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旧疾》 第1章 创伤性回避 陈柯有个不太算爱好的爱好,就是在节假日里独自出门,泡图书馆。 五月。 天气晴好的一个周六,陈柯出了门。市区的图书馆占地面积很大,所以建在城郊的位置,离她所在的居民区有五公里的距离,出行选择是骑电动车。 停好了车子,陈柯进了图书馆,她常来这里,位置总是挑不起眼的角落,来到这就是寻个清净自在,看感兴趣的书,既不会关注别人,也不会期待被别人关注。 所以当对面的男人把一张写满字的纸条向她的位置推过来时,陈柯是有些发蒙的,她只好借助纸条上的字来确认这个男人想要跟她交流什么。 纸条内容如下: “你好,女士。 我叫XXX,今年二十四岁,刚过完生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在这个地方,算上这次,我们已经见过十一次了,我对你很有印象,你常常半扎起长发,穿着素雅的衣服,端庄大方,看书的样子也很认真专注。 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我。我猜测你和我的年龄大概相仿,而且你是我的理想型,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了解一下。或者一会结束后,我请你去吃个饭。” 男人想要认识她的意思热烈又直白,但陈柯有些招架不住,她握着手中的圆珠笔,思索再三,回了一句,“感谢你的青睐,只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这样不妥。祝你也早日找到彼此心仪的对象。” 再把纸条原路推回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各种场合找借口委婉拒绝他人了,多次试过其他的借口,比如,“你很好所以你值得更好的”,又或者,“我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之后,陈柯终于找到了万能公式:就是有男朋友了,一般这个借口讲出去之后,就不会再有后续了。 但她今天显然是低估了对面这个男人的决心,上午读了一本国外著作,没读完,陈柯就用借书卡登记好后借走了。 刚迈出图书馆的玻璃大门,快步跟上的男人就从身后走了出来,拦住了她,陈柯不得不停下,她无言地看着他,想用沉默再次表达拒绝。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给我点时间好吗?我想跟你把话说完。”男人比她高了一个头,说话时就低着头看她,见她点头才继续说下去,“十一次了。你过来,我不一定会在,我在,你也有不在的时候,每天来这里的人都很多,能遇到你,我真的觉得很有缘分。这些次,你都是自己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我…我想不到你有男朋友。”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拒绝我的借口,如果是这个原因,我很真诚地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这个时代,表达出来,勇敢追爱或许是一件好事,但作为当事人的被动一方,陈柯很是苦恼。 不过不会改变的是,她还是要拒绝,她没谈过恋爱,也深深地畏惧着亲密关系,过往的经历和家庭生活让她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感和安全感。 玻璃杯砸到地面上碎成渣子是多么刺耳的声音,父母之间的谩骂指责和争吵又是多么令人感到痛苦和无奈的事情。 陈柯的父母是一对怨偶,最激烈的争吵发生在她小学时,那年她才十岁。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杜绝可能性,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注视着眼前这个自称见过她十一次的男人,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正好延伸到她的脚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X先生,我真的有男朋友。”她的声音比想象中的要干涩,“我们感情很好。” 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但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容:“那...那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就当交个朋友。” 陈柯的手指捏紧了背包带。五月的风带着图书馆门口花坛里月季的香气,本该是令人愉悦的,此刻却让她感到喘不上来气。 她想起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季节,父亲把一个玻璃杯砸在客厅的地砖上,碎片四溅,有一片擦过她的小腿,留下一道至今仍隐约可见的淡白色疤痕。 男性争吵时诉诸暴力的形象扎根在她的脑海,连同眼前这个人的模样也逐渐妖魔和扭曲起来,心头涌上恐惧。 “抱歉,我得走了。”她低头看了眼手表,“我男朋友在等我。” 没等对方回应,陈柯快步走向电动车停放区。她的手有些发抖,钥匙插了三次才对准锁孔。发动车子时,她从后视镜看到那个男人还站在原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更长了。 陈柯有时会很矛盾地想,明明她的内心并不想踏入亲密关系,甚至连稍显暧昧的接触都不要有,但偏偏,最好用,最常用的理由,还得是一个并不存在的男友。无奈,所以就没办法。 陈柯在外地工作,租了一间五十平的居民楼独居,考上这里的工作也算是给了她喘息的机会,节假日多,且稳定。 最重要的是远离了家里的一对怨偶,他们不分开,却也不亲近。 现如今年纪上来了,倒也不像以前那样非闹个你死我活的了,两个人在家里各睡各的屋,一个看电视,一个就出门去遛弯。 女的做了饭,吃完端到厨房里,男的再从屋里摸摸索索地出来,走到厨房里吃着剩下的,又或者自己煮袋泡面吃,剩菜剩饭的盘子看心情洗。 而每当女的见着那些堆放在一起的满是剩菜的盘子,还是忍不住嘀咕着念叨几句。 人人都说子孙承欢膝下,才是享天伦之乐,陈柯作为独生女,却不敢留在家里,不敢,其实也不想,在家里是沉重压抑的氛围,父母不时地还要念叨她几句,大学毕业抓紧找工作,工作了赶紧找个对象结婚,结了婚就得准备生小孩。 她找到了异地的工作,离家三百公里,城市气候宜人,工作内容稳定踏实,工资固定发放,完全能够独立生活,好歹是做到了他们所期望的第一件事。 但第二、三件事,陈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父母的生活过成了这幅样子,为什么偏偏还要她再次踏入婚姻关系。 工作日,和几个同事有培训要去参加,培训场地乌乌泱泱有好几百号人,陈柯和同事们按照领导的要求要跟主讲人合影,下了台,一个陌生的身影却再次出现在她身边。 按说每一个培训单位的人都是各自坐在一起,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陈柯有些疑惑。 “还记得我吗?”男人朝她笑,“我是XXX,那天在图书馆分别,后面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了,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看来我们还是同事。陈柯女士。” 男人的话音难掩欣喜,陈柯顺着他的视线落处,看到了自己的本子上的大名,“我记得,我已经拒绝过你了。” 他摇着头,一字一顿,“但你撒谎了,我刚跟你的同事打听过,你没有男朋友,所以我仍然有追求你的机会。” “同事怎么会知道我的个人生活。还有,这件事是真的,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和我保持距离。这件事是假的,说明我宁愿编造出一个理由,也不想和你接触,你更应该和我保持距离。” 男人沉默了,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 但他并没有走,而是坐在陈珂的身边听了一会讲座,似乎是真的沉浸在主讲人的话语当中了,却突然冒出一段不卡壳的话: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不是在图书馆里面,而是在外面的一处墙边,我面朝北,你面朝东。你和谁打着电话,言辞恳切又委屈。我记得你说:‘我哪里都让你不满意,你才不停地挑剔我。收拾碗筷收拾得慢了,你就催我;考试考得不好,你们就罚我;甚至就连你们打架,都说是因为我,是为了养我才每天都很辛苦,照顾不了家庭,亲戚关系也不和睦。都是因为我的话,那我走,我走就是了,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们,我就是欠你们的,得拿这辈子来还。’” 陈柯愣住了,不只是因为男人的一大段话,还有被撕开伤口的无措。但她同时也意识到,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人或多或少已经了解了她一些。 “你想表达什么?” 干脆一次性说完好了。 “我想说…” “比起先见到你这个人,我是先听到的你的经历,才忍不住想要关注你,我们是同事,想见面也很方便。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 陈柯选择性地坦诚了内心的一部分,“既然你听到了我说的那些,就能猜到我生活在水深火热里,自顾不暇。跟我这样的人交朋友,你接触到的就不会是个积极阳光的人。万一哪一天,你厌倦了,烦了,你也会走。” “我已经做好了接受一个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你的准备。陈柯,我刚刚说过了,比起先接触到你这个人,我先听到的是你的痛苦,让我和你一起面对它吧,我不会走。” 成为朋友的第一步,是交换联系方式。 他们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低声细语,或许是陈柯的习惯使然,她就喜欢坐在角落,所以这一段对话,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当然,如果周围有人会有听到的可能,陈柯也不会让话题继续下去,她是一个何其敏感的人,不会让这个话题再落入他人的耳中,怜悯和同情,又或者鄙夷和远离,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她要的是内心的平静,哪怕是以自欺欺人的方式。 第2章 创伤性回避 不感兴趣的邀约,陈柯会拒绝,但男人把她约在了书店,这让她有些不想拒绝。 新华书店外,男人拿了一本中文译本的《包法利夫人》,递到她眼前,“那天你借走了这本书。我想,作为朋友,送一份见面礼给你。” 陈柯接过这本书,“作为回礼,我请你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人们会聊天,或者各自刷着手机视频,两人也不例外,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咱们这一行,想考进来就要学一些心理学知识。陈柯,你觉得心理学会对你有帮助吗?” “大概吧。没试过。”陈柯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嚼,然后,脸色变了,她感觉喉咙和口腔的连接处似乎卡住了一块异物,并不痛,但只要有吞咽动作,就会有些磨肉的异物感, 她没有声张,去了卫生间向外咳,想要把它咳出来,但它很是顽固,即使再怎么咳也不出来。 没办法,陈柯说了要请客,现在还不能走,回来后就勉强吃了几口,等男人吃完准备结账。但当她走到柜台前时,服务员却告知她,男人已经把账结了,大概是趁她不在的时候来过。 陈柯返回,“说了我请你。”她的嗓子有点哑。 “哪有一起吃饭,让女性朋友结账的道理。你真的想请我,那就下次再约我出来吧,我想尝尝对面那一家的新疆炒米粉。” “那下次吧,我还有事,先走了。”陈柯带上东西就要离开。 “这就走了。”男人似乎有些遗憾。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陈柯出门骑了车就直奔医院,挂了急诊,眼睛看不到,耳鼻喉科的医生直接上了喉镜,在里面找到了半个小拇指肚长的白色鱼刺。 没有出血点,只是喉咙被咳得有些红肿,医生也就没给她开消炎的药物,依靠自身的免疫系统,很快就会好的。 陈柯在描述情况时,身体上的感觉是在口腔的位置不上不下,但医生说,这个鱼刺卡的位置很深,在喉咙里。 所以陈柯明白了,并不是每一次她的判断都是正确的,这与她的过往经历有关,她必须在人生道路上相当地相信自己,才得以在困境中逃脱出来,但并不是每一次,她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在未知的领域上,她得有选择性地去相信别人。这一次,是她约的他,约在了电影院,这部电影她很感兴趣,所以也邀请了他来看。 看完后,陈柯并不习惯于评价,但男人对此说了一句自身感受,“相遇本身就是命运的馈赠。” “我请你去吃饭吧。”陈柯并没有接下这个话题。 “说起来,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也算是了解了你一些。我问你今天午饭吃了什么,你不会回我,但我要是问你今天读得哪本书,读到哪一页了,你肯定会在有空闲时答复我。不感兴趣的话题,你就不理我。你想请我去吃饭,是想还我一个人情,但这会让我觉得,你怕欠了我的。” “正是你要把我给你的,以另一种方式还给我,甚至是更多。等以后你想要离开了,就会心安理得地走。陈柯,你可别这么对我。” 这顿饭还是一起去吃了,点的炒米粉很辣,陈柯一直在流鼻涕,鼻尖和脸也红得不正常。 她唯恐影响了周围人的食欲,吃一会就去卫生间擤一把鼻涕,不过这次她留了个心眼,点餐后先结的账。 陈柯不习惯剩饭,但当她第二次从卫生间里出来,男人提醒她,“你应该是辣椒过敏,下次出来我们就不吃辣的了。吃不下去就剩着,没必要勉强自己。是不是,以前在家里,是不允许这样做的。” “没关系,现在没关系了。你现在不在家里,也没有父母在这看着你,你想吃完就吃完,不想吃或者吃不下去了就剩下。没人会说你。” 陈柯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她的内心好像真的有一个监督者,是父母的化身,她无意识地用父母之前对她的严格要求继续要求孩子形象的自己,在某些时候会刻板地要求自己按照之前父母对她的要求去做。 即使现在她已经是个独立生活的成年人了,过于严厉的教养方式还是会影响她,或者说是,控制着她。 但现在有一个人告诉她,没关系,不这样做也没关系,不会有人对她的行为指责抱怨,也不会有人逼她去吃她不想吃的东西。 男人递给她一张纸巾,没再说话。 陈柯还是会在节假日去图书馆,只是有时会提前问一句,男人去不去。 男人的家在本地,有时会回家去陪父母,所以提前问一句是有必要的,他要去陪父母的时候,会提议下次再一起去,他答应下来时,就绝对不会爽约。 图书馆里有一部分庞大的群体就是考试的学生和毕业生,而这两种人其实也很好区分,学生抱着的是课本和试卷,而毕业生们桌上的通常都是专业书籍。 他们俩比较纯粹,就是来看书的。看书看电影,这些都算是陈柯喜欢做的事。 走在回去的路上, “你喜欢做什么?我想,如果条件允许,我也会陪你。” “没有特别喜欢的事,做饭算吗。我和爸妈分开住了,都是自己做饭。” 陈柯对踏实过日子的男人评价一向很高,“你的兴趣爱好还挺务实。” “所以你会陪我吗?” 陈柯躲避他的视线,抬头看街上的树,“不会。” 最起码现在不会,但后半句话她没说出口。 陈柯生病了,她这一行,最常用的就是嗓子,刚上班的时候,陈柯偶尔会喉咙痛,现在更是隔三差五就痛。 周末,她去医院挂了号,这段时间,不是喉咙痛就是腰痛,跑医院也快成了家常便饭。她不是一个爱分享自己生活的人,往深了说,都算是有点自我封闭了,所以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扛。 紧接着,陈柯的妈妈来到了这里。在男人的世界里,陈柯消失了一个多月。 陈柯的妈妈来到这,她爸也追了过来。一家三口挤在五十平米的房子里,这里只有一间卧室,陈柯和妈妈睡在卧室,她爸睡在沙发。 “今天的饺子有点咸了,你尝尝味道怎么样?”陈柯的妈妈包了猪肉大葱馅儿的饺子。 其实做了饭菜的人会在意吃饭的人的评价,陈柯咬了一口,“挺好的。” 吃了晚饭,陈爸爸出去遛弯了,陈妈妈和陈柯在房间里洗碗。 他们这次来带着目的,反复提起,陈柯已经不胜其烦,“你毕了业来到这也快一年了,工作在这里,就留在这吧。碰到能发展的人就考虑考虑。等你结了婚再有了孩子,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陈柯在厨房的毛巾上擦干净手上的水,走到客厅里坐下。 “小时候,你们连吃饭都能吵个不停。还记得吗?你会因为我爸少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抱怨,说做了这么多菜都白做了,但你压根就没有想过,我还在吃饭呢。” “妈,其实你挺在意我爸的,别看我小时候你们一直在吵,但是每一次,你跟我抱怨的时候,都是在控诉他不在乎你。一家子人的年夜饭你要做,还落不着好。出门上班回来,没人做饭,你要吵。我爸花钱买了蛋糕,你们就开始在客厅里吵架。” “那天我过生日,却因为被玻璃碎片划伤了腿进了医院,你还记得吗?忘了就算了。” 厨房的水还在流,但人始终没有动静。 “你告诉我,结婚有什么好?我要用什么样的眼光去寻找伴侣,而不至于让自己现在安稳的生活被搞得天翻地覆。要是再生了孩子,我们能养好她吗?” 隔天,陈家父母就回去了。 陈柯又继续上班,上班第一天,男人就找了过来,在单位门口等着她,疲惫的样子像是等了很久。 “要不是今天能在这里等到你,你是不是打算永远地消失了。”男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生气的模样。 “这段时间,我爸妈来我这里了,没怎么出去过。” “所以连我给你发的消息也回不了。” “我…”陈柯被男人的质问影响了思考,她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和你做朋友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我这个人就是很古怪。让你失望,我很抱歉。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要走了。” “陈柯,我是真的想要好好对你。但我发现,与其用我擅长的方式和你相处,倒不如用你最适应的方式和你相处,你才不会躲。如果你要和我维持两米的距离,我就留在两米的距离外不会过界,但是别突然消失,放假了你又不来学校,我找不到你。” “你可以不跟我相处,也不来找我。我很难和人维持长久的关系,我早就意识到了,我处理不好这些事,我能做到的就是过好自己的生活。你的存在,本就是可有可无。” 男人舒了一口气,“我不会走。” 第3章 创伤性回避 男人最近来单位找她的次数有些频繁,有时候人一多还会坐在车里喊她的大名,生怕她找不到他在哪里,以至于同事都忍不住好奇地问她,陈柯解释只是朋友。 一起逛公园的朋友,一起吃饭的朋友,一起讨论感兴趣的话题的朋友,但也仅仅止步于此。 男人很敏锐地意识到了,一旦和陈柯提到感情上的事,她就会产生抵触情绪,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他不提了,就这么陪着她。 两年后—— 这一行好就好在工作稳定,陈柯和男人的关系也因为不断地了解和沟通变得很好,是很好的异性朋友。 陈柯的家里多了很多男人送的书,而陈柯也会用在路上给他买新鲜的食材和瓜果送给他作为回礼。 男人从来不会提要进入到陈柯的私人空间,也没再主动提起过让她到家里去,哪怕只是去尝一尝他的厨艺。 只有付出和回报都对等了,陈柯的心里才不会产生不安的情绪。 最近,父母又开始了激烈的争吵,陈柯能知道是因为陈柯的爸爸一时情绪激动,磕破了脑袋,她在亲戚那里得知了消息之后,打车把人接到这边来治病,这边的医疗条件要好上很多,她照顾起来也方便。 陈柯的妈妈还没消气,说什么也不过来。 陈柯只好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医院里照顾接受了手术的爸爸,手术清理了淤血,缝合伤口需要静养。 “你们又吵架了?”陈柯带着答案问问题。 “你妈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没理也要辩三分。我待得没劲,出去钓鱼她说我不务正业,把我的装备全给扔了,我能不跟她生气吗?” “你听她的一句,或者她退让一步能怎么样呢?爸,你们俩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人了,就没有跟对方低个头的时候吗?她不让你去,你就非要去?” 说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空气,陈柯压根指望不上,他能听进去一句。 男人得知陈柯的爸爸在医院住院,下班之后提了水果来看望。他在,陈柯能缓口气,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聊了两句,病人就要休息了,伤了脑袋时常会觉得困倦,见他很快睡着了,陈柯跟男人到外面去说话。 “叔叔怎么受的伤?” “他们两个在外面吵架。我爸情绪激动,一脚踩空了,磕到了后脑勺,好在没什么大事。” “他们经常吵架?” 陈柯倚靠在医院的座椅上,看着医院里人来人往,回忆起了往事,“好长一段期间不吵了,最近又开始了。” “我小学的时候,他们吵的次数最频繁,大事小事,只要其中一个不满意了,就会开始吵,家里的锅碗瓢盆都会遭罪。我还记得家里有一个铁盆,被打得都变形了还在用。我妈用那个盆揉面的时候,盆就不听使唤的吱嘎响。” “我妈是个急性子,我爸又特别懒,不过我也能理解,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还很年轻,很冲动不加考虑地就在一起了。然后很快就有了我,孩子一出生就得养,想后悔都来不及。” 男人不认同她这种归因方式,“我发现你会把一些不是你的错归咎于自己。陈柯,你要清楚,这不是你的错。他们争吵甚至动手,是他们的性格中有情绪化和不成熟的部分。他们在一起,如你所说是因为年轻和冲动,但是出生不是你能选择的事,养育你是他们为人父母应该做的事。” “你说以前是因为他们年轻,但是我看叔叔现在的年纪也不小了,他们还是会争吵,受伤。这说明什么?” 陈柯看向他。 “说明本身他们的相处方式就有问题,他们的情感联结已经达到了痛苦比温情更深沉的程度。他们教会了你什么?” 愤怒比爱联结在一起的关系更牢固,童年的情绪虐待,制造了难以自愈的恐惧。 “你受过伤,但你不能活在过去。他们教会你的,全都不对。” 从来没有人抽丝剥茧,有理有据地站在她这一边替她讲话,这种陌生的体验让她的情绪止不住地翻涌,陈柯捂起嘴呜咽,这里是医院,不会有人因为一个成年人情绪失控而驻足,这里每天都有人哭。 但有人在乎,男人揽过她颤抖的肩头,让她靠在他怀里。好让她知道,难过的时候,她有人陪。 陈柯的爸爸恢复得很快,出院后又在陈柯的出租屋住了几天,就回去了。陈柯的妈妈打过几通电话来询问情况,这次回去还破天荒地出门来接。 复工后,陈柯有遗留的工作要补回来,还请了帮忙的同事出去吃饭,作为回报。 周五那一天下午,下了雨,陈柯的电动车停在车棚,但这样的天气显然不适合骑电动车回去,她淋着雨冲到车棚,把充电器拔了,然后就在这里等男人来接,车棚离门口只有十几步的距离,男人打了电话说到了,让她过来。 没带伞只能捂着头发向外面小跑,走到门口时,男人正撑着伞等她,见她从门口出来了,把她遮到了伞下。 “就知道你没带伞。” 她还在骑电动车上下班的时候,男人就已经开上属于自己的车了,据他说是考上了本地的工作之后,父母就给他准备了房子和车,让他踏踏实实地,随着心意找个女朋友。 “先送你回去,衣服都湿了,换一身长袖长裤再下来找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二年,陈柯了解这个男人的温柔和踏实,可以说他是一个很稳得住的人,他用极强的耐力打磨着陈柯性格当中锐利的部分,并且有着稳定可靠的家庭条件和工作。 陈柯能想到,不会再有机会遇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雨水冲刷着车玻璃,水纹滑落成一道道痕迹,陈柯为男人考虑起了将来。 她很清楚男人在等什么,他们早就到了适婚年龄,她难以选择踏入婚姻生活,但不代表男人不会。 “说说你的事吧,最近或者生命中印象深刻的事,我想听。” 男人把车停在小区楼下的花坛边,有着惊讶,忍不住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突然想知道了。” “我其实,一直都挺顺利的,家里爸妈支持,工作上没什么压力。要说有印象深刻的人,陈柯,你是唯一一个。” “那你爸妈,是怎么在一起的,又为什么会决定结婚?” 男人攥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搓了两下,“他们是大学同学,因为参加学校的活动遇到了,是自由恋爱,毕了业就结婚了。其实结婚不是人生里面的一道坎,就是一段不普通的经历而已。” 今天晚上吃小龙虾,男人给陈柯剥了一盘,自己才开始剥一个吃一个,陈柯动了动筷,“这两年,你都在和我交朋友。” 她在陈述一个事实,并且毫不怀疑。 “对啊,上班就是做语言上的输出,只有和你待在一块的时候,我能静下心来看看书,看一部电影,或者像这样,出来吃点东西,不然我就一个人在家做了,或者去我爸妈家,跟他们聊聊天,做几顿饭吃。不过他们最近老催我去相亲,我就不想老回家了。” 陈柯吃着东西,过了会才说,“能遇到合适的人也说不定,你没去过吗?” 男人下意识地说,“说什么呢,我有你就够了。” 陈柯又想跑了,男人比她还能迅速意识到这个转变,他赶紧做了补充,把人留住,“我有你这个好朋友就够了。” 接下来的长假期,陈柯做了旅行规划,她的家生活在内陆,没有海,她想去海边度假。男人自告奋勇,做陈柯的专属司机,并且规划好了路线和酒店,还做了当地的攻略。 陈柯出门的时候穿了一身碎花长裙,男人给她拍了几张照片之后,就把遮阳伞罩在她头上,“就算是涂了防晒,紫外线直接接触皮肤也会不舒服。” 陈柯挽住他的手臂把伞推到两个人的头上,他打伞的时候总是偏向她的方向,这次,她想两个人都不要被晒到,在男人惊讶的目光中,陈柯为自己的动作做出解释,“你也不想被晒黑吧,我们一起。” 走在海边的小路上,男人的肩背挺得比伞柄还直。 入了夜,这边的海边小摊有烧烤,陈柯吃了一顿放纵餐,还喝了啤酒,她酒量尚可,但喝得过了就难免有些迷糊,吃到最后的时候,陈柯摆着手,“不行,我吃不下了。” 男人结了账带她回酒店,陈柯走不成一道直线了,在男人的视野里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我背你。” “我自己能走。” “那你自己走吧。” 东倒西歪地走了有一会,脚步顿住,陈柯察觉到男人的声音消失了,陈柯猝然回头,男人的身影也不见了。 她转回头去,鼻子有点酸,“我自己走。” 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眉眼在光线中呈现出冷峻的轮廓。 “还自己走吗?” “你去哪儿了?” “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 “我是想说,我自己能走。我很沉,不要你背我。” 男人走过来,一把捞起她,是个公主抱的姿势,“我抱着你都能跑起来,你以为我每天锻炼是吃饱了撑的。” 身体骤然悬空,陈柯赶紧捞住他的脖子,“你…” 第4章 创伤性回避 “不是不让背,抱着总行吧。” 陈柯把头靠近他的肩颈,不说话了。 “我没敢离你太远,就是绕了段路走到前面来了。” “我猜到了。” “那你还问。” “我就要问。” 男人被她挤出来的别扭语气逗笑。 两个人的房间隔了一堵墙,但男人怎么也不能把喝得有些迷糊的人单独放在她自己的房间,喝醉酒的人如果想要呕吐,又没有清醒的意识,会有被噎住的风险,好在陈柯只是频繁地去了几次卫生间,就窝在床上睡着了。 他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时不时地起来看看陈柯的情况。 陈柯早上起来的时候,嘴里很干,坐起来想喝口水,随后看到了沙发上还在熟睡的男人。 男人还穿着昨天的一身休闲装,拖鞋也穿在脚上,酒店的枕头垫在脑袋下面,此刻睡得正熟。 陈柯看了一眼手机,五点五十二,果然还是该睡觉的点。她打开一瓶床边的水,喝了几口。 睡不着了,就坐在床上发呆,不时瞄一眼沙发上的男人。 第三年,他们在一起了,各种意义上的。 这契机还要从这一年过完年以后,男人拜托她假扮他的女友说起。 起初,陈柯坚决不同意,但男人就说这算是帮忙,他奶奶生病了,就盼着他能踏踏实实地找个女朋友。陈柯私心里觉得这不能算是小事,男人又告诉她只是露个脸而已,却没告诉她要应对的是各种突发事件。 男人的奶奶十分热情,热络地问了问陈柯的个人情况就塞给她一个大红包,红包金额一万加一块,寓意着万里挑一。陈柯当然不会收,想着趁没人的时候再还给男人。 他知道陈柯不会收,但是作为回报,一定要她留下一些自己拿去花,陈柯抽了一张红色的票子,表示就要这些。 夏季的假期前,发生了一件让陈柯头疼的事,就是房东的房子不租给她了,提前一个月告诉她,让她另找别处。 陈柯联系了中介,看了几处都觉得不太满意,有的是离单位太远,有的是租金她不能接受,有的是房子太破了,有的是旧房子新刷的漆,味道都还没散,有的是上一个租户的东西都还没有搬走,总之都不太符合她的想法。 两个人的交流已经不像以前一样,问一句答一句,挤牙膏一样。陈柯跟男人提起这件事,聊了两句,让他帮忙推荐靠谱的中介,谁知男人在第二天的约饭时提了一个建议。 “不如你搬来我这吧,我那个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客房偶尔我爸妈或者亲戚过来的时候住过,现在空着没人住。” 陈柯把嘴里的凉面咬断,“我再找找,我习惯了一个人住,两个人哪哪都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咱们俩的单位本身离得就不远,而且我每次开车过去刚好路过你们那里,顺路还能把你带过去。你要是觉得会给我添麻烦,这样,房租你看着这边的行情给,水电呢,咱俩一人一半。” 朋友之间,条件开得相当有诚意了,但是陈柯还是想再找找,她确实不想麻烦他,首要原因还是自己住更方便,“我想再找找。” 在被中介再次带去一间老旧的房子还差点被骚扰之后,陈柯终于下定决心搬到男人的房子里。 给她搬家那天,男人笑开的嘴就没合上过,出车又出力,大包小包不嫌累似的往车上搬。 客房的空间相当大,柔色地砖,原木衣柜,原木书桌和一排书架,一张两米的大床,柔软舒适的床垫。 从装修风格上来讲,她实在太喜欢这里了,陈柯决定按年上交租金,安心住下。 两个人已经非常熟悉了,平时上下班的时间也比较一致,偶尔有加班或者出去聚餐的时候,都会跟对方提前打个招呼。一起吃的时候,谁先回来谁就动手做点吃的,家常便饭,跟过日子一样自然。 周末,陈柯依旧保持着没其他的事情就去图书馆的习惯,只是现在坐四轮车。男人喜欢读科技和人文类的书,他和陈柯的遇见并不是偶然,两个人喜欢去同一个地方读书的人,早晚都会遇见。 了解更进一步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陈柯躲进了没有窗户,封闭的卫生间。 一百五十多斤的男人来上厕所,差点被吓掉几斤,他刚摁下开关进来,就看到了窝在浴缸里睡觉的陈柯,她穿着睡衣,身体下面垫着枕头,捂着眼睛又缓缓放开,表情很懵。 “你怎么睡这了,多硌得慌啊。”男人关切地询问她。 “在这里我才睡得着。” “但是这样睡很不舒服啊,我去给你抱一床厚被子来。” 说完,男人走进卧室,抱来了一床柔软的冬季棉被,给陈柯铺在了下面。 陈柯看着对折起来,堆得高高的被子,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好说,“谢谢。” “……”男人站着没走。 两个人对视上了。 “我半夜起来,其实是想来上个厕所。你能不能先…” 陈柯立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这就出去。” 第二天是个雨后天晴的周六,陈柯睡到了自然醒。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男人突然说,“你曾经受过的伤,比我想象得要更严重。我会陪你,陈柯,我永远都不会走。你愿意和我这样一直相处下去吗?” 下意识地抗拒去想这种事,陈柯舀起一碗粥,“我不知道。” 男人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陈柯又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像更大更尖锐的鱼刺卡在喉咙里,她说不出来。 陈柯又出门了,这次男人没有陪她,她回来时,男人也没有回来,不过给她发了消息,说是奶奶的病情恶化了,他要在医院住几天。 她知道奶奶在哪一家医院,隔天提了些水果买了花去看望,但奶奶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了时常昏睡的程度,她来的时候,男人陪护在床边,神情愁苦。 送她出来的时候,男人很正式地跟她提起,“奶奶她说希望看到我结婚。陈柯,你考虑考虑我吧,我也老大不小了,我喜欢小孩,我是要结婚的,结婚的对象,我希望是你。” 陈柯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利索的话来,“我…让我…想想。” 情感和理智相争,一旦前者占据上风,陈柯就会紧张,程度加深的时候会手抖,她说想想,是真的会想一想。 性格原因,她有着独身一人的打算。但男人的出现,和这几年的相伴,让她整个人的生活状态改变了很多,但更深处的痛点,始终无法扭转。 这一天,陈柯回到房子里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光线从脚边一点一点挪过去,最终变暗了,门开了,男人走进来,“我看天气今天还有可能会下雨,回来陪你。” 男人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也很暗,但灯光突然亮了,陈柯看到了一张熟悉又稍显冷峻的面孔,他不笑的时候人看起来还挺冷的。 陈柯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如我们试试吧。我真的很容易就会产生逃避的想法,我担心你会受伤,我也怕你接受不了我最后还是会离开。” “你也不要给我太多,我一旦觉得承受不起,就会想要逃避。” 两个人在一起了,陈柯的父母得知陈柯和男人现在是恋爱同居状态,再次情绪失控对她横加指责,她的妈妈说她不知羞耻,还只是处对象就住在一起,她在别人面前要抬不起头来,她的爸爸说她这样会让男人看轻她。 但事实是即使是谈恋爱,两个人仍然各睡各的房间,没有逾越。在他们看来,别人的眼光都比女儿的幸福重要,陈柯再次陷入了负面情绪当中。 男人得知这件事后,征得陈柯的同意,带着父母驱车三百多公里,载着陈柯和一大堆礼品直奔老家,这一次是当面来谈一谈两个人结婚的事。 “陈柯这个丫头平时比较闷,不怎么会说话。” 男人的妈妈对此持不同意见,“她是老师呀,口才应该很好的,我看陈柯挺棒的呀,很早就能自己在外地生活,我要是有个女儿,肯定不舍得让她离我太远,而且他们两个相处得也挺好的。” “我其实并不支持婚前同居,我们这里的年轻人,婚前同居有怀孕的,最后闹得很不愉快,能尽早结婚还是尽早结吧。” 男人做出了解释,“我们虽然同住屋檐下,但是一直都睡在各自的房间,我会尊重她的意愿,我也有自己的坚守。叔叔,结了婚我也不会做她不情愿的事,这个您可以放心。” 订婚宴办得隆重,亲戚朋友都来了,陈柯穿了一件暗红色带花纹的旗袍,脚下红色的高跟鞋有些穿不习惯,早上下楼的时候,要不是男人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估计就要崴了脚“负伤上阵”了。 男人知道她穿不惯高跟鞋,出门时特意带了一双拖鞋,方便她随时换上歇歇。 心疼她站得累,就时不时嘱咐她在一边坐着,笑一笑就是表达恭敬的意思,他来负责迎宾客。 第5章 创伤性回避 结婚的第二年,陈柯怀孕了,起初她有些不明显的早孕反应,嗜睡,多尿,体温还有点高,好的一点是没有呕吐反应,平时喜欢吃的东西都能吃得下,所以她就没太在意。 大姨妈推迟了一周,陈柯还没纳过闷来,是男人买回了验孕棒,“我算着上周你就该来月经了,今天还没来,小柯,我买了这个,你去测一下。” 陈柯严格按照说明操作,很快,两道杠出现了,陈柯把结果拿给他看,男人高兴得举着验孕棒在客厅做“广播体操”。 “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男人一把把陈柯抱进怀里,捧着脸颊亲吻,“我们有孩子了,你说是女孩还是男孩。” 陈柯撑着身体向外挪,只会摇头。 整个孕期,陈柯都没怎么受罪,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男人也总是隔着肚皮夸里面的孩子是个不折腾妈妈的乖宝宝。 陈柯的饮食习惯有了很大的改变,她忍不住想吃一点辣的,辣得太过就会流汗和鼻涕,男人守在一边,生怕她吃得肠胃不舒服,但孕妇的情绪也很需要特别照顾,所以他又不好直接打断她,于是和她一起吃,最后还是进他肚子里的更多。 到了后期,陈柯就休产假了,安心在家里养胎,陈柯看书的习惯不改,但去图书馆只能坐着还是挺累的,所以陈柯想看什么,男人就提前买好了纸质书给她看,差不多看完一本再提前买下一本,家里的书架快堆满了,男人就又找到家具公司用原木打了新的,摆在客厅,放置书本。 一切对孕妇和胎儿不好的安全隐患都要排除,作为准爸爸,男人对她们负担起悉心照顾的责任。 进产房的那一天,陈柯的爸妈还在路上,没有赶到,但男人和男人的父母都在,后来她已经记不清生孩子时的艰难和痛苦了,只记得男人的妈妈一直围在她身边帮她擦汗和眼泪。 是个女孩。 生下来胖嘟嘟的,又白又软,胳膊和小腿上的肉嫩得像豆腐。 男人心疼陈柯生孩子的辛苦,生完孩子之后白天是陈柯带,晚上是下了班回家的他来带。 孩子乖巧又懂事,白天有妈妈在身边,除了饿了想喝奶或者困了想睡觉会哭之外,从不大哭大叫。 反倒是因为白天觉多,晚上男人经常得把她哄到十二点过才肯睡。 陈柯的身体和精力都恢复得很好,因为是剖腹,所以身体上留下的痕迹只有肚子上的刀口。 生了孩子的陈柯性格愈发柔软,她的主要精力也放在了孩子身上,这不免让男人有些“吃醋”,尽管多半是扮的可怜。 “你看我黑眼圈又深了。”他把脸送到陈柯的眼前来,生怕她看不清。 “看到了。”陈柯回他。 “你都不关心我。白天要上班,回来要看宝宝,咱们俩都半个月没一起睡了。” “那我和你一起看着她。” 男人抱着她不放,追着啄吻了一口,“她夜里会闹觉,还是我来吧。这样就好。” 陈柯很难敞开心扉,男人十分清楚这一点,但他同时也很清楚,陈柯这个人相当纯粹,她的心里没有那些弯弯绕,就是太别扭,想要的东西靠暗示,有时想和他安静地待在一起也不会用话语来表达。 所以男人就主动主动再主动,只要陈柯愿意,最终她都会默许,但也要把握好一个度,因为一旦做得过了,她就会躲,不能逼得她太紧。 陈柯也并非没有改变,她从一开始觉得自己会独身一人,意识到了其实她需要的是一个踏实安稳的生活环境,和平静安宁的心境,而男人能为她做到,恰好他们对彼此很熟悉,那决定在一起又何乐而不为。 回忆过去,结婚时办了婚礼,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陈柯穿上婚纱的时候,男人眼前一亮。 他的心从装下陈柯后,就满满当当的全是她。正如他当年说的,他深受触动并为之付出感情的,是陈柯的痛苦经历,他爱她,至情至性,至纯至柔。 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想过放弃,陈柯的回避态度确实足以推开很多人,让人“望而却步”,但这个有恒心,有毅力的男人,自始至终都以不远不近,让她舒服的距离守候在她身边。 又是一个雷雨夜,已经一岁多的孩子是来看望他们的外婆在带,陈柯安稳地睡在男人身边。 那个封闭有安全感的环境,由男人为她敞开的怀抱所代替,当体温熨帖着彼此,气息起伏时,陈柯睡得很熟。 曾经,独自一人,陈柯探索内在时曾许下愿望,她内心其实有三件所求: 第一,物质的适当满足 第二,身体的自在康健 第三,内心的平静安定 现在,陈柯的笔记本里写下了家人要平安幸福。 小朋友七岁了,上小学的年纪,和陈柯手牵手进的校园,同事常夸她漂亮可爱,还能说会道。 说起“能说会道”这个词,陈柯记得女儿第一次喊她妈妈时的场景。 某日醒来,女儿正趴在她枕边,用软乎乎的小手摸她的睫毛。“妈妈。”孩子突然含糊地叫了一声,然后自己咯咯笑起来,像发现新游戏。 男人举着手机从门口探头,嘴角噙着笑:“录到了啊,第一次叫妈妈可是我的功劳,昨晚我偷偷教了十几遍。” 陈柯想瞪他,眼眶却先红了。 七八岁的小朋友难免对家里的东西产生好奇,家里接地线的插座都被盖起来了,男人很细心,稍微有点尖头的东西都用海绵包起来,生怕她有个磕磕碰碰,但耐不住小朋友总是好奇心满满。 那天男人还没回来,陈柯正在收拾衣服准备清洗,小朋友一个人玩到厨房里去了,厨房锋利的刀具都放在高处,就是怕伤到她。 不过她跑进来却不是调皮,而是想学着爸爸的样子给妈妈倒水喝,水壶里的水烧开有一会了,还热着,小朋友倒水时攥紧了杯壁,被热水烫到了。 手里的玻璃杯滑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玻璃杯砸在地砖上的脆响让陈柯浑身一颤。十岁那年的碎片似乎又飞溅起来,划破记忆的皮肤。 顾不上手里的东西,陈柯直奔厨房,小朋友捂着手心,哭得清鼻涕往外淌,脸也皱巴巴的。她几乎是本能地冲进厨房,却在看到小朋友通红的小手和痛哭流涕的表情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妈妈…疼……”孩子抽抽搭搭地举起手,掌心一片红肿。 陈柯的呼吸急促起来,耳边嗡嗡作响。她应该立刻去拿凉水冲烫伤,应该抱紧女儿安抚,可她的双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原来最深的恐惧不是玻璃碎裂的声音,而是自己的孩子正在经历痛苦,而她却像当年的父母一样束手无策。 “没事的,妈妈在这里。” 她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轻,却那么稳。 陈柯一把抱起女儿,躲开玻璃碎片,冲到洗手台前,拧开冷水冲刷那片红肿。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趴在她肩头抽噎。 “下次你要喝水就叫妈妈,好吗?”她蹭了蹭女儿的发顶,声音有些抖,“玻璃杯碎了可以再买,但你的手比这些杯子都重要。” 孩子懵懂地点头,眼泪蹭在她衣领上。 收拾碎片时,陈柯的手指拂过那些锋利的边缘。这一次,没有人争吵,没有互相指责,只有她小心翼翼地将残渣缠好透明胶带,放进垃圾桶里的动作。 男人下班回家时,发现厨房地砖上还有拖地之后未干的水渍。 “怎么了?”他的目光扫过女儿红红的小手。 陈柯正在给孩子的伤口涂药,闻言抬头,把在孩子口中得知的真相转达:“她想给我倒热水喝,杯子太烫了没拿住。" 男人的眉头立刻皱起来,蹲下身检查女儿的伤势:“疼不疼?爸爸给吹吹。” “不疼了,妈妈帮我冲了好久冷水,”小朋友奶声奶气地告状,“但玻璃杯死掉啦!” 陈柯突然笑了。 那个曾经蜷缩在浴缸里躲避雷声的她,那个被玻璃碎片划伤却无人安慰的她,此刻正握着女儿柔软的小手,而她的丈夫在仔细检查每一处可能遗留的碎渣。 治愈伤痕最好的方式,不是刻意忘记,而是亲手为所爱之人筑起一道屏障,让那些尖锐的过往再也伤不到她们。 哄睡女儿后,男人从背后抱住陈柯。 “今天吓到了吧?”他的下巴抵在她肩窝,“听到我问怎么回事,你的脸色不太好。放心,没人怪你。” 陈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埋进他怀里。 “我小时候……”她的声音闷在他胸口,“被玻璃碎片划破腿,流血了,他们只会互相指责。” 男人收紧手臂,等她继续。 “但刚才,看到女儿受伤,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出奇,“幸好,幸好只是烫到了她手心的一小块。幸好她没事…” 深夜,陈柯翻开那本写满愿望的笔记本。 在“家人早平安幸福”下面,她添了一行新字: 【希望她明白,在家里,爸爸妈妈面前,即使打碎什么也并非不可原谅。】 窗外月光皎洁,照在熟睡的女儿和丈夫的脸上。陈柯轻轻合上本子,心想,这一次,玻璃落地的声音终于只是声音而已。 第6章 边缘型人格 李桉然总是能在追求她的男人当中精准选中哄人有一套但却最不务正业的那一个,典型的吸渣体质。 男友A是她在初中时的早恋对象,两个人在一个班里,座位隔了几个人,A是个不学习的混不吝,家里父母溺爱,成绩全校倒数,平时上课睡觉,只要不打扰其他人,老师都不会管。 起初,两个人的交往并不显眼,下了课就往楼道里跑,楼道里人多,正是趁这个绝佳的好机会跟对方聊天的时候。 李桉然没有学习的头脑,不过上课认真听上两句,好歹能混个中下水平,离异的爸妈没人过问她的成绩,考得好与不好都只是个数字,没意义,也没人在乎,要不是还未成年需要有人抚养,估计就连给她花钱都不情愿。 她太缺爱了,所以为了一星半点的好处都要拼命迎合。 这所初中是寄宿制的初中,李桉然是住宿生,而A是走读生,晚自习下课的时候,两个人就躲到校园的角落里去。 “没想到你还挺受欢迎的。”A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话。 “什么意思?” 隐在黑暗中的面孔看不清晰,直到A点起了一根烟放在嘴里吞云吐雾。烟草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烟头的火星骤然亮了一下,显然是被狠狠吸了一口。 “我哥们都说你这最大,脸也俊,特漂亮,给我摸摸。” 还来不及说些什么,A的手已经握了上来。这是他们早恋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李桉然被陌生的肢体动作激得头皮发麻,但她只是下意识地按住对方的手,掌心贴住手背,轻哼了一声,没有拒绝。 A见她的反应有趣,甚至算得上欲拒还迎,加大了力度,甚至另一只手把手里的烟头扔掉,人拉到怀里,“我摸你,不躲吗?” “你是…我对象,啊,给…给你摸。” 男人闻到了想要顺从的味道,得寸进尺。 手上动作不停,人也靠得更近,“亲一个。” 于是,初吻就这么给出去了。感受算不上多好,因为对方渡来的气息掺着烟草味道,很奇异的感觉。 后来他们就经常躲起来做这种事,乐此不疲。 A做什么,李桉然都不拒绝,对方说很喜欢她,会对她负责,很会哄她。这让她感觉到了被一个人渴求,被重视。 学校的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李桉然睡靠门左侧的上铺,上上下下,床会发出声音。 她谈恋爱谈得忘乎所以,总是掐着熄灯关门的时间回来,回来后还要趁着宿管查完宿之后,跑去卫生间洗漱,再溜回来。 闹出的动静,有人在忍受,有人却受不了。 “好吵啊,小声点!” 宿舍里发出动静的人只她一个,她摸着黑把刚刚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洗面奶捡起来放好。 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刚刚的声音继续说,“你每天晚上都要在我们已经躺到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整出动静,白天学习已经很累了,晚上你还要鼓捣东西发出动静,还让不让人睡了。” 自知理亏的李桉然摸着床栏杆上床,“对不起嘛。” 见她认错态度良好,另一个声音来劝,“算了算了。早点睡吧。” 这时,另一个好奇宝宝出了声,“李桉然,我听说你在和A处对象呢。” 这显然是一个很新奇的事,八卦谁不爱听,其他人都竖起了耳朵。 李桉然已经躺下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A说他们谈恋爱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老师抓到早恋会拆散他们,她会听话的。 “你可别被他骗了,他有个女朋友叫XXX,是11班的走读生,他们俩从初一就开始谈了。” 这个陌生人的名字她连听都没听过,更她不敢相信这是她男朋友的女朋友,从惊疑不定到难以置信,情绪转换连五秒都不到,李桉然腾地一下坐起来,“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们真谈了?”好奇宝宝转了个身,“那你去问他吧,他不是第一次脚踩两只船了。” “都别说了。”嫌吵的舍友再次开始了审判。 李桉然这一夜翻来覆去很久,大脑都精神得没有想睡觉的意思,直到实在太疲乏和难过,才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找A要一个解释,但白天的课间里,A对她都是爱答不理的,在楼道里说上几句话,也会时不时地瞟来瞟去。 以前是感情上头从没发觉这些异常,现在一件一件摆在面前,李桉然有些不理智,她质问他,“你和11班的女生早就在一起了?” A揉着鼻子发出很大的吸气声,低声怒斥,“没有啊。谁他妈造劳资的谣你都信啊。” 名为怀疑的种子一旦埋在土里,就会牢牢扒住土地,即便落地的土壤贫瘠,也会捕捉到蛛丝马迹,拼命扎根生长。 李桉然一边不安地怀疑着,在关系当中拼命地要对方证明他的情感,一边又忍不住想要原谅他,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我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他们相聚在老地方,不堪其扰的A反复说着车轱辘话,“你还要怀疑我到什么时候,白天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当然不能和你在一块了,而且老班有多凶悍你又不是不知道,宝贝,我还想和你一直在一起,要是让她发现,你和我就没可能了。” 李桉然嗫嚅着张了张嘴,在对方的安抚下,终是点了点头,“我是相信你的。” 但纸包不住火,值班老师最近听到了点风声,这个绝佳的约会地点已经不止有他们一对凑在这里碰头了。 这么一来,某晚,值班的几位老师们把他们蹲个正着,当手电筒的光亮直直刺进瞳孔当中时,衣服里面的手也飞速撤了出来。 老师们朝他们走,李桉然懵在原地,而A的反应更快,拔腿就跑。 “站那!”另一个男老师追了过去,李桉然也想立刻离开,却被女老师拦住了,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班的班主任。 A跑掉了,但是监控拍下了他的行动轨迹,符合他们想要抓到的那个人的特征。每个班的早恋人员都由各自的班主任去处理,李桉然和A自然就落到了班主任手里。 班主任是个极其严肃的女老师,不苟言笑,而且会体罚,平时管理班级严格,就连宿舍卫生不合格扣分,都会被联系家长。 昨晚,没能逃掉的李桉然被她进行了思想教育。 “这里还有你呢,李桉然。” 迫于威势,李桉然攥着手不敢说话。 “平时让起来回答问题,声音跟蚊子嗡嗡似的,现在敢躲在这里搞对象,你才多大,那个男生是谁?” 李桉然胆子不大,现在跟丧失了语言功能一样,尤其是A还跑了,这让她有些受伤,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想A:他为什么要跑掉,他为什么要一个人跑掉,他的喜欢都是假的吗,他说他只有我一个人全都是假的,他果然还是骗我的… “……” “黑灯瞎火的,搞对象搞到这里来了,你们在这能干什么!学习不好好学,一天就干那些没用的,明天把你家长叫过来。” 男方的妈妈先来了,A和他妈妈站在一起,语文办公室里十几双眼睛时不时地望过来,李桉然窘迫地低着头。 “我儿子说他就是从那个地方路过,你们要是冤枉他,我可不干。” 班主任板着一张脸,“昨天有录像,走读生放学也没人会走那条路,不顺路。李桉然,你现在告诉我,是不是他?” “不是我啊老师,我就是路过。” 他不开口还好,他一开口就是否认,昨天还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李桉然尝到了被背叛的滋味,“就是他。”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你都是骗我的?” 她迫切地要对方证明什么,即使是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这个不合时宜的地方。 “胡说,我什么时候搭理过你,自作多情。” 男方的妈妈依然坚定地站在他儿子那一边,而且,就算是早恋,她儿子也不吃亏,她跟个没事人一样,在办公室里找了把椅子坐,挽着A的手臂,跟他讨论晚上回家想吃什么,同一时间,等待着李桉然的父母。 显然,有人来迟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李桉然的亲爸来了。 “老师,我是李桉然的爸爸。您是说她早恋?我最近这段时间很忙,不太了解这些事,您方便再说一说都是怎么回事吗?” 班主任耐着性子又把事情和调查的情况复述了一遍,他爸爸不像对方妈妈那样难缠和不讲道理,但是,态度却是尤为冷漠和生硬。 “我辛辛苦苦拿了钱送你读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别念了,回家去看你弟弟。” “回家?”李桉然的心里正剩下绝望,对她如陌生人的“男友”,破碎的家庭和丝毫不在乎她的父母,“回家去看人脸色?连饭都不敢多吃一口,生怕她说我是饭桶?爸,我就是早恋了怎么了,他最起码还会骗我!” 李桉然死死地盯着A,“就算他骗我,说他喜欢我,想支配我的身体,我也愿意。就算他脚踏两只船,和11班的XXX早就搞到了一起,我也假装不在乎。你家里的那个女人不就是小三吗,现在我也在做小三,看到我这幅样子。你满意了?” 巴掌重重落下,这一声后,办公室里寂静无声,李桉然感觉脸上的皮肉火辣辣的,红色的巴掌印清晰地浮了上来,但心里冒上来的却是不住的快感,她捂着自己的脸突然轻笑了一下,看向目瞪口呆的A,“你说!” “你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到底我是不是你们感情里的小三!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