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折她Ⅱ》
1. 回京
秋白婳在清远侯府里有座独立的院子,虽非侯夫人亲生,但自小养在膝下,对外与侯府千金无异。
“姑娘,柳姨娘就坐在前厅里。晌午她来时没见着您,看这样子轻易不会走。”
海棠对柳姨娘的做派相当不耻,没忍住多说了两句:“肯定就是来请您去帮着说情的,她儿子做出这种事,侯爷发了那么大的火,明摆着这会儿谁去都要触霉头,她倒是鸡贼自己藏着,叫您去出这个头,想得美。”
白婳嗓音淡淡:“她的儿子再不多加管束,祸事不止这一桩。”
海棠点头,“那姑娘见吗?”
“见。”白婳起身,面无表情往前厅去。
柳姨娘是余杭人,无论是样貌还是身段都有着江南女子独到的娇媚韵味。
她满面愁容,穿了件丁香紫的褙子,衬得人楚楚可怜,第一时间迎了过来:“白婳,这次你可要帮帮姨娘,只有你能帮我了。”
言罢还抹了抹眼泪,紧握着白婳的手:“侯爷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可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那一脚踢下去,老三一个读书人怎么受得了……他现在还在祠堂跪着,你说这眼看着都深秋了,祠堂夜里又阴又冷,真要跪出个什么好歹来可怎么是好!”
“好孩子,你去帮姨娘说个情,侯爷和侯夫人都疼你,只有你能说得上话,好歹先让送口饭吃也成。大恩大德,姨娘一定没齿难忘。”
柳姨娘看起来是真的着急,手心里全是汗,白婳将手抽了回来。
才道:“三公子成日里厮混烟花柳巷,与秦楼楚馆的女子纠缠不清,欠下酒债被人登门讨要,给侯府蒙羞,还毫无悔意,口无遮拦辱骂兄长。”
柳姨娘脸色变得难看,她没想到白婳会说得这么直白。
“那是话赶话,他心里尊敬大哥还来不及……”柳姨娘只能陪笑,“他挨了侯爷那一脚,也是受到教训了,回来我一定好好管束他,叫他给老大登门致歉。”
白婳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淡道:“侯爷不过罚他跪抄十遍祖训,相较他惹出的祸端已是宽宥,但三公子到这个时辰了还没抄完,就是因为姨娘往日太过纵容,次次护着,高高扬起轻轻落下。”
“你、”柳姨娘没想到这丫头不帮忙竟还要反过来数落她的不是,一双柳眉都要竖起。
“此时尚未酿成大错,受些敲打有益无害,姨娘再要偏袒,反倒是害了他。”
柳姨娘气冲冲出了院子。
“什么东西!没爹没娘的玩意说话也没个教养!我呸。”
她本就窝火,此刻更是有气没处撒。
“姨娘低声些,仔细被人听了去。”身边的心腹平妈妈小心瞧了眼周围,还好四下无人。
那秋白婳的父母,乃是当年清远侯明忠海身边最得力的两名副将,后来为救主帅性命双双战死沙场的时候,秋白婳才八岁。
骂她什么都好,就是不能扯上那亡故的双亲,否则传到侯爷耳朵里,可是捅了天去。
“我骂她怎么了,你又不是没看见她刚刚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柳姨娘声音还是眼见小了。
但仍然心气不顺,“这还没管家呢,就开始拿乔不把我当回事了,真要叫她嫁了老大,以后跟她婆婆一个鼻孔出气,还不骑到我脸上来?”
平妈妈也没办法:“那白婳姑娘和大公子的婚约是娃娃时候就定下的,她早就跟侯夫人站一边了。”
“走着瞧,她想嫁老大,没这么容易。”
柳姨娘冷哼着回头瞧着葳蕤院。
“那混账老二就快回了,我倒要看看,她这桩婚事,到时候是谁给明府抹黑。”
秋雨过后天气一日日凉了下去。
次日晌午,白婳去了侯夫人那用午饭。
桌上的菜式已经换成了些暖胃的热汤热煲,还有云梦进贡来的莲藕炖汤,满屋子都是香气。
“尝尝看味道如何,你最爱喝莲藕汤的,这是今年刚送来的新藕。”侯夫人给她盛了碗汤。
“好喝,谢谢母亲。”
侯夫人戚氏此前和秋夫人是闺中密友,打心眼里心疼白婳,为了不叫小姑娘觉着自己在侯府寄人篱下,就说出嫁前当她是女儿,出嫁后是她儿媳,这声母亲怎么也担得,早早便叫改了口。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那三公子和柳姨娘的事情,白婳便将昨日的情形与侯夫人说了。
“侯爷平时偏着他们娘儿俩,惯得不成名堂,这些年吃喝嫖赌哪样不沾,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叫我说打死拖出去都不为过,不过罚跪而已,竟还有脸求饶。”
若不是这回运气不好撞上明忠海朝堂上受了窝囊气没处撒火,估摸着也闹不起来。
侯夫人觉得解气,又不够解气。
“侯爷膝下子嗣不多,若非是真犯下什么牵累阖族的祸事,侯爷不会真拿他怎么样。”
白婳捧着碗,瓷白衬着纤细手指,低声说着。
但真要牵连了阖族,谁都脱不了身,全家得一起帮他。
柳姨娘也深知这一点,捏着免死金牌,平日里自当肆无忌惮。
侯夫人听她正好起了个头,清了清嗓子,这才转了话题:
“是,侯爷膝下就这么三个儿子。说起来,老二去昆山书院读书眨个眼也有三年,恰逢陛下开了恩科,我跟侯爷想着,也差不多是时候让他回家来了。珍珠,你怎么看?”
这事秋白婳几日前就已经听到点风声了。
二公子在昆山书院里惊才绝艳,一举拿下院试榜首,该回京赶考了。
此番回京,应当是就会留下,不再离开了。
原本二公子的事情轮不到问她一个客居小姐意见,只不过当年二人之间到底曾闹出过一些不太光彩的过往。
那时候明府开设书学,请的是宫里的庄学究来开堂讲学,京中所有跟明府交好的贵胄,基本都想来沾沾光。
明府的两位嫡子性情天壤之别,大公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即便是后来意外摔了腿落了残疾,性情有变,也只是寡言少语些罢了。
但那位二公子就不同了。
满身反骨,言辞锋利,行事出格,不成体统。
分明是一母同胞,兄弟两个像是站在了两个极端上。
从白婳进府开始,那没个正形的二公子就喜欢调侃欺负她,后来书学时候更甚,成日里眼睛别的不看,长在她身上似的,就盯着她一人作弄。
那时候同窗的燕世子,是个咋咋呼呼的人来疯,也不知哪只眼睛看出来二公子对白婳有意,到处嚷嚷,以讹传讹,推波助澜。
二公子那呛天怼地的性子,竟也由着他造谣。
传着传着,传进了家中长辈的耳朵里。
明忠海劈头盖脸把人骂了一顿,呵斥他要敬重白婳,那是他未来的大嫂。
不成想,激起了反作用,二公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对她的纠缠愈发高调。
甚至后来上元灯会,竟是丧心病狂将人从半道上截走,硬要她给个说法,到底接不接受他的心意。
那时候白婳才十三岁,吓得跳船游回岸边,吃了冷风,大病一场。
明忠海罚他跪了三天祠堂,棍子都打断了两根,二公子满头冷汗还是拒不认错。
后来身子终于吃不消晕死过去,侯夫人才终于找着机会哭天喊地将儿子捞回了院里。
结果他高烧醒来,刚喂了口水,第一句问的就是:“她烧退了吗?”
侯夫人如鲠在喉,不知该怎么骂:“你要气死我……”
那日灯会,岸边有官眷也有百姓,那事闹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明二公子小小年纪就纨绔成性行事出格,流言蜚语快将明府给淹了。
为了脊梁骨不被戳断,也为了断一断他们闹的这荒唐事,明忠海当即将二公子送去了千里之外的昆山书院读书。
这一走,就是三年。
回忆起当年的往事,白婳也没有停顿多久,只微微一笑:“母亲拿主意就好,我没有意见。”
侯夫人一直端量着她的神情,听她这么说,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松了口气,感激她的懂事:
“你且放心,我每年都去书院看他,老二这些年很有长进,已经跟当初判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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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了,不会再干些混账事。他要是再敢有一点欺负你,我第一个扒了他的皮!”
这些年侯夫人忍受母子分离苦楚,也不曾迁怒半分,这是她的疼爱。
白婳知道感激,同时也心疼侯夫人。
明忠海得心思偏在了柳姨娘院里;大儿子受伤后就变得不爱走动,一年到头除了逢年过节见不上几面,小儿子又不在身边。
心里怎能不惦念。
白婳安慰她:“其实当年的事也不全是二公子的本意,怪只怪流言撺掇,激起了逆反心。”
“就是!老二从小就是一身反骨,不让他干什么偏要干!”侯夫人连连点头,“你能这么想,娘放心多了,你们都是我的至亲,手心手背的,千万别有隔阂。”
白婳笑笑,没再接话。
这厢事情说定了,二人用完了饭,丫鬟端上些初秋新进的蜜桔。
白婳剥了一个递过去。
侯夫人接过来,想了想若有所思问:“我方才有个主意。若是将你和老大的亲事衬着老二回来之前先定下来,也不用太急着大婚,就正式下个聘,算是提上日程,你看如何?”
她虽嘴上那么说,但明家老二那混不吝的性子,侯夫人到底还是想更保险些。
好不容易才接回来的儿子,经不起折腾。
只是此言一出,侯夫人瞧见白婳一直安静的眸子微微闪烁了下。
“可是近日老大惹你不开心了?”侯夫人倒是不担心白婳变心云云,二人打小是青梅竹马的长大,相互之间的情分,这些年侯府上下都看在眼中。
即便是后来大公子摔了腿,对所有人都冷淡疏远,白婳也仍然占据他身边的特殊地位。
“没有,都好。”白婳重新淡笑起来,“方才一时间没有准备,是高兴,叫母亲见笑了。”
侯夫人看了她一会,也没揭穿,只拍了拍她的手,“那就好。有什么事情跟母亲说,别憋在心里。”
黄昏前,白婳让丫鬟单独又盛了碗莲藕排骨汤装在食盒里,带去了清霜院。
进门前,她望着书房的大门定定站了一会,才敲门进去。
“在门口就闻着香了,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明疏的嗓音和他的人一样温文尔雅。
他穿了件月白色的袍子,将眉眼间的冰霜也衬托化开几分,还能分辨出些淡淡的笑意。
也就是白婳来,大公子才能稍有些从前的样子。
“母亲那里熬的莲藕汤。”白婳给他盛了碗,一边瞧见了桌上的那幅画,刚提完字,墨还没干。
那是她的画,一副水墨的招摇山。
白婳于丹青上的造诣颇高,兴之所致不时会描上几副。
这副招摇山,便是她前几日送来的,央着明疏给她题字。
“写好了,一会正好带回去,看看满不满意。”汤勺轻轻搅动,此时的温度正好入口。
白婳夸了句好。
然后便是久久的没再开口。
她来时已酝酿好说辞,但此刻对着明疏,仍然有些紧张。
就好像小时候在学堂,考试将要放榜的那种忐忑。
大公子的腿摔伤之前,白婳几乎是他的跟屁虫,碰上了就是形影不离,明疏也愿意宠着她,事事以她为先。
后来横遭变故,性情变得内敛稳重,对白婳的偏宠仍在。
但只有白婳自己知道,这其中的变化在何处。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疏远,点到即止,亲近,却不亲密。
“有话同我说?”明疏温和看她。
“大哥哥,这些年甚少唤我小字。”白婳开口,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秋白婳生了副好皮囊,但与那柳姨娘的娇媚不同,她脊背直挺,气度从容典雅。
小小年纪,能窥出似竹似兰的风华。
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耳根都在泛红。
明疏淡笑:“越长越孩子心性,及笄之后,女儿家的小字,可是能随意轻唤的。”
白婳感觉到一些失落。
有点空落落的。
2. 明肆
总有些蛛丝马迹在告诉她,他们之间的变化,是各自在往不同的两条路上行进。
虽然亲近,但他把自己摆在了大哥的位置上。
明疏搅动着藕汤,半晌无话,安静尝了口。
错过了最佳入口的时机,有些微凉了。
白婳不说话,他先破冰:“我听阿吉说,三弟昨儿个招惹了外债上门,父亲发了好大的火,你也在场?”
“在。”
“跟三弟吵嘴了?”
白婳眼睛飘忽回避。
“……只就事实争辩了几句。”
明疏放下那碗汤,“我这三弟心胸狭隘。”
“我不怕他。”
他语重心长道:“你素来稳重,没必要与他口舌之争,他说自任他说去吧,何须平白扯上自己,日后三弟若闯祸,也是父亲与姨娘善后。”
白婳知道大公子是关心她,但心头还像堵了一团棉花。
她说:“旁的也就罢了,他出言不敬妄议兄长,故意说在我面前,我不能当作没听到。”
明疏微不可察叹了一息,但白婳还是听见了。
她端坐着,眉眼微微垂下,叠在一起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掌心,气氛没由来变得有些拧巴。
窗外的翠竹上飞了只鸟,竹叶沙沙,衬得屋里越发安静。
虽然不过初秋,然明疏畏寒,腿上搭了条薄毯,搁在上面的手腕有些苍白文弱,好像只有一层薄薄的皮,稍微一动,牵扯的筋骨显形。
他盯着那有些瘦脱相的手腕。如果不是因为明晏骂了他,白婳不会轻易被激起情绪。
“白婳。”
明疏的声音显得平静。
白婳心中潜藏的那根弦忽然被拉紧,她好像预感到大公子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
“汤都凉了吧,我喊阿吉来送给厨房热一热,快入秋了,还是吃些暖和的。”她假装没听出来,若无其事唤来了阿吉,“顺便再叫小厨房给公子炸一份油饼来,他就爱这么吃。”
吩咐完这些白婳重新坐回来,但不敢与明疏对视,害怕看见一些让她无法接受的眼神。
“……”明疏将她的忐忑看在眼中,又不忍心再说。
他握紧掌心又再松开,“若三弟寻衅,避着他些,来找我,或是找母亲帮你解决。”
白婳揪着的一颗心终于轻轻放了下来,莞尔道:“好。”
原本她过来是想试探一番明疏对提亲的看法,现下也是没机会再问出口了。
第二日,白婳又再去了趟侯夫人那。
简单寒暄一番后,白婳才说明了来意:“……母亲,下聘的事情,我想了想,还是先不着急。”
昨日大公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在她心中盘旋了一整晚。
白婳不敢逼急了,怕适得其反。
侯夫人有些意外:“是老大的意思?我去问问他。”
她要起身,被白婳按住了,笑着说:“是我自己的意思,这么些年都等了,不急于一时,二公子回京在即,慌慌张张的也容易出错,一辈子的事情,我不想落下什么遗憾。再说我爹娘留下的产业如今都是容伯在帮我打理,许久没管了,若要收聘礼,我还要抽些空闲给他添位帮手才是。”
侯夫人思忖片刻道:“你说的也有理,确实仓促,是母亲思虑不周了。本来没事,若是刻意赶在老二回来之前匆忙将事情办了,反倒显得像有什么。”
“母亲说的是。”
这厢劝下了侯夫人,从主宅里出来,白婳还有些神游,脑海里反复出现大公子未说出口的那句话。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公子想悔婚。
尽管他忍住了,白婳还是觉得心口一阵阵难受。
初秋的第一片菊花已经开了,虽还未至最茂盛的时候,但园中也算是有了些颜色。
突兀的一声口哨传来,调子顿挫,略显轻浮。
白婳的注意力被拉回来,这才见路过的凉亭里,那位才挨了罚的三公子歪躺在里面,满脸挑衅看着她。
明晏在祠堂跪了一整日,才被柳姨娘在明忠海那又哭又闹的捞了出来。
据府医说那一脚踹得他胸闷气短,有可能伤到了肺腑,膝盖也跪得又青又肿,这两日走路都费劲。
但白婳看他的样子,是还没有受到教训。
这些年走了个二公子,明晏是把他二哥的纨绔名号给贯彻到极致,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卑劣,也更狡猾。
“白婳,每次看见你,我都要感叹老大艳福不浅,只可惜,暴殄天物。”
明晏穿了件天青色的外袍,上绣卷云暗纹,脚踩一双雪白的鹿皮靴,应是膝盖没好,坐姿有些不自然。
他的五官随了柳姨娘,下巴尖细,颌骨线条柔美,吊着一边的眉梢,眼角一颗粉痣,不笑时候都显得含情脉脉。
一副好皮囊,里头塞了个酒囊饭袋。
白婳只看了一眼,不理会他的恶意挑衅。
她往前走,明晏却是不依:“白婳,三哥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
他声音大,几个打扫的丫鬟视线看过来,以为是主人家起了什么争执。
白婳停下来,还没说话,明晏先笑了:“跟哥哥说说,老二回来,你心里慌不慌?”
隔得远,丫鬟们听不太清,接着扫地。
明晏的目光毒蛇一样爬过白婳的腰和腿,冒犯之意十足:“你害他狗一样被赶出家门三年多,我要是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把你压着办了,看你还怎么嫁老大。”
他嬉皮笑脸,看白婳的脸色刷的沉下去,明晏哈哈一笑。
但白婳的情绪很快就消失了。
不再看他,镇定冷淡道:“原以为三公子出了祠堂能有所收敛,不想还是未曾受到教训。”
“就这样?”明晏睁大眼,故作恍然大悟,“就这么三言两语的,你那日府门外咄咄逼人的气势去哪啦?哦,我知道了,骂你可以,骂你的疏哥哥不行。他瘫了那么多年,心里不记恨你吗?要不是因为你,当时他也不会得罪到九殿下。”
白婳牙关咬碎,手脚阵阵发麻,仍是告诉自己,莫要与他较真,否则正中下怀。
明晏不是一次两次挑衅她了,从前甚至有过露骨调戏,白婳统统置之不理。
当初二公子被赶走,虽不是她的本意,但让侯夫人母子分离多年,她心中总是自责,便一再退让,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说若闹大了再让当年旧事重演,客居的小姐让府宅内这么一个两个的男人都围着她打转,恐怕流言也能将她给逼死。
而明晏就是吃死了这一点,觉得她是个好拿捏的软骨头,越发蹬鼻子上脸。
却不料那日宅门前,兔子竟也有咬人的时候。
害得他被老头子那一脚踹去了半条命。
白婳没再说话,只冷冷看着他。
明晏皱眉,很不喜欢这个眼神。就好像在说,来日方长。
她这深深一眼,似倾注了许多复杂的东西,而后全部收回,淡漠离去。
这次明晏没再拦她。
他望着那笔直离去的背影,冷哼:“死丫头,迟早叫你落我手上。”
昆山书院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山高水远,陆路走上一月有余,还要换乘大船,走上个十余天的水路。
初秋的金风吹到船上,燕世子一上船就开始变得吵闹起来,要温酒要吃食,洋洋洒洒摆了一桌,一同上来的靖王笑他:“不知道的当你下酒楼来了。”
燕世子大咧咧坐下:“跟既舟这客气什么,吃他几盏子酒吃不穷。”
他叫的是明肆的表字。
明家那三位公子,都是一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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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相貌,可谓各有千秋。
对比起明疏的温文尔雅和明晏的风流英俊,二公子明肆的身量与气度,是与父亲清远侯最为相似的,天庭饱满,气宇轩昂。
又继承了母亲戚氏标志漂亮的五官。
但他肤色比大公子深些,穿了身黑金绣服,腰间佩剑,便少了书卷气,乍一看,倒有几分像哪处的江湖侠士。
明肆面不改色,淡淡一眼,懒得搭理。
燕世子和靖王正好在庐陵督办盐税一事,知道他要路过,特意赶来搭伴一同回京。
三人虽许久未见,但也总有书信往来,相互间消息都不算闭塞,一个多时辰聊完了正事,燕世子面前那几碟子花生米下酒菜,也差不多见了底。
“我说,既舟,你走了三年多,此番回京,要见着你那两位红颜知己,你预备怎么处理?你可得安分点,当年那沸沸扬扬的,这一趟回来可不容易。”
酒足饭饱,燕世子就开始打量着要探探明肆的底。
明肆嘴角微微一动:“关你屁事。”
靖王一愣:“怎的既舟竟有心上人?怎么没听说过。”
靖王年纪大些,幼时一心钻研圣贤书,忙于课业,几乎从不打听那些不相干的传闻。
后来去了北地领兵,对京城的那些风言风语愈发的不关心,是以明肆那些荒唐过往他虽有所耳闻,但流言听着真假虚实的,并不值得深究。
他不甚了解,燕世子可是来了劲,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
“这殿下算是问对人了,本世子可是有幸亲眼目睹了全过程!”
明肆眼皮一跳,睇了他一眼,可惜燕世子没看着。
“你不知道,当年京城里美人二公子的名号叫得响当当,就因为有一次马球会上,那海宁郡主就远远瞧了他一眼,好家伙一见钟情,回去跟家里闹着非君不嫁。”
“这……”靖王有些哭笑不得,无法将美人二字与明肆的长相联系起来。
燕世子解释:“哈哈,这是年纪到了身子骨长开了,他那时候才多大,五官漂亮,从前他也不这样天天奔丧似的一身黑,风流倜傥的,确实是京中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比本世子也是不遑多让了。但既舟打小就叛逆,不乐意被叫美人,后来再也没穿过锦白月白那种娘气颜色,还可劲儿造那身皮,硬给自己晒成了棵麦杆子。”
他绘声绘色接着又道:“后来那海宁王嫌丢人,给关了禁闭,但架不住郡主彪悍啊,翻墙跑了,买通小厮溜进明府里去要找二公子私奔,据说后来又被抓回去了,哈哈。”
靖王笑他夸大其词:“这算哪门子的红颜知己,我还当真有其事呢。你且说说,另一位又是哪家姑娘?”
燕世子高深莫测看他一眼,语气开始变得暧昧:“另一位那可就厉害喽。”
明肆蹙眉:“你那张嘴不想要了早点说,留着只会糟蹋粮食。”
“急了急了你看!”燕世子激动起来,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明既舟啊明既舟,果然贼心不死!”
燕世子起身就往靖王身后躲,嘴里快速叭叭着:“另一位绝对分量重,那叫一个奋不顾身横刀夺爱为了她不惜跟家里反目,哎哟——明既舟你偷袭!”
他被暗器打了膝盖,摔了个结实,还没爬起身就被明肆揪着领子拉起来。
大声嚷嚷:“干什么!你灭口啊!”
明肆抓了桌上蘸豆干的辣椒面摔进酒盏中,居高临下睨着他。
“把你毒哑造福京城。”
闹完了一场,明肆郁燥难当,在船头吹了半晌冷风,还是无法熄下心底的无名火。
他相当的不爽。
扯了扯领口,仍觉束缚。
燕世子还在船舱里小声骂骂咧咧,具体絮叨了些什么,听不太清。
明肆烦得闭眼。
交友不慎。
3. 像珍珠
二公子回京的消息在明府传开,侯夫人兴高采烈张罗家宴,数着日子翘首以盼,只等儿子回来团聚。
白婳心中则是想着这接风的家宴,她要不要干脆称病躲过去。
虽然侯夫人总说二公子已有长进,但也难说。
他们二人本就没什么情谊可言,避过家宴,平日里在各自院中也很难聚头。不打照面是最稳妥的。
但会不会心思不加遮掩,做的太过明显。
掩耳盗铃,反倒像有什么。
正犹豫着,薛芳漪差人给她递了张帖子来。
白婳看完后高兴极了,正愁找不到借口,当即带着信去了趟侯夫人院里。
“……芳漪下了帖子来,说善柔长公主在青屏山庄设宴赏菊赛诗,长公主好丹青,我送给芳漪的那副青丘山叫长公主瞧见了,很是喜欢,想与我见上一面,又不好贸贸然直接下帖,便请芳漪从中牵个线。但时间上,和家里的撞上了。”
长公主的菊宴,正好便是二公子抵京那日。
青屏山庄是长公主的私产,离京城不远,但也有个小半日的路程,约莫是要住上一晚,第二日再回程的。
白婳说的略为惋惜,侯夫人心中明镜似的,还是允了:
“长公主的夫家早年于我们家是有些恩情在的,难得你有造化,不好驳了公主好意,就去吧。自家人以后相聚的时日还多,一个屋檐下,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这节骨眼上的,侯夫人也不想多生事端,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至于其他,反正来日方长。
白婳笑了:“多谢母亲。”
初八这日清晨,薛家的马车如约停在门口来接白婳。
薛家是世代清流的书香门第,祖上出了三位宰辅和无数御史台大夫,传到这一代,儿子倒是不少,但嫡庶加在一起,也就只得了薛芳漪这么一个女儿。
老爷子掌上明珠般捧着,她在薛家的地位,比几位兄长都高。
白婳今日穿了身鹅黄的对襟襦裙,晨起寒雾,搭了件薄薄的暖姜色披风,将她脸色衬的明净生辉。
她钻进马车,薛芳漪便眼前一亮:“你穿这身真好看,气色好,白里透红的。”
白婳笑了:“你次次都夸,都不知真心还是哄我高兴的。”
“自是肺腑之言。”薛芳漪嗔她一眼。
白婳感叹:“你的帖子来的真是及时雨,我正愁呢。”
薛芳漪:“我一猜就是,那纨绔子回京,你肯定头疼;搬出长公主,侯夫人不会说你什么。”
二人在马车里闲话,时间便过得快,远远已经能瞧见青屏山庄的轮廓了。
白婳撩开车帘瞧了眼。
山道间的野菊零星开着,听闻善柔长公主偏好丹青墨宝,喜兰喜菊,搜罗了不少珍奇异种,请了能工巧匠悉心栽培。
那一山庄的花,比宫内御花园里的还要稀罕。
长公主此番设宴,邀请的宾客不少,山庄外停了许多马车,前头坠着各家官旗,都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胄高门。
原本以长公主的身份,白婳一个客居小姐自然是够不上的,是薛芳漪帮她美言了不少。
庭院中菊花开得妖冶,有的半粉半黄颜色奇异,有的花头大朵竟能压过牡丹。
一眼过去,没几个品种是能叫得出名字的。
“……长公主,这位便是我那副青丘山的画师。”长公主与薛家交好,薛芳漪打小就见过她,引荐起来得心应手,周围还在说话的宾客见是薛家千金,也都自觉回避一旁了。
“竟如此年轻。”善柔长公主有些惊喜。
“那副图意境上乘,笔风也细腻别致,本宫原本以为是出自哪位名家大能之手。”长公主目光和善,忍不住多打量几眼,“人也长得好,怪不得芳漪如此夸赞。”
那副画画的好,长公主确实喜欢,但也远没有到想结交背后画师的程度,是薛芳漪为了帮白婳脱身,一力促成的。
白婳的回应礼数周到,不骄不躁,谢了薛芳漪和长公主抬爱。
长公主又再满意几分,频频点头。
跟主人家打过了招呼,薛芳漪便拉了白婳自去赏花。
午膳的宴席是重头,以各种菊花秋果入宴,曲水流觞,摆了好一大圈。
如此贵重的席面,白婳多少拘谨,碗碟浮过眼前,只偶尔动筷,反倒是薛芳漪替她夹了不少:“尝尝这个。”
到了下午,长公主便将宾客都请至了晚枫亭。
外头庭院宽敞,亭中挂着六副画,白婳的那副青丘山也在其中,另外几副则都是长公主珍藏的名家真迹。
白婳没想到长公主如此抬她脸面。
也不知她是真的喜欢惜才,还是在讨好薛芳漪。
薛家一门清贵,族学中教出的文官数不胜数,说一句桃李满天下也不为夸张。
以薛芳漪在家族中的受宠程度,谁家要能娶了她去,比普通公主都要光耀门楣。
而善柔长公主膝下嫡长子,听说恰好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也不知那位长子相貌生的如何,与芳漪是否般配。”白婳神游天外想着。
她瞧了眼天色,又想到,这个时辰,二公子应当是已经到侯府了。
虽说以后还会有各种年节宴,免不了要打交道,但能拖一时是一时。
这时候白婳的那副青丘山,已吸引了好几位官家小姐的青眼,在前头驻足称道。
长公主笑笑,乐意做个顺水人情,正欲招呼薛芳漪与白婳二人过去介绍,山庄管事毕恭毕敬引了几位贵客进来。
整个场中的贵女,随着长公主的视线一起看过去,白婳也是。
是三位年轻公子,各有各的气宇轩昂,其中着黑金锦服的那位,身材高大,轮廓英挺,最是打眼。
白婳一时大惊。
虽然阔别三年,虽然二公子长高了,晒黑了些也长结实了,但不难辨认轮廓。
只是他为何会在此处?是知晓她在这里,还是碰巧?
薛芳漪显然也是一眼认出,拉住白婳的手:“他!”她压着声音,欲言又止。
他怎么还是这么死皮赖脸!
白婳捏了捏她,示意稍安勿躁,看看再说。
靖王走在最前面,带着燕世子和明肆去给长公主见礼,又将二人一一介绍。
靖王抵京前就接了长公主宴请的帖子,燕世子自是不急着进城,吵嚷着要见识一番比御花园还好的牡丹菊,顺带调侃明二公子等不等得起多一日,要是归心似箭也可早点回去。
明肆一个眼神都没搭理他。
靖王笑着打圆场,那青屏山庄在他们回京的必经路上,人都到这了,哪有叫明肆独身进城的道理。
三人中他最年长,他开了口,二公子不会拒绝。
“……此番咱们三人一同回京,未提前知会,姑母莫怪。”靖王说的是赴宴带客,他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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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出自长公主夫家的小姐,亲上加亲,管事的不会拦他,但长辈跟前该有的礼数还是得周全。
“哪的话,自家人说这些,生分。”长公主嗔他一眼。
宾客们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赏画上。
白婳也松了口气,看样子不是冲她来的。
这么些年过去,指不定二公子在昆山早就重新有了意中人,或许是她杞人忧天太将自己当回事。白婳如是想着,这般是最好,一家人还能和和气气的。
然下一刻,她的心就重新揪了起来。
因为明肆的眼睛落到了她的画上。
那画前头还站了不知谁家的几位贵女,被明肆的气度吸引侧目,但听见方才靖王引荐时候说了明府二公子。
为首的细声道:“公子也喜欢这画?”
那女子不知是身份尊贵超过明府许多,还是听说过二公子混不吝的性子,自觉矜贵,拘着仪态,好像与他说话已是给了福分。
明肆淡淡一眼扫过去,“……你画的?”
女子一愣,面上有些挂不住。
能挂在长公主宴会上的名作,谁不是品评聊上几句意境工笔,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开口第一句问‘你画的?’
这是故意给人难堪。
明肆兴趣缺缺,好像在说,不是你画的搭什么话。
“嗨呀,既舟,好眼光。”燕世子的动静向来比谁都大,他并不精于丹青,不过看个热闹,再加上年纪轻,自然是看不懂那些老画家满纸的残荷、几笔风中飘零的竹竿的意境。
他这么一吆喝,周围宾客的眼睛就都看了过来。
“气势磅礴,大处恢弘至此,往小却又能细腻勾画,妙。”也不知看没看懂,他先夸了一通。
明肆没说话,但看起来倒像是颇为赞同。
长公主这才想起来方才是想引荐的,差点一个岔子打过去了。
“……这画难得,本宫也是近日才得。大家且猜猜,此画背后的丹青妙手,是何人物。”长公主卖了个关子,周遭宾客很是懂事,纷纷搭话猜测。
白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她看了眼周围,最大的遮挡物便是那凉亭的柱子,没处可藏人。
明肆向来不听人卖关子,自己去看角落里的落款和印章。
然后微微一愣,盯了许久。
“……如此小小年纪便有此等造诣,侯夫人将白婳小姐将养得极好。”长公主前头铺垫完,朝薛芳漪和白婳看了眼。
这是示意她们上前来的意思。
白婳再去看明肆,就发现已经和二公子的视线对上了。
黑眸沉沉的,不温不热,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想法。
薛芳漪的脸色有些难看,但长公主还有这么多宾客还在,不好失了礼数。
白婳只能上前。
而明肆一直在端详着看她。
不止二公子变化大,这三年过去,白婳也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
她骨相生得好,皮肤也白,鼻梁中间一处驼峰微微隆起,恰到好处,五官瞧着冷冷清清。
再加上身量高挑,瞧着细细长长却不纤弱。
这样的相貌,美得不张扬不艳丽,却又独树一帜。
像什么呢,拿花类比太俗。明肆想。
——像珍珠。
淡雅、贵重,莹莹生辉。
回来的第一眼,他没打算这般盯着白婳看,但没管住眼睛。
4. 关心则乱
燕世子可不管那些,连拍几下明疏的胳膊,那眼睛发亮。
就像在说:“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不我们白婳妹妹吗?”
但碍于还在长公主的宴会上,忍住了没大喊出声。
白婳微微低眉上前见礼,又道:“难登大雅之堂,长公主抬爱了。”
善柔长公主笑笑,又往薛芳漪看了眼,“芳漪这孩子打小心气高,也没什么朋友,难得见她如此上心,好孩子。”
赴宴的贵眷小姐们都是人精,看得懂长公主的心意,一人一嘴附和。
“青丘山不罕见,罕见的是此等创力,小小年纪,不可限量。”
“颜色用得也好,挺有巧思。”
“是,秋将军的独女,果然色艺双绝。”
“听说还是和明府大公子指腹为婚……”
不知是谁顺嘴一句,说到一半卡住,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要是冲撞了长公主宴会闹起来,怕是要得罪人。
但来不及,这么些人已经全听到了。
白婳:“……”
二公子和白婳的事情传得最为沸沸扬扬那年,善柔长公主身体抱恙,在南边休养生息,回来后对此事或许也零星听过一耳朵,但小辈们的事不值得长公主挂心,她一时间没想起来也没对上号。
即便如此,也还是不难看出宾客小姐们那些微妙暧昧的神情。
长公主轻轻蹙眉,正要说什么,院外管事又来传话:“清远侯府大夫人在外头候着,想求见长公主一面。”
众人的神情愈发微妙。
下了拜帖的宾客,直接进来便是,何需求见。
没请她,却擅自上门,有失风度。
长公主问:“可有说是何事求见?”
管家道:“带了贺礼,只说来拜会。”
长公主的驸马与明府有些往来,但交情不深,她与侯夫人并不相识,猜不出来意。
长公主:“……来者是客,请进来吧。”
没多久,管事便领着侯夫人进来了。
她穿了件松石绿的锦袍,花纹素雅,发髻上是同色的翡翠首饰。
仪态端庄典雅,眼睛悄悄往人群扫过去,像是在找人。
白婳与侯夫人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明白过来。
只怕是家里得了消息,知道二公子也来此赴宴,担心出事,侯夫人才慌慌张张赶来,连体面都顾不上。
见着人了,侯夫人快跳出来的心才重新吞回肚里,上前与长公主见礼:“……正好在附近上香,听闻长公主在此设宴,不请自来,还望长公主勿怪。”
善柔长公主笑笑:“夫人哪的话。咱们两家也是有些渊源往来,该是本宫疏忽,未给侯夫人下帖,下月本宫寿辰,设宴做东,侯夫人可要赏脸。”
宴会结束后,长公主邀请宾客们留宿一晚。
青屏山庄地方大,厢房也多,松松散散住着,很是惬意。
侯夫人带了白婳明肆先行告辞了。
马车很宽敞,侯夫人坐正中,两个孩子东西分席而坐。
“都到京城脚下了,全家设宴等你,你自己跑这里来做什么?”侯夫人明显有些气不顺。
明肆长高了不少,坐下后膝盖快要抵到中间的食几。他坐姿松散,对面的白婳垂着眸,仪态规矩。
“我差人传信了,没收到消息?”明肆说。
侯夫人:“我问的是你突然折道往这边来做什么?你也不认识长公主。”
母子讲话,问的还是这般敏感的话题,白婳没出声。
二公子神态有些懒散:“不是在家中设宴,那您老人家跑这来做什么了?我好歹有请帖,不是通传叫人领进来的。”
侯夫人一跺脚:“死小子,是我在问你话。”
“您自己防贼一样,冒冒失失来了,不知道的以为家里着火了。”明肆说话的腔调一直没变,还和从前一样,谁的面都不给。
白婳悄悄看他一眼,明肆立马回视过来。
那双眼珠黑沉沉的,白婳没料到他这般敏锐,闪躲不及,被抓个正着。
她低眸回避。
侯夫人被他噎了一句,想骂他,但也知道今日做法不妥,若非柳姨娘跑来添油加醋的说道,二公子人还没回京就急匆匆追着白婳去了,躲都没地方躲,长公主的宴会,多少京都名流,当年的事情好不容易才揭过去,少有行差踏错,就被被人翻出来念叨。
老二这次回来,可还要考功名。
她是关心则乱。
不信儿子为人,被那不安好心的贱人找着机会给撺掇了,才会这般急匆匆的扑过来。
赴宴的都是人精,她这一趟是为了点什么,怎会看不出点猫腻,当面不说,背地里也会嚼舌根。
侯夫人有些失悔,冲动了。
“我也是一时情急。你要是懂事,就别叫当娘的老跟着你操心。”她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多想无用。
又扫了眼这左右两个孩子,拉了白婳的手:“你们也许久未见了,我和侯爷商量过了,白婳和你大哥的婚事,叫钦天监帮忙择个好日子下聘。此番你回京,不会错过他们大婚。”
白婳低头一笑。
明肆面无表情,淡道:“老大对她不是男女之情。”
侯夫人脸色都气变了:“你这说的什么话。”
明肆:“实话,您不爱听。”
死气沉沉,回去的一路上都没怎么再有人说话。
马车到侯府时月亮都出来了。
天色晚了,也不可能再敲锣打鼓的把家里人叫出来接风,侯夫人便叫各自回去歇着,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几人从马车上下来,白婳眼尖瞧见柱子后面躲了个丫鬟,天色暗,看不清样貌,也不知哪个院里的。
侯夫人也看到了,那丫头掉头就跑,明显就是受了谁的吩咐等在这看热闹回去回话的。
至于是谁,不言而喻。
“这些个下人愈发的没规矩!”侯夫人想起柳姨娘就生气,对身边心腹婆子吩咐:“带两个护卫去把那丫头捉回来,我看看谁这么大胆子吃里爬外。”
明肆对家里后院这些事情兴趣缺缺,长腿几步就迈进去,走路跟风一样,往自己院子去了。
白婳往葳蕤院去,路过大公子院外的时候,瞧见里头书房灯还亮着。
她远远瞧着,想着进去跟他说会话,结果快到门口,灯又熄了。
白婳不想打扰大公子休息,便走了。
海棠不放心,在内院门口来接她。
“姑娘,没出什么事吧?”她瞧着白婳的脸色,像是还好,“听说二公子胆大包天往长公主的席面堵你去了。”
白婳蹙眉:“谁这么传的?居心叵测。”
怪不得侯夫人会慌慌张张赶过去。
但二公子的行程照说他自己才知道,能让临时改道,柳姨娘没有这通天的本事。
“奴婢打听过了,原本是二公子身边的丁昭回来传的口信,柳姨娘正好给碰上了,早上大夫人在元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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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香,柳姨娘赶去传的信。”海棠说着,“姑娘,她没安好心。”
白婳冷笑:“大公子深居简出不与他们争抢,这些年三公子过得已经比嫡子还要风光了。她太贪心。”
柳姨娘是最不愿意二公子回来的,最好是能叫他犯个大错永远翻不了身,最好上手利用的,就是白婳跟他的那些纠葛。
搞不好还能一石二鸟,搅黄了她与大公子的婚事,叫侯夫人两个儿子相斗,鸡飞狗跳。
她跟她那混账儿子坐收渔翁之利。
要是两个嫡子都不得侯爷心,指不定,她还做了明晏能袭爵的春秋梦。
海棠愤愤道:“也不怕真闹出了事,侯夫人抽她的嘴巴子。”
“几个巴掌,以小博大,她赚死了。”白婳神色很淡,“只要没能直接要了她的命,还能去侯爷跟前卖惨装哭,说自己只是好心。”
她有些头疼。
她与柳姨娘素来没什么交集,但对方的算盘若打得这么响,恐怕会频繁出阴招。
“往后要多注意些。”白婳提醒海棠。
这日回去后,白婳早早睡了,第二日晨起,却仍是精神不佳。
海棠端水进来给她梳洗时候都发现了,“姑娘没睡好?”
“做了好些梦。”白婳摇头,看着镜中模样,“拿胭脂遮一遮,一会去老夫人那,还是叫长辈瞧着精神些才好。”
她底子好,又是女子颜色最好的年纪,略施粉黛,便瞧着十分俏丽。
白婳穿了件珍珠白的绫裙,上以银线绣着海棠花,银灰的上襦,外头一件轻便的缂丝斗篷,素雅又贵气。
早晨出了太阳,她往老夫人的松涛院去。
白婳每月逢十会去陪老夫人半日,陪着说说话晒晒太阳,时辰便正好一道用早膳。
不成想,屋里有人比她早到。
明肆穿了身青色锦袍,腕口束紧,是习武之人惯有的干练。
这颜色穿在旁人身上显得儒雅,多少沾些书卷气,换了他,也不知是款式问题还是他的身量气质使然,显得灵动矫捷,就这么看上一眼,都能知道身手必定不俗。
他和老夫人中间只隔了一张小几,一只手肘撑着,身子微微倾过去,听老人说话。
老夫人上了年纪,偶尔会犯些糊涂,但对这多年未见的孙子,倒也没有生疏。
不知说到了些什么好玩的,明肆唇边也跟着笑了笑。
他样貌其实生得极好,五官标志,骨相立体。
只是这种长相,再加上肩宽个高,肤色偏深,不作表情时有些显凶。
能吓得住顽童的那种。
“……我们家大孙子啊,和白丫头,”老夫人悄悄对明肆讲,一边睁大眼摇头,“没有情谊,我不看好。”
明肆笑了:“祖母所言极是。”
从前如何暂不追究,但从明疏摔了腿之后,变的不止时他的性情,还包括对白婳的感情性质。
连祖母都能看出,偏外头那些人,要掩耳盗铃。
老夫人又看了他一眼,“白丫头对你,也没有情谊,我不看好。”
明肆:“……”
老夫人认认真真深思熟虑一番,也不知是真在思考什么大事,还是皱着眉眼发呆。
然后她拍了拍明肆的手:“你要努力。”
白婳不知道老夫人跟明肆说了什么,只看见他在笑,然后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忽然一眼往这边扫过来。
白婳吃了一惊,赶紧往后门框后一缩。
5. 接风
他在里面的话,她并不想进去。
身后还站着海棠和松涛院的一个小丫鬟,她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轻轻退出去,她晚些再来。
结果拐过一道弯,门墙冷不防出来个人,吓得白婳后退一大步。
老夫人的松涛院里有不少月洞门和梅花窗,墙都不太高,明肆仗着个高身手好,两步助跑就能连翻两道院墙,落地尚且轻巧,没事人一样路过白婳跟前。
白婳难得失态,掩饰不住惊诧,眼神飘忽往里面看。刚才还在屋里的人,眨个眼竟然越过她去。
那院墙虽不算太高,可少说也有个七八尺。
“二公子。”她勉强定了定心神。
明肆应了声,黑眸睨着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声音显得有些寡淡:“这是来看祖母?怎么没进去。”
白婳刚来他就知道了,装着样子等了半晌,结果把人等走了。
“落了东西,取了再来。”白婳垂眸,只看他衣裳上的绣纹。
走道不怎么宽敞,天光穿透梅花窗,影影绰绰的。白婳定定站着,余光打量一眼。
她想越过去的话,要从二公子身边挤过,有失体统。
明肆也没点破,点头道:“你自便,我还有事,先走了。”
言罢,他若无其事从另一头走了。
干脆利落。
若非白婳刚才在屋里看见他了,会以为他真的只是路过。
二公子的接风宴推迟了一日,傍晚时分,府中的下人们往花厅忙忙碌碌。
老夫人坐在首座,明忠海和明忠泉两兄弟带着各自的夫人陪坐。
还有一个女儿明禧容,嫁给了安陌郡王,此番夫家事忙没赶上归宁,差人送了贺礼回来。
比起汴京其他贵胄府邸动辄十数个孩子,明府的子嗣可谓稀少。
大房只有明夫人膝下两个嫡子,再加上柳姨娘院里一个庶子;
二房老爷的生母在生产时就过世了,一直是在老夫人膝下养大的;他只娶了一房正妻,夫人生了两个女儿,大的今年十三,叫明毓;小的才七岁,叫明婉。
而三公子前些日子犯错挨罚,明忠海的气头还没过去,没让来跟前晃。
老夫人头发花白,带了条镶金嵌红宝石的抹额,满眼笑意,看起来慈祥又喜庆。
里头正说着话,管家带人将门槛下了。
阿吉推着明疏进来,白婳跟在身侧照应着。
大公子伤了腿后便鲜少在人前露脸,他一出现,明毓明婉两个堂妹都忍不住悄悄偷看他。
当年明肆在围猎场摔了腿,宫里头将事情按了下来。
当时明忠海正值升迁紧要关头,得了暗示,明家息事宁人,接受了对方的歉意和补偿,并未闹着去讨要说法。
这么多年过去,对于这个大儿子,明忠海心中多少有些亏欠。
但这种亏欠却矛盾又复杂。
每次看到明疏的腿,他便觉得,好像自己的功名是靠儿子的牺牲换来的。
所以后来他从未主动踏足清霜院一步。
微妙的父子情,在一年年的时间里,几乎要消耗殆尽。
明忠海盯了半晌,只说了句:“小疏也来了。”
侯夫人:“官人这说的什么话,家宴自是阖家团圆,给老二接风,当大哥的当然要来。”
她在为大儿子鸣不平。
明明是自己家里,却被父亲说得好像是外客。
柳姨娘细声细气接道:“姐姐别恼,侯爷是武将,不会说话,他不是这个意思。”
她之前使坏的侯夫人还在气头上,没找着机会发作:“主人家说话,有你插嘴的份,我儿子来是正当名分,你一个做妾的能来吃口饭便安生些吧。”
柳姨娘一愣,“妾身,妾身只是好意,怕姐姐误会侯爷……”
白婳看了眼明忠海的神色,约莫今日是看大公子在,他没多说什么,只朝柳姨娘递了个眼神示意安静。
明疏本人却好像并不在意,他唇角淡笑,几乎不带任何情绪,只有疏离的礼貌:“平日里喜欢安静,一个人待久了,偶尔也还是想热闹热闹。二弟回来是喜事,我来晚了。”
话音刚落,更晚的二公子才姗姗来迟。
他一进来,满屋子人都齐刷刷看过去。
明肆换了件衣裳,锦灰的缎带常服,早上看着灵动,这会瞧着,贵气中竟带了几分稳重。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老二出去一趟,确实变了许多,从前锋芒毕露,行事乖张高调;年岁长上来之后,倒像是宝剑磨砺出了剑鞘,轻易不会叫人看穿心思。
侯夫人都还没讲话,柳姨娘往明忠海的方向说:“二公子真是气宇轩昂,越发俊俏了。”
她一开口侯夫人便邪火一冒,却没赶上儿子的嘴快:“跟你不相干,少点评。”
明肆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气呵成。
柳姨娘不跟他计较,浅浅一笑,心中自有成算。
倒是明忠海微微蹙眉冷哼:“出去一趟,指望你能有所长进,你娘还说你懂事许多,结果还是这副臭脾气。”
明肆:“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随了谁的臭脾气显而易见,你这把年纪了都没改过来,就别指望我两三年脱胎换骨了。”
气氛一凝,白婳悄悄抬眼。
明忠海竟没发火,不知是意外被戳中了哪里,只笑骂他:“混小子,比老子当年还气壮三分。”
侯夫人快跳出来的那颗心才终于又咽回了肚子里,跟着说了句:“咱们家的几个孩子里,老二是最像侯爷的。”
白婳观场,却在视线扫过二公子时,又被他回视过来。
她急忙垂下视线。又觉得反应太大,正常都显得像心虚。
然后她重新掀起眼皮,发现明肆还在看她。
那双眼珠黑沉沉的,被盯上一眼很有分量,白婳有些打鼓,稳着心神给自己找些事做,习惯性往大公子手边布菜。
明疏看了一眼,也动筷给她夹了些爱吃的菜式。
外人看来,便是一副和睦温馨,相敬如宾的画面。
白婳有些惊喜,也有些意外。
大公子已经很多年没在人前做出这般照顾她的举动了。
他今天是来给她撑腰的。
白婳心底游过一道暖流,看着明疏的侧脸,忽然觉得十分安心。
二公子面无表情,神色淡淡别开眼,看不出情绪。
席间,大公子甚至还主动找话题和他寒暄了几句。
兄弟二人三年未见,聊起来也都是些皮毛,何况明肆不想闲聊,话头很快便掐断了。
又过了一会,老夫人吃得差不多,左看看,右看看,不甚满意摇摇头:“……咱们家的子嗣啊,太少了,没几个人。”
她看起来很是苦恼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得尽早开枝散叶,才是正经事。”
明忠海放下筷子:“母亲教训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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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夫人道:“儿媳已经和侯爷商量过了,小疏和白婳的婚事,择个好日子,便定下来了。咱们府里也是许久没有好好热闹一番,这事尽早。”
柳姨娘笑笑:“二公子也老大不小了,大夫人可不好偏心,也要一起给挑挑合适的姑娘才是。”
侯夫人脸色都变了,像是当众被人揭了短,想骂这贱人居心叵测,又担心说多了刺激明肆,闹起来难看,一时间竟是给噎住了。
二房的夫妇两个小心瞧了眼明肆的表情,以为这混不吝大约要摔筷子发难,结果他反应平平。
“我三年没回来,你内宅给姨娘当家了?”明肆有些鄙夷,甚至没稀得看那柳姨娘一眼,只问明忠海。
看多了给她脸,与她口舌纠缠,更是自降身份。
“……”明忠海也有些不满柳姨娘失言,这话听着就是挑事,他不聋。
但他是当爹的,不是当孙子的,不能在饭桌上叫儿子质问,还顺着他的话往下。
沉声道:“你也确实到年纪该娶妻了,等办完了你大哥和白婳的事,也该给你好好说个媳妇,管管你这混不吝的臭脾气。你去昆山三年,就没有遇见哪位中意的姑娘?”
昆山书院隔壁山头便是‘天下才女尽出于此’的浙东女学。
若不是因为山高水远舍不得女儿,京中应该有不少达官显贵很是中意那座女学。
“我是去读书的,你指望我带个外室还是姨娘回来?”明肆皱着眉,有嫌弃的意思。
柳姨娘脸上有些挂不住笑了。
他又补了句:“谁家有廉耻的姑娘给人做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无,以后下去了见了列祖列宗都嫌丢人。”
柳姨娘一怔,双眼含泪委屈叫:“……侯爷,他!”
“好了,都闭嘴。”明忠海拍了筷子。
他也烦得很。朝堂上站队说话明枪暗箭,稍有不慎还被御史台参奏弹劾,回了家也没个安生,一桌子吵吵嚷嚷,没一个省心。
眼看着明忠海要发火,桌子上这才安静下来老实吃饭。
用过饭后,一家人围在花厅陪老夫人说会话。
柳姨娘被二公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许是情绪不佳,饭后便借口身体不适先回去歇着了,侯夫人巴不得她赶紧滚,允了。
坐定后,丫鬟们端来一些桂圆蜜饯,甜而不腻,用来下茶正好。
一个丫鬟经过白婳身边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么滑了一脚,半条胳膊往她身上偏了下,不轻不重,白婳反应快扶了一把,叫她站稳了。
“做事毛手毛脚的,下去领罚。”侯夫人也看见了,有些不悦。
又问白婳:“糖渍可有沾到身上?”
“不曾。”白婳摇头,看那丫鬟一眼,只见她埋着脸,许是犯了错慌里慌张的,应了声是便匆忙退下了。
老夫人上了年纪后就经常怀念从前,儿子媳妇都在讲些孩子们的趣事,比起刚才饭桌上的压抑,算是相谈甚欢。
白婳坐在大公子身边,大部分时候只安静听着,偶尔跟着笑笑,很是得体。
期间二公子身边伺候的丁昭被谁叫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白婳余光下意识看了眼,却发现丁昭跟他主子一样机敏,也往她的方向瞥了眼。
白婳是无心之举,丁昭的眼神也很快,但这一个碰撞,她却觉得有点深意。
丁昭回到二公子身边,附耳小声对他说着什么,然后明肆也抬眸看她一眼。
6. 情书
白婳心里机警起来,奈何耳朵却一点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这个时候她莫名回想起刚才的丫鬟。
如果糖渍沾到她身上,便要去内室换衣裳。
其实只差一点,是她反应灵敏,给扶住了。
以前在书学的时候,二公子很喜欢捉弄她,也使过类似的小伎俩。
那时候夏天闷热,他们在荫凉的池塘边戏水摸鱼。
池塘波光粼粼的,清澈见底,从旁经过都能有丝丝凉气。
白婳也热,但女子规矩严,她也做不出来这等踩水胡闹的事情来。
她不过往下多看了两眼,二公子徒手抓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虾,问她要不要下来,水浅,不会摔。
白婳拒了他,正要走,就被他故意泼湿了鞋袜。
“你这是作甚!”受了欺负的小姑娘又惊又气,新做的绣鞋上落了水印,里头的袜子都湿了。
“来啊,反正鞋都湿了,凉快得很。”二公子哈哈一笑,眼底都是笑纹。白婳只有表面那一层是装出来的乖巧,稍微一逗就全是娇憨,生起气来可有意思。
后来她去内室换鞋,丫鬟送来的新鞋又被明肆给顺走了。
白婳在屋里左等又等,最后等来纨绔二少爷左手抄着鞋,右手举着刚烤好的虾,说不吃完就不给她鞋穿。
烤得外焦里嫩的一串大虾,被他胁迫的像在喂毒药。
许多小事情白婳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二公子很幼稚。
现如今大家都已成年,明肆在外面度过了男子变化最大的三年。
单从外表看起来,他变化很大,仿佛从青涩到青年,不像是会再做这种龃龉之事。
但具体心性变化如何,也不好说。
白婳有些苦恼,觉得不能再多想。
未有定论的事,想也白想。
老夫人今日高兴,说了许多话,这会精神不济犯了困,大家伙便都散了,各自告退回了院子。
白婳出了花厅,才发觉身上的穗子不见了。
那穗子上系了玉坠,绳结是她自己打的,比较有特点,平日里总带着,虽不算多贵重,但大小算是个随身携带的物件。
“怎么,是丢了东西?”明疏问。
白婳点头:“经常带的那条穗子丢了,许是落在了花厅,我一会让海棠回去找找。”
“让阿吉跟海棠一起吧,两个人仔细些。”明疏顿了顿,又道:“若实在找不到,就往外传说东西丢了,毕竟到底是你贴身带着的物件。”
白婳心中一暖:“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阿吉带着海棠去了,白婳慢慢推着明疏的轮椅,先将他送回清霜院休息。
翌日,白婳像往常一样往点翠阁去。
那是一处外书房,明家祖父过世后便闲置了,里头存有老人家许多墨宝,还有极宽敞的书台画架。
明府这一辈的孩子们都不善丹青,除了白婳,鲜少有人踏足此处。
所以她进门时候没想到里面有人,还在转头跟海棠说话,都快走到屋子中间,才冷不防看见画架前的明肆。
多少吓了一跳。
他正抱臂端详着那还未完成的半幅画作,偏头看她一眼,眸色很静,倒衬得白婳反应过大。
“我长得很像鬼?”明肆问。
“……平时里头都没人。”白婳摇头,吓退的那半步也没再走回来,整了整衣摆,才道:“二公子怎有雅兴在此。”
明肆:“地上没钱。”
“……”白婳稍稍抬眸,视线比方才高了些。
“我领子上也没有。”他又说。
她并未跟他对视,只笑笑敷衍过去:“这里原本是老爷子的地方,里头房间挂了不少画作,二公子有兴趣可以慢慢看看。我就不打搅了。”
这种封闭的环境里,海棠等同于不存在,孤男寡女叫人看见还不知道要如何谣传,她着急想走。
刚一转身,后头一个什么东西抛过来,从眼前落向胸口,白婳正好接住。
是她昨日丢了的穗子。
昨日海棠和阿吉回去将花厅翻遍都没找到,她就猜到多半被人捡走了。
“昨日有个丫鬟自称是你院里的,把此物连带一封信塞给了丁昭,托他转交给我,说是今晨在此互诉衷肠。”明肆仿佛不担心她会走,眼睛在画纸上游走,很感兴趣的样子,说话只是顺带。
“不是我的人!”白婳转身。
他今日穿的颜色深,肩宽背阔,回视过来那一眼,有些压迫感。
平静,坦荡,睿智。
就那么一眼,白婳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多余的担忧,可能有些自作多情了。
他可是侯府嫡子。
小时候算作贪玩,但三年过去,气韵打磨沉淀,没道理是个耽于私情的酒囊饭袋。
大公子失志,庶子虎视眈眈想要夺爵。
明肆但凡有些脑子,都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胡来,被人揪住错处借题发挥。
‘或许他比我更加想保持距离,不要搅进浑水里。’白婳想。
“我的穗子昨日花厅出来就丢了,应是有心人为之。”她看着他说,“二公子,你不该来的。”
“不来怎么还给你,你见了我跟兔子见了鹰的。”明肆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只随口说说,并没有真的笑出来。
白婳一窒,接不上话。
她顿了片刻,明肆就双手撑着膝盖,凑近了仔细去看那画面上的笔锋,“这还要多久完工?”
似乎真的很感兴趣。
“一两个时辰吧。”白婳站在那没动,想向他讨要那封信:“那封信……”
“洋洋洒洒几百字,言辞恳切,全是你写给我的情书。你要看?”明肆睨她一眼。
“……那不是我写的,二公子慎言。”白婳蹙眉。
明肆扯了扯唇角,说得云淡风轻,“还知道仿你字迹,可惜学不到精髓,字太丑。”
白婳忽然反应过来,他特意走这一趟,是提醒她身边人不干净。
“御下要严。”他说。
“受教。”白婳是个明白人,正经事上不会意气用事跟他唱反调。
认真点头的模样,看起来有些乖巧。
明肆心底被根羽毛搔了又搔。
他很自然想起来从前每每逗她,炸起毛来的猫儿模样。她面皮薄,且白,稍一激动,脸便飞红霞,再一本正经与他对峙理论。
但那副娇俏的模样,谁听得进去她在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薛芳漪寻了个借口,来看望白婳。
“……他贼心不死!我实在放心不下,这几日如何了?”薛芳漪对明肆一直没什么好印象。
“都好,相安无事。”白婳拍了拍她的手,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并与她说了。
“母亲对待家中仆从不算严苛,本是善意,不想反叫人钻了空子,还不知藏了多少白眼狼。我后来专程去花厅,找出了偷我穗子的那个丫头,才十四岁,好糊弄又不知轻重的年纪。起初还想赖着不认,但胆小,不经吓,我拿了她的身契,她就老实了。”
薛芳漪:“可有供出幕后指使?”
白婳摇头:“她的任务只是借机撒糖弄脏我的衣裳,再顺走我的络子,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这点证词不够看,姨娘院子只需说她偷东西还敢攀咬栽赃妄图脱罪,闹不起来。不如留着给我报信,我给了她二两银子,再捏着她的卖身契,告诉她不听话就将她家法处置发卖给人牙子。”
“珍珠,一个棒子一个枣,这套算是给你玩明白了。”薛芳漪笑笑,“也亏得是你过目不忘,那么些普脸的丫鬟,她心虚必定埋着头,饶是这样,你竟还能将人揪出来。”
笑过后她又慎重起来:“但最要紧的还是你身边藏着的人,可有眉目?”
“除了信得过的心腹,也就只剩两个粗使丫鬟了,大约是偷了我练习的字帖,回去依样画瓢写的。”白婳淡淡说,“我已将人换了,日后主屋,不让她们进。”
薛芳漪想想还是有些气恼:“你们府上那个姨娘,不是个好东西。阖府上下都盼着那纨裤子能安生,只她在里头捣鬼撺掇。这么些年,侯夫人也不管管?”
如何不想管,侯夫人恨不得能将她连带着三公子一起发卖了。
但这后院里翻不出太大的浪,每次都是轻轻揭过。
白婳只能摇头,“侯爷偏心,轻易动她不得。”
她回想起点翠阁里的情形,又道:“好在二公子这几年,还是有些变化,否则我要焦头烂额。”
“……你莫被他装模做样给骗了!”薛芳漪说,“那日长公主丹青宴上我瞧得清清楚楚,他看你的眼神,决计算不得清白。”
茶楼里,燕世子一边把玩着明肆的折扇,一边幸灾乐祸揶揄。
“……那日薛芳漪看你的眼神,还是那么凶悍,刀子似的。”
他总是这样,讲完了正事,总要唠上几句闲话。
“话说,你俩什么过节?她为何一直看你不顺眼?诶对了,我还没问呢,你回来也有几日了,和白婳妹妹相处如何?”
他笑得贱嗖嗖,想一出是一出胡扯:“需要帮忙知会一声,兄弟想想办法帮你牵线啊。”
明肆在写字,一个眼神都没理他,燕世子甩着折扇上的络子,悠哉游哉的,没人接话自己也能接着叭叭。
“你小子这回院试夺魁,也算狠狠显摆了一把,虽然还未正式科考,但三甲应该问题不大。诶,偷偷跟我说说,京里那些,除了九殿下,还有人找你没?”
昆山书院的院试是联合诸多学府联考的,历年院试榜一者,登科鼎甲的可能性非常大。
且明肆的情况特殊。
他的骑射兵法,乃至于拳脚功夫,都极好。
文武登科的可能性都大,只看他如何选。
如今京中夺嫡之风已起,如此年轻有为的,说是各大势力争相拉拢的香饽饽也不为过。
“旁的都不算,只他最难缠。”明肆冷淡说。
看他神情,燕世子也收起了玩笑,难得几分认真:“那一位心胸狭隘,你就算不交好,也万不可把人得罪了,还是要小心对待,小人难缠。”
九殿下乃中宫皇后膝下独子,娇生惯养,养出了一副嚣张跋扈的狠辣性子。
而且当年的围猎场上,明家大公子落下终身残疾,便是拜那九殿下一手所赐。
燕世子的担心不无道理。
过了晌午,天色开始阴雷滚滚。
秋雨细密下着,凉意一潮盖过一潮。
这厢明肆刚从茶楼回来,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迎上来说家里来了贵客,得去正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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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
明肆拧眉:“什么贵客?”
管家道:“小人眼拙不识,只侯爷叫赶紧将二公子找回来,若您再不回,便要出去寻您了。”
明肆面无表情睨他一眼。
正厅里,丫鬟给九殿下添了茶,明忠海在一旁作陪。
明肆进来,二人都抬头看过来。
他不撑伞,身上沾了雨水的潮气,连发梢都是湿的。
明忠海一句话噎在嗓子里,“……还不去换了衣服再来见客,真失礼。”
又转头对上座的九殿下解释:“叫殿下看笑话了,犬子礼数不周,还望海涵。”
“无妨,年轻人身子健朗,自是不畏寒。”
九殿下年纪与明肆相仿,但说话老成,他穿一身玄色九蟒袍,眼神似笑非笑落在明肆身上。
靖王也是皇子,但没资格穿九蟒袍。
那是太子服制。
但当朝储君并未议定,也不知他是已得圣意裁决只等吉日下旨,在提前招摇过市;还是真的嚣张狂妄至此。
这种事,连日日上朝的明忠海都摸不着门道,更别说还未入仕的明肆。
“二公子事忙,请了多次请不着,只好本宫亲自登门拜会。”九殿下轻轻一叹,没有责怪,但眼底笑意不多。
明肆进门起便一动不动,此刻才揖手见礼:“见过九殿下。”
九殿下并无要事登门,不过是捉不到明肆的人,才特意上门来逮的。
明肆也没想到,他会做到这般。
九殿下又跟明忠海闲聊了一会,露够了脸表了态,才回宫去了。
临走前他拍了拍明肆的肩,“年少有为,本宫十分看好你。等你科举夺魁,大放异彩。”
明肆不卑不亢:“未知之事,不敢妄言。”
九殿下只笑笑,婢女帮他撑伞,走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还起了风,刮进屋檐好些。
明忠海一改刚才的笑脸,噔噔两步上前,面容端肃教训他:“你怎的还掺和上夺嫡的事了?才刚回来,不明白朝中局势,少跟着瞎站队,当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想说,那是条毒蛇。
明肆轻嘲:“谁有你会站队。”
明大公子的两条腿,他们明家早就在明忠海的带领下向九殿下卖过面子了。
明忠海:“……总之,你少掺和这些事,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傍身要紧,听到没?”
“关我屁事。”明肆转身走了。
雨珠打在枝叶上,又落在泥坑里,声似油锅沸腾煎熬。
整个侯府都沉浸在烟雨朦胧间,白婳路过廊下,远远眺望到九殿下从正厅出来的背影。
——他竟还有脸踏足明府。
白婳看得出神,心里沉闷的情绪,像这场雨。
她去了趟清霜院,原本是专程去给大公子送梨汤的。
结果在门口却停住了。
在那之后,无人敢在大公子面前提起九殿下,连这个数字都避讳。
每每明疏的情绪低落,白婳都会跟着一起,十倍百倍的煎熬。
那日三公子专挑着她的痛处讲,他是不怀好意,故意要在她心里扎根刺,白婳明白。
虽然明疏从来没有怪过她。可这些年夜深人静的时候,白婳也悄悄痛哭过许多次,源于自责。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心中到底有些忐忑。
“姑娘……”海棠给她撑着伞。
“走吧。”白婳深吸口气。
大公子受伤后就格外畏寒些,清霜院中暖炉早早就烧起来了,屋子里暖烘烘的。
每年吃梨的时节,白婳将秋月梨切块,和红糖银耳一起炖汤,又加了几味独门的配料,甜稠浓郁,明疏每次都能多喝两碗。
但今日白婳能明显感觉到,大公子兴致不高。
甚至是情绪有些阴沉。
——九殿下造访明府,他不可能开心的起来。
阿吉悄悄给白婳使眼色,“姑娘又给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新熬的梨汤。”白婳看了明疏一眼,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出神,甚至好像没发觉她来了。
“……还是热的,我先放着,一会记得喝。”她指腹轻轻磨搓着,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待不下去的感觉。
白婳知道,明疏不是在责怪她,他只是难过。
这种时候,怎么能要求最难过的那个人,反过来照顾她的情绪。
阿吉应了一声:“诶,我记着呢,一会我盛给公子。”
白婳离开了清霜院,都没能跟明疏说上一句话。
雨停之后,明肆在校场耍枪。
明忠海是武将出身,校场修的宽敞,兵器也全。
从前他闲来无事时常操练,后来上了年纪便来得少,精力又分散去钻营,多少有些荒废武艺。
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明肆底盘稳健,动静间都是精悍的爆发力。
他有意发泄,这样雨后寒凉的天气,只穿一件单薄中衣,还出了满身汗。
校场兵器虽多,但这杆银枪是他自己的。
明肆倒提着枪,抄小路从后院绕出去,打算回去清洗一番。
一拐弯,和坐在石凳上的白婳四目相对,双双皆是一愣。
白婳眼睫还是湿濡的,眼角微红,一看就是哭过。
7. 二公子道歉
她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来人,表情还有些发懵,顿了一息才反应过来,视线一闪,有些局促收拾眼角痕迹。
明肆蹙眉,一动不动凝视她。
白婳低着头,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连敷衍的解释都没顾上,起身时候有种落荒而逃的味道。
“回来,”明肆短促一声。
他嗓音淡淡的,但并无责怪之意。
“你这副样子出去叫人看见了,当我欺负了你去。”
白婳被后面这句话停住脚步。诚然,府里那么些丫鬟小厮,不管被谁看见,传出去浑身是嘴都解释不清。
“坐下。”他说。
白婳犹豫片刻,又再慢慢擦擦脸侧,坐了回去。
明肆有些闷热,身上汗还没干,这梅花墙后的巷角略显狭窄,其实不怎么通风。
但他四平八稳坐下了,准备等这股燥热过去,心静自然凉。
白婳以为他会先走,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二公子坐姿不算太规矩,两条长腿敞着,银枪立在身边,侧颜看上去不苟言笑。
他已经脱离了少年人清瘦单薄的身形,刚练过武的胳膊仿佛都在散发热气,白婳离得不近不远,稍有些不自在。
存在感太强。
白婳的注意力没法再集中在自己的情绪上,方才那股沉重到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郁结,短暂的被二公子的胳膊给赶走了。
“……”白婳悄悄看他一眼。
明肆回视她。
他余光似乎比旁人更长些,分明在平视前方,但总能抓到她的眼神。
“在哭什么?”明肆问得直接。
白婳沉默,她不想说。
明肆:“我哥跟你摊牌了?”
含糊不清的一句话,白婳却听懂了。
她有些恼火,恼自己竟能听懂这简短的弦外音。
“二公子慎言。此处狭窄,被人看见更是说不清,还请二公子先行,莫要叫府中再生事端。”
白婳盯着他面前那点窄路。
她没想到他会直接坐在那,如果知道,她绝不会留在这。
明肆扬着一边眉眼睨着她。
刚才好好的,这会生气了,就要赶人。
他重新转过头,“你二公子说的是实话,别自己骗自己,迟早有这么一天。”
白婳怔怔看他。
明肆说得太笃定,她心中总在刻意回避的角落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白婳深吸口气,心里堵着的那团棉花甚至要比刚才一人时还要再难受三分。
明肆又瞥她一眼,只看见她埋头从跟前跑了。
那位置不宽敞,他腿太长,白婳碰到了他的膝盖。
其实不重,只是衣摆扫到。
“……”明肆话没来得及说出口,看了眼膝盖,又看眼白婳的背影。
回去之后,白婳浑浑噩噩一夜没怎么睡着。
她刚及笄那年,侯夫人有想过将二人的婚事先定下来,但刚起个话头,便被大公子按下去了。
他只淡淡说:“珍珠还小,此事不急。”
当时白婳在门后偷听,少女情窦初开的心事像被浇了盆冷水。
后来那天晚上,白婳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吃饭,院里的丫鬟去清霜院请了明疏。
——她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姑娘有什么事情,去找大公子,肯定能帮着拿个主意。
那晚明疏的轮椅停在房门外,屏退了左右侍奉,才温和唤她:“白婳,开门。”
无人应他。
明疏的视线落在门把手上。
“生哥哥的气了?”
屋里的人声音沉闷,听不出哭没哭过:“你回去吧成序哥哥,我要睡觉了。”
“先把门打开,让我看看你。”
她仍是不开,明疏的视线从门把手落向自己的双腿,苍白的指腹在上面无意识摩挲着。
“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明疏的声音很轻,但沉稳温柔,“把门打开,好吗。”
不说还好,他一哄,里面的白婳就委屈得决了堤:“那是什么意思?你不要我。”
明疏:“我只是想让你有机会也多看看别人。”
白婳声音提高了些:“为什么要看别人?我不要看别人!我生来就是要嫁给你的,你对我这么好,我只想以后也能好好照顾你。”
明疏却说:“没有人是生来就一定要嫁给谁的。”
“你八岁开始跟着我,大家都这么告诉你,才会让你有这种想法。我受伤后不怎么出门,你便也跟着被困于一隅。外面的世界,或许有更广阔的天地,更完美的人在等你,我们珍珠,配得起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他说得缓慢,像三月吹过湖面的风。
但这些话在白婳耳中听来绝情极了,“你就是不想要我了。”
明疏的眸子幽深,隔着一扇门,静静听着她在里面哭得梨花带雨。
然后他借扶手撑着自己,慢慢尝试起身,想去碰那门环。
大公子摔伤之前便是习文更多些,身形清瘦,满身的书卷气。这么些年养病,手臂越发没什么力气。
他伤在膝盖,下半身全是拖累,这个动作对他来说,略显吃力。
放在平时,明疏不会在白婳面前做出这种狼狈的姿势来。
月光将影子投在门上,惊了里头的小姑娘,赶紧开门。
大公子顺势跌坐回去,唇角还能有些微不可察的笑意:“终于肯见我了?”
白婳盯着他不吭声。
明疏便就这么仰头好生瞧着她。
白婳长了一张看起来乖巧恬静的脸,但她内里的性格却并非如此,刚来明府的那两年,被他宠得骄矜烂漫,笑起来尤其明媚,眼睛里都带着光。
那样好的笑容,后来他再也没看见过了。
因为他摔了腿,变得愈发寡言稳重,她跟在身边,耳濡目染。
他莞尔一笑:“珍珠是打定主意,非我不嫁?”
白婳又要哭,明疏接着说:“那这样吧,咱们两个来个约定。”
“你听话去书学念书,三年之后,若你还这般笃定要嫁,成序哥哥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他浅淡笑着,语气似在哄孩子,但白婳信了。
还一信就是三年。
从那之后,明疏再也没唤过她的小字,白婳不想承认这三年都是他的缓兵之计,但这种无力感随着年岁越来越清晰。
——他在按部就班的缓缓抽身。
第二日天刚亮,海棠进来给她梳妆:“姑娘没睡好?”
不止憔悴,眼眶里都有些红。
白婳摇头,“雨声断断续续的,吵得头疼。”
她没什么精神,又道:“一会让人上些浓茶,我提提神。”
正说着,外间一个丫鬟听见动静探头探脑往里看,像是在看白婳起床了没。
海棠瞧见了,把人叫了进来:“可是有什么事?”
银杏是海棠的妹妹,长了张娃娃脸,进门后道:“姑娘,二公子来了,在廊下候着,说有话跟您说。”
“……这才什么时辰。”海棠一愣,往外看了眼天色,还在下着小雨,更加显得阴沉沉。
银信一脸懵懂,跟海棠一起等着白婳拿主意:“卯时不到就来了,叫别吵醒姑娘。”
白婳没作声。
海棠:“二公子回来后都安生,怎的忽然登门……是不是上次在点翠阁说的,还想再提醒姑娘些?”
白婳摇头。上次点翠阁的事已过去许久,明肆大约是为昨天那些话来的。
致歉的可能性不大,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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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就没跟谁服过软。
但总不至于是追上门来奚落她?
白婳有些烦闷,她懒得猜了。
“就说我这几日起得都晚,叫他别空等,有什么话你帮着转述。”白婳对银杏说。
银杏忙道:“已经说过了,二公子没搭理。”
“……”白婳觉得,晾着他不是办法。
明肆的脾性,打小就犟。今日不成,或许他明日还会再来。
与其反复纠缠,不如一次把话说开。
两个丫鬟给她梳妆,穿戴整齐后,白婳还是去见了他。
此时外头天色已然大亮,雨水从廊外滴落。
明肆穿了身紫黑锦袍,发带同色,在这阴蒙蒙的天色下,回头的那张脸无甚表情,衬出几分清冷的矜贵来。
他视线黏在白婳身上。
“二公子清晨登门,是什么要紧事?”白婳停在五尺开外,礼数周到又疏离,“下次差人来捎个口信就好,二公子回京赶考,时辰宝贵,不敢叫耽误温书。”
明肆盯着她。脸上施了脂粉,但眼眶里的倦容不骗人。
他微微沉吟:“没睡好?”
“……有什么事吗?”白婳不想闲聊。
明肆停顿片刻。
“昨日……”他微微蹙眉,刚起了个头,被白婳淡声接了过去:“昨日只是一时触景生情,是我失态,还请二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明肆:“生什么情?”
白婳:“与二公子无关。”
明肆:“那你在气哪句话?”
“二公子多虑了,我没有生气。”白婳始终不与他对视,仅仅只维持了几分表面功夫罢了。
明肆个子高,五官也深邃,他盯着人看的时候,即便没有表情,也显几分凌厉。
他原本也不太知道昨日是哪句话失言,在他看来,全是实话。
但给人说哭了,好歹上门来表个态度。
只是白婳将路堵得太死,他无从下手。
她声音温和却冷淡:“二公子请回吧,一家人,无需这般计较见外。”
明肆舌尖在上颚来回扫两圈,心底躁动。他性子直来直往,白婳这种钝刀子磨人,却又不好乱说话对她耍混。
——本来就是赔礼,咄咄逼人算怎么回事。
注定无功而返。
翌日,起了大风,枯叶落了一地。
早上阿吉过来一趟,是清霜院的腊梅开花了,大公子叫折了几支花苞饱满的,给她送了过来。
白婳的阴霾一扫而空。
“把箱子里那个琉璃樽拿出来,养花正好。”她笑着吩咐海棠。
琉璃樽里灌上清水,花一插上,整个屋子里都是清香。
又过了两日,善柔长公主给侯府下了两张寿宴的帖子,来人说请侯夫人和白婳一同前往。
白婳略感意外。
之前还当长公主是客气话,没想到竟真的下了帖子。
不过宁远侯府在汴京里也算有头有脸,以善柔长公主的身份,虽不至于主动交好攀附,但侯夫人主动登门去了丹青宴,结交一番也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侯夫人带白婳去了寿宴。
她对京中其他贵女不太相熟,好在有薛芳漪,陪着说话,时间过得很快。
薛芳漪对明肆,仍是十分防备,话里话外,都在说他的不是,提醒白婳警惕,不要重蹈覆辙再被他拖下水。
——将他说得如虎似狼。
白婳失笑:“倒也没有你说得那般严重。春闱在即,二公子心气高,奔着夺魁而去,没那时间耽于私情。”
说完她纠正道:“而且当年之事闹起来,也怪流言蜚语撺掇,未必是二公子本意,少年人年轻气盛,可能都算不得私情。”
薛芳漪:“那最好。”
8. 桃花散
明肆确实很忙。
除了那日特意登门,后来白婳没在府中碰见过他。
听说二公子现在是汴京城的香饽饽,府中来往的拜客都比从前多不少,大多都被明忠海拦了,免得扰了儿子读书的清净。
明肆回来之后,明忠海的心显然就偏在了更有出息的二儿子身上,之前三公子明晏挨打那事轻轻揭过,最近也没太顾得上管束他。
明晏乐得风流自在。
结果重阳节的前一日,白婳在点翠阁,意外撞破三公子跟个丫鬟在花丛里衣衫不整的拉拉扯扯。
点翠阁原是外书房,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再往里走能通到校场。
这两个地方平日里都没什么人,白婳是去折了两支竹子入画,冷不防听见几声不合时宜的娇嗔:“哎呀坏死了……”
白婳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平日里循规蹈矩的,听到这种声音,反应过来没那么快。
她不过愣了一瞬,倒是里头的丫鬟先看见了她,慌慌张张拉上衣服,一张脸羞愤通红。
明晏亲得正起劲,回头见是白婳,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
白婳再未经人事,也看得懂这二人衣衫不整抱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
简直有伤风化!
她脸色比那丫鬟还难看,只想快点离开这不干净的地方。
刚快步走出去,后头三公子就急匆匆大步追了上来。
他领子最上的那粒盘扣还未来得及系好,气息微喘,拦住白婳的去路:“站住。你看见什么了?”
好没脑子一句话。
白婳嫌他脏,蹙眉往后退了半步。从前不是不知道三公子贪色,但到底没亲眼撞破过,也没想到他会如此急不可耐跟府中的丫鬟搅合在一起。
那丫鬟眼熟,看着像二房夫人那边伺候的。
明晏自己做贼心虚,拦着白婳不让她走:“别急啊,跑这么快,想去跟大夫人告状?你空口白牙一张嘴,又无证据,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那小丫鬟手忙脚乱将自己收拾好,一步也不敢多留,闷声不吭低着头从墙角跑了。
白婳扫她一眼,又看向明晏:“让开。海棠!”
海棠在点翠阁里磨墨,听着动静很快出来了:“姑娘。”
明晏见有两人,没再作声,白婳趁机从他身旁跑过去,拉着海棠疾步离开。
当天晚上,明晏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得想办法拿个白婳的把柄在手上,叫她听话。真要成了,别说她不敢高密,说不定,还能有机会一亲芳泽。”明晏心想。
翌日,三公子去了柳姨娘院里。
“……老二回来也有好几日了,他没动静,咱们要做别的指望。娘,你要帮帮我。”明晏开门见山。
“怎的忽然这样紧张?”柳姨娘有些意外,“老二回来的时候,我就使过两回机会探了探。或许他对白婳的心思没有之前那般张扬了,也可能是刚回来要先装装样子。此事不能心急,慢慢等机会。”
明晏:“再等,等老二高中,咱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对此,柳姨娘也深以为然。
原以为那混不吝的二公子出去三年混学,不成想真叫他学了些本事。
她虽身在后院,但也听丫鬟小厮们说嘴,二公子如何吃香,连九殿下都登门拜会,还有好多当官的来夸他。
好不容易那大公子深居简出翻不起什么浪,那老二居然能有出息。
柳姨娘的神色有所松动,明晏看在眼中,接着道:“我有个法子,能捏住白婳的把柄。能拿住那丫头,日后有的是法子叫那两兄弟反目成仇,大夫人后院起火。”
柳姨娘看他一眼,有些忧心:“什么法子?白婳跟那边可是一条心,她能叫乖乖听话?你不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老二回来了,那老虔婆现在心气可高着呢。”
明晏的眼睛随了柳姨娘,狭长妩媚,笑起来弯弯的,像个笑面虎。
他说:“这就是我的事情了,保管手到擒来,但需要娘你帮我个忙。”
柳姨娘:“你说。”
明晏:“这脏水不能泼到咱们院里,你手段多,帮我在外头找个听话的丫头。”
万一事情败露,他们也能全身而退。
第二日,白婳有意去了二夫人院子里。
原本是想提点二夫人两句,却没找到那个跟明晏厮混的丫鬟。
“……确实有个丫头突然说家中有急事要回老家,昨儿个急匆匆的。我看她急成那样,都快哭了,又说家中有人病重,便做主准了,想着今日去跟大夫人说说,还没来得及。”
二夫人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想太多。
“是我陪嫁的一个丫头,按年岁来算,也该嫁人婚配了,只是春桃一直说不着急,我还准备明年请大夫人做主,给配个外院的侍卫。没想到她先请辞回乡去了。”
白婳沉默。
三公子竟这样谨慎,如此快的动作,将人给处理了。
回到葳蕤院后,白婳有些走神。
她总觉得,这个三公子,以后要给家里惹出大麻烦。
不多时,海棠进来说:“姑娘,上次上次花厅那个小丫头来了。”
白婳脸色一沉。
上次花厅撞了她还偷拿穗子的那个小丫头,被白婳揪出来后,拿了她的身契又使了二两银子,叫她日后有事上报。
她来了,就代表那柳姨娘又在作妖。
“让她进来。”
海棠将人带进来后将门关上。
“白婳小姐。”那小丫头进来就递上一个小纸包,“上次那个丫鬟给了我这个,说是桃花粉,叫偷偷下在您的饭食里面。我问这是什么,她说是一点助眠散,有人关心您睡不好。安神茶为什么要偷偷下?我觉得奇怪多问了一嘴,那人好没耐心打发我,说主子间的事少过问,事情成了,提拔我去二公子院子里做三等丫鬟,以后就不用烧火了。”
白婳还没问,小丫头先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
“那丫鬟你可认识?”白婳问。
“不认识。”小丫头摇头。
她虽只是个烧火丫头,但在府里也有几年,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和掌事婆子都该是认得的。
可能是柳姨娘院里不常露面的丫鬟。
白婳叫海棠又拿了二两银子给她,吩咐道:“若那人再来问,你就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小丫头欢喜接了,她一个月的例钱也不过五钱银子。
她说:“若那人再来,我再回禀姑娘。”
海棠将人送走之后,回到屋内,白婳正打开那纸包。
里头是一些浅红色的粉末,闻不出什么明显气味来,不知是何物。
“这是什么东西?”海棠凑上来看一眼,直觉不是什么好玩意。
白婳摇头,“但既然敢叫丫鬟下,想必不会是反应大的药物,应是慢性的。”
海棠有些忧心:“……姑娘,方才她说,提拔去二公子院里做三等丫鬟?”
“不会是二公子。”白婳笃定道。
海棠这才松口气:“那就好。”
柳姨娘是外人,找到把柄回击,如何处置都好说。
但二公子是侯夫人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要麻烦的多。
“万一事发,这丫头事先被误导过,求起饶来,第一口就咬二公子,他们自然能摘得干干净净。”白婳声音转冷。
明肆回来,就成了挡箭牌。
有他挡在前头,跟她相关的所有事都能说得理所当然。一旦对峙起来,当年那些丑闻,也会反反复复被拖出来鞭尸。
海棠:“那我们……”
白婳将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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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好,“不急,先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去趟叶大夫那问问。”
叶大夫是侯府的府医,是侯夫人一手提拔上来的,白婳信得过他。
结果叶大夫眉头深锁瞧了半晌,又捻起一些在指腹磨搓、轻嗅,最后竟是没能分辨出这是何物。
“……白婳小姐,此物您从何处得来的?”叶大夫很是不解,“不像药,也不像毒。或许是寻常色粉?”
白婳脸色沉吟,并未多说什么。
既然是要下在她的饭食里,必然不会是寻常粉末,会有作用。
但叶大夫的医术虽不比宫中太医,也算是一方杏林妙手,连他都不认识的东西,撷芳院从哪弄来的。
“一位友人托我帮着问问的。”白婳叮嘱道,“还请叶大夫莫要外传。”
“是,小的有分寸。”
秋雨阵阵落寒,转眼起了北风,枯叶落了满地,秃枝上连鸟儿都少见了。
花厅里那个烧火的小丫头名叫小六,每五日悄悄到葳蕤院来一趟,将药包塞给海棠。
“海棠姐,我跟那人说了,每次都亲自下进饭菜里。我还装作紧张问她,会不会叫郎中看出来,她叫我放心,白婳小姐吃下去只会有些贪睡犯困,不会叫郎中。即便叫了,脉也把不出来。”
小六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活泛,嘴也快,一段话连贯极了。
——白婳也许了她三等丫鬟的承诺,还让她以后跟着海棠学刺绣的手艺。
这丫头现在干劲十足,没想到身契在人家手上捏着,没被发卖,还能给自己挣个好前程。
海棠道:“做的不错。”
海棠将药包拿进去给白婳。
这已经是第四包了。
海棠忧心忡忡:“一个家里的,竟使这些腌臜手段。姑娘,何不趁那边院子的给小六塞药时候,来个人赃并获?”
“不急。”
白婳性子稳当,缓缓道:“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此时发作闹不大,最多把那边接头的丫鬟丢出来受罚,扯不到主子身上。”
如此小打小闹,对不住他这份害人的心思。
海棠道了声是。
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些,才十一月中旬,冬雨便夹着雪籽而至。
日前府库给葳蕤院送了张上好的雪狐皮,白婳摸着细腻生温,成色极好,便用它亲手制了条围脖,想给明疏送去。
冬日的围脖款式相差无几,白婳用丝绸做底,特意用珍珠代替了盘扣,藏在毛茸茸的内侧,外头看着不显,细细一摸便能分辨出来。
用过午膳,她带着东西往清霜院去。
不巧却在廊下碰见了三公子。
明晏一身风流贵公子的打扮,绛紫色的毛绒褙子,他本就肤色白,衬得他越发的人模人样。
只是不知从哪鬼混回来,面色瞧着像是宿醉未醒。
白婳只淡淡扫了眼,便径直往前而去。
“诶,白婳,跑什么跑,过来。”明晏眼睛黏在她身上,很是轻佻地招了招手,“到三哥这来。”
他的计划很是顺利。
这些日子白婳吃了那些东西,听下人说出门都少了,没事就想睡觉,在外头都时常瞧着打哈欠。
侯夫人关心问过一回,她都只说是昨夜没睡好,身上乏力。
明晏心里有底,此时再看白婳,便觉她是刀下鱼肉,很快就要任他宰割。
他笑起来三分流气,拉住白婳的腕子将她往身边一拽,“跟你说话呢。”
“干什么!”白婳用力挣开,脚下朝他歪了大半步才站稳。
她今日穿了身枣红色裙子,上面是天鹄羽毛织的披风,一张俏脸水嫩,动了气,愈发白里透红的。
“三公子自重。”她语气不善瞪他一眼。
那一眼瞪得明晏心神荡漾。
9. 拉扯
白婳的样貌美艳,但和其他女子那种娇柔大有不同,她美得十分矜贵、珍重。
清清冷冷的,能叫周遭环境跟着一起好看起来。
明晏眼看着她长大,觊觎已久,即便是侯夫人看重她,每每碰上了,也忍不住靠近调戏两句。
这样的天姿国色,有点机会,谁能不心痒?
“赶着上哪去这是。”他含笑扫一眼。
白婳后退一步,淡道:“三公子瞧着精神不佳,不回去歇着,还有心思在外头打听别人的事。”
她不动声色想着。碰巧今日没叫海棠跟着,明晏大约会放松警惕。
或许今日是个机会,可以激一激他,叫他露出马脚。
言罢,她装着轻轻打了个哈欠,掩饰得很好,只气息起伏稍有变化,并未失礼。
但明晏还是发现了。
他笑意更深,唇角勾着戏谑:“怎么了这是,我看白婳妹妹也像没睡好的样子,要不一同回去歇歇。”
白婳不理他,匆匆要走。
明晏一把攥住她,欺身上前:“话还没说完呢,每次都急着走。怎么,老二对你没兴趣不要你了,要不跟我吧,三哥会疼人,你跟了我,以后三哥只疼你一个。”
“大胆!你放开!”白婳用力挣扎,但成年男人力量悬殊。
声音引了墙外打扫的丫头探头探脑来看。
“都滚蛋!”明晏毫不忌讳,回头将人骂走。
他不怕。一会拿捏住了白婳,有正主帮他说话,丫头的嘴算什么。
这种小丫鬟个个胆小,生怕被牵连,埋着头赶紧跑了。
然后明晏忽地凑近白婳,那张邪肆的脸不怀好意道:“最近是不是浑身乏力,老也睡不够?”
白婳微微一顿。
明亮的眸子里有茫然,游移不定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乖乖听话,别害怕,你这么漂亮……”明晏伸手在她小脸上摸了一把。
“你放肆!”白婳陡然色变,用力打掉他的手。
啪的一声脆响,明晏手背上红了一大片。
她被冒犯,推了人就气冲冲的大步往外走。
明晏吃痛倒抽一口凉气,两步追上去狠狠攥住她的胳膊:“死丫头,还敢动手,有你求饶的时候。过来!”
他蛮力大,拽着白婳越过回廊往湖边树丛去。
她没想到明晏在家中竟都如此大胆,放声去叫垂花门外的两个丫头:“来人!快来人!”
小镜湖是人工修的,不算大,但周围有假山和树丛。
外头的雨雪刚停不久,地上滑得很,白婳一脚没站稳,在湖边枯枝上扶了一把,便拽住不松手了。
“三公子,你再不放尊重点,即便损了声誉,我也绝不让你好过。”白婳冷着脸道。
“只是点声誉?”明晏还要贴近再说什么,手腕被个什么打中瞬间疼得麻木。
然后紧接着就是一脚被人蹬进了湖里。
湖面还没到结冰,但下过雪还刮着北风,明晏掉进去哗啦啦的水响扑腾,瞬间僵麻了半边身子,不可置信看清了岸边上偷袭的男人。
明肆黑沉沉的一张脸,与他对视,居高临下,眼里像能烧出火来。
“明老二!你要死?”明晏嘴唇都冻僵了,哆哆嗦嗦往岸边来。
明肆作势上前,抬脚要在岸边再给他踹回去。
那动作丝毫不带犹豫,明晏慌张往后划拉两下,怒瞪过去,但没敢再骂。
明肆眸子漆黑,威胁意味十足,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婳不想多留,往他跟前一步,还未开口,明肆就已经回视过来。
她一时失语。
明肆没说什么,拉了她的手腕,大步流星将人带走了。
他们一离开水岸,明晏赶紧爬上来,嘴里骂骂咧咧,恶毒盯着二人的背影。
又想到白婳已经中招,总有收拾他们的时候。
他脸色好了几分,“走着瞧。”
另一边,白婳从来没有这般明显感受到明肆人高腿长,走起来得她近乎小跑才能跟上。
“二公子!”白婳尝试停下,抽了抽自己的手腕,但明肆没放手。
他一路将人带出垂花门,看不见那晦气玩意后才停下。
“我出去这几年,他一直这么找你麻烦?”明肆拧着眉,看模样心气很是不顺。
说得好像自己的人被外头欺负了。
白婳一时语塞。
不管三公子如何混账,这个头,怎么也轮不到明肆来给她出。
“我娘不管他?”明肆眉头更深,“老大也装瞎?”
“……只是意外。”她没说实话。
明肆:“若非屡犯,意外他能这么大狗胆?”
白婳不说话。明肆目光深邃,端详她这模样,不像对明晏没有气恼。
那就只能是有所忌惮忍气吞声。
“他威胁你?就那种欺软怕硬的货色,你越退让他越是觉得你好欺负,就该一次性打到他知道怕。”
白婳赶紧反拉住他:“家和万事兴。”
二公子不是第一次因为她跟人动手了,三年前也有过。
他下手相当狠,白婳不想再生事端。
更何况打他一顿又如何,解一时之气罢了,治标不治本,还牵累明肆犯错。
白婳有自己的考量。
“狗屁,他是兴了和了,你是不把自己当家里人?”明肆只当她怯懦,“这事你别管,就当不知道。”
明肆将她往外一推,转身就走,白婳顾不得许多,赶上去将人逼停:“二公子!”
她这眼神是较真了。明肆深深盯了她一眼,心头撩起的邪火按不下,怒气在胸腔郁结。
管教他的时候大道理一套一套,结果后院起火倒是装瞎了,家里藏这么个大尾巴狼,那他出去这三年算什么玩意?
当年若非白婳刚烈,他怕逼急了出事,否则不会肯低这个头,老实出去。
到头来她却在受这种窝囊气。
明肆皱着眉:“你怕他什么?”
“此事与你无关。”白婳认真道。
又来了。
明肆一口气不上不下,撒不出来。
他看了眼白婳,又看了眼小镜湖的方向。
拳头紧了又紧,一言不发走了。
白婳松了口气。
她也回头望了眼那垂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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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看见明晏浑身湿透从里面出来。
他很狼狈,眼神阴狠得像条毒蛇,落在白婳身上。
那眼里是胸有成竹的笃信,白婳看懂了。
她不闪不避回视他。
片刻后,方才转身离去。
走出院子后,白婳才反应过来,掌心阵阵刺痛。
她掌心被刮开一道口子,不深,但醒目,是刚才枯枝上的倒刺勾的,本来雪白的狐毛围脖上也沾了血渍。
这样子,肯定是不能去清霜院了,她改道往叶大夫的药房去。
不成想,刚一进门就跟明肆碰个对脸。
“……”白婳愣在那,有些词穷。
二人一进一出,这也没有旁人了,就这样扬头过去,稍显尴尬。
“二公子。”她朝他点个头,算打过招呼。
明肆没事时候都是张冷淡脸,此刻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情绪如何。
但按刚才白婳拦他时候的情形看,这会没过去多久,应当是心情相当不好的。
不好跑药房来作甚?
他踹明晏那一脚那么利索,不像能伤着自己的。白婳忍不住往他手上扫了眼。
明肆顺手就把那小罐药膏抛给了她。
准头很好,堪堪掉进白婳身前,被她下意识接住。
“我当是什么宝贝,手破了都不舍得松。”明肆从她手里抽走那条沾了血的围领,不冷不热看了她一眼。
白婳愣了愣,意味不明与他回视。
不过一个照面,明肆朝角落扬了扬:“那边有水,先去洗洗再上药。”
白婳心思流转,磨磨蹭蹭往里去。她有些想进去找叶大夫。
明肆看她一眼,道:“大夫没在,我自己翻的。”
“……”白婳有些意外他的敏锐。
净了手,擦干。
白婳寻了个藤椅坐下,明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跟进来坐在了她对面。
“二公子事忙,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她朝他道。
“家里人知道吗?”明肆答非所问,眼皮浅浅搭着,仍在介意此事。
白婳沉默。
明肆越发觉得怕不是那混球捏了白婳什么把柄,“你忌惮他什么?”
他印象里的秋白婳,不是这个怯懦的性子。
白婳默默将盖子打开,挖出一些药膏,往掌心涂抹。
半晌才意有所指道:“二公子,我及笄了,女子名誉比命重要。”
明肆蹙眉:“那更不该放任。”
“……”白婳沉吟,看着他道:“我一个客居小姐,明氏一府三个兄弟,都与我有纠葛。传出去,京城怕是无我立足之地了吧。”
她索性将话挑明。
明肆不知在想什么,眉梢微微一动,指腹一边把玩着藏在狐毛里的那粒珍珠扣。
“三公子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会如此。”白婳说,“母亲与成序哥哥并不知晓,也希望二公子答应我,不要插手此事。”
明肆刚刚转好一些的神情因为‘成序哥哥’四个字黑下去。
他说:“我没你成序哥哥那么装瞎,成日一个府里住着都看不出所以然来,无非心思没在你身上。”
10. 夜长梦多
白婳听着刺耳,声音转冷,“二公子慎言,他是你大哥。”
明肆将围脖抛还给她,兴趣缺缺起身走了。
明晏落水之后据说发了场风寒,一连烧了好几日。
柳姨娘借机去明忠海跟前哭了一通,明着说老三不懂事,言语得罪了明肆;暗地里的话音全是在说明肆不顾兄弟手足之情,因为老三跟白婳多说了几句话便下此重手,对白婳余情未了。
明忠海听进去了些,去了趟侯夫人院里,让她多注意些,找个机会敲打明肆一二,叫他科考要紧别想这些歪心思。
侯夫人本就对此事草木皆兵,当即叫来了白婳,要了解下当时的具体情形。
白婳将过程避重就轻大致说了遍,不想叫侯夫人太动气。
但侯夫人还是气得一拍桌子:“小兔崽子,色胆包天!”
白婳握了她的手,“母亲,别动气。说出来只是想告诉您,此事与二公子无关。”
“那撷芳院里大的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侯夫人提起来就是一肚子气。
白婳将利弊与她一一分说,又好言宽慰了几句,才将侯夫人的情绪安抚下来。
“须得是一个不容辩驳的大错。”
白婳淡声说着。她也有气。
她没想到恶人还敢先告状。
不能拖了,找个时间去外面问问,弄清楚那药粉到底是什么。
同时侯夫人也说:“不能拖了。”
白婳一顿:“母亲说什么?”
“你与老大的婚事。”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多拖一日便是夜长梦多,尽早定下来才好。”
从前以为只有个老二惦记,不成想那明晏那兔崽子竟也敢打白婳主意。
侯夫人自然是也想到了名声层面,有些事情一旦闹开,便是无可挽回的局面。
翌日清早,白婳又去了趟药房找叶大夫。
“……几日前不慎,手心给划破了,想问问叶大夫可知京中哪家药房医馆,名声好东西齐全的?”白婳开门见山道。
要打听这些门道,自然是找行内人问着更靠谱。
叶大夫困惑:“小人这里也有上好伤药……”
“还想去寻些祛疤的方子。”白婳笑着说。
叶大夫没再多问,只道:“城东保和堂、朱雀大街瑞安药坊,这两家有口皆碑,白婳小姐可去问问。”
白婳道了谢,带了只斗笠,叫小厮套了一架不起眼的单乘小马车,从府内角门悄悄出去了。
为了掩人耳目,她特意没带海棠,让平日不常在人前露面的银杏跟着。
马车穿过一道巷子,没往主街去,走了少人的小路。
银杏与车夫坐在前头,一恍而过。
“公子?”丁昭叫了声明肆,不明所以往他视线方向看过去。
一架不起眼的马车。
“看什么呢。”同行的燕世子也打马过来。
明肆骑在马上,问道:“那边是什么方向?”
他与丁昭都离开汴京三年,城中布局早已变化,但燕世子玩得熟。
只扫了眼,便信手拈来:“醉春居、百香坊,还有宁氏布庄?问这干什么,朱雀大街上的铺面没什么好逛,要出去耍乐,吃的喝的我熟,改明儿我做东,叫上靖王殿下……诶你干什么去?”
话没说完,明肆便打马走了。
燕世子问丁昭:“你家公子看见什么了?”
丁昭也不明所以,摇摇头跟了上去,刚追上又被遣了回来传话。
对燕世子道:“公子叫咱们去茶楼等他,他过会就到。”
瑞安药坊不是汴京中铺面最大的,但坐诊的大夫医术了得,出了许多偏门有效的奇方,专治疑难杂症,慕名而来者不在少数。
朱雀大街繁华,今日不知哪户人家嫁娶经过,敲锣打鼓堵得水泄不通。
好在车夫很有经验,便避开了拥堵的主街入口,从相邻的积水巷子穿过去。
“小姐,前头马车进不去,几步路穿过去就是朱雀大街了。”车夫回头道。
白婳带着银杏往巷子里去,取了斗笠戴上。
不知道那粉末是何物,外头的药堂人多眼杂,她不想叫人看见脸。
结果出了巷子,那敲敲打打的声音越发隆重。
好巧不巧,今日竟正好是那瑞安药坊的掌柜儿子娶媳妇,门口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白婳无奈:“……走吧,去城东。”
刚转身,被身后的一马一人给吓了一跳。
前头的锣鼓声太吵,她和银杏竟都没听见后头的马蹄声。
明肆个高,目光越过白婳头顶往前看去。
虽然外头人多,但瑞安药坊的牌匾一清二楚。
白婳还戴着斗笠,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明肆登门的时候,在葳蕤院里见过银杏一面。
明肆下了马,银杏低眉给他见礼:“二公子。”
“嗯。”明肆目光落向白婳,眸子黑沉沉的,全是探究,好像能把她洞穿。
隔着一道纱帘,白婳定了定心神,刚要开口,被明肆先朝银杏问了句:
“小姐这是出来做什么?”
银杏:“小姐前些日子伤了手心,不慎发炎,出来寻个药方。听闻瑞安药坊祛疤膏也极好,所以来看看。”
白婳预感他在套话,但没来得及拦住银杏的嘴。
明肆的眸子又深了几分。
叶大夫不知她伤口情况如何,明肆却知道。其实不过是很细的一道划痕,况且那日是当着他面前上的药。
这理由不止骗不了他,反倒成了马脚。
没挂明府官旗的马车、没带常用的大丫鬟,还戴了个斗笠悄悄摸摸从小巷子走。
这些谨慎之处,此刻全都成了马脚。
要怪就怪明肆对待与她相关的事,像只闻不得鱼腥的猫。
一点点气味,都要跟着看看究竟,扒个底朝天。
“有什么难处,跟我聊聊。”明肆的声音淡淡,总显几分散漫,“或者我去跟我娘问问情况。”
银杏茫然看了眼自家小姐。
白婳心下暗叹,妥协道:“可否先回府。”
明肆:“可以。”
葳蕤院偏厅里,白婳叫丫鬟摆了花茶和点心,屋里只留了海棠伺候。
门开着,秋冬里难得有些暖阳,照过门槛来,看着有些让人犯懒。
其他丫鬟都在庭院外,能瞧见里头主人家的情形,却听不见屋里说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白婳亲自给他斟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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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日前一个朋友托着打听一味药材,牵扯女儿家的颜面,便想着隐蔽些。”
明肆:“哪个朋友,姓甚名谁?”
白婳垂下眸子,将茶推过去,“姑娘家面皮薄,二公子还是不要过问太多吧。”
“薛芳漪?”明肆问。
“……”且不说明肆信不信,白婳也不想胡乱编排薛芳漪给她留隐患,“不是。”
他没喝那杯茶,只攫着白婳的目光。
“那是谁?”
白婳难得感觉到,他有些咄咄逼人。
她有些不悦。但又因有所顾忌,不好像往常般冷落处理。
只能接着道:“二公子不认识。”
明肆盯了她片刻,才说:“白婳,你不会骗人,说实话。”
“……”白婳跟他对视的眼神像被烫了一下,没忍住避开一瞬,再看回来时,发现明肆还在看她。
白婳不知他为何将这件事揪着不放。
那神情,好像在办很严肃的事情。
白婳觉得或许中间有什么误会,他莫不是以为,她在行什么害人的勾当。
“二公子,我能保证的是,绝无行对侯府不利的事情。”她抬眸看着他,“至于剩下的,能否别问了,就当作不知道,替我保守秘密。”
从他回来,白婳一直避嫌,几乎没有这样正眼与他对视过。
明肆看了片刻,才道:“保不了。”
白婳:“……”
“你将东西给我,我替你问。”僵持之时,明肆换了个商量的口吻,“叶大夫医术了得,若他都不识得,你去外头能问到的机会也不大。寻你把自己藏这般严实,想来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玩意,既然诸多不便,不如托付给我。”
白婳心头微动。
明肆察言观色了得,接着道:“燕王府的府医曾是宫中太医,必定见多识广,我可托燕世子帮个忙。我去开口,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更别说你朋友,不算泄了她的密。”
王府的府医,自当规矩森严,不会乱讲话。
比起市井之中坐诊的大夫必定好得多。
“……如此,会不会太麻烦。”白婳心中觉得可行,但还是有些顾忌明肆。
“不麻烦,比你出去抛头露面万一被认出来,脏水溅自己一身,要来得好。”明肆说着,朝她摊手。
白婳看着那只手,没再犹豫多久。
她将纸包递上:“有劳,还请二公子务必保密。若成,我欠你一个人情。”
拿到东西,明肆神色松快几分,“好说。等我消息。”
他没多留,风风火火走了。
明肆的动作相当快,不过一日,便问出了结果。
还是偏厅的客座,海棠将人请进来,白婳已经泡好了茶在等他。
有事相求,白婳脸上比之前多了些笑。
不料明肆进门时候,脸色却阴沉得有些不对劲。
白婳看着一愣,起身的动作都慢了些,看一眼他身后跟进来的海棠。
海棠也不知缘由。
明肆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她,白婳甚至被他盯得有些发毛。
“……二公子,是东西有眉目了?”她轻声问。
明肆睨了眼海棠:“你去庭院外候着。”
11. 答应我
海棠愣了愣,看向白婳。
白婳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解释道:“海棠是我的人,二公子但说无妨。”
明肆笃言:“叫她出去,单独说。”
白婳迟疑片刻。想不通那色粉是什么东西,能叫明肆这般阵仗。
他会不会故弄玄虚,实则使坏?
葳蕤院是她的地方,明肆虽行事我行我素,但与三公子还是大有不同。
他不至于此。
白婳定了定心神,朝海棠道:“你去吧。”
海棠也有些不放心,欠身应了句是,又道:“……姑娘有事招呼一声,奴婢随时候着。”
结果她出去后,明肆跟去将门也给关上了。
白婳心里紧了紧。
屋内登时暗了一截,只外头的天光透过窗纸朦胧透进来。
她按捺心神,“二公子现在可以直说了。”
明肆走到跟前来,眼神带着些情绪,紧紧盯着她,似要将人洞穿。
白婳下意识后退半步,他若再上前,她便要叫人。
“白婳,你老实告诉我,这东西从哪来的。”明肆眸底反着暗光,口吻严肃。
他这模样让白婳有些发懵,涌上一股不太好的直觉。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回答我。这东西是不是你朋友给的,如果真有这么个人,她是谁,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若无此人……”
白婳无端浑身一麻。
明肆仔细端量她,不像知情的模样,大约是遭人利用。
“谁给你的?说话。”他又再逼近一步。
“白婳,我没在跟你开玩笑,如实交代,尚有转机,若你要包庇维护,他这是叫你去死。”
白婳后腰碰到了案几,桌上的茶杯颤了颤。
他似一堵墙逼着她。
“这是三公子叫人偷偷下在我饭食里的。”白婳道。
明肆瞳孔颤动:“你吃了?”
白婳被他的神色吓一跳,赶紧道:“没有,我发现的早,那丫鬟早先被我买通。”
先否认后,才又问:“这到底是什么?”
听她这么说,明肆吊着的心脏才终于落在了实地。
“这叫桃花散,是朝廷严令禁止的邪物,从缅甸传来,前朝灭亡的祸首之一,便有此物。”他声音发寒。
白婳哗然色变:“鸦片?”
她心头巨震,惊悸与怒火同时冲到顶峰,恨不能将明晏千刀万剐。
“剂量很小,吃下去昏昏欲睡,睡梦中飘飘欲仙,一沾成瘾。”明肆说。
白婳深知此事轻重,不敢再有隐瞒。
她将穗子和点翠阁撞见三公子私情的事都跟明肆和盘托出。
“后来丫鬟每五日送来一包,那日二公子将他踢下水时,大约就是他以为事情快成能拿捏住我,打定我不敢声张,才忽然那般大胆。”
白婳的拳头紧了又紧,却见明肆一双眼仍在凝视她。
“二公子,秋白婳以亡故父母在天之灵起誓,此物我绝未沾染分毫,若有虚言,叫我不得好、”
“诶。”明肆抬手将她打断,那手虚虚按在她嘴前,“好了,我信你。”
白婳松一口气。
要问的全都有了答案,明肆的脸色这才些许松散下来。
白婳起先觉得他挂脸太过故弄玄虚,这会儿感激他思虑周全严防死守。
她甚至阵阵后怕。稍有差池,引火烧身。
不止是她,整个明府都要被牵连下水。
白婳:“二公子,燕世子那边……”
“他知晓轻重。”平时不着调,大事上,明肆对他还是放心。
“那就好。”白婳点头。
最初的惊诧过去,重心便重新回到明晏竟歹毒至此的念头上。
白婳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明肆领先截断了。
他稍微停顿,“要说什么?”
“二公子先。”白婳道。
明肆:“把剩下的桃花散给我,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别管了。”
“不可。”白婳要说的也是这,“他是冲我来的,只有我能引他露马脚。这事太大,光靠嘴说是不成的,要他奸计败露,唯有设计叫他自挂东南枝。”
明肆还有心思笑:“你是这么理解这句的?”
白婳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叫他自寻死路。”
明肆本意是不想叫她牵扯到这种腌臜中来,但白婳所言,不无道理。
她又道:“现在三公子已相信我中招,必定心痒难耐。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明肆盯她半晌,道:“不可涉险,事前先与我商议。”
这是他提出的条件。
白婳应下:“好。”
明肆面色寡淡:“别嘴上答应得好。”
从小到大,他跟白婳叮嘱的事,她没有一件是听过话的。
她从不吃眼前亏。
反正事前应了,事后他也算不出多大的账来,躲着不见便是。
“……”白婳眼睛微微一闪。
明肆也不恼,只淡道:“你要做套引老头子过去,就得有人帮忙。”
剩下的利弊不用多说,她不是傻子,能想明白。
白婳:“那便再麻烦二公子一回,此事若成,感激不尽。”
明肆离开葳蕤院前,还是要走了剩下那几包桃花散。
这东西放在白婳院子里就是个隐患,他不放心。
转眼过了立冬,严霜落大地。
明晏一直盯着葳蕤院那边的动静。
白婳出门越来越少,偶有路过,远远瞧上一眼,她仪态有些不如从前。
走路虚浮,总也像没劲,眼窝下的倦容也是能叫人分辨出的。
明晏从五日前就断了她的桃花散,她这会儿该是成日浑身不自在,但却又不知究竟为何。
明晏很得意。
再吊她两日,磨磨她的性子,届时他再出现,变成她的救命稻草。
几日后,侯夫人受邀,要去给燕王府老太君做寿。
老太君今年六十五,虽不是整寿,但也比别的散生隆重。
侯夫人膝下无女,从前这种时候,少不得要带上白婳。
但今日丫鬟来传,白婳却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辞了。
侯夫人没多想,叫人叮嘱她好好休息,便独自赴宴去了。
她一走,白婳便带着海棠去了点翠阁。
今日不止大夫人不在府中,连明忠海都有军务在身,出城往西郊大营阅兵去了。
十日前停掉的桃花散便是个明显的信号,今日即便再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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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也没人能给白婳撑腰,明晏必然不会放过如此时机。
唯一的变数是明老二。
明晏想。
但那又如何,白婳已是瓮中之鳖,若老二今日敢插手,那便是天赐良机,正好叫白婳反咬他一口。
他搓了搓手,刚要出门,便眼见白婳从撷芳院外经过。
看方向,是往点翠阁去了。
明晏笑得像狐狸,跟了上去。
刚到点翠阁外,便听见里头的吵嚷声。
是白婳在摔东西,好像骂了海棠几句,便把人赶出去了。
明晏成竹在胸,十日没沾桃花散,她开始脾气暴躁,再正常不过了。
他藏在夹角暗处,等海棠过去了,才轻巧吹了声口哨,进了点翠阁。
里头白婳两手撑在画架上,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白婳妹妹。”明晏声音轻佻叫她。
白婳吓一跳,见是他来,忌惮往外看了眼,站起身看着像是想叫海棠。
“坐下坐下,嘘。”明晏手往下安抚她,语重心长的模样,“跟三哥聊两句。”
白婳自是不会听他的。
“听闻你近日睡不好。是睡不好犯困,还是夜里睡得如梦似幻,醒了却还是觉得困顿?”明晏慢条斯理道。
白婳一顿,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
明晏笑笑:“所以要你听话坐下。咱们聊聊。”
“三公子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白婳警惕问。
“没什么意思,要不像我说的那样,倒还好。万一真是这种症状,那可要仔细了,千万不能大意。”明晏板着脸故弄玄虚,“我听人说啊,前朝有种叫人□□的东西,叫桃花散。跟你这个症状很像啊。”
白婳脸色一白,“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大步要往外走,明晏也不着急,闲散拨弄着指甲,淡道:“你今儿个出不了这个门。白婳啊,你这么聪明,心里应该多少也有点数,栽了就是栽了。”
白婳的身形定住,不可置信看向他:“你究竟什么意思,你对我动了手脚?那可是抄家灭门的东西!”
她嗓音失控,明晏似被吵到,食指在嘴唇上抵了下:“低声些,你想叫得人尽皆知吗?现在三哥还能帮你遮掩一二,真要闹开了,三哥也保不住你。到时候你觉得老头子会不会把你推出去乱棍打死,求个家风森严的口碑?”
“桃花散无解,沾上就是一辈子的事,别想着能戒掉。”明晏不怀好意盯着她,两指夹起一个纸包,“有些日子没吃了,难受吧,馋吗?到三哥这来……”
话没说完,明忠海已经怒冲冲闯了进来。
“你个逆子!”他抄了椅子就往上砸。
明晏见到鬼似的掉头就跑:“父亲!别!”
椅子哐啷一声摔在地上,到底没砸到人。
明忠海一脚踹翻画架,折了木棍在手,怼着人一通好打。
武将下手又准又狠,明晏被打得连滚带爬,点翠阁里的画作,大半都遭了殃。
明肆走到白婳身边来,一同冷眼看着。
她提前准备,已将画都挪走换成泼了墨的宣纸。
很快明忠海一棍子抽在明晏的脊背上,他受了内伤,哀呼声眼见的小了下去。
就在这时,柳姨娘从外头匆匆进来。
12. 闹剧
跪在明晏身边,梨花带雨向明忠海求饶:“老爷,不能再打了,老三犯了什么错,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教好,您要打就打我吧!”
她本就生得楚楚可怜,跪在那更惹男人怜悯。
明忠海扬起的一棍子到底是没能落下去,指着她怒骂:“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明晏预备下手,柳姨娘是知情的。
这几日便一直遣人关注着外头的风声,这才能及时赶过来救人。
“老爷,妾身就这么一个儿子,上次在祠堂罚跪本就伤了元气,大冬日里又被二少爷踢落了水,他是个读书人,身子骨本就弱,这几棍子能要了他的命啊……”柳姨娘啜泣着,“老爷,白婳小姐,有什么气,一家人,就饶他一命,到底血浓于水……”
白婳安静看着她:“姨娘怎么知道与我有关。”
柳姨娘哭声一顿。
明忠海眼珠子瞪大:“你也知晓?你就放任你儿子胡闹?那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柳姨娘慌忙摇头:“妾身真的不知,只是老三上次挨打落湖,便是因着与白婳小姐多说了几句话,您也在场,妾身才会有此猜测。”
白婳:“他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和谁都没有关系,是他自己找死,带着全家人一同找死。”
柳姨娘听不得死字,朝明忠海哀求:“老爷,老三不管做错了什么,再不医治,命都难保,您真的要打死您的亲生儿子吗?”
“打死他都是死有余辜!”话虽如此,他却将手中棍子用力一砸。
白婳看明忠海一眼,有些不可置信。
明肆捡了他丢的棍子,一声不吭,上前就是一闷棍。
——明忠海打不死的,他来代劳。
柳姨娘被他的脸色吓住,尖叫起来:“二公子!”
这一声是真的慌了,一直躺在地上装死的明晏赶紧滚了两圈,还是被打了肩膀,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哀嚎。
明晏连滚带爬一把抱住明忠海的腿:“父亲你救救我,老二要杀我!他真下得去手!”
“滚开!”明忠海踢了他一脚,明晏摔在一边,他又竖着眉毛朝明肆喝道:“你也把棍子放下!”
明肆眼里冒火,气势比他老子还高:“你是老糊涂了?他干的那叫人事?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你放肆!”明忠海何曾被儿子这般忤逆过,“那是你弟弟!”
“我娘没给我生弟弟。”明肆的眸子黑沉沉盯着他,“即便是我亲弟,做出此等卑劣无耻之事,我也要清理门户。”
明肆半分不让,明忠海气得破口大骂:“老子人还没入土,轮的上你清理门户!”
明晏趁机大叫:“他就是打秋白婳的主意,贼心不死!在这冲冠一怒为红颜——”
明肆越过明忠海就要弄他,明忠海下不来台,一把攥住明肆的衣领:“小兔崽子我看你今天敢!”
场面忽然混乱起来。
安全起见,桃花散三个字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方才明肆去引明忠海过来时,身边特意没带小厮。
白婳不能光在旁边看着,赶紧上去将父子二人分开。
“侯爷!二公子!”她推着明肆的胳膊,结实紧绷着,蕴藏着精悍的爆发力。
明忠海冷哼一声,这才撒了手。
柳姨娘还在啜泣、三儿子不成器在地上哀嚎、眼看着要成器的二儿子举着棍子恨不得要打老子。
这鸡飞狗跳的一家子。
他今日本来要去阅兵的,公务半途被打断,他根本不想插手这些内宅的糟心事。
——这些原本是他侯夫人要操心的。
明忠海不会觉得自己偏心柳姨娘母子,只觉得是戚氏没有管束好内宅。
他看向秋白婳,到底还是惦念几分旧部之情,对她道:“白婳,老三混账,叫你受惊了。这事既然你是受害者,该怎么办,你来说。”
白婳明白过来。
明晏的歹毒,在她看来该千刀万剐。
但这祸事并未发作闹大,并未踩到明忠海的痛处上。
所以他并未打算严惩。
“这是家丑,不能报官,咱们关起门来解决。他也挨了打,受了教训,再罚老三搬去祠堂后头的独室禁足半年,每日跪两个时辰祠堂,如何?”
白婳尚未出声,明忠海自己先开了口。
明晏今日挨的那几棍子全打在实处,在明忠海看来,再加上半年的禁足,已是足够照顾秋白婳的情绪了。
明肆:“就这?你偏心小妾未免太过了些。”
“那你要如何?手刃你亲弟?明肆,你是否也偏心太过了?”明忠海意有所指凝视着他,“你是要回来科考的人,再这般四处胡闹,我索性也禁了你的足,正好叫你安心备考。”
“我胡闹?”明肆气笑,“他今日敢拿这种抄家灭门的东西害人,以后就敢往你饭里拌耗子药,这种祸害你不处置还留着过年?就算不杀,最少也是捆了送去余岭老家思过,终身不得回京。”
白婳心头一动,觉得可行。
柳姨娘一听急了:“使不得侯爷,余岭距京城何止千里之遥,那位置穷乡僻壤,老三还要科考,您不能断了儿子一生的路啊。”
说着她朝白婳道:“白婳小姐,妾身知道您受委屈了,就看在大家都是一家人的份上,您开开恩吧,妾身愿意终身吃斋念佛,以后一定好好管束他。”
“老爷,您发发慈悲,妾身身子弱,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年生他险些送了半条命,您将他送走便是要了我的命……”柳姨娘拉着明忠海的衣摆哀求。
这时,门外二房老爷夫人路过,听见吵闹前来看了眼:“大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明忠海本就心烦气躁,也不想叫再多人看热闹。
他拂袖而去:“此事就这么定了,谁再说嘴,我一起罚!”
冬雪簌簌往下掉,很快便覆盖了整个汴京城。
那日点翠阁闹了一场之后,明疏的清霜院也听到了些消息。
知道此中原因与白婳有关,但不知具体。
明疏去了趟葳蕤院,询问白婳,是否因为上次门口的事情与三公子结了梁子。若真是明晏心胸狭隘至此,来寻她麻烦,明疏觉得他可去向柳姨娘聊聊。
那时白婳只摇头,并未对他多说什么。
她不想给大公子添麻烦。
这个家里真正能做主的是明忠海。
他的态度摆在那,任何人去都只是白费功夫。
“只是一些口舌之争。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免磕磕绊绊的。侯爷看重我,才罚了三公子。眼下他禁足半年,想来也能平平心气,不会再生事端。”白婳说。
明疏听出了她的避重就轻。
白婳从来都很向着他,这些年能忍下的事情,就不会轻易麻烦他。
但她小时候,也曾是活泼率真有话直言。
后来他受伤,变得寡言,白婳的性子也跟着一道内敛了。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变得如此客气。
明疏心里恍惚知晓答案。
此刻看着白婳恬静带笑的脸,却忽然觉得心口有些堵塞。或许是他在一次次的抽离中,不知觉将她给推远了。
这些年明疏对白婳仍有偏宠照顾,他自以为将身份转变得悄无声息。
但人不是物件,尤其白婳这般聪颖通透的姑娘。这是他自作自受的后遗症。
明疏瞧着她,伸手摸了摸白婳的头发。
他说:“珍珠,不要怕给我添麻烦。你永远不会是麻烦。”
白婳笑着点头。
此事蒙在鼓里的还有侯夫人。
那日她赴宴回来后,就听闻明晏那小兔崽子挨了顿打,被扔去祠堂关半年禁闭。
柳姨娘去正院求情,明忠海没见她。
侯夫人还幸灾乐祸,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后来白婳闭门不出,在葳蕤院里闷了两日。
侯夫人关心她,前来看望,询问她前些日子也不爱出门,是否需要请叶大夫来瞧瞧。
白婳只笑笑:“没有不舒服,只是天气冷了,身子犯懒,还叫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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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了。”
前些日子是装的,只这两日是真的心气烦闷,不想出门。
侯夫人又问:“那日我出去赴宴,撷芳院那个,是怎么惹到侯爷了?你在府中,可知晓其中缘由?”
白婳知道她要问的,大致与她讲了,并未提及桃花散。
如此歹毒的东西,侯夫人心疼她,势必会去找明忠海理论争吵。
那日明忠海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显,危险被掐死在摇篮里,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都是息事宁人的。
大吵一架除了伤了他们夫妻情分,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即便没有桃花散,侯夫人仍然觉得惩罚轻了。
白婳的情绪也不高,宽慰了几句,才将侯夫人送走。
这边人刚走,没多久海棠便进来传话,说侯爷叫她去一趟外书房。
“……可有说是什么事?”白婳一愣。
海棠摇头:“未曾,管事的就带了这么一句话。”
她微微沉吟,简单收拾了下,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去了外书房。
书房里,明忠海是特意在等她。
叫了她一声后,便开门见山道:“那日事发匆忙,又闹,有件事一时忘了问。”
“侯爷请说。”白婳道。
“老三给你下了桃花散,你是怎么发现的?”他到底迂回了一句。
白婳知道,明忠海实则是才刚想起来,要搞清楚她究竟沾没沾上这害人的玩意。
鸦片之祸,叫人闻风丧胆。哪怕稀释成了享乐的桃花散,也是一沾成瘾,无可戒除。
这东西在本朝被严令禁止,万一有个苗头叫外头知道了,哪怕只是一个客居小姐染上。别说御史台那群笔杆子能将他骂穿,圣上也不会饶过清远侯府。
白婳看他一眼。
他心里也是知道轻重,知道害怕的。
只是板子没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才会轻巧放过始作俑者。
“我未曾误食,侯爷可放心。”她垂眸道。
明忠海听到了准话,心里才算安定下来。
二人一时无言,明忠海宽慰了一句:“这事你也受委屈了,若不是你机灵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你放心,那逆子,我必当严厉管教。”
白婳:“侯爷,三公子歹毒在心思,他对侯府,对您,并无太多恭敬眷恋。您留下他,便是留下了个大隐患。”
明忠海蹙眉。
在他印象中,白婳十分乖巧懂事。
“若无其他事,便不打扰侯爷公务了。”她欠身告退。
明忠海:“去吧。”
屋里烧了炭盆,暖得叫人透不过气,出来后外头的寒意扑面而来,反倒清明几分。
白婳不疾不缓往回走。
谈不上失落委屈与否,原本明忠海于她,便没有什么情谊可言。他护着儿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白婳还是觉得不甘心,风也吹不走胸口的淤堵。
走过祠堂外的树林,远远瞧见柳姨娘带着两个丫鬟,手里提着大小各样的食盒往里去。
据说是明晏伤得不轻,还没开始跪祠堂,便趴在独室床上要死不活烧了一场,姨娘去跟明忠海求了恩典,先给儿子治病,其他的等人好了再说。
她日日探望,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说是禁足,不过换个地方养病罢了。
等他的病养好了,风头一过,这所谓的禁足跪祠堂还有没有效力,尚且难说。
白婳站在竹林口,又再想起明晏那副轻佻恶毒的嘴脸来。
风穿过竹林,枝叶晃动,白婳看见侧首还站了一人。
明肆也看见她了,对视一眼,他朝她走过来。
白婳穿了身雪白的兔毛斗篷,脸色素净,只发髻上一只琉璃步摇装饰。
她心情欠佳,越发透出一股遗世远人的疏离。
“二公子。”白婳同他点头。
明肆眸色深,眼中无甚情绪,抬手在她上方拂了下。
白婳以为他要摸她的头,往下轻轻一缩。
13. 剥琵琶
竹叶承不住积雪将要滑落,被明肆随手拂开,未曾落进她脖颈。
随手的一个动作,他收回手,视线重新看向宗祠。
白婳想起那日点翠阁里。
虽然未能将三公子送回老家,但劳累明肆奔走一趟,还挨了明忠海的骂,白婳心里多少歉疚。
她想了想,口头言谢太轻,还是改日登门送上谢礼,以表诚意。
二人鲜少有如此默契,谁也不曾说话,只在雪树下安静看着远处宗祠。
柳姨娘给门口看守塞了个荷包,几个人都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静谧之间,到底是明肆先开了口:“斩草要除根。”
他从没拿明晏当兄弟。老三在书学时候,样样平庸,唯心眼七拐八绕。
明肆心气高,从小就看不上他,现在更是厌烦。
“是,要除根。”白婳难得回了他的话。
声音淡淡,也不知是在应他,还是在对自己说的。
明晏既然能想到以桃花散来牵制白婳,他背后藏的心思,就绝不止是一点一己私欲的龌龊。
他势必会将她能发挥的作用榨干。
明肆一扬眉。
觉得她说的斩草除根,与他应当不是一个意思。
白婳的视线看了很远。
“他是奔着要我死去的。”
这种东西沾上,别说是死,她还会死得满身污名。
明肆看她一眼。
却并不认为她有胆子下这个狠手。
白婳心善,手腕还是太软。
有些事情,她下不去手没关系,他来办。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到了腊月。
年节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外出采买,筹备新年。
白婳记着要向二公子道谢,却不知能送些什么好。
若是大公子或是侯夫人,她会亲自做,绣活也好,糕点也罢,表一份心意。
但对二公子,她还是得避嫌。
既是不给自己招麻烦,也是不给明肆招麻烦。
思来想去,便趁着年货集市上东西多,叫葳蕤院的管家婆子上街看看,有没有什么时新时令的玩意,能买些回来的。
岳妈妈手脚麻利,带回来了一筐早市的琵琶。
又将白婳吩咐的砚台递过去:“东方斋买的,小二说是今早新到的上好千湖砚。”
“有劳了。”白婳道。
大公子喜欢写字,白婳自己也作画,旁的她或许不清楚,唯有笔墨纸砚一类,知晓哪处产地好。
二公子读书,想来砚台也是用得上。
她又仔细瞧了眼那筐琵琶。
个头不算顶大,但黄灿灿的,冒着香气。
这个时节的水果都稀罕,离琵琶上市该还有月余,也不知岳妈妈是从哪处买到的如此新鲜的来。
小六瞧着眼睛放光:“加上糖制成枇杷酱,肯定香香甜甜。”
白婳如约将那个烧火的丫鬟要了过来,提拔她做了三等丫鬟。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撷芳院那边也会知道是她这里出了岔子,日后便不会再用她,或许还会暗地里使绊子惩治她。
海棠笑着敲她脑门:“数你嘴馋。”
白婳也笑。
既然是送人道谢,肯定送稀罕,她捡了一篮个头最大的新鲜果子,剩下的给葳蕤院的下人们自行分食,便带着海棠往明肆的文华院去。
丁昭见着她,眼睛都亮了,将白婳请到偏厅去喝茶,遣了小厮去报信。
白婳这边刚一坐下,明肆便到了。
他腿长,迈过门槛都比旁人动作随意些。
“二公子。”白婳朝他点头。
“坐。”明肆手往下按示意她不用起身。
他应是刚从书房过来,着一身玄色长袍,没穿氅衣。
明肆坐她侧首,扫一眼案桌上的东西。
白婳顺势道:“此前牵连二公子受累,心中过意不去。一直没寻着机会,今日特意登门,聊表歉意。”
“什么歉意?”明肆神情总是看不出情绪来,拿了个琵琶果,顺手剥开。
冬日的果子到底没到季节,未熟透的皮不好剥,明肆撕果皮却很有一套,三两下就剥了个干净,往嘴里咬了口。
口感尚可,略涩,微有回甘。
就像她亲自上门,虽然说的都是些划界限不中听的,但已属不易。
白婳的视线被他剥琵琶吃枇杷引走,略微沉吟,道:“若非为我的事,二公子不会与侯爷争执。”
“我跟老头子向来没什么好话讲,他老糊涂,怪不得别人。”明肆拇指揩了把唇角,嗦走残留汁水,又再取了一个剥。
这次剥得慢,相对仔细。
白婳看着他的动作,隐约觉得,他会不会是给她剥的。
“……”她有些戒备,忘了本来要说的话,“总之,二公子的人情我记在心里,以后若有什么事情用得上我,二公子尽管开口。”
“确实用得上。”明肆点头,白婳一愣。
他剥完琵琶,一口咬掉果肉,下巴朝砚台问:“给我买的?”
白婳:“是,挑了块千湖砚,墨色极好。”
“正好,我在写策论,你给我磨墨。”明肆用干净的那只手拿了砚台,很是自然冲她一扬下巴,“来。”
“……”白婳发懵,觉得不妥。
“你自己说的,有用的上必不推辞,人还没出门就要反悔?”明肆站在那,回身看她。
“……我说的是……”她解释不上来。
“是什么?”明肆扬眉,“谁教你的,出尔反尔,空头画饼。”
白婳顿了顿,心想也好,一次性将条件都兑了,是他自己提的,不是她投机取巧。
她跟去了他的书房。
明肆不怎么畏寒,屋子里只烧了一个炭盆,他便穿得像在过秋天。
丁昭和海棠都候在门外,里头说话的声音能听个大概。
白婳看见了书架上满满当当堆砌的古籍,还有已经写过的成叠的宣纸。
她时常出入大公子的书房,书籍也多,整齐摆着,都是他闲来翻阅打发时间的。
远没有明肆这般,满满当当,两个并在一起的书架,塞得好像要掉下来。
这是白婳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明肆真的是要科考的读书人。
且和明晏那种打着读书的幌子花天酒地大有不同。
白婳承认,她对明肆的印象始终有些成见。便会忽略掉,能在昆山书院那种地方脱颖而出,他是个如何才华出众,又文武兼修的人物。
“这些都是你写的?”白婳忍不住问,视线大概扫了几本书,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有许多没见过的名字。
他涉猎很广。
明肆坐回太师椅上,闻言扫了眼:“嗯,回来后写的,塞不下了,回头找个箱子封存起来。”
白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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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圈才想起来磨墨,明肆也不催。
等她准备开始动手了,他抽走了桌上的旧砚台,“用新的。”
白婳道好。
她慢慢磨着墨,屋内一时无言。
明肆桌上那篇策论写到一半,应是被她中途打断了。
他得重新思考,顿了片刻才续上之前想的,继续下笔。
白婳无聊,眼睛往他纸上扫下去。
很隽秀的字,有少年人凌厉的笔锋,张扬而不显狂,很是好看。
她不懂策论,只能看个一知半解,看个字迹工整。
明肆余光能看见她的专注,笔锋游走便愈发顺畅,一口气将后半篇写完,落笔。
唇角愉悦,去看白婳的反应。
他很满意。
白婳通篇看下来,道:“可惜了,前后用了两块砚,稍有些色差。”
明肆笑笑:“无妨,原本就是写着练手。”
白婳点点头,一时无言。
他在写字时候还好,停下来后,白婳便觉得是时候该走了。
“本来我也有事跟你说,这两日准备寻你,正好你先来了。”明肆忽然道。
白婳告辞的话没说出口,问道:“何事?”
“老三的病治不了这么久,故意拖着,柳姨娘大约想趁小年或除夕,去求老头子将人先放出来过年。”明肆口吻淡淡,“我想了个法子,须得你配合一二。”
白婳一愣。
明肆压低嗓音,同她讲了一遍。
丁昭和海棠还在门外站着,虽是两个心腹,但这事未实行前,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白婳听得心惊肉跳:“不可。”
明肆扬眉:“有何不可。”
“二公子,你是要科考的人,若背了人命官司,前程尽毁。”白婳也不想叫外头人听见,情急之下走近一步,“换那样一条烂命,太不值当。”
“没人会知道。”明肆不在意。
白婳心慌的要跳出来。
明肆的行为本就不受约束,他真要去发疯,白婳觉得自己拦不住他。
必须叫他打消这个念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稍有不慎,就会败露!二公子,他到底是你弟弟,你们之间没有死仇,我明白由头在我,若你因此受了什么影响,我受不起。”
明肆盯了她半晌,白婳从来没在这种距离跟他认真说过话。
她一着急,气血就上脸,飞霞一片,再加上情急的眼神。
明肆态度软下来:“那你道如何?”
白婳稍微松口气:“等时机。”
“未必有万全的时机。”
“无需万全,推波助澜足矣。”
明肆打小就不是个被动的人,耐心也欠佳。
他蹙眉:“时机何时来?”
白婳道:“他多行不义,必有引火烧身时。”
明肆不语,看不出是否认同。
白婳:“二公子,答应我,不可冲动。”
若他因此事出了什么岔子,白婳不知以何颜面去面对侯夫人。
“珍珠。”这两个字被他的声音叫出来,说不出的暧昧。
白婳一愣。
她想反驳,他们不是这种亲昵的关系。
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白婳等着他的下一句,竟生出了几分忐忑。
他离开前轻巧拍了拍她的肩,“恶人自有恶人磨。”
14. 联手
这日到了最后,白婳还是没能从明肆这要到一个准话。
从文华院回去后,她失眠整晚,辗转反侧。
“要不明日再去一次?”白婳想着。
可去了又如何,二公子那个倔脾气,连他爹娘都管不住。
之前几回主动权在她,明肆才会稍作退让,这回主客对调,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实不见得一定会败露,与其想方设法阻止他,不如配合,万一呢?”白婳翻了个身,控制不住自己往另一头设想。
她长长叹了口气,假寐的难受,在床上迷迷糊糊,最后又梦到自己不慎中招,被桃花散控制,上瘾难耐。
明晏那张脸出现在她眼前,折辱玷污她,最后还逼迫她去勾引陷害二公子,否则就将她吃桃花散的事情宣扬出去。
后来事情败露,侯夫人和大公子骂她不知廉耻,菜市口所有百姓都在朝她丢烂菜叶子。
谩骂几乎要将她淹没。
梦境变成了窒息的水面,她被迫沉入水底,越陷越深。
白婳猛地从床上惊醒。
她喘着气,屋里的炭盆烧得太热,大冬日竟是出了满身的汗。
还好,只是个噩梦。
白婳在床上坐了良久,直到身上的燥热又慢慢转变为冷意。
如果不是她发现及时,现在这就不是梦,是事实。
她忍不住再次想起二公子的提议。
好在离他说的小年夜还有些日子,且慢慢走一步看一步。
她这般想着,结果没几日就又发生了一件事。
明忠海借着从明晏那得到的消息,顺藤摸瓜,带人捣毁了藏匿汴京中的一处黑市点。
不止缴获百余斤桃花散,还有另外一些本朝禁药,捉拿相关人犯五人,大功一件。
此事不止百姓叫好,更是上达天听,引龙心大悦,对明忠海褒奖有加,赏赐流水一样送到清远侯府。
连街头的孩子们都唱清远侯‘诛邪除恶’的儿歌,一时间,明忠海名利双收,风光无两。
天上掉馅饼,砸得他飘飘然。
都不需要柳姨娘再如何去吹枕边风,他便主动将立了头功的小儿子给放了出来。
此番明晏可谓戴罪立功。
不止责罚免了,明忠海甚至赏了一座独立院子给他,几乎将他抬到了与嫡子一般的地位上。
白婳知道这个消息时候,似吞了只苍蝇般恶心。
她有种感觉,即便她真的死在明晏的毒计之下,最后也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局面上。
不能再想。
她攥着掌心闭上眼。
再想,怨念滋生。
三公子新得了座院子。
位置在点翠阁以西,好巧不巧,白婳从葳蕤院往清霜院看望明疏,要经过他门口。
白婳觉得晦气,每每情愿绕路。
但院外离小镜湖不远,能绕的地方有限;再远便是要沿湖往老夫人的院子后头走,来回便是平白多走半个时辰。
白婳心中的郁燥,从未如此浓厚过。
明晏特意在小镜湖前的木桥上等她,见人过来,吹一声轻佻口哨。
白婳脚步一顿,知道是他故意来耀武扬威,目不斜视,继续往前。
“跑这么快,跑就有用?”明晏笑得恶劣,手肘撑在木栏上,看她笑话。
“秋白婳,你跟明老二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他才刚回来,怎么这么向着你。”明晏被打断的胳膊还吊着绷带,气焰却是比之前更嚣张了,“看,我毫发无损出来了,没想到吧。”
明晏始终记得明肆湖边那一脚,还有点翠阁里那一棍之仇。断骨之痛,恨得他咬牙切齿。
但他不敢直接找明肆嚷嚷。
他可以欺负明肆的女人。
“你被他上过几回?老大知道吗。”
白婳似深吸口气,转脸,神色寂静,眼神却狠狠剜他一刀。
明晏跟她对视:“好凶的眼神。怎么,说中了?”
白婳沉默不语,夕阳落在二人身上,拉起长长黑影。
明晏在脸上搓了把,眼神露骨盯着她:“走着瞧吧,秋白婳,这次没弄死我,总有办法叫你栽我手上,你不会次次都这么走运。”
白婳仍然没说话。
她看着那张脸,二公子的提议,再次爬上心头。
心里那些残存的顾忌,好像都一同随夕阳暗淡下去。
翌日,何尚书府的七公子何祝,递了帖子过府叙话。
何祝是明晏的酒肉朋友,听闻明晏受伤,特意前来探望。
扶风院里,何祝瞧着明晏吊着的手臂,啧啧摇头:“一条胳膊换座院子。我接了你的消息便赶紧来了,怎的,桃花散不好使?怎么弄成这样的。”
桃花散这个招,是何祝帮他出的。
他们尚书府里小妾成群,庶子庶女多得连名字都叫不清,乌烟瘴气一家子,活下来的都是些鬼灵精,何祝对如何让女人听话这方面,很有主意。
“叫他们阴了一把。”明晏将事情大致与他说了,又有些担心,“我是没法子,那老头子逼我逼得紧,他不信我没沾桃花散,要我立决心。要不供出黑市的地方,他就要打断我的腿。”
那地方也是何祝带他去的,当时还千叮万嘱,说当他亲兄弟才告诉他这么个好地方,务必要保密。
何祝哼哼道:“你小子还知道怕,最近几个月少去些小巷子,出门也带小厮跟着,省得你家老头领的功,报应落你头上。”
明晏脸色有点差。那些都是刀头舔血的恶人,他知道轻重。
何祝又道:“你们家那大夫人手腕不行,这后院清水似的,你竟还能栽跟头?这要在我家,那小丫头这两下子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我一时大意。”明晏道。
何祝笑笑,也不拆穿他。
明晏知道他手腕厉害,道:“你再给我想个法子。”
“这有何难。”何祝哈哈一笑,“你且说说,你是想要她的人啊还是要她的命呢。”
明晏想了想,白婳那张漂亮脸蛋浮上心头,“当然先要人。”
玩明老二的女人,他想想就解气。
何祝道:“这个好办,那就让她生场大病,然后把人挪去郊外庄子上休养。”
明晏犹豫:“她身子骨好着呢,药的话又怕被郎中瞧出来……”
“孤陋寡闻。”何祝啧啧摇头,“我娘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姨娘小妾,可相当有一套。”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降寒,湖面都结了一层坚冰。
汴京的气候,年节之前的一个月是最冷的,屋里不烧上四五个炭盆,都跟坐在冰窖里似。
但炭火烧多了干燥上火,屋里气味重,人也闷,很不舒服。是以每到冬日,汴京郊外山上的那几座温泉山庄,便成了京中贵妇们趋之若鹜的避寒圣地。
但温泉山庄位置有限,大多都是皇亲国戚的私产。
若能得几间厢房位置避寒,也算身份人脉的象征。
明肆算着明忠海每月逢十往正院用膳的日子,叫上了白婳,提前去侯夫人那请安等他。
白婳猜到他是要开始布局动手了。
落了雪的石子路踩得脚下软绵绵,她着一身青色孔雀毛斗篷,里头裙子颜色素净,与明肆并肩往前,好几次侧眼偷偷看他。
“有话说?”明肆转脸回视。
白婳欲言又止,没想好说什么,也没想好要不要说。
明肆身量高,个子也大,穿一身深色衣裳,在雪地里尤为打眼。
白婳又再看他一眼。
忽然察觉到,是自己想要的太多。
想叫明晏付出代价,又不想欠明肆太多。
这种矛盾源于她的贪心。
“做什么吞吞吐吐。”明肆又问。
“明白了,肯定是些我不爱听的话。”
“……”白婳刚做好的心里建树,嘴一张开就被这句话给打了回来。
二人踏着雪,进了正院。
这两人一起来,侯夫人奇怪看一眼。
白婳:“来给母亲送些新折的腊梅花,门口碰见了二公子。”
明肆不解释,直接落座。
侯夫人点头:“一会侯爷要来,正好我叫小厨房多做了几道豆腐丸子和冬笋煨火腿,还有新熬的鸡汤。你们一起吃个午饭。”
没多久,明忠海下朝回来,直接进了正院。
他还穿着朝服,见着屋里两个孩子,稀奇道:“今天挺热闹。”
言罢进里屋换了身常服,侯夫人便吩咐人上菜摆饭。
冬笋鲜美,配上火腿咸鲜,很是开胃。
一家人闲话着,白婳偶尔给侯夫人搭腔,说的大抵都是年节的安排。
明肆全程都没怎么出声,吃完后放了筷子,对明忠海道:“东磨山有温泉庄子,天太冷了,我打算过两日带祖母去小住几日避避寒。”
在场三人同时看向他。
侯夫人:“可是平遥山庄?听说那儿不止有温泉,还有大片林子的莓果,冬日里暖和的跟仲春似的。”
明肆点头。
侯夫人面上一喜,还要再问,明忠海却忽然蹙眉:“过年往外跑什么?”
“汴京贵妇都喜欢避寒,你不知道?离小年还有半月有余,你慌什么。”明肆神色淡淡道。
明忠海虽有些刚愎自用,但对老母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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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要带老夫人出门,他是一定会过问的,明肆索性一次性在夫妻俩面前说。
“就是,侯爷,那温泉庄子都被皇亲国戚圈着,好不容易有机会。”侯夫人也觉得机会难得,帮着说话。
“你懂什么?你也知道温泉山庄的厢房难得,他从哪得来的?”明忠海有些恼火,直接问明肆:“我跟你说的话你当耳旁风是吗?叫你不要盲目急着站队,搞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接了谁的好处?”
侯夫人也看过来。
明肆面不改色,难得没跟他呛声,“燕世子匀的,他们家老太太也去。”
那山庄背后的主子是靖王。每年善柔长公主的关系也会匀出去一些,外人一般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明忠海的脸色稍缓,但仍有犹豫。
明肆道:“几间厢房,给你紧张成这样。我直接问祖母的意见还更简便,看她老人家乐不乐意去。”
明忠海松了口:“若如此,自是好的,汴京寒气重,屋里烧炭盆也总有股子味。”
白婳眼观鼻鼻观心,答应下来,差不多便要到她这了。
“可真巧了不是,燕王府老太太前些日子还念叨呢,说要到咱们府上看望婆母。厢房有几间?”侯夫人本是想安排陪同前往的人选,结果话一出口,自己先打了个哽。
年节将至,府内大大小小庶务缠身,她自己肯定是走不开的。
方才她下意识想的便是白婳。
但……
侯夫人看明肆一眼。
虽然她心里也是希望一家人其乐融融别有隔阂,但也不是这样故意去玩火的。
明肆回视侯夫人:“看我做什么?我要温书,你找别人。”
侯夫人赶紧笑道:“是是,为娘糊涂。那就白婳陪老夫人去,丫鬟婆子伺候的,就睡脚踏下便是。”
“三间房,三五人有余。”明肆又说。
侯夫人心里一跳,朝明肆眨眼,没拦住儿子嘴快。
可别叫撷芳院那两个占了便宜。
又看了眼明忠海,赶紧接着道:“那就叫二夫人陪着一起,还能带上明毓明婉两个丫头,睡一起稍挤一挤,老夫人肯定喜欢孩子在跟前热闹。”
好在明忠海并未多言,凭她安排,这事便就这么揭过去了。
白婳回到葳蕤院后,叫来海棠,吩咐了一件事。
“……这个容易。”海棠听罢点头,“我叫小六去传,她跟厨房的丫头们都熟,肯定能传过去。”
翌日,老夫人要去温泉山庄的事情,就传进了柳姨娘的耳朵里。
她赶紧去找明晏。
“……下人们都在传,说这会儿在平遥山庄的全是达官显贵,燕王府老夫人还请了胞弟一同前往,那可是尚林苑的江学士。眼看着春闱在即,若能提前在江学士跟前过过眼,哪怕只是一面之缘,只要有个印象,对你都是大有助益的。”
哪个当娘的不梦自己儿子金榜题名。
“听闻有三间厢房,白婳加上老夫人,剩下的那间,为娘一定替你要过来。”柳姨娘胸有成竹。
去跟明忠海吹吹枕边风,讲清楚其中要害,为了儿子的前途,他一准答应。
再说了,一群姑娘家的上山,出门在外,还是带个男丁安全。
明晏有些狐疑:“怎么没叫老二去?”
话问出口他自己就先转过弯来想明白了,这温泉山庄上孤男寡女的,侯夫人把人看得那么严,肯定不会放任这种危险发生。
明晏冷哼声,那老虔婆只怕还被蒙在鼓里,不知这对狗男女早就厮混在一起了。
“老二心气高,他都昆山魁首了,大约不想费心思在这些上面。”柳姨娘也猜测,“也可能他私底下早就见过江学士了,都不好说。”
明晏想起了何祝给他想的法子。
温泉山庄人生地不熟的,又鱼龙混杂,比在府里好下手。
当天晚上,柳姨娘就趁着明忠海留宿,跟他说了此事。
第二日,明忠海去正院找了侯夫人。
据说侯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夫妻俩争吵的声音,外头院里伺候的丫鬟都能听见几句。
但即便如此,这事最终落定,也还是遂了柳姨娘的心愿。
二房夫人和白婳住一间,两个女儿便不带了,换成了三公子陪同前往。
白婳听罢,差海棠给文华院那边递了个消息,就说一切顺利。
二公子给回了张字条,让海棠带了回来,上头字迹苍劲有力,叫她放心。
白婳看着字条,忽然有些恍惚。
明肆刚回来时,她尚且避之不及,这才不过两个多月,他们之间竟互传消息,有了秘密。
匪夷所思。
15. 遇险
此行去山庄十日,只来回路上风雪大些,进了平遥山庄后便如仲春,可带些春秋衫,行囊不算繁重。
两架四乘的马车,白婳与老夫人一架,二夫人与明晏一架。
随行还带了六个护卫,保驾护航。
东磨山离京城并不算远,小半日便能到。路上雪停了,还出了点太阳,天气很好。
出了城,明晏在马车里坐不住,便叫换了匹马来骑。
白婳在陪老夫人说话,老夫人虽上了年纪,气血却足,手里暖哄哄的,携着白婳嫩生生的手,拍了拍,说着:“我那乖孙儿啊……是心疼你的。”
老夫人说话总这么想一出是一出,刚还说着要去山庄摘莓果吃,这会儿就忽然换了话题。
白婳笑笑,应了声是。
这时车帘从外头掀开,天光透进来,明晏那张邪肆的脸往里头看一眼。
他先朝白婳吹一声口哨,白婳蹙眉,笑意冷下去。
明晏才又看向老夫人:“祖母,可要开窗透透风,今日日头好,不冷。”
老夫人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只摇摇头:“你自己透。”
明晏不计较老太婆的态度,又再戏谑看一眼白婳。
这眼神让白婳很是不适。
他好像在故意告诉她,这一路天高皇帝远,是他做主。
白婳定了定心神,安静回视他。
无妨,她也早有准备。
明晏笑了笑,放下帘子,想起身上带的东西,心情就好了起来。
一行人往东磨山走了一个时辰,后头护卫忽然警惕起来,频频回首往山下树林看。
为首者靠近马车,隔着车窗往里头道:“白婳小姐,咱们要稍赶一脚路。”
出门前侯夫人就有吩咐过,叫他们遇事听白婳安排。
白婳掀了帘子,看见护卫的神色便有了点谱,低声问:“可棘手?”
“应无大碍,先别叫其他人担心,咱们兄弟护送快些走便是。这一路并无山贼马匪,只是林中一些小动静,以防万一罢了。”侍卫答道。
“那就好。”白婳点头允了。
队伍开始加速,马车比之前明显跑快了不少。
明晏是骑马的,他的感受比马车里的人要明显的多。
他策马靠近护卫,但还来不及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知从哪飞来一支利箭,从他肩侧擦过,射在了马车上。
“什么人!”明晏顿觉三魂七魄都错了位。
养尊处优长大的少爷,接触弓箭那都是在猎场里,怎会有如此暴露在危险中的时候。
他大叫一声,万分后悔刚才为什么要下车骑马。
京郊的路原来都是很安全的,至多一些地痞刁民,照说不会遇上这种危险。
马车里也是摇摇晃晃的。
白婳紧紧抓着老夫人的手,跟她说别害怕。
结果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嘈杂声,伴随着凌乱的马蹄,竟有刀剑相撞的声音。
白婳心中一惊。
很快马车被逼停了,一柄雪亮的长刀伸进来挑开了车门,外面骑马的中年悍匪勾着腰往里呵斥:“都下来,赶紧的!”
白婳扶着老夫人下了车,才发现他们竟是已被逼进了某处林边,离大路有些距离。
六个护卫都已被打趴下,明晏身上尤其挂了彩,他歪在地上装死,被一个虎背熊腰的独眼男人拎了起来。
冬装将那人的肌肉穿得越发壮悍,单手就能揪住明晏的衣领:“明家三少爷,啊?就是你带人通了黑市的窝子?”
二夫人一听这话魂都吓掉了半截,“你们是!是!”
白婳赶紧捂住她的嘴,拉她与老夫人待在一处。
明晏心虚,眼睛乱转,谄媚求饶:“有话好好说,哥,都是兄弟。是我家那老头子急功近利,是他自个儿去搜的,跟我没关系啊。”
独眼男人一巴掌将他扇在地上:“呸。老子都听说了,老子日等夜等,等的就是你这龟孙探头!”
白婳心中一凉,有些懊悔。没想到他们谋划出行,竟是给了这些狂徒可乘之机,还连累了老夫人和二夫人。
“躲?躲啊?躲得了一时你躲得了一世?不给活路么,索性大家谁也别活了,咱们兄弟早都商量好了,以后就盯着你们姓明的搞。有本事一辈子不出门做缩头乌龟啊!”独眼男人发泄的在明晏身上狠踩几脚,踩得他直吐酸水。
二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哪看过这些,吓得直哆嗦,被白婳拉住手,视线对上一眼。
白婳看起来相对比她镇定些,嘘了一声摇摇头。
她心中也慌,余光不停往大道上扫,寄希望于找到最后的救命稻草。
按照之前的约定,二公子会单独策马往平遥山庄去。
只是不知他会超前还是吊尾。若吊尾,应是能瞧见他们马车出事的,哪怕是赶回去传个消息带人来救都是希望。
但二公子是个急性子,一路狂奔超前的可能性大些……
白婳手心出汗,不敢再想。
也就是在这时,她一晃眼看见藏匿在树林里的明肆。
他黑眸沉沉,白婳的心几乎慌得跳出来。
明肆冲她打了几个手势,白婳不敢多看怕他暴露,大概明白了意思。
“别打了、别打了哥、”明晏抱着头几乎要断气,“再打真的没命了。”
独眼男人气哼哼一招手,旁边打手立即上前,将奄奄一息的明晏架了起来。
他又看了眼白婳几人的方向,一个个数着点人头:“明忠海他老母,他弟媳妇、”最后看向白婳,想不起来是个什么身份,“还有个漂亮妞。今儿个落虎爷手里,是你们命里该有此一劫,不怪别人,就怪你们家男人,心里头没数。”
明晏讨好道:“她是明忠海儿媳妇,我们家老大老二都宝贝她!”
二夫人赶紧将白婳藏在身后,颤巍巍壮胆:“你、你们识相的赶紧将我们放了!我家老爷、我家侯爷、坐、坐拥雄兵、”
一句话磕磕巴巴说不利索。
白婳不着痕迹偷瞄一眼地上的护卫。其实这帮悍匪也不过七八人,只是身手矫健,又占了偷袭的先机,才将府兵制裁在地。
她跟护卫首领对了一眼视线。
“老子天生地养,怕你这些。”独眼的虎爷不屑一笑,开始善后清尾:“护卫杀了,把这老娘儿们放走回去报信,叫明忠海明日午时,带一万两黄金去虎头山十里庙,换他老娘、儿子和儿媳妇。记住了,只准他一个人来,老子会放哨盯着的,多一个人,这里就少一条命,叫他自己掂量着办。”
几个手下陆续要动手,白婳忽然笑起来。
虎爷刚背过身,转回来看她:“小娘儿们,胆子可以啊,笑什么?”
白婳道:“笑你已成瓮中鳖还不自知。”
二夫人和明晏都朝她看去。
虎爷不屑:“老子是叫人吓大的?”
“你自不是吓大,你是拿朝廷钦点的三品骁骑将军清远侯当三岁小毛孩,这种节骨眼上,他明知道你们会怀恨在心,还上赶着把亲娘和儿子送出来给你逮?”白婳嗤笑。
“结果稍一撒饵就上钩。你觉得朝廷为了抓你们这些漏网之鱼,这次带了多少兵出来?还不束手就擒,尚能留个全尸。”白婳气定神闲,一副笃信的样子。
二夫人一听这话觉得在理,满眼希冀朝周围看,是不是救兵早已埋伏在周围。
这么一眼,带的几个劫匪一同紧张起来,纷纷往四周看去。
白婳知道时机到了,又跟地上的护卫首领对了一眼,忽然大喊:“捉拿人犯!杀无赦!”
她冲的是虎爷身后的密林方向,虎爷下意识回身警备。
一支羽箭冷不防从后头正中他背心,力道悍猛,箭头直接穿胸而过,刺出半寸。
虎爷尚且还未死透,不可置信低头。
趁着匪徒们走神,地上的护卫首领瞬间暴起:“随大军剿匪!冲!!”
马蹄声一路晃动灌木发出莎莎声,接二连三的羽箭破空而来,几个没弄明白状况的护卫以为真有援军,一时士气大振,个个强力反抗,想夺个头功。
明肆单枪匹马而来,接连射出几箭,他的马上功夫了得,尤擅骑射,在去昆山书院之前,便是围猎场上的翘楚。
士气这东西便是此消彼长,一群悍匪慌不择路作鸟兽散。
明肆靠近后一弓打在虎爷头上,力道之大,当场响起清脆骨裂之声,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趴在地上,死绝了。
其他匪徒见状,失了斗志,纷纷上马逃窜。
其中架着明晏的那两个,飞快将绳索套上他的脖子,打算锁个人质,以备不时之需。
白婳眼看着另一人朝她看了一眼。
她顿觉不妙想跑,但没跑过匪徒,粗糙的手掌掐了她的脖子,箍在身前:“都别过来,退后!”
涌上来的一群护卫忌惮着不敢上前。
明晏被勒着脖子,知道此时若真被带走,后果不堪设想。
但别说他被打了一顿,即便全盛状态,一个读书的公子哥,也不可能有悍匪力气大。
他挣脱不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白婳也看见了,是一张女式手绢,紫色绣花的,在他手上出现格格不入。
明晏用力将手绢往山匪脸上捂了把,对方瞬间疼的大叫起来,二人手忙脚乱之间,手绢迎面被风落回了明晏脸上,盖得严严实实。
明晏惊慌不已,叫得比山匪还大声,喘气间不慎深深吸了一口进肺腑,口圈都在丝绢上显了形状。
白婳被人勒着脖子,见明晏那般鬼样子,猜到那丝绢定然有问题。
但也还是挡不住天意一阵风,丝绢从明晏脸上吹下,轻巧拂过白婳半侧脖颈,飘飘然落地。
白婳脖间一阵刺痒,呼吸也困难,就被人提着丢上了马。
“救——命——”呼救声被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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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颠碎,白婳眼前昏花一片,根本不知天地为何物。
她只感觉到剧烈的晃动,好像有人追了上来,又好像没有。
明肆仅靠双腿御马,以长弓为刃,套了匪徒半边肩膀,动若雷霆,力道之大即刻叫人脱臼。
那人反应也快,知道他目的为何,另一手直接将白婳掀了下去。
白婳惊叫着,落地前被明肆猿臂一捞,重新回到了马背上。
她脑袋尚且晕着,也仍是惊魂未定,刚才那一下若摔下去,是脸先落地。
于女子而言,毁了容貌,即便不死也没什么生存意志了。
马蹄渐渐慢下来,似在下坡路止不住雪滑,绕了一会才终于在雪林中踩到实处。
白婳的魂也才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呛了风,不住咳嗽着,面颊都涨红。
后背明显比前胸暖和,是明肆的胸膛发烫。
他一番武斗动静太大,冬日里都出了浑身汗,整个人跟火炉似的。
“怎么样,伤着哪没?”明肆握了她的肩膀问了句。
白婳摇头,咳了好一会才止住喉咙里的痒意。
“救命之恩……”她回头看他一眼,咳得眼泪汪汪,声音也是嘶哑的,可怜极了。
“以身相许?”明肆顺口一接,眼睛还在观察环境,“我没意见。”
“……”白婳语塞。
她清了清嗓子,才又道:“这是哪?”
“不知道,那死狗满林子乱窜,我接你就滑下来了。这坡子太陡,原路是上不去了,绕一绕碰碰运气吧。”明肆说。
白婳心里感激,又有些自责:“连累你了。”
若真被贼人掳了去,别说性命保不保得住,就单论名节,即便后面侥幸得救,也只能去投江。
“说这些。”明肆不甚在意,又道:“下次请你磨个墨,别推三阻四就行。”
白婳动了好几下,忍不住伸手去挠后脖颈。
刚才慌慌张张的顾不上,现在安全了,那痒意简直难以忍受。
白婳平时站坐都板正得体,人一扭起来,明肆立马发觉反常:“怎么了?”
“方才被三公子的丝帕扫了下,有些痒。”白婳如实说。
明肆只看了眼,捏住她的手腕拉开,“你别碰,全是红苔。那东西肯定不干净。”
白婳的指尖难耐地摩挲下,“那怎么办。”
“先找水给你冲洗一下。”明肆攥了她的手腕去拉缰绳,调转马头。
山间温度本就比平地的低不少,溪水都已经结冰了。
明肆捡了块大石头,抡起来狠砸数十下,才敲破一个口子,摸到了底下的冰水。
他朝白婳招手,将她的狐毛斗篷解了些,又示意她肩膀低下来一点。
白婳脸色通红:“我自己来。”
“你怎么来?”明肆单膝蹲着,一动不动睨着她。
白婳也不知道怎么来,但始终是不好意思。
“行了,你那规矩先放放,救命要紧。”明肆一把将她按下来,手劲大,白婳动都动不了一下。
她失了平衡,下意识一掌撑在了冰面上,把自己冻得一哆嗦。
明肆看见了,捏着她的手腕,将她胳膊搭在了自己腿上借力。
白婳:“……”
他行动力高得令人发指,丝毫不给人矫情扭捏的机会。
白婳僵着半边身子,一边红着脸往周围看,只祈祷这个时候千万别忽然来人。
冰水过了明肆的手,碰到脖颈这种地方,也还是冷得白婳一激灵。
她浑身紧绷起来,尽管冷,却是很好缓解了方才难耐的灼痒。
明肆来回用流水冲洗几遍,发觉领子更里面应是还有残余。
他说:“领口可能要解开些,里面也有。”
话说出来,别说白婳,明肆自己都有几分不大好意思。
他中意白婳,从没藏过心思,白婳对他而言,就是与其他姑娘不同。
哪个男子能坦然看自己心上人白花花的后颈子。
白婳果然惊了下,慌忙拉好斗篷,人也从他腿上直了起来,婉拒道:“我感觉还好。”
明肆磨搓了下湿漉的指腹,也没勉强,轻咳了声:“行。那什么,水凉,衣裳穿好。”
白婳不去看他,低低应了声。
二人重新回到马背上。
还好冬装厚实,同乘一骑尚且还有些阻隔。
阳光消退之后,风雪又开始刮起来,白婳将手藏在披风里,脸上却仍是冻的发白。
她看了眼明肆持缰的手。
他偶有换手,但如此天寒地冻,她缩在披风里都难以忍受。
白婳顿了顿,默不作声用披风将他的手拢进去盖住。
身后明肆低头睨她一眼。
披风底下一片温热,分明没碰到她的手,但仿佛都能闻到馨香扑鼻。
是他心猿意马。
16. 什么都会
这林子比想象中的大许多,绕了好一会都没绕出去,风雪愈大,明肆策马找了处石洞暂避。
——其实也不算石洞,不过是上方岩壁突出,下头得了个能挡雪的去处。虽然简陋,但胜在地势背风。
白婳之前受了那么场惊吓,又折腾着骑了这么久的马,人早都疲乏了,不过是强撑精神罢了。
她在石头上坐着歇息,安静看着明肆在附近挑挑拣拣,扒拉了一些不太潮湿的枯枝回来。
他精力是真好,丝毫不见疲态。
明肆徒手钻起了火,知道白婳一直在看他,回视了一眼。
“稀奇?”明肆不觉得有什么,又丢了几根枯枝进去。
白婳拢着披风坐在石头上,场地有限,坐姿谈不上多优雅,但一眼看去称得上乖巧。
“二公子,你好像什么都会。”她盯着火堆说,脑子里只剩下了烤火的暖意。
“比如?”明肆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
“骑射、写字……算得上文武兼修,还会生火。”白婳的脑子难得有些慢。
她原本想说,文武兼修都罢了,一个本该养尊处优的侯府嫡子,在没有打火石的情况下,怎竟会生火。
明肆唇角上扬了些,“这有什么,你二公子会的还多。”
白婳想起来,他小时候调皮,上树摘果子,下河摸鱼虾,一天到晚就没个安生的时候。
现在长大,这些上蹿下跳的把戏,演变成了他矫健灵活的身手,和才思敏捷的头脑。
风雪稍霁之后,城防营的卫兵终于穿过密林,找到了二人。
马车将白婳和明肆接回明府,侯夫人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二人安然无恙下来,喜极而泣扑上去:“真人菩萨保佑,你们没事就好,可吓死为娘了。”
侯夫人一手拉一个,一起拍着,太激动,没注意把白婳的手就这么送进了明肆掌心里。
白婳有些尴尬,将手抽回来,又拍了拍侯夫人的肩膀:“幸得二公子神勇,方才得救。”
又问:“祖母和二夫人?”
“都好,都好。”侯夫人抹把眼泪,“那些匪徒都被城防营收押了,侯爷要严审余孽。”
明肆冷嘲热讽:“他是该严审。光知道立功,不知道尾巴收拾干净,拖累全家人涉险。”
侯夫人嗔怪拍一下他的手背,扫一眼门口的下人们。
白婳颈子里的痒意一直没有消退,在外头还能忍着,这会回来,也没心思站在门口再闲话,只想快些去找叶大夫帮她瞧瞧。
侯夫人和明肆跟她一起去了药房。
没多久,叶大夫检查完,将二人叫去了里屋。
白婳的伤处已经敷了药,衣裳穿戴整齐。
侯夫人关切问:“如何?伤势可严重?”
叶大夫道:“白婳小姐脖颈上的红苔,和三公子脸上的是同一种病症。”
“怎会如此?”侯夫人大惊失色。
明宴这一趟伤得相当严重。
他脸上脖子上起满了红苔,口腔喉咙里肿的不像样,现在只能以特定的角度躺靠着,稍有不慎便有窒息的风险。
这些都不算,他被匪徒吊在马后拖了一段,摔断了一条腿。
现在半条命还搭在鬼门关里抢救,伤了脸,看起来有些人不人鬼不鬼的。
而其中还有一桩相当棘手的事情。
明宴脸上的红苔,和一种烈性疫病的病症,非常相似。
这病最早自缅甸传来,前朝鸦片之祸时候就曾大面积泛滥过一次,传染性极强,须得严肃隔离。
这会儿他被单独安置在了一处厢房,屋里只留了两个丫鬟伺候。
“夫人别急,小人方才与白婳小姐已问清情况,她与三公子身上的,应当不是烈莓症。”叶大夫忙道。
侯夫人和明肆同时松一口气。
白婳的危机解除,侯夫人的神色才又再变了变。
她正想着要做主将那兔崽子挪去乡下庄子上静养,别好事不沾边,净得些害人的病,这一屋子老的小的,谁经得起烈莓折腾。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着这个机会,侯夫人舍不得放过。
叶大夫接着解释:“原本三公子身上的症状,咱们几个大夫一同会诊,也只是觉得疑似,未能确诊。但据白婳小姐所言,她是沾了三公子手绢上的粉末才导致的红苔,位置也能对应上,小人方才也检查过了,小姐其他地方的皮肤完好无损。”
“问题应该是三公子的那块手帕上,一人发病无法判断,再加上白婳小姐的症状位置的话,咱们应当是已能排除烈莓症了。”
白婳眼神一动:“叶大夫。”
叶大夫看了看白婳,又看了眼侯夫人,有些拿不准主人家的心思。
现在三公子晕厥在床,无力给自己申辩。
即便能申辩,现下他发病是真,若无人力排众议作保,烈莓一旦传开非同小可,安全起见,都是该单独圈他一人送出去治病。
白婳看了眼侯夫人:“母亲,藏这种东西在身上,还要特意带去温泉山庄,他不怀好意。我伤在脖子,冬日里衣裳厚实,围脖一挡,外人根本瞧不出来。”
“没错。”侯夫人这么多年可算逮着了机会,眼里都在放光,“叶大夫,老三就是患了烈莓症,要挪去城外庄子上静养,谁都不准探望。”
叶大夫道是。府宅里的弯弯绕绕,无须问太多。
终于能将撷芳院那对贱人母子拆开逐个击破,侯夫人想想就痛快。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屋里还有一人。
看一眼身边抱臂的明肆叮嘱道:“你在外面别多嘴,跟你不相干。万一有人问起你就说不知道,你自好好读书就是。你听见没有?”
那谨慎严肃的模样,仿佛还把二公子当小娃娃。
白婳有些忍俊不禁,压着唇角,避开视线。
明肆掀着眼皮睨了眼侯夫人。
那一眼一言难尽,也懒得再申辩,直接走了。
白婳前脚回到葳蕤院,没多久,大公子就来了。
阿吉将明疏的轮椅推进来,一边道:“听闻姑娘回来,公子去了药房,竟是错过了,扑个空。”
“成序哥哥。”白婳看见他很高兴。
明疏鲜少离开清霜院,出门也几乎都是来葳蕤院寻白婳了。
他穿一身淡青色斗篷,同色的围领厚实,看起来暖和,也衬得肤色有些苍白。
明疏眼里有担心,“我都听说了,怎的如此凶险,可有受伤?”
“我没事的,成序哥哥。”白婳叫海棠搬了个绣墩来,坐在明疏身边,细细将事情说了遍。
明疏听罢,沉默了半晌。
白婳握了他的手,捏了捏,“现下事情也算有了个了结,他不会再有机会兴风作浪了。”
明疏回握她的手,仍是不语,找海棠要了药膏:“我来吧。”
声音缓慢,白婳不知为何听出来几分落寞与无奈。
她一愣,去看明疏的神情。
还是那般温和,仿佛并无不同。
海棠将药递上。那药膏是叶大夫那开的,用来治疗白婳脖颈上的红苔。
白婳看了他一眼,背了过去,自然将头发拨到身前。
药膏清清凉凉,很好缓解了红苔的灼热。
白婳心中连日来所有的委屈憋闷,在这一刻全都化掉。
“我会从中盯着此事。”半晌后身后传来明疏的声音,在对她承诺,“确保三弟离开京城,不会再有转圜余地。”
翌日下午,白婳去药房找叶大夫复诊,却是意外听说,二公子伤寒发烧了。
“……怎的突然?”白婳一愣,明肆体格好,她总以为他好像从来都不会生病。
叶大夫道:“他们没叫请脉,小人自个儿猜的。也就昨下午,二公子身边的丁昭来拿了些药,我看拿的都是些清寒退热的,倒也对症。”
白婳忽然想起昨日那样天寒地冻,他为救她奔劳出了一身热汗,后来又在雪林里吹了那么久的冷风。
若里衣湿了再贴身冰凉着,铁打的人也要病倒。
说来说去,是因为她。
白婳哑然,不知道倒也罢了,知道了就不该装死,那是救命之恩。
她回到葳蕤院,叫小厨房做了些清淡的青菜瘦肉粥,又蒸了两个冬梨熬汤,一起带去了文华院。
丁昭见白婳登门已是稀奇,再看见她手上拎着食盒,表情霎时间就开始微妙,五官乱飞,看着有些贼眉鼠眼。
“你……”白婳看着他,想问是不是不舒服。
丁昭笑着打哈哈:“白婳小姐这边请,公子知道你来肯定高兴。”
丁昭一路小跑进去,随了他主子一样手长脚长,矫健灵动,像只猴子。
白婳本想问问他明肆的情况,也没顾得上。
原以为明肆在屋里休息,不成想他还在书房。
桌上堆了几本半开的古籍,几张写满的宣纸,字迹和他的人一般凌厉。
“听闻二公子伤寒?怎的没好好歇着,如此用功。”白婳视线从那块砚台上扫过,竟是用得已经快要见底了。
“不严重。”明肆说着一愣,也没料到就这么一下午,自己鼻音重成这样。
白婳失笑,觉得他某些时候又还像孩子。
“笑什么。”明肆似看到稀奇。
白婳摇头,将食盒放在桌上,问他:“药吃了吗?”
“吃了。”明肆视线看过去,顺手将盒子打开,里面梨汤的甜香散发出来。
“怎的没请叶大夫号个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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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的药?”白婳又问。
“都是差不多的方子,用不着他。”
白婳发觉,明肆大约是爱吃甜的,对梨汤的兴趣明显比肉粥大,勺子都不用,就着瓷盅尝了口,甜,又再喝一口。
白婳一边看着他喝汤,“……二公子还会诊脉?”
“皮毛不难。”明肆答得轻巧,“你自己煮的?”
“啊……”白婳有些走神,点了个头。
有些人的时间,仿佛就比旁人的更经用些。
同样都是三年,有人满腹经纶文武兼修,有人就只是浑浑度日花天酒地,不过徒增年岁。
但勤勉是一方面,涉猎如此广泛,还需要一点就透的聪颖。
“很好喝。”明肆不吝夸奖,“顺带送的还是特意给我煮的?”
白婳:“……二公子是为救我,理当致谢。”
“特意煮的。”明肆点头,忽略其他,听见了想听的。
白婳没反驳,仍是有些过意不去,“耽误了二公子温书。”
头昏脑胀,必定影响状态。
“读书本来也非一日之功。”明肆说。
白婳笑笑:“是,二公子根基扎实,功夫都在平时。”
明肆睨她一眼,心情相当好,“难得还能听见你有恭维我的时候。”
“实话罢了。”白婳道。
从文华院离开后,白婳又去了趟老夫人的松涛院看望。
却是正好碰见明忠海也在此。
别的暂且不论,明忠海对母亲的孝顺是真。
此番审讯那些枉法余孽,他来向老夫人回禀结果。
“……母亲放心,同党已全部缴清,必不会再出现此等危险。”
白婳进来给二人问安,又一同坐下陪老夫人说了会话。
老夫人一年到头难得出门几次,此番若非他们设计,她也不会有这么一遭惊吓。白婳心里是有歉疚的,好在老夫人心宽,并未吓出什么好歹来,否则她罪孽深重。
“我准备在元佛寺为祖母请一盏佛灯,之前问过一心大师,宁安灯最适合祖母。”白婳闲话道。
老夫人多少信佛,拍拍白婳的手,“你有心了。”
丫鬟上了新茶,三人又再闲聊了些琐事。
白婳没向明忠海打听明晏的事情,他们之前闹过龃龉,她怎么问都不合适。
反倒明忠海自己先开了口。
“……此番老三也不知在哪沾了什么脏东西,许是那贼人身上带病。我与你母亲商议着,将他挪去城外庄子上休养一段时间,这两日便动身。”
他特意说出来,好像还在照顾白婳之前的情绪,有安抚她的意思。
白婳只淡笑:“姨娘怕舍不得吧。”
明忠海道:“她有什么舍不得,治病要紧,又不是以后不回来。”
说完会过味来,看白婳一眼。
这时候丫鬟来报,说柳姨娘派了人来,请侯爷晚上去撷芳院用饭。
明忠海当面就给回绝了:“改日吧,今日难得白婳也在,一道陪母亲吃个饭。”
这两日柳姨娘少不了哭啼,妇人之见总是短浅的,这种能传人的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明忠海自军中来,更是知晓这些东西的厉害。
他这几日不会见柳姨娘。
翌日,薛芳漪递了帖子登门。
这次城郊劫匪的事情惊动了城防营,消息便不可能完全封锁住,外头多少传了些风言风语。
“……我听了消息便来了,你可有受伤?”薛芳漪握着她的手,满眼关切,“外头传的吓人,说什么还有匪徒劫车。怎么他们姓明的兄弟一个两个的都如此倒霉,沾上边都没什么好事。”
她颇有几分气急败坏,女子声誉何其重要,薛芳漪光听见什么劫车劫人几个字,都够胆战心惊的。
“我没事。”白婳安抚她,将前因后果一一与她说了。
包括桃花散,和明晏那块意味不明的丝帕。
白婳与薛芳漪自幼一起长大,几乎无话不谈。许多无法与侯夫人言明的心事,她与薛芳漪说。
“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如今事情落定,明晏要被送出京城,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变故。”白婳道。
薛芳漪气得手发抖。
她咬牙切齿:“他竟歹毒至此?怎么你们侯爷就如此惯得不成规矩?他若姓薛,请家法乱棍打死都算轻了!他们这些姓明的,一个两个都不是东西,怎的与大哥相差如此之大!”
白婳失笑:“此番得二公子相救及时,否则你都看不到我了。”
薛芳漪不做声,又再心疼瞧了她脖子上的伤。
红苔已经消退下去些许,颜色不似之前鲜艳,但仍然醒目。
薛芳漪黑眸沉沉:“他的惩罚,太轻。”
17. 喜事将近
白婳微微一叹:“也别无他法。他此番出去,身边人都是母亲选的,一两年内,应当不会让他轻易再回来。”
薛芳漪不知在想些什么,没再说话。
第二日清晨,下人们开始收拾准备三公子出行的衣裳和用度。
他人还迷迷糊糊,腿伤也严重,得用担架抬着挪动。
派去张罗的丫鬟小厮们用白巾遮着口鼻,神情严肃,动作利落,都是侯夫人叫人挑选的,签了死契的可靠之人。
这日飘了些小雪,天色灰灰沉沉的。
白婳穿了件湖蓝色的绒褙子,远远瞧着。
她似在出神,心中想了许多。
不多时,竟是有个丫鬟埋头往外去。白婳视线跟过去,蹙起眉头,叫海棠去将人拦住了。
“白婳小姐。”丫鬟还戴着白巾,慌慌张张对她行礼,“正好碰上您了,快拿个主意吧。三公子醒了,闹得厉害,摔了好多东西,说是他没得病,将奴婢们骂了出来,说他不走要见侯爷。”
海棠看了白婳一眼,对丫鬟训斥道:“糊涂东西,不知道现在临院不让出人吗?有什么闪失你这三两重的骨头赔罪得起吗?侯夫人叫你们给三公子挪地方,有叫你还跑出来传话?还不回去好好当差,再敢偷懒,饶不了你!”
那丫鬟本就不愿跑这一趟,若非三公子骂得凶,说什么耽误他的事吃罪不起。
经验老道的婆子早就看出高低,不理会他的威胁,唯这种年纪不大的丫头,才会诸多顾忌。
谁都是怕个万一。
正好,碰上白婳,给她骂了回去,免了下人难做。
“是是,奴婢知错。”
白婳这才道:“你也去告诉临院的人,差事办好了侯夫人有赏,办砸了就有罚,好好当差,别听些不相干的,砸了自己的脚。”
小丫鬟连声应是,扭头又跑回去了。
明晏的腿脚不便,无人传话便翻不起什么浪来。
他喉咙本就肿着,闹一通已是极限,一点精气神都耗没了,就被粗壮的婆子抬上了担架。
马车悄无声息从角门出去了。
明晏还发着烧,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恍惚间好像看见了秋白婳在树下看他热闹。
“你给我等着。”明晏心想。
但他太累了,撑不了多久就又昏昏沉沉假寐过去。
何祝给他的药很烈,原本沾在手帕上,即便是隔着衣物扫到,都会痛痒难忍,状如烈莓。
这症状能撑上整整七日,才会消退。
白婳颈子上的那些及时用凉水冲洗,后头又上了药,也仍然狰狞一片,更别说他当时那般狠狠吸进去了一大口。
捡回条命都算不错了。
“自从明老二回来,我一直在倒霉。他真是个煞星。”明晏浑浑噩噩想着。
他与正房那两个胞兄,打小就没什么感情可言。
尤其明老二,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谁都好象低他一等。明晏最瞧不上的就是他那不可一世的臭德行。
马车应该是已经离开了城门,外头街道上的喧嚷声逐渐消失了。
明晏不担心自己的喉咙和脸,等药效过了,这些都会消退的。
但他太害怕自己的腿落下残疾。明疏这么多年一蹶不振,明晏不想像他一样成了个废人。
他艰难的试图挪动一下腿脚,但不止没力气,还一阵钻心的疼。
等他脸上的疹子退了,他就回侯府,要请全京城最好的大夫给他医治,要请宫里的太医。
就在这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叫声。
车夫和丫鬟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明晏睁开眼,察觉外头的人好像都跑了。他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来不及出声询问,上方一个聚物轰然砸下。
马车摧枯拉朽,崩塌只在瞬间。
那是一棵双人环抱的高耸大树,砸出了无数烟尘弥漫。
小山坡上,不起眼的老者目睹全过程,回头往马车上去复命。
“小姐,办妥了,车毁人亡,没有生还可能。”
“咎由自取。辛苦你了,陶伯。”
另一处树下,明肆骑在马上,远远眺望城防营卫兵被这动静引过去善后,又深深看了眼小坡后那缓缓离去的马车。
是意外,还是被人捷足先登?
明肆眯起眼,散漫往前去了些。
他与那辆马车擦肩而过。
冬日的车帘厚重,那车走得又慢,帘角露出的点点光景只能瞧见里头昏暗,辨不清坐了谁。
明肆在边上立马,视线淡淡落在车身上。
极其普通的一架红漆车,前头没坠官旗,赶车的是个老头。
马车却在他身边停下了,一只手将车帘撩开,是薛芳漪端坐在里头,跟他打了个招呼:“明二公子。”
明肆眉梢微微一动。
“薛小姐。这么巧?”
薛芳漪笑笑:“不巧,回城必经路,时有碰上熟人。”
二人在书学时候曾是同窗,又都与白婳关系密切。
却从小就相看两厌。
明肆以为她不会专程停下与他打招呼。
二人视线隔空对望片刻,某种意味不明的较量在其中蔓延,谁都没再说话。然后薛芳漪放下车帘,马车缓缓离去。
明晏的死讯很快传回了侯府中。
白婳吃了一惊:“竟有这事?”
海棠道:“是,城防营刚刚把人送回来,听前院的护卫说,都砸得不成人形了。姑娘,老天开眼,他恶人有恶报。”
白婳心中也这么想,但又隐约觉得太蹊跷。
“出城的路走了那么多次,怎的好端端的会砸死人?”她问。
“好像是城门口那片白杨林,前几日风雪太大,树干承不住。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这回恰好砸到了人。那条路不是很宽敞,雪地又打滑,马车才闪避不及。”海棠道。
白婳:“可有砸伤其他人?”
海棠摇头:“没有,其他仆从没坐马车。车夫都快吓死了,还有跟车的丫鬟,两人都病倒了。”
只是真病还是装病尚未可知,毕竟当时二人只顾自己逃命,砸死了车里的主子,也怕被怪罪。受点伤、一病不起是最明智的。
白婳微有思索,还是换了身衣裳,想往侯夫人那去再探探情况。
刚一出门,就在垂花门碰见了外头回来的明肆。
他穿一身轻便骑装,墨色的狐毛领,浑身写着年轻气盛,迈着长腿三两步从楼梯下来,与白婳对了个视线。
“……”白婳顿住脚步,忽而间,一种没由来的念头涌上心来。
她冲他浅浅行礼,“……二公子刚回?”
明肆神色如常,点头:“去吃了燕世子几盏酒。这是要上哪去?”
白婳压下心头种种猜测,“我去母亲那看看。”
“去吧。我回屋换身衣裳。”明肆道。
白婳颔首,二人便各自往前去了。
有些事,没必要追问。
明晏过世的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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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尸首入殓。
棺椁停在了撷芳院正厅,柳姨娘哭成了泪人,从明晏受伤开始,到现在不过五六日,她整个人都消瘦了好一圈。
到底是家里走了人,面子上要过去的,白婳去上了一炷香。
她在灵前看见了明忠海,看起来颇为伤神的模样。
京城里已经传遍,清远候明忠海清剿鸦片之祸,遭贼人报复,痛失爱子。
虽然事实有所偏差,但他此前已有声望,此时再这么一渲染,别说百姓,不少官眷都信之不疑。
白婳不知这事是他自己借题发挥操作,还是其他人卖了人情帮着推波助澜。
总之明忠海的官声从未如此好过。
从撷芳院出来后,白婳去了侯夫人那。
“……我也正准备这两日去你那的。”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母女俩在偏厅临窗的小几边坐下。
侯夫人叫丫鬟上了茶来。明晏的死,明忠海或许还有几分真情实感的父子之情流露,侯夫人是一点神伤都瞧不见的。
还是看在面子上,她才装了几日端肃,没把笑脸挂明面上。
侯夫人道:“钦天监帮忙择了两个黄道吉日,一个是二月初二,再就是五月初八。原本我与侯爷商量着宜早不宜迟,都快说定了,要按二月二准备着,结果出了这档子事。”
侯夫人说的是白婳和明疏的订婚宴。
汴京城里的嫁娶习俗,王公贵胄都是要先择好日子下聘订亲,还要去官府备案。
且与大婚中间的时日,至少得相隔三个月,才算门户双方重视这门亲事,大吉大利。
高门的红喜事若是急匆匆的,会叫人看不起,说闲话。
“虽然老三只是庶出,但咱们家毕竟男丁不多,不像那些庶子女成群的门户。而且此番他的死跟侯爷剿匪掺和在一起,百姓们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时候办喜事,怕落人口舌。”侯夫人说,“思来想去,也只好再等上一等,等五月初八的好日子。”
别说百姓的口舌,小儿子死了一个多月,家里就要办亲事,明忠海也会不答应。
“母亲拿主意就好。”白婳点头,心里有期待,又安抚道:“无妨的,好事多磨。”
回到葳蕤院,白婳心里还在高兴着。
从她八岁进明府开始,就知道自己日后是要嫁给明疏的。
那时候的明疏,皎洁似天上明月,可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待她如珍如宝。
尽管大公子这些年变了性情,尽管他曾说再等等,叫白婳有机会再看看旁人。
到了今时今日,白婳心中,仍是悸动大过了所有的忐忑。
她进了门,却发现明肆在院中等她。
“什么好事,偷着笑。”明肆回头看她,将白婳还未收回的笑意也尽收眼底。
他难得穿一身大氅,身高优势完全展露,侧脸的眉峰与鼻梁角度绝佳,微微一挑眉梢,言语间透出熟稔的感觉。
诚然,这些日子的事情下来,他与白婳之间那股处处提防的壁垒好像削弱了许多。
就连海棠和葳蕤院的下人们,对他登门的反应都热情许多。
明肆心里有数。
他眼里好像总有促狭的光,白婳被他看得眼神一闪,下意识觉得这事还是先别叫二公子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有啊。”她不去看他,若无其事问,“二公子找我有事?”
明肆微微眯起眼。
“支支吾吾的,什么事瞒我。”
18. 躲着二公子
白婳一时语塞,心想他们之间委实谈不上瞒不瞒,说得好像事事都互通有无般亲密。
前两次的事情或许是削弱了些防备心,但白婳不想叫他生出些不该有的期待。
她只笑了笑,“二公子找我什么事。”
明肆哪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借口见见她,现下被追问缘由,倒还真想起一桩事。
“之前老三干的那些事,你可有同薛芳漪讲过?”
这些都是明府内宅的事情,薛芳漪与明晏八竿子搭不到一处,若真要说有什么过节,也只可能是替白婳出头。
但明肆原本也只是猜测,并无实证。
白婳一愣,“怎的忽然问这个。”
明肆了然,“那就是说过了。”
“……我与芳漪,情同姐妹。她知晓轻重,不会外传的。”白婳道。
明肆黑眸沉沉的,只是笑笑,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她心思比你重,防人之心不可无。”
白婳有些不明所以,但明肆没再多解释。
除夕这日,所有命妇按例入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侯夫人乃一品诰命夫人,大清早就梳洗打扮进宫去了,过了午后回来,还带回了许多赏赐。
明忠海前些日子立功,皇后体察圣意,自是优待侯夫人。
“其他赏赐都清点入库吧,把烟花拿出来,晚上松涛院吃席守岁,明毓明婉那几个孩子肯定喜欢。”侯夫人如是吩咐着。
民间也有卖烟花爆竹的作坊,侯府也采办了些,但颜色和做工自然都没法和宫里的东西相比。
傍晚时分,宫里的赏菜到了,明忠海带着侯夫人、二老爷二夫人、明肆与白婳,所有排得上号的全都叫了出来,一同接旨。
皇帝赏了侯府四道菜,比往年多少一倍。
明忠海喜不自胜,给传旨公公递了赏钱后,公公尖细的嗓子道谢后又奉承了几句,才道:“咱家还要赶着去尚书府,就不打搅侯爷一家团聚了。”
赐菜之后,侯府落锁,一派其乐融融,外头的花炮声同时响起。
白婳看着这一切,心想,明晏死在了汴京城最热闹的时候。
就连明忠海都没有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伤中。在这爆竹声声中,约莫只有撷芳院中的柳姨娘一个人在心如刀绞。
但白婳不同情她。
她早就出言警醒过,她的儿子再不管束,祸事不止一桩。
若没有那群意外的匪徒,明晏藏的那条丝帕,能扮出烈莓的症状,现在这热闹新岁中要独自在郊外庄子苟活的就是白婳了。
况且之所以会有那帮匪徒报复,归根结底也还是因为他去与那些法外之徒招惹鬼混。
落得如此下场,他咎由自取。
白婳缓缓透出一口气,又想到了她与明疏的婚事。
这些腌臜烦心的一切,都已经结束在旧岁中。
新岁,她会嫁给明疏,做他的妻。
初一开始,天色放晴,出了太阳。
初一清晨要往元佛寺,为先祖请香。
白婳晨起梳洗,早早就去了清霜院。明疏一年中离府出门的日子不多,初一便算一个。
元佛寺是国寺,供了许多皇亲贵胄的牌位,寺外种了大片红梅,被落雪覆盖着,与院墙的明黄相呼应。
明疏出行多有不便,阿吉同车夫将轮椅抬下马车,再将大公子背了下来。
他们的马车停在院墙角下,离人较远,做完这些,阿吉才推着轮椅,再回到门口,与其他人汇合。
元佛寺依山而建,进了寺庙里也有台阶,明疏行动不便,每年请香,他都是在门口上柱香,然后从小路往一心大师的禅房去听法,不跟侯夫人他们进正殿。
劳顿而来,尽的是心意。
白婳和侯夫人一同去进香,在每个牌位前都替明疏多拜三拜。
明肆看在眼中,神情寡淡到极致。
侯夫人说他:“大年初一挂着张脸,给菩萨看?”
“这么多人,菩萨看得见谁。”明肆道。
小半个时辰之后,正事了了,侯夫人和二夫人去斋坊喝茶,白婳便准备往去禅房找大公子。
山间小路走到一半,忽而被身后叫下:“去哪?”
白婳回头,见明肆站在石阶下方。他上来几步,与她相隔不过两步台阶。
此处林叶茂盛,还盖了雪,天光被割散成斑驳的影子,落在二人脸上。
明肆的神色仍是淡淡,不知是此情此景使然,还是他的五官轮廓过于凌厉。即便白婳身位高于他,也还是有种压迫感。
他不高兴。
这个念头盘旋在白婳心头。恍惚间,她觉得时间好像倒退回了二公子刚刚回京的时候,那股紧张的防备感又出现了。
“二公子没去喝茶?”白婳定了定心神,往后退了一级台阶。
明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山路上方,“这是往哪去?上面都是禅房。”
“是,成序哥哥在一心大师那听法。”白婳觉得这地方这气氛委实有些怪异,就想告辞,“二公子可四处转转,我先失陪了。”
“他听他的,你对佛法又不感兴趣,跟去做什么。”明肆心中那股烦闷的情绪愈来愈盛。
连侯夫人都没替明疏拜菩萨,她倒好,还未订亲,便这般带入身份。
白婳莫名被他噎了一句,也不想再多言什么,转身走了。
好死不死,稍不留神竟被雪滑了一脚。
白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其实靠自己也能站住,但明肆反应快,握住她的臂弯扶了一把。
“多谢二公子。”白婳受了惊吓多少有些心跳加速,想收回胳膊,但明肆竟没放手。
他眸色半明半暗,意味不明盯着她。
“二弟。”
突兀的一声,二人双双往上看去,台阶上方,明疏坐在轮椅上,眸色温和看着他们。
白婳赶紧挣扎两下脱开了明肆的手,径直去了明疏身边。
她低着头,心跳比方才还要快上两分,“怎的出来了,我正要去寻你呢。”
白婳是一百个不愿意让明疏觉得二公子对她余情未了。
他们到底是手足,白婳不想给明疏带来丝毫的顾虑。
结果前些日子避了那么久相安无事,就这么一回拉拉扯扯,就叫明疏给撞见了。
“大师今日不得闲。”明疏轻轻一笑,对下面的明肆道:“我们去看看素斋,二弟可要同行?”
“不去。”明肆面无表情,看了眼白婳,才跟明疏对上视线。
白婳从小就这样,有明疏出现的地方,她就像个跟屁虫,永远站他旁边。
以前下了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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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往清霜院去,明肆明里暗里拦她多少回。用别的事转移她注意力也好,也用过不少捉弄人的损招。
但时至今日,也没能改变白婳这个习惯。
明肆收回思绪:“失陪。”
明疏仍是笑得温和:“二弟自便。”
这个不省心的弟弟走后,明疏和白婳也不赶时间,慢慢往素斋膳房那散步而去。
“方才是在聊些什么?”明疏难得主动问她。
他是担心明肆为难白婳。
白婳摇头:“我滑了一跤,二公子才扶了把。此番二公子回京,性子和之前变化不少,没那么孩子气。”
明疏只笑笑,似并不认同。
半晌后才道:“他也该到懂事的时候了。过了春闱,考取功名傍身,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只是要给明二公子说亲,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这二弟看着不苟言笑,貌似沉稳。但内里仍是少年人心性不定,有时也容易被自己气血上头给骗了。”明疏淡淡一叹。
他能看出,明肆对白婳,并未死心。
三年的外放沉淀,并没能磨掉少年心里那股子上头的热血。
他是真心还是冲动、自尊心作祟,都暂且不论;但有一点明确,白婳对他是全无旖念。
两桩婚事,届时只怕有得闹。
那日元佛寺之后,白婳意识到她与二公子之间的关系恐怕需要收收缰。
尽管她并无心思,身正不怕影斜,但确实之前那些事情,无形将二人的距离拉近了些。她约束不了明肆的想法。
恩情归恩情,来日方长,若明肆有需要帮扶之处,她定当全力以赴。
但恩情与其他不能混为一谈,拖泥带水只会害了三个人都陷在泥淖中,搅合不清。
是以那日之后,白婳外出会刻意避着些明肆,也同葳蕤院的人说,往后要是二公子那边来人,就说她不在。
于是乎,明肆连着有一个多月没见上白婳的面。
二月初,冬雪化尽。
侯夫人吩咐公中清点了库房的绸缎丝帛料子,让各院的主子们都去挑挑花色,好裁制春衫。
这种时候消息传得越早,去的越早,自然好料子挑选的余地就大,侯夫人排的顺序,总是让第一个叫白婳去。
桌上铺了几十匹绸子,白婳看下来,选了两匹素净些的颜色,将明毓明婉姐妹俩喜欢的藕粉缎子留给了她们。
海棠往门外看了眼,凑近小声道:“姑娘,好像是二公子来了。”
白婳一愣。
这种选缎子做春衫的事情一般都是姑娘家才会特意来挑,她记得以前二公子还在府里的时候,也都只是院里的大丫鬟来操持。
正好也看完了,她带着海棠加快步伐走了。
但中库只有一道门,进出一定会碰上。
明肆老远就看见她了,视线一直没转开,迈着长腿上前去。
到了跟前,还没开口,白婳便浅浅颔首:“二公子。”
——从头到尾都垂着眸子没看他不说,竟是一个招呼就直接走了。
明肆本就寡淡的神色此刻显得有些僵硬。
好半天他才能慢慢透出一口气来,接受不了她这惟恐避之不及的模样。
明肆不语,只回头看她的背影,脸色黑得吓人。
19. 马球场
夜半,春雷响彻汴京城,细细密密的一场春雨,青草都冒出尖芽。
善柔长公主在京郊办了场马球会,给清远侯府下了帖子,请侯夫人带着孩子们一同凑凑热闹。
订婚在即,侯夫人有意带白婳多去人前转转,这种贵胄云集的场合再合适不过。
二房的大姑娘过了年也有十四,也可带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郎君。
白婳同侯夫人坐在一处听她说着,想了想,还是打听道:“母亲,二公子那边……”
侯夫人闻言有些诧异:“我正想说,要不要带他一道出去见见人,毕竟回来后,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场合。你们这是?”
在侯夫人印象里,之前有段时间也经常瞧见二人相处融洽的时候,初一进香一同出行也未见什么不妥。
最初明肆回京的时候侯夫人几乎是草木皆兵,这般相安无事过了几个月,她的警戒心就弱了下来。
侯夫人的模样看着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白婳看在眼里。
她作为母亲,自然是希望儿女和睦。
白婳笑笑:“没有,只是问问。想着二公子可能要温书,春闱在即。”
侯夫人松了口气,随之点头:“是,也要问问他的意见,自是以科考为先,有了功名,还愁没有好时机露脸。”
那日公中库房一面之后,明肆就没再去过葳蕤院找她。
白婳觉得,他这次应该也不会去马球会。
一则确实春闱时日无多,他原本就和汴京中那些勋爵子弟也不算相熟,若无燕世子相伴,何必去这个节骨眼去凑这热闹。
二则,二公子着实是个骄傲的人,她躲得太明显。
白婳这般猜想着。
结果到了马球会那日,马车停在门口,二公子人高腿长,连马凳都不踩,自个就一脚跨上了车。
车里的白婳与他四目相对:“……”
明肆一言不发,一手掀着帘子,看了她一眼,便在对面径自坐下。
他面无表情,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冷上两分,显然是揣着情绪的。
侯夫人出行,套的是四乘的马车,好在车厢够大,窗帘也勾着,天光透进来,尚且不算幽闭。
没多久,明毓上了车。
小姑娘今年十四,第一次去马球会,特意穿了身枣红色的轻便骑装,脸上原本笑盈盈的,进门想叫白婳姐姐。
冷不防才发现另一头还坐着明肆。
明毓:“……”
他个高,甚至比刚回来那会还要再高些,即便坐着也是压迫感。明毓本就怕这个二堂兄,原本开心的表情下意识就变得端庄严肃起来。
“到我这来。”白婳朝她伸出手,解救了小姑娘的局促。
明肆却在这时忽然起身。
“我骑马。”他言简意赅,两步就跳下了马车。
白婳:“……”那他方才上车是为什么?
此时刚刚初春,马球场上的草都是新长的,还不算茂盛,但也是已有盎然春意。
年轻男子在球场上追逐着,白婳陪侯夫人在看台上坐了一会,薛芳漪叫了她去骑马。
汴京城风行马球,贵女中虽然能上场打球的不多,但多少都会骑马。
薛芳漪和白婳沿着草场往前,不紧不慢转悠闲话。
“五月初,我与成序哥哥要订亲。”白婳笑着同她说。
薛芳漪一愣:“……大公子应了?”
白婳及笄那年,来找她哭诉过,薛芳漪知晓她心中那些细腻的心思,也看得懂明疏的意思。
她总以为,白婳与明疏走不到这一步。
白婳没接话,半晌后才认真道:“不嫁他,我也不会再嫁给旁人了。”
这时候,另一位牵马的华服男子朝二人来。
他生得斯文白净,一双丹凤眼,满身书卷气,是善柔长公主膝下长子,特意来寻薛芳漪,给她送了些早春的樱桃。
薛芳漪与白婳下马,与他寒暄两句。
白婳大约猜到些,便从旁多观察了两眼,觉得谈吐样貌皆是不错,与书香门第的芳漪倒也般配。
后面场上薛家胞兄缺个队友上阵,遣了小厮来搬救兵,将薛芳漪叫走了。
薛芳漪马球打的甚好,连拿了好几分,引得看台一片叫好。
场边人多,白婳看了一会便往回准备去找侯夫人,却是在人群里瞧见了明肆往这边来。
白婳想了想,还是选择往看台后绕了一段路。
这些台座相连,后头大多是各家伺候的丫鬟小厮,相对僻静。
经过一处拐弯,就被前头明肆迎面拦住。
他出现的太猝不及防,白婳被吓了一跳。
“二公子。”白婳按着胸口唤他,脑子一边快速转动着。
刚才分明在前头瞧见他,这条路怎么走也不该是反向到这来,他是刻意来堵她的。
明肆努力让自己压着一肚子的火气。
他被躲了这么些天,本就气不顺,还看见个男人跑来献殷勤,有说有笑的。
明肆觉得,他们需要开诚布公的好好聊聊。
哪怕知道白婳吃软不吃硬,一开口却还是生硬:“躲我?”
白婳看他一眼。
“你犯得着这么躲?老大那天是跟你说什么了?”明肆拧着眉,“他就这么吊着你有意思?”
白婳脸色一变:“你休要胡言,什么叫吊着。”
明肆:“既不成亲,手又伸的这么长。管天管地,管得着你跟谁见面说话头上去?”
“没人跟我说什么,我做任何事都是自己的选择,二公子,他是你大哥,说话放尊重些。”白婳看着他道。
“他是我大哥没错,但你还不是我大嫂。”明肆不想扯远了,才似深吸一口气,“做什么躲我?”
白婳压了又压,才没将婚事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二公子言重了,我们本就不是要时时见面的关系。”她说。
明肆眯眼看她,那双黑眸里盛着情绪,“就因为那日跟你说话叫他看见了,你就这般着急要跟我划清界限表忠心?”
“什么界限忠心的……”白婳一激动,有理说不清。
清清白白的关系,被他几句话说得暧昧丛生,好像真有什么了似的。
她一激动,面颊就泛上一层红晕。
眸色亮,唇色也鲜亮,试图辩驳。
很美,且生动。
明肆除了她什么都看不见,面上神情不变,喉间却深滚一下。
至于她具体说了什么,左耳进右耳出的,没听太清。
明肆发觉自己在秋白婳面前,好像没什么原则。
——因为胸口堵了那许久的一口气,这一瞬间竟自己散了,拨云见日般奇效。
“……再要胡说,叫有心人听去,影响的也不止是我一人的颜面……”
“行,那你别晾着我。”明肆忽然直杵杵的一句话。
“……”白婳接不上话。
她想说,若明肆能以兄长自居,她自然是相当乐意回报以兄妹之谊,何苦这么躲躲藏藏。
但这话不能点破。
有些事情,即便心照不宣,只要那层窗户纸还在,就能维持表面平和。
一旦说破,甚至是在强化明肆自己的心理暗示。
当年的事,前车之鉴犹在,白婳一直觉得,若非燕世子那张大嘴巴到处传,叫家里人知道了,激起了少年人的逆反心。
还有后头那满城的流言蜚语。
人性就是这样,一件事情或许自己心中还未想定,但其他人都这么传,听着听着,就连自己也给骗进去了,深信不疑。
她不说话,明肆又问:“成不成?”
白婳回神,垂着眸子道:“前些日子确实是不巧,一家人,碰面的时日还多。”
这算是退了一步。
至少以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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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那种家宴中,她不会再称病缺席。
明肆却不满意:“我去葳蕤院寻你,也不可躲着。”
“二公子。”白婳蹙眉,“我没有在与你谈条件。”
“我也不是在谈条件,我在提要求。”明肆说话向来气壮,“而且并不过分。”
他刚回来的时候,白婳也是这样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那时候明肆不觉得有什么。但偏偏之后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被拉近了一步。
又是送琵琶又是送砚台的,还怕他手冷,给他盖了斗篷。
这时候她再玩这种忽然抽身,那不能够。
白婳被他这蛮不讲理的态度噎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余光扫了眼周围,既担心被谁看到风言风语,又盼着有人能来解了她这僵局。
白婳想,或许现在应了,只要能维持表面平和,等他科考完,入了朝,事情繁杂起来,便顾不上这点儿女私情。
到时候,她与明疏也下了聘,订了亲,再无更改。
到那时,日子就能彻底顺遂下去。
但二公子这较真的脾气……
“琢磨什么?”明肆黑沉沉的眸子带着探究。
然后忽然道:“你府库看我那一眼,我回去气得一晚上没睡着。”
“……”白婳愕然看着他。
她觉得不能再这样聊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朝不受控制的方向脱缰。
明肆说话却是直接了当,不考虑对面听着受不受得了,也不给人一点喘气的机会。
他说:“从前算我顽劣,引你注意的办法诸多不恰当,我给你道歉。如今你我都已成人,分得清心意,也知晓说这些话的轻重。但白婳,有些事情,躲是没有用的。”
白婳心慌得要跳出来,慌忙打断他:“二公子!”
她好想跑。
但有种只要她敢跑明肆敢直接拽住她的直觉。
拉拉扯扯的更是完蛋。
“你、你此番回京是科考的,春闱没几天了,心思该放在前途上。”白婳不去看他,眼睛却仍是左右闪烁,难得说话都打磕巴。
“是,春闱没几天了。”明肆身子也在发烫,盯着面前白婳的脸,目光一错不错。
然后他又说:“但不堵你一遭把话说开,这些日子没心思温书。”
明肆忽然往前一步,吓得白婳立即后退。
好在他只一步便站定,他说:“等考完……”
明肆话还没说完,前面传来侯夫人的声音:“怎么在这里站着?”
白婳一瞬间如释重负,松一大口气,飞快越过明肆王侯夫人身边跑去。
她心跳还未恢复,也不敢去看侯夫人的眼睛,只压着情绪笑着解释:“前面人太多,才想着从这绕一绕。”
明肆话没说完被打断,脸色不太好,站那盯着自己的娘,半晌不说话。
侯夫人怎么看不懂这个眼神,她就是特意来找他们的。
她也意味深长看了明肆一眼,轻易将话头揭过去:“我说怎么两个人都跑没影了,也没见着上场打球。长公主叫人送了些樱桃来,来叫你们一起尝尝鲜。”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说话。
白婳失眠了一整晚,翻来覆去。
她觉得,二公子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是:‘等考完之后,再来说我们俩的事。’、‘等考完之后,我就正式跟家里把心思挑明。’
如果让他知道,她与大公子要订婚,他会怎么闹?
白婳不敢想,只从床上翻坐起来,心口又跳得厉害。
她按着胸口,扑通扑通的。
之前只觉得这事无需刻意通知二公子,也算不上相瞒。但她现在觉得,绝不能让二公子知道她的订婚宴,至少他科考前都必须瞒住了。
不,是科考后也要瞒。
最好瞒到生米煮成熟饭。
否则她心心念念多年的事情,可能会被他搅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