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鬼》 第1章 荒唐浮梦 天际刚有蒙亮,江洵城内外已是人声鼎沸,数不尽的人为生计四处奔波,也有村人为些劳利顾不得秋日晨露而早早入山寻物。 “败酱草,清淤除肿” 男人伸手将所见药草放入筐中,抬头却见天际乌云遮蔽,狂风肆意,从山腰远望更能见前处山脚倾落之雨。 ——来时天晴云淡,何来变化之迹。 惊愕间暗叫不好,忙将药草拾入筐中返身下山。此雨不似一时之势,若不及早下山只怕受困其中。 男人入山前还暗自祈祷不生曲折,不想转眼遇这倾盆之雨,将他衣衫打湿不说还将上山时挖的泥梯冲落,稍有不慎便连滚带滑落入足下长坡。 眼见下山难行,大雨又非一时之势,他只得强顶寒意,快步跑入来时所见山洞。此洞足有二人高,宽容三人并立,不知深度。 这山中朝雨说来也奇,雨势愈急不说又有狂风并乱,诡异可怖,眼见洞口被风雨侵占只得背筐步入深处。 ——他为一味草药上山,此药未采到不说竟如此狼狈。 细想一番忽有醒悟过来,惊恐起若洞中住有毒蛇猛兽…… 只是欲返身往回却见洞口不知何时昏暗无光,狂风大作,仿若天黑,似有鬼魅等他入网。 犹豫半分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这洞穴底部积水,只走数步已是漫过脚踝。周遭无落脚之地,若想免受浸泡之苦只能往里深入寻个干地。 男人身躯紧绷间忽觉脖颈一凉,惊得瞬间后脊僵直,不敢动弹。如此过了半刻儿才后知一场虚惊。 这洞说来也怪,行走数步便见前方豁然开朗——不知何方投来光线给洞中光亮。 男人谨慎地望了望才知已是到底。此洞尽头是一高出积水的潮湿平地,平地间有一八尺长石床。四周洞壁有几处头颅大小的洞口被绿藤苔藓遮挡,阴湿诡谲。 “原是雨停”。男人望洞口光亮,暗暗叹息秋雨喜怒无常。他正要转身离去,不想脑中恍惚忽生,双目沉重,四肢乏力,俨然昏昏欲睡。 身体更是不听使唤地将药筐放下,自顾躺在石床上蜷缩睡去。 他是天际灰蒙时入山,此时困顿在所难免。若只忙里偷闲打盹片刻儿…… 滴—— 不知沉睡几时,男人难耐地皱了皱眉,胸口如有巨石压心,沉重难挣,压得他喘不过气。 胸前衣襟透出侵骨凉意,朦胧间双眼微睁,恍惚见头顶悬挂一物。男人还未看清又困倦地沉沉闭目。 “呃……” 晃神间耳畔又似喘息声起,只是再细一听并无丝毫响静。 “原是如此” 半梦半醒间声响又起,只是这次男人浑身一颤,惊骇万分——这荒郊野岭何处来的声音! 他后知后觉方才睁眼所见原是一人脸! 只是此刻双目沉重如千斤悬挂,难以睁开看明。惊骇间忽有冰凉之物摸上他脸,颤得他全身僵硬,心跳如鼓,嗓间轻颤,发不出一音半调。 来不及细想是何处境,一股刺痛从脖颈传来,好似是尖锐之物从他脖间刺穿,疼得他心脏一紧,后脊僵直,冷汗四起,肩臂紧绷,惶恐惊骇,难以置信。 “呃哼——” 刺痛之物却转瞬化为脖间禁锢,好似如钳大手将他脖颈扼住。 男人眼眶酸涩,难以喘息,挣扎许久才知是能轻吟出声。只是四肢酸麻,脖颈僵疼,全身布汗,哪能出口一言半语。 扼住他脖颈的手冷得可怖——此等思绪刚生,男人忽觉掐他的掌心烫得可怕。 思绪未尽,脖间力度骤然一紧。 “……你……”致命力度叫他剧烈一颤,眼前豁然开朗——顷刻被眼前面容惊吓得双目瞪圆,怔言发怵。 站他身前之人身材高近九尺,挺拔如山,同时衣衫发白,肤色青黑,更有满头长发松散及臀,而发下面容密布青筋裂痕,丑陋惊人! 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扼住喉咙,缓了许久终于能有出声:“你……你……”却是因惧含惊的无用之言。 谓为鬼物的人却是脸布笑意,并未松手——不知是有窒息而双目迷离看不真切还是其他,他竟能透过男人青黑手臂瞧见自己胸口。 男人不觉气息将尽,眼前迷茫,恍惚难清,只知头顶白光发寒,叫人难忍。 “呃……” 不知过去几时,来人终于松开他,只是不容他猛吸口气全然松懈下来又觉怀间充盈,被他紧拥入怀。 这胸膛冷彻入骨,僵硬如石——男人面上发紧,颇有惊骇——他并未与人亲近过,何况是这般来历不明之人。 “别动”,那人见他挣动不禁出声打断他,声音清朗明亮,与他狰狞面容格格不入。男人听着后脊一僵,不再动弹。 那人未再言语,环抱他似是闭目养神。 男人却又一惊,双目瞪圆,心脏剧缩:“你怎未有脉搏” 就连如今也未听他丝毫气息。“你究竟是什么?” 来人哼笑:“可笑,我虽长居山中却也知晓人间所称鬼怪有何显征……难不成你连我都不如?” “你……”男人身子僵冷,脖间疼意愈烈,头脑晕沉,满目惊骇。 “是你擅自闯入” 男人此刻已是明白这人是何底细——如今乱世祸起,活人尚有诡端奇术,料想遇上鬼怪也不足为奇。可这鬼怪所言毕竟叫他羞恼,不禁出口驳斥:“你既是鬼怪理应设个障法叫我难入,怎能怪罪我擅闯” 还这般扼他喉脉似要他命数作替。 想及脖间刺痛更是心惊胆寒,难有忍受。 “你倒还怪罪于我”。鬼怪轻笑,原本冷厚怀抱渐有升温松软,犹如活人之貌。 男人觉到变化,瞪大了眼:“……你竟能依我肤温变化” “你倒有些悟性”。鬼怪见他挣扎便如他所愿松开手,眨眼消失不见。 男人从石床坐起,冷汗布身,凝望四下唯恐那鬼怪化作血盆大口向他袭来。 只是周身阴冷寂静,不禁又叫他心生恍惚,以为方才不过荒唐大梦。 莫非真是梦?男人身形一颤,脖间隐隐作痛,甚有鲜明刺入感抵在脖颈,经久不去。 第2章 为之山鬼 男人跌跌撞撞扶着洞壁离开。出来远眺却见远山薄雾已退,高空悬挂烈日,地面无一处有潮湿之迹。若为荒唐一梦倒也尚可,权当他遇人不淑,在荒野南柯中误陷泥沼。 可脖间作痛之处毕竟清明,深吸口气还觉嗓中阵阵刺痛。男人脸色发白,独自蹒跚下山。 不知何因,独独身后山间薄雾笼罩,犹如清露初晨,久久不去。只是男人未有留意,只盼早些离开这不详之地。 次日正午,男人惴惴不安地在屋落寻找什物,见无望后不禁心生惶恐,思绪发沉。 “季大夫是要去何处?” 男人路见熟人招呼,不禁心绪发堵,苦笑道:“我有东西不慎遗落,方想循路找回” “原来如此。前几日还多谢季大夫将我这脚疾治好,若是寻了空处定要来我家做客,我好答谢季大夫一番” 男人连番推脱,只道治病救人乃本分之事。他一心想寻回丢失之物,无心应付这街邻谈话。 “……对了,我来时望见季大夫常去采药的山上云雾缭绕,想是不同寻常,今日还是别入山为妙”。这人淳朴耿直,也知男人无心于他,提醒一番便做招呼离去。 男人笑着答谢,转身想起昨日荒唐,不禁面上发紧,暗自叫苦,只道若是那物丢失在山上……该叫他如何是好。 寻了半日也不见失物。迟疑半日,终于心如死灰地往山中行去。路径尚不难走,待在山中寻遍已是全身布汗,四肢乏力,却也未见那物丝毫踪影。 远山如黛,薄云遮日——男人望这美景却只道心口发怵,迟疑不定,无心观赏。 “无意前来打扰,待我寻回失物自会离去” 季向秋往里深入,胸间阵阵发紧。里侧循循有光,未见鬼怪身影。 暗想此物不在洞中。正要松懈细寻失物,不想转身与一青黑巨物撞个满怀,连连后退。 鬼怪见状不禁冷笑:“还来寻我作甚?” 他虽有惧怕却是坦然与他四目相对,眼中坚定:“不是为你” 男人笑:"那为什么?”说罢掌心摊开,丑陋面容尽是戏谑,“难不成是为此物?” 他五指修长,甲盖犹如兽爪,漆黑尖利,而掌中是一铜物作料、方圆交织着型、赤珠镶缀,其下细链又携一细柳状饰物的耳坠。做工粗糙,难有雅意。 他却如视珍宝般眼前一亮,隐隐生喜,同时心中发紧,敛容道:“还我” “我说这物件怎会在洞中”,男人哼笑,如与闲朋熟友,开门见山道:“带我离开此地,我便还你” “……当真?” “自是当真” 他一心要回耳坠,加之不愿在此不祥之地多做停留:“如何带你出去?”只是难免生疑,“为何要我助你?” “你唤我名便可”,顿了顿,“事物万千,谁能一一明了其中原由” 这世间奇事确是繁多——季向秋暗叹又问:“你名称是何?” “自我有识来便无名称,许是误将生前之名忘却”,男人笑,“需你予我一个” 季向秋一愣,颇有迟疑。细想一番,脑中浮现来时山中远景,呢喃脱口:“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你不记得自己生前姓名,我又是山中见你,你索性叫山鬼”。眼前这怪物确是山中野鬼,此等名称并无不妥。 男人哼道:“随你” 季向秋敛起神色:“之后又是如何?”顿了顿,“山鬼”。说来也怪,从口中喊出此名时竟觉胸口发紧,四肢充盈,神清气爽,犹如贪睡了极好的三天三夜。 山鬼哼笑,似有得逞:“出洞”,说罢身形闪动,全然消失。 季向秋两眼凝望,忽觉洞中凉意消散。寂静难处,万物犹死。出到洞口却是蹙眉惊愕,心生懊恼,暗道还未将耳坠讨回。 “并非不还,急什么” 季向秋闻声找寻却未见男人身影,顿生着了他道的悔意,敛容问:“你怎不现身?东西何时还我?” “看你能不能讨我欢心” 身后响起声音,转身看去果真是他。男人长发披散及臀,面容果真如洞中所见,青黑之余布满细密血线,尽是丑陋。倒是双目炯炯有神,灼热似火。 男人眼中笑意甚浓,双手环胸,神情得意。 季向秋后知后觉受了蒙骗,愠怒道:“言而无信” “是你愚蠢,又怎怪我?”山鬼笑道,修长身形展了展腰,破烂难遮的衣衫下是厚实的青色肌肤。 季向秋不经意地扫过他胸膛,顿觉心中一紧,神情隐忍,慌张将脸侧过。 好在此鬼未有在意,一双明眸直望下山路径,笑道:“我与你同归” 好在路上并未撞见谁人。 季向秋低着头只道心烦意乱,暗想村中谁人会些驱鬼本领。 山鬼见他脸色阴沉,若有所思,不禁猜晓什么,笑道:“我不怕驱鬼之术,况且你就不怕这物随我消失?” 季向秋见他摊掌示物,刚要抢来却见他当即持物至嘴边作吞下之势:“你可怕我将它吞入成食,再无踪影?” “恶鬼” 山鬼见他愤懑急行,身影渐远,当即影消闪至他身后,笑道:“你我日后当要同甘共苦,怎还如此恶言伤我?” 季向秋脚步一顿,神情惊愕,同时怒从心起:“你怎缠上我来?” “你倒是愚笨,难不成不曾知晓若是唤了鬼名便要与他私定终身?我还不知你家中有几人,又是心系谁人”。如此倒有不便。 本是无心之言,他却觉心口一紧,行步匆忙。“多事” 山鬼见状哼道:“难不成你家中无人?倒是凄惨,我果真良善如玉,好心与你为伴” “你还未说你唤何名”,许是出了山洞叫他欢喜,一时兴致勃勃询问出口。奈何无人回应。 “难不成你也无名?”山鬼发笑,双足悬空,挺拔身躯犹如轻云薄雾在他身侧来回萦绕。“你唤我山鬼,那我唤你地人如何?” 本就飞来横祸,男人心底发着堵,气恼道:“……去死” “倒爱强鬼所难” 第3章 不敬天师 “说起来”,山鬼跟在他身侧,“昨日见你背有药筐,难不成你是个大夫?” 以为他要赞叹两句,不想却是打趣:“这般一心向善为人诊脉拾药、悬壶济世的大夫竟是遇有大祸,受鬼缠身” “我不过一乡野大夫,担不起这名” 想起被他纠缠原由顿觉羞恼不已,奈何所对是一无耻野鬼,无从发泄,只得宽心自劝,不做理会。 “季大夫,出事了” 正走着恰见远处有人朝他奔来,脸容带汗,神情急切。 “出了何事?” “阿桂叫蛇咬了,现今昏迷不醒,还求季大夫前去救他” 季向秋无心关切其他地快步与他行去,不忘询问毒蛇样貌。来人详尽说明不敢遗漏,一面又道:“定是阿桂在庙中玩闹惹怒了钟馗天师” 他依毒蛇样貌先是回家中寻来工具与药草,好在蛇毒不烈,一番下来不过划肤取毒,捣药热敷,对此也算得得心应手,一气呵成。 “入秋蛇虫最肆,天师庙中更是有蛇虫出没护法,这顽童怎就不听……今日多亏了季大夫” 季向秋见他要取银答谢,当即拒绝。倒是思虑间询问道:“天师……当真灵验?” 山鬼虽非肉眼凡胎能视之躯,却也不爱人群,自顾在门前单手支托下颔,悬足而坐,静观其变。 百无聊赖之际终于见其与人作礼告退。待离此地这才靠前道:“你倒有些本领” 却不得他回应。待他们走至家中,约莫已到午膳之时。 ——所住之地原是一普通屋院,简单朴素,甚有清贫。山鬼见他在院中洗米拾菜:“我见你年纪也该谈婚论嫁,身侧怎无妻女?”顿了顿,恍然大悟:“难不成你另有喜好,不爱人人青睐的貌美女子,对与自身无异的男子……” 季向秋怔愣一下,侧脸瞥他一眼,毫不在意:“与你何干?” “自是有关,若是如此,日后倒好行事”,山鬼理所应当道,旋即又四处打量——住所连有两间,东侧依附火房,内部则朴素无奇,不见奢贵。 季向秋是早起入山,如今体沉神乏,午后见那鬼怪仍四处游看,兴致勃勃,索性随他如此的自顾熟睡。不想眨眼到日落西山,人人疲倦归家之时。 “你倒是自在” 听见陌生声响,男人猛从醒后恍惚间回神。起身便见那鬼双足着地,上身伏在桌上侧脸看他,俨然神情不耐——说来若忽略他面上青黑痕迹而只论五官轮廓,他倒长着端正姿容。 季向秋盯着那双青黑赤足,若有所思:“原以为你是惧怕地上阳气而不敢着地” 山鬼哼声:“是怕沾有地上脏秽。凡间之物休想伤我分毫” 季向秋见他神情骄傲,不禁心底一沉:“你就如此笃定?”顿了顿,“我与你打个赌,若有凡物能伤你,你便将东西还我再甘愿回归山林” “若是未有?”山鬼挑眉,似被激起好胜之心,眼中甚有已然胜出的得意。 男人豁出去般敛容道:“随你所愿” 天际昏沉,夜风拂动,有人见他往山脚行去当即好心提醒:“季大夫早些归家为好,夜间多有蛇虫出没,小心为妙” 他谢过后却不停步多言,倒是身侧赤足行走的鬼怪颇有不悦:“要去何处比出胜负?” 话落见他脚步一顿,顺他视线看去俨然是一方正含威的天师庙立在跟前。 ——此庙乃村民三年前集资在一荒庙上所建,平日里常有村人祭拜贡奉以求魍魉不近,无病无灾。 山鬼见他一言不发,又见庙中置有神像牌匾,当即心领神会,笑道:“若要深究,此等可非凡人之物” 言语虽有他是耍赖的戏谑,却也主动上前靠近,随之停在门口转身看他:“我先前便说不怕驱鬼之术……” 未想话音未落,四周真有神人持法般卷起狂风将他吸入庙中,直搅得门窗哐当响动,呼啸如狂。还未回神又将门窗重重闭合,四下寂静,仿若无事发生。 “山鬼” 季向秋怔了怔,心跳急快,惊愕地盯着紧闭的庙门,思绪发直——方才画面乃顷刻发生,乃至叫他缓了良久才从难以置信间抽回神绪。 “山鬼”,迟疑地开口又喊,心口阵阵发紧。古有传闻天师食鬼救君,方才莫不真是天师显灵将那恶鬼收走? 只是还未来得及欣喜,心中骤然一惊,想起要物未有拿回,当即推门闯入,大喊道:“天师手下留情,我……” 只是抬眼却见此鬼毫发无损,甚有不敬地坐在天师像头上,眉眼含笑地看他:“还以为季大夫要对我不管不顾,不想竟能情深义重地闯进来为我求情” “你……”季向秋怔愣片刻,后知后觉是他作态捉弄,有心看自己信以为真后好行嘲弄。“……恶鬼” 心间却是悬石沉落,松下口气。 山鬼哼笑:“早说我不怕驱鬼之术。天师不过凡人因惧臆造,以此慰心,就是真有此人,天下鬼怪繁多,他如何处处顾得” 季向秋听他嘲笑早是愠怒耳热,又羞又恼,转身欲走。 山鬼见状当即跳下拉住:“此次是我赢胜” 虽有不情不愿,奈何承诺已出,无从推脱。只是刚要询问他有何愿想,不想天旋地转,被他推倒压在地上,同时挥手扯弄他衣袖,得意笑道:“你不做挣扎就是” 说罢席地而坐,挥袖施法将他拉近身前,随之拉住他腕身将他拥入怀中。 季向秋顿觉面红耳热,羞恼具有地挣动起来。 他与旁人别说是女子,就是同性长辈也无此等亲昵作为。 “你要做何……” “是你输我,哪有讨价还价”,说着臂弯用力,将他禁锢在怀间不叫他动弹丝毫。 季向秋猛地一惊,后脊僵直——若是怀抱倒能勉强,偏偏此鬼竟如上次将指从他脖间划过——那指冰凉冷硬,甚有尖细黑甲叫他生惧。若是稍一用力定能将他脖颈轻易穿透。 山鬼低头见他眉心紧锁,脸皱如纸,神情不安,只得俯身在他耳侧低笑:“莫怕,莫怕……我不会伤你” 说罢竟如安慰孩提般将他头压在自己脖间,掌心轻拍他后背:“我为已死之人不能久留人世,若要活命需得活人体温” “我知你我素不相识,要你做此确有强人所难。不过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你权当博施济众,舍身救我” 话落见他一言不发,抬眼看去只见他脸侧发红,似是羞愧——许是他知他在看,一时侧首将他脸推开,恼道:“恶鬼” 山鬼哼笑,并未作应。 ——这人胸膛温热起伏,淡香盈面,叫他全身跟有着温升热——而耳侧心跳如鼓,气息轻长,想是正被心间羞恼折磨。 倒是不坏。 第4章 约法三章 “……当真体温就好?” “若是有心害你,怎会留你至此时” 不知几时过去,外侧全然黑夜,周身同等昏暗。抬眼间只见不远处村中灯火通明,静谧祥和,倒是偶有犬吠婴啼隐隐入耳。 “可是足够?” 被拥抱许久的人终是不满道。 山鬼见他挣扎,刚要捉弄却听外侧脚步声近,旋即捂住他嘴,将他拉起藏入天师像后。石象前置有供桌,若不绕后寻看确能全然遮掩。 季向秋正有狐疑,扭头听有人声:“来前见庙中漆黑,原是烛火熄灭”。言语间庙中明亮,人声近在咫尺。 “张叔,你怎想起来庙中祭拜?” “今日阿桂冒犯惹怒天师,自是来请天师宽恕……阿桂年纪尚小,不知礼数,如有不敬之处还求天师宽宏大量放他一马。我张奎在此谢过” “不知者不罪,天师会有谅解。说来还得多谢季大夫,改日让阿桂去登门道谢为好” “此言甚是” 山鬼细听来人言语,刚生迟疑,低头却见被提及的人正双目含惊地看着自己。 说来也是,方才若不躲藏倒能大大方方与他们相见,如今躲在此地,若是被他们窥探发现也只见他一人——有谁会在入夜时分莫名到这蛇虫出没之地。 山鬼见来人仍不离去顿生玩弄之意,低头将手探入他衣中——见他果真神情羞恼地挣动不已,旋即手指身前光亮之处,朗声笑道:“他们不能识我闻我,可对你却是无一遗漏。你就不怕被他们撞见后问你为何在此?” 话落果真见他后脊僵直,紧咬唇肉,不敢动弹,而着神双目俨然含怒地瞪视着他。 前来供奉的人跪在案前,口中开始轻念不知谁人所写祷词。 山鬼默不作声地将手停在他腰间,轻笑道:“活人这处果真柔软纤细”,说着又侧首瞥向供桌:“他们一时半刻不会离去,你且忍耐一番” 话虽如此,眼中却有狡黠地将弯腰将脸贴在他肩处,似是嗅闻活人发出的温热气息。 季向秋咬紧唇肉,强忍腰间被抚摸的不适——本以为此鬼作弄适可而止,不想扭头又听他笑:“你说,他们若有上前来看,是会见到哪般画面?” 还未思索他话中之意抬眼只见他青手一扬,本置案上的灯盏随之掉落熄灭,打转间直直滚至他脚边。 “何来的风将灯盏打落” 眼见男人蹲下找寻,季向秋顿觉心跳如鼓,胸口发紧,肝胆俱裂,喘不过气,同时双目瞪圆,摇头挣动,腰间颤软,惊恐万分。 他们若是上前定能见他这般似被什物拥入怀间模样——若是真被知晓,日后定有传言道他今日是有遇邪梦游——他为医者最需与人言明病理药方,若连自身都中邪发疾做有怪事,今后谁人会信他医术是能治病回生。 况且此鬼定会在二人跟前又起戏弄。 好似心间念想已成事实,眼见男人已至案侧,他顿觉心跳急快仿要窒息,欲哭无泪,又见此鬼全无将他躲藏之意,终于心如死灰地紧闭双目,不敢去想之后之事。 庙外急呼风声宛在耳侧,叫人觉冷生惧。 “他们走了” 不知几时,万念俱灰的人却只听此鬼在耳侧低语。抬眼正有惊疑,不想即刻被他温热掌心扼住头颅往肩上靠。四下寂静,仅有六七灯盏摇曳照明。 山鬼见他呼吸轻微,神情恍惚,仿若受惊孩童,惊魂未定,不禁哼笑道:“我使了法子隐你身形,他们未有瞧见” 却不知他仍觉心跳如鼓,余悸未定。如此过了许久才有缓过神般松下口气。“当真是走了?” 山鬼刚要点头,不想肩上作痛,被他报复般用力地紧咬一口。正有诧异生惊,低头却见他双目紧闭地偎在肩上,神色苍白——竟因热血攻心地骤然昏去。 好在不久清醒。 季向秋睁眼见背靠鬼怪怀间,顿时忆起惊险一事,羞恼地挣扎起来。 山鬼睁眼看他,见他已然清醒便松开双臂,站起身来,随之复赤足悬空,如云轻巧。不忘揶揄一句:“不想季大夫这般心热体虚”, 季向秋见状顿有思悟:“你竟采阳补阴”。先前行走定是鬼力不足,难撑其样。 他却不在意,哼笑道:“我不知何为阴阳”,转身瞧见石像后刻有碑文,“我只知这等取温于我有利”。碑后原是筹资芳名——想来是望此庙香火不绝,流芳百世。 季向秋敛容问:“究竟如何你才肯离去?” 山鬼从容坦然:“我不知”,顿了顿,“缘由天定,是你命该遇我”,又或他命该遇他。 “此缘竟显捉弄”,季向秋暗自呢喃,也是思虑间心有释怀,“想我这等年岁还要遇此劫祸,当真天意难违” “反正你孤身一人,有我为伴也能排遣寂寞” 男人意外地笑:“是你孤身一人”。说罢整衣离去,不肯多留。 那鬼如来时跟在他身侧:“你我一人一鬼,做此争辩可谓无意” 抬眼是月明云轻,偶有秋风袭衣,催人归程。 “山鬼”,季向秋望前方住处,若有所思,“你我同住也非不可,只是约法三章” “是何三章?” “其一,不可悬足替步” “其二,不可害人伤物” “其三,不可强我所难” 山鬼迟疑半晌,百思不得其解:“……其一为何不可?”要他行于人地,沾其污秽,分明强鬼所难。 男人脚步一顿,敛容看他:“怪吓人” 第5章 起心作弄 季向秋一大早便出门去村口等候,不过半晌便有车马按约与他换购山药。 “季大夫好本事,竟真能寻到此药”,前来收货的男人言语激动,“此番那恩人应能得救” 季向秋无心知晓他人之事,只是此药用处颇少,见他急用难免生惑:“这药算是珍奇却不常用,我在山中找寻数月也只采到这些。还不知此药是为救谁?” 男人叹道:“救的是我村中恩人。季大夫有所不知,前两年我村中生了疫病,幸得两位侠医日夜布药施针才解此大祸,只是其中一位采药时不慎重伤……我们不知如何报答他的大恩,只能四处寻此药治他” “文大哥果真好义气” 季向秋作别归家时路遇三两孩童手携玩物地嬉笑不停。有生来顽皮的将田间作物拔起,挥掷打闹,引得物主出屋拾枝追赶。顽童一路逃至村口,迎面与农忙归家的父亲撞个满怀。 季向秋望见那顽童被揪着耳朵与人赔礼道歉,不由笑出声来。扭头却见额前置影,与硕大面容距离不过两指,惊吓得连退两步。眼见身子后倾将有着地,腕上骤然一紧,被来人拉回稳住身形。 “见我怎如此大反应?”山鬼哼笑,将他松开。 季向秋懒与他计较,继续行去。外处若与此鬼言语,他人看来只以为他发癫如痴,自言自语。 山鬼见他不理便跟在他身后道:“你我相处也有半月,就不顾及我这鬼怪心情?” “谁人来顾及我?”季向秋推门回到住处,随后将未干山药拿入院中晾晒。 “季大夫要人顾虑,原也心有寂寞”,说罢将下巴靠在他肩上做亲昵状,同时一手摸他腰腹游走:“说来也是,你虽不好女色却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我在你家中形影不离想是多有不便” 季向秋将他手拍下,不耐道:“我曾立志清心寡欲,不似你多思多想” “何来清心寡欲”,山鬼笑着抽身离去,脚尖点地,悬空坐起,单手支在脸侧,尽显慵懒:“不过喜好男子,无人消遣” 季向秋身形一顿,望他一眼:“多嘴”,也是这番见他发长松散,沿肩着地,衣衫敞胸漏腿,颇有不雅。敛容问:“你怎不使个法术换身行头?”面容虽是丑陋,好歹身躯健挺,尚能入眼。 “季大夫果真喜好男子,不然怎关切我这男子身姿。只可惜这模样随我许久,难有变换”,说着撩起脸侧长发置在掌中把玩,漫不经心:“凡人之物于我无用,我不老不灭,如这长发难剪难束” 季向秋无语,沉思片刻:“听闻将物件烧去可到逝者手中”,顿了顿,神情认真:“生火做饭时我与你烧一件” “……” “屋中还有旧衣,只是你体型高大,不知是否合身” 山鬼见他在屋中翻箱倒柜,不禁觉到好笑地握住他手,制止道:“烧此物须有生辰八字,况且我不要你这庸材粗物” “原来如此” 季向秋恍然大悟。见他握着不肯离去,冰冷凉意流落身前,只是半响又觉柔软温热。“你且松开” 他却不应,将他压在柜前,大手禁锢他双腕,高抬于顶;双目灼热有神,紧紧盯着他看——松散长发沿肩臂垂落胸前,而其黑如长绝笔墨,一气呵成。 季向秋一愣,不觉看得入神,侧身移开视线同时不满道:“莫来碍我行事” 此鬼却眉毛一扬,似笑非笑:“这般便是碍事?”话落似要叫他知晓何为碍事,竟是出乎意料地低头吻住他唇。有如蜻蜓点水,微风逐浪,点到即止。 季向秋腰身一颤,脑中瞬作空白,难以置信。 山鬼见他神情从无措到惶恐再到不安,最后才是眼底生恼地看向自己,不禁轻啧一声,松开钳制后看向屋外,漫不经心道:“季大夫果真爱慕男子” 那又如何。 季向秋闭眼又睁,神绪渐明,沉默许久终是一言不发。 山鬼见状又打趣道:“如此定然还对一人单相思” “与你何干”,男人终于垂眸轻叹。 “怎会无关。如此倒也明了你为何心急那物……可是那人近身之物?”山鬼无意知他风流,只是难免好奇——这人虽不情愿却是不拒。“季大夫怎一言不发?” “何来中意,不过你无中生有、暗自揣度”,言语平静,难知真假。 “当真如此?”山鬼哼笑,转身握住他手抚上自己面容,“我可告诉过你,我虽不能变换原身却能化成他人面容?” 眼中布有得意,俨然诱他出口相求。 季向秋抬眼看他,惊觉早将他面上青黑习以为常。这鬼怪心肠不坏却次次将他把玩。思忖间却敛容侧首,看向他处:“潘安” 山鬼一愣。 季向秋将手缩回,眼中含笑:“你说我喜爱男子,自然是想一睹他美貌”,顿了顿,缓缓正脸看他:“难不成全是你口中大话?” 山鬼见被反客为主,不觉有趣道:“自是做得,只是要讨酬劳” 他刚要问酬,不想眼前一黑,有凉物撬开他嘴唇后在他舌上□□,惊得他仰头后靠。奈何如钳大手缚他后颈,挣动不得。口中游舌野蛮至极,亲得他心跳如鼓,眼花缭乱,同时有热流涌入心口,叫他忍不住低吟出声。 挣动间听他又笑:“你且看我” 季向秋伸手推他,不想抬眼时顿觉浑身一颤,惊愕失色同时似有入定般难移双目,说不出话。 方才他还面容青黑,尽显丑陋,眨眼竟成一常人模样。虽不比潘安之貌却也五官端正,尚能入眼。此时蓝衣白衫,长发盘后,眼底布有得意…… 山鬼见他神情渐生恼意,不禁得意地笑:“如何?我可是未有骗你?” 季向秋敛容又看他处,沉声道:“换回” 山鬼故意一手摆正他脸,与他额心相贴,眼中灼热:“你怎不肯看我?” 季向秋心底一沉——他哪里想看这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山鬼见他恼意更重,正要继续捉弄却忽得身子一顿,眉心微蹙地看向门院,同时大手一挥,叫门窗转瞬闭合。 “季大夫,你可在家中?” 第6章 又见旧识 季向秋闻声一愣,慌乱不已——若是叫人知晓有个与他一模一样之人…… 许是被他气得思绪不清,一时是将常人不能见他之事抛之脑后。 “季大夫不在家中吗?” 屋前声音又起,是一清脆女音。 女子见不得回应以为无人,刚要转身离开却听身后屋门开启。 “着实惭愧,方才屋中睡熟……” 季向秋惭愧道,而周旋之语还未道尽,前来的女子便是喜出望外:“季大夫” 季向秋认得她:“阿圆来此是为你家小姐?” 女子身着粉白丫鬟衣,年纪十七八,眉清目秀,见他仍记自己更是难掩喜色。“季大夫,我来确是为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又是如何?” 阿圆眼见此处并无旁人,叹息道:“季大夫,你也知小姐当初是心疾作祟,如今倒非重寻旧忆,不能脱身……”觉到言语道远,索性开门见山:“小姐要与人成亲” 季向秋一愣,颇有不解地笑:“此为好事,为何你愁眉不展?”正说着,眼角瞥到山鬼不知何时立在门口,双手环胸,神情不耐。衣物样貌已化原来模样。 “能遇如意郎君自然是好,只是小姐近来反因此事郁郁寡欢,日渐憔悴……阿圆想请季大夫再去给我家小姐诊治一番” 如此已是猜晓什么,于是要她宽心先回,自己随后跟到。 “倒是蹊跷,病因心疾,你是如何施治?”山鬼见他急切换衣,神情紧张,不禁出声笑问。 “未施医术”,季向秋望远处一眼,叹息道,“意中人战死他乡,她日思夜想,悲痛欲绝,故积愁成疾。行医最怕便是此事……我也不过偶有与她去见些山月野丘”。如此断续过了两年她才心绪渐开,算来已有一年未与她见过。 山鬼见他拾好物件便要出门,不禁挑眉发笑:“你说一年未见,方才为何凭声认出她的丫鬟?” 季向秋身形一顿,回过神来见他神情戏谑,无奈笑道:“有人说她声音灵动,起初不以为然,后来倒觉果真如此”。也是不知间深记于心,未有忘却。 山鬼若有所思:“难不成你男女皆爱?” “所爱为何皆是我愿”,季向秋笑,转身往屋外,“与你何干” 村子离此镇不算太远,行一刻钟便见人流颇多——此镇虽不比大城繁荣,富家产业却也是常人无法企及。 季向秋正想上次来此是何时,回身竟见那鬼跟在身后。周身人来人往,只好疑惑看他一眼。 山鬼双手环在胸行,赤足行步,在地上留下青黑烟迹——只一眼又消失难见,新现旧去,颇是奇妙。山鬼哼笑解释:“我怕你一去不回” 季向秋心底一沉,索性对他视而不见。一眨眼便见身前立着烫金的周府二字。门口阿圆正有张望,见他如约当即迎他入内。 周府小姐名唤周荼,生得娇俏,自小与一公子订有婚约,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只是此公子数年前家道中落,为复荣光与之相守便受征入军,不想战死途中,连枝相断。 阿圆引他至后院。“小姐,季大夫来了” 山鬼自是跟同。远远便瞧一鹅黄锦绣的女子坐于院中秋千,倩眉微蹙,面色憔悴,惹人怜爱。山鬼笑道:“倒生得一副好面孔” 周荼抬眼,不禁叹息:“阿圆,你怎去劳烦季大哥” 季向秋顾及身份,握拳与她作礼道:“见过小姐” 周荼勉强笑应,起身引他至院中闲桌,旋即遣来茶水。 季向秋瞥一眼山鬼,见他双目四处流转,并不惹祸,便也懒有理会,自顾与周荼谈话。 “季大哥前来应也知晓我的事,我……”周荼抿唇收声,欲言又止。 “并非全然知晓”,顿了顿,“可是心有懊悔,进退两难?” “并不如此”,周荼意外摇头,同时眉宇含愁:“相反我想亲自告知萧郎我将成亲一事”,许有触情生忆,潸然泪下:“萧郎待我极好,定也望我早寻夫婿,得个依靠,可正因如此才难过落泪……想我思他念他却再无缘见他,心口便止不住沉堵难言” 季向秋敛容不语,正思虑如何安慰眼前女子,只见山鬼在他身侧悠悠哼笑:“既然并非放不下,何苦多想生忆,画地为牢” 周荼抬眼又望远处,花容含悲:“我多想再见萧郎一眼” 第7章 为谁初情 季向秋迟疑地看他一眼,见他双目慵懒,漫不经心,忽觉心口一动,敛容看她:“若是见上可会又悔此时,多怜多爱地想求他厮守?” 周荼顿住,颇有苦涩:“我与萧郎阴阳相隔一事乃心知肚明……不过想见他最后一面,道些过往与日后”,只可惜他连梦中都不肯与她相见。 “并非放不下,只是若能了我夙愿……季大哥,等成亲后我便要随夫婿去往南地”,欲言又止,眼底复杂,叫人难有揣测又隐有知因。 季向秋正有迟疑,周荼忽然意识到所求为何等天方夜谭般惭愧道:“你看我怎也白日生梦”,顿了顿,“今日季大哥特意前来看我,多有劳累,着实惭愧” 季向秋见她双目微闪,忽有冲动涌心,脱口而出:“此事我能答应你” 周荼一愣,苦涩地笑:“季大哥无需勉强应承,此乃……” “并非勉强”,季向秋双目含热坚定,侧眼与山鬼对视一眼。而他悬足坐起,眼底含笑,一言不发。 “并非勉强”,季向秋又道,心知此鬼听懂何意,愈有认真:“我能叫小姐与他见上一面” “当真?”周荼虽有不信,神情却有微喜,只是片刻又生迟疑,垂眸叹息:“若真如此……” “此言当真” 山鬼见他言之凿凿,不禁哼笑:“我可不答应”。只是无人应他。 周荼微笑叹息,神情忽有坦然——她不奢求当真,权想得他宽慰,了以释怀。 许是忙于婚嫁,正午时她便与家仆外出。她虽不将他承诺当真,却仍为他安排住处,叫人好生招待。 “我可不应你言”,山鬼一路跟随,眼见院中景物变换,不禁取笑,“你爱逞强讨她欢心,为何拉我入水” 男人似是未听,只与仆从前往客房,不时言语周荼所历——诸如某日晴冬采风,路遇飞雪,而寸步难行时与一公子同避,言谈甚欢,日后又遇,偶有牵连,郎才女貌,不觉情投意合,礼定终身。 好不容易到了客房,季向秋遣退他人后这才敢看他。见他神情高傲,甚有不屑,不禁心中一沉,敛容问:“你可有法子叫他人与你相见?” 山鬼凌空而坐,双手环胸,哼笑道:“有” 季向秋松下口气,喜笑道:“如此能解周小姐心头困苦”,话音刚落,不想此鬼又道:“若我不应?” 他早有预料他会不肯:“周小姐生性善良,行事有礼,本不该经此愁苦,如今好不容易脱胎换骨,此番远嫁想是日后要与此地再无瓜葛。若能了她夙愿……” 山鬼笑着打断:“我与她素不相识,为何了她心愿?”眼中闪有算计,毫不隐藏。 他并不迟钝痴傻,自知此鬼言语何意。沉默半晌终是认命地叹息一声。“若是答应我便随你所愿” “当真?” “当真” 山鬼哼笑一声,慵懒地在榻上躺下,一手托腮支身,眼中含笑,另一手置身前打量,漫不经心:“为何你对她如此关切?” 他未料此问,迟疑半响:“只怕同病相怜”,许是怕他不明,停顿番又叹道:“我确是喜爱男子,心知日夜存念、朝思暮想之苦” 原以为此鬼仍要吊他心思,不想听他哼声:“要他画像一幅,乃今夜可见”,顿了顿,“未听其音,难化其声” 季向秋自然心生欢喜,只是难免生疑:“她如何得见你?” “鬼怪尚能随心所欲,只需与她体缠身合” “如此怎可?”以为听错,如此不便是要与她行夫妻实事——说来他与他倒非此等契机。 山鬼见他挣扎惊愕,似在思虑苦恼,不禁取笑道:“当真好骗,难不成要我叫她送死你也当真?若是一时半刻的,十指紧扣即可” 周荼归时已至戌时,神情微劳,没过多久便听季大夫请她回房,也是靠近时只见院中无灯,屋内单盏独明。 季向秋也不多言,只叫她立于屋间,双目紧闭,伸掌静候。如此诡异间忽觉掌中冰冷发紧,再睁眼只觉眼中湿热,潸然泪下,同时呼吸发紧,心口加快,双臂紧搂眼前之人,朱唇发颤,说不出话。 夜间多有湿雾,季向秋抬头望眼明月,唯愿周荼不遇风雪,姻缘美好,不起波折。 许是秋日寒暖多变,季向秋恍惚觉周身发凉,胸口沉压,难以喘息。朦胧间睁开双目,惊见身前贴合一人,身形高大,长发垂落,面容青黑。 惊吓之际脑中一重,思绪僵愣,又见同是怕冷般要爬入褥中不禁伸手推他胸膛,敛容问:“周小姐呢?” 此鬼力气颇大,索性单手折他双腕高抬于顶,不耐道:“在房中睡下”,顿了顿,声有不满,“梨花带雨了半夜该是劳累” 说罢松开手,自顾将他拥进怀间,闭上眼哄弄道:“睡吧,今日远行多有劳累,且是睡醒再说” “松……开……” 奈何脸前胸膛宽厚如墙,难以挣脱,而这般竟也应他之语般困意横生,全然睡却。 不知过有几时,男人茫然地睁开眼,只见屋外天际泛白如鱼肚,窗棂映影,清冷携秋。正有恍惚入神,不想身前暖热之物动弹几下,有张人脸赫然入目。 “季大夫” 季向秋一愣,被这面容吓得全然惊醒。 而他见自己醒后更是翻身将他双腕紧握,将他压在身下,同时眼底含笑地看他,问:“当初你将初情与了谁人?是心甘情愿还是一时错意?” “是有何意?” 此鬼心思果真随心所欲,竟是平白无故讯问此等不痛不痒之事。 第8章 名唤黎跃 山鬼发笑:“我已成全那小姐之求,可不许反悔你我之约” 说罢见他侧首避开视线,眉心微蹙,神情闪烁,似有不愿,不禁鬼使神差地俯身靠他跟前。 季向秋一愣,瞥见黑影靠近不禁狐疑看去,不想恰与他嘴唇相对。回神间已是惊愣万分,挣扎不已。 山鬼松开他,眼底笑意更甚:“若是不愿提及,我便另取好处”。说着煞有其事般伸手摸他胸膛。 季向秋心底一沉,终是松口下来地叹息一声:“他名唤黎跃”,顿了顿,声音平静:“是我不知廉耻,妄图与他情投意合”,言语间已是思绪飘然,不愿再想。 原以为此鬼要生嘲笑,不想只听他问:“那人可有潘安貌美?” 季向秋忍不住笑,坦然至极:“不过寻常过客,早忘模样”,难知真假。言罢也不理会他是何心思,沉默半响儿叹息笑问:“你可否唤我一声名称?” 山鬼微愣,哼笑道:“我为何答应?” 他早料会被他拒绝,于是干笑两声,垂下眼帘:“确无答应之由”,顿了顿,“今日多谢你了却周小姐心愿” 许是天色尚早以致神情松懈,疲累又生,不过三言而过顿觉困意席卷。 此鬼与他相处不过短短半月,无牵无挂,加之极爱对他行有戏弄之举,怎会顺遂他意地答应这莫名请求。 他本无心再想,只是昏昏欲睡之际却听一声模糊低喊,难分远近,不知真假,同时又叫他心口泛酸,再难清醒地沉睡过去。 待他睡醒时抬眼只见那鬼正背对着他,侧躺着悬在床前,衣物垂落。若非已有习惯,只怕早吓得魂飞魄散。 想是觉这床褥拥挤——倒不知鬼怪也需凡人睡眠。 许是鬼物识声,此鬼忽然转身看他。季向秋看清他模样时忽有一愣:“……你可觉面上痕迹有何变化?” 原本这鬼面目青黑丑陋,现今却有一处淡化得几近常人肤色。倒不算显而易见,只因昨日时脸面贴近,观察入眼,如今是有变化后难免有所察觉。 山鬼却笑,因是早有知晓而颇不在意:“许是汲你体温后得有所偿”,说罢悬足坐起,“方才便听院外声响,那小姐该是来谢你” 话音刚落,果真听闻阿圆声响,询问他可要早起用膳。说来还不知昨夜这一人一鬼所历为何,只知周荼在房中闭门不言,若有关切也只道心绪起伏有惊,不愿示人。 季向秋未有多留,用过早饭便作礼告退。不过出门后难免不安,试探着询问身侧鬼物:“此事当真妥善?” 山鬼哼笑,环胸行步,不急不缓:“若是担忧,你何不冲门一探究竟?” 季向秋敛容叹息:“不过怕你对她行有不轨”,想他虽无贪色之举却是男儿之身,若有邪念,昨夜并非不能趁虚而入。 本是无心多想,不料山鬼脚步一顿,轻笑道:“分明是她行有不轨” “……何意?” 山鬼仍笑,眼中灼热,叫人难摸其意:“我若说那小姐早与人行过周公之礼,你可觉我无中生有,坏她名声?” “非我有心窥探,是她昨夜诉说许多,道出那人走后不久便怀有身孕,她本想私逃寻他,未料遇父阻拦,胎殒腹中,后闻他死更是痛不欲生,几度寻死。昨夜她见起我来又忆当年醉生梦死,想与我再行欢情一场” 季向秋愣住,不知言语为何,只道心绪发直,难有回转。 山鬼也不理会他信与不信,直言又道:“她在房中却不是愁绪未断,而是为昨夜含羞带愧,毕竟是你寻法叫她如愿,难免心虚”,顿了顿,话锋突转:“不过你无需再有操心,此事她早与郎君坦明,是心知肚明间定下的婚事” 说着见他眼神略有呆滞,知他迟疑难信:“我无心骗你,只因此事颇有趣性,想你同听” 季向秋心中一沉,不再言语——想来他人之事与他何关,不过成一闲嘴路人,道听途说。况且……此事多有繁杂,权当不知为好。 “季大夫”,山鬼路过些小贩摊前,眺望两眼,随后跟他身后,若有所思:“说来那阿圆伺候你用早膳时不知为何叫我想起一问,望你解答” 季向秋碍于人群不便说话,听他又道:“赏她声音灵动之人可是那黎姓公子?”若非心上人称赞两句叫他嘴酸心醋,不然怎记忆颇深? “是” 街上人来人往,无人在意他自言自语。 山鬼见他坦然带笑,视线流落各处,神情从容,不禁反倒怔愣一下,轻哼道:“你当真喜他极深” 正觉慵懒无趣,他忽见身前有一首饰摊,三五人群拥挤观摩,探看一番才知是摊侧置有饰品原料,此刻正有阔客出钱只为亲手造一双龙银饰。 本为无心观摩,他却忽觉思绪闪映,后知后觉什么地在掌中化出一只耳饰,双目灼热地看向同样看过来的人。 季向秋眼见那饰品,当即神动敛容,做个嘴型:“还我” “偏不”,山鬼哼笑,转眼间又不知将耳饰化在何处,再难寻影。 季向秋想起这鬼怪倚仗此物行的许多捉弄,不禁心中一沉,无心留恋街市地转身回村。 “季大夫”,山鬼见状连忙跟随,眼中带笑,“你怎生起气来,我并非不还你,只是怕你拿回此物后将我抛弃”,见他不理,又问:“此物可是那黎姓之人亲手打造赠予你的?” “与你何关” “季大夫总说气话,你我一人一鬼同住一屋总归存有温情,怎会无关。况且没准日后你我人鬼生情,缠绵悱恻,坦诚相待,总归会有知晓,这早知晚知早晚得知,与其自猜不知不如求你告之” 听他言语头头是道,绕得他头晕眼花,索性叹息一声全盘相告:“此物是我亲手所制”,顿了顿,“他不爱此物,我只好收回作藏,孤芳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