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嫁东宫》
1. 01
“咚——咚——咚——”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悠扬的暮鼓声中,洛阳城门、坊门次第关闭,身穿胄甲的侍卫执戟带刀在坊市间巡逻,脚步沉沉。
紫云山上青石千余阶,一直延伸至云雾之中,玉真观坐落于此,远离世俗纷扰。
谢柔徽抬头望去,三清殿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翘起的飞檐浮翠流丹,浸染百年的岁月风霜,古朴庄严,不可亵渎。
她在玉真观修行已有十个年头,这世人口中的“天梯”,走过不下千遍,连呼吸也没有紊乱。
想起还在等她回来的那人,谢柔徽不由加快了脚步。
几个瞬息,身影消失在云雾中,再出现时,已站在玉真观山门之下。
山门挂着的匾额上,玉真观三个墨字铁画银钩,力顶千钧,是本朝高祖皇帝亲笔所书。
谢柔徽收回目光,恰好看见一只白鹰振翅,剪破清晨的雾气,穿云而来,飞入观中。
“师父寄信回来啦!”
谢柔徽眼睛一亮,直奔大师姐孙玉镜的居所。
遒劲古树之下,白鹰落在一位青衣女冠的肩头,孙玉镜正解开绑在它爪上的信筒。
谢柔徽跑到她身边,期待问道:“大师姐,师父说什么时候回来?”
玉真观观主清水散人三个月前突然离开洛阳,往清河而去,至今未归。
孙玉镜取出书信,一目十行地道:“师父说今年元日不回来了。”
“啊……”
谢柔徽大失所望。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元日了。她早就翘首企盼师父回来。
孙玉镜将信收入袖中,抚了抚她的头顶:“师父还在信上叮嘱你,每日记得去三清殿祈福。”
谢柔徽闷闷地低下头,借口有事准备离开。
“你又要去后山?”
孙玉镜冷不丁地问。
谢柔徽有些心虚,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孙玉镜的神情冷下来,语气不善:“此人来历不明,你少与他接触。”
一个月前,谢柔徽在紫云山深处采药时,发现了一个重伤昏迷的青年。
当时下着大雪,青年身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尤其肩头受伤之处,洇开一片鲜红,格外可怜。
如果不救,恐怕他会被冻死在野外。
谢柔徽心中不忍,又想起师父与人为善的教导,当即便将他负在背上,背回道观。
青年名叫姚元,自称是长安一户书香门第的独子,家中堂兄想要侵吞财产,暗中派人劫杀他。
好在遇到她相救,否则真的遭了那个歹毒的堂兄毒手。
姚元容貌俊美,年轻高大,举手投足间更是温文尔雅,飘然出尘。
醒来之后更是对她几番感谢,言辞恳切,谢柔徽本来还有几分担忧,也全然消失了。
只是孙玉镜一直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要不是谢柔徽求情,早就要把他赶走了。
无奈之下,谢柔徽只好将他安置在紫云山上的一间木屋里,远离道观,安静养伤。
“我知道的,师姐。”谢柔徽乖乖答应,“我是去给他送药。”
孙玉镜望着谢柔徽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谢柔徽明白孙玉镜心中的担忧,但她相信姚元不是坏人。相反,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上山的路有些泥泞湿滑,两旁的草丛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落雪,没有化干净,在阳光的照射下染上淡淡的金色。
走了许久,入目皆是一片雪白,终于看见一间木屋出现在雪原之上。
“我回来啦!”谢柔徽语气雀跃,推门而入。
屋内的青年闻声抬头,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孔,长眉入鬓,凤眼含情。眼尾微微上挑,浑然天成一种清俊温润之感。
纵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谢柔徽还是斗然眼前一亮,暗暗感叹他容貌之出众,生平罕见。
令人扼腕的是,那双凤眼此刻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犹如雾里看花。
他穿着粗布褐衣,却没有贬损他一丝一毫的光彩,衬得他风仪闲雅。简陋的木屋蓬荜生辉,好似身处桂殿兰宫一般。
姚元起身迎接她,却被谢柔徽一个箭步搀扶住。
谢柔徽柔声道:“小心点,你的眼睛还没好。”
姚元收回手,道:“我大概可以看清了。”
他的声音很清澈,像玉石碰撞,又像溪水涓涓流淌。
谢柔徽惊喜地道:“真的吗?”
当日姚元身上中了剧毒,谢柔徽的医术只学了皮毛,是孙玉镜出手将毒逼至他的眼睛,保住性命。
每日三副汤药,将余毒慢慢清了,眼睛也会随之痊愈。
姚元颔首,“可以看清娘子的身形了,但看不见颜色。”
提起服药的事,谢柔徽忙道:“我去给你煎药。”
她坐在炉子前,望着眼前跃动的火舌,突然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之色。
姚元的眼睛要好了,她当然很开心,但是也意味着他要离开玉真观了。
谢柔徽垂下眼眸,身上难得带了一丝恬静的感觉。
“呀!”
她惊叫一声,发现汤药煎过头了,忙忍着烫忙把药罐端起来。
“怎么了?”
姚元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面露关切,但始终站在门外。
“我没事。刚才药差点糊了,我有点急了。”
谢柔徽吹了吹发红的指腹,对着门外的姚元露出一个微笑。
“这里脏乱,你快回屋里去,我马上把药端过来。”
姚元淡淡地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屋去了。
随后,谢柔徽端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进来,那股浓烈的中药味,令人闻之作呕。
姚元面不改色,一口一口喝完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快吃颗酸梅去苦。”
见他喝完了,谢柔徽连忙取出油布包着的果脯,喂到他的唇边。
“多谢娘子。”
姚元莞尔一笑。眼尾微微上挑,犹如燕子振翅的尾翼,撩动心弦。
谢柔徽见状,面上一热,心跳悄然漏了一拍。
谢柔徽收拾好碗筷,正欲离开,却被姚元叫住。
“娘子稍等。”
姚元指尖轻点桌上的书信,“这封信,劳烦娘子代为寄出。”
谢柔徽接过信,瞧见上面写着“谢珲亲启”四个字,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但又不知是从何处看来。
谢柔徽正欲开口询问,忽见书信没有封口,忙用蜡油把信糊住,慎之又慎地收进怀里,出门去了。
姚元扶在门边,目送谢柔徽远去。
茫茫雪原之中,一个身穿道袍的身影格外清晰,但是看不清颜色。
应该是青色的,姚元突然想到。
远处的谢柔徽忽然转过头,高声喊道:“快进去吧,别受寒了——”
姚元眯了眯眼。
直到谢柔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他脸上的笑意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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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一寸退去,神情漠然。
*
翌日一早,谢柔徽扫完庭院里的雪,拿着书信急急忙忙地下山去了。
洛阳与长安相隔甚远,书信往返全凭熟人捎带或是找专门的信客送信。
谢柔徽撩开竹帘,肩头的白雪还未拍干净,携着一身寒气入内。
她伸出手,将书信搁在柜台上:“寄信。”
“一贯钱。”柜台后面的信客道。
谢柔徽拿钱的手一顿,瞪大双眼:“这么贵?!”
“这位娘子,如今临近年末,本来价钱就比寻常高。而且……”
“而且什么?”
信客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散漫道:“而且洛阳去长安的这一路,如今不太平啊。”
谢柔徽立刻反驳:“胡说八道!谁不知道我们大燕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信客一拍桌子,喝道:“你这小娘子见识短浅,一看你就不知道朝廷大事。”
“那你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谢柔徽眉头一挑,同样是气势汹汹。
他哼了一声,向着长安方向拱了拱手:“就在上个月,太子殿下东巡洛阳遇刺,下落不明了。”
说完,信客重新躺回摇椅上,悠哉悠哉地道:“常言道‘家书抵万金’,这一贯钱,也不多啊。”
谢柔徽没办法,只好掏出一贯钱,压在书信上,撩起帘子转身出门。
一出门,旁边点心铺子的掌柜瞧见站在门口的谢柔徽,热情地道:“谢道长,要不要进来瞧瞧,今天有玉兰糕买。”
谢柔徽本来想摇头拒绝,但想到什么,最终还是走了进去:“给我称两块就好。”
“怎么这次买这么少?”掌柜一边用油布包好糕点,一边问道。
谢柔徽站在一旁,露出一个赧然的笑容,没有说话。
她本来是打算买一些糕点回去分给道观里的师姐妹。
但是寄完信,实在是囊中羞涩。
谢柔徽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有点心痛。
但想起姚元低眉浅笑的模样,又有点庆幸自己带够了银钱,不然就耽误寄信了。
买完糕点,谢柔徽匆匆赶回紫云观。
她这次没有从山门前的台阶走,而是绕了远路,从后山走,避开众人的视线。
“我回来啦。”谢柔徽的语气轻快,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姚元从屋里走出来,拿巾帕擦了擦谢柔徽额头的汗,温声道:“今天怎么来得那么早?”
谢柔徽的脸忽地红了,“我刚刚下山把你的信寄出去,就顺道来跟你说一声。”
玉真观与此处相隔甚远,哪里顺路。姚元心知肚明,却没有挑破。
姚元眉头微舒,柔声道:“娘子一路辛苦了。”
“这份恩情,姚元无以为报。”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谢柔徽注视着姚元俊美无俦的容貌,美玉无瑕,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她的脸一下就红了,支吾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姚元轻轻一笑,见状换了个话题:“娘子给我带了什么?我猜不到。”
谢柔徽这才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取出怀里的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揭开——玉兰糕完好无损。
谢柔徽舒了一口气。
她从后山走过来,山路崎岖难行,生怕一个不小心将糕点压碎。
谢柔徽捧着糕点,嫣然一笑:“是玉兰糕。”
2. 02
姚元的目光落在玉兰糕上,淡淡的,看不出高兴的样子。
谢柔徽脸上的笑容收起来,有些不安:“你不喜欢吃吗?”
姚元闻言,几乎要冷笑出声。
他自小锦衣玉食,什么样的珍馐没有尝过。
换作从前,这种糕点,别说入口,连出现在眼前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呆在这里,入口的是糙米,穿的是粗布,连取暖用的炭都呛着浓烟。
他怎么可能会喜欢。
但感受到谢柔徽不安的语气,姚元神色柔和下来,捻起一块玉兰糕道:“我尝尝。”
一股甜腻的味道直冲鼻腔,果然是预料之中的难吃。
姚元胃中几乎作呕,面上仍旧笑意吟吟。
他轻声道:“不错。”
简单的两个字,却令谢柔徽松了口气,喜滋滋地道:“你喜欢就好,多吃”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姚元打断。
他亲手把玉兰糕喂到她嘴边,柔声道:“谢娘子,你也吃。”
姚元的语调温柔缱绻,好似情人之间的低语,谢柔徽被哄得五迷三道。等回过神来,两块玉兰糕都被她吃完了。
谢柔徽懊恼地道:“你都没吃几口呢。”
姚元拿出巾帕擦手,似笑非笑地道:“谁说我没吃。”
说着,姚元上前一步,右手五指穿过谢柔徽乌黑的发丝,轻柔地拖住她的后脖。
他的指尖微凉,一丝凉意从后颈钻入,蔓延至谢柔徽的天灵盖。
四目相接,姚元微微俯身,在谢柔徽唇边轻轻吸了一口气,淡雅清甜的玉兰香气涌入鼻腔之中。
姚元的声音含笑:“很甜。”
闻言,谢柔徽的脸瞬间发烫,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谢柔徽的眼神飘忽不定,低着头慌乱地跑了出去。
自然,她没有看见身后姚元瞬间漠然的眼神。
雪后初霁,玉真观主峰香火愈加鼎盛,三清殿门前两侧各摆放着一个足有一人高的铜鼎,炉内升起袅袅白烟。
香客们携老扶幼,手提香烛花篮,沿着青砖石阶向上攀登,在三清殿前虔诚叩拜。
尘世间的一切繁杂欲望,都在此处无声的倾吐。
谢柔徽脸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去,眼睛水盈盈的,像是会说话一样。
她跪在蒲团上,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面前三清祖师的金身塑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祖师爷,我来看你们啦。”
说罢,谢柔徽径自穿过三清殿,来到殿后一座灯亭前。
亭子浑身朱红,檐角挂着金色铃铛,柱子上有金龙玉凤盘旋,威严肃穆。
推开门,里面摆放一座高大的莲花状长明灯台,须弥座上镌刻若干保佑孩子健康长寿的道教文字,灯室中立着一盏长明灯。
这盏长明灯与寻常不同,它的形状按照莲形制成,内部盛满灯油,澄黄的油面静静地浮着一簇烛火。
谢柔徽小心翼翼添了几勺灯油,将灯室的四窗四门关上,跽坐在地捧书颂念。
她的声音平静,与平日里活泼的语调完全不一样,像是换了一个人。
连念一个时辰,谢柔徽捶了几下发麻的双腿,艰难地站起来,慢吞吞地挪出去了。
她左手扶柱,右手放在眼睛上遮光。忽然一个女冠走来,道:“师妹,大师姐叫你去药房找她。”
“我现在就去。”谢柔徽又恢复了精神,像是雀跃的鸟儿。
药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气息,屋外的药田里栽种着各类药材,屋内木架上摆放着各种草药,瓷瓶整整齐齐地陈列在药柜上。
孙玉镜坐在桌案后,正翻看一本医书。
忽然,她头也未抬,手中寒光一闪,逼向进门之人。
银针停在谢柔徽眉心三寸之处,她双指稳稳夹住,放回孙玉镜的手边。
“大师姐,你喊我来有什么事吗?”
“武功有进步。”孙玉镜合上医书,“先坐吧。”
谢柔徽乖乖盘腿坐下,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孙玉镜将银针收回袖中,说道:“新安郡王妃近来梦魇,我打算让你去郡王府为王妃祈福。”
“我吗?”谢柔徽指着自己,有点惊讶。
孙玉镜点头,谢柔徽眼中立刻浮现出喜悦之色,认真地道:“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师姐的期望的。”
孙玉镜嘱咐道:“但是去三清殿的事,也不可松懈。”
谢柔徽连连应道,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迟疑道:“师姐,我去了郡王府,那姚元怎么办?”
自从把姚元背回来,谢柔徽每天一日三餐,一顿不落地给姚元送饭,还有他服用的药,都是谢柔徽亲手煎的。
孙玉镜早就知道她会有此问,轻抚谢柔徽的发顶说道:“我会另外安排人去给他送饭送药的,你放心吧。”
谢柔徽顿时放下心来。
*
郡王府位于积善坊内,将近有半个坊之大,府内所有规制比同亲王,碧瓦朱甍、雕栏画栋。
圣人膝下单薄,只有二子一女。其中新安郡王是圣人的长子,已过世的苏皇后所出。
因圣人怜惜兄长宁王没有嫡子,特意将新安郡王过继到宁王名下,以承香火。
是以新安郡王虽为郡王,一切待遇参照亲王。
绕过曲折的水上回廊,走过重重垂花拱门,谢柔徽终于来到新安郡王府的后宅。
郡王妃居住的主屋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悦耳的丝竹之声从二楼传来,四周挂着艳丽的纱帘。
谢柔徽抬头,隐隐约约瞧见里面身影众多。
“你在这等一等,画师正在为郡王妃画像。”
侍女领着谢柔徽上了二楼,站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等候。
屋内角落烧着上好的瑞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融融暖意扑面而来。
屋内侍女众多,衣裳单薄,容貌秀丽,打扮成女道士的模样,簇拥着一位女子,应该就是新安郡王妃。
只见她头戴莲花冠,身披素白道袍,手持拂尘,作拈花微笑之状。
“郡王妃平日喜欢扮作女道士,请画师为她作画。”
侍女见谢柔徽面露好奇之色,低声为她解惑。
低语间,郡王妃的眼神已然瞥了过来。
她丢下拂尘,靠在软榻上道:“道长来了,快请坐。”
立刻有一个侍女搬来秀墩,谢柔徽道了声谢,坐在郡王妃的下首。
郡王妃说话时笑意吟吟,十分和善,谢柔徽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好感。
“谢道长生得眉目如画,我一见到就心中喜爱。”郡王妃拉着她的手夸赞,“怎么有这么灵秀的小娘子呢。”
谢柔徽落落大方地道:“多谢郡王妃垂爱。”
郡王妃转头看向面前的画师,笑道:“我这个画师画得一手好丹青,道长生得这么美,不若也做一个画中人。”
谢柔徽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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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不过,便坦然应下了。
她身上本就穿着道袍,如此一来,也不必麻烦,直接盘腿静坐就好了。
待到画师终于放下笔,屋内众人皆是一松,浑身酸软,捶胳膊捶腿。
郡王妃倒在榻上,画师将墨迹未干的画像呈到她的面前,供她欣赏。
只见她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道:“你们也过来瞧瞧。”
或坐或站的侍女们顿时涌过来,挤着脑袋去看画像,叽叽喳喳。
“咱们郡王妃真好看。”
“瞧,这个是我,那个是你。”
画师的技术超群,画中每个女子的神态全部抓的精妙,一颦一笑,栩栩如生,宛如本人走入画中。
谢柔徽挤在里面,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画上的她盘腿侧坐,勾勒出窈窕的身形,只露出一个侧脸。
谢柔徽有些失望,面上没有显露。但回玉真观的一路上都有些恍惚。
“娘子在想什么?”
姚元轻柔的声音打破谢柔徽的沉思。
她猛地回神,发现姚元正注视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谢柔徽将郡王府的事说了,语气可惜:“怎么没有画我的脸呢?”
谢柔徽的目光落在姚元白净的手上,骨节分明。
姚元是大户人家的郎君,熟读诗书,不知道会不会书画。
她忽然发问:“姚元,你会作画吗?”
姚元垂下眼帘。他自然是会的,不仅如此,他还画得极好。
长安的女郎,争相以能目睹他的字画为荣。
只不过这些,根本不必与一个长在乡野、大字不识几个的女娘子说起。
姚元脸上挂着柔和笑意:“略懂一二。”
他的思绪一转,凝眸望着谢柔徽,关切地说道:“娘子怎么会去郡王府?”
他的声音与寻常没有两样,但话语中好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谢柔徽浑然不觉,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那娘子以后,日日都会在郡王府?”
谢柔徽捧着脸,摇摇头:“也不全是。我每天晚上还要赶回道观呢。”
姚元接着道:“来回奔波劳累,为何不在郡王府歇息呢?”
“我还得去看护三清殿后的长明灯。”
姚元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谢柔徽却接着道:“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偷跑出去,师父气得打断了竹条,压着我跪了一整夜。”
“痛吗?”
他问谢柔徽。
谢柔徽噗嗤一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早就忘记啦。”
怎么能忘记呢……
姚元望着她活泼灵动的神情,垂下的眼中翻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陪着姚元吃完药,谢柔徽提起食盒,依依不舍地道:“我走了。”
“路上小心。”
姚元伸手将谢柔徽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轻声地叮嘱。
短短的一段路,谢柔徽频频回头,十分不舍。
终于走了。
姚元将门合上,在窗边坐下。
只要再忍耐一些时日,等到他的眼睛彻底痊愈,等到长安来人,他就可以彻底摆脱眼下的窘境了。
骨节分明的指节一下一下敲击桌面,富有节奏,姚元若有所思。
他的好堂兄,会猜到他就在洛阳城内,在他的眼皮底下吗?
姚元脸上的笑意渐深,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3. 03
“谢道长,多亏了你,我最近能够睡个好觉了。”
郡王妃拉着谢柔徽的手,笑语盈盈地道。
自从谢柔徽入府为她诵经之后,郡王妃的梦魇发作渐少,气色也红润起来。
“这是柔徽应该做的。”
谢柔徽眉眼弯弯,任谁瞧见她,都不免心生喜爱。
“让我想想,该如何奖赏你?”
郡王妃微微思索,说道:“你是玄门中人,赏赐金银之物太过俗气。不如命人为你画一幅画像吧,如何?”
此话正合心意,谢柔徽顿时喜出望外。但与郡王妃含笑的眼眸对上,她又有些不好意思。
郡王妃笑着道:“你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不画下来实在是可惜了。”
当即命画师入内,为谢柔徽作画。
画上的女郎眉若远山,唇若点朱,身穿一袭青色道袍,头上只插着一只玉兰花簪,打扮素净,出尘脱俗。
谢柔徽虚抚过画卷,望着画上的女子,心中生出无限的喜悦,眼中光彩熠熠。
这是她吗?
回到玉真观,谢柔徽裹着棉被,在床上滚来滚去,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睡不着觉,她索性起来点了灯,仔细欣赏画像。
他还没见过这幅画呢。
谢柔徽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她望向窗外,天色如墨幽深,可她一刻也等不及,抄起画卷,直往紫云山的方向奔去。
立在木屋之外,谢柔徽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敲门。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门之隔,听着屋内人轻轻的呼吸声,内心分外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晨曦拂过她的脸颊,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直到屋内发出细微的声音,谢柔徽眼睛一亮,抬手敲了敲门。
“谁?”
“是我。”
门打开了,谢柔徽扬起一个笑容,和一同照射进来的光辉一般耀眼。
姚元眯起眼,只觉得今日的晨光刺眼,侧身让她进来了。
“你没睡好吗?”
谢柔徽注意到姚元的神情还带着淡淡的倦意,忙问道。
姚元摇了摇头,在桌前坐下:“娘子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吗?”
谢柔徽扬起手中的画卷,“你快看。”
画卷甫一展开,谢柔徽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姚元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画上的女子样貌一概看不清,只有衣袂淡淡的青色映入眼中。
他可以看见颜色了。
姚元一愣,脸上的笑意真诚了许多。
他含笑道:“不错。”
但也仅仅是不错罢了,不能细看。细看对这幅画来说是一种残忍。
但瞧着谢柔徽喜不自胜的模样,姚元没有作声。
对于她来说,能有一幅画像就很难的了。
毕竟这个世道,能够识字就已经十分艰难了。
想到此处,姚元不禁轻叹,望着谢柔徽的眼神浮现一丝怜悯。
谢柔徽没有注意到姚元的眼神,她美滋滋地道:“不愧是郡王府的画师,果然是画技超群。”
话音未落,姚元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半晌,他缓缓道:“但是还有很多不足。”
他的解释井井有条,谢柔徽一个完全不会绘画的人,都能听得明明白白。
姚元喝了一口茶水,盖章定论:“所以,这幅画算不上好。”
谢柔徽蹙起眉,“你说的很有道理。”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这幅画。”
姚元怔住,心中升起一股烦躁来:“谢娘子喜欢就好。”
谢柔徽直白地道:“可是你好像不喜欢。”
他一愣,旋即笑道:“何出此言?”
谢柔徽慢吞吞地道:“没有为什么,我猜的。”
姚元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不会看脸色的人,再和这个小道姑多说一句话,恐怕都要折寿了。
姚元闭上眼,没有回答谢柔徽的话。
谢柔徽站了一会,见姚元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拿起画,默默地走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姚元。
他依旧闭着眼,朗目疏眉、鼻若悬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是谢柔徽最喜欢的玉兰花。
谢柔徽瞬间不生气了。
饭菜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漫开。
姚元惊讶地睁开眼,发现谢柔徽已经做好了早饭,摆在了面前。
谢柔徽把筷子拿热水烫过一遍,又拿帕子擦拭干净,这才递给姚元。
“快吃饭,今天没有人给你送饭。”
谢柔徽解释道:“大师姐她们今天下山为百姓看诊去了。”
每逢初一十五,玉真观的道士们都会下山去为百姓义诊,免费发放药物。
姚元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只有谢柔徽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姚元偶尔才应几声。
“你要不要出门看看?”
吃完饭,谢柔徽望向窗外道:“你天天闷在屋子里,出去散散心也有助于身体恢复。”
“附近有一个山谷,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是山谷里的花却不会凋零,非常神奇。”
姚元对于她说的景致毫无兴趣,盛开在冬日的花,对于他来说,司空见惯。
只是天天呆在这里,确实也心里烦躁,姚元最终点头答应。
谢柔徽把碗筷收拾好,又把姚元的大氅拿过来,披在他的身上。
这件大氅是救起姚元时,他身上披着的。整件大氅用黑狐的皮毛缝制而成,油光水亮,十分保暖。
“好啦。”谢柔徽后退一步,牵起他的手。“我们走吧。”
“前面是门槛,小心。”
谢柔徽小心翼翼地牵着姚元,一起抬脚迈过门槛。
许是在屋里呆久了,甫一出门,冷冽的空气清新自然,心胸为之一舒。
谢柔徽关心道:“你冷不冷?”
姚元摇头不语。
山谷树木枝繁叶茂,密不透风,极难通行。
谢柔徽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撇开山谷两旁粗壮的树枝,向山谷深处的水潭走去。
随着她的动作,树叶上的雪簌簌落下,白雪落了一身。
“低头,我把你头上的雪拍掉。”
一穿过树林,谢柔徽顾不上自己,先伸手拍掉姚元头上的雪。
她一边拍,一边笑:“你头发上都是雪,要变成白头阿翁了。”
等谢柔徽的动作停了,姚元抬起头,语带笑意:“那你呢?岂不是也变成阿婆了?”
谢柔徽做了个鬼脸,提高音调:“本娘子一百岁的时候,还是貌美如花。”
山谷空旷,她的话语说出口,隐隐有回声传来,过了半晌才彻底安静。
谢柔徽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一百岁的时候,姚元还在她的身边吗?
姚元凝眸望她,眼含笑意,没有说话。
谢柔徽嘟囔道:“怎么?你不相信吗?”
说着,二人已经走到开阔之处。
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一个清澈的水潭映入眼帘,泉水从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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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争先恐后地涌出,汇入潭中。
四周生长着不知名的野花,花瓣上还沾着新鲜的露水,温暖如春。
谢柔徽牵着姚元来到水塘边上,他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被风一吹,怎么捂也捂不暖。
“你要尝尝这里的泉水吗?”谢柔徽问,牢牢地抓着他的手。
“据说它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很多大官都会派人过来取水。”
说到这里,谢柔徽噗嗤一笑,打趣道:“我从小就喝,不知道能不能长命百岁。”
姚元颔首,谢柔徽俯下身,掬起一捧清水,送到他的唇边。
她看着姚元垂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她手中的清水,像是出没在云雾之中的白色神鹿。
不时有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她的手腕,沾染了一点水汽。
姚元喝了几口,便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唇色如朱,引人遐想。
谢柔徽想要移开视线,却见他伸出粉嫩的舌尖,不经意舔了舔上唇的水珠,再次埋到谢柔徽双手之间。
手中的水渐渐见底,谢柔徽偶尔会感受到手心传来异常的触感,非常轻微,但却她的心跳乱了。
谢柔徽倏然收回手,泉水哗的一声从高处落下,水花四溅,打湿衣角。
姚元疑惑地抬起头,脸颊已经浮上一层淡淡的粉,更显白皙,如同发光的白玉一般。
“你还喝吗?我再去给你接。”
谢柔徽有些不自在,刚想转身,却被姚元抓住衣角。
他摇头道:“我有些热。”
汩汩流出的泉水时刻冒着热气,又有一片密林,将寒冷隔绝在外,这里好似春天一般。
闻言,谢柔徽忙伸手解下他脖颈上系着的大氅。
当时披上的时候,她还顺手打了一个漂亮的领结,如今却死活解不开。
谢柔徽手忙脚乱,越来越慌乱,鼻尖冒出一点汗珠。
“别着急。”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谢柔徽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平静了下来。
她悄悄抬眸,瞥见姚元温柔的神情,嘴角不由漾开一抹笑,眉眼弯弯,艳若桃李。
解下大氅,谢柔徽跪坐在水塘边,也掬起一捧清水仰头喝尽,又采了野花放在衣裳上,编成花环。
终于编好,谢柔徽兴致勃勃地转头,却发现姚元正盯着水面出神。
她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
水面荡着细小的涟漪,恰如姚元此时的心境。
自从信寄出去后,近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
姚元失笑。
这么多难熬的日子都捱过来了,怎么如今沉不住气了。
见他迟迟不回答,谢柔徽歪头,说出心中的猜测:“你在想家吗?”
姚元无意与她说起这些是,见谢柔徽如此说,微微颔首,默认下来。
谢柔徽想了想,安慰道:“虽然你不能陪在阿耶阿娘身边,但是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
她安慰的话语略显干巴,谢柔徽将编好的花环放在姚元的头上,衬得他姿容昳丽,好似司掌春天的神明。
“你戴花环真好看。”
谢柔徽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直白地夸赞道。
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大胆奔放的女郎,姚元唇边漾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却并不反感。
他学着谢柔徽的动作,也编了一个花环。
可惜他的手艺拙劣,成品不像是一个戴在头上的花环,只有手环大小。
姚元顺势把花环套入谢柔徽的手腕,柔声道:“借娘子吉言。”
4. 04
那日姚元编的花环,谢柔徽将它放在木盒里,珍重地收起来。
只是因为戴得太紧了,取下来的时候,还划破了她的手腕,流了几滴血。
落在洁白的花瓣上,格外醒目。
郡王妃的卧室里熏着清甜的果香,谢柔徽隔着一层纱帘,为闭目养神的郡王妃诵经道经。
伴随着低低的诵经声,郡王妃紧锁的眉头舒展,沉沉地睡了过去。
经书念完,谢柔徽见郡王妃仍在安睡,悄悄地退出去。正欲离开,却被郡王妃身边的侍女叫住。
“谢道长,明日就是元日,王妃特意准备了点心给您。”
侍女手中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表面绘有各种图案,精美繁杂。
谢柔徽连忙道谢接过,兴冲冲地赶回玉真观。
此时太阳渐渐西沉,天色晦暗,溯风凌厉,扬起细小的碎石和沙尘。
庭院内设起庭燎,冲天火光透过高高院墙。
众人围坐在一起闲聊,还有人手挽着手在火堆旁边唱歌边跳舞。
谢柔徽一走进来,师姐们纷纷围了上来嘘寒问暖。
“小柔徽回来啦,快过来坐。”
“带了什么好吃的,给师姐尝尝。”
谢柔徽好不容易护住几块糕点,一位师姐掐了掐她的脸颊,调笑道:“呦呦呦,小丫头还学会护食了。”
谢柔徽跺了跺脚,难为情地道:“师姐,你又打趣我。”
就在此时,师姐眼疾手快地捻起一块糕点,笑声藏在风里,跑远了。
谢柔徽笑了笑,将特意剩下的几块糕点用油纸妥善包好,准备偷偷溜出去。
“柔徽,你准备去哪?”
她的动作一顿,转过身,孙玉镜正蹙眉望她。
谢柔徽咽了咽口水,诚实地说道:“大师姐,我就去给他送点吃的,很快就回来。”
这个他是谁,孙玉镜心知肚明。
她默默不语,眼中满是不认同。
“他一个人呆在那里,孤零零的,我就去看看他。”
谢柔徽拉着孙玉镜的手晃悠,撒娇道:“好不好嘛,大师姐,你就让我去吧。”
孙玉镜无奈,只得嘱咐道:“你去可以,但是必须在子时之前赶回来。”
她的语气郑重:“不要忘了今晚还有正事。”
谢柔徽重重地点了头,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一下子就没影了。
孙玉镜望着她的背影,忽地叹了一口气。
耽误了一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谢柔徽提着灯笼,走在山路上,回头便可以俯瞰洛阳城的全景。
辞旧迎新之际,城中灯火辉煌,家家户户都点起庭燎,亲人团聚,围坐在一块守岁,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无法驱散这份喜悦。
天空中缓缓飘落几片雪花,落在谢柔徽的面颊上,旋即融化,带来丝丝凉意。
木屋外贴着朱红的年画和桃符,屋檐下两个大红的灯笼,是谢柔徽亲手挂上去的。
此时正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在黑夜中默默地为归家的人指引方向。
谢柔徽朝着手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手,上前叩门。
木门虚掩,吱呀一声开了。
“我回来了。”谢柔徽柔声道,神情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屋内漆黑一片,只能看清一个人影独自坐在窗边,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黑暗里,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怎么不点灯?”
谢柔徽疑惑地道,想要把烛台点燃,却被姚元喝止。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像是浸在冰雪里一样。
谢柔徽有些纳闷,摸黑走到姚元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向西望。
这个方向望不见洛阳城的繁华之景,只能看见夜色幽深,斑驳树影沙沙摇动,仿佛藏着可怕的怪物般。
“喝杯屠苏酒吧。”
谢柔徽取出酒壶,清冽的酒水在杯中荡漾,她的眼中满是对新年的期盼:“保佑来年无灾无难。”
姚元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望向夜色笼罩下的重重山峦,目光虚无缥缈。
长安歌舞升平的景象忽然浮现在眼前,陛下贵妃携手登上丹凤门,与民同乐,朝臣山呼万岁千岁的声音犹在回响。
此时的兴庆宫应该热闹极了吧。
华宁公主进宫,一家三口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他在东宫,亦或是在破旧的木屋,并无不同。
想起母亲对待他和姐姐华宁公主截然不同的态度,姚元眼底的讥讽之情越发浓郁。
谢柔徽轻声问道:“你在想你的阿耶阿娘吗?”
她的声音很轻,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打扰了他。
顺着这个方向眺望,尽头便是长安。
姚元收回视线,垂眸不语。谢柔徽突然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屏障横隔在二人之中,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打破。
“其实洛阳也很热闹,这个时候会放花灯、看驱傩晚会……”
谢柔徽复述从前师姐妹跟她讲述的热闹情景。
只不过她从未亲身体会过,说起来实在是干巴巴的,渐渐地也不说了,屋内又安静下来。
姚元抬眸,神情温柔,仿佛刚才的冰冷是谢柔徽的幻觉。
他接过谢柔徽手中的屠苏酒,望着谢柔徽道:“少者先饮。”
谢柔徽看着面前的酒杯,不禁好奇问道:“你比我大几岁?”
她与姚元相处近两个月,今日才恍然发觉,原来对他一无所知。
“我生于天狩五年。”
“那你只比我大一岁。”
谢柔徽仰头笑道:“我是天狩六年二月十四子时一刻出生的。”
她生在夜最黑最深沉的时候。
姚元淡淡一笑,“娘子好记性。”
“是因为我的生辰八字被供起来啦,所以我才记得那么清楚。”
姚元一怔,有些不解。
谢柔徽续道:“我不是说过,我每日都要去看护三清殿后的长明灯吗?”
她压低声音,凑到姚元耳边:“其实呢,那盏长明灯供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其中一个是我的。”
“另一个呢?”
“我也不知道。”谢柔徽摇头,“师父从来不准我去看。”
室内安静下来。
谢柔徽拿出糕点,笑嘻嘻地道:“这可是郡王府的东西,肯定很好吃,你快尝尝。”
姚元眯了眯眼,“郡王府?”
“对呀,郡王妃知道我要回玉真观,还特意命人给我准备了吃食。”
谢柔徽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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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桌上的菜品,“这些都是郡”
“拿走。”
谢柔徽愣住,不明白姚元为什么这么说话。
她迟疑片刻,再次劝道:“你先尝一口呀,要是不好吃就别吃了。”
堆积已久的烦闷终于忍耐不住,姚元直接抬手打掉了谢柔徽捧着的糕点。
糕点狠狠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看不出原本精致的样子,还有一些碎屑沾到了谢柔徽的裙面上,斑斑点点。
谢柔徽低下头,看着摔在地上不成样子的糕点,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姚元猛地回头,直视谢柔徽的眼,目光灼灼。
那张俊美的脸,忽然变得活色生香,在夜色的遮掩下,添了一抹浓重的艳丽,若隐若现。
谢柔徽没说话,干净利落地转身走了。
姚元依旧坐在窗边,无知无觉,长睫沾染飞雪,如同一尊雪捏的塑像。
砰的一声,门关了。
他的眼睫也随之轻轻颤动,雪花落在他白瓷一般的脸颊上,无声化开。
脚步声远了,屋内冷清,好像根本没有人来过。
他不稀罕,也不需要一个小道姑的陪伴。
姚元冷笑。
等回到长安,他立刻就会把这个小道姑抛诸脑后。
“喂,回神。”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姚元猛然惊醒。
“你在发呆吗?怎么不应我?”
谢柔徽提着灯笼,隔着一扇窗子,站在他的面前。
她的脸上笼着一层暖光,有些不真实,如在梦中。
“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脸上还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幻。
谢柔徽拍了拍窗台上堆积的白雪,“我想起来有一句话还没说,就回来了。”
她盯着姚元,一字一句道:“福延新日,寿禄延长。”
忽然之间,谢柔徽朦胧的身影在姚元的眼前清晰。
青色、黄色、粉色,那么多明亮的颜色汇集在她的身上,粉饰出一个眷恋的身影来。
朦胧之间,他看见母妃揽着姐姐,将象征长寿的项圈挂在她的脖颈上,轻声细语地道:“明月儿,阿娘愿你平安顺遂、福寿绵长。”
今日,也有一个人对他说出同样的话语。
不为他的身份,不为他的权势。
瞧见姚元恍惚的模样,谢柔徽不太高兴,哼了一声道:“我要走了,这回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娘子且慢。”姚元出声道。
谢柔徽心中一喜,但还是板着脸,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干什么?”
姚元的眼睛很亮,这么明亮这么动人的眼睛,在浮动的黑暗中,更加深情。
对上这双含情目,谢柔徽的声音不由得软下来,好像是怕惊扰了他,又像是怕惊扰满山寂静的雪。
“外头雪急,谢娘子不如进屋稍等片刻?”
姚元说得不假,窗外大雪纷飞,北风呼啸,谢柔徽头发上落满了雪。
他的语气虽是疑问,但又带着一股笃定,好像算准了他开口,谢柔徽就会答应似的。
谢柔徽确实犹豫了。然而,下一刻她想到什么,瞬间清醒,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他的笑容一滞。
5. 05
谢柔徽连忙解释道:“我必须赶在钟声敲响之前去三清殿。”
元日来临之际,洛阳城所有的城楼都会奏响古钟,声音传遍整个洛阳城。
随后是道观佛寺依次撞响古钟,六百下之后,随着悠扬的钟声平息,预示着天狩二十二年真真切切地来临了。
每年的元日,谢柔徽都要在三清殿后的灯亭度过。
为一个不知道姓名、不知道身份的人祈福,祈求他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姚元收起脸上的笑容,关上窗道:“既然如此,谢娘子一路小心,恕不远送。”
“我……”谢柔徽犹豫半晌,眼疾手快地挡在将要合拢的木窗上,右手扣住他的手腕。
“你、你要是担心我的话,你要不要送我一程?”
原本还有些磕磕绊绊的话语,一旦说出口,反而变得流畅起来,好像在心底说过千次万次一般。
谢柔徽抬着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明亮透彻,像是河水洗涤干净的鹅卵石,
姚元心中又是一阵冷笑,他怎么可能答应这个小娘子,傻乎乎地陪着她一起受冻。
“好不好呀?我每天都来看你,你却从来没有送送我呢。”
没有每天,姚元忍不住在心中反驳。自从谢柔徽去了郡王府后,再也没有每天来看望了。
谢柔徽对姚元心中所想一无所知。
她拉着姚元的手摇晃,像是平日里撒娇一样对待姚元,可怜兮兮地道:“这么冷的天,我一个弱小无助的女娘子,你难道不担心我突然被什么野狼野熊叼走吗?”
直到和谢柔徽牵着手,一起走在雪地里,姚元还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迷了他的心窍——他竟然答应了这个无礼的要求。
“哇,你看,前面有一大片松树林。”
谢柔徽蹦蹦跳跳地道。她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一样,看到什么都要和他描述一番。
姚元反应平平,但还是耐不过谢柔徽兴致勃勃的样子,偶尔应几声。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谢柔徽站住脚,望着远处雪白的松树林,当时姚元就昏倒在树林里,被她亲自背了回去。
大雪扑打她的发丝和脸颊,谢柔徽的眼睛微微眯起,大声地问道:“你记得吗?”
话语夹在肆虐的雪花和狂风里,姚元微微启唇,雪粒冰碴一股脑地涌来,彻底说不了话。
谢柔徽注意到姚元的变化,她的神情一变,望向猛然出现的暴风雪,拉着姚元奔向松树林中。
“我们进去避一避,风雪太大了——”
谢柔徽的声音在风里飘了又飘,明明很近,却又很远。
好在紧紧相握的双手打破了这种虚无,就在这呼啸的风雪之中,两人的命运紧密相连、不分你我。
谢柔徽将姚元搂在怀里,紧紧地护着他。
等风雪稍稍停歇,谢柔徽一骨碌爬起来,关切地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姚元摇摇头,咬牙站起来,但脚腕上陡然刺痛,他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谢柔徽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脚受伤了?我看看。”
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谢柔徽的力气大的出奇,强硬地把姚元抱到一块大石头上。
“没事,只是扭伤。”
谢柔徽盘腿坐在雪地上,借着月光打量了一眼,淡定地道。
姚元抿着唇,脸色不知是冻的还是疼的,白的吓人,像是捏出来的雪人。
谢柔徽一边给姚元按揉,一边抬头看他,调侃道:“你怎么这么娇气,跑了一下就扭到脚了。”
她的话里并无恶意,落在姚元耳中却不是这意思。
他的脸上又覆了一层冰霜,一言不发,能冻死个人。
“好吧,你又生气了。”
谢柔徽瞥见姚元的神情,低下头小声地嘟囔道。
声音虽然小,但两人靠得那么近,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落到姚元的耳中。
他忽然站起身,一瘸一拐就要走。
“呀,你怎么啦?”谢柔徽连忙拦住他,神情焦急,“到时候你的扭伤更严重啦。”
姚元扭过头,冷冷地道:“死不了。”
“不准你死!”
谢柔徽连忙捂住姚元的唇,提高语调道:“不可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她放软了语气,抬手指着那块大石头的远处。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就一个人躺在那里,流了好多好多血。”
“是我把你背回来的,你可不许死了。”
谢柔徽凑近姚元的脸颊,严肃地道:“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要好好爱惜,听到没?”
姚元眯起眼,她们的距离很近
谢柔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背对着他蹲下身。
“快上来,我背你走。”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
谢柔徽扭头一看,姚元还是坐在石头上,眉尖微微蹙起,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如同一朵盛开在月光下的花。
谢柔徽打趣道:“怎么,你不好意思啊。其实你不重,之前你昏迷”
“闭嘴。”
还未说完,谢柔徽感觉到背上一沉,柔柔的发丝拂过她的脖颈,是姚元埋在她的后颈上。
谢柔徽无奈道:“好吧,不说就不说啦。”
“只不过一直都是我背你,怎么回事啊?”
谢柔徽一边背着他走下山,一边絮絮叨叨地道。
明月穿云而出,银白的月光照耀在广袤的山林之上,也将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照得分明。
“这是去玉真观的路,我要回木屋。”
姚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闷闷的。
谢柔徽脚步未停,哼着小调,悠哉悠哉地道:“我知道。”
“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呆着,明天再送你回去。”
她一边说,一边记挂着时间,加快了脚步。
姚元没再说话,把头靠在谢柔徽肩颈之间。
谢柔徽的气息完完全全地将他包裹起来。
耳畔风雪飒飒,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谢柔徽就这样背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她突然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当——当——当——”
洛阳城内钟鼓齐鸣,一声高过一声,一声长过一声,烟火在夜空中砰的一声绽开,绚烂无比,而后坠入尘世之中。
随着悠扬的钟声,天狩二十二年真真正正地到来了。
“元日安康。”
谢柔徽侧过脸,在漫天的飞雪中,轻声地对姚元说道。
姚元抬头望天,明亮的烟火映在他乌黑的眼眸之中,格外美丽。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环紧谢柔徽。
等到烟火消逝,谢柔徽放轻脚步,绕过庭院中的师姐妹们,将姚元带到她的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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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
谢柔徽的卧室不似她的性格,活泼热闹花团锦簇。反而很简洁,入目所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一个单纯供人休憩的居所。
“你在这里呆着,我先走了。”
说完,谢柔徽急匆匆想走,却被姚元拉住手腕。
谢柔徽愕然回首,凝眸望着他。
姚元的目光澄澈,无声地盯着她。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唇色如花、娇艳美丽。
谢柔徽轻轻地挣了挣,他的手像铁一样箍在她的腕上,挣脱不开。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静静地交汇片刻,谢柔徽开口问:“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姚元轻轻颔首。
谢柔徽无奈,蹲下身道:“上来吧,我们得快一点。”不要被大师姐她们发现了。
到达灯亭已经迟了许久,好在孙玉镜没有过来看望她。
谢柔徽撩起衣袍,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对着幽幽燃烧的长明灯开始诵经。
姚元站在她身旁,垂眸看了一会,慢慢踱到长明灯旁。
灯座上刻着的经文并非是楷书,而是簪花小楷,像是仿照女子的字迹。
姚元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的,只是安静地观摩。
巨大的长明灯上下有两间灯室,皆是紧闭,应该分别供奉着谢柔徽和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姚元的心中忽然生出好奇,究竟是谁,能够让谢柔徽日夜为他祈祷。
“不能打开。”
谢柔徽猛然睁开眼,阻止道:“师父说不许看。”
姚元望着她,淡淡地道:“谁不能看吗?”
谢柔徽傻眼了,师父只叮嘱过她不能看,没有说别人能不能看。可是灯亭除了她,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进来。
谢柔徽问道:“你怎么突然想看这个?”
姚元走回谢柔徽身边,居高临下地道:“为什么只有你必须每日来这里祈福,其他人不用?”
他的语气温柔,却莫名有些不依不饶。
谢柔徽仰头笑道:“原来是你是好奇这个。”
“你坐过来,我跟你细说。”
姚元瞥了一眼地面,没有明显的污垢,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谢柔徽瞬间了然,掏出锦帕铺在地上,姚元这才坐下。
她们并肩坐在地上,谢柔徽低头,视线落在面前的经书上。
忽然想起十年前,她第一次来到玉真观的情景。
清水散人牵着她的手,跨过重重门墙,把她带到这座灯亭前。
“以后,你每日都要到这里来,为一个人祈福。”
清水散人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又清晰得仿佛昨日。
因这一句话,谢柔徽五岁起,在此诵念道经,不敢丝毫懈怠。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姚元再次问道。
回忆如潮水一般褪去,暖黄的光线折射出来,灰色的浮尘上下浮动,姚元白皙的脸庞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谢柔徽看着姚元终于开口,她指着膝上的道经:“你知道它是关于什么的吗?”
不待姚元回答,谢柔徽说道:“是为他人祈求身体安康的。”
“这些、那些全部都是。”谢柔徽指着长明灯上繁杂的经文,急促地道。
她明亮的眼睛里好似有火焰在跳动。
“我之所以会被送到玉真观修行,就是因为我的命格与他相克。”
6. 06
“你相信吗?”
谢柔徽抱膝,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姚元,想要知晓他的心思。
自大燕开国之时起,本朝笃信道教,命格之说极为盛行。
这个不祥的批命,谢柔徽从未与人提起过。
“所谓命格,”姚元淡淡地道,“不过是无稽之谈。”
谢柔徽弯起眉眼,她问姚元:“你不信道吗?”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姚元看了一眼谢柔徽,“娘子从小在道观修行,难道真的相信自己的命格孤煞吗?”
谢柔徽当然不信,她低头勾着手指,“你说得对,我不信。”
谢柔徽仰头一笑,方才的落寞一扫而空。
谢柔徽伸出一根手指,在在姚元眼前晃了晃:“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
“这样才公平。”
谢柔徽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有婚配吗?”
姚元的目光落在谢柔徽的耳边,那里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他淡淡一笑,明知故问:“娘子为什么这么问?”
谢柔徽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她强装镇定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姚元似笑非笑,像谢柔徽这样的小娘子,他见过太多了。
她恋慕的眼神、羞怯的神态,与长安的女郎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长安的女郎更加美丽、更加优雅,根本不是谢柔徽这个长在乡野、咋咋呼呼的小娘子能够相提并论的。
云泥之别。
可是真正注视着谢柔徽时,姚元却忍不住被她吸引,刻意牵动她的心弦。
姚元执起谢柔徽的手,指尖划过手心,泛起一阵酥麻,谢柔徽忍不住缩回手,却被紧紧地抓住,容不得她后退。
随着他的动作,谢柔徽缓缓念出声:“未、曾。”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但好像什么话都说尽了。
啪。
长明灯的烛火啪然绽开,细小的声音落在耳中,却如同一道惊雷。
交握的双手骤然松开,谢柔徽不敢看姚元,慌乱捡起掉在地上的道经,重新开始诵念。
忽略掉她发红的耳根,也能称得上是专心致志。
天色露白,外面开始出现人声、洗漱声、脚步声,谢柔徽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转头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姚元。
他的睡相很规矩,双手妥帖地交叠在腹部,眼睫浓密,根根分明。
谢柔徽忍不住凑近去看,想要数一数他的睫毛。
然而下一刻,姚元的眼睫颤了颤,旋即睁开。
谢柔徽轻轻后仰,道:“你醒啦,我送你回去吧。”
姚元随意应了一声,没有把谢柔徽慌乱的神情放在心上
谢柔徽带着他从玉真观的一处小路穿过去,避开玉真观的师姐妹们。
经过一处空荡荡的庭院时,谢柔徽放慢脚步,指着庭院中心的那棵落满白雪的枯树,说道:“这是玉兰花树。”
“玉兰花开的时候,非常漂亮,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到。”
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
玉兰三月开花,今日是正月初一,还远远不是玉兰开花的时节。
她的期望无异于痴人说梦。
姚元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他随口敷衍道:“长安的玉兰花也很美。”
谢柔徽有些失落,她知道姚元不可能永远留在洛阳,永远留在玉真观,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但她还是自私地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再久一点,能够再慢一点。
不要一眨眼就过去了。
但谢柔徽的期望顷刻间被打碎了。
正月初二,长安的来信到了。
姚元拆开信,只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了桌上。
他眉头微舒,周身也如春风一般柔和,显然心情舒畅。
“信上写了什么?”
谢柔徽坐在一边,好奇道:“你的眼睛还没好,要我帮你看吗?”
姚元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谢柔徽的心瞬间高高地悬起来,仿佛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透。
她想知道信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接姚元回长安。
谢柔徽低下头,一只手不自觉地扣着桌角,一副心虚的样子。
姚元眉目愉悦,倒是愿意与她多说几句。
“你自己看。”
他将信纸推到谢柔徽的面前,温声说道。
谢柔徽愕然,抬头望向姚元。
俄而,又落回了信纸上。
信上没有写归期,只是寻常的关心话语。
落款依旧是谢珲。
谢柔徽摸了摸那个名字,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熟悉,她问道:“谢珲是谁?”
姚元含笑道:“是我舅舅。”
谢柔徽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来任何东西。
谢柔徽干脆不再去想。想不起来的人,肯定是不重要的。
“你舅舅也姓谢呀。”谢柔徽天真地道,“说不定五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人呢。”
姚元几乎要被这个小道姑逗笑,他的母族陈郡谢氏,岂是她可以随意攀扯的名门望族。
他语气玩味:“谢娘子也出身陈郡谢氏?”
“这是什么?”
谢柔徽不解,她从小在道观长大,根本不知道什么陈郡谢氏。
她问道:“你舅舅是陈郡谢氏的吗?是什么大官吗?”
姚元已经不想和她解释什么,敷衍道:“只不过承蒙皇恩,得以封侯。”
贵妃之兄,圣人爱屋及乌,给了他一个长信侯的爵位。
“侯爷,那真是好大的官。”谢柔徽不由惊叹,“那你岂不是侯爷的外甥!”
姚元点了点头,兴致缺缺。
又坐了一会,谢柔徽站起身道:“我得走了。”
“大师姐说过段时间雪会越下越大,叫我们下山去给每户人家分发祛寒之物。”
姚元送她到门口,隔着纷纷的白雪,目送她远去。
许是知晓过不了几日就能离开这里,姚元眼中难得带上一丝真诚的笑意。
谢柔徽一如往日,依依不舍地回头告别,走下山去。
姚元折返回屋,木炭在盆中噼啪地燃烧,不时爆出明亮的火星子,还散发着浓浓的烟味,呛得人眼眶发红。
谢柔徽来的快去的也快,甫一离开,室内顿时变得空荡荡的。
姚元取出书信,他将信纸放在烛火旁稍等了片刻,原本的字迹如水一般隐去,无影无踪。
随着火舌跳跃舔舐,空白的信纸上重新浮现字迹。
等谢柔徽知晓自己真实身份时,她会有什么反应。
是极尽谄媚的奉承,还是诚惶诚恐的害怕?
姚元想着她明媚的笑脸,突然生出些期待来。
*
玉真观山脚脚下的村落繁多,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民风淳朴。
一看到玉真观的道士来了,乡亲们纷纷打开门热情地招呼,邀请她们进来坐坐。
谢柔徽一边推辞一边把祛寒的药材挨家挨户分发,到最后一包时,正好是住在村尾的张娘子一家。
张娘子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生活艰难。
只见她正坐在屋檐下做绣活,不时停下咳嗽几声。
看见谢柔徽,她连忙搁下手上的绣品,上前迎接。
“谢道长,快进屋坐。”
“我不进去了。”谢柔徽把药材放在张娘子手中,“这是祛寒的药材。最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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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你多穿点,不要着凉了。”
张娘子捧来一杯清水给她,应道:“我一定记住道长的话。”
说着,她望着屋檐外的落雪,声音虽然虚弱,但是充满了期盼:“又下雪了,明年一定是一个好年。”
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丰收年,让百姓安居乐业。
不知为何,谢柔徽的心底却有些莫名的担忧。
她胡乱地点点头,喝了口水,又嘱咐了张娘子几句,开口告辞。
“道长稍等。”
张娘子急匆匆地走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蒲团。
“这个蒲团是我自己做的,不值什么钱。日后清修的时候,也舒服一点。”
谢柔徽连连推辞,却耐不过张娘子坚持:“不值什么钱。道长要是不肯收下,这包药我也没脸拿。
谢柔徽只好无奈地收下。
赶回玉真观时,原本只是飘着小雪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一眨眼雨雪交加,把人砸懵了。
谢柔徽抱着头冲进来屋檐下,一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怎么冻成这样?”
孙玉镜轻轻掸去谢柔徽肩头发丝的雪花,关心地道。
谢柔徽反手握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我不冷,我早就运功护住了心肺。”
孙玉镜感受到她的手慢慢热了起来,这才放下心来,目光望向屋檐下重重的雪幕,充满担忧。
“这雪恐怕要下很久……”
谢柔徽深有同感。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猛烈、这么凶狠的雪。
冰雪从天而降,石头一样砸在人的身上,刀子一样刮在人的脸上。
正月初二,原本沉浸在欢乐中的洛阳城陷入一片死寂,入目雪白,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柔徽坐着张娘子送的蒲团,在屋檐下打坐,忽然她睁眼望着外头。
手中的灯球散发出荧荧白光,将谢柔徽脸上的绒毛照得分明,沾上了一点浅浅的白雪。
“柔徽,进去吧。”
一只手搭在谢柔徽的肩上,孙玉镜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柔徽抱着灯球的手收紧,忧心忡忡道:“大师姐,雪下这么大,他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他是谁,不必明说,孙玉镜心知肚明。
小师妹从小在道观长大,头一回情窦初开,却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
孙玉镜眼前浮现青年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有些担忧。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别担心,明日雪就会小了。”
真的吗?
谢柔徽望着天,直到细小的雪粒飞入眼中,才缓缓地眨了眨眼。
到了第二日,雪势不禁没有渐小,反而更加猛烈。
没有武功傍身的普通人一出门,顷刻间就能使人冻毙。
谢柔徽又坐在屋檐下,望着庭院中数寸深的积雪,脸上的担忧更重。
谢柔徽转过头,坚定地道:“大师姐,我得去找他。”
孙玉镜不知何时又站在她的身后,闻言轻声问道:“非去不可吗?”
谢柔徽点点头,“非去不可!”
这么大的雪,木屋里又没有粮食。
一味地等雪停了,姚元恐怕都要饿死了。
孙玉镜深知谢柔徽的性子,下定了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更何况事关一条人命,她没有再劝,而是道:“把他带回道观吧。”
谢柔徽眼睛一亮,有些惊讶地叫了一声“大师姐”。
孙玉镜既是无奈,又是包容地抚了抚谢柔徽头顶,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谢柔徽神情动容,揽住孙玉镜的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又唤了一声“大师姐”。
7. 07
风饕雪虐,寂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仿佛一切都被暴雪掩埋,连呼吸都显得吵闹。
姚元透过薄薄的一层纱窗,望着窗外。
此时已近中午,天色却如同夜一般的深沉。
他的手覆上胃部,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进食,有些隐隐作痛。
竟然死在这里吗?
堂堂太子,竟然会死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简直可笑至极。
父亲临行前的嘱咐在耳畔响起:“你身为储君,自小锦衣玉食。此次东巡洛阳,应体察民情、知民间疾苦。”
时至今日,姚元终于有了一些体悟,他的眼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是他从前绝对不会有的。
忽然,堪称死寂的世界里出现了一道声音。
“姚元、姚元……”
姚元瞬间睁开眼,迎着刺眼的雪光,他好像看清眼前人的容貌。
是幻觉吗?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
眼前人的容貌瞬间模糊,隐匿在白光之中,模糊成一团一团的青色。
是初春新柳发芽的颜色。
谢柔徽浑身沾着风雪,脸颊泛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冻的。
她伸手在姚元眼前挥了挥,“你怎么没反应?”
姚元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缓缓说道:“谢娘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下山。”谢柔徽直白道,“这雪太大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她连眉毛都是白的,吐出的气息含着冰雪,在空中化成一圈圈水雾。
“喏,你先吃个饼垫垫肚子。”
谢柔徽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饼递给他。
姚元试着咬了一口,实在是又冷又硬,只能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
“你要是吃不下就算了,反正等会下山有热乎饭吃。”
谢柔徽瞧他艰难吞咽的样子,正准备拿回去,却被姚元避开。
他凝眸望着谢柔徽,摇了摇头:“我吃。”
“我从前不曾吃过,今日也该尝一尝了。”
谢柔徽不太懂姚元的意思。
不过她更喜欢这样的姚元,那道横隔在她与姚元之间的屏障好像消失了。
姚元拧着眉,小口小口地吞咽,好像在受什么酷刑,显然吃不惯如此粗糙的食物。
谢柔徽本来以为他最多吃三两口就放弃了,可他竟然慢慢地把整张饼都吃完了。
谢柔徽牵起他的手,露出一个笑容道:“我们走吧。”
*
洛阳连下三日大雪,正月初六,雪终于停了。
但是天空始终灰蒙蒙的,压在人心底阴沉极了。
谢柔徽带着面纱,背着药箱,从屋里噔噔噔地跑出来。
“师姐,我们走吧。”
谢柔徽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孙玉镜。
孙玉镜道:“他呢?”
“诶?”谢柔徽疑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也一起下山扫雪。”孙玉镜接着道,“让他白在这住了这么久,也该干点活了。”
谢柔徽有些犯难。
大师姐发话,她当然得听。
但是姚元那么娇贵,如果他不乐意,要该怎么说服他呢。
“我跟你们去。”
姚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走到谢柔徽身旁,目光坦坦荡荡,对上孙玉镜不善的目光。
“姚元!”
谢柔徽眼睛发亮,拉住他的衣角,甜甜地叫了一声。
她踮起脚,道:“你戴上这个。”
谢柔徽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面纱,往姚元的耳边挂。
姚元也顺势低下头,任由谢柔徽施为。
孙玉镜亲眼目睹这一幕,俨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画面和谐,却令她格外看不顺眼。
“快点出发,不要耽误时间。”
谢柔徽吐了吐舌头,讨饶道:“知道啦。”
连绵的紫云山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随着匆匆的脚步声,草丛上的雪簌簌掉落。
孙玉镜和其他师姐妹先行一步,谢柔徽和姚元则落在后面,在紫云山脚下的村庄敲门询问情况。
走到村尾张娘子的家门口,门窗紧闭,积雪深深,没有一丁点声响,一片死寂。
谢柔徽的心中顿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连忙上前叩门,“张娘子、张娘子,你还好吗?”
木门砰砰作响,陈旧的木屑噗噗落下,但屋内毫无动静,仿佛没有人在里面。
谢柔徽越来越着急,顾不得其他,抬脚猛地一踹。
下一秒,只听“砰”的一声,木门应声而倒,扬起一地烟尘。
屋内冷冷清清,炭盆摆在角落里,张娘子搂着孩子躺在床上,仿佛只是安静地睡过去。
谢柔徽快步走过去,只见张娘子面色潮红,双唇紧闭,浑身冰凉,早就没了呼吸。
“她是被冻死的。”
姚元轻声道。
望着炭盆里早已燃尽的木炭,眼中不忍。
不,不对劲。
谢柔徽的目光扫过屋内环境,又落回张娘子的脸上。
她的面色潮红,显然不是冻死的样子。
谢柔徽的手有些颤抖,但又坚定地扯开张娘子的衣领,露出底下的皮肤。
脖颈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点。
是疫病!
谢柔徽又惊又骇,额头瞬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好在她和姚元都穿戴面罩,没有直接接触病人,才稍稍安心一点。
她又去扯开孩子的衣襟,在他的身体上发现了同样的红点。
“我们快去找大师姐。”谢柔徽急忙道,“得赶紧把疫病的事告诉她。”
与此同时风雪初停,新安郡王府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
两列腰佩刀剑的侍卫鱼贯而出,衣着得体的侍女簇拥着一顶朱红轿子,浩浩荡荡地往城门处而去。
“这不是谢道长吗?怎么慌慌张张的?”
侍女远远看见行色匆匆的谢柔徽,小声地嘀咕。
谢柔徽同样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新安郡王府众人。
她下意识瞥了眼姚元,想到了上次他对着郡王府的糕点发脾气的事情。
姚元回望,神色平静,猜不透心中所想。
谢柔徽放开姚元的手,嘱咐道:“你在这等我。”
既然遇到了郡王妃,自然要上前拜见。
正好告知疫病之事,尽快控制住局势。
得知出现疫病的消息,众人皆是一惊。
坐在轿中的郡王妃一把掀起帘子,吩咐道:“派医师过去,不能让疫病蔓延开来。”
郡王妃的语气急促,异常坚决。
最后,她望着谢柔徽一笑,放在帘子:“谢道长也快快回去吧。”
轿内,郡王妃疲惫地闭上眼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自从太子失踪之后,各方势力都盯着新安郡王府的一举一动。
太子遇刺至今还没有查明真凶,但新安郡王作为陛下唯二的亲生儿子,是最有可能获利的人。
如今雪灾疫病接踵而至,太子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郡王妃强行打起精神。
等会还要在定鼎门迎接陛下派来的使者,可不能出差错。
就是不知使者究竟是谁,不然也能提前做好准备。
“谢道长身边的郎君是哪家的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不过他怎么和我们郡王有些像呢?”
侍女嘀嘀咕咕的声音传来,郡王妃本来没有放在心上,但忽然心念一动,掀起了帘子。
帘子外侍女神情惊讶,连忙请罪。
郡王妃却毫不在意,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转角处,眨也不眨。
黑色大氅一闪而过。
郡王妃紧盯住空空如也的街角,急忙询问侍女:“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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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有个郎君披着黑色大氅?”
侍女诚惶诚恐地点头。
“派人跟上去。”
来不及思索,郡王妃吩咐道:“赶紧让人回去禀告郡王。”
不会认错。
郡王妃绞着手中的帕子,陷入沉思:那件黑色大氅,是当初她亲眼看着贵妃命人送去东宫的。
谢柔徽对她走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把姚元送回道观,煎了一副药给他喝,才准备离开。
“这是最后一副药了,过几天你的眼睛就能彻底好了。”
姚元听出了谢柔徽声音中的失落,但他没有理会,只是道:“多亏了谢娘子的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待我回到家中,必定携厚礼重谢。”
姚元好似对她的情意茫然不知,如今又冒出疫病,谢柔徽却也实在没有心思再想这些。
谢柔徽扯出一抹笑,勉强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洛阳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仅如此,空气中更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氛围。
除去身着青衣的玉真观道士,官府的差役、背着药箱的医师来来往往,原本空荡荡的大街忽然很热闹。
谢柔徽顺着街道清理积雪,收拾尸体。
忽然听见马蹄嘚嘚的马蹄声,她连忙闪到一边,只见一队高大的护卫急驰而过。
她皱起眉,看着护卫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没过一会,师妹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谢、谢师姐,大事不好了!”
谢柔徽扶住她,问道:“怎么了?”
“师姐,你快回去一趟吧。郡王府的人非说我们观里进了刺客。”
谢柔徽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扔下扫帚,拔腿就往玉真观跑。
孙玉镜站在山门前,一阵风吹过,吹动她沉青色的袍角。
“柔徽。”
孙玉镜伸手拦下她。
谢柔徽扶着膝盖,上气接不来下气地道:“大师姐,姚元他、他怎么样了?”
孙玉镜看着她急切的样子,开口道:“师妹,往后就当没有他这个人。”
谢柔徽一怔,抬头望着孙玉镜。她的神情如水平静,与平日没有区别。
“郡王府的人把他抓走了吗?”
谢柔徽的眼神倔强,执意问孙玉镜要一个答案。
孙玉镜知晓谢柔徽的性子,紧紧扣住谢柔徽的手腕不放,道:“他逃走了。”
“逃到哪里了?”
谢柔徽脱口而出。
但她瞬间就想到,除了连绵不尽的紫云山,姚元还能逃到哪里去。
一想到现在天寒地冻,姚元的眼睛还没好全,谢柔徽就焦急不已。
“我得去找他。”
谢柔徽声音发颤,越过孙玉镜就想冲去后山。
“站住!”孙玉镜喝道,“你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吗?他招惹的是郡王府的人!”
谢柔徽当然明白。
迟疑片刻,她的眼眶泛红,忍着泪道:“可是、可是大师姐,他一个人,眼睛又看不见,如果我不管他,他肯定会死的。”
见她如此执着,孙玉镜神情发冷,指尖寒光一闪,银针刺向她的后颈。
叮叮叮三声,银针落地,谢柔徽掌心缓缓渗出血迹。
她连连向后腾挪三步,望着孙玉镜道:“大师姐,我从小调皮捣蛋,是你教导我、包容我、爱护我,在我的眼中,你就是我的亲人。”
“如果因为他,为玉真观招来了郡王的怒火,我愿意以死谢罪。”
谢柔徽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夺眶而出:“可是如果今天我不去找他,我往后都不会开心的。”
天空一声闷雷炸响,紧接着一道雪亮的闪电从天幕中劈下,将她脸上的泪痕照得分明,谢柔徽单薄的身影好像被撕成两半。
“站住。”
孙玉镜的声音响起,充满无奈。
8. 08
谢柔徽应声回头,泪眼朦胧间,一个白瓷瓶直直向她抛来。
她握紧瓷瓶,声音哽咽:“大师姐……”
这是她从小养大的师妹,孙玉镜见她这副凄惨的模样,怎么可能不动容。
“拿上它,早点回来。”
孙玉镜别开眼,叮嘱道。
孙玉镜望着谢柔徽渐渐消失在山林中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
不转南墙不回头。
寂静的紫云山里忽然响起突兀的脚步声,谢柔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她一味地向前跑,拼命喊着姚元的名字,不知道多少遍。
滴答。
一滴雨水落在谢柔徽的脸上。
她仰面望天,没有任何预兆,暴雨倾盆,将整片山林笼罩在雨雾之中。
谢柔徽从小在紫云山里玩耍,对于紫云山的地形了如指掌,当即向附近的一处山洞狂奔,准备暂时避雨。
等她拨开枝叶,正欲钻出树林,愕然发现远处的山洞里竟然点起火堆,将洞中的人照得分明。
谈话声伴随雨声隐隐约约传入谢柔徽的耳中。
“护卫长,他究竟是什么人,郡王竟然派了这么多兄弟来抓?”
对面的男子环抱着一柄重剑,气息内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谢柔徽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的武功很高,这样的感觉,她只在师父清水散人身上感受过。
另一个人说了什么谢柔徽听不清,但她抓着树干的手渐渐发紧,开始思考偷偷救走姚元的可能性。
终于等到夜深人静,只有暴雨噼啪的声响,连绵不绝。
忽然,远处的树丛忽然晃动,一道黑影掠过。
坐在洞口守夜的护卫立刻警觉,过了半晌,没有一点异样。
眼花了吧。
护卫松了口气,面前突然出现一道黑影。
紧接着,一记手刀迎面劈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干脆利落地昏过去。
火堆静静燃烧,洞内鼾声如雷。
谢柔徽蒙着面罩,蹑手蹑脚地潜进山洞中。
姚元手脚被缚,靠在山洞的石壁上,脑袋低垂。
谢柔徽蹲下来,先戳了戳他的手背。见他没有反应,谢柔徽再戳了戳他的脸颊。
一碰到姚元的脸颊,谢柔徽一惊,烫得吓人,他发高烧了。
就在此时,姚元悠悠醒转,看见谢柔徽出现在眼前,不由怔住,恍如梦中。
他正欲开口,却见谢柔徽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摇了摇头。
不是梦。
没有时间给他细想,连绵不绝的疼痛向他涌来,如同千万根针扎在头上,姚元只能闭眼忍耐。
谢柔徽动作利落地把姚元手上的绳索解开,背后突然一道劲风袭来。
她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没回,两个手指反手一夹,坚硬如铁,稳稳架住了朝她砍来的长剑。
背后之人吃了一惊,显然没有想到她能接下这一剑。
于是,他一手化掌,顺势朝她的后心猛然拍去。
中了这一掌,不死也得半残。
然而,谢柔徽毫不闪躲。
一旦避开,姚元就会彻底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中。
来不及多想,谢柔徽猛然回身,运足全身的内力,硬生生接下这一道掌力。
砰的一声,两道掌力相撞,谢柔徽心肺震荡,连退三步堪堪停下。
那人却只后退半步,稳稳停在原地。
“护卫长,你没事吧?”
男子摇了摇头,视线落在谢柔徽身上,笃定道:“武功不错,但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现在离去,我饶你性命。”
谢柔徽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挡在姚元面前,一声不吭。
见状,男子挥剑刺向谢柔徽,身法迅速,下一刻,狠辣杀招已至眼前。
谢柔徽虽然天资出众,熟谙玉真观的武功心法,但郡王府的护卫个个身经百战,尤其是为首的男子,武功深不可测。
百招过后,眼前渐渐要落入下风,谢柔徽暗暗心焦。
必须寻一个机会脱身了。
终于找到一个好时机,谢柔徽一般扯过姚元,手腕翻动,一粒药丸已弹进他的口中。
随后,谢柔徽双手往地上一按,白色的粉末四散,形成浩大的烟雾。
众人连连后退,不敢吸入这些粉末。
等到烟雾彻底散去,谢柔徽二人早已不见踪影。
疾驰了数十里路,谢柔徽再也支撑不住,把姚元放下来,捂着胸口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一粒血珠飞溅到姚元的脸上,落在他的眼尾,动人心魄。
他却连抬手抹去的力气都没有。
姚元声音虚弱:“你怎么样了?”
谢柔徽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摇头,“我没事。”
好在这一场彻夜的暴雨虽然将二人浇了个透心凉,但也将留下的踪迹冲刷干净,拖延了一点时间。
“我们先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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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山洞歇息一下。”
姚元昏昏沉沉,素来清醒的头脑也有些发晕,他不停地呢喃着:“冷、冷……”
谢柔徽抓着他的手,暖融融的内力从手心流经他的四肢百骸。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谢柔徽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丹田处的内力如同即将干涸的湖水。
体内的暖流缓缓消失,压抑许久的寒气再次漫过心肺。
好冷……
姚元睁开眼,眼尾泛红,泛着莹莹的水光。
他微微喘了口气,艰难地道:“谢娘子,我有话对你说。”
谢柔徽瞧着他难受的样子,安抚道:“你先休息吧,不着急。”
“我从前也是那么想的。”
姚元猛地抓住谢柔徽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不肯放手。
“但是我害怕今日说不出口,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谢柔徽没再说话,安静地倾听。
“我心悦你。”
谢柔徽心尖一颤,凝眸望向姚元。
那双永远含情脉脉的凤眼此刻也正凝望着她。
被这样的眼神久久凝望,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的心湖,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我本欲回到长安后,向家中父母禀明此事,再三媒六聘迎娶娘子过门。”
姚元又咳嗽几声:“可是如今”
谢柔徽捂住姚元的唇,不准他接着说:“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视线,如此窘迫的时候,也无法掩饰她内心的雀跃。
姚元淡淡一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平静地道:“娘子,你别管我了。”
只是他的睫毛微微颤抖,昭示他的内心并不如表面平静。
“我只会拖累你。”
他的语气可怜,令谢柔徽想起了自己捡到他的那一日。
谢柔徽毫不犹豫地道:“我绝对不会抛下你的。”
如愿听到这句承诺,姚元眼中的柔情更甚。
“快歇一会吧。”谢柔徽柔声道,“如果顺利的话,明早我们就能下山了。”
因为身后的追兵,洞内没有点起火堆。
谢柔徽坐在黑暗里,指尖一点一点地描摹姚元的眉眼。
她的心里缓缓浮现姚元的样貌,与此同时,唇边的笑意也一点一点漾开。
谢柔徽拔下头上的玉兰花簪,那朵白玉雕刻的玉兰花,与姚元清丽的眉眼相映,楚楚动人。
最寒冷的时候,玉兰花却提前开放了。
9. 09
不知过了多久,姚元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枕在谢柔徽的膝上。
“你醒啦。”
谢柔徽对着姚元微微一笑,语气轻快。
姚元依然头痛欲裂,他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左右。”谢柔徽摸了摸姚元的额头,“过会应该就会退烧了。”
说着,她抬头望向微微露出的一丝晨光,期待地道:“等天彻底亮了,我们就出发吧。”
此地距离最近的村落,还有十余里的路程。
只要出了紫云山,便能彻底甩开新安郡王府的护卫了。
姚元轻声道:“夜长梦多,我们现在就走吧。”
“可是你的身体还没好。”
谢柔徽有些担忧,姚元却执意如此:“我可以。”
见他如此坚决,谢柔徽正欲妥协,忽然神色一凛,低声道:“有人来了。”
姚元侧耳听去,只有微微风声入耳,偶尔几声鸟鸣,再无其他。
但谢柔徽自幼习武,耳力自然不是常人能比的。
她侧耳细听,便能听出来人尚在几里之外,人数众多,个个身怀内力,显然不是普通百姓。
洞外天色依旧很昏暗,天幕之上偶尔星子闪烁,前路未知。
风里带着深深的寒意,谢柔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搓了搓胳膊。
“是他们追上来了吗?”
姚元轻声道,话语随风消散在空中。
谢柔徽神情慎重,沉重地点了点头。
上一次逃脱已经是侥幸,如果再次对上追兵,谢柔徽没有一丁点把握。
姚元轻声道:“如果……”
“不必说了。”谢柔徽出声打断,“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
即使命悬一线,姚元也没有显露一丝狼狈。
只是他的脸颊因为发烧升起淡淡的酡红,眼眸不如平日清明,反而含着蒙蒙的水汽,好似易碎的白瓷。
得引开他们。
谢柔徽望着姚元,心情沉重。
这一去,哪怕九死一生,她也没有想过放弃。
谢柔徽下定决心,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塞到姚元的手中:“藏好,不要出来。”
几个跳跃,谢柔徽的身影消失不见,融入在山林之中。
姚元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
——是一支发簪。
姚元的指尖拂过,上头的玉兰花栩栩如生,雕刻成了盛放的模样,清雅脱俗。
她真的很喜欢玉兰花。
姚元握着发簪的手缓缓收紧,心中复杂难言。
*
天空阴沉,点点白雪飞至人间。
谢柔徽如同一缕风,穿梭在山林之间。
已经一天一夜了。
谢柔徽浑身都是伤口,内力也十不存一。
郡王府的追兵已经折损大半,只有为首的男子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紧紧跟在身后。
谢柔徽脑袋发昏,身体逐渐沉重,她清楚知道。
不能再耗下去了,必须要解决掉他。
谢柔徽咬了一口舌尖,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须臾间,谢柔徽已经为他选定了一个绝佳的埋骨之地。
当下她便朝着紫云山最深处而去。
紫云山深处是一片无人踏足的凶险之地,广袤无垠的竹林静静屹立在此。
谢柔徽闪身进入,瞬间不见了踪影。
男子追到此处,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闯了进去。
垂死挣扎,不足为惧。
风吹来,竹林之中,除去沙沙的竹叶之声和白雪落在叶上的细碎声,再无动静。
谢柔徽调整呼吸,取出孙玉镜给的丹药服下,盘腿运功疗伤。
服下的丹药不知是什么,涌出源源不断的真气,充盈干涸的丹田。
一夜已尽。
谢柔徽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抖擞。
她纵身一跃,轻飘飘地立在一根竹枝,居高临下俯瞰整片竹林。
倘若有擅长阵法之人,此时便会发现这片竹林里设有一个极为玄妙的阵法。
寻常人根本无法找到破解之法,只能困死阵中。
但谢柔徽既然敢进来,就有把握催动阵法,叫他有来无回。
她的脸上浮现笃定的神色。
*
一股令人心安的药香萦绕在心头,谢柔徽艰难地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卧房。
她想坐起来,但浑身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连手指都不能动弹。
一阵淡淡的药香袭来,孙玉镜把谢柔徽扶起来道:“先把这药喝了。”
“如果不是我给你的那枚回春丹,恐怕你早就没命了。”
谢柔徽喝了一口药,急忙问道:“大师姐,姚元呢?”
孙玉镜想起找到谢柔徽时,她昏迷不醒,鲜血染红了雪地。
如果不是胸口细微的起伏,孙玉镜差点以为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眼中满是厌恶:”没看见他。”
“他不会是被抓走了吧?”
谢柔徽急忙道,牵动胸肺处的剑伤,脸色又白了一分。
“不是被抓走的,或许是他家里人找来了。”
孙玉镜生怕她的伤口撕裂,连忙解释道:“新安郡王府都被重兵围起来了。”
就在谢柔徽进入紫云山之后,来自长安的使者手持圣旨,突然现身洛阳,调动军队将新安郡王府重重包围,将郡王夫妇圈禁在府中。
谢柔徽这才稍稍安心。
她抬眸,看见孙玉镜疲惫的面容,内心泛起酸涩:“大师姐,让你为我担心了。”
孙玉镜为了洛阳疫病的事情已经几夜没有合眼,又要分心谢柔徽的伤势,整个人清瘦了不少。
“说什么傻话呢。”孙玉镜摸了摸谢柔徽的脸,“你平安回来,就是万幸了。”
想起发现谢柔徽奄奄一息的样子,孙玉镜心中一痛,“还好竹林里有师叔留下的阵法,你才能活下来。”
“师叔?”
谢柔徽疑惑,她知道竹林里设有阵法,可是从来不知道这个阵法是师叔留下的。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师叔?”
“你来玉真观的时候,师叔早就外出历练了。”孙玉镜不欲多提,“你自然没有见过他。”
“快睡吧。”孙玉镜擦了擦谢柔徽唇边的药渍,“我先走了。”
谢柔徽乖乖答应,但心里始终沉甸甸的。
她看着孙玉镜说道:“大师姐,你救人一定要小心啊。”
那是瘟疫,会死人的瘟疫。
谢柔徽想起张娘子母子的死状,仍然会止不住地颤栗。
孙玉镜拂过谢柔徽的长发,答应道:“我明白,你好好养病。”
此时,距离洛阳城外百里之外的一个城镇,百姓纷纷开门扫雪。
突然,一人抬起看向远处的皇家行宫,惊讶道:“是有贵人来了吗?”
只见身披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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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的护卫执剑把守在行宫大门处,剑尖映着寒光,个个神情凝重。
行宫之内雕梁画栋,奇花异草不可胜数。坐落在中心的一处院落清幽异常,微风拂过,湖面泛起涟漪,送来一阵暗香。
脚步声几不可闻,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沿着水榭走来,他身形清癯,神态悠然,颇有几分不问世事的淡然。
“太子殿下可安好?”
下人端着一个托盘出来,恭敬的道:“回侯爷,殿下刚刚睡下。”
“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殿下了。”
谢珲轻声道,目光落在托盘上,停留片刻。
下人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这是殿下命人收到库房里。”
金玉装饰的托盘上只摆放着一支发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发簪按照玉兰形制打造而成,虽然做工精美,但谢珲身为长信侯,什么样的宝物没有见过,何况一支发簪。
他久久凝视,欲发这支簪子十分眼熟,正欲细问,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门边的侍者毕恭毕敬地道:“殿下请侯爷入内。”
屋内角落熏着瑞炭,十分温暖,侍者挂起纱帐,露出太子殿下带着疲倦的病容。
他一身月白色常服,简单朴素。即便如此,通身气度如同空中皓月,令人心生敬畏。
这是陛下与贵妃的爱子,大燕的储君。
谢珲连忙向元曜施了一礼,“臣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万安。”
元曜半倚在床头,咳了几声道:“赐座,看茶。”
谢珲推辞几番,这才坐下。
元曜淡笑道:“此次我能安然无恙,侯爷功不可没。”
“前年我得了一幅吴道子的真迹,今日便赠与侯爷吧。”
谢珲眼前一亮,连忙起身谢恩,脸上是毫不掩盖的欣喜。
谢珲出身陈郡谢氏,年少考中进士,至今却只谋了一个闲散官职,一心只想着丹青水墨之事,可谓“画痴”。
若不是宫里的谢贵妃,凭他的本事,陈郡谢氏哪来今日的辉煌,他又怎么会有长信侯的爵位。
元曜心思百转千回,但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
谢恩之后,谢珲终于想起正事。
他斟酌语句,谨慎地道:“殿下,新安郡王之事该如何处置?”
元曜眉间的笑意渐渐收了。
“如今洛阳疫病才是头等大事,至于他……”
良久,元曜缓缓说道:“终归是我的堂兄,理应善待。”
谢珲闻言,连声附和。
“既然如此,臣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元曜轻轻颔首,却又突然想起什么,出声道:“舅舅且慢,我有一件事想要托付于你。”
谢珲身形一顿,有些受宠若惊:“请殿下吩咐。”
“我此番落难,在洛阳一处道观养伤。”
“如今脱身,请舅舅派人将痕迹抹去。”
在玉真观的那段日子,他从未如此狼狈过,也从未如此认真地揣摩过一个女郎的心思。
想起他为了活下去,对一个小道姑作出的承诺,元曜又觉得头痛欲裂。
作这个承诺的人是姚元,又不是他。
元曜如此想,忍不住闭上双眼。
谢珲一口应下,他毕恭毕敬地道:“殿下,可否告知是哪间道观?”
“玉真观。”
谢珲瞳孔骤缩。
十一年来刻意逃避的三个字,毫无征兆地落入谢珲耳中。
10. 10
庭院中的玉兰树落满白雪,随着晨曦照耀,映射着耀眼的金光,给人一种晕眩之感。
再定睛看去,三个月一晃而过,枝头挂着的白雪化作洁白无瑕的玉兰花,含苞待放。
“呼——”
谢柔徽吐出一口浊气,手上捣药的动作不停,指尖染着乌黑的药汁。
洛阳闭城三月,这场因雪灾而起的疫病,最终因孙玉镜的药方而消弭。
也因此,玉真观里外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掩盖了玉兰的芬芳。
“谢师姐,大师姐有事找你。”
师妹碰碰跳跳地跑进来,头发一甩一甩。
谢柔徽为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师姐有说是什么事吗?”
师妹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你先帮我捣一会药。”谢柔徽把捣药杵塞到师妹手中,“我去去就回。”
再次踏入药房,药味更加浓郁,孙玉镜坐在桌后,正在聚精会神地撰写医案。
“你来了,坐。”
孙玉镜将笔搁在笔架上,抬眼看向谢柔徽,脸色苍白,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谢柔徽心疼地道:“大师姐,你还好吗?”
“我没事。”
孙玉镜强打起精神道。
她微微一笑:“柔徽,我记得,这是你来洛阳的第十一个年头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天狩十一年到今日,已有十一载岁月。
“对呀,大师姐。”谢柔徽乐呵呵地道,“当时我才只有五岁呢。”
孙玉镜眼中浮现怀念,她伸手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就这么一点大,如今长得比我都高了。”
说着,孙玉镜取出一封信,推到谢柔徽面前,说道:“这是你父亲寄来的家书。”
谢柔徽怔了一怔,脸上的惊讶毫不掩饰。
“我父亲吗?”
她离家的时候太小了。
除了早已过世的阿娘,谢柔徽对于所谓的亲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也没有丝毫的想念。
谢柔徽看完信,抬起头问道:“所以,我父亲是叫我回长安,看望祖母吗?”
信上说,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眼见就要不好了,让她回京见最后一面。
孙玉镜轻轻颔首。
谢柔徽却捏着信,犹犹豫豫地说道:“大师姐,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离开玉真观。”
“我还要等师父回来呢。”
此去长安,山高水远,往来不便,孙玉镜何尝舍得谢柔徽离开。
但孝道重于天,她没有理由拒绝。
孙玉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快回去收拾衣裳吧,过几日就会有人来接你去长安了。”
谢柔徽走出药房时,神思不属,脚下轻飘飘的,好似踩在棉花上。
待到她回过神来,谢柔徽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里。
她正欲返回,却惊愕发现庭中那棵枝繁叶茂的玉兰树,正是她和姚元那日见过的玉兰树。
“你都要开花了啊。”
谢柔徽走到树下,摸着粗糙的树干,略有感慨。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谢柔徽喃喃道:“眼睛好了吗?有没有顺利回到长安?”
谢柔徽伤好了之后,还去紫云山里寻找姚元,企图发现一丝一毫的痕迹,但是无功而返。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姚元住过的木屋空空如也,仿佛根本没有人居住过一样。
如果不是木盒里的花环还在,谢柔徽差点以为这是一场梦。
“我的簪子还在他那里呢。”
谢柔徽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不再是熟悉的玉兰花簪,而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发簪。
洛阳闭城三月,音书断绝,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可是如今禁令解除,姚元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音讯。
谢柔徽心中满是担忧。
她的指尖揉过柔软的玉兰花瓣,向西远望。
视线穿过名山大川,似乎看见了长安壮丽的城门,看见她魂牵梦忆之人。
*
“公主,殿下正在书房之中。”
太子身边的内侍郑贺满脸笑容,恭敬地为华宁公主引路。
元道月虽然穿一身素净道服,但丝毫没有掩盖她的光彩,如日之升,如月之华。
随着她的走动,手腕上的镯子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元道月仰起脸,眼风扫向郑贺:“曜儿的眼睛好了吗?”
“殿下已经可以看清了,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元道月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厉声喝道。
郑贺急忙拱手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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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殿下近来总是夜半惊醒,也不肯请太医。”
元道月眉眼间染上一抹忧色,没有再理会内侍,径自推门而入。
书房里熏着淡淡的龙涎香,元曜端坐在书案之后,手持朱笔,正在批复洛阳传来的消息。
他早就听见外头的动静,但还是不动如山,在奏折上批下一个鲜红的已阅,这才抬起头:“皇姐怎么来了?”
“你的眼睛才刚好,怎么能如此费神呢?”
元道月嗔怪道:“你此番失踪,阿娘一直很担心你。”
自从得知元曜遇刺失踪的消息,贵妃许久不犯的头疾又发作了,连元日的宫宴也没有出席,一直在宫里安心静养。
但为了让太子安心养病,贵妃一直不准身边的人说出去。
元曜写字的动作一顿,淡淡地道:“我明日会进宫。”
“如此就好。”
元道月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隐隐有三分贵妃的影子。
“你失踪这么久,我们都很担心你。”
“多谢皇姐关怀。”元曜微微一笑,“我很好。”
元道月思忖半晌,小心翼翼地道:“曜儿,我听你身边的人说,你最近睡不安稳。”
“小事罢了,皇姐不必担心。”
元曜淡淡道,却透露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口吻。
元道月从小就知道这个弟弟看上去温柔有礼,实则极为霸道。
凡是他的东西,旁人都不准碰一下,更不要说让人插手他决定的事。
她不动声色地道:“阿娘前几日说,想要请道士进宫做法,不如你也去观礼,顺便宽一宽阿娘的心。”
元曜对元道月的主意心知肚明。
若是这样能让皇姐不再担心,又有何妨。
话到口头,元曜却突然改了主意:“皇姐好意,我心领了。”
“只是我不信这些,明日去母亲宫里顺便请个平安脉便好。”
元道月有些惊讶,但是元曜终于肯让太医诊脉,她便也放下心来了,没有细究。
“对了。”元道月忽然想起一事,“我等会要去看望外祖母,你可要同去?”
元曜埋首于公务,没有放在心上,随口道:“我库房里有一支百年人参,皇姐代我送给外祖母吧。”
“等过些日子,我再登门拜访长信侯府。”
11. 11
“这就是长安吗?”
谢柔徽推开车窗,一座前所未见的城楼出现在眼前。
双门并立,高达数丈,仰头望去如同不可逾越的屏障,拱卫着天子居所。
车窗外的侍女听见她的话,笑着回道:“这是长安的春明门,进了此门,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长信侯府了。”
谢柔徽望着城楼之上的复道,目露好奇:“这是什么,为什么能建在城楼之上?”
侍女笑咯咯地道:这是御道,专供圣人和贵妃使用。”
她抬手一指,“尽头,就是大名鼎鼎的兴庆宫。”
谢柔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可以看见一座高楼,气势恢宏。
与寻常的城楼相比,更高一层。仰接天汉,宏伟壮丽,俯瞰整个长安。
是位于兴庆宫西北角的花萼相辉楼。
“这可是天下五大名楼之首,专门为庆祝皇太子诞生所修建的!”
侍女的脸上流露出自豪之色,与有荣焉。
长信侯府出了一个贵妃,又成了太子的母族,可以说是风光无限。
就连长信侯府的下人,都比寻常的下人体面不少。
“你见过贵妃吗?”
谢柔徽问她。
即使远在洛阳,谢柔徽也常常听过谢贵妃的美名。
传闻,谢贵妃是家中幼女,从小离家为父母祈福,圣人感其纯孝,召她入宫相伴左右。
侍女摇头,眼中浮现向往之色:“当初老侯爷过世,贵妃曾来吊唁。”
“我阿娘有幸见过一面,说贵妃娘娘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随着她们的交谈,马车缓缓穿过春明门,市井喧闹之声迎面而来,热闹而又不失秩序。
天子之都,长宁久安。
一位衣着体面的老嬷嬷在长信侯府侧门边来回踱步,神情凝重。
谢柔徽的马车甫一出现,她忙扬声吩咐道:“七娘子回来了,快开门。”
老嬷嬷连忙搀扶谢柔徽下了车,不住地道:“老天保佑,终于赶上了。”
谢柔徽心底一紧,跟着她匆匆往老夫人的院子里去。
从里到外,三进院落,宽敞的庭院里站满了男女老少,个个皆是垂首低眉,肃穆无声。
“老夫人,七娘子来了。”
屋内点着熏香,但还是无法掩盖浓重的药味。
床边跪着一个中年男人,看不见容貌。
谢柔徽忽然生出一丝怯意,但她还是走上前去,握住老夫人的手:“祖母,我来了。”
谢珲瞥了一眼谢柔徽,眼神复杂,难以言说。
他的目光落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母亲身上,最终吩咐道:“把那支百年人参给母亲服下。”
不久,老夫人悠悠醒转。
她的眼珠混浊,看着床边的两人,视线徘徊不定。
老夫人张开口,发出模糊的音节。
“儿子在。”
谢珲连忙凑过去,却听见母亲无力的声音:“你先出去……”
老夫人的手抓得谢柔徽生疼,好像生怕她不见一样。
谢珲嘱咐道:“好好陪着祖母。”
侍女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恭敬地将门关上,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
谢柔徽有些无措,她看着老夫人鬓边的白发,低低地道:“祖母,我回来了。”
老夫人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描摹过谢柔徽的眉眼。
她喘了一口气,问道:“七娘,在洛阳过得好吗?”
谢柔徽不太明白老夫人为什么会这么问。
倘若是真心实意,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未派人来洛阳过问她一句。
倘若是虚情假意,何必临了头,还要惺惺作态。
谢柔徽点头应道:“我在洛阳很好,大师姐对我很好,祖母别担心我。”
老夫人没说话,轻轻抚摸谢柔徽的手,感受到一阵粗粝的触感。
这是一双怎么样的手。
指腹有着一层厚厚的老茧,十指修剪整齐,一点也不像长安的女郎蓄着长甲。
老夫人的眼角湿润了。
“你受苦了。”老夫人缓缓道,“如今回了长安,就留在这里吧。”
谢柔徽默默看着老夫人,半晌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
老夫人眼中复杂,似有哀怨又似认命:“但这都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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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怨,也不敢怨。”
谢柔徽不解,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她还是宽慰道:“祖母,我没有怨谁。”
“如果我一直留在长安,不回洛阳的话,大师姐她们一定很挂念我。”
“而且,我还得回去等师父回来呢。如果师父回去没有看见我,肯定会着急的。”
老夫人听着她天真稚嫩的话,忽然露出一个笑容,释然地道:“是我睡糊涂了。”
“回洛阳也好。”
老夫人望向头顶繁杂精致的青色纱帐,过去的事如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
“都说生作长安草,胜为边塞花。其实长安,也没有这么好啊……”
老夫人放开抓着谢柔徽的手:“把你父亲喊进来吧,我有话交代他。”
*
长信侯府一切鲜艳的装饰都被取下,挂上早已准备好的灵布。
堂上张设着层层叠叠的白色帷幕,帷幕之内便是老夫人的灵柩。
东阶设席,陈列着衣裳、首饰等物,奢华精致。
侍死如奉生,这些物品都会随灵柩下葬,陪伴在主人百年之后。
其中最为不凡的,便是一件超一品的国夫人诰命礼服。
“合棺——”
清亮的声音刻意拉长,伴随着棺木重重盖上的沉闷之声,站于众人之首的长信侯谢珲当即跪地叩首,嚎啕出声。
谢珲身后众人纷纷跪倒在地,灵堂之上哭声大振。
一阵风吹进灵堂,白色帷幕飘动,供案之上的长明灯随之忽明忽暗。
“咚——”
一声报丧鼓突兀响起,却令众人的哭声一顿。
紧接着第二下鼓声响起,有客人登门吊唁了。
众人面面相觑,是何人赶在收殓之时上门祭奠?
谢珲脸上升起怒容,正要发作之时,一人奔至堂下,跪地大喊:“侯爷,贵妃娘娘来了!”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谢珲又惊又喜,连忙走出去:“快,随我出去迎接。”
众人连忙擦干眼泪,整理仪容。
谢柔徽随之起身,突然被一只手扯住。
“你留在这。”
12. 12
谢柔徽愕然回头。
抓住她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长信侯夫人,她名义上的继母——崔夫人。
崔夫人一身孝服,脸上的泪痕未干,神情冷淡,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见到谢柔徽惊讶的神情,崔夫人后退一步,丢下一句话离去。
“你若是想去,我也不拦你。”
望着崔夫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谢柔徽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见面,崔夫人都态度冷淡,匆匆就把谢柔徽打发走了,生怕和她多说一句话的样子。
但要是因此断定,她有什么坏心思,谢柔徽是绝对不相信的。
就在此时,走在最前头的谢珲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谢柔徽。
那一眼复杂,说不上喜爱,也谈不上厌恶。
谢珲招来侍女低声吩咐了一句。
只见侍女点头应道,朝着谢柔徽走来,毕恭毕敬地道:“七娘子今日辛苦,去小灵堂歇息一下吧。”
正堂之上的灵堂是专为主人与宾客祭拜所用。
而两侧的小灵堂则是供家眷守灵时歇息之所,宾客一般不会进入。
侍女着急离开,甚至忘了给谢柔徽点起一盏小灯。
一切安静下来。
幽幽月光透过敞开的窗子照进来,倾泄一地,照亮了供桌之上的灵位。
“显妣凉国夫人安氏慈心之灵位。”
老夫人的丈夫和儿子都是平平,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政绩,更不能为女眷请封一个超品的国夫人诰命。
是谢贵妃为她请封的诰命。
谢柔徽跪在蒲团之上,望着老夫人的灵位,怔怔出神。
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阿娘。
阿娘去世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跪在阿娘的灵位,看着阿娘的灵位呢?
那阿娘出殡的时候,有没有这么风光,有这么多的人来吊唁呢?
谢柔徽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不记得了。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谢柔徽渐渐飘远的思绪。
“贵妃与殿下深夜到访,臣侍奉不周,有负圣恩。”
是谢珲的声音,谨慎谦卑。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纱幔轻扬。
谢柔徽仿佛嗅到了随风送来的香气,似有若无,不像熏香。
“兄长不必拘谨,让我送母亲最后一程吧。”
谢柔徽好奇地向外看去,层层纱幔阻挡,人影绰绰。
随着贵妃的动作,珠玉碰撞,鞙佩将将,清脆悦耳。
其中叮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
声音细小,没有人察觉。
谢柔徽暗暗想道:贵妃身上一定戴了很多首饰。
过了一会,贵妃的声音再次响起。
“曜儿,为你外祖母上一柱香吧。”
这就是太子殿下了吧。
谢柔徽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是。”
谢柔徽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这声音,怎么这么像姚元?
她悄悄起身,扒在门边偷偷向外望去。
只是纱幔扬起又落下,昏暗的屋子里站满了人,根本看不见站在最前方的太子。
见她探头探脑的样子,侍立在侧的侍女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她压低声音,催促道:“七娘子,快进去。”
侍女把谢柔徽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见状,她只好坐回原处。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挽歌声久久不息,盘旋在灵堂之上,尽显哀悼之意。
一曲终了,贵妃身边的女官道:“娘娘,该回宫了。”
贵妃似乎叹了一口气,“走吧。”
谢柔徽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堂上空旷无人。
贵妃与太子已经离开,长信侯府的其余人都随行相送。
夜风从窗外吹入,供案上长明灯的灯芯也随之摇曳。
只有一身丧服的侍女,静静肃立在灵堂左右两侧。
谢柔徽望着祖母的灵位,恭敬地为她磕了最后一个头。
触地的声音清脆,结结实实的一下,谢柔徽的额头瞬间浮现一个红印子。
她抬起头来,忽然狂风大作,素白灵幡翻飞。
长明灯摇摇欲坠,眼见就要从供桌上滚落。
这可是大不吉之兆。
侍女面露惊恐,惊呼正待脱口而出,下一刻戛然而止。
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托住滚落的长明灯,动作迅速,重新放回供桌上。
谢柔徽镇定地道:“去取火折子过来。”
堂上所有烛火都被这阵狂风吹灭,陷入沉沉的黑暗。
侍女连忙应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待侍女取来火折子,忽见灵堂外出现一群若隐若现的影子,被吓了一大跳。
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太子殿下去而复返。
她连忙跪下行礼,太子身后的宦官提着一个熄灭的灯笼上前,语气和善:“这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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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可有火折子?”
侍女连忙点头,将灯笼里的蜡烛点亮。
“先起来吧。”
太子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发生何事了,为何如此慌张?”
侍女声音发颤,将刚才长明灯差点打翻的事情说了出来。
灵前供着的长明灯,可是用来为逝者安魂、引路。
众人神情各异,鼻观眼眼观心,大气都不敢喘,皆等着太子殿下发话。
这种沉闷的氛围令侍女更加害怕,她浑身战栗,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太子终于开口。
他淡淡地问:“你既然说是差点打翻,那是怎么一回事?”
侍女如蒙大赦,连不迭地道:“多亏了七娘子,是七娘子把长明灯接住了。”
元曜转头看向身边的宦官,问道:“我怎么不知道长信侯府还有一个七娘子?”
长信侯府的女眷每年都会进宫给贵妃磕头请安,元曜有时会凑巧碰见。
但他从来不曾听闻,还有个排行第七的表妹。
太子身边的内侍郑贺神色惶惶,他从小伺候太子长大,深知其中的内情。
但这关系到圣人和贵妃,实在不能说出去。
他毕恭毕敬地道:“回殿下的话,我听说七娘子仰慕贵妃娘娘的德行,自小在外清修,是以殿下不知。”
元曜思量他的话,不动声色地道:“看来谢七娘子也是至纯至孝之人。”
“将灯笼里的烛台取出来。”元曜吩咐道。
郑贺弯腰将它呈到元曜面前,惊疑不定地道:“殿下这是要……”
元曜已然接过烛台,幽幽烛火照耀着他的脸庞,泛着玉石一般细腻的光泽。
他温声道:“我身为外祖母的外孙,身体里流着她的血,自然要为她尽孝。”
“外祖母生前我未曾侍奉左右,如今这盏长明灯,便由我使之幽而复明。”
此言既出,在场之人无不惊骇。
自古先君臣,后父子。
贵妃与太子亲至侯府吊唁,已是莫大的荣耀。
如今太子纡尊降贵,口言侍奉,这份福气哪里是凉国夫人承受得起的,哪里是长信侯府承受得起的。
不待众人劝阻,元曜已经抬步走了进去。
堂内昏暗,元曜借着烛光,看清一个女郎身穿丧服,跽坐于灵前。
背影似曾相识。
元曜手持烛台,眉眼间仍然是一贯的笑意。
他缓缓道:“表妹。”
13. 13
四目相对,谢柔徽瞬间怔住。
指间的珠子也脱手而出,啪然滚落在地上。
面前的郎君一身白衣,眉眼含笑,如同梦中走来。
只是他的目光平静,毫无惊讶。仿佛谢柔徽只是一个陌生人,从未见过。
谢柔徽惊疑不定,一时也不敢出声。
“殿下,找到了!”
一道尖细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吸引了谢柔徽的注意。
她移开视线,瞧见一个宦官打扮的男子捡起地上的珍珠,弯着腰满脸笑容地呈给元曜。
元曜扫了一眼郑贺。
目光平淡,却令郑贺后背发凉,身子埋得更下去了。
良久,元曜终于开口:“把它送去母亲那里。”
珍珠清润饱满,泛着莹莹的光泽,正是贵妃腕间玉镯遗落的那颗。
郑贺躬身应道,退了出去。
姚元漠然略过谢柔徽,走到灵前,手中的烛台轻轻触碰熄灭的灯芯。
噗的一声,灯芯复燃,长明灯重新散发淡淡的金辉。
长明灯立在两人之间,也将两人的脸颊染成金色。
谢柔徽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的侧脸,想要看出一丝蛛丝马迹来。
元曜放下烛台,转身欲要离开。
见状,谢柔徽顾不得那么多,试探地喊了一声:“姚元。”
这一声很轻,只有元曜和她能听见。
元曜恍若未闻。
谢柔徽又疑心,会不会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他没有听见。
她再唤了一声,目光灼灼,令人无法忽视。
过了半晌,元曜停步,回头凝眸望她,语气含着淡淡的笑意:“表妹是在与我说话吗?”
他的反应完全不似谢柔徽的预料。
谢柔徽想过姚元会欣然与她相认,也可能故作冷漠翻脸无情。
但独独没有想过这种情况: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一样。
难不成天底下真的会有声音长相都一模一样的人吗?
谢柔徽糊涂了。
难不成太子其实还有一个孪生兄弟,因为宫廷变故,流落民间……
谢柔徽越想越远,越想越大胆。
元曜微微蹙眉。
谢柔徽明明是在看他,却又好像透过他的脸,看着另外一个人。
他出声打断谢柔徽越来越大胆的想法,“谢七娘子,你有听见我的话吗?”
周围的侍女面露惊恐。
都没想到这个刚回来没几天的七娘子如此大胆,竟敢无视太子殿下的话。
谢柔徽却毫无“自知之明”,她连声道:“我听到啦。”
或许是周围侍女表情太过惊恐,谢柔徽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姚元。
他是东宫太子。
天底下除了圣人之外,最最尊贵的人。
谢柔徽心底一慌,正要行礼问好,眼前之人忽然伸手扶住她,不让她跪下。
双手交握,传来柔软的触感,和姚元一模一样的感觉。
谢柔徽又是一怔,他……真的不是姚元吗?
*
“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贵妃坐在凉亭之中,身上系着谢珲取来的白底绿萼梅披风。
月华照耀下,披风微微飘起,贵妃风姿绰约,飘飘然若神仙中人。
见到元曜回来,她连忙起身,取过女官手中捧着的披风。
元曜低下头,等贵妃为他系好披风,这才不紧不慢地道:“遇到一位表妹,耽误了片刻。”
贵妃有些惊讶,难得见元曜提起哪个女郎。
她轻声细语地问:“哪个表妹?”
元曜回道:“是谢七娘子。”
他目光如炬,自然没有错过母亲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
元曜故作不知,问道:“郑贺呢?”
贵妃温声道:“我让他先把镯子送回宫里了。”
只见贵妃左腕空空如也,右腕则戴着一只白玉镯。
玉镯色泽清润,显然佩戴多年。外璧镶嵌粉玉及珍珠,内璧则镌刻着“天贶”二字。
贵妃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微微笑道:“下个月初六是你姐姐的生辰,你那日可得闲?”
元曜看着母亲,语调平淡:“孩儿也说不准。”
贵妃叹了一口气,眼眸黯淡。
半晌,她缓缓道:“若是不得空,也不要紧。”
“你的眼睛才刚好,不能受累。”
话语中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元曜神情不变:“孩儿明白。”
贵妃仪仗从长信侯府正门出发,浩浩荡荡,最终隐入戒备森严的宫门之内。
元曜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他负手而立,望着仪仗消失的方向,吩咐道:“让郑贺马上来见我。”
郑贺推开门时,崇文殿里一片漆黑,没有点起一盏灯。
“殿下,我把灯点起来吧。”
郑贺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道。
一片死寂。
郑贺噗通一声跪下,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
元曜淡淡地道,步到他面前。
额头的汗密密麻麻,淌入郑贺眼中,刺得生疼。
他在心中反复思量,谨慎地道:“奴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这一句话如泥牛入海,彻底没了回应。
郑贺悚然睁大眼睛。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个错误,即使侍奉太子十几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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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分也救不了他。
“殿下、殿下,奴知道错了……”
元曜没有再给他辩解的机会。
他迈出崇文殿的大门,看着殿外栽种的海棠树。
这棵海棠树,是他幼时亲手栽下。
元曜收回视线,云淡风轻地道:“把这棵树砍去。”
*
“哇——”
“七娘子好厉害。”
谢柔徽轻轻一跃,如同梁上飞燕般,稳稳落在海棠树顶。
侍女们围在树下,一脸崇拜。
谢柔徽听到侍女们的话,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大声道:“你们瞧好了。”
说着谢柔徽好像踩空,直直向下栽去。
一片惊呼声中,有些胆小的侍女吓得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秒就传来谢柔徽轻松的笑声。
侍女连忙睁开眼时,只见谢柔徽倒挂在树枝上,随之前后摇荡,悠闲自得。
“哈!”
谢柔徽借势甩了出去,空中翻了个跟斗,安然落地,手里还摘了许许多多的海棠花。
“这是茹娘的,这是云儿的……”
谢柔徽挨个发过去,每个侍女手中都拿着一支海棠花。
“七娘子,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只在戏台上见过这样的功夫。”
侍女们围着谢柔徽七嘴八舌地道。
“是我大师姐教我的。”谢柔徽骄傲地昂起头,“我大师姐不仅武功高,还会一手好医术。”
想起远在洛阳的孙玉镜,谢柔徽心想不知大师姐此时有没有收到她的信。
算算日子,应该到洛阳了吧?
谢柔徽一边想,一边编花环。
不一会,一个漂亮的海棠花环就出现在她的手中。
“这个给你。”
谢柔徽把花环放在侍女的头顶,又道:“不急不急,每个人都有。”
侍女小心翼翼地抚着头顶的花环,“七娘子,你真好。”
“就是编个花环而已。”谢柔徽毫不在意,“你快也给我编一个。”
“好。”
侍女腼腆一笑。
“七娘子真好看。等到下月初六,一定是宴会上最漂亮的女郎。”
谢柔徽心念一动,忽然问道:“太子也会去吗?”
太子殿下丰神俊朗、芝兰玉树,见七娘子如此大胆直白,侍女们纷纷羞红脸,犹豫半天才道:“大抵会吧。”
华宁公主是太子殿下的胞姐,又深受圣人与贵妃的疼爱。
谢柔徽歪头想了一会,素来活泼的脸上不期染上一点怅然之色。
她望着那颗茂盛的海棠树,罕见地叹了一口气。
姚元、姚元,你究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