”方澈睁大眼睛,“我真不知道,早间爹爹对我有所误会,冷言训斥,到他晚间出门之前,我一直被拘在他身边,哪里顾得上别的事。”不知情是真的,行动受限也是真的。
方夫人冷笑,“怕被责罚,云行离开是别的事。我真是活太久了,居然遇到了这种不可理喻的事,还是亲生儿子亲口告诉我的。”
方澈委屈,“娘,您怎么也误会我?”
方广辰照搬亲哥的路数,尝试撇清自己,“娘,我跟哥哥的情形相似,怕被爹爹责难,才没顾上那个人……没顾上云行离开的事。”
方夫人冷哼,心寒到了无以复加,“广辰,你心里的盘算,我看得出。
“我要告诉你,之于这件事情,云行也深受其害。
“对,你以往过的是平头百姓的日子,所以,有了方方面面不及云行的你。只是,你有没有试着从别的立场看待?
“假如你忽然与一个乞儿互换身份,又当如何?你会不会因为自己从不知情,从而觉着运道待自己不公?
“从高处跌到低处的感受,不亚于酷刑,望你知晓。
“要做令我关爱看重的孩子,明理是第一条,否则,在我心里,也不过是注定没亲缘的人,我绝不强求,也不允许这种人强求我的关爱。
“你可明白?”
方广辰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只想把那个假货灭掉。只是,心里再愤懑,也竭力控制着表情,违心应道:“我明白。娘放心,日后我会朝夕聆听您的教诲……”
“那倒不必。”方夫人有备而来,从容地用大道理推诿,“好男儿不可养于妇人之手,此刻起,你该张罗的是文武课业,请文武师傅给你定出个章程来。
“我现下这病务必静心,不住到庙里求一份清净已是勉为其难,毕竟你刚回来。
“快去忙正事吧,别在我这儿耽搁着。”
方广辰别无他法,称是退下,不知晓的是,身上散发出的怨气,凭谁想忽略亦不能够。
方夫人转向方澈,“打小你就跟云行攀比,他这名字是巧遇的贵人所赐,你动不动找辙要他改,方家哪一辈的名字不是随口取的?
“他打猎所获的猎物多,你便说拳脚师傅偏心,给云行开小灶。
“看中他是乘龙快婿的人多,你就散播谣言,说他为人狂妄自大。
“你做的这些破事儿,我跟你爹原本都不当回事,毕竟,兄弟姐妹之间掐架并不少见,觉得你那嫉妒之心,迟早会随着年岁消弭。
“可你倒好,相伴十八年的手足,得知并非血脉相连,你恨不得将他逼到绝境。
“我不会提点你什么。你就这么活下去,我等着看你众叛亲离,且被今上嫌恶那一日。
“凭你如今这德行,也想成为下一代靖安侯?”
方澈全然变了脸色,“娘,何至于此?只为那个并非您亲生的人?”
这一刻,方夫人心头失望濒临绝望。太明显了,他几乎听不懂她的话。怕是早已听不进人话。
这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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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时候发生的事?太可怕了。
她闭了闭眼。
随后,她猛地抄起床头小柜子上的茶盏,拼尽全力摔到他脚下,“出去!没我的话不可踏进内宅半步,否则我定要上表给皇后娘娘,告你忤逆不孝,求她为我做主。”
方澈懵了三两息的工夫,到底不敢赌母亲这次的怒火有多旺盛,灰白着脸退出去。
方夫人抚着似是堵了秤砣的心口,面上泪水涟涟。
她实在是被两个混蛋儿子气得够呛,不发作一番,一准儿憋闷得迟早吐血。
她所不知的是,这一番发作,皆因她心疼记挂养子而起,却也令两个儿子都对方云行起了欲杀之而后快的歹毒心思。
是的,方夫人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她无法了解、理解,少年人或成年男子之间的妒恨引发的争斗,从不乏你死我活的实例。
*
方云行无从料到,养母真情实意为他不值委屈的同时,也为他加重了潜在的危机。
自然,假若知晓,他只有感激,唯有疼痛,绝无畏惧。
这晚,他睡到了小院儿的东厢房。
已经从善如流,接受何延的收留。没这样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真得充作打手赚快钱,不然只能露宿街头。
循例歇在东次间里间的何延,入睡之前,面上一直挂着璀璨的笑。
如今是庆平七年,盛世安稳。是以,很多人都如方云行,对人施与援手时,根本不求回报。
这固然是最可喜的情形,却不意味着被帮助的人不想报恩。
他很幸运,有报恩的机会,而且,云行是他自本心想结交的人,以往因着门第之别,不好意思一次次投拜贴唯求一见罢了。
天色微明时分,何延准时醒来。
这个时辰,于习武之人是晚了,于读书之人、生意人是正好。
洗漱之后,何延走到院中,下意识地望向东厢房。
门虚掩着,窗已开了两扇。
何延趋步过去,声音不高不低地唤:“云行?”
“醒这么早?”方云行即刻应声。
何延推门而入,见到方云行在忙活的事情之后,讶然挑眉,“又在唱哪出?”
方云行在做弓箭,闻言眉眼不抬,好看又灵巧的双手不停,“我得养活自己。以前常去城外打猎,知晓有居民的山,山中野兔不少。野兔在城里的卖价不低,具体多少我没问过,应该不会低于整鹅的价。”
“……然后呢?”
“整鹅二百文一只。在一些馆子里,野兔肉锅子可比家禽、羊肉锅子价高一截。”方云行忙里偷闲,瞥他一眼,“近期我多跑一些山头,没多久就能空手赚出几两银子。”
“……不是,你怎么不是想赚打人的快钱,就是想弄死活物换钱?”何延自己都觉得出,语气有些僵硬。
不能怪他担心这位曾经的大少爷,毕竟,那种事情,换了谁也得受不小的刺激,行径难免不合常理。
这次,轮到方云行无奈了,“想哪儿去了?我说的哪件事,不是关乎做小生意?”
何延的反应却是:“做、小、生、意?你?”
4. 第 4 章
龙抬头刚过去十多天,天气还比较冷,山间更甚。
方云行背着竹筐,步调迅捷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出门前,何延坚信他在抽疯,本要陪着,被他否了。
随后,何延又坚信他不会再回去,恨不得撒泼打滚儿的架势。
方云行没辙,将手上一串檀香珠押给何延。
檀香珠是前几年得到的,来历算不得好:路遇一位道骨仙风的老道士,算定他弱冠之年之前要遭遇重大坎坷,赠他珠串并非为了避免变故,只是算一个信物,要他届时若是不再贪恋红尘,可带着珠串到云居寺,那边自会有人带他去见老道。
那件事一度惹得靖安侯和方夫人心内不安,没事就去寺庙道观烧香祷告,不知洒出去多少香火钱。
方广辰到府里不过几日,除了哭诉这些年的艰辛,大概全用来打探假二少爷的大事小情了,听闻了此事,在他拿到新的牙牌,记起来也要交还的时候,皱着眉说谁要那种不吉利的东西?你安的什么心?
方云行只是做该做的事,本心里也觉得没必要,加之已经习惯了,便继续戴着。
何延拿到物件儿,宽心了些,随后要他把自己的弓箭带上,又让秀姑补充了打猎的用具、足够两日的酒水干粮,这才放他出门。
来回磨叽的时候,方云行真是耐着性子应付,过后一想,心里却泛着暖意。
不是谁都有这种运气:在你失去一切的时候,有人予以你的只有古道热肠。
但越是如此,越得尽力为对方着想,倘若连累对方,便是作孽了。
更何况,到此刻为止,方云行都不敢说自己是不是还懵着,好歹等到确定已经真的冷静下来,才好与何延将一些话说透。
遐思间,方云行来到半山腰,脚步一转,进入丛林。
这时节,在寻常环境,绝大多数草木尚未吐绿,山中情形却要好很多,尤其猎物多的山中,不乏四季常青的植物,亦有开得夺目却叫不上名字的花。
记忆中,这座山上的猎物很多,小到山鸡山羊野兔狍子,大到狼和狐狸,也因为有狼,在山上的居民只有猎户,到山脚下才有个百十来户居民的小村落。
走入丛林深处,方云行卸下背筐,将箭筒固定到最顺手的位置,自制的木箭与何延的箭支混放到一起。
何延习武并非内外兼修,也就不知道,如果内力到了一定火候,打猎时不论弓箭是何材质,都可以支配杀伤力,能否得手,全看出手的时机与速度是否最佳。
方云行自认是行家里手中的上乘水平。
做好全部筹备功夫,方云行将脚步放到无声无息,再前行一段,停在一棵大树下——猎物比较常出没的地带,他早就总结出了经验。
他闭目片刻,聆听着微风吹过草木的声音,让听觉适应此间环境。
适应后,睁开眼睛,将呼吸放到最轻,等待猎物出现。
他跟何延谈及的野兔,只是举例罢了,本心里并不在意到底会猎到什么野味。
能换银钱就行。
对,他现在就这点儿出息。
第一只猎物出现之前,方云行着实等了很久。
有那么一刻,他苦笑,怀疑自己真的耗尽了所有好运气,当真再无任何出路。
幸好,只有那么一刻。
幸好,他生性不信邪。
长久的等待、一刻的晦涩之后,他迎来的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今日最先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居然是一只已长成的灰狐。
取箭、弯弓搭箭、瞄准射出一气呵成,犹如本能。
猎物在意识到危险的同时,中箭倒地。
方云行轻吁出一口气,迅捷无声地走过去。
*
得回属于自己的身份,比方广辰想象中顺遂百倍,得回之后的麻烦,却是他压根儿没想到的。
方夫人就不需说了,怨气大得很,别说刚回来的小儿子,连长子都恨上了。
至于靖安侯,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养子离开当晚起,所有时间用来忙碌公务,全然不理会两个儿子,连请安都不允许。
方广辰很想面对面痛斥他们:你们把我弄丢了十八年,亏欠我的是一辈子,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做人的良知呢?
可他不敢,到底是只有亏欠没有情分的人。
他也看出来了,双亲要是真被惹毛了,前脚相认后脚把他撵出去的混蛋事儿都干得出来。
只是,没长辈管也有好处,出入不需请示。
看得出,方家的下人训练有素,颇守规矩,不管心里是否认可回归的二少爷,面上都分外恭敬,更不可能过问他去何处。
用过早膳,方广辰带着福成一道出门。
他当然愿意乘坐方家的马车摆谱,碍于要避免行踪被府中的人知晓,只好闲逛出去一段,雇车去往目的地。
路上,福成坐在车夫另一边的位置,两人热热闹闹地闲聊。
车里的方广辰摸出荷包,清点银票。
帮助他的人,特地选了方云行出行在外的日子,带他回去认祖归宗。
当时靖安侯和方夫人虽说很是茫然,对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也有着近乎本能的心疼,私下里都塞了银钱给他,告诉他一些打赏下人的默认的规矩,富余的银钱让他只管去买自己需要的想要的东西。
手面都很大方,加起来只面额不等的银票就有一千二百两,再就是一些金银锞子、碎银子。
一千两,之于以前的他,运气好也得赚二三十年。
这般富足的境遇,方云行抢走了十八年,要他如何不恨他?
马车停在高升客栈门前。
福成照说定的价钱付给车夫一把铜钱。
方广辰下了马车,仰着脸走进客栈,径自去往二楼东面的上房。
叩门后,很快有人来应门,是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样貌清俊,只是眉间透着些许阴郁。
进到门里,方广辰拱了拱手,“赵先生。”
这人的名讳、身份,他都一无所知,只能随着对方的随从唤一声先生。
也正是这个人,助他找齐人证物证,认祖归宗。
“方二公子。”赵先生拱手还礼,态度不卑不亢,“坐,喝杯茶。”
方广辰依言落座,压不住急切,“先生着急离开京城么?我觉得日后有许多事情,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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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请教。”
赵先生给他倒了一杯茶,“我要在这里住一个月,已经包下这间房。”
“真的么?”方广辰松一口气,现出大大的笑容。
“但你的事,我不想让人知晓介入太多,是以,你或你的亲信来时,务必做好掩人耳目的工夫。”
“明白!这次过来,我是特地雇的马车。”
“……这是不值一提的路数。”
“……”方广辰哽了一阵子,才想出应对之辞,“请先生教我。”
赵先生早有准备,递给他一本小册子,“回去后慢慢看。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我是回方家了,拿回了我的身份,但我亲生父母根本不待见我……”方广辰仔仔细细地说了昨日的事,末了又道,“别说我了,方澈都比不得那个假货,眼下他也被迁怒了。我真的担心,父母迟早会因为十八年的情分,接那个假货回府。”
赵先生眉心微微一动,“这些何须你担心?方澈不就能派人盯死方云行,让他再无翻身之地?”
方广辰一脸牙疼似的表情,还是疼得很厉害那种。
赵先生拧眉,“他没有?”
“没有。昨日一整日,我亲爹都对方澈没个好脸色,直到入夜,才不再拘着方澈在身边。那段时间里,他根本不允许方澈的下人靠近。我听说方澈特别恼火,昨夜在房里砸了好些物件儿。”
“没出息的东西。”赵先生黑了脸,“属实没算到,他那边竟出了岔子。”
方广辰因着认祖归宗之前时时点头哈腰的经历,对这人存着些奴性,只要一看对方的脸色不对,就不敢再吭声。
赵先生沉思片刻,终于说道:“罢了,我来安排,但愿为时不晚。”
方广辰离开客栈时,心里再一次浮现从事件一开始就有的困惑: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你是方云行的仇家么?
可他不敢问出口。
是以,仍如以往一般,让自己尽快忽略疑问。
*
下午,方云行走在回往城里的路上。
也不知是以往对自己精于骑射的认知没错,还是今日的运气委实不错,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猎到一只狐、一只小山羊、两只山鸡、四只野兔。
自何延的宅院到山中的脚程实在是远,也就是他这样身手的,换个寻常的壮年男子,一整日光景都要浪费在往返路上,根本不可能还有做别的事由的工夫。
他想多斩获一些猎物,但……
竹筐盛不下更多的猎物,回城的时间也会延迟到明日。
不,不是这些原因。
他想找个妥善安置猎物的地儿,找到帮忙运送猎物到城里的村民,都不难。
真正原因是,何延、秀姑那忐忑的表情总在脑海闪现。
人家又不欠他什么,情况是正相反,他又何必给人平添一份忧心,赶早回去让他们心安,是力所能及之事。
趋近城门的时候,方云行开始想赶早回返的另一重好处:找到相宜的地方,看看打到的猎物的行情,不管行情好不好,都要趁机探询,有哪些能够长远获利。
早一刻得到答案,就能早一刻做出下一步打算。
5. 第 5 章
暮光四合时分,广盛皮货庄正要打烊,俊美无俦的少年走进门。
正在合账的掌柜匆匆望一眼,牵出和善的笑容,“公子是选皮子,还是——”对方是清贵公子的气度,可背着的那个大竹筐不容忽视。
方云行微笑,“叨扰了,收不收狐皮?”
掌柜的指了指通往后方的门,“得先看看货,公子随我来。”又交代伙计迟一些关门。
方云行颔首,随掌柜的到庭院中,放下竹筐。
掌柜的探头张望一下,见里面是弓箭和野味,不由得双眼一亮,“全是今儿现打的?”
“是。”方云行拎出灰狐,“您要是收的话,能给多少?”
掌柜的仔仔细细瞧过,手抚着狐皮,“这个我们往外卖的话,也不过半钱银子上下,收到手里还要处理,给您三百五十文,如何?”
方云行凝他一眼,微笑,“若是如此,明日我收拾好了,再给您送来。”
皮子要分三六九等,也要讲究新鲜与否,皮货庄收到的,不乏起码数年前的,若是妥善保管也无妨,问题是哪里有那么多懂得又有条件存放的人。市面上五百文上下的狐皮,都是一般的成色,不难找出瑕疵,成色上乘的,价钱往上提的空间很大。
打理方府庶务期间,方云行可不是蒙事儿,有没有必要知晓的,都会让管事念叨几句。
掌柜的笑呵呵,“对对对,尤其不止皮子,其他的还能入药,给您四百文如何?真不能再高了,我只是掌柜,总得让东家有些赚头,不然这饭碗可就端不稳了。”
方云行再如何,也没有过斤斤计较讲价的经历,又已符合预期,便爽快地颔首,“成。”
“不是,公子,别的也都能给我们,您怎么只说狐皮?”掌柜的对其他的猎物的兴趣也不小。
“……”方云行犹豫一下,“其他的我收拾好了,皮货庄、饭馆两头卖,赚头不是大一些?”
实际情况是,他脑袋又抽筋儿了,根本没意识到,山羊野兔也能卖毛和皮子,山鸡的羽毛用处也不少。
掌柜的弯腰,拎起这个,又瞧瞧那个,颇有兴趣,“皮货庄有常年互惠互利的药铺、餐馆,您全给我,那不是一样的么?”
“一样么?”方云行笑微微的。
掌柜的直起身,拍了拍将军肚,“价钱商量着来,往后您再打到猎物,直接送我们这儿来。”
*
何延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定。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方云行白跑一趟,出了名的文采好骑射好,独自打猎的收获只能更大。
他担心的是人这一走就没了影儿。
小厮阿灿这几日早出晚归,为的是帮何延打听粮食的行情,这晚回来后,何延吩咐他:
“赶明儿起不用打听了,横竖我也没几个钱,倒腾不了多少。”
阿灿无语死了,“先前小的只跟秀姑担心,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还没打渔就撂挑子了?”
何延给他一记凿栗,“这种生意有什么好?不如做无本儿的买卖。”
“……”阿灿开始担心,自家公子要干歪的邪的。
何延想揍人的时候,听得秀姑欢喜的语声:“公子回来了?呦,这是野兔?”
“是,明日瞧着做道什么菜。”
“好好好。”
何延逸出大大的笑容,噌一下冲到院中。
把个阿灿吓了一跳。
一刻钟之后,方云行洗漱完毕,被何延拉到正屋,相对坐在大炕上用饭。
炕桌上四菜一汤:八宝肉、清蒸鱼、香菇油菜、炸茄盒和紫菜蛋花汤,另有一壶酒。
方云行心绪转好是瞎子都看得出的,用饭喝酒期间,跟何延照实说了今日的进项。
何延听着却有些犯迷糊:“一只成年的灰狐四钱银子,一只小山羊怎么倒值五钱?”
托父子两代明君的福,银钱兑换与物价始终非常稳定,多少年了,都是一两银子折合一千文钱,物价暴涨总是一开始就被打压回原形。
方云行漫不经心,“寻常收拾好的三十斤的羊五钱银子,羊皮一张二钱银子,总得让人有得赚。”
何延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两只山鸡一百五十文,值钱的是羽毛吧?记得秀姑提过,她买整鸡的话,四十文左右一只。”
“对。”
“那三只野兔怎么才二百二十文?”
“比整鸡整鸭价高我就知足。”要方云行说心里话,那种账的弯弯绕,他也不大清楚,更没弄清楚的意图。
又不是长远的生计,价钱差不多就得了,多一些少一些穷不了别人,也富不了他。
何延掰着指头给方云行算账,“这一天下来,你统共赚了一两二钱七十文?”
“没错。”
“我的天,”何延啧啧称奇,“要是把拿回家的那只兔子也卖掉……”
“想什么呢?我总不能白吃白喝白住。”方云行说。
何延瞪他一眼,“再说这种见外的话,我上吊给你看。”
方云行莞尔,举杯向他。
何延这才高兴起来,“明日我和阿灿跟你一道去,你要是不同意,那我们就去山里瞎猫撞死耗子,出点儿什么意外,也不干你的事。”
方云行轻笑。
没反对就是答应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方云行再去打猎,都有何延、阿灿结伴同行。
何延对方云行是非常非常真诚的,所以,他说自己学什么都是半吊子,就是实打实的半吊子。
他都如此,只跟着他学过几年拳脚的阿灿,自然更次一等,落到方云行眼里,几乎没身手可言。
方云行也不指望他们箭法好,克制得住声息,跟着他捡猎物背着走就成。
也说了脚程上的顾虑,原本除了第一日要人安心,他就想两三日往返一次,要去更远的山里。
何延自是没有不应的。
秀姑见何延不再是以往做什么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德行,高兴还来不及,每次都是备好足够的酒水干粮,存的腌制的鸡鸭鹅蛋、酱肉、熏鸡、肉肠伴着馒头花卷大饼,换着花样来。
方云行有些不安,“这要是打到的东西太少,还不够干粮的钱。”
秀姑嗔他一眼,“说的什么话?我们伺候的这个活祖宗,在家吃白食的日子还少么?”
方云行一乐。
秀姑心里其实挺不落忍的:就算阿灿不跟她悄声讲述,她也看得出,方云行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平日里涵养极佳。如此得天独厚的一个人,竟然遭逢那等变故,委实命途不顺。
但是,人家可是一两日就振作起来了,虽说选的路起初委实惊掉了人的下巴,却不愁积攒下本钱,把小生意一步步做大。有这样一个人对何延潜移默化,自家这个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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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的少爷,前景也错不了。
自此,三个少年每次出门,都是三两日打个来回,夜间要么在山中、山下的人家借宿,用猎物或几十文钱酬谢。
有的山中其实有寺庙道观,但他们带着猎物的时候,便自觉地不去投宿,叫方外之人看到杀生之事,能免则免。
运气不好猎物少的时候,便辛苦一些,运气好的时候,便赶早回城里。
心里对猎物的价钱有了个大致的谱,方云行打猎时并不贪心,把赚头控制在每人每日一两多到二两的样子——打下手的事,是他最不耐烦做的,自然不介意与主仆两个均摊利润,至于何延给阿灿多少,不是需要他挂怀的事。
对此,何延敢怒不敢言,他要是坚持和阿灿一起分三成四成,方云行就要甩掉他单干,他还能怎么着?
算了,不管分到多少钱,往后都放一起做正经事就是了。
秀姑那边,因着何延这个小东家不着家的时间多了,手边的事少了很多,得空就回何延的姑祖母何氏那边,给何延、方云行要衣物鞋袜回去。
何氏自成婚后,常年与夫君走南闯北,如今已是六十来岁,病痛多了,不再被允许出远门,安居在寸土寸金路段闹中取静的宅院。
听得针线上的人提及秀姑来拿衣物的事,何氏少不得将人唤到面前,问起何延近况。
秀姑满脸喜色地照实说了。
何氏也颇意外,“居然结交到了以前的方二少爷?”这一段,京城富贵圈里热议的,正是方家真假少爷一事。
“是呢,那位方公子,瞧着可不是寻常之辈。”
“他自然不是。”何氏笑得舒心,“这样看来,咱家那小子也不是一无是处。”她在自己东家跟前,做了多少年的掌事娘子,与身边亲厚的人并不大讲究主仆之别。
“正是呢。”秀姑又报账给她听,“方公子本来要到成衣铺买粗布穿戴,我拦下了,您这边又不是没有,他要的也是最寻常的料子。他留给我一两银子,说现在手头不宽裕,用多用少的日后再添。”
何氏颔首,“都随他,料想你也拗不过,平日里尽心照看,将日常所需置办齐备。倘若他遇到什么事,立即来知会我。”
“嗳,我一定谨记。”秀姑笑吟吟道辞。
她前脚离开,后脚便有男子造访,随意将手中的锦盒放到何氏面前,“一些银票,一些产业,自此交给你们夫妻。”
何氏红了眼眶。
“行了,你们哪次见到我,都没个好脸色。”男子扬了扬唇角,“方才瞧着还挺高兴的,一见我,喜事就成糟心事了?”
“哪儿啊。”何氏亲自给男子沏了茶,送到他手边,说了听来的何延与方云行目前的大事小情。
“方家那孩子在何延那边?”男子淡然问道。
“正是,如何都没料到的事。”何氏请示道,“何延倒也罢了,我要不要找个机会,帮方公子一把?”
“那样傲气,又无大事压着,不会接受谁给的捷径。”男子只是随口分析一下,并不关情,“倒是留在方家的那俩玩意儿,我看看,实在不像话,弄死也就是了。”
年岁上小她一辈,却是她的东家的男子,在诸多名利场里,不乏冷血之时。何氏哭笑不得,“您可别,那不就辜负了方公子对养父母的孺慕之心?”
“倒也是。”男子刮一下眉骨,近乎吝啬地牵出些许笑意。
6. 第 6 章
再有两日便是三月初一,确然到了万物复苏的时节。
一座座的山,在方云行眼中,俨然成为财宝山,要挖掘的财宝却不再是猎物。
野菜、菌子、无主的长流水的河里的鲜鱼,是他端午前的目标。
短期内最后一次打猎,有不小的惊喜,居然猎到了两头野鹿。
三个人这一段没少跟广盛皮货庄打交道,却都没顾上问过鹿皮的价,但便宜不了是一定的,何况鹿全身都是宝,单说鹿肉,放到富贵门庭的餐桌上,都颇值得一提。
两头鹿都足有六七十斤,阿灿自认废物得很,连一头都不能独力带回城里,何延勉强能带回去一头,却会累得半死不活。
方云行索性让他们先慢慢带着猎物下山,到就近的村落雇一辆骡车,自己又盘桓了一个时辰左右,打了几只野兔了事。
一面往山下走,方云行一面留意着沿途的菌类,识得又确定可以食用的就算了,拿不准的各采摘一点点,回去让秀姑帮着甄别,省得以后白费力气。
这样到了山下,阿灿正在等,“车雇到了,要一百文呢。”
“不多,又是人又是车又是牲口,牲口抵得不止一两个壮劳力。”
阿灿嘿嘿笑,“那两口子也是这么说。”说着话接过方云行背上的竹筐,一千零一次不解,“您打猎怎么跟玩儿似的?我家少爷怎么只会吓跑猎物?”
“不一样,我不间断地练了十来年。”
“拳脚兵器什么的也是?”
“也是。”
“天……”阿灿于是明白,眼前的人天赋异禀,还格外勤奋,“我家少爷能坚持十个月,就是祖上烧高香了。”
方云行笑得现出一口白牙。
阿灿瞧着,晃了晃神,心说方公子长得是真好看,他一男的都时不时看呆住,真不怪以前不少闺秀嚷着非他不嫁。
如今公子在锦绣堆里消失半个来月了,不知多少人为他黯然伤神。
雇车的人家只有夫妻二人,四十来岁,姓赵,三个少年喊他们赵叔赵婶。
“呦,这小哥儿也忒好看了些。”赵婶一见方云行,便由衷赞叹。
“谁说不是?比年画儿里的人还好看。”赵叔笑容爽朗淳朴。
“您二位夸奖。”方云行说,“之后个把月,我们都在这一带,少不了过来打扰。”
“没事没事,只管来,要是不嫌弃,晚间只管过来将就着歇脚,不要钱。”赵婶帮阿灿把猎物放到车上,用破旧的竹席盖起来。
方云行道谢。
寒暄几句,赵婶留下看家,赵叔驾着车,和三个少年赶去城里。
方云行与何延照常步行,不紧不慢地跟在一旁,让体力最弱的阿灿坐在车辕上。
一面走,方云行一面跟赵叔叙谈,一来二去的,说定了赵叔帮忙弄一张渔网、踅摸做竹筏的一应材料的事。
方云行本就没瞒着的意思,赵叔也就了解到,他盯上了山里一条河里的鱼,笑道:“村里不少人打过主意,但那边的路实在难走,水流也急,有本事撒网捕鱼的人还真没有,往后就看你们了。老天爷给的东西,谁拿走都一样。”
“万一运气好,捕到的鱼多,还得要您帮忙,价钱您定,鱼虾也少不了您和婶婶的。”方云行说。
赵叔大手一摆,“一回生二回熟,往后意思一下就成,鲜活的大鱼小鱼能给我们一些是最好。”
“那是必然的。”
说话间,一行策马的人迅速由远及近。
赵叔连忙赶着骡子靠边走。
方云行漫不经心望一眼,见为首的是五旬上下的男子,器宇轩昂,一身华服,后面十多名随从都带着弓箭。
不用说,是去打猎的。
方云行与何延也走到路边避让。
为首的男子匆匆一瞥,行过去一段,又勒住缰绳,折返回来,凝眸瞧着骡车上竹席的一角。
引起他注意的,是竹席没能盖住的鹿角。
“这位……”男子跳下马,打量间跳下马,径自找方云行说话,“这位公子,你们是不是打猎回来?”
方云行颔首,“正是。”
赵叔将骡车停下。
“那什么……”男子自顾自过去掀开竹席,看了看,立时双眼放光,“有野鹿,还有两头?能不能让给我?”
方云行默了默,笑,“本也是意外猎到,正要送到城里售卖。”
“那就妥了,我买!”男子先是笑得畅快,继而就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家母年事已高,用膳越来越挑剔,这几日总想吃鹿肉,说越新鲜越好,爆炒了不知道多可口,随后就让我去打猎,可我真是二把刀……”
方云行莞尔。
“你这儿还有野兔,太好了,瞧见了我倒是馋这一口了。”
方云行的笑意到了眼底,“我们并不知晓价值几许,您大可以派人打听一下行情,给您并没什么为难的。”
“痛快,也公道。”男子予以肯定之后,却道,“用不着那么麻烦,要么你看着开个价,要么我看着给些银钱,多了少了还不是那么回事,眼下富不了你,也穷不了我。”
说话间取出荷包,数数里面的银钱,再一次尴尬了,“我今日是真硬着头皮去打猎,没多带银钱,你看这些行不行?”将三张小额的银票递给方云行。
那是整六十两。
方云行挑眉,当即摇头,“多了,要不了这么多。”之前就算没谱,也有个大致的预期,他心里定的最高价是五到八两一头。
“不少就成。”男子朗声一笑,“要我打猎是赶鸭子上架,本就想买新鲜的回家凑数,偏生没找到,公子已是帮了我的大忙。”
“……”方云行不由得想到了一则笑话:有人眼馋别人总钓鱼回家吃鱼,跟妻子说自己也行,实际情况是真钓不到鱼,索性扛着鱼竿到菜市场买鱼回去。
“兔子也一并给我了,这次只当结个善缘。多谢公子。”男子一拱手,转头就让随从卸车,各自把猎物带上。
方云行数出两张二十两的银票,男子却已飞身上马,笑容已有些慈爱,“我是只求利不求名的人,家主赐姓程,外人总唤一声程老板。日后总有相逢之时,后会有期。”
如此,方云行也就不再计较价钱,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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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一拱手。全属意料之外的事,没人做任何额外的事,有人上赶着送钱到手里,他又何必非要推拒。
很快,主仆一行十多人离去。
由此,赵叔也就不用辛苦地走完往返的全程。
方云行额外给了赵叔二百文,“今儿运道好,但我们目前是挣多少要花出去多少,不然还能再多给您一些。”毕竟不熟,说话办事都要留有余地。
赵叔已是喜出望外,“这就是走路上捡到钱了,多谢公子,多谢。”透着不安,反复言谢。
全程瞠目的何延总算回过神来了,笑着帮方云行安抚,“您只管安心拿着,回去跟我婶婶吃顿好的。”
阿灿也上前来插科打诨,态度诚挚。
这边叙谈一阵后作别,那边离开的程老板,赶回家的路上,听得一名随从跟同伴嘀咕:
“那位是方二少爷——以前的那位,方云行,绝对错不了,我去年见过他好几次。”
程老板扭身过去,险些摔下马,“那就是方家的假少爷?你大爷的!怎么不早说!咱们那位祖宗,前两日才提了一嘴,说那孩子也是个倒霉催的。”
提及的所谓那位祖宗,年龄比他小十好几岁,地位却是芸芸众生中的绝大多数可望不可及。
随从闻言,立马变了脸色,“小的、小的不知道啊,您不管见哪位祖宗,小的也不在跟前儿不是?”
“……唉!”程老板一拍马背,更快地冲向家中,想着夜间就找辙去见见自个儿的东家,提一提这事儿。
说到底,如今东家真的鲜少提及人际关系之外的人,但凡提到的,不是要除掉,便是赏识。
方云行是东家口中可惜的人。
不论如何,好歹给东家找点儿事,保不齐就能延迟他抛下一切潇然离开的期限。
*
方云行、何延、阿灿一踏入四合院,就闻到了火腿炖肘子、炙羊肉的香气,相视一笑。
各自沐浴洗漱,换了干燥舒适的衣物,围坐在一起,享受秀姑的好厨艺。
秀姑奉上最后一道爆炒河鲜时,对方云行说:“这两日城里已经传开了,都说靖安侯世子正大张旗鼓地派人找你,意思是不论如何都要知晓你的下落,倘若你过得不如意,他定要全力以赴地相助。”
何延瞪了她一眼。正是高兴的时候,说方家那些糟心事儿,是唱的哪一出?
方云行倒是不觉得怎样,“只派人找,没悬赏?”
“那倒没有。”秀姑见他真没丝毫不悦,松一口气,将何延那一眼瞪了回去。
“要找我是真的,要让亲朋觉得与我手足情深也是真的。”方云行对方澈,自幼时就能时刻持有客观冷静的分析,“他的人手没本事找到我,倒是方广辰,我不了解,平时要多留神。”
说穿了,不论方澈还是其人手,找什么人惯于在视线持平亦或向上的角度,若是向下看向下找,直接就去衙门、乱坟岗找相貌符合的人,而根本不会考虑两者之间的多种可能。
倒也无可厚非。方府世子的概念里,从没有能屈能伸这一说,亦不会认为自来比他更傲的方云行可以做到。
7. 第 7 章
方澈找人的原因,正如方云行猜到的那般,眼下焦头烂额。
他本以为,方云行离开之后,自己就会得到父母全部的关爱,实情却是夫妻两个都不理他了。
他在五军都督府行走,已经三年多,官阶不过五品的经历司经历。
原本,靖安侯今年想正经着手次子的差事,属意的是上十二卫,盯上的都是四品佥事职衔,为免兄弟两个不睦,要在那之前先把长子的官职挪一挪再提一提。
结果,靖安侯爱重的次子成了假的,长子做了些小动作,他被惹毛了,立马放弃给长子争取升迁的机会。
方澈获悉,心知父亲这是不动拳脚棍棒地惩戒他呢,气得肝儿疼。说心里话,自然是宁可挨顿揍也要升官。
糟心的事却远不止这一桩:
方云行昔日的好友同窗相继登门,得知人已离开方府,且方府中人不知下落,一个个的就恼了。
其实在事发时,这些人几乎都是第一时间闻讯,却都怕方云行觉得尴尬难堪,想的就都是缓几日再碰头,从长计议。
他们如何也没料到的是,方府的动作会那么快,方云行又走得那么决绝。
一个大活人,一半日间没了下落,任谁能不窝火?说句难听的,就算是一名并不看重的仆人,在跟前数年后忽然消失不见,心里也会生出诸多不适,想要获知下落。
于是,起码十来个人动用各自门第中的得力之人,盯着方府一通探究。
靖安侯和方夫人已是破罐破摔的做派,前者及时上了折子,请治家不严的罪,皇帝只说有情可原;后者病倒在床,别说对两个儿子,连夫君都恼上了。
也真怪不得方夫人,她当日病着,头脑昏昏沉沉,可他们不是活蹦乱跳的?怎么就不知道为云行考虑一下来日?手边没人没钱,要怎么过?
方澈的脑子全用在了小心眼儿上,要他管好府中上下人等,那是做梦。
方广辰更不消说,底子过分薄弱,心智过分浅薄了些,脑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正经事。
——如此一来,方府简直跟个筛子似的,外人想知道方云行离开前后的事,委实容易。
于是,世子方澈左一出右一出的幺蛾子,迅速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沦为笑柄。
三日前,定北侯沈约造访五军都督府,径自寻到方澈面前,当着不少人的面撕方澈的脸:“难怪方侯爷都懒得再理你,怪道你这世子长年累月不及云行。你这等货色,毕生也不会成器,就算真有那一日,你往上爬一步,我就把你往下踹十步!”
说完拎着马鞭走人。
同僚窃窃私语声中,方澈闹了个大红脸。
沈约其人,十岁丧父,承袭侯爵,亦是自幼习文练武,资质非凡。
此人与方云行,几年来常给人王不见王的感觉,大事小情一争高下是常事。
任谁能想到,方云行落魄后,明打明为之抱不平的,竟是沈约。
难为方澈还曾想过,他总归算是帮沈约除掉了不对盘的人,结交之日为期不远。
他又不是假少爷,怎么被人情世故毒打的反倒是他?
沈氏一族在京城的地位几乎不可撼动,被沈约嫌弃到了明面上,方澈真的寝食难安起来。
为此,他闹出阵仗,命府中下人全力寻找方云行。将人找到,给足甜头,控制在手里并非难事,到时自可堵住悠悠之口。
同在一屋檐下,世子房里的动静,当然瞒不过方广辰。
听得方澈找人,方广辰喜形于色,毕竟,他回家后的日子并不好过:父母不理他,兄长对他只有不屑,文武课业的师傅对他显得特别为难,居然都建议他从头学起。
勋贵之家不成文的规矩,方广辰的确不晓得,但自己这情况,在寻常百姓家中也有类比的实例:一个全无用处的人,意味的是没有价值,遇到事情能不添乱就算好的,迟早,不是被放弃,就会被永远搁在冷板凳上。
可是谁造成这一切的?是该死的方云行,是方云行那个死了也该鞭尸的祖母!
只要方云行还活着,就是他方广辰的鲜明对照,镜子一般,映照着他这真正的方二少爷的笨拙、不足。
必须找到方云行,然后,除掉。
方广辰一面对方澈行径喜闻乐见,一面又时时嘀咕:赵先生说了会想法子,倒是把法子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多日来也无喜人的消息。京城就这么大,找个人是有多难?
没错,京城就这么大,找个人应该不是多难的事,只是,方云行这次是无意之中剑走偏锋,选了熟人都不会想到的做小生意的路,且不常在城中出没。
况且,找他的人并非锦衣卫那般擅长追踪的,他更不是案犯嫌犯,若无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能四处张贴画像,不论是方广辰暗中来往的赵公子,还是方澈的人手,寻找起来不抓瞎才怪。
*
用过晚饭,方云行与何延清算这段日子的利润。
今日发的那笔小财均分后 ,方云行手里共有四十六两七钱银子,何延那边的数目翻倍,当即将三两多的零头给了阿灿。
阿灿只觉得烫手,“我就是跟着凑热闹开眼界的,给的赏钱也太多了。”
“我还不是一样,可是架不住云行按人头算。”何延又是笑又是没辙,“得了,只当财神爷看上了咱们俩,我手里这些,留着日后入股。”
方云行笑笑的,出去找了一趟秀姑,拿给她六两银子,“平日还需你多费心。”
秀姑苦了脸,“这银子我们用着亏心,要是没你,小东家哪儿能这么踏实?又怎么能赚得到钱?”
“没你们,我说不定已经走上歧路。”方云行和声说了这么一句,反身回去。
秀姑尝试梳理两个少年人之间的情义账,算半天没算明白,也就搁到一旁。
阿灿脚步轻快地出门来,转到方云行住的东厢房,手脚麻利地洒扫,又仔细清点日常所需有无短缺。他现在以方公子和自家公子跟前的第一小厮自居,当然,也没第二个就是了。
秀姑见他懂事,笑盈盈跟进去,唤他一起给方云行换上新洗过或晒过的床上一应所需。
翌日,三个少年天不亮就起身,又一次踏上去往城外山中的路。
路上,何延打着呵欠嘀咕:“什么时候来个人,非要送给咱们三匹马就好了。”
方云行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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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你怎么不干脆做梦捡到几十万两银子?”
何延和阿灿也笑,顿了顿,前者问:“云行,你是做什么事都有章程的人,现在到底怎么打算的?”
“这不是不祸害猎物,改成祸害别的了?”方云行心情不错,难得的不着调起来。
“这还用你说?”何延推心置腹,“我是怎么着都行,只现在这种日子,要我再过几年我都特开心——跟你一块儿就成,但你总这么过实在屈才。”
“什么话。”方云行也不瞒他,“到端午再看下一步,现在手里的本钱少,我也真没想好固定做什么生意。”
“嗯!有你这句准话就成。”云行在何延心里,到此刻也一样,是他需要仰视的人,要是一直困在某种情形之中,他真接受不来。
此次比之先前,可谓轻装上阵,到了山里,要做的事也相对特别轻松。
他们的目标是荠菜和木耳、松乳菌、羊肚菌等菌子。
挖菜和菌子容易,却仍旧有难度:
荠菜和泥胡菜长得很像,方云行之前再三请教秀姑,才能轻易分出两者的不同,轮到教何延、阿灿,少不得耗费不短的时间。
何延看在荠菜目前市价一斤三百文的份儿上,任劳任怨,几乎贡献出了所有的耐心。阿灿也是一样。
等到驾轻就熟了,何延又开始为价格犯迷糊了:“等闲一只猎物才几百文,这么一斤菜凭什么这么贵?”
“那你问问它。”方云行说。
何延和阿灿大笑。
阿灿先进一步分析,“我们不摆摊儿卖菜,倒手时人家给的价钱肯定低一截。”
“明白了。”何延想了想,“这玩意儿也就是一些富人倒腾着花样吃吧?我平时饿了只想吃鸡鸭鱼肉。”
“差不多。”方云行说,“有些门第的庄子上会专门种不少食材,这只是其中一种,不合季节时养在温室里。”
就像方府,庄子上特地聘请了个中好手,只为餐桌上四时皆有新鲜的蔬菜,而在那之前,每每高价购买从别处运送到京城的食材,最起码,要保证宴请时博得宾客的赞许与认可。
这日过得分外愉快:
先是何延发现了生长着大片荠菜的一片坡地,实际所得怎么也能有五六斤。
随后便是阿灿,在山中上行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块有着繁多的山木耳的宝地,问过方云行能不能食用、得到肯定答复后,才喜形于色。
这座山已经来过三次,按既有的山路走的话,能直达山顶。山中有个算得奇特的道观,寻常罕有人至,但每隔几年就会出一两件让信徒深信神灵降世的事,一半年内香客不断,然后因为山路难行,道观又不肯修路,还不让财大气粗的香客帮忙修,人就逐步减少,再因为别家道观精于做造势的文章,被逐步淡忘。
这两年,道观处于萧条期。
方云行和主仆两个约定正午在一座小凉亭碰头,独自往上,边走边寻找挖掘菌子。
他未曾想过,这一日,算得他生涯全然转弯的开始。
正如变故来临时,毫无预兆。
幸运降临时,他亦不曾有任何预感。
8. 第 8 章
时近正午,方云行仍是边走边留心有无菌子。
京城周边的山上,菌子不过木耳、松乳菌、鸡枞菌、羊肚菌、松茸几种。
松茸放到什么地方,也是特别珍贵又少见的存在。对它,方云行打一开始就是碰运气的心思,一路走来,收获了十来株大小不等的,已觉欢喜。
他抬头,望一眼透过树木繁茂的枝叶倾泻的点点阳光,眯了眯眸子,拿过小小的酒壶,喝了口酒。
是从变故发生后,他需要时不时地喝些酒,这样才能快些入睡,才能撇开很多他不想回顾的前尘回忆。
记下所在位置的细节,方云行加快脚步,去往约定的凉亭。
遥遥的,他望见了三个人,不由得停下脚步。
一名年迈的道士坐在棋桌前,手中棋子悬而不落。
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一身华服,是方云行昨日才打过交道的程老板。
此时的程老板,正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一人身侧。
男人一袭玄色深衣,高大,瘦削,挺拔,立于凉亭边缘,手撑着围栏,望向远处。
哪怕隔得这么远,也不影响方云行感受到,那人令人胆寒的气势,以及近乎渗入骨髓的潇然孤寂。
那人,方云行认得。
也只是认得,有过数次遥遥相望的机会,人家并不知晓他是哪一号。
打量清楚之后,方云行陷入犹豫:如约到凉亭,便会打扰那三人,老道和程老板也罢了,那玄衣男子,可是他敬若神明的人物。
罢了,找个不近不远的地方,能让何延、阿灿轻易看到就是了。
这么盘算着,方云行照常往前行走一段,来回观望,在一棵大树下站定。
下一刻,便有清越的语声清晰地传入耳中:“方公子,可否来亭中?”
是内力格外深厚的人才能做到的隔空传音。
方云行一滞,循声望去,发现凉亭中已仅剩玄衣男子一人。
比先前离得近了,他也就能清晰地看到,对方俊美至极的容颜,眉宇间似有若无的笑。
方云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懵懂地向凉亭走去。
每一步,似乎都极为持重;每一步,又都觉得轻飘飘。
终于,他到了凉亭之中。
玄衣男子收回观景的视线,目光平和地看着他。
男子曾是连中三元的奇才状元郎,曾是平步青云的官场第一刺儿头,曾是以二十几岁之龄入阁拜相的奇才,更是彻然权倾天下、威服四海的首辅。
如今,首辅大人在丁忧,时不时上道辞官的折子,让皇帝时不时暴躁异常。
方云行卸下背筐,略整一整衣衫,带着十二分的敬意,上前行礼,“拜见……”
男子从容又温和地打断他:“若可以,唤我一声先生即可。”
“是。”方云行再行一礼,“拜见顾先生。”
“免。”顾先生对他一招手,“来。”
方云行称是,走到他身侧。
顾先生举目远望,“可曾来过这里?”
“今日是第四次前来这座山,到这凉亭是第三次。”
顾先生颔首,“站在亭中,望着远处,想到的是什么?”
方云行顿了顿,仔细回想,“第一次是想数清楚,凉亭对面有多少棵松树,没数清;第二次发现了那条河,想的是河流是不是长流水,里面有没有鱼,如果有,我又能不能利用起来,赚到一笔银钱。”说话间,他指向河流所在的方向。
顾先生轻轻一笑,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酒壶,饮一口酒。
方云行因着这堪称奇遇的际遇,心海如被阳光普照,不自觉地放松几分,惬意观望着入目的红花绿树。
“在做无本的买卖?”顾先生问。
“是。”
“换了我是你,未见得想到这条路。”
“先生自谦。我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突发奇想。”
“想走多久?”
“走到不能走。”
顾先生凝了方云行一眼,“甘心?”
“……不甘心,却要甘心。”方云行自知,这是在外人听来模棱两可的答案,但这就是他能给的答案。
他可以面不改色地骗很多人,这一位,却是他做不到欺骗的。根本不存在对方会否一眼识破的情形,他自己根本存不了那份儿心。
顾先生微笑,“很好。”
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年郎,目光悠远,眼底非常迅疾地闪过些什么,转瞬归于平静。
再饮一口酒,他说:“近日听几个人提到你,包括之前在此间的程大老板,他们都希望我看顾着你,再不济也要帮衬一二。”
方云行默了默,“如果看顾、帮衬,指的是先生的教诲,当是此生头等幸事。”
“我做不到。”顾先生语带歉意。
“明白。先生若有诲人之心,早有门生无数。”
沉了沉,顾先生认真问道:“我近来忙于四处分散产业,竟是一桩难事。分你几十万两,劳烦你为我解忧,可好?”
有那么一刻,因着对方神色,方云行真的觉得,如果不接受对方的提议,简直对不起他,因为那眼神实在是干净、纯粹得不应该属于一代名臣、权臣。
但理智很快回笼,方云行空前郑重又迅速地分析自己的情形,继而歉然一笑,“先生好意,该是我百世轮回也难得,但我眼下只能辜负。”
“为何?”顾先生不意外,也不失望,又喝一口酒。
“方家产业没几十万两之多,却真不算少,我打理的时间不长,却也不短。若觊觎方家产业的话,就算在今日,我也能迅速拿到一笔财富。”
顾先生颔首,“你不想要,打一开始就已放弃。”
“是。”
“想不想进官场?以你资质,由我安排前程很容易,且能始终为你善后。”
“……不。”方云行望着顾先生,“见到先生之前,我很多心思无法落到实处,今日相见,已然想通、释怀。
“人如先生,在与不在朝堂并无两样,可您并无眷恋,要离开。如此,意味的是盛世之中,无仗可打,只需贤臣,无需名臣。
“由此,我更能坦然地走另一条路,而不需再执着于以往的抱负。”
“另一条路?”顾先生唇角微微上扬,“若与我心思相同,终将殊途同归,能免则免。你只是稍微看开了而已。”
“……是。请先生海涵。”
“罢了,你不要我赠予的好处,我能给的,便是不准任何手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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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委屈你。再就是一份薄礼,无关钱财,你回住处时送到。”
“多谢先生。”方云行再度深施一礼。
“有缘而已。”顾先生抬一抬手,举步向外,“珍重,但愿还有再见之日。”
后面一句说出的工夫,人已离开凉亭很远。
方云行惊叹于对方的武学修为。
顾先生回首,对他飒然一笑,放缓脚步,从容走远。
方云行视线不离那道身影。
那般风华,不论朝堂、江湖,天下唯此一人而已。
心潮澎湃中,何延、阿灿赶过来。
方云行勉强按捺下心绪,照常说笑着一起进食。
他最真实的感触是:顾先生给的那些好处,他是真的都可以释怀、不要,而他真正想要的是,三不五时见到先生,哪怕他懒得提点,只允许他时时见到他,便足够。真的足够。
可那也是如今最难做到的事。
皇帝都在变着法子挽留,始终不得其法,何况一个不论如今还是以前都没混出名堂的方云行?
方云行一面扼腕,一面又似在梦中。
道观中,不服输的老道人将之前没下完的棋局摆出来,执意要顾先生走完。
顾先生倒是无所谓,落下一子,便唤来程佑,询问一些事的同时示下。
程佑逐一用心记下,末了踌躇片刻,终究是忍不住问道:“您瞧着方公子如何?”
“有些缘分罢了。”顾先生语气漠然,“我瞧着好的,不能保一世安稳,我瞧着该死的,现今还有不少仍在苟活。”
“……”程佑犯愁得很:这种话,怎么比打机锋还让他听不懂?他是不是只在意第一句就行了?
这会儿,老道老大不乐意地哼一声,“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你怎么每次都把我杀的狼狈不堪?”
“那是你棋艺不精。”顾先生笑出来,说话竟也是不留余地,“打量我耐烦应承你这等棋艺中下的人?”
老道没道理不气,直接把手里落不下去的棋子扔向他,“混帐!只恨没在你十几岁的时候结识,要是那时候,看我不见天儿揍你!”
顾先生早已稳稳地捞住棋子,难得的哈哈一笑。
那一笑,有着颠倒众生的魅力。
老道凝他一眼,拍了拍心口,“罢了,见你一回上一次火,我比谁都清楚,但我就愿意受这份儿罪,大抵欠了你几辈子的债。”
顾先生和程佑同时笑出声。
“属实混帐。”老道也笑了,起身道,“随我来,一起琢磨些东西,关乎机关消息,有点儿意思。”
在山中照计划挖野菜和菌子的方云行,及时从梦游状态中回神,清点完目前所得,让何延、阿灿先回城里,及时找地方倒卖或寄卖。
他提供了以前所知的三家店铺的名字和地址,“要是都不合适,你们再踅摸别的铺子,价钱上不用太较真儿。”
“你说的肯定差不了,但要是万一脑袋都被门夹了,我们就找别的铺子。”何延说,“你一直都不在乎价钱,我们更不会,不过是多点儿少点儿的事儿,谁要是坑我们,我们权当提前给他烧纸了。”
“……”方云行凝他一眼,眼底尽是笑意,“说话可真缺德。”
9. 第 9 章
是夜,方云行独自留在山脚下。
他没去就近的村落投宿。
他需要这样的时刻:独自回想、消化掉很多事,例如曾以为无法面对的变故,又例如从不曾认为可得到的幸运。
山中最凶猛的兽类是狼,方云行不介意它的光顾。
死了活着的事儿,他一天里就会思考八百回,是真无所谓。
哪怕在今日得遇顾先生之后,依然如故。
至于曾经的抱负,顾先生说,他只是稍微看开了。
的确是。
他注定要放弃,要走另一条路。
顾先生明白,所以不劝解。
那人不是天子,不是金口玉言的地位,却是同样的言出必行。
——就是有那种直觉,顾先生明白、理解,但是,为何明白理解这种事?这就是方云行想不通的了。
但那般人物的见闻、见解,何尝是任何人能看透想通的?
还是回归事情开端为好。
他居然遇见了敬若神明的人物,这是最重要的。
方云行不自觉地微笑。
身下是用枯木枝、干草、干树叶铺就的就寝之处。
要说舒坦,那就真是昧良心了。
可这一晚,又是方云行毕生都会铭记的。
将至农历三月的夜,无月,星光璀璨。
不知是不是这里地势较高的缘故,望着星空的时候,便有离那一颗颗星子更近的感觉。
湛蓝天幕中的那一颗颗星,在他眼中,一时璀璨如宝石,一时又如晶莹的泪。
如宝石的时候,或许是他在回想,皇室狩猎期间,在勋贵子弟中脱颖而出,博得帝王与顾先生的赞许,哪怕只是遥遥望上一眼,尤其看清顾先生样貌之时,便觉足矣。
如泪滴的时候,或许是他在回想,从小到大,养父母对他倾注的关爱。可他又比任何人明白,在进到祠堂之前,养父母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已经做了选择:认回亲生儿子,放弃他。要不然,哪里来得那么一场真假少爷的戏分外利落的结束的结果?
他当时就明白,亦无怨怪。
甚至于,如今养父母对两个儿子的种种嫌弃的行径,到末了算总账,也不过是一半真心一半做戏。
可就算如此,他也知足了。
他只是怪自己,偶尔还怨天尤人:
哪怕稍微给他点儿启示呢,他不会刻意孝敬父母,却会为他们多做些打算,提前做些工夫,譬如族里一些不安分的人,觊觎着主支的权势产业,譬如方夫人娘家不安分,和他同辈的公子闺秀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需得人郑重点出来。
但也只是偶尔怨天尤人。
他的怨天尤人,实际总结起来其实是遗憾。
遗憾曾经想过却没重视也没落实的一些事而已。
今日之前,他在看似平静、看似甘愿的表象下,都在遗憾着。
今日起,见到了顾先生,他看到了那个过尽千帆仍旧不受岁月侵扰、仍旧遗世独立的人物,真的看开了,放下了。
那般人物,毕生所经的,只世人所知的狂风骤浪便有几重,何况私下里记挂于心的。
纵然那样,顾先生也好端端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予以想关照的心思。
——这等变相的哪怕是片面的认可,足够方云行毕生铭记于心。
这种心思,他不求谁明白,却笃定,有着数以万计的同类。
他是万中之一的幸运者。
有此际遇,一生足矣。
*
翌日下午,方云行与何延、阿灿汇合,继续挖野菜找菌子。
于方云行而言,昨日是他会毕生铭记的如幻梦一般的经历。
于他人而言,就不是那么单纯了。
顾先生第一时间吩咐程佑:在京所有与方云行生意相关的应声,都要以最公道的价格相待。
随后,顾先生捎带着问了一句真假少爷之事有无龌龊的话。
恰好问到了程佑不吐不快的点儿上,见到自家先生之前,自然是做足了准备。
只不过,程佑有个爱好:卖关子,就算他的东家,只要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也已默认并纵容他这毛病了。
这次被问起的时候,程佑给东家斟满杯中酒,笑得殷勤,“方家那件事,龌龊没有,倒是有些猫腻。”
顾先生淡淡的,“说来听听。”
“也是昨日跟方公子——方云行打过交道之后,求见您不成,便又仔仔细细梳理了得到的所有相关消息,便发现了真的方二少爷私下里常与一个人来往。”
“谁?”
“卢兆安,但他入住高升客栈的时候,用的是假的牙牌,假牙牌上他姓赵。”
顾先生抬了抬眉,“卢兆安,是不是我发落过的一个御史的亲属?”
程佑忙道:“是卢御史的亲生儿子。”
“真假少爷之事可有假?”顾先生正色确认。
“不假,属实。”
顾先生缓缓颔首,“思来想去,卢兆安也不是来找我寻仇的,那就是跟方云行不对付,或者是他的亲友跟方云行不对付。”
“对对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还请您示下。”
“这有什么好示下的?不为名就为利,再就是情。想查就慢慢查证。”顾先生毫不犹豫,望着程佑的目光犀利,“把你的脑子找回来行不行?回头跟你老娘说,她既然舍不得你放下如今的地位,就少出幺蛾子。谅谁跟我多少年,也别想在我跟前儿事儿事儿的。”
“嗳,明白!辞了您就去告诉她!”程佑更讨到圣旨似的,非但没有一丝为难,反倒透着通身的自在欢喜。
顾先生有点儿服气了,揉一下眉心,“滚。”
之后的时日,程佑全然奉行东家那句慢慢查证的话,吩咐手下时也是照搬,这就导致谁都不会急于行事,真就慢吞吞行事。自然,他们是越是从缓行事越会查得极其仔细,不存在敷衍了事的情况。
方云行大多数的日子,是全然脱离京城,随着那次与顾先生的相见,更是打心底地接受、面对现状。
他再怎么着,不是还有顾先生那般的人物想给他几十万两的产业么?——就算只是这样浅显的自我宽慰的工夫,都能用上十来年,何况这是方云行实在没理由可找才会拿来用的。
光阴流转期间,大致按照方云行的计划度过,之所以说是大致,是因为野菜菌子的进项,尤其后者,大大高于方云行的预期,他自然只有欣喜,没道理跟银子过不去。
早就定好了的打渔的事项,也落实了,这是让方云行觉得最辛苦却又最好笑的事:
有赵叔赵婶帮衬,心灵手巧的村民帮忙编织了渔网。
至于需要的竹筏,因着山路陡峭,带上山实在辛苦,而且方云行知晓制作的法子,现下需要的只是相关材料,赵叔赵婶陆续帮忙添置齐全。
拖着那些材料上山,让方云行说也是挺辛苦的,好在何延、阿灿从头到尾都没皱一下眉,只展望着打到很多鱼的盛况,任凭方云行一再泼冷水也没用。
而等到了那条水流湍急的河边,在方云行主导并全程参与着做好两个竹筏后,波折出现了。
先是阿灿说,自己是纯纯的旱鸭子,根本不能下水。
何延为小厮作证,因为他当初学洑水的时候,要拉着阿灿一起,阿灿都是抵死不肯,吓得要死。
然后,就轮到这位识水性的何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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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了。
结果是让人无语死了;需要他和方云行合力收网的时候,他先是晃晃悠悠导致收网不及时、很多鱼儿溜掉,后来一次干脆因为身形不稳扎进了水里。
……方云行除了认头,还能怎么样?
于是,第一时间跳入水中,把那个不上进的倒霉催的捞到岸上。
何延情况其实挺好,只是不小心落水了,上岸后咳出呛到的水,就对方云行说:“你只顾着我,那些鱼怎么办?一网下去可是好几两银子呢。”
好几两你大爷。你一落水鱼就全跑了,还想赚钱、心是有多大?方云行腹诽着,瞧着他青白的脸色,心疼又没好气,“你那功夫到底跟谁学的?怎么学了那么久,下盘都不稳?”
“嗯……我去问问我姑祖母。小时候我换过几个拳脚师傅。”何延弱弱地说。
“……算了,不怪你,也不怪别人。”这一阵一阵的教和学,任谁能教出或学出个名堂?方云行已经打心底认栽。
他可不就只能怪自己,不该轻信何延说过的水性好的话。就算水性好,也不见得能帮他打渔,他从头到尾就把两件事混淆到了一起。
这事儿之后,方云行就不再指望身边两个半吊子了,派给他们继续挖野菜找菌子的差事,自己则去村落里边找水性好、可能与自己配合的人手。
倒是怎么也没想到,赵叔是第一个听他提及的,也是第一个请他考虑聘用的,“我水性挺好的,以前打过多少次那条河的主意,我家婆娘不准。现下有你牵头,我们心里都有谱儿了。那什么,上回不是头一次见么,好些话我不敢说透,不想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怎么样。”
方云行意外且喜,“成,那就试试看,不管怎么着,我不会让您出事。”
水性好的人跟习过武的人是两码事,他幸好是两者兼具,再如何,也能保证同伴的安全。
赵叔信他,赵婶也一样。
有的人就是那样,并不需要长久相处,就能让人信任。这种自身自带的影响力,倒是方云行从未想到过的。
他现在的目标,只是想实现在看中的河里打渔成功这一目标——阿灿与何延给他的反馈太糟糕,他需要一个人来帮助自己,落实意念中的大致情形。
这一次相互信任的结果非常好:每隔三五日,方云行和赵叔捕鱼一次,每次都是收获颇丰。
何延和阿灿虽然因为帮不上忙心有不甘又亏欠得很,却也没辙可想——现学游水培养水性根本来不及,只能把这事儿放在必要事项里,等以后时间和条件允许了再说。
三月份到五月初的三个少年人,仍旧如年初一般在城里和山中忙忙碌碌,倒腾的野菜菌子很快就不够瞧了,鲜鱼成为主要牟利来源。
自然,方云行并没忽略自己潜在的危险,每次回城、出城期间都分外注意,自三月下旬开始,与何延、阿灿分开走。
注意到这一点的,只有顾先生。
进到四月下旬,顾先生坐在什刹海的宅子里,摇着折扇,笑容浅淡,“那些东西自以为是猎手,猎物却比他们警觉百倍。”
在一旁聆听的是何氏、程佑。
程佑先一步忍不住:“那么好一小孩儿,您要是再不帮衬,我可就忍不住出手了。”
顾先生睨他一眼。
何氏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我也是那么想的,我帮那孩子也不在话下。”
“不在话下?”顾先生的视线流转到她身上,以往的融融暖意,此刻尽是透骨的凉。
饶是已经一把年纪,何氏仍是不自主屈膝,要行大礼,“奴婢失言了。”
“不必。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顾先生手里的折扇轻轻一摇,“你们那点儿小恩小惠,他看不上。”
10. 第 10 章
何氏坚持,“只要有心,总能有法子,让他快一些过上舒心的日子。”
“谁说他如今不顺心了?”顾先生不以为然,“现在让他一天天坐着数钱,他都不乐意。锦绣堆里长大,什么没见过?那孩子没家了,还懵着呢,很难明白?”
何氏与程老板同时念及眼前人的一些事,神色黯然。
“由他撒着欢儿闹腾一阵,心静下来再谈其他。”顾先生唰一声合上折扇,“往后少跟我啰嗦这事儿,烦。既不是我大爷,又不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管他?”
何氏与程老板笑出来,都知道这人如今没耐心、嘴毒,有些话听听就算了,不需当真。
*
撒着欢儿闹腾的方云行,这一段心情十分美好。
顾先生私下里给了他一些东西。
古朴精致的樟木箱子里,放着顾先生一张名帖、一块令牌,四册武学秘籍,一册关乎经商的书籍。
这些在方云行看来,皆是无价之宝,尤其关乎经商的书,分明是顾先生亲笔书写。
方云行就像一个独自探险寻到宝贝的孩童,心头的雀跃欢喜,只有自己知晓。
生意方面,起初是把野菜、菌类、鲜鱼送到铺子,三五日后,方云行就换了思路,让何延、阿灿尝试与两个门第的厨房买办搭上话,就此有了固定又稳定的货源需求方。
买办要是采买食材,途径不过菜市场、食材铺子,承诺常来常往的话,供货的人会将价钱定得便宜一些,不少买办会照着市价上报,白拿这其间的差价。
寻常门第都说厨房油水大,这只是捞油水的方式之一。
水至清则无鱼,方云行打理庶务时即便知晓,没干涉过,在如今却能利用起来。
比如三百文一斤的荠菜,把价格定在两百七十文左右;一斤一百文的鲫鱼,定价九十文左右,买办就能欢天喜地。
要知道,任何做小生意的人,赚的都是辛苦钱,能给人的实惠有限,给便宜到一成市价的,少之又少。
方云行虽然自觉对同行不厚道,却是真没别的法子,如今经手的食材,大多是再尽心也存放不了多久,不及时出手,他与何延、阿灿、赵叔的辛苦就会付诸东流。
更何况,他们与同行经营的性质不同,同行大多有专门种植的庄子供货,他们则要城里城外地倒腾,到底谁更辛苦谁更值得体谅,见仁见智。
因着配合默契,方云行去其他山中的河里打渔的时候,也邀请赵叔一起。
打渔这回事,何延、阿灿只能在售卖方面出点儿力——还是和荠菜、菌类一起,自是一文钱都不肯分,方云行也就将这方面的账单独算,转头和赵叔平分。
赵叔是实打实的憨厚人,起初如何也不肯,到底争不过也说不过方云行,于是,成了村里平地发财的人,让媳妇儿张罗着修葺屋舍,加盖比正屋更坚固精致的东西配房,为的是只要方云行等三人到附近,就能到家里落脚。
不打渔的日子,方云行全用来到山林深处寻找采摘菌子。
兴致勃勃又忙忙叨叨的三月过去,方云行纯赚到近二百两。
这些钱,近五成来自于松茸。松茸委实珍贵,是随意送到识货的铺子、门第就能卖到高价的。方云行随着逐日累积的经验,收获逐日增加,主要是因为他不怕在山林中出没的野兽,能一路寻找着到山顶,或是诸多险峻的所在,山下的村民却犯不上为了珍贵的菌子拼命,自来适可而止。
松茸的进项,何延也坚持跟方云行各算各的进项。
何延与阿灿那边,专攻野菜和一般的菌子,还捎带着增加了香椿、泥鳅两条小财路。香椿是村里不少人家种着树的,泥鳅则是在浅河、沟渠中就有的。由此,一个月下来,也赚了七十多两。
时间进到四月,方云行清点一下手里的二百多两银子,展望前路,没有头绪。
二百多两对于寻常百姓,委实不是小数目,可要是用来做生意,仍是高不成低不就。
他真不是摆摊儿的料,做不到对谁都笑脸相迎。
京城向外租赁的铺子,都要一年付一次租金,稍微像样一些的,一年的租金最少最少也得二三百两。
几番深思后,方云行又回到了原点:
他乐于这样忙忙碌碌度日,却没一点点攒钱的耐心,得赚一笔快钱。
这很矛盾,却是实情。
特意给自己放假的日子,一早,方云行再一次去了那间牙行——也就是何延阻止他前去的那一间。
这一次,他的目的不是找临时打手的活儿,而是看看有没有别的财路。碰碰运气又碍不着什么。
这会儿的何延,一准儿跟阿灿在山里采蘑菇,没可能赶来捣乱。
信步闲庭地走进牙行,有伙计过来招呼:
“公子有什么要雇人的差事,需得我们从中牵线么?”
眼前人的气质气度绝佳,非一身布衣可遮掩,凭谁也不能视作等闲之辈。
方云行客气地一笑,“不,我来找差事,不过名录的差事。”
伙计微愣,“敢问公子,身手如何?”
“外人倒是都说不错。”
伙计沉了沉,“您稍等,容我去禀明东家。”
“多谢。”
没多久,伙计折回来,请方云行随自己到东家的书房。
方云行没想到,牙行的东家是一名女子。
女子二十三四岁,并非叫人一看就觉得貌美的样子,却非常耐看,只需片刻,便由衷地认为这是个美人。
双方见礼、落座后,伙计奉上两盏茶,退了出去。
女子微笑道:“我姓玉,公子可以唤我玉东家、玉掌柜。”
“我姓方。”方云行知道对方的目的,取出牙牌给她看。
玉东家扬了扬眉,仔细查验了一番,“原来你就是方公子。”
方云行笑而不语。
玉东家明显有了兴致,拿过一本账册,“不过名录的生意,也就是见不得光的,我这里真有一些,说给你听听。”
“有劳。”
玉东家说了几个事由,全是打手性质的。
方云行一一否定,如实道:“如今我能安稳度日,不需要那种糊口的钱。这次是来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数目可观而我又能胜任的事儿。”
玉东家颔首,放下账册,沉吟片刻,“没记错的话,公子曾与锦衣卫十三太保里的前三位过招,无一次落败。”
“切磋而已,不需分出胜负。”
“要锦衣卫只与人切磋讲情面?我可不信。”玉东家悠然一笑,“有这样的战绩摆着,没人会质疑你的能力。在我这儿,想多赚银钱的话,押镖也是一条路。”
“押镖?”方云行对走镖了解不是很多。
“事情与押肉镖是一回事。”玉东家和声解释,“我手里也只有一桩等着撮合的生意,雇主家底颇为丰厚,说要是人适合,可以出到一万两上下。”
方云行就不明白了,“在京城,四大镖局都有分号,那边为什么不找镖局?”
玉东家就笑了,给他续茶后说:“如今世道清平,少有杀人越货拦路打劫的事,倒让镖局的生意每况愈下,出声名赫赫的总镖头、镖师已经是老黄历。生意一般,获利也一般,身怀绝学的人,一般不会到镖局找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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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世道清平,又有什么是非,需要富贵门庭里的人把自己或亲友当肉镖?”
玉东家灵秀的手指叩了叩桌面,凝他一眼,“公子尝试着这样想一下:你与如今的方二少爷调换,我指的还包括资质,如果你想让他出闪失,他会不会在去往他乡的路上雇人保命?这例子有些不妥,多担待。”
方云行却明白了,“无妨,我懂了。”
不论盛世乱世,富贵门庭都少不了争斗。
斟酌片刻,他说:“我很有兴趣,只不知那边愿不愿意雇我。”
“我尽快帮你递话过去,那边心急火燎的,不出意外的话,今儿下午你们就能坐在一起细说由来。”
“有劳。”
“只是,这不同于别的生意,那边问起你的身份,我必须实话实说,不托底的人,人家也不敢把身家性命交给你,对不对?”
“对,直说就是。”如今哪里还是顾及颜面的境遇,这点儿自知之明,方云行还是有的。
玉东家所言非虚,至午后,方云行就见到了雇主。
在玉东家特地腾出来的书房里,两人单独相对。
居然是方云行认识的人:顺安伯的小儿子冯卓。
冯卓显得有点儿激动,寒暄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真的是你?我这次可真是走了大运。”
“哪里,明明是我运道好。”方云行笑容和煦。
“快坐快坐,就算你不肯送我去辽东,我也得跟你说说家里那笔烂帐,唉,真要憋闷死我了。”
“愿闻其详。”
落座后,冯卓就吐起苦水来:“我爹去年外放到了辽东,做一方知府,原本我们一家都跟去了那边,去岁末我觉得那边没意思,自己偷偷跑了回来。”
方云行颔首,这些倒是都听说过,这小子回来之后就办了几次宴请,哪次都给他递了请帖,他那时正逢年底盘账,实在没空前去捧场。
冯卓身形前倾,继续道:“可我不知道的是,我二叔恨死了我爹。他是庶出,认定是我祖母害死了他生母,逮住机会就算计我爹。
“我以前傻,真的不知道长辈之间还有这种折子戏里才有的事儿,不然怎么敢偷跑回来?
“这一回来可妥了,我二叔把我当人质了,总用我要挟我爹,让我爹这事儿那事儿的出血。你是不知道,我二叔那个人,一阵阵的有点儿疯魔的架势。”
方云行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先前我不知道镖局的人能力如何,已经雇过三回了,哪一次都是走半道上被劫回来。我二叔打着我爹的幌子跟人放狠话,咬定我过分顽劣,是惹得我爹命人遣送回京的。
“镖局不想掺和官宦门庭里的是非,哪次都是当场退给我钱,撂挑子不干。
“这个牙行,我二叔倒是不知道有什么猫腻,不然也不会由着我没事往这儿转悠,只以为我要多添些丫鬟小厮。
“我爹娘哥哥给我的信件,他全扣下了……大大小小太多事闹的,我一瞧见他就瘆的慌,只想赶紧回到双亲兄长身边,花多少银子欠多大人情都愿意。”说到这些,冯卓属实郁闷。
方云行无语了一下,思忖片刻,“我不求你跟我说清楚所有的事,包括一些不解之处。我如今只求财,也不用关心那么多。但听你的话音儿,明摆着是被你二叔控制起来了。”
“是啊!”冯卓用力点头。
“你身边的人被你二叔收买了。”要不然,找个机会就能溜走。
“我也想到了,可我把可疑的撵走也没用,新人更容易被收买。”
方云行觉得这事儿并不难办,关键在于——“你相信我么?”
11. 第 11 章
“当然相信!”冯卓诚挚道,“牙行的人一递话给我,我就赶紧跑来了。说白了我最近是没法子,不然也早凑热闹找你了,不敢说能帮你什么,只盼着能坐一起陪你喝两杯。”
“有心了,多谢。”方云行只说眼前事,“你想回令尊任上,得甩掉你二叔的眼线,路上再甩掉追踪的人。这样一来,有些事你得听我的安排。”
冯卓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随即犹豫一下,“我得带两个随从,如今有一个被关起来了,不论如何,我不能不管这个人。”
方云行略一思忖,“我给你劫出来,另行安置。”
冯卓笑逐颜开,“那你晚间背着人去找我一趟,我告诉你人在哪个地方。”
“成。”
冯卓又取出荷包,“凡事都得先小人后君子,我们先把这次的价钱说定,今儿先付你一半。跟牙行说的万八千两,其实是收着说,我一条命就值那些银子么?”他压低声音,“定的价钱高,牙行抽成也高,犯不着太便宜他们不是?这样,在这儿就说一万两,私下里我再给你两三万两,如何?”
方云行莞尔,却是一摆手,“这事儿等下再说。你手头怎么会这么宽裕?”
“一个远房表哥常年做生意,盐运路子广,看我跟我二哥还算顺眼,带着我赚了几年钱了。我记得第一次投钱到盐运,是跟我娘撒泼打滚儿骗了一千两银子,没多久就连本带利拿回了两千多两。”
方云行颔首,“那种人应该能帮到你才是。”
“帮什么啊。”冯卓苦了脸,“那孙子怕媳妇儿,他媳妇儿不让他掺和冯府门里的事,如今又正大着肚子,他就真不管我了,还说我笨,不应该躲着怕着自家二叔,要是拉着二叔一起赚钱,才不会被看起来。”
方云行一笑,“也就是说,你见他不成问题?”
“对。”
“你这件事的价钱按一万两,但你要帮我投到盐运,可为难?”
“不为难,一道赚钱而已,迟一些我去找他一趟。”说到这儿,冯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屏息片刻,忽地拉开门。
门外没人。
他又探出头去张望一番,这才关门折回来,窘迫地笑,“老被听窗根儿,在这儿虽说没有过,心里也不踏实。”说着话走到桌案前,动手磨墨,“咱俩把该立的字据立了,然后你尽快送我走,我可真没法儿过了。立字据你都不信我的话,我把平时经手的营生的印信给你都成。
“你是不知道,我二叔老是恨不得宰了我,我二婶老往我房里倒腾女的,扬州瘦马都有俩了……”
方云行打心底同情,却也真觉得好笑。
议定诸事,立妥字据,给了牙行报酬,冯卓神清气爽地离开。
方云行没急着走,站在临街半开的一扇窗前观望。
冯卓一出门,就有小厮迎上前,服侍着他去往马车前。跟车的随从不多,大多透着一份漫不经心,不见恭敬之意,该是奉冯二老爷之命当差。
往周围打量,发现两个装成路人盯梢的,马车离开片刻后,也装作若无其事地尾随过去。
叔侄两个这种戏,方云行真是闹不懂,但好奇心也有限。
冯卓固然被看得还算紧,但所说的话,方云行只信一半——
到底是伯府三少爷,真要离开,怎么都能如愿,哪怕被阻拦一次后到顺天府报官,都能让冯二老爷有很大程度的收敛,哪儿就至于到私下找人护送的地步了?
不过冯卓是雇主,他如今也只求财,相互没必要十足十坦诚相待。他只需要确定,冯卓的问题出在那个被关起来的随从身上。
玉老板走过来,和声道:“该不该对公子道贺?”
“应该,这不是要发财了么?”方云行笑。
“恭喜,”玉老板也笑开来,“往返路上当心。”
“一定,多谢。”方云行笑着道辞,回了何延的宅子。
天擦黑时,何延、阿灿回来了,赶着赵叔的骡车,车上是这两日的辛苦所得。
如今赵叔和他们情分非同一般,各自的家当都是混着用。
晚间,方云行跟何延说了要远行的事,言辞间粉饰太平:“一位故交要去辽东,担心路上不太平,让我送他一趟,自然,不让我白辛苦,有银子赚。”
何延呆了呆,“我跟你一起去。”
“……”
“不合适,我少不了给你添乱。但是……”何延犯愁地看着云行。
方云行笑着拿出荷包,“这回我把家底押给你。”
“滚。”何延连忙塞回他手里,想一想,又把他之前押给自己的手串原样归还,“我信得过你,只是不放心,毕竟路程远了些。”
“一两个月回来。”方云行问他,“我走那么久,你是不是要跟着撂挑子?”
“怎么会,”何延挠了挠额头,“现在每天是有些辛苦,但是过得特别有意思。放心,我还接茬小打小闹地赚钱,得空用活物练练箭法,往水浅的河里打打渔。”
“你变了不少。”方云行唇角含笑。
“这就是益友的好处。”
方云行轻笑出声,“你对我也一样,没你把有些话说透,我一准儿还在钻牛角尖。”
何延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两人照常聊了好一阵子,戌时左右各自歇下。
方云行睡到子时,准时醒来,穿戴整齐,悄无声息地离开小四合院,身影迅捷地消失在深沉夜色中。
*
冯卓坐在内室,喝今夜第二杯浓茶。
在他面前,备好了舆图、堪舆图和一个荷包,都是给方云行准备的。
大体上来说,他没跟方云行撒谎,只是回避了最关键的那件事。
无他,不到成行在即时,实在没脸说。
胡思乱想间,有人轻咳一声,走进门来。
冯卓毫无准备,吓得险些扔掉手里的茶盏,转瞬便笑了,“果然是好身手。”
“你这儿的下人得委屈一下,两个时辰后才能醒。”
“没事没事,横竖醒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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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望不上。”冯卓给方云行斟了杯茶,下一刻铺开宅子的堪舆图,指着内宅一个小跨院,“是个女孩子,睡在正屋的寝室,看着她的婆子都很机警,有两个自幼习武的。这也就是你,出了名的洁身自好,就算天仙也看不上,换个人我还真不敢这么行事。”
“……”方云行无语了片刻,敛目看着堪舆图,宅子建的中规中矩,找哪个院落都不难,心里有数了,推开图,伸出手,“得给我一件你的信物,不然她大概不肯跟我来这儿见你。”
毕竟是女孩子,他总不好弄晕了拎着。
“还能带她来这儿跟我说说话再走?”冯卓惊喜之后,意识到自家府邸对云行来说,也就比平地稍微难走些,笑着摇了摇头,取出一块贴身带的玉佩,“她叫明珠,这是她送我的。”
方云行面无表情地接过,说了声“等着”,如来时一般离开。
冯卓坐不住了,下地来回踱步。
感觉上,他特别相信方云行,可到底事关非常在意的人,少不得患得患失。
他二婶已经关了明珠挺长一段日子,除了之前尝试去他爹任上,两个人平时根本见不到面,只能通过收买贪钱的下人,打听彼此的现状。
他已经试过很多次,与明珠里应外合,从而让她逃出内宅,到如今已经是他和心腹小厮没可能做到的事。他们打不过那边那几个彪悍的婆子。
对方云行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冯卓今年二十一岁,因为比云行大三岁,相互都觉得玩儿不到一起,以往就只是点头之交。
方云行在很多人眼里,都是特招恨的存在:长得好看得出奇,打小就有聪明绝顶的名声,出身也不比任何人低。
冯卓从不妒忌这样的人,只要对方对自己没恶意。
方云行有时候特别傲,有时候特别狂,但那是被人找茬的时候,平日涵养极佳,冯卓对他的印象一直都特别好。
听说了真假少爷的事,冯卓只觉得云行也太倒霉了,等于无忧无虑地过了十八年,忽然有一天,就成了没家的孩子,得亏没定亲成婚什么的,不然更头大。
他一门心思惦记着跑路,实在顾不上别人的热闹,家里几个堂姐妹却兴奋起来,见天儿派人去找方云行,做起了搭救落魄少年郎、把人拐回家成亲的梦。
此刻想到这些,冯卓腹诽,她们可真会膈应人,那种事,把云行打死再打活过来,他也不肯干。
错神间,冯卓听到外间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迫切地望过去。
明珠见到他,绽出欢喜的笑容,“这次我们是不是能跑掉了?”
冯卓猛点头,又望向落后一步进门的方云行,“今晚就离开冯府,成不成?我才想到,他们发现明珠不见了,绝对不会再允许我出门。”
方云行自然先一步考虑到了,“把你要带的另一个随从弄醒,我等会儿回来接你们。”停了停,觉得有必要问一句,“那个不是女孩子吧?”
要是带着一个大少爷、两个女孩子赶路……这钱势必要赚得很辛苦。
12. 第 12 章
“自然不是,”冯卓忙道,“另一个是我的贴身小厮,跟我一起长大的。”
方云行略略松一口气,“收拾好行李,要快。”
“明白。”
方云行出去的目的,自然是悄无声息地清出一条供他们离开的路。
冯府不是行伍世家,主力人手又已随顺安伯外放,夜间防卫落到方云行眼中,聊胜于无。
这边的冯卓和明珠一面悄声说着话,一面手脚麻利地收拾行囊,寻常衣物用品一件不带,只收拾金银细软。
冯卓相信,只要离开京城,方云行就能保障他们自由行动,短缺什么,在路上采买就是了。
收拾停当,两人一起寻到小厮冯安,用冷水泼醒,迅速说明情况。
冯安稀里糊涂被弄晕了一阵,却是丝毫不快也无,倒更加确信找方云行再正确不过。
主仆三个刚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方云行返回来,引着他们走侧门离开院落,穿过夹巷到府邸的侧门,特别顺利地到了街上。
之后,方云行带主仆三个去了京城最好的客栈望江楼。越是成气候的行当,上下人等越是不肯介入等闲是非。
而且,冯二老爷就算此刻发现侄子跑了,也会本能地认为侄子会躲藏到不起眼的地方,不大可能认为他会往非常出名的地方晃悠。
——路上,方云行就把这些跟冯卓说了,冯卓深以为然,付账入住时分外爽快。
方云行随他到了客房,交代一些事:“明日我租一辆马车,让车夫送我们到北直隶地面。辰时我来接你们。”
“好,碰面之前我们不出去,吃喝都跟伙计要。”冯卓拿了舆图和荷包给他,“荷包里面是我跟表哥立的字据,还有几张银票,路上挺多事得你费心。”
“成,你们早点儿歇息。”
辞了冯卓,方云行回到何延那边,点上灯火,仔细研究路线。
翌日一大早,与何延辞行后,方云行去了望江楼附近,依照昨夜的打算行事。
此时的冯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看管明珠的几名婆子,全被方云行关到室内牢牢地捆绑起来,塞住了嘴,几个人清醒后,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院门从里面拴上了,别处的下人又不爱搭理那几个一贯恶声恶气的婆子,于是,冯二夫人便一直不知明珠已逃。
冯卓院中的下人,昏迷醒转后,固然有人觉得蹊跷,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就只是自己犯嘀咕。到了早间,冯卓寝室的房门紧闭,下人只是试探着唤一两声,并不敢扬声惊动,毕竟,冯卓睡懒觉是常事。
直到辰时,二老爷身边的下人来请冯卓,下人不敢耽搁,唤了几声后进门去,这才发现,室内根本没人。
没出一炷香的时间,内宅也发现明珠没了踪迹。
二老爷气得发狂,亲自带上护卫去找。
二夫人喝了几口茶,叹一口气,“那两个笨蛋,这回可别再被抓回来了。”
她对整件事的心绪,一直很矛盾。
明珠是辽东一个秀才的女儿,家里穷得简直难以想象:房子是租赁的,秀才死后,办完丧事,房主嫌晦气,把明珠撵出了门。
秀才告诉过明珠,在京城有一门亲戚,虽然也是小门小户,但若投靠,总有她一碗饭吃,也会给她张罗一门亲事。
明珠走投无路,只好带上仅有的一点银钱,去往京城。已经做好半路没钱了乞讨,亦或被人轻薄时自尽的准备。
她运气不错,路上遇到了冯卓。
冯卓被她容色惊艳,立刻起了英雄救美的心,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大丫鬟,等到历练得能独当一面了,他会给她一笔银钱,让她自己安身立命。
明珠怎么可能不愿意,一路随他回了京城冯府。
结果,该死的二老爷无意中见到明珠,立刻起了要把她收为妾室的心,亲自去跟冯卓商量。
冯卓不答应,理由是明珠已经是他房里的大丫鬟,而且正在孝期,三年内谁都不能打她的主意。
二老爷听了,颇不以为然,说一个丫鬟而已,哪里有守孝的资格。
冯卓说寻常的小事也罢了,孝期内不谈终身大事总是为人的根本。
叔侄两个话赶话地吵了一架,做叔父的那个说,生母是被嫡母害死的,长房欠他一条命;做侄子的那个说,为了抱得美人归,您也真是豁出去了,我不管您生母怎么死的,我的大丫鬟要是少一根头发,我绝对跟您玩儿命。
二夫人知情后,两头埋怨:二老爷是真不要脸,冯卓也是真缺心眼儿——现在府里二老爷说了算,你跟他硬杠,能得着什么好处?
她两头都不想往死里得罪,又两头都想膈应一下,谁叫他们吃饱了撑的闹这种家丑呢?
于是,她寻机把明珠带进内宅,派遣府里看管人最得力的几个婆子日夜照看。二老爷要是色迷心窍,把明珠放到外面养起来,不论对她还是对冯卓来说,都特别麻烦。
另一面,她又希望冯卓松一松手,把明珠让给二老爷,横竖她又不介意夫君纳妾的事,巴不得自己一辈子都不用再伺候那个混账东西。由此,她有机会就物色样貌不俗的人,想法子送到冯卓房里,盼着他心思转移到别的女孩子身上,奈何那小子一根儿筋,认准了明珠,对别的美人避如蛇蝎。
叔侄两个长久的拉锯战,就是这么开始的。
不管哪一次,冯卓带着明珠逃跑之后,二夫人都会希望他们别被抓住,这场闹剧得以结束。
外院的二老爷带着人四处寻找,先去了冯卓远房表哥那边,被人不阴不阳地挖苦了一通,黑着脸继续找。
因着冯卓素日里的行径尽在掌握,二老爷手里的线索就不少,很快找到了玉老板的牙行。
伙计被询问时,一问三不知,挨了二老爷一脚,忍着气请了老板出来。
玉老板睨了二老爷一眼,打个手势,将人请到书房。
二老爷心急火燎的,坐下就问:“我侄子往你这里跑了好几趟,到底是为什么?”
玉老板淡淡的,“来我这儿自然是为了雇人手,他想找个能文能武的管事。”
“有什么证据?”
玉老板寒了脸,“这叫什么话?敢问您是哪个衙门的官老爷?不然何以来查我的账?”
二老爷一拍桌子,“我是顺安伯的亲二弟!”
“原来是你。”玉老板目光更冷,“为难你侄子的时候,顺安伯的亲娘杀了你的亲娘;需要充门面的时候,顺安伯又是你兄长了?”
“狗胆包天的刁民!你给我等着,看我不砸了你这……”
二老爷的话没说完,表情变得像是见了鬼一般。
他亲眼看到,玉老板素手随意在桌面抚了几下,漆料、木料便如细沙一般,一层层脱离桌面。
这是哪一路的武功绝学?这年纪轻轻的女子,到底什么来头?
玉老板凉凉道:“打我的伙计在先,辱骂我在后,要么赔银子,要么我与你较量一番,文的武的随你选。”
“……”二老爷的脸都快抽筋儿了,有心赔笑说软话,可要是没个过渡,自己都觉得太滑稽;有心再色厉内荏一下,又怕对方下一刻就把他的发肤筋骨当成桌面来那么几下……
同一时间,方云行、冯卓一行四人雇的马车,不紧不慢地出了城门。
冯卓昨晚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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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云行的荷包里面,放了五张一千两的银票。雇主这么大方,为的肯定是方方面面舒坦些,方云行就雇了一辆当下能找到的最宽敞舒适的马车。
车厢里,四个人相对而坐,冯卓吞吞吐吐地把自己和明珠的事和盘托出,“起先我真没动过别的心思,她也是,让我二叔二婶那么一搅和,反倒有了患难与共的情分。”
方云行释然,笑一笑,“以后麻烦也少不了,你得心里有数。”
冯卓回以一笑,有些许苦涩,更多的是坚定。
再怎么说,也是他先遇到的明珠,而且闹到这地步,他要是不把她留在身边,直到三年后成婚,她肯定逃不开二叔那肮脏的手爪子。既然是他要她到自己身边,就得对她负起责任。
方云行把那烫手的五千两银票还给冯卓,“到地方之后,再给车夫银钱。我只管护送你,跟着你吃喝住,不管钱的事儿。”
“你啊,这让人没办法。”冯卓笑容明朗起来,“成,不让你操这种心,等到了辽东的家里,我再好好儿犒劳你。”顿了顿,又道,“过一两天,咱们就买四匹马,策马赶路可好?”
“那自然最好。”方云行瞥过明珠,“姑娘会骑马?”
明珠点头微笑,“年幼时境遇尚可,学过骑马,骑术尚可。”
“如此再好不过。”方云行看向冯卓,“你们说说话,我得到外头看着路线,能不被追上、不需动手是最好,你说呢?”
冯卓用力点头。
*
四月中旬,何氏、程老板寻到什刹海,报账给顾先生之后,闲话家常。
程老板一脸八卦的表情,“您听说没有?方公子送顺安伯的小儿子去了辽东。”
顾先生摇头,“这一阵没看各处的消息。怎么回事?”
“这事情我最清楚。”何氏笑眯眯的,“玉无双曾在我们的字号待过一阵,与我有些情分,隔三差五找我说说话。先前我一直犯嘀咕,不知道方公子在唱哪出,闲聊时提了一嘴,她恰好晓得原委,还顺道敲了冯二老爷三百两银子呢。”
玉无双便是牙行的玉老板,何氏将她告知的一切娓娓道来。
“走肉镖,一万两。先前忙一天也赚不了几两银子。”顾先生莞尔,“那小兔崽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谁说不是呢。”程老板哈哈地笑,“我琢磨半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路数。”
“不要本钱,就是他的路数。”顾先生说。
程老板目光一闪,一拍大腿,“可不就是么!只不过……这价码隔得也忒悬殊了些。”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顾先生问:“一路上如何?走得可平顺?”
他知道,跟前这两个人,已经搁置了最初想给方云行铺捷径的心,眼下的兴趣在于观望那少年郎的动向。不可否认的是,他也有了些兴致。
程老板接话道:“属下命追踪的好手远远跟随,昨日收到消息,他们已经进到辽东地界。
“进到北直隶境内,冯三公子买了四匹好马,按方公子定的路线赶路,时快时慢,偶尔还能消遣一番。比如冯三公子带两个仆从光顾过赌坊,方公子在霹雳堂的分号买了些提防意外的物件儿。”
顾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赚小钱的时候任劳任怨,赚大钱的时候反倒从容自在。能成气候的人,就该是这个样子。
过了几日,程老板再次寻到顾先生面前,说起方云行那边的后续:“那小子,我可真是服气了,他不肯进顺安伯在任上的府邸,转头自己跑去山里,去挖山参了。这叫什么?贼不走空?”
顾先生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轻笑出声。
13. 第 13 章
距端午还有十来天,天气逐日燥热起来。
自方云行离京后,何延说到做到,每日与阿灿一如既往,倒腾的野菜里面添了木兰芽、柳蒿等几种,还有桑葚、树莓之类的野果。
要他们固定供货的买办,来自于工部杨郎中府中。
杨家老少三代住在偌大的五进府邸,祖辈是老两口,父辈兄弟妯娌五个,小辈兄弟姐妹十九个。
这般家族,衣食住行所需,都非寻常人口简单的门户可比。这也是最早方云行让阿灿跟杨家买办搭上话的原因。
经验越来越丰富,效率越来越高,获益也越来越多。
何延估摸着,这个月能赚百十来两,因为惦记着远行的方云行,喜悦就很有限了。
他希望云行能赶回来过节。
遗憾的是,方云行并没这个打算。
他到了什么地方,就会尽量腾出时间,探寻自己感兴趣的当地风物,一向如此。
在京城都会打周边山峦的主意,到了不乏名山高山的辽东,怎么可能错过。
寻找、采挖珍贵药材的经验,还是十来岁时所得,那时跟着拳脚师傅出门游玩过几个月,除了寻常的消遣,师傅曾带他在深山中盘桓多日,收获了一些极为珍贵的药材。
进山第四日,冯卓的二哥冯越带着两名护卫追寻过来。
其时的方云行正走在山中,见到三人,不明所以,“我眼瞧着三公子与你们一家团聚了,怎么还来找我?难不成我前脚走,后脚又出了什么意外?”
“没有,”冯卓慌忙摆手解释,笑得分外和善,“我们三兄弟一样,一直都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总是阴差阳错,不能如愿。
“我兄长是伯府世子,在家父手下当差,实在腾不出空,三弟正受教训呢,只我一个闲得横蹦的,家父家母也乐见于我与你结交,对我来寻你的事,只有赞同。”
方云行默了默,“多谢抬爱。只是,在山里的滋味不好受,二公子不如先回府,我下山后去寻你。”
“不用。到了这边,谁不想到山里看看,踅摸些人参鹿茸灵芝?我来过许多次了,收获不多,但也有点儿经验。”
“那,随你。”
一面缓步前行,冯越一面说起家里的事:“三弟和明珠姑娘事,家父家母商量之后,决定让明珠姑娘改做冯家的表亲,这样她能以表姑娘的身份住下,家母能时时将她带在身边,教她为人处事之道。”
方云行颔首,“好事。”
“等明珠姑娘的孝期过了,就让他们成亲。”冯卓语声转低,没好气地嘀咕,“怎么会摊上个那么不正经的二叔?”
“令尊没考虑分家?”
“家父说了,外放回京后就把二房踢出去。”
方云行一笑。分家就对了。不识数且好色的货色,留在家里太容易闹出是非,但凡有好事的下人乱说话,冯家都消受不起。
他本来还怀疑,顺安伯治家无方,现在看来倒不是,只因不在京城,冯二老爷才猖狂无状起来。
冯越眼睛亮亮的说起另一事:“我二叔干的那些蠢事,家父越想越生气,也气三弟脑子不转弯儿,打算过一阵让我和三弟一同回京城,免得冯家的名声被我二叔败坏得一塌糊涂。”
“是该如此。”
“那么,一起走吧?”冯越殷切地问,“等你找药材过足瘾,我们一起回京,好么?”
方云行沉了沉,笑,“好。”
“太好了!这样家父就能放心了。你大概也知道,我们兄弟三个学功夫,只是糊弄事儿,打猎时能凑凑热闹就成,万一我二叔丧心病狂,雇人收拾我们,那还真消受不起。”
方云行笑出来,“那你们回到京城怎么办?令尊可曾为你们备好得力的人手?”
“正精挑细选呢,但是再得力也没用,我们哥儿俩遇事肯定不如你,大事小情的,往后你得帮我们拿主意。”
“尽力而为。”
“妥了!”冯越一抚掌,又点了点一个方向,“据说那边的峭壁上有灵芝,我瞧着地势太可怕了,对你应该不在话下。”
“是么?”方云行来了精气神儿,“去看看。”
“走着。”冯越唤上两名护卫。
这一年的端午节,方云行是在山里过的。
冯越虽然也是贵公子,却不拘小节,很吃得起苦,晚间总是随着方云行露宿山中的开阔之地。当然,他也会担心有过于凶猛的野兽出没,得知方云行带着霹雳堂的炸药之后,就再没了负担,每日一门心思地帮忙找宝贝。
同样的一日,何延有些郁闷:他想吃咸味粽,可秀姑仍如往年,只给他吃甜味粽。
“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做出来怎么可能好吃呢?”秀姑说,“与其每年甩脸色给我看,不如你赶紧发财,雇一个会做你家乡风味的厨娘。”
“发财?只为了受不了你这么念叨,我也得赶紧发大财!”何延气哼哼的,咬一大口粽子。
秀姑笑着给他布菜。
同一时间的方府,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享用丰盛的晚膳。
靖安侯神色平和。
方夫人眼眶微红。
方澈和方广辰各怀心事。
索然无味地用过饭,四个人转到东次间用茶。
靖安侯先问方广辰:“课业如何了?”
“……我底子太差,如今是从头学起,除了功课,先生还要我每日习字一个时辰。”
“嗯,听先生的,错不了。”靖安侯转向方澈,“有没有给你未来的岳家送节礼过去?”
“啊?”方澈愣住,想说这种事也归我管么?
方夫人瞪了长子一眼,“我瞧着你连这种人情世故都不懂,派管事送去了。”
方澈羞恼交加,偏生发作不得。
靖安侯视线在两个儿子面上逡巡,感受还是那俩字儿:糟心。
真不是一般的糟心。
两个绑一起都没养子三两成的能力……简直像是老天爷给方家的报应。
眼神意味太明显,方澈轻易猜出父亲的心绪,不由得愤愤不平:要不是你们偏心,我怎么可能不如方云行?最起码,方云行不应该比我出色。
方夫人问方澈:“你身边的人一直闹腾着找云行,这么久了,也没找到?”
“……没有。”方澈忍着气,“保不齐已经离开京城了。”
方夫人瞪着他,“若是已经离开京城,你是不是很高兴?你是不是会很庆幸,当日与广辰联手,让云行身无分文地离开?”
“娘……他要是自觉过不下去,也不会同意那样离开,您得这么想。”方澈无力地辩解。
“这话对。”靖安侯说,“我们养育了十八年的儿子,不管什么处境,都能逆风而行,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他笃定地望着妻子,“放心,等他安定下来,一定会传信给我们,让我们心安。”
方夫人认同地微笑,“我也是这么想,要不然,哪能撑到今时今日。”
方澈和方广辰听着,这叫一个闹心。
“爹、娘,”方澈满腹无名火,就想找点儿乐子,“二弟跟你们的养子不同,是不是该给他张罗亲事了?”
方广辰双眼一亮。
靖安侯不接话。
方夫人看着方广辰,很烦恼的样子,“我和你爹并不是不记挂你的事,可你已经回来两个月,该知道门第之间一些不成文的规矩。
“张罗亲事就得相看,举止谈吐起码都要中规中矩,你目前还做不到。我不是要伤你的心,事实就是如此。
“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底子差,稍有些学识的人与你坐在一起,你怕是会经常接不上话。
“如今闺秀大多自幼到书院读书,精通六艺的不在少数,你要强,眼里不揉沙子,绝对受不了被谁轻看吧?”
方广辰低着头,手死死地攥成拳。
“先静下心来学四书五经,等你能应付一般的场合了,我和你爹爹就给你张罗一门好婚事。你放心,侯府的门第摆着,你就算拖到二十几岁,也不用发愁娶妻之事。”
靖安侯附和:“我们也不指望你先立业后成家,可不论怎样,你得变得懂事明理之后,才能打算别的事。”
“是。我听你们的话。”方广辰语声低低的。
转过天,下学后,方广辰去找赵先生。
是的,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赵先生的真实身份,赵先生也不想告诉他。
找方云行的事,他已经不抱希望了。两个月都无结果,找的又是个文武双全的大活人,再抱有希望才是脑袋有问题。
赵先生上个月就不在客栈了,租了个小院儿住着。
“我要从头学习四书五经,学得差不多之前,方家什么事都没我的份儿。”方广辰倒苦水。
“这安排并没错,你老老实实照做,总会慢慢得到你双亲的认可。”
方广辰叹气,“我也知道并没错,该照做,就是心里不舒坦。他们总拿我跟那个养子比较,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比长短论高低,我看得出来。”
“时间久了,有你这个亲儿子摆着,他们自然不会再惦记养子。”赵先生宽慰他,“而且方云行现在只是个平头百姓,一百个绑一起也斗不过你这货真价实的侯府二少爷。”
“我是做梦都想收拾他,问题不是找不到人么,你找不到,方澈也找不到。”
“我之前被一些事耽搁了,人手不够用。方澈就不必说了,那就是个绣花枕头,一个堪用的人手也无。”
说来说去,你们俩这不就是半斤八两?方广辰腹诽。
“近日我清闲下来,派人专心追踪方云行,已经有了眉目?”
“真的?”方广辰高兴得险些跳起来,“他在哪儿?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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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先生摆一摆手,“都说了,只是有了眉目,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知道具体的情形。”
方广辰颇觉扫兴。
赵先生正色提醒他:“你也不要闲着,抓紧物色些得力的人手到身边,只凭你和福成,往后办什么事都不成。”
“我上哪儿找人?府里那些,摆明了更认可方云行,弄到身边也不会对我尽心竭力。”
“你要是为难,我可以帮你。”赵先生说。
方广辰琢磨一下,“好,又要麻烦你了,得从头到尾地指点我怎么添人手。”
“小事而已。”赵先生这才说起查到的那点眉目,“方云行曾在一个小生意人家里落脚,住了两个来月,四月出了远门,说是一两个月能回来。”
方广辰精神抖擞起来,“那个小生意人住在哪儿?先收拾他一下!”谁让他收留方云行的?
赵先生皱眉,不知第多少次觉得这人有病,可要不是这块料,他也用不上,“你看不顺眼的是方云行,打他身边人的主意做什么?照你这心思,你双亲对方云行好的没边儿,你怎么不敢给他们添堵?这种事也来欺软怕硬那一套?再说了,你先收拾那个小生意人,不就打草惊蛇了?”
方广辰被训的跟孙子似的,讷讷地说不出成句的话。
赵先生吩咐道:“先把你自己的日子打理好,招揽办差得力的人,之后再谈其他。”
“是。”
*
五月下旬,方云行回到京城,结伴的是冯越、冯卓,以及冯府十多名护卫。
进了城门,与冯氏兄弟作别后,方云行策马回往何延的小院儿。
到了院门前,有一名身姿笔挺的中年男子在等,看打扮,必是高门中的大管事。
方云行正犹豫着要不要视而不见,男子上前,拱手一礼,“方公子,小的等在这里,是替东家送请帖给您。”语毕,双手递上一份样式素雅的请帖。
方云行跳下马,双手接过请帖,“有劳,贵东家是——”
“顾先生。”
方云行扬眉,绽出璀璨的笑容。
男子被他情绪感染,也笑了,“明日午后,小的恭候公子莅临。”
“不敢当。”
“告辞。”
正是上午,何延、阿灿不在家,赶着车到杨郎中家送货去了。
秀姑看到方云行,高兴得不得了,拉着他问长问短一番,便陀螺似的忙碌起来,准备沐浴的水,找出干净的衣物,还要做可口的饭菜。
方云行心里暖烘烘的。
等到何延回来,一听方云行已经到家,简直是蹦着到了室内。
方云行正在吃牛肉面,幸好反应快,及时放下碗和筷子,这才不至于被何延拍得脱手。
“你可算回来了!”何延拍完他的肩,又用双手晃着他,“说一两个月能回,你就不能早一些么?这还差几天就俩月了,可真行……”
高兴、埋怨的话各有一大堆。
秀姑走进来,放下四菜一汤,掐了何延一把,“要疯似的,你先行行好,让方公子吃点儿东西成不成?没见他都瘦了?”
何延讪讪地笑,“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好,吃饭,先吃饭,我陪你。”
方云行笑着轻捶他的肩一下,“边吃边说。”
“好!”
这边厢欢天喜地,冯家那边的情形却是迥异。
冯二老爷听得兄弟两个回来了,起先还挺高兴的,想着一准儿冯卓那孩崽子不服气,让他二哥回来给他撑腰,这都是小节,明珠一定也跟着回来了,不妨想想别的辙。
这么想着,他笑呵呵地迎到府门前。
看到清一色的十几名年轻男子,他的笑容僵住。
一行人齐齐下马,向二老爷行礼请安。
二老爷已是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自顾自去往外书房。
一行人亦步亦趋地随行。
进到书房厅堂,二老爷落座后,问:“你们这是来来回回地折腾什么呢?”
冯越笑容可掬,“我双亲那边,有大哥大嫂和我媳妇儿在跟前就行了。我爹说府里如今乱七八糟的,全交给二叔打理,委实于心不忍,便遣了我们兄弟两个回来,接手府中庶务。”
其实他爹没想到这事儿,是云行在山里玩儿过瘾之后,到辽东的冯家住了两日,闲谈时提了一嘴,他爹想了想,虽然觉得二儿子和小儿子不是持家的料,但家业给谁败不是败呢?那个所谓的手足,怕是卯足了劲儿捞银子呢,于是当即拍板。
二老爷嘴角一抽,眉心打了结,“你说什么?你们打理庶务?这是哪家的道理!?”
冯卓想拍桌子呛回去,被二哥一记冷眼制止。
冯越不急不躁,取出几封信,“我爹写的亲笔书信,不过不是给您的,是给亲朋好友的,省得您再跟外人解释,为何不再打理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