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对疯批美人爹娘》
1. 前世的记忆
建康城皇宫是照着旧都长安城的样式一比一复刻,放眼望去,雕梁画栋丝毫不逊色于鼎盛时期的长安皇城。
自从长安沦陷,天子被杀,虞国的清河王虞谦率旧部逃到江南,在建康城大兴土木,修建了这么一座新的皇城。
虞谦在此北面祭拜太庙,登基为帝,希望能够延续大虞国祚,千秋万代。
然而事不遂人愿,他在位没两年就遇刺身亡,史官用一个“哀”的谥号为他和虞朝画上句号。在虞哀帝死后不久,他的皇后谢鸢瞅准时机废除小太子,篡权登基,改国号为楚。
南朝江山、以及这座新修成的宫殿,也全部更名改姓,落入了谢鸢手中。
楚国女帝在这座宫殿内迎娶了新的男后,并且在成婚一年后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如今,这位刚刚年满五岁的小公主正跪坐在梳妆台前,怀疑人生。
涌入脑海中的将近二十年人生的记忆渐渐告诉着谢崚一个事实,她——其实是个穿越的。
穿越前,谢崚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每天在学校里勤勤恳恳地学习,偶尔崩溃发疯,扭曲爬行……好不容易熬过了四年大学,以为终于可以毕业了,却不想在熬夜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心肌梗塞猝死。
而她生活了五年的这个世界,其实是穿越前看过的一本权谋小说。
小说主打就是一个黑暗风,讲的是男女主俩人因为政治联姻强行捆绑,表面上不得不故作恩爱,背地里却彼此相互憎恨,残杀,最终落得个一死一伤be结尾的故事。
而将故事人物对号入座,谢崚不难发觉,这小说中的男女主不偏不倚,正是她的亲爹娘。
“好了,小殿下。”
女官小河的一句话将谢崚的思绪拉了回来,谢崚微微仰着头,看向菱花镜。
镜中的女孩生得玉雪玲珑,五官精致得好像一个琉璃娃娃,小河给她梳了一个双丫发髻,上面点缀上了几朵漂亮的珠花,俏皮又可爱。
“君后他在主殿等着呢,殿下快去。”谢崚懵懵懂懂地被小河拉着往清辉殿主殿走去。
这座清辉殿是楚国中宫的居所,主殿住着她的亲爹慕容徽,谢崚由她爹抚养长大,住在东边的偏殿中。
其实两边隔得并不远,就只是一个庭院的距离,谢崚穿过落满了桃花的小径,绣花鞋踩碎一地落花。
小河牵着她走进主殿,她迈过门槛,很快就看见了在殿中等着她的慕容徽。
不得不说,她爹是当之无愧的小说男主,那张脸可以称得上是当世无双。
以前谢崚是个孩子,对她爹的容貌其实没有太大的感触,现在带着成年人的心智,再重新打量她爹,她才能感受到最直观的冲击。
他的五官深邃,容色艳极,一双潋滟波光的桃花眼,浓密睫羽下,覆盖着如琉璃般晶莹透亮的金色眼眸,屋外桃花,被他容色逼退三分,乍一看过去,有种凌厉如刀锋般的美艳。
可惜的是,她爹体弱多病,这种凌厉的美被他身上的病弱压了下去,他的脸色苍白,裹着厚重的玄色狐裘,举手投足之间,给人一种彩云般的脆弱感。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病美人,竟会是个十足的事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一己之力将楚国的朝廷搅得稀巴烂呢?
兴许是谢崚的眼神有些与众不同,慕容徽苍白的唇角浮出一丝温和的微笑,他歪着脑袋看过来,耳边的垂落的珐琅耳坠叮当作响,“看得那么入迷,你爹脸上有东西吗?”
谢崚回过神来,由衷感慨道:“爹爹长得真好看。”
这话令慕容徽心情很是愉悦,他起身朝谢崚走来,宽大的衣袍宛如鱼尾般逶迤在地,“你这小丫头,油嘴滑舌。”
他握住了谢崚的手,对她说道:“走吧,爹爹带你去见你娘。”
……
谢崚的娘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爹找她娘,是因为今日内廷宫宴,身为帝后,他们应该携手赴宴。
慕容徽很快带着谢崚来到了天子的居所,宣室殿。
还未进门,谢崚就看见殿内走出一个头戴漆纱笼冠,身着紫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见了他们二人,那男子躬身行礼之后又快步离开。
谢崚认识他,他的名字叫谢芸,当朝尚书令兼扬州刺史,楚国第一世家谢家的家主,谢鸢真正的心腹。
见他出现在这里,谢崚就知道她娘是赶在出席宴会之前处理政务,不禁感慨,她娘是个当之无愧的工作狂。
宫人们通传之后,打开了殿门。
一大一小两人走进殿中,还未绕过屏风,就听见殿内传来一声轻笑:“夫君和阿崚来了?”
一般来说,绝大部分的作者都是颜控,将男主写成绝世美人的作者,笔下的女主也是旗鼓相当,差不到哪里去。
身为本书作者的亲女儿,书中女主谢鸢有着与男主慕容徽匹敌的美貌。
和男主艳丽的脸蛋不同,谢鸢的长相偏向于清丽,眉如青黛,唇若点绛,杏眼柳眉,五官好似用毛笔勾勒出来的,颇具古韵,远远看过去,宛如画中走出来的美人。
见到她出现的那一刻,谢崚当即就喊了一声“娘亲”。
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谢鸢从殿内走出迎向二人,先是摸了摸谢崚的头,然后便牵起了慕容徽的手,然后,她的眼睛里,就全是慕容徽了,“不是说好了,在清辉殿里等朕过去找你就好了,怎么过来了?”
慕容徽颔首微笑,“想着陛下忙,臣侍和阿崚闲着也是闲着,与其让陛下多走一趟,不如臣侍带着阿崚来寻陛下。”
听到这话,谢鸢似是嗔怪,抬手轻轻点了点慕容徽的眉心,“你呀你,明知道自己身子弱,不能劳累,偏偏要逞强,等累坏了身子,还不是得让朕心疼。”
慕容徽笑容温和,声音也变得很轻,“没事的,臣侍的身体臣侍自己清楚,不过就是多走两步,总不会累坏了身子。”
“怎么不会?”
谢鸢的眉目间皱成一团,愈发握紧了他的手,流露出心疼的神色,“你看你的手这么凉,都不多穿些,你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
谢崚早就习惯了他们二人卿卿我我的样子。
要是放在往常,谢崚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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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慨一句,她爹娘感情真好。
但是如今她手握剧情,硬是看得一愣一愣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大字:牛逼!
这演技,生在古代简直可惜了,要是放在谢崚那个年代,妥妥的可以冲击奥斯卡小金人。
两人明明互相厌恶,彼此间恨不得对方去死,却能够逢场作戏,演到这种程度,谢崚敬服。
为了防止两人入戏太深忘记了她这个小灯泡的存在,谢崚小手压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咳嗽着:“咳咳咳……”
咳到第三声,俩人终于回过神来,知道他们还要去赴宴,谢鸢俯下身,轻轻地刮了刮谢崚的鼻子,温柔地道:“走吧。”
谢鸢的衣袖上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感受着母亲温和的抚摸,谢崚的眼睛忽然间就微微有些发酸。
她向来是个迟钝的人,在恢复前世的记忆后半个时辰的此刻,诸多情绪才后知后觉地占据她的大脑。
虽然已经知晓她爹娘是在逢场作戏,但是多年来存在于谢崚脑海中的,全都是他们二人和谐相处的温馨场面,他们是她的至亲,她实在是没办法相信,这两人相互憎恶的事实,也无法相信,他们会奔赴那个不可挽回的结局。
谢崚想到了小说中的结局。
二人这种虚与委蛇的局面并不能长久地维持下去,他们终究会走向决裂。
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爹会不顾一切逃出京城,率兵谋反,成为她娘此生中最大的敌人。
在之后的日子里,二人会不断撕咬,残杀。
最终,她爹会被逼到绝路,落得一个“油尽灯枯,吐血身亡”的结局。
而她娘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爹临死之前,会拼尽全力反扑,给谢鸢放了一把火,想要带着他曾经缠绵悱恻的妻子共赴黄泉——即便最后没有如愿,但这把火也烧毁了谢鸢的容貌,令她落得个终身残废。
谢崚立在原地,谢鸢拽不动她,察觉到不对劲,“阿崚不开心吗?”
连带着旁边的慕容徽闻言皱眉,也低头看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
谢崚摇头道:“我只是有些饿了。”
小姑娘模样可怜兮兮的,声音也弱,细看去鼻尖和眼尾还带着些许红晕,眼泪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来了。
听到她的回答,谢鸢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俯身将她抱了起来,高高举起,“好了好了,娘这就带你宴会上去吃东西好不好。”
谢崚答了一句“好”,便垂下眼眸不说话。
她爹娘落得如此结局,那她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谢崚开始在脑海中翻阅着这本长达百万字的小说,终于在某个疙瘩角里面找到了自己的结局。
在她爹娘需要彼此、不得不逢场作戏的时候,谢崚也是他们相爱的象征,受尽宠爱,而在他们决裂之后,谢崚也将沦为一颗弃子。
按照剧情发展,她爹娘决裂之后,她将会由万千宠爱的公主变得不受重视,然后被她娘送到京城外的行宫中,最终感染瘟疫,医治不及而死,比她爹娘死得都要早。
谢崚更加不开心了。
2. 搅浑水
宴会设在内廷崇宁殿。
此地四周环湖,金碧辉煌的殿宇就修建在湖中心,由一条长长的栈桥连接大殿,日暮夕阳洒落在湖面上,浮光跃金,锦鲤游出水面吹泡泡。
屋檐下的灯火已经点燃了,整座宫落好似天上宫阙,穿着轻纱穿行于其中的宫女也宛如仙娥般身姿婀娜。
自从谢崚饿哭了以后,谢鸢和慕容徽不敢耽搁她吃饭,带着她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崇宁殿。
三人抵达以后,宴会便正式开始,宫乐奏响,舞女们在下方扬着水袖。各种佳肴相继被捧上了桌,谢崚坐在谢鸢和慕容徽中间,却是兴致缺缺,只是啃了几块瓜果。
慕容徽觉得奇怪,“不是说饿吗,才吃这么点,饭菜不合胃口?”
身为父亲的直觉告诉他,谢崚还是不太对头,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也没发烧呀,究竟怎么了?”
谢崚慢吞吞地咽下了口中的蜜瓜,然后抬头:“我有点困。”
慕容徽:“……”
刚刚说饿了,现在说困了,慕容徽一时间也搞不明白她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崚的额温正常,慕容徽便想她是不是真的困了,又问道:“那要不要小河先带你回去休息?”
谢崚又摇头,“我还没吃饱。”
慕容徽闭上嘴巴,懒得理她。
……
谢崚咬了一块点心,努力摆脱失落的情绪。
她暗暗握紧小拳头,虽然剧情是这么写的,但既然上天注定要让她觉醒穿书记忆,那就是注定让她改写命运。
她不想死,也不想让她爹死,不想让她娘残废,只是她一个五岁小孩,又能做些什么呢?
就在她沉思之际,忽然间不远处传来的一个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抬眼望过去,是一个年纪比她稍大一点的男孩。
那男孩生得剑眉星目,青涩的脸上已然有了几分成熟。谢崚认识他,他名叫谢灵则,是谢崚在太学中的同窗,也是尚书令谢芸的儿子。
虽然二人交集不多,但是起码打过照面,谢崚迎着他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微笑,释放友好的信号。
可他并不接茬,毫不留情地目光挪开,令谢崚尴尬地对空气抛媚眼,谢崚气得喉口一梗。
谢崚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就要恶狠狠地盯回去,但瞬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她眨巴眨巴眼睛,照着谢灵则方才的目光一寻思,她发觉自己这位同窗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身边的谢鸢。
谢灵则看她娘干什么,谢崚微微移动了下目光,发觉她娘也在看向谢灵则的方向……也不全是在看谢灵则,而是他旁边的谢芸。
君臣二人的目光宛如蜻蜓点水般交汇,像是在传递着什么信息,谢崚想起方才赴宴前也在宣室殿前好巧不巧也看到了谢芸,猛地打了个激灵!
老天爷,她觉醒穿书意识的是什么时间节点来着?
谢崚身子前倾,一颗躁动的心根本就安静不下来。
她想起了这究竟是什么宴会。
荆州刺史刘季今日进京朝见谢鸢,这是谢鸢为他准备的接风宴。
在原书中,荆州刺史刘季勾结赵国,妄图起兵谋反。
所以他特地假借进京拜谒谢鸢之机,准备接走他在京的家眷,却不想谢鸢早就在截获的密报中知道了他的心思,于是联合尚书令谢芸做局,特地为他准备了这一出鸿门宴,准备在这里送他上路。
但此事却被人提前搅浑了。
搅浑水的人是谁来着?
谢崚抬头看向自己的亲爹,他正在和大臣们应酬,他因病不得饮酒,酒觥里装着的是温茶,在琉璃灯火的照耀下言笑晏晏。
他刚跟一个大臣低声说了句话,还没发觉自己的女儿凝视着自己,广袖上金线修边凤凰花纹路熠熠生辉,将他的笑容衬得明艳动人。
——没错,这个人毋庸置疑就是慕容徽。
……
在原书中,谢鸢命武士埋伏在侧,等候动手良机。
慕容徽提前获悉谢鸢布局,在刘季腹痛后起身前往更衣,派人半路截住了他,告知他谢鸢的阴谋,并且给他准备了更换的衣服和马匹,疏通宫门尉,送他逃离皇宫。
惊慌失色的刘季连家人也顾不上,火速逃之夭夭。
这是谢鸢一生中最大的失误,她在殿内等候许久最终都没等到刘季归来,派人前往搜查的时候,刘季早就不见影子了。
她收网时就只抓捕了刘季的家人,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人。
而逃出生天的刘季带着整个荆州归降赵国,之后数年,楚国政权风雨飘摇,谢鸢几乎耗尽了举国之力,才从赵国手中夺回荆州,砍下刘季的人头。
经此一役,楚国国力空虚,也失去了“北定中原,还于旧都”的最好时机。
后来谢鸢调查后发觉,原来是自己枕边人在作祟。作为回报,亲手给他灌下了一碗毒汤,摧毁他的五脏六腑,令他的身体更加孱弱,这也是导致他最终吐血身亡的根源。
至于为什么慕容徽要这么做,扰乱楚国内政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事实上,慕容徽本就不是楚国人,具体来说,他根本就不是汉人。
这是一个汉室衰微、衣冠南渡的乱世,十三州形势乱到谢崚在太学中学了一整年都没搞清楚。
总的来说,在虞人南渡后,今天下分崩离析,群雄逐鹿,较为强大的势力也就只有三股:汉人在江南建立的楚国,匈奴人在关中与中原建立的赵国,以及盘旋幽冀两州一直蠢蠢欲动想要称王但被赵国打压到连大气都不敢喘的鲜卑。
慕容徽就是鲜卑首领的长子,一出生就被封为世子,他嫁给谢鸢,其实是为了让楚国和鲜卑结盟,共同牵制赵国。
不过话说慕容徽和谢鸢虽然在合作,但彼此间又相互制衡,慕容徽并不希望楚国过于强大下去。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谁都懂,慕容徽知道,谢鸢的野心绝对不会仅仅偏安一隅,等到楚国兵强马壮那一天,她必然挥师北伐,光复中原,收回被匈奴人夺走的土地,将来别说是赵国,就连她曾经合作伙伴,也会成为她兵锋所指之地。
所以,适时策划挑起楚国的一场内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这场宴会也是小说中极为重要的剧情点,男女主心中永远无法跨越的隔阂,最终走向分道扬镳的转折点。
谢崚倒吸一口凉气,想到这件事产生的蝴蝶效应和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乱,谢崚心知今日必须付出行动。
——决不能让她爹计谋得逞!
刘季今天必然不能活着离开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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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谢崚眼光锐利,一双明眸仓促扫过下方众人,很快就在角落里找到一个身影。刘季还在,他傻愣愣地捋着胡须,大口喝酒,似乎还不知道一把大刀悬在自己的脑袋上。
幸好,人还在。
但不知道还能在多久。
谢崚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只要赶在他离席更衣之前杀了他就好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谢崚立刻扒拉着谢鸢的衣裳,“娘娘娘——”
你看那个刘季,他要跑了!
还要跟匈奴人来造你的反!
别瞎等了,快杀了他!
谢崚本想将刘季将要逃跑的信息告诉谢鸢,然而她喊完“娘”以后却发现后续的词句怎么都组织不出来。
就好像一个天然的屏障,将她从前世记忆里所知道的信息全部阻隔在外,当她想要尝试传达给其他人的时候,就会触发失语症,她的行为落在外人眼里,就是张牙舞爪地吱哇乱叫,连手指的方向都指不准刘季。
谢崚傻眼了。
谢鸢也傻眼了。
谢鸢捧着她的脸,“怎么了?”
谢崚说不出来。
“阿崚,娘发现,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对劲,”谢鸢皱着眉头,露出担忧的神色,她轻轻抚摸着谢崚的眼眉,“是不是真的困了,让小河带你先回宫睡一会好不好?”
谢崚摇头,“我不困。”
当她不再尝试将刘季准备逃跑的消息透露给谢鸢的时候,她的身体又立刻恢复了正常,谢崚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她大概知晓了,或许是天道准则的限制,她没办法告诉别人她从另一个世界获知的信息。
谢崚表示不理解,以前看别的穿书小说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规则限制女主呀?
她此刻看起来一脸迷糊,令谢鸢笃定了她需要休息,挥手喊来不远处侍立的她的大女官明月,吩咐道:“先带公主回宫休息。”
“小公主,微臣先带您离开。”
明月上前来,将谢崚抱在怀中。
谢崚还想解释一番,可她眼角瞥向放下酒杯,朝周围宾客们拱了拱手,然后转身离席的刘季,忽然间有了另一种想法,不再吭声,眼眸暗沉下来,任由明月将自己抱走。
……
目送小河抱着谢崚从角门中出去,慕容徽才重新收回了目光。
迎面就撞上谢鸢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摇着酒杯,托腮道:“夫君若是舍不得阿崚,也可以随阿崚一起回去。”
事实上,慕容徽知道,送谢崚离开休息只是借口,谢鸢要动手了,怕的是她双从未见过血腥的明眸会承受不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让自己去陪谢崚,不难听出,是想把他当成个小孩对待。
真是侮辱。
慕容徽夺过她手中的葡萄酒,仰头灌下,酒水令他苍白的红唇泛着光泽,一瞬间活色生香,覆上谢鸢的手,在歌舞升平之中,压低声道:“臣侍自然要陪在陛下身边,你我是夫妻呀。”
谢鸢凝视着他的唇,眸色渐渐变得深邃起来,“饮酒伤身,都说了夫君不要喝酒了,夫君还是要喝,这个不听话的样子真是让朕难办,还真是……”
她侧到慕容徽的耳边,“让朕忍不住想咬烂你的嘴。”
3. 各怀鬼胎
谢崚压根不知道自己爹娘在她离开后还在众目睽睽的大殿上进行一番虎狼之词的发言。
被送出大殿的她被明月一路抱着穿过栈桥,往清辉殿的的方向走去。
谢崚一动不动趴在明月怀中,默默复盘着小说的剧情,思索着刘季逃跑的路线,心里想着时间差不多了,当即一个鲤鱼打挺,从明月的怀中跳了下来。
“唉,小殿下?”
湖面的金光在谢崚的裙摆上流淌,她裙摆的轻纱似乎在此刻也化为了如云雾似的流水,她的眼眸是淡淡的金色,如猫瞳一般反射湖光,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月俯下身,“小殿下,怎么不走了?”
谢崚低着脑袋捂着小腹,有些可怜兮兮地道:“明月,我肚子疼,你带我去茅厕吧。”
“可是……”作为谢鸢身边的女官,明月显然应该知道谢鸢的布局,闻言露出纠结的神色,“能忍忍吗,很快就到清辉殿了。”
谢崚把头摇成拨浪鼓。
明月又说道:“若是真的急,微臣可以先带你去宣室殿,那边更近一些。”
“不行呀,我忍不住!”谢崚的眉头皱成一团,做出一副痛苦的模样,“为什么非要回去,在这里不可以吗?明月姐姐,你最好了,我想要去茅厕,真的忍不住了,好疼呀!”
谢崚做了五年小孩,平日要玩具要点心,对于撒娇卖萌这一套很是得心应手,她抓住明月的手,说道:“明月姐姐,求求你了!”
明月哪里受得了这一套,她心知谢鸢将谢崚支走的真正目的是不想让她看见宴席上血流成河的场面。
她权衡了一下,谢鸢的布局非常周全,今夜波及的范围大概只有湖中心的主殿,带她去上个茅房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好了,好了,”明月低着头道,“微臣带你过去。”
谢崚颇为满意,朝路边巡逻的一行精壮武士挥手,仰着下巴吩咐道:“你们几个,陪我一起过去!”
明月哽了一下,上个茅厕需要这么多人陪着吗?
谢崚抬头朝她解释道:“那边黑,我害怕。”
明月疑惑道:“不黑呀,今日宫宴,崇宁殿各处都点着灯呢。”
虽然这么说,但是谢崚是宫里的小主子,宫中的禁军自然会听从她的吩咐,今日宫宴,巡逻的人本就不少,不缺这十多个人,被谢崚指中的数名武士于是脱离开队伍,一路护送着谢崚往茅厕的方向去。
……
三月初的月牙儿宛如一把弯刀,高高悬挂在夜空中。
风卷残云,薄纱似的月光朦胧洒落大地,夜风微凉,徐徐吹动长廊下悬挂的琉璃灯,火光一晃一晃的,转角处有几个地方灯火照不到,形成了一片黑影。
十多岁大的少年拢在黑色斗篷下,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脸也被蒙住,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眸,等中年男人靠近,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抬手拦下他的去路。
“刘府君。”少年声音清越空灵,语气有些懒洋洋的。
中年男人正是只身离席更衣的刘季,他心下一惊,酒意瞬间消散,露出警惕的眼神,毕竟少年这副打扮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什么好人。
“你究竟是何人?”
“你不必惧怕我,我是来救你的人。”少年打了个哈欠,将手中的包袱丟到他的怀中,“你不会以为,你的那点小心思,陛下不知晓吧。”
刘季皱着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年的手指向湖对面的执金吾,“刘府君不会没有察觉,宫中的禁军比往日要多出不少吧?”
他若有所思地道,“也对,府君常年在外,又如何会知晓宫中状况?”
刘季如遭雷击,脸色刹那间苍白起来,他慌乱地扶着旁边的木柱,才强撑着自己的身子没有倒下。
“信不信随你,想要活下去的话,更衣之后不要再回去了,直接将衣裳换上,走西宫宫门离开,将包袱里的令牌给宫门尉看,他会给你准备好马,你在城外也应该早就准备好了接应的探子,带你和刘家人离开,只是可惜,他们现在只能带你一个人回去了。”少年的声音不徐不缓,不带半点情绪。
话罢,他像是完成任务一般拍拍手,准备离去。
“可是……”
刘季几乎要哭出来,他回头看着远处歌舞升平的大殿,想起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一时间迈不动脚步。
他不远万里从襄阳赶回京城,为的就是这一件事,他要是逃了,他的亲族难逃死罪。
那都是他的至亲,他如何能轻易割舍?
可少年的话不似有假,经他这么一提,刘季后知后觉地发现,宫里的禁卫军确实比往日严密,连执守外城的执金吾也破例来到内廷之中。
若是他不走,恐怕连他自己,都难逃厄运。
他犹豫片刻,心中有了决断。叫住少年,“请问壮士何人?”
黑衣少年没有回头,“无名小卒一位,在下是谁并不重要,只是希望府君不要让我主公失望。”
话罢,少年加快脚步。
穿过长廊后,他扯下黑色斗篷和面罩,点火烧毁,灰烬撒入湖中,火光照亮他芙蓉般的面容,熟悉他的人很容易便能认出,他名叫贺兰絮,是皇后身边的人。
大殿角门处,立着清辉殿的内侍官,他捧着一张紫色大氅从里面出来,贺兰絮问:“怎么了?”
那内侍官道:“君后饮酒时不小心洒了些许酒水在外裳上,奴婢们正准备将湿衣送回去。”
另一人手上还捧着一件更换的白狐绒斗篷,正准备送进大殿。慕容徽身体不好,极度畏惧寒冷,即便到了春天,也依然要穿着冬天才穿的大氅。
贺兰絮挥手让他退下,亲自抱过替换的白狐绒斗篷,“我进去就好。”
他走进大殿,来到慕容徽身边,为他披上斗篷,“君后,当心身体。”
慕容徽转头看着他,“外面的风大吗?”
“还好,”贺兰絮朝着慕容徽点头,“如昨夜一般,不算太冷。”
嗅到他身上的酒气,贺兰絮眉头微皱,“君后喝酒了,想出去吹风吗?”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谢鸢也注意到了这边,看着贺兰絮微笑:“许久不见,阿絮出落得愈发俊俏。”
贺兰絮转过头,行礼道:“陛下谬赞,奴婢不过一个内侍,实在承担不起陛下的称赞。”
谢鸢不以为意,“你是皇后的表弟,谁真的敢将你当成一个奴婢?”
贺兰絮是慕容徽母族同辈的弟弟,当初慕容徽远嫁,贺兰絮也陪着他一同嫁到了楚国,成为了楚国的一名内侍官。
自从谢鸢登基以后,宫中的男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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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直接入宫做内侍,不再需要和从前一样变成“太监”才能服侍主子们。
贺兰絮就是慕容徽的左膀右臂,拿着慕容徽的令牌出入宫闱,常年替慕容徽在外奔波办事,很少回宫。谢鸢即便时常会去清辉殿陪慕容徽,也难见贺兰絮一面。
“陛下,”感受到谢鸢的眼神逐渐热烈,慕容徽抵住唇,轻轻地咳了两声,开口道,“臣侍虽知陛下乃一国之主,于公理应大度,但于私,臣侍绝对不愿意接受,与兄弟共侍一妻。”
谢鸢愣了一愣,情不自禁笑了出来,她笑声清脆爽朗,格外突出,惹得附近宾客纷纷侧头看了过来。
谢鸢本就是宫女出身,向来不大守礼,在人前失礼也不是一次两次,宾客们只是瞥了一眼,发觉她只是笑的声音大了些之外,便又收回了目光。
谢鸢抹了一把眼角,发觉自己眼泪都笑出来了,“夫君不会以为朕看上了阿絮,想要把他也娶为夫婿吧?”
“那不然呢?”慕容徽道。
谢鸢握住慕容徽的手,深深攥紧,似乎要将他的骨头揉碎,“这夫君大可不必担心,朕的心里只有夫君一人。”
她在意贺兰絮,不仅是贺兰絮不常出现,更是因为贺兰絮一旦出现,往往伴随着一件事——他的主子要作妖了。
往座下扫了一眼,刘季的座位空空如也。
方才探子到谢鸢耳畔暗语,说刘季出去更衣了,可他已经过去了一刻钟,至今未归。
她心中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其实并不确定,慕容徽知不知道她和谢芸今日的布局,他居住在皇宫中,宫中调度,很难瞒的过他。
他若是知道了此事,会不会又坏她事?
谢鸢凝视着慕容徽,兴许是不胜酒力,他的眼眸中染上了一丝如烟雾似的薄纱,令人看不清真假。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形瘦小的宫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绕到谢鸢身后,凑在她的耳边,“陛下,方才发现,派去跟踪刘季的人死在了湖边。”
谢鸢瞳孔收缩,霍然起身,四周宾客不明所以。
她看向谢芸的方向,与此同时,也有同样的宫女在谢芸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他也露出了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两人一对视,谢鸢不再犹豫,将手中的酒杯掷落在地,高声道:“荆州刺史刘季,勾结匈奴,意图谋反,其罪当诛,来人,传朕旨意,将刘氏众人押下,封锁宫门城门,捉拿叛贼!”
一声令下,还未待宾客反应过来,禁军宛如蝗虫般涌入大殿,铁甲声乱,殿内顷刻间乱成一团。
食案被打翻,酒器洒落满地,部分胆怯的宾客抱着脑袋慌乱地跪坐在原地不知所措,刘家众人叫着冤枉,大声哭喊,被捆绑起来,强行拖走。
谢鸢极为果断,在知晓刘季逃脱后当即就做出决断,真不愧是能够从一个宫女爬上女帝之位的女子,其敏锐与果决不容小觑。
慕容徽低头凝视着杯中自己的倒映,他已经推了那人一把,能不能逃脱,可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可他没想到,那蠢货居然这么快就被逮住。
很快一个禁卫军匆匆跑进大殿,跪在谢鸢面前,“陛下,西偏殿发现逆贼踪迹。”
慕容徽脸色不动,紧接着,那人又道:“小殿下也在。”
“什么?”
4. 黑天鹅事件
一刻钟前。
在西偏殿换下自己的官袍,穿上一身内侍服装的刘季低垂着脑袋,正准备快速开溜。
崇宁殿的宫乐声逐渐遥远,他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尽可能绕开执金吾,一边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可他没想到,他刚刚走过宫巷,冷不丁听见了一个稚嫩的童声,“刘府君,晚好呀!”
刘季:“……”
长久的沉默。
好个鬼呀!谁能告诉他,这个小屁孩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崇宁殿的茅房就在这附近,谢崚不在这里能去哪里。
她故意磨蹭,拖延时间。她回宫的路刚好和刘季出宫的路线部分重合,不出所料,两人果然撞到了一块。
谢崚伸了个懒腰,在外头被风吹了会,她倒还真的有点困倦了,她睡眼朦胧地看向刘季,一脸天真又懵懂,“府君为什么不穿官服,你为什么要穿内侍的衣裳?你走的这个方向,可不像是要回崇宁殿的,你要去哪里?”
她眨巴眨巴眼睛,故作冥思苦想片刻,然后用童真的语气说道:“刘府君,想要出宫吗?”
谢崚已经点明到这个地步了,就算她不提小说剧情。她身边的明月也觉察到了刘季要溜走。
明月将谢崚拉到了身后,“刘府君若有急事,大可禀明陛下,何必易服出宫?”
“是想要偷鸡摸狗,行不轨之事吗?”
刘季还想打一下太极,呵呵笑着糊弄谢崚两句:“小殿下,微臣身体不适,这不是担心陛下强拉着微臣饮酒,故而未请辞而先行,还望小殿下通融一二,微臣日后再向陛下告罪。”
明月跟在谢鸢身边多年,性情雷厉风行,不愿多说,唯恐拖延下去生出什么变故来,厉声道:“给我拿下!”
谢崚带来的禁军这下可算是派上了用场,话音刚落,便一拥而上。
……
谢崚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她没办法开口告知她娘,那她就自己亲自下场。反正最终的目的都是逮住刘季,让他不能继续祸乱楚国。
兴许是觉得谢崚年纪太小还上不了桌,她爹娘杀人放火玩弄权术的时候也会避着她。
即便身处权谋文,这还是她人生头五年来,第一次参与权力斗争。
由于没经验,她还是算少了一步。
不过这也不怪她,按照常理说,十多身披铠甲的壮汉欺负个手无寸铁的老头,胜负简直毫无悬念。可是谢崚属实没想到,她居然碰到了黑天鹅事件。
小说中,刘季能够成功从宫宴中逃脱,可不仅仅因为有慕容徽从中推波助澜。
刘季本是寒门子弟出身,能够爬到荆州刺史之位,靠的全是在行伍之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一身过硬的武功。
匈奴人也是看中他武艺高强,才设法用高官厚禄招安他,让他为己所用。
在原本小说的设定之中,他在被城门卫拦截之后,硬是连杀数十人,一身浴血破门而出。
谢崚没有想到,禁军竟是完全敌不过刘牧。
刘季身形敏捷,力大无穷,迅速夺刀,左右开刀,短短顷刻之间,就将包围圈砍开,目光锁定谢崚和明月。
谢崚和明月脸色骤变,瞳孔中倒映着明亮的刀光。
“小殿下,快跑!”
明月见情况不对,一把推开谢崚,捡起地上的刀握在手中,摆出拼死护主的姿态,虽然这样说着,但她肩膀也在止不住颤抖。
可是禁军都难敌的勇猛武将,明月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拦得住,不过就是送人头的而已,就算她争取到了片刻时间,单凭谢崚这小胳膊小腿又怎么能跑得过刘季?
这边的打斗声已经惊动了附近的禁军,可是已经来不及赶到二人身边。
谢崚没有跑,躲在明月身后观察情况。
这五年来,明月没少给她投喂点心,她们虽为君臣,却早就相处出了感情,她可不能白白看着明月去死。
“小殿下,不要!”明月尖叫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谢崚推开明月,撒开了腿——她径直扑向刘季,抱着他的手臂大口咬了下去。
刘季疼得低叫一声,抓着她的后颈将她提了起来,谢崚拼命挣扎,却见一柄长刀落在她的脖子上,没有下刀,刘季阴森森地道:“小兔崽子,给我安分些,不然老子要了你的命!”
谢崚被他掐得吃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但她赌对了一点——刘季暂时不会杀她。
……
无数禁军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很快将这里包围得严严实实,身着玄衣的谢鸢被禁军簇拥到最前面,虽然脚步匆匆,但她身上的衣裳和发冠并未因此凌乱半分。
谢鸢站住脚步,冕鎏纹丝不动,看到女儿被挟持后,这位女帝竟然表现得异常从容。
谢崚的发髻已经散了,珠花掉落在地,寒光紧紧贴在她的脖子上,差一点就到青色的血管。
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睁开一双模糊的泪眼,弱弱地喊道:“娘……”
错乱的火把将谢鸢的面孔衬得晦暗不明。
执金吾将一行刘家人提了出来,按在地上,被刀架在脖子上,刘季的几个儿子此起彼伏地开口喊道:“爹!”
谢鸢开口道:“放了公主,朕可以开恩,允你刘氏留下一条血脉。”
刘季将刀往谢崚的脖子里送了一寸:“谢鸢,放了我的家人,给我们准备好马车让我们走,不然我就杀了她。”
谢鸢脸色不动:“和朕谈判,你还不配。”
刘季面目狰狞,“这是你唯一的孩子,你可要想清楚再跟我说话。”
谢鸢看着他,忽而玩味地笑着:“刘府君的孩子倒是挺多的。”
话音刚落,执金吾就开始动手,提起刘季的大儿子,押到刘季面前,禁军手起刀落,一刀割断喉咙,鲜血溅了三尺高。
哀嚎声瞬间连绵不断传出,刘季妻妾们悲痛的呼喊,孩子们绝望的哭声,执金吾的动作不停,然后是刘季的二儿子、三儿子、四女儿……鲜血流淌满地。
即便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生养的孩子接连死去,也难免有所动容。
谢崚不知道刘季动容没有……反正她是挺慌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娘可悠着点,别把人真惹急了,拉着她一起鱼死网破。
刘季双目赤红,或许是因为儿女众多,初时还稍稍镇定,直到禁军一个个杀,轮到他仅剩的小儿子时,还没有半点要喊停的意思。
一个和谢崚年纪差不多的男童被提了上来,他哭得嗓子都有些沙哑了,直直冲着刘季大喊:“爹爹快救我,我不想死!”
刘季心中急切,陷入了片刻的失神——等的就在这个时候!
一支白羽箭从远处破空射来,扎入刘季的脖颈之中,箭簇裹挟着新鲜血肉穿出,裹挟着罡风深深埋进青石砖的缝隙中。
刘季喉咙里发出“咔咔”声,挟持谢崚的那只手因为脱力而微松,与此同时,一支较小的竹箭从同样的方向射来,没入他的腕骨,将他的手筋扎断,再也没办法握紧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阿崚!”
“殿下!”
谢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慌乱的神色,跑上前去接住谢崚。
……
“君后,小心些。”
做完这一切,慕容徽扶着贺兰絮从阁楼上下来。他将沉木弓和弩都交给侍从,快步朝谢崚的方向走去。
不受夜色和骤风干扰准确无误将箭射中刘季的脖子,再迅速更换弩箭,预判他手腕松动的方向,废他右手,确保不会伤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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崚分毫,能够练成如此精湛射术的人放眼天下屈指可数,慕容徽就是其中之一。
当知晓谢崚被抓走后,他和谢鸢也来不及扯皮了,当即分工合作,一人负责吸引刘季的注意力,一人解救谢崚。
慕容徽跑到人群中间的时候,谢崚已经被谢鸢抱在怀中,白皙的脸蛋上蹭了点鲜血,往日神采飞扬的眼眸此刻定定地盯着一个地方,呆呆的,像是被吓傻了。
但是幸运的是,她身上并没有伤口,主要是脖子没有被划伤。还好,没受伤。
慕容徽拢袖紧紧,盯着地上带血的箭矢和四周的尸身,抿紧薄唇,夜风中他的身子弱柳扶风,似乎隐隐有些站不稳了。
他感觉到自己拉弓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谢鸢用这种残忍的手段激刘季,受惊的又何止谢崚一个?
谢鸢接过宫女递上来的帕子,擦去谢崚脸上的血迹,往她白净的脸蛋上拍了两拍,说道:“阿崚,快跟娘说句话,你怎么样了?”
谢崚抓住谢鸢的衣领,逐渐回过神来。
她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周遭浓郁的血腥味一时间呛入喉咙,令她无比难受,胃里翻江倒海一片。
“娘,我……”
眼前谢鸢的面容逐渐模糊,谢崚觉得有些眩晕,她情不自禁转过头去。
“呜哇”一声,谢崚把今夜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
等太医来看诊完毕,已经到了深夜。
谢崚像条死鱼一样趴在床上,回忆起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心有余悸却又格外庆幸,虽然过程曲折了些,但总归结局是好的,该死的人都死了。
事情也不算太糟糕,今夜的事情也证明了,起码小说剧情还是可以改变的。
慕容徽给她盖上被子,将她的鬓发都拨弄到耳后,“感觉好些了吗?”
回到寝宫后,谢崚也渐渐缓过了一口气,惊恐过后,谢崚咂摸着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除了吐得有点难受外,居然还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刺激。
小孩子精力就是旺盛,她一个翻身从床上支起身子,裹着被子,抱着软枕坐了起来,一双金眸神采奕奕……甚至还有点小兴奋?
“还行。”
她抬了抬下巴,反而分出些心思来关心慕容徽,“爹,你没事吧?你声音有些哑了。”
她指了指屏风外,“要不要让太医也给你把脉。”
“被风吹了会,犯了些许咳疾,老毛病了,阿崚不必担心。”慕容徽怔神片刻,看她状态良好,温柔地笑了笑,“阿崚没事就好。”
就在父女二人交谈时,屏风后的谢鸢在和太医说着话。
太医躬身道:“小殿下骤然呕吐,是受惊,以及晕血症所致,症状并不严重,休息一夜就好,后续若还出现症状,微臣再为殿下开药。”
谢鸢又问了一些别的话,确保谢崚安然无恙后,才让太医退下,快步绕进床前,心疼地揉揉谢崚的乱发,“可怜的孩子,今天吓坏了吧。”
她已经从明月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谢崚当然不会怀疑谢崚一个五岁孩子是故意蹲点等刘季的,只是将一切原因归咎于谢崚运气不好,去个茅房刚好和刘季撞上,被抓走充作人质。
要是刘季没有逃离,她也不至于遭受这般无妄之灾。
思索至此,谢鸢心头冒出一阵火,目光不由得瞥向身边的慕容徽。
两双眼睛相对,一个在试探,一个在较量,默不作声地对峙,形成了一种极为诡异的氛围,屋内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谢崚明显嗅出了一股火药味,心跳慢了半拍。
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抱着软枕跳进了谢鸢怀抱中,搂着谢鸢脖子侧向一边,打断两人的对视,“娘,我困了,你今夜能陪我一起睡吗?”
5. 请教
谢崚其实是不大困的。
她就是担心他们两人擦枪走火打起来,赶紧把话题岔开。
在小说中,得知刘季逃脱的那一刻,谢鸢就已经怀疑慕容徽有从中作梗。他们是夫妻,是命中注定的宿敌,也是彼此间最了解对方的人。
谢崚其实不大清楚谢鸢有没有猜到慕容徽今夜从中作梗搅了她的局,但她估计,谢鸢此刻就算是没有百分百的确定,也有了七八分怀疑。
她不由得胡思乱想,此事没做成,她娘会不会依然心怀芥蒂,今后剧情又会怎么发展?
两人的关注重新回到谢崚身上,俱是表情一松。
谢鸢揉了揉她的脸蛋:“这次是真的困了?”
谢崚点头,为了装得像一点,她特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露出一副疲倦的模样,小声呢喃,“这次是真的。”
她声音像只小猫儿一样,听得人不住心软,谢鸢说道:“好,娘今夜陪阿崚睡。”
……
事实上只要鲜卑和楚国的盟约还在,谢鸢和慕容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冲突的。
哪怕是在小说中,慕容徽协助刘季叛逃后,谢鸢哪怕收集到了实证,就连报复也只是悄无声息地进行,默默给他灌下毒药,明面上也不会撕破脸皮。
如今刘季已死,刘家余孽该抄斩的抄斩,该流放的流放,谢鸢将荆州握在手中,也懒得和慕容徽计较,故而也没有追查下去,谢崚的担心完全是多余了。
隔日谢鸢和慕容徽依然是一副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的模样,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仿佛前一夜二人的剑拔弩张,只是谢崚的幻觉。
……
在原小说中,刘季事件后,楚国朝廷风雨飘摇,谢鸢忙着四处平乱,慕容徽毒发受尽折磨卧床不起,忙着养病,剧情那叫一个跌宕起伏。
而经过谢崚这么一打混,关键剧情点被截胡,接下来这段日子过得极其平淡。
谢崚托腮看向窗外的天空,蓝天白云悠悠,树影婆娑,今天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对于谢崚被卷进风波中,谢鸢怪自己思考不周,慕容徽心里有鬼,两个人多多少少有些愧疚,作为补偿,特地容许谢崚在宫中休养两天,不必去太学上课。
所谓太学,就是楚国世家贵族的“托儿所”。
在这里上学的,都是楚国贵族二代子弟,家世背景一个比一个硬,谢崚刚满四岁被送到了太学,如今懵懵懂懂已经上了一年多的学。
太学的课业相当繁重,起码对于一群五至七岁左右的小孩们来说是这样子的,古代世家贵族卷娃比现代人还要积极,上辈子谢崚这个年纪还在幼儿园和同学玩泥巴,这辈子不仅要识字,四书五经,君子六艺,啥都要学一下。
春季早课卯时开始,辰时才结束,刚好跨越了一个人最困的时候。
谢崚上辈子就是个学渣,穿越回来五年,这个属性没有任何改变,每每进入学堂,就开始浑身不舒服,上课不是插科打诨就是睡觉,认真听课的时间至多不超过一刻钟,考试不出所料是倒数第一。
休息这两天,谢崚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一时还有些没调整过来。
重新坐在学堂前,听着学官如蚊蝇般微弱的声音,谢崚收回目光,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忍不住将书盖在脸上,挡住窗外照入的阳光,眼睛一闭一睁,等她有意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讲到哪个地方了。
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看着自己空白的书本,心说糟糕,回头慕容徽要检查她的课本,她可没法交代,她挠了挠脑袋,把目光投向身边坐姿端正的同桌。
谢崚的同桌是个七岁的小姑娘,绑着两根麻花辫,仰着漂亮的下颌,一丝不苟地握笔记着笔记。
她和谢崚恰恰是两个相反的极端,无论多么乏味的课,小姑娘都能规规矩矩地听下去,简直就是乖学生的典范。
谢崚握着毛笔,悄悄捅了捅对方的腰,侧着身子小声呼唤:“君齐,君齐……”
话没说完,孟君齐就将课本往她的那个方向挪了挪,露出写得满满当当的笔记,让她抄得更方便一些。
簪花小楷,字迹清晰隽秀。
谢崚一双金眸水润透亮,露出了感激的眼神,不愧是她的好闺蜜,孟君齐最懂她心里想什么。
……
钟声敲了三下,总算是下学了。
一群小兔崽子们高高兴兴地收拾好书箱,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太学后面有一片庭院,院子里种满了四季常青的绿竹,太学的世家子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在竹林里玩耍打闹。
墙角有着几个狗洞,时常会有野狸穿过小洞,来到竹林里歇息,孟君齐每天都带着些点心来投喂野狸。
孟君齐捏碎了点心,天女散花般撒在地上,几只狸花猫低头觅食,吃完糕点后,感激地围绕在孟君齐的裙边,温顺地蹭了蹭她的裙子。
有几只麻雀从房顶上飞了下来,啄食着地上的残渣碎屑。
因为笔记没抄完,谢崚在学堂内呆的时间久了些,等同窗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拖着沉重的书箱迈下台阶,正好看见这一幕,感慨比起她,孟君齐可能更像个公主,她是那么招小动物喜欢,好像会魔法一样。
谢崚把书丢给了来接她的小河,来到孟君齐身边,托着腮蹲下,“你又来喂猫呀?”
几只小猫怕生,看到谢崚后,快速躲到竹林后边,麻雀也扑扇着翅膀飞走。
“对呀,”孟君齐彼时刚刚掰开一块点心,见此情景也不恼,转身问谢崚:“你要不要,我家嬷嬷做的桂花糕?”
谢崚:“……”
以前她一直不能理解孟君齐为什么总喜欢喂猫,但是现在她明白了,她只是单纯喜欢投喂这个行为,也不管喂的是什么动物。
她摇了摇头,“不吃,我待会回宫再用膳,君齐,你的笔记我明天再还你,前两天我没来上课,笔记我还得补上。”
这几天的课都是文学课,要抄的东西很多,谢崚心想,果然,所有提前享乐事后都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弥补。
孟君齐只好把桂花糕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前几天我弟弟病了,我和我娘都没进宫,听说宴会上出了点事,你还好吧?”
事实上,参宴宾客虽然知道谢鸢诱杀刘季,但谢崚被挟持时,宾客被拦在大殿中,不太清楚详细情况。但是宴会后谢崚一连两天没来上课,这就很难不让人多想。
谢崚长叹一口气,心想刘季对她小小心灵造成的创伤还不如一节文学课,“还活着,能喘气。”
她苦恼的,主要还是她那对难搞的爹娘。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凑近孟君齐,用手肘捅了捅她的胳膊,“对了,君齐,我能问你件事吗?”
“什么?”孟君齐咽下桂花糕,朝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你能不能想到什么方法,能够改善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呢?”谢崚看着头顶悠悠的白云,露出忧愁的神色。
谢崚知道,想要真真正正改写小说剧情,归根结底,她还是得从男女主身上下手。
说到底他们会相杀,还不是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对方,所以也不会怜惜对方,只关顾着下死手。
多年来的夫妻情义,纯靠演技。想要化干戈为玉帛,说到底得让他们真心爱上对方。
谢崚就不信,他们要是对对方动了真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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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舍得做伤害对方的事情,还舍得决裂。
可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他们俩个都不是恋爱脑,而是一心一意搞事业的人,心眼子加起来有八百个,让他们放下戒备将心掏给对方,比让他们其中一人一统天下还要难。
而且这也涉及到了谢崚的空白领域,上辈子她就是个母单,让她劝分她还能小露一手,但是劝和……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该怎么做,所以她来问问好朋友的想法。
孟君齐有些疑惑:“比如……”
“比如像你爹娘那样,”谢崚感慨,“大司农和孟夫人的感情真好,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对夫妻的感情变成你爹娘那样呢?”
孟君齐的亲爹是江南孟氏一族的家主,官任大司农,娘亦是江南世家的贵女,俩人是楚国的模范夫妻,和谢崚爹娘这种演出来的不一样,他们两个是真的相爱。
“哦……”孟君齐恍然大悟,“原来是加深夫妻感情呀,这个我知道。”
孟君齐滔滔不绝道:“我娘以前其实很讨厌我爹,我小时候他们也天天吵架,我娘隔三差五就要带着我去外祖父家,放话说要和我爹和离,只不过后来我二弟和三妹出生了,他们就不吵了。二弟出生的时候,他们偶尔还会闹别扭,等到有了三妹后,他们再也没有吵过,感情莫名其妙就好了起来。”
“所以……”
孟君齐得出的结论是,“让他们生多几个孩子就好了。”
“……”
……什么鬼?
孟君齐在谢崚震惊的眼神中摊了摊手,“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孩子是夫妻两人的羁绊,血脉的延续。
哪怕感情再差的夫妻,有了孩子以后,也相当于是有了掣肘,孩子越多,掣肘越多。现实中为了孩子忍气吞声的夫妻不在少数。
但是这个结论放在别人身上有用,放在慕容徽和谢鸢身上,却不一定管用。
不可否认,这几年谢鸢和慕容徽将谢崚捧在掌心,如珠似宝地疼爱,但是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会被孩子掣肘的人。
不然慕容徽也不会不顾谢崚的前程,公然叛逃离开楚国,谢鸢更不会为了证明自己和慕容徽割席而将谢崚送离京城,放任她感染瘟疫而死。
只是谢崚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方法,想了想居然觉得孟君齐说的法子可以一试。
虽然她也不认同“父母要迁就孩子”这种观点,但到生死关头,她不介意道德绑架一下她爹娘。
她一个人不够……但是如果她能有多几个弟弟妹妹?
谢崚拍拍裙子,起身道:“我试试。”
孟君齐目光瞥了过来,她试什么?
……
谢崚刚回宫,便听宫里人说谢鸢也在清辉殿,正在书房和慕容徽对弈。
她于是推开虚掩的书房门就溜了进去,不知道怎么想的,迈过门槛后她就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动作放轻,准备突然跳出来吓他们一跳。
她不声不响地躲藏在镂空的三折云母屏风后,透过屏风上的缝隙,看到了相对坐在棋桌两边的谢鸢和慕容徽。
谢鸢身着一身湖蓝色的直裾裙,执黑先行,乌黑的长发顺着衣襟垂落,锁骨清晰又分明。
慕容徽握着白子紧随其后,他今日穿着广袖青色春衫,挽着一条保暖的狐狸毛披肩,发丝垂落在棋桌上,眼睫毛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没等她有动作,慕容徽就抬起头来,“鬼鬼祟祟做什么呢,看见你了,进来吧。”
“……”
既然被识破了,谢崚不好再躲藏,换上了一张甜美的笑脸,扑向屋内两人,“爹爹,娘亲!”
6. 考试
进来后的谢崚先注意到棋盘,她琴棋书画都略懂一些,一看便知这两人能下的这局水准有多高。
她心想,她爹娘不仅美貌旗鼓相当,棋桌上也是难分伯仲,要是他们不把心眼子放在对付对方身上就好了。
棋盘上对峙的黑白子杀气毕露,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寻常亲朋好友下棋讲究进退有度,棋风和畅,主打一个体面,根本不会下成这般步步相逼,不留半分余地的诡谲棋局。
真不愧是她爹娘,下个棋还能这么针锋相对。
谢崚眉头一皱,抬手将棋盘打乱,“不准下了!”
万事和为贵,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
慕容徽抓住她的手腕,“一回来就捣乱,你皮痒了?”
虽然这么说,但慕容徽语气更多是无奈,并没有苛责她的意思。
谢崚天性活泼,又被他们惯得无法无天,偶尔淘气任性,他们也不会责备她,看着她清亮的双眸,慕容徽轻叹,松开她的手,将棋子分捡入篓。
谢崚仰着小脑袋,头上发髻晃来晃去,“下棋有什么好玩的,爹爹,你就不问问我,今天在学堂学了什么吗?”
比起谢鸢,慕容徽更重视谢崚的课业,平日里督促她学习,检查她的功课,都是慕容徽在做。
听到这话,慕容徽露出惊讶的表情,“原来你在学堂还能学到东西,不是一觉又睡过去了?”
“……”
这话说的,也太瞧不起她,虽然她的确混了些,但她一年来她好歹基本识字,不至于一点东西也学不会。
她清咳两声,反驳道:“才不是呢,今天我学得可认真了,一点也没睡,不信你可以看看我的课本,夫子说的,我都有记下来。”
慕容徽端起一边的茶,抿了一小口,“睁眼说瞎话,笔记又是抄孟家那位女郎的吧?”
“……”
谢崚有点怀疑她爹派人盯梢她了。
既然提到了学业,慕容徽顺势道:“你说你学得认真,那把课本拿过来,爹爹考你几个问题。”
听到慕容徽要考她,谢崚像个鹌鹑,一言不发。
幸好她娘及时将她拉进怀中,替她打圆场,“课业繁重,阿崚年纪小,上课犯困走神也是正常。”
谢鸢扶正女儿歪倒的珠花,“想当初,朕和她一样大的时候,还在长安浣衣,到了十五岁才开始读书识字。阿崚五岁识字,已经很不错了。夫君也别对她太严厉了,每日点卯上课已是不易,下学后就不必考了,阿崚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只要开心快乐就好。”
和慕容徽不同,谢鸢对谢崚学业的要求不高,基本上都是放养,这也和她出身有关。
谢鸢母亲是长安皇宫中的舞姬,私通生女,谢鸢一生下来就是奴籍,压根没机会识字念书,在她十五岁被清河王纳为王妃之前,都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女子。
谢鸢心里想的是,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称王称霸全凭本事,太学教授的那些四书五经反而不那么管用,谢崚也没必要学得那么刻苦。
谢崚当即附和:“对呀爹爹,我还是个孩子。”
慕容徽要被这母女俩唱的双簧给气笑。
这些年他和谢鸢几乎从未公然吵过架,为数不多的几次没忍住,都发生谢崚去太学后的这一年,没错都是因为她的学业。
他揉了揉胸口,情绪上来了他的胸口有些闷痛,“她本就懒散,容易分心,臣侍若是对她不严厉,下次又要考倒数第一了,到时候丟的可是陛下的颜面。”
谢鸢哑了声,谢崚考倒数第一这点,她倒是反驳不了。
虽然她不强求谢崚优秀,但倒数第一……这想想也太丢脸了。
谢崚说道:“我们三天后有大考,这次我绝对不会考倒数第一。”
慕容徽道:“你说不会就不会。”
“我发誓。”
谢崚信誓旦旦。
她之前考倒数第一,其实也不完全是她的原因,太学的学生平均年纪在七岁左右,她年纪是整个学堂最小的,她考不过人家也正常。
现如今,她就不信自己一个大学生,还考不过那群小兔崽子。
“爹爹,娘亲,”谢崚两只手分别握住慕容徽和谢鸢的手,交叠在棋桌上,“要是这次我不是倒数第一,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谢鸢问道:“你想要什么?”
谢崚神秘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谢崚说到做到。
临近考试,谢崚这几日都将自己锁在书房里,拿出冲刺高考的刻苦,认认真真地复习。
虽然骑马射箭这些武学类的课程她没办法短时间内追赶上来,但是像四书、历史等文科,她还能临时抱佛脚,抓紧时间补一补。
书房的烛火连续明亮了几个晚上,慕容徽若有所思地道:“这几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贺兰絮给他披上一件外衣,“经历了上次的事情,小殿下懂事了不少。”
恢复记忆前后,谢崚的性情有着些许变动,虽然不明显,但她最亲近的人还是能看出来,只不过大家都觉得经历了被刘季挟持,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所致,并没有往深处怀疑。
慕容徽问道:“有给父亲写信吗?”
“书信已经派人带出去了。”
贺兰絮道,“江南这边已经开春了,但是北边还下着雪,往龙城的路被大雪封住,刘季身死的消息至少也要一个月后才能递到大汗手中,世子别想那么多,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这些日子,世子安心养病就是。”
慕容徽情不自禁冷笑,他抬着手,烛火将落在他如玉的指尖。
江南的风水养人,他来到这里后已经多年不再握过箭,这双手上的皮肤也养得宛如婴儿般白嫩,前几日被弓弦勒出的淤痕,现在尚未散去。
“你猜,父亲收到信,知道本宫亲手射杀刘季,是会发怒,怨本宫这个儿子无能,又或者还是会怀疑本宫在江南多年,心已然偏向于楚国呢?”
他回眸,眼睛里盈着笑意,跃动着残忍的冷意。
贺兰絮说道:“不会,您是大汗和夫人的长子,是我们的世子,即便远嫁,大汗也并未废除您的世子之位,他一直为您留着位置。”
一阵风吹来,慕容徽当即咳嗽不止,贺兰絮赶紧将窗关上,转身想要去扶慕容徽,慕容徽却摇头,声音沙哑,“你不必跟本宫说这些话,父亲什么想法,本宫心里清楚。”
虽然他保留世子的头衔,但远嫁楚国多年,他还有什么资格承袭单于之位?
不过是那个人钟爱的孩子年纪尚小,他还不需要为那个孩子腾出空位,于是将这个位置短暂施舍给他罢了。
他从在战场上受重伤,落下一身残病的时候,就已经沦为弃子。他的妻子防备着他,楚国人永远也不会接纳他,而龙城,也是他无法回去的故乡。
贺兰絮还在试图说些什么宽慰他,“夫人尚在,四公子和七公子也已年长,大汗就算对您再不满,也会念及父子情分……”
慕容徽却打断:“你去提醒一下阿崚,她该睡了,莫要因小失大,若没有休息好,明天她得在考场上睡过去。”
贺兰絮于是出去了。
一会儿后,书房的灯熄了,小姑娘抱着竹简从书房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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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侍女带回房中。
等谢崚回房后,主殿的烛火也紧接着熄灭。
……
三天紧锣密鼓的考试过后,谢崚卸下重担,一身轻松。
学官们的阅卷速度很快,很快便出了成绩,将各门课综合起来,按照排名张贴在榜上。
谢崚在台阶下徘徊了会儿,终于是鼓起勇气上前去看看自己考到第几。
谢崚的身份太学学生们都知道,没人敢拦她的路,见她迈着小短腿过来,挤在榜单前的小不点们给她让出了一个空位。
她来到榜单前,第一眼往倒数第一瞄去,很好,是上次考倒数第二的名字。
谢崚心里一阵狂喜,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她想要向上看去,寻找自己的名字,但她的身子实在有点矮,一时间看不大清,戳了戳旁边一个高个子的同学,“乔同学,帮我看看我排第几嘛?”
乔洛欣然答应。
一会儿后,乔洛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把折扇打开,慢条斯理地道:“不错嘛,小公主,这次居然开窍了,考了倒数第三,进步了两名。”
“啊?”
才倒数第三,谢崚还以为这次起码能排到中间,她稍稍有点失落,不过谢崚心态很快就调整好了。
反正已经不是倒数第一,好歹也算是有所进步。
她按着下巴点点头,“还行。”
她朝乔洛道了声谢谢,转头想走,却被乔洛拉住了衣角:“小公主,帮我个忙可以吗?”
“什么?”
……
谢崚一跳跃下白玉阶,拐了个弯来到小竹林。
远远的,她就看见孟君齐蹲在对面,手中抱着一只小白猫。
她悄悄地绕到好闺蜜身后,捂住她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阿崚,”孟君齐抓住她白皙的手腕,“就知道是你。”
谢崚将手中装在木匣子里的东西递给孟君齐,“给你,上好的徽墨,刚刚从南边运过来的。”
孟君齐“咦”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白猫,好奇地打开木匣,“你给我弄这玩意干什么?”
“不是我,是乔三给你的,”谢崚说道,“说是担心你今天心情不好,所以送你一份礼物,哄你开心,这是他外祖父走水道运来的,怕直接给你你不肯收,让我代为转交。”
乔洛是乔家三郎君,乔家祖上风光过,只不过到了这辈人这里没落了,整个家族里就只有他父亲在朝为官,在世家林立的建康城中规中矩,不算特别显赫。
他家是典型政商结合,外祖父家经商,是扬州的巨富,这一方墨就是他从他外祖父那里得来的。
对于乔洛和孟君齐之间的关系,谢崚也是略知一二,乔家主母和孟君齐的母亲是手帕交,乔洛和孟君齐是青梅竹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两家主母也都有意撮合。
只不过孟君齐看不上人家。
孟家门楣显赫,孟君齐又是举世闻名的才女,作为长女的她出生起被定为未来孟氏家族的继承人,她瞧不上的并非乔洛的身世,而是总觉得乔洛对她讨好太过刻意,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所以对他从来没好气。
“啪”一声,她将盒子合上,随手丢在一边,面无表情道:“下次这种东西,不必交给我,直接丢掉就好。”
“明白了。”谢崚被她的态度吓到,连忙乖巧地点头,暗暗记下,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对了,”孟君齐又问道:“他为什么会觉得我心情不好,莫名其妙?”
“你没去看榜吗,”谢崚伸出两根手指,“这次你考了第二。”
孟君齐眼眸一震,“第二?”
7. 请求
太学这群世家子弟都是家族鼎力托举的孩子,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能在这群人中考到第二,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
谢崚忍不住感慨,果然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
当谢崚正在为考倒数第三而欢呼雀跃的时候,孟君齐考到第二都仿佛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不过这也难怪,孟君齐几乎次次都考第一,这次被旁人挤了下去,难免会不开心,她盯着自己的名字,抿着唇不说话,郁郁不乐。
排名超过她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谢灵则。
谢崚跟在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准备安慰一下这位好朋友,“没事的,谢灵则那家伙性格孤僻,像块冰一样,都没人愿意跟他在一块玩,就算考第一又怎么样,我觉得他甚至比不上你一根脚趾头。”
谢崚还挺记仇,想起这人还在宫宴上忽视自己,张口就跟好闺蜜说起他的坏话。
可她话音未落,孟君齐忽然朝她挤了挤眼角,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谢崚若有所感,缓缓转过身,身着蓝色衣袍的郎君抱着书,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谢崚。不是谢灵则,又是谁?
“……”
事实证明,背后蛐蛐人的时候,一定要确认本人在不在。
谢崚有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幸好她脸皮够厚,强颜欢笑着道:“真巧啊,谢郎君也在?”
谢灵则迈步走下台阶,径直离开,没有回话。
谢崚和孟君齐面面相觑。
尴尬,太尴尬了。
……
今日正好是十五,按照律例,谢鸢要到清辉殿来,陪丈夫和孩子用膳。
得知谢崚考了倒数第三,夫妻二人皆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了。
“看来我们家阿崚真的开窍了,”慕容徽气色肉眼可见好了不少,“这几日的努力总算没白费。”
谢鸢侧躺在软榻上,双手环着谢崚的咯吱窝,梳理着她的刘海,“阿崚前些天不是说了吗,只要这次考的不是倒数第一,娘就答应你一件事,你想要什么?”
谢崚故意卖了个关子:“那我说了哦?”
慕容徽的目光扫了过来,总觉得这孩子定是不怀好意。
谢鸢问道:“说吧。”
谢崚缓缓从软榻上下来,挺直腰脊,摆出一副认真的姿势,张口就道:“娘亲,我想要个弟弟。”
大殿内凝滞了一秒、两秒。
守在屏风后的宫女情不自禁往里头瞄着,心想小公主还真是天真又大胆,居然敢开口提这样的事。
谢鸢眯眼一笑,掐了掐她的脸:“为什么想要弟弟?”
谢崚明显觉察到她娘的笑容有点微妙,笑意并不及眼底,看上去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手上的动作也有些重,谢崚被掐得有点疼。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好装作天真无邪的模样,硬着头皮继续道:“其实妹妹也可以。”
她的声音小了一点。
这时候慕容徽插话进来,他可没有谢鸢那样好脾气,开口就是一连串的逼问,“为什么突然说要弟弟妹妹,以前可没见你往这方面想?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谢崚被她爹一句话怼得哑了下,但是幸好这些天她在心里盘算多次,已经提前演算好了他们所有会问的话,回答道:“孟君齐有弟弟妹妹,谢灵则也有弟弟,我的同学们都有兄弟姊妹,就我没有,我也想要一个嘛。”
她眨巴了下眼睛,哀求道:“爹,娘,你们就也给我一个弟弟妹妹吗?”
谢鸢冷笑一声,直接拒绝了她的话,“你以为想要弟弟妹妹和想要一块点心,一件衣裳这么简单?此事免谈,阿崚以后也不必再提了。”
谢崚没想到她爹娘的反应这么大。
谢鸢的脸上笑意几乎完全消散,再转眼看向她爹,慕容徽同样因她的话脸色低沉,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提出去教训一顿。
事到如今就算谢崚再蠢,也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幸好她早就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还准备了planB,“那爹爹和阿娘能陪我出宫玩吗?”
她说道:“君齐跟我说了,前几天大司农带他们一家出城踏青,城外的草都长到马肚子那么高,山上还开了成片白色的小花,河里的鱼都游了上来,大司农放网兜抓了一条大鲤鱼,就地烤了吃,那味道可鲜美了。”
她的眸子光辉熠熠,格外有神。
说完后,她扯了扯谢鸢的衣裳,“娘,你陪我出宫好不好?前一阵子你一直在忙,都没时间陪我和爹爹。”
谢鸢的神色稍缓和,见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抵知道方才之话,只是她的一句童言无忌。
她揉着她的脑袋,也就顺势将这个话题带过,“你呀你,就想着吃和玩。”
谢鸢向来宠着她,不是太离谱的请求她都不会拒绝,正好她近来空闲,一起出去走走也为妨不可,于是转头问慕容徽,“夫君意下如何?”
慕容徽疑惑:“你不是不喜欢去城外吗,一会儿闹着说晕车,一会儿嫌弃野草扎脚,嫌弃风沙迷眼,怕太阳晒,怕蚊虫叮咬,现在转性了?”
谢崚心想,她爹对她的了解还是太全面了,她的良苦用心还不是为了她爹娘。
一般来说,小说剧情发展定律,男女主都是沦落到郊野之外,最容易进行感情升温。
要弟弟妹妹没指望,那就退而求其次,通过别的事来培养感情。
不过这些她自然是不能告诉她爹娘的,她随口糊弄过去:“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就是想出去踏青,我还想去钓鱼。”
谢崚趴到她爹肩膀上,声音软软的:“爹爹,去嘛去嘛……”
“好,”慕容徽答道,“等你休沐日就带你去。”
……
四月天气多变,总是陆陆续续下着雨,外出的时间就这样拖了一天又一天。
等到下一个休沐的晴日,已经是四月底。
转眼已经到了暮春时节,天气还不算燥热,非常适合外出玩耍。
为了在外行动方便,宫女老早就给谢崚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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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一件干净利落的胡装,裙子是艳红色的,腰带上坠着五彩的流苏,和谢崚往日穿的浅色裙装完全是截然不同两种风格。
宫女们将她推到慕容徽面前,对他道:“君后你看,这衣裳公主已经能穿上了。”
坐在窗台前的慕容徽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这是慕容徽的母亲贺兰氏一年前为谢崚亲手做的,因为不清楚尺寸,所以缝大了些,小孩子抽条飞快,这衣裳放柜子里一年,现在穿上刚好合身,显得精神奕奕。
谢崚转了个圈,仰着头问慕容徽,“好看吗?”
似是在她身上看见了什么,慕容徽片刻怔神,他嘴角微弯,温和地道:“好看。”
这次出行没有太过张扬,三人便装易服,带上的侍从也就是刚好只能够保护三人周全。
四月的郊野草木茂盛,蓝天白云悠悠,不少长居城中的百姓也趁此良辰,携家带口,出城游玩,远远地就能看到路边停靠的牛车马车,遥远天际还飞着几个纸鸢。
看见谢崚一行人的车队驶来,还以为是哪个世家出行,不由得远远避开。
……
谢崚坐在山涧旁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将双脚泡进水里,任由清凉的溪水漫过自己的脚腕。
被水一冲,她皮肤清爽,感觉舒服了不少。
谢鸢将从随行医师那里拿的薄荷草包放到她的鼻尖,问道:“现在还头晕吗?”
“不了。”
谢崚深深吸了一口,任由薄荷香气萦绕在鼻尖。
她平素娇生惯养,养在深宫中,从来没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建康城郊外。
原定着说去城外三十里处的淩水河畔钓鱼摸虾,可坐了不到一个时辰的马车,谢崚整个人都萎了,两眼无神地趴在窗户上。
这次出门本就是为了哄谢崚开心,若是她晕车难受,反而得不偿失,于是在察觉她不舒服的第一刻,谢鸢将此行目的地改成了附近的野山。
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山上人烟罕至,茂密的树林中,只有若隐若现的佛寺和道观。
谢崚抬头望天,吸收乡间的清新气,打了个小嗝儿,眼睛眯成一条狭长的细缝,迎着阳光向前望去。
慕容徽已经率先登上对岸一块巨石,支起了钓竿,细线垂落湍急的溪水中,谢崚想要钓鱼,去不了淩水,他就在这里垂钓。
谢崚看了看他,也看了看谢鸢,想起了此行目的,她回头对谢鸢道:“娘,你别管我,你去陪爹爹。”
谢鸢往那边扫了一眼,却并没有动,托腮望向谢崚,“娘在这里陪你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娘去那边?”
谢崚理所应当地道:“可是你们是夫妻,你们应该在一起呀。”
快去和她爹培养感情!
谢鸢笑,“可你我是母女,我也可以选择陪着自己的孩子。”
“娘,你就过去吧。”
谢崚灵机一动,说道:“我不需要你陪,你去看看爹爹钓到鱼没有,万一有鱼上钩了,就他那小身板还不一定能拖上来。”
8. 谢太傅
“……”
谢鸢再次朝慕容徽看了过去,他盘腿落座巨石上,青衣素簪,宽广的衣袖被风鼓起,蒲柳之姿的小身板,且不说能不能把鱼拖上来了,谢鸢都怀疑,假如这风再猛些,他就要被吹倒了。
谢鸢被谢崚说服了。
她踩过木制的小桥 ,爬上巨石,来到慕容徽面前。这块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浑圆,上面爬满青苔,有些湿滑。
但是谢鸢并不介意,十分随意地垂足而坐,并不太过讲究,“水流这么急,会有鱼吗?”
“陛下有所不知,这样湍急的水流,鱼儿都生活在石缝之下,这样的鱼儿肉质才鲜美。”
慕容徽目不转睛地盯着鱼线,“等会我钓一尾烤了给你和阿崚尝尝。”
谢鸢微微一笑,“夫君还懂钓鱼,看你这架势,怕不是鱼儿没上钩,就要被风吹掉下去了?”
“少年时在长安,陪皇子们出宫畋猎,时常会下两杆子,陛下怎么知道我不懂?”
当初虞朝强盛时,诸如鲜卑等胡人部族皆是其臣属,年年朝纳岁贡品不说,还要将孩子送进长安城为质。
慕容徽七岁就只身入长安为质,他在长安整整十一年,度过的时间比他在故乡的时间还要长,直到十八岁那年匈奴攻陷长安,他才得以脱身回到故乡。
在为质那些日子里,慕容徽也算是半个纨绔子弟,天天跟着虞朝的一群皇子们跑,出城到骊山上打猎钓鱼。
他的玩伴中,也有着当时尚是皇子的虞哀帝,也正是谢鸢的第一任丈夫。而在他离开长安后不久,就中了匈奴人的埋伏,身中数箭九死一生,自此半身残废孱弱不堪。
谢鸢本来想趁机挖苦他两句,但是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些往事,哑了两声,随即一言不发地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身侧,柔软的长发扫过他的手臂。
慕容徽愣了下,“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石头上这么多青苔没看见?朕不是担心你打滑摔下去,你这身体,要是落水一趟,回去定会大病一场。”
听到这话,慕容徽笑了下,“陛下这是在关心臣侍?臣侍生病,陛下也会难受吗?”
他这话着实是反讽,他病发受苦,谢鸢哪次不是表面上一脸担忧,其实心里幸灾乐祸,可高兴坏了吧。
“那是自然,”谢鸢回答得毫不犹豫,“你病了,阿崚肯定难过,朕这个做母亲的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诚意满满,好像是真的一样,“你不是别人,是朕的夫婿,朕孩子的父亲。”
这句话说完后,远处的古刹传来钟声,慕容徽没有接话。
山风徐徐,天气明朗,两人依偎在石上,仿佛隔绝了尘世喧嚣,一瞬间慕容徽感觉到难得的清静。
他终于回头看向谢鸢,她低垂着眼眉,睫羽微微颤动,恍惚间他们似乎真的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谢鸢指尖缠绕着发丝,看向远处的谢崚,“夫君你看,阿崚那孩子在做什么?”
慕容徽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
谢崚赤足踩在青草地上,沿着溪流两岸缓缓行走,沿岸采撷野花,收集起来,很快怀里就抱了满满的一束。
她正在默不作声给他们加一记助攻。
她摘好花后,小心翼翼跨过木桥,手脚并用爬上巨石,将花束捧到谢鸢面前,安慰道:“给爹爹娘亲。”
谢鸢接过花,放在鼻尖细嗅,这种不知名的野花,有着淡淡的馨香,一转头发现谢崚已经远远闪在一边,似乎生怕打搅到他们的二人世界。
她只好和慕容徽分享,“你闻闻。”谢鸢将花捧到他面前,黑眸中倒映着花团锦簇,千种风情。
慕容徽越过花看她,在他来到楚国之前,就曾听闻,在谢鸢登上皇位之前,曾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
当初,她就是凭借美貌入了清河王的眼,从清河王妃,到皇后,再慢慢迈上女帝的宝座。
忽而鱼竿上的铃铛一动,清脆的声音令慕容徽瞬间回神,心口一刹慌乱。
哪怕他明知道她的美貌就是毒药,却依然克制不住,会凝视着她的双眼失神。
……
本来一切向着谢崚所预料的方向发展,两人坐在一块,一边有说有笑,几乎都是那么完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天边的云聚拢,很快乌云密布,黑色的云层里翻滚着隆隆雷声,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谢崚将刚钓上来的小鱼放回水里,小黑鱼摆动着尾巴,迅速潜入石头缝里,踪迹再难寻找。
这是她爹娘钓上来的唯一一条独苗苗,很小的一条,就算烤了吃,那点肉也不够塞牙缝,索性放了算了。
“现在回城已经来不及了,”侍从们收拾好了渔具,谢鸢揽住谢崚的肩膀,“这里离普济观就一刻钟路程,去普济观躲躲。”
普济观,取名自普济众生,是皇家道观,往日不对外开放,只有皇亲国戚到来时,才会打开观门,招待贵客。
听到普济观这三个字,谢崚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啊?就不能回宫吗?”
“雨中驾车不安全,近来天气反复无常,若是遇上山流就不好了,”谢鸢解释道,“何况你爹爹也不能淋雨。”
“娘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先往普济观去了,让观主将客房收拾出来,待会雨势小了,娘再带你回宫。”
的确,雨中驾车并不安全,谢崚只好满不情愿地应下这件事。
谢崚不想去普济观,是因为一个人。
谢鸢的白月光——谢渲就在普济观,闭门清修。
在楚国,谢家称得上数一数二的世家,族人皆在朝担任要职,深得帝王信任,门生弟子无数,堪称“门阀”,民间甚至还将谢家称为“半个皇族”。
这一切,都归功于谢渲。
当初,谢鸢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宫女,长安沦陷后,她只身一人逃难到南边,是谢家二公子谢渲收留了她,教她识字念书,琴棋书画,经营天下谋略。
后来清河王对她一见倾心,谢渲说动老家主收谢鸢为义女,为她准备丰厚嫁妆送她出嫁,在谢鸢夺权时,谢渲也为她提供了不少助力,可以说的上是妥妥的天使投资人了。
在小说剧情中,身为女主的谢鸢自然有着不少的感情线。
和清河王这种用完就丢,以及慕容徽这种相互算计、蜜糖掺杂玻璃的不同,谢鸢和谢渲的感情可以说得上是书中少有的纯爱。
谢鸢自少女时期就跟在谢渲身边,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谢渲年过而立却依然没有娶妻,就是为了谢鸢。
后来谢鸢下帖迎娶慕容徽,谢渲果断斩断红尘,在普济观出家入道,可见他对谢鸢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顾念着谢渲,谢家一直深受谢鸢重用。
谢渲的侄儿谢芸自入朝为官以来,升官的速度像坐了飞机一样,才三十不到,就已经是尚书令和扬州刺史。不仅执掌尚书台,是文官之首,还手握京畿兵权,可见谢鸢对谢家人有多么信任。
在小说结尾,谢鸢毁容,也是谢渲脱下道袍,四处奔波,为她寻医问药,陪她度过余生。
谢崚追更的时候,曾经一再为他们的爱情哭得死去活来。
可是如今她身处小说之中,却怎么也嗑不起来。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父亲以外的人有染。
看到谢渲的那刻,谢崚的脸拉了下来。
谢渲一样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和慕容徽偏向于浓颜的长相不同,他的五官趋于清俊,气质温润如玉,加上道袍加身,远远看去,当真是仙风道骨,宛如神仙落凡。
他一扫麈尾,双手合十,躬身朝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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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行礼,“陛下,君后,客房已经清扫出来,可即刻下榻休息。”
谢崚瞥了一眼她娘,果然,一见到谢渲,她娘那双眼睛像是直了一样,谢崚从来没见过她娘对她爹露出这样的眼神。
谢崚拼命拽着慕容徽的手,眼神示意他赶紧开口说句话呀!
然而慕容徽双眸微眯,说的却是,“你眼睛抽筋了?”
谢崚要被他的毫无作为给气死。
果然,谢鸢的下一句话就是,“许久不见,不知兄长可否有空,手谈一局?”
谢家老家主将谢鸢收为义女,连姓也改成了“谢”氏,他们名义上就是兄妹。
谢渲默了默,道:“也好。”
两个道童为他们撑起伞,两人穿过雨幕,就这样往厢房去了。
谢崚就要跟上,被她爹一把拽了回来,“往哪去?”
谢崚嘴巴瘪着,直到被她爹提回客房,见四下无人,她才开口说道:“爹爹,娘亲要和别的男人下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就不管管吗?”
听到谢崚的话,慕容徽发笑,“这些词谁教你的?”
谢崚说道:“男女大防,夫子教的。”
慕容徽道,“兄友妹恭,他是你娘义兄,是你娘的恩人,是对朝廷有功的谢太傅,你娘尊他敬他,你却只看到了男女大防,学问还没到火候。”
谢崚心说她爹看过小说还是她看过小说,作者都说他们有鬼,她爹还在这里跟她胡扯。
她爹在长安学宫中求学十一载,若论引经据典,谢崚压根就说不过他。
谢崚扯着他的衣袖,双眸湿润,露出担忧的神色,“爹爹,你去看看阿娘吧,要是阿娘真的和谢太傅好上了,不要你了怎么办?”
慕容徽还真没想到她会这么想,微微一顿,抬手摸了摸她头,“放心吧,她不会的,只要鲜卑和楚国的盟约还在,她的皇后,只能是一人。”
“可是你不能任由她喜欢上别的男子呀!”
“阿崚,别胡闹了,”慕容徽无奈道,“帝王后妃三千,你娘身为天下之主,别说她喜欢谁,就算她要纳谁,也不是我能干预的。我身为中宫,应该宽宏大度才对。”
谢崚可算是明白了,她爹就是压根不想管。
他本就是为国远嫁,要做的就是坐稳皇后之位,和谢鸢之间的种种,不过是逢场作戏。
既是做戏,那又何必深究那么多,谢鸢的心在哪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谢崚心口一空,失落感油然而生。
从慕容徽这种不在乎的态度上看,想要他爱上谢鸢,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谢崚转身朝外走去,她爹不管,她可不能置之不理。
……
“许久不见,兄长可安好?”
谢鸢在棋盘上落下第一颗棋子,屋外的雨越下越大,连绵的水珠顺着屋檐落下,在地上溅落一朵朵水花,道童给屋中点上油灯。
“一切安好,”谢渲声线清冷,“山居不闻世事,倒也乐得清静。”
他看着外面的雨帘,“也算是为父亲赎罪,陛下不必挂念。”
听到“挂念”二字,谢鸢不禁勾起红唇,“常言道,修道先修心,兄长修道数年,却连心都没有修好,究竟有什么不能释怀?”
谢渲心神微动,落子时下错了位置。
谢鸢低笑一声,“下棋要专心,这是兄长教朕的,如今兄长反倒是忘了。”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身处群狼环伺的环境中,绝对不能在敌人面前露出任何破绽,否则将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局棋胜负已分,谢渲坦然认输,“贫道闭门造车多年,自愧不如。”
“再来一局。”
谢鸢刚收拾完棋盘,忽然门外蹿出一个小脑袋,脆生生地喊道:“娘亲!”
9. 什么修罗场
“阿崚,你来这里干什么?”
谢鸢招手让她快些进来,外面雨大,雨水撇入屋檐,再在外头待得久些,水汽就要沾湿她的衣裳。
得了允许后谢崚毫不犹豫跑进殿中,双手搂住谢鸢的脖子,不怀好意地瞥向谢渲,像是在宣示自己的主权。
谢渲缓缓起身,从容地朝谢崚行礼,“贫道拜见殿下。”
谢崚盯着谢渲,依然趴在谢鸢身上一言不发。
谢鸢拿她没办法,只好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提了下来,说道:“不可失礼,快向谢太傅问好。”
太傅,是昔日谢渲在朝中的官职,即便他已经出家入道,可众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一句“谢太傅”。
谢崚晾了谢渲片刻,才慢吞吞地理了理自己的衣冠,拱手回礼道:“晚生见过谢太傅。”
“你过来干什么?”谢鸢戳了戳谢崚的脸,“你爹呢,他让你来的?”
说话间,谢鸢眼里露出了一丝期待,只是这束光收得太快,谢崚并没有发觉。
“不对,”谢崚诚实地否认,“我自己来的,我有事想要请教谢太傅。”
说着,她反手就掏出一本《尚书》。
这书是怎么来的呢?当然是在宫里带出来的。
为什么出来郊游踏青还得带书呢?那当然是因为她爹那个大聪明觉得她在马车会无聊,所以特地给她把课本带上,希望她能够看书解闷。
没想到竟然真的误打误撞,派上了用场。
她抬眼看向谢渲,“方才在屋中看书,发觉有一些地方读不大通透,素日听闻太傅博学多识,所以特地带了书过来,还请太傅赐教,为晚生解惑。”
她眼神清明,表情认真,好像是真的虚心求教。
却把谢鸢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里直感觉不对劲。
谢鸢下意识扫开谢崚的刘海,摸了摸谢崚的脑袋,也没发烧呀,怎么她跟变了个人一样,平时怎么没见她这么好学?
没等谢渲开口,谢鸢便压低了声音道:“太傅已非尘世中人,阿崚乖,别打搅太傅,有什么不明白的去找你爹。”
谢崚是功课一直是慕容徽盯着,他的四书功底能够比肩太学里的授课博士,谢崚平时学不明白,都是询问慕容徽。
可谢崚才不是真心想要学习去,她就是要故意使坏,让他们两人没有办法正常谈话。
谢崚正想随便罗列个借口搪塞她娘,却听见棋桌对面的谢渲先一步说道:“殿下若有问题,但说无妨,只要是贫道知晓的,贫道都会为殿下解答。”
谢崚连忙道:“多谢太傅!”
谢渲已经开口,谢鸢也不好多说。
小丫头把书往桌子上一放,转头看向谢鸢:“娘,你要不回去找爹爹吧,我有很多问题需要请教太傅,可能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谢鸢笑笑,“没关系,娘在这里看着你就好了。”
“娘从前很少关心阿崚的学业,正好趁此机会,听听阿崚问的都是什么问题,看看阿崚学到了什么地方。”
行吧,谢崚赶不走谢鸢,只好翻开书,露出歪歪扭扭的笔迹,直接就对着书本开始问问题。
她就是一个学渣,不懂的地方可多了去了,问个三天三夜都问不完,足够拖到雨停,让她娘没办法和谢渲再续上话。
既然谢渲答应为她解惑,那她也不客气,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往外抛。
不得不说,谢渲是个极有耐心的男子,还是个相当称职的良师,无论谢崚问的问题多么简单,多么低智,谢崚字音读错了,他都会不遗余力地为她解答,顺便帮她拓展一下知识点。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谢鸢本以为谢崚至多三分钟热度,却没想她居然坚持了这么久。
黄昏时,天气总算放晴,云霞如彩墨在空中晕染开来。
慕容徽扣响了谢崚的厢房,开门的却是一个睡眼惺忪的道童,他往里扫了一眼,不见谢崚身影。
“公主何时离开的?”
小道童答道:“小殿下去了陛下那处,并没有回来过。”
谢鸢此刻正和谢渲在一块。
也就是说,谢崚也和谢渲在一起。
慕容徽的眼眸闪烁,露出了些许的不悦。
……
连续学习了一个时辰的五岁小孩谢崚情况如何呢?
谢崚要崩溃了。
她头晕目眩,看一眼书上的文字都想吐。她扯了扯裙子,调整一下坐姿,她小腿都要跪麻了
谢渲的声音从她头顶传了出来,“这句话的意思正是如此,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既然要装好学,就要装得全套,谢崚努力挺直腰脊,当即就答了声,“还有。”
她正想要翻书页,在抬手的瞬间,一阵困意席卷而来,谢崚实在太困了,小孩子向来难以控制自己的身子。
她身子摇摇欲坠,眼睛阖上,竟然直接坐着睡了过去。
谢崚其实长得和谢鸢很像,五官宛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有瞳色继承了父亲的长相。而当她闭上眼睛时,看不见眼瞳的颜色,简直和谢鸢生得一般无二。
看着谢崚,谢渲眼前无端地浮出另一个面孔。
谢崚没了意识,脑袋歪倒,就要撞到地板,谢渲当即起身迈过棋盘,书本被扫落在地,赶在谢崚落地之前,伸手拖住谢崚的脑袋。
谢鸢本就背对着谢崚,直到看到她倒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凑上前。
谢渲温柔地揽着谢崚,食指落在唇边,示意谢鸢安静,谢鸢不再说话,轻手轻脚地从他怀中交接过谢崚。
屋内安静得只能够听见他们的呼吸声,谢鸢和谢渲身形贴近,她已经快要抱起谢崚了,可孩子梦中一皱眉,身子又钻进谢渲怀里,扯着他的宽袖不放,呓语道:“爹爹……”
很轻的一声,喊得谢渲身体一僵。
与此同时,谢鸢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眼朝门外望去,只见慕容徽长身而立,立在门框外,一动不动。
他金眸清冷如露,凝视着屋内的三人,谢渲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只是怀着揽着个烫手山芋,不大方便动身,只好颔首避开与他直视。
慕容徽的目光在谢渲和谢鸢身上盘旋一圈之后,最终锁定在谢崚身上。
只不过她睡死了,完全不知道突然出现的修罗场。
“让臣侍来吧。”
慕容徽走进屋中,脱下披风将谢崚包了起来。很熟练地将她从两人之间抽了出来,紧紧拥在自己怀中。
谢崚总算认出了自己的亲爹,使劲往慕容徽怀中蹭了蹭,完全睡熟了,不再动弹,呼吸平稳的起伏。
慕容徽低头摆弄她被压住的碎发,“多谢谢太傅照顾阿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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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扫了一眼低头捡书的谢鸢,淡声说道,“雨停了,陛下也该回宫了。”
……
不知是否因为潮气侵体,回宫后的第二天,慕容徽感染了风寒,夜里开始咳嗽,叫了几次太医,喝药后情况不仅没有好转,晨起时还发了高热。
谢崚是早晨起床后才知道了慕容徽的情况,上课时有些心不在焉的,下学后她当即就往宣室殿跑。
彼时,谢鸢正在和几个大臣商议政务,谢崚被拦在屏风后等,只听里面接连蹦出“徐州”和“荆州”等的字眼,谢崚估摸着,应该北边又要起战事了。
在这样混乱割据的时代,各方势力都想分一杯羹,十三州山头林立,尤其是在徐州和荆州,这种边境交界地,聚集了数量庞大的流民,更是乱的不能再乱。
谢崚在外头听了半天,大概了解他们商议的是什么事,在刘季死后,他的旧部趁机作乱,朝廷需要派兵镇压。
“让王伦带兵去荆州,”谢鸢说道,“至于徐州那边,朕有办法牵制苏令安。”
政事上的布局,谢崚听得似懂非懂,当初看小说时谢崚没少偷懒,跳过大部分权谋戏挑着感情戏看。
但是捕捉到“王伦”和“苏令安”这两个名字,谢崚心跳还是慢了两拍。
在小说里,这两位都是出场率极高的男配,设定上都是谢鸢的裙下臣。
王伦不用说,他是谢鸢一手提拔上来的大司马,是战场上战无不胜的杀神,且只效忠于谢鸢一人,终其一生都在为谢鸢征战四方,最后也是为了谢鸢战死沙场。
如今他正带兵镇守徐州,拱卫边防,深受谢鸢信任,故而也不难理解,谢鸢为什么选中他去平乱。
至于另一位,徐州刺史苏令安,那可就复杂了
他本来是匈奴渤海王麾下谋士,后来投靠虞谦,迎娶虞朝公主,在谢鸢篡权后立刻与公主割席,并且明确表示效忠于楚国。通过两次横跳,他收获了荣华富贵,并获得了徐州刺史之位,同时喜提一个“三姓家奴”的外号。
他与谢鸢的感情宛如猫抓老鼠,谢鸢不信任他,一边防着一边用着,原本谢鸢派王伦镇守徐州,本就是为了盯着苏令安
他其人道德底线非常灵活,为了保命什么都敢做,后来甚至不惜出卖色相,自荐枕席,色诱谢鸢。
这人没啥本事,却偏偏生得一副好皮囊,已经成过一次婚、还有儿子的他也属实是风韵犹存,颇具人夫感。
看惯了脸谱化伟光正人设的读者偶尔也想换换口味,对这种八面玲珑,个性突出的小人颇具好感,所以到了后期,他的读者人气一直很高。
谢崚正沉浸在回忆中,里头的商议已经结束,等官员离开后,谢崚走进了屋中。
“娘亲,”看着跪坐在书案边的谢鸢,谢崚开门见山地道,“爹爹病了,你去看看爹爹,好不好?”
这就是她来宣室殿的目的。
“你爹的病娘已经知晓,”谢鸢揉了揉太阳穴,似是颇为疲惫,“不过今日军情急切,等娘批阅完政务,晚些就去看他。”
她今日桌上的案牍的确比往日多了一些。
谢崚来到书案前,一声不吭地将头枕在谢鸢的双腿上,片刻后才道:“娘亲,公文天天都有,无论你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批阅完,可是爹爹只有一个,他这次病得真的很严重,连床都起不来了,你就去看看他,好不好?”
10. 吐血
谢鸢抚摸着她的脑袋,“可是今日的政务的确重要,阿崚先回去,你也可以替娘亲照顾爹爹。”
谢崚倏地把头支起来,提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娘把奏折一起搬过去不行吗?”
……
贺兰絮将一碗药汤端到床边,“君后,该喝药了。”
慕容徽脸色苍白如纸,被他搀着起身,长发落在身后。薄衫下,苍白的锁骨如隐如现,他端起碗将药一饮而尽。
宫女给屋内点上熏香,满屋子萦绕着草药香气。
慕容徽的唇被汤汁染成了深色,从侍从手中接过帕子擦去药渍。
谢崚就是这时候拉着谢鸢踏进房门的,看到虚弱的亲爹,谢崚急不可耐的跑到床前,关切问道:“爹爹,你还好吧?”
“没事。”他尝试支起身子,身子却又无力地滑了下去,谢崚按住他:“快躺下,别起来了!”
看他病容憔悴,谢崚鼻子微微酸涩,忽然有些后悔去郊外的决定,不仅让谢鸢和谢渲见上面了,还连累她爹受寒生病。
慕容徽抬手擦去谢崚眼角的泪花,嘴角努力朝她露出了一丝微笑,声音沙哑:“阿崚不哭,爹爹这是老毛病了,过几天就好。”
他还没说完,忽然就咳嗽了起来,咳起来就没完没了,咳到身子侧倾,双肩隐隐颤抖。
谢鸢走上前来,替他掖好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都这样了,就先别说话了。”
谢崚一脸急切地立在床头,也不敢继续和他说话了,担忧地观察他的情况。
谢鸢喊来太医,询问情况。
正如慕容徽所说,这是老毛病了。
当年他受的箭伤伤在心肺,这次风寒牵出了他的旧疾,需要长期服药静养。
慕容徽的身体总是不好,谢鸢对此也是见怪不怪了,她叮嘱了太医仔细照顾,便屏退太医,看向床头的慕容徽,休息片刻后,他已经好一些了。
她轻轻拍了拍他枯瘦的手背,“朕知你生病,这几日安心休养,宫里的事不必担心,阿崚这里朕也会帮你照看着。”
听谢鸢说要帮他照顾谢崚,慕容徽还以为她要将谢崚从清辉殿接走,仰着脖颈,当即张口就要拒绝。
谢鸢赶在他出声前解释道:“放心吧,朕的意思不是要带走阿崚,朕让人在书房铺好被褥,这几日在朕宿在清辉殿,陪你养病,要是你需要朕,直接让人去书房喊朕就好了。”
慕容徽这才安静下来,默了默,道:“多谢陛下。”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为了不打搅慕容徽休息,谢鸢很快带着谢崚出去了。
母女二人前脚刚走,贺兰絮走了进来,就将一封书信递给慕容徽。
慕容徽摩挲着信封,犹疑道:“贺兰家的信?”
贺兰家,他的母族。
用白色信封包裹,和慕容家送来雅正规整的信封与众不同。除了慕容氏,也就只有贺兰家会给他寄信。
信封上写着鲜卑文,吾儿亲启。
贺兰絮答道:“没错,今日早上收到的,世子病着,奴婢本不该在此时呈上来,但此信特殊,奴婢担心有急事耽搁,犹豫再三还是交给世子,是否打开还请世子决断。”
然而信封上的字迹是他母亲贺兰夫人的。
慕容徽知道贺兰絮为什么说这信特殊。
平日贺兰夫人就算给他寄来家书,一般都是附在慕容氏的信件后面,这样借用母族的信使给他寄信,着实少见。
慕容徽的病情不稳定,贺兰絮既担心信中的消息急迫,会影响他的病情,又担心若是延误给他看信,会耽搁要事。
想到慕容家如今的情况,两相权衡后,贺兰絮还是决定呈给慕容徽。
慕容徽倒没有太多顾虑,直接拆开了信封。
……
谢鸢带着谢崚走到庭院中,看她一脸担忧,郁郁不乐,指尖轻点她眉心,安慰道:“没事的,你爹一定能逢凶化吉。”
谢崚扬起脑袋,郑重地道:“娘亲,这几天你要好好陪着爹爹,一定要对他好,千万不要和他吵架,也不能气他。”
“这些娘知道。”
谢鸢笑道:“倒是阿崚,要好好听话,刻苦用功,不要让爹爹操心。”
两人才说了两句话,忽然间主殿内再次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比方才还要剧烈,声音宛如杜鹃泣血,听得人胆战心惊。
屋内的宫人们一阵兵荒马乱,好几个急匆匆跑出来,“不好了,快叫太医,君后吐血了!”
吐血?
“爹爹!”
听到这话,谢崚心里一惊,也不知她这脆皮爹又怎么了,连忙提起裙子就要往里赶。
谢鸢眼神沉了下来,抱起她塞进小河怀中,“你晕血,先和小河回偏殿,别添乱,这里娘照看着。”
谢鸢没忘记上次杀刘季,谢崚吓得呕吐,那时候太医就说了,她有晕血症。
“带她回去。”简单叮嘱完女官,谢鸢转身折返回屋中。
……
鲜红的血珠顺着慕容徽的指缝向下流淌,一滴、两滴,落在泛黄的宣纸上。
他手背青筋暴起,紧紧将信件攥成团,砸在被褥上,在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间隙,他咬紧牙槽,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慕容逸和朱氏,欺人太甚!”
“世子,注意身体!”
贺兰絮紧紧扶住他,免得他太过激动翻身摔下床,他也没想到慕容徽反应如此激烈,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信给他看。
慕容徽痛苦得闭上双眼,将纸团抛出,砸进燃烧的香炉中,一撮火苗缓缓将纸烧毁。
“朱氏…竟敢纵子羞辱嫂子,阿德未出世的孩子也没了,父亲还——”
“咳咳咳…咳咳……”
“什么?”听到慕容徽的话,贺兰絮惊得瞪大双眼。
慕容逸是鲜卑单于慕容昭的第六子,是单于最宠爱的朱夫人所生,也是最受宠的孩子,自小被纵得无法无天,年近十六岁,便已是顽劣不堪,欺男霸女,横行霸道。
前些日子,他和一群狐朋狗友醉酒后驾车在宫道上横行,正好撞见入宫来给贺兰夫人请安的段夫人,透过车帘惊鸿一瞥,被段夫人的美貌吸引,在众目睽睽下钻进了她的马车,杀了她的婢女,对她进行了一番凌辱。
段夫人出身鲜卑名门,是慕容徽同母弟慕容德的妻子,事情发生时,段夫人还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这次羞辱,直接导致段夫人流产。
如此恶劣行径,慕容逸酒醒后不知悔改,甚至到处跟人说段夫人不守妇道,勾引在先。
然而身为单于的慕容昭不仅没有严惩儿子,甚至还在朱夫人的挑唆之下,要一条白绫赐死段氏。
贺兰夫人最近为了这件事哭得死去活来,为了保护段夫人,贺兰家与段氏母族联手,暗中协助段氏逃出龙城,送到徐州,那里是楚国的地界,只有在这里,段夫人才会安全。
这些年慕容徽也有在楚国经营,有了自己的势力,这信便是贺兰夫人希望慕容徽能够接应段夫人,找个地方安顿她。
慕容徽凝视着燃烧殆尽的信件,一时气急,再次呕出了一口深红的血,白色的衣裳被血染得通红。
“世子!”
“君后!”
“慕容徽!”
恍惚间,他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谢鸢冲进殿中,按住他的肩膀,急迫地想要和他说些什么,慕容徽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谢鸢看着怀中的慕容徽,眼神复杂。
……
永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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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长安城大雪纷飞。
身披粗布衣裳的女孩被冻得鼻头通红,她没有撑伞,站在雪中,不断探头望向歌舞升平的宫殿。
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大,雪染白了她的头发,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在不断跺脚、呵气,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暖和,眼睛却是一刻也没有松懈,紧紧盯着殿门处离席的宾客。
等了半天,她终于看到了蹲守的那个身影,连忙跑上前去,冲着走出大殿的锦衣中年男子高声喊道:“谢大人,是我,求求你,救救我娘!”
守在宫殿外的黄门侍郎见女童衣衫褴褛,连忙将她按在雪地上,女童顾不上啃了一口雪,挣扎着起身,“我娘得病了,没有银两,太医院不愿意放药了,求求你,谢大人,行行好,你救救我娘好不好,要是再没有药,我娘要死了!”
跟在谢大人身后的,是牵着一大一小两个郎君的贵妇人,见了女孩,微微皱眉,“夫君认识那孩子?”
谢大人呵斥道:“哪里来的贱婢,也敢和本官扯上关系!”
女孩一脸不可置信,“大人,你认识我呀,我娘是芳姬,就是乐坊的芳姬,她明明和你——”
谢大人不耐烦地道:“还不快带走,留在这里挡路吗?”
黄门侍郎捂住女孩的嘴,把她拖到墙角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狗东西,拉关系也不看看对方是谁,那可是当朝司空,也是你能沾边的。”
“啊呸,你算他哪门子亲戚!”
女孩眼睁睁看着那人拥着妻子和两个儿子上了马车,扬长而去,她的眼圈登时就红了,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呜咽着哭了出来。
雪落在身上,彻骨寒冷,挨打之后她浑身疼痛,躺在雪地里,几乎没办法自行站立起来。
若不是白衣郎君的到来,她大概会死在这场冬雪之中。
那郎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手执一把油纸伞,替她拦下风雪,在空旷的荒芜中朝她伸出一只手,“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生而卑贱,女孩自小见惯世态炎凉,人生还是头一回有人愿意主动朝她伸出手,她下意识握住对方的手,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她张口就道:“我娘得了重病,你能给我点银钱,让我为我娘买药治病吗?”
郎君将她扶起来,闻言一愣,随后十分利落地扯下腰包,“给你,够不够?”
女孩摸了摸,里面是沉甸甸的银两,一时呆愣住了,完全没有想过郎君居然如此慷慨,才一句话的功夫,就塞给她这么多银两。
郎君见她不说话,便说道:“我名慕容徽,家父乃鲜卑单于慕容昭,今天赴宴,带的银钱不多,你若是还不够用,你改天可以到太学再找我要。”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够的。”
买药的话,肯定是够的。
贵族郎君手缝里漏出的一星半点,已经能救他们这些下贱奴婢的一条命。
郎君又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冤。”
女孩的声音很小,尤其是念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似乎颇为不好意思,她低着头,脸色羞得通红。
她也知道这个名字,的确上不太得台面,她生怕郎君会嘲笑她,连忙又解释道:“我娘说,我出生后她就没过上好日子,我害惨了她,简直就是她的冤家,所以她叫我阿冤,很不好听对吧?”
“阿冤?”郎君重新念了一遍,朝她温柔一笑,“谁说的不好听,只不过这个字寓意不好,换个字就好了。”
郎君俯下身,用手指在雪地上迅速划拉出一个字——“鸢”。
“你看,就是这个,”郎君衣角被长风吹开,回眸看了过来,指着雪地上的字,“‘鸢’乃天空翱翔的鹰隼,你以后叫阿鸢好不好?”
11. 关心则乱?
阳光透过窗扉,落入屋内。
床边的书案上摆着几大挪公文,谢鸢批阅公文累了,趴在案上小睡片刻,手中握着的蘸墨的毛笔,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打散成光晕,朦胧而模糊,如罩了一层薄纱。
慕容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脑子浮现出一个不实际的想法,在他昏睡期间,谢鸢莫不是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他的目光下移,注意到桌案上的文书。
屋内并无旁人。
鬼使神差,慕容徽伸手探向黄封皮的奏书,想要抽出来看看上面究竟是什么。然而,在他刚刚触碰到奏书那刻,前面伸了一只手,覆住了他的手背。
谢鸢桃花眸睁大,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夫君在做什么?”
被抓到干坏事,慕容徽抽回了手,轻轻咳了一声,故作若无其事般转移话题,“臣侍昏睡了多久?”
“不久,两日两夜。”
谢鸢支起身子,所以将长发揽到身侧,发丝被压得有些乱了,她以手为梳,简单打理一下,随意甩往身后,露出雪白的脖颈。
听见里面有对话声,外面的宫女们知晓是慕容徽醒了,连忙进屋来,看主子们有没有什么吩咐。
谢鸢示意她们把书案搬出去,命她们端来一碗温水,亲自舀了一勺,轻轻一吹,等温度差不多了,再小心翼翼捧到慕容徽面前,“喝点水,润润嗓子。”
慕容徽喉口里交杂着血腥气和浓郁的草药味,告知着他在昏迷途中,他被人灌了药。
兴许是真的口渴了,他一连喝了两口水,如逢甘霖,浸润着他的喉咙。
他看向谢鸢,问出了心中的迷惑,“陛下一直在这里吗?”
“倒也不是,朝会的时候朕出去过。”
谢鸢放下碗,“你这两天发了高热,太医又是灌药又是针灸,宫里宫外为你折腾了两夜,今早才退烧。”
她指着自己的眼袋给他看,上面积了一片乌青,“你看,这就是朕为你操劳的结果,朕守在你身边,替你换药擦身,已经连续两夜没睡好,等你情况好转,才得闲眯了一会。”
慕容徽默然片刻,道:“这里没有旁人,陛下政务繁忙,大可不必亲自为我做这些。”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舒展着柔软的腰肢,“朕说过,你是朕的夫君,楚国的皇后,公主的父亲,你病成这个样子,朕怎么能睡得着,照顾你也是顺手的事。”
她抬手抚摸着他的眉眼,微笑道:“要快些好起来呀。”
慕容徽凝视着那双因困意而略微湿润的眼眸,努力分辨眸中的情绪。做戏做全套,身处戏中的时间太久,连真与假都难以辨认,真的也习惯性以为是假。
感受到他的目光,谢鸢挑了下眉,“看朕做什么?”
慕容徽移开目光,“臣侍想的是,陛下这次是真的为臣侍担心?”
“那当然。”
谢鸢点头:“担心还能有假?”
她的声音很轻,说话很认真,“朕不想你死。”
慕容徽心口一滞。
谢鸢笑了,继续道:“慕容昭是个气量小的,除了你之外,他可舍不得将第二个儿子嫁过来,你死了朕上哪去再找一个慕容家的夫婿?”
慕容昭有十多个孩子,唯有慕容徽这个长子最不受疼爱,七岁就被舍弃送进长安为质,后来带着一身残病远嫁和亲。
要是换做旁的儿子,慕容昭还不一定愿意嫁给谢鸢为婿。
慕容徽哑了声,连他自没有察觉,听到谢鸢这句话,他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谢鸢像是看个笑话,笑得更欢快了。
他既不愿意她演得太过,入戏太深,可她不演了,撕开面具戳他痛处,他又不乐意了。
“既然你醒了,朕让人将阿崚叫来,那孩子这几天为你哭了好多次,好几次闹着说要来见你。”谢鸢站起身,掸落衣裳的浮尘,“朕去书房歇一会儿。”
……
谢鸢出去后不久,小河就将谢崚牵了过来。
“小殿下,慢些!”
快到主殿时,谢崚嫌弃小河速度太慢,直接甩开她的手,提着裙子噔噔噔地往里跑,“爹爹!”
宫女在慕容徽背后放了几个软枕,扶着他靠坐在床头,又在他肩膀上披了一条羊绒毯子,乌黑的发散落在双肩上,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谢崚被他的憔悴病容迎面一击,片刻的惊愣后,担忧地走上前去:“你怎么坐起来了?”
慕容徽将手放在他的头上:“躺了几天,未免乏味,就坐这么片刻,太医说没事的。”
谢崚将下巴放在床头,枕着薄绒,仰头打量他,病来如山倒,才病没两天,他似乎比几天前又清瘦了不少。她握住慕容徽的手,手很冰,皮包肉似的硌得慌。
谢崚双手包住他的手掌,试图用自己的掌温来暖和他的手,可他的手就跟冰块似的,怎么捂都捂不热。
想到小说的结局,谢崚不禁说道:“爹爹,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不要像作者描写的那般,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最终呕血而死。
慕容徽感受着他双手的温度,想起了谢鸢说的话,他昏迷的时候,这孩子没少为他哭。
他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谢崚清秀的眉毛拧成一团,眼角下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红,好像是哭出来的。
他的心微微一动,抬手碰了碰她的眼睑。
在他生病这段日子里,不掺杂任何利益,真情实意为他难受的,大概就只有谢崚了。
这个有着他的血脉,从小就养在他的身边,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安抚道:“放心吧,你爹的病没严重到要死的程度,爹爹还没看到你长大后的模样,没看到你成婚生子,怎么舍得死呢?”
“我还要陪阿崚长大。”
谢崚垂着眼眉不说话,慕容徽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这几日爹爹没能检查阿崚的功课,阿崚可有按时完成,上课有没有打瞌睡?”
听到这话,谢崚怔了怔,随即嘴巴一瘪。
没想到她爹才刚从昏迷中挣扎着起来,就要过问她课业,好像不卷她就会死一样。
“我有!”
不过这两天谢崚难得没有偷懒,她也能够给慕容徽一个交代,“这几日是武学课,我们去操练场连射术和骑术,我有认真练习射箭,教习让我拉五十次弓我都拉了,你看,我的手都被弓弦勒伤了。”
她举起自己白嫩的右手,展示给慕容徽看。
慕容徽往她手上搜寻片刻,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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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食指和中指指腹上有道很浅的痕迹,大概没过多久就会消散。
太学这群孩子都是刚学射不久,最重要的是先打好基本功,所以太学教习给这群小崽子们练习的都是最轻质的木弓,即便他们力气不大,也一样能拉开。
即便这群孩子养尊处优,皮肤娇嫩,也不会被弓弦勒伤,顶多留下几道无关紧要的红印而已。
可谢崚却似乎觉得自己受的是什么重伤,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希望得到慕容徽的可怜。
“你这算好了,”慕容徽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当年你爹我练习射术的时候,用的都是沉木重弓,你的祖父是个严厉的人,当时若是我没能射中靶子,他不准我吃饭和休息,记得有一次,我连续在靶场里待了一日一夜,被弓弦勒得满手是血都不能停,缠上绷带继续练,直到射中百米之外的树上落下的枯叶才能休息。”
“那时候,我和你现在一样大。”
谢崚心脏咯噔,这又是什么苦难教育?
她试探性问道:“……爹爹不会想要学祖父,像他对你那样对我吧?”
“怎么会?”
慕容徽笑了,要是真将慕容昭对他的那一套用在谢崚身上,恐怕这朵金枝玉叶都不能活到长大。
他虽然日日督促她学习,但她真要学不下去,偷懒耍滑,他又何时强求过她?
他说道:“我们家阿崚受不了这种苦。”
这就好,谢崚松了口气,“爹爹射术名绝天下,我不必做到像爹爹那么优秀。”
他爹可是小说中的天命之子,哪是她这种学渣能学的?
她趴在床头,好奇问道:“爹爹能跟我讲讲当初是怎么练箭的吗?”
慕容徽摸了摸她的刘海,思绪似乎飘得很远,娓娓道来,“龙城和建康城不一样,龙城地处关外,冬天要比这里要漫长,塞北的风打到脸上,如刀割般痛,不过那时候我反而喜欢在冬天练箭,因为只要手被风冻僵了,指尖被弓弦勒出的伤痛就会弱一些,于是我总是会在大冬天跑出去练箭,偶尔遇到风雪,顶着满头白雪回来,头发都被冻成冰棱了。”
“你自小生活在江南,光听我说可能想象不到,头发和眉毛都被风雪冻上的人,究竟是怎么样子的。”
谢崚安静地听完,忽而道:“我还没去过龙城。”
“以后如果有机会……”
慕容徽轻叹一声,“算了,龙城不是什么好地方,没去过也不要紧。”
……
父女俩说了些话后,慕容徽的神色有些疲倦了,谢崚见他脸色不对,便停止聊天,让他躺下好好休息。
离开主殿后,谢崚再次皱起眉头,迟迟没有舒展。
慕容徽总是说他没事,让谢崚放心,可谢崚看着他那副病殃殃的模样,如何能放心得下来?
慕容徽这次病发点醒了谢崚,她不能光想着让她爹和她娘两个人化干戈为玉帛,她更应该重视的,是慕容徽的身体情况。
原著中,慕容徽就是病逝的。
他的旧疾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爆炸。要是放任他一直拖延下去,就算谢崚成功改善她爹娘直接的关系,他也一样有可能因沉疴走向死亡。
那小说一样得be。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根治他的病呢?
12. 远行
“你明日就动身,前往徐州。”
慕容徽搅弄着碗中的小米粥,才喝了两口,他便已吃不下了,把粥放置在一边,从书柜里的取出一个木匣,交给贺兰絮。
“按照信上约定的时间,段氏这几日已经从北穿过赵国来到琅琊,走水道经过徐州前往蜀地,那里是王伦的地盘,层层关隘看管严密,若无符节寸步难行,你尽快将东西交给她。”
这件事太过重要,只能交由贺兰絮来做。
贺兰絮接过木匣,动作微微一滞,木匣的重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重一些,恐怕不只是单纯的通关文碟那么简单。
贺兰絮心照不宣,答了一句“是”。
慕容徽又道:“这次行动切忌隐蔽,不可透露行踪。”
……
谢崚背着手,在庭院中徘徊,思索着该如何出宫。
绿草如茵,拂过她浅青色的裙摆。
书中,慕容昭的病是在战场上受了箭伤,伤及心脉,故而留下旧疾。
无论是鲜卑的医师或者是楚国的太医,都没办法完全根治他的疾病,故而反反复复。谢鸢多次为他张榜,千金延请医师,可惜为他看过病的医者,皆是束手无策,只好作罢。
这世间真的没有人能治好他的病吗?
这倒未必。
谢崚想到了一个人,或许他可以完全治好慕容徽的病。
每个小说世界中,大概都会设定一个医术高强的角色,此人兴许是男女主的好友、亲人,专门围绕着男女主转,为男女主治病,这本小说也不例外。
这个人的名字叫周墨。
周墨是小说后期才登场的人物,一出场就是个人行血包。慕容徽造反后,将他招入军营中,让人成为自己的军医,随军南征北战。
小说发展到后期,慕容徽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要不是周墨妙手回春,多次在鬼门关挽回他的性命,他早就死了。
小说设定中,周墨是当之无愧的扁鹊在世,周墨还曾经断言,若是他遇见慕容徽的时间再早个几年,慕容徽的身体还没有那么糟糕,他甚至有办法治愈他的病。
谢崚也不知道周墨是不是过度夸大,但早点将他找到,带到慕容徽身边来,肯定能够缓解他的病情。
只是,谢崚该怎么找到他呢?
书中对周墨的来历没有详细描写,说他曾经是徐州人士,祖籍在徐州下邳,在给慕容徽当军医之前,他一直在下邳城中行医。
这些信息她都是从书中得知,没办法告知谢鸢和慕容徽,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帮忙找人。
参照之前刘季的经验,恐怕她得亲自去徐州一趟。
她这个年纪,连每天吃什么都不得自由,谢鸢和慕容徽肯定是不允许放她出远门的,还是去那么遥远的下邳。
所以她只能想别的办法。
她在院子里晃荡了半天,终于看见贺兰絮从屋中出来,连忙提着裙子跑过去挡在他的面前,笑颜如花:“阿絮!”
谢崚背着手,飘逸的披帛垂落在地,她皮肤软而白,细腻的长发耷拉在身后,看起来就好像一小团棉花。
这副略带讨好的模样太过明显,贺兰絮不难猜到,谢崚是有求于己。
他笑眯眯地问道:“公主殿下在这里蹲守奴婢,有何事吩咐?”
谢崚左右扫视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才示意贺兰絮将耳朵侧过来,小声道:“你能带我出宫吗?”
“出宫?”贺兰絮微笑,“什么时候去,小殿下想要去哪儿玩?”
贺兰絮原本以为,谢崚只是单纯想去京城内逛逛,可她下一句却差点没让贺兰絮心梗。
谢崚仰着脑袋,“我想去徐州,下邳城。”
“下邳?”
贺兰絮眼皮子跳了下,心想她还真敢提,“祖宗,你去徐州干什么呀?”
谢崚手指在胸口打圈圈,“当然是为了我爹呀。”
她露出忧愁的神色,“我昨夜做梦,梦见医仙托梦,说他肉身下凡,化为医者在下邳城中行医,他有办法治愈爹爹的旧伤,让我亲自去请他为爹爹治疗。”
这当然是她唬贺兰絮的话。
虽然是撒谎,但说这话的时候,谢崚面不改色,好像真的煞有其事。
贺兰絮道:“殿下有心,只是殿下身体尊贵,不宜远行,不如告诉奴婢那位医仙的名姓,奴婢替您将他找来。”
“不行!”谢崚瞪大眼睛,“我要亲自去请才能表现出我的诚心,医仙才能够治好爹爹的病,不然医仙不会显灵的!”
贺兰絮面露难色:“徐州不比京城安稳,近日还有流寇作乱,殿下又自小没出过远门,陛下和君后是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放你离宫的。”
“所以我才来找阿絮,”谢崚眼巴巴地拉着他的衣裳,“爹爹是不是又吩咐你出宫办事了?你出去的时候偷偷带着我溜出去就好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头,一本正经地道:“我发誓,一定好好听话,只找医仙,不乱跑,不哭闹,阿絮你就带我去嘛,阿絮武功高强,有你保护我,绝对不会出事的!”
“等我将医仙带回来,你也算是有功,不用担心爹爹和娘亲罚你,届时医仙根除爹爹的顽疾,爹爹也不用再日夜经受病痛之苦了。”
古代人最信封建迷信这一套,贺兰絮又视慕容徽为自己最重要的人,但凡有那么一丝半点能够治愈他旧伤的机会,他一定不愿意错过。
果然,听到这话,贺兰絮眼里露出了些许犹豫。
谢崚知道自己说动了他,眨着泪汪汪的眼眸,双手合十,祈求道:“求求你了,阿絮,带我去吧。”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片刻后,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语气一松,“那好吧,殿下,明日午时,微臣带你离宫,可以吗?”
谢崚一愣。
贺兰絮见她不说话,又问:“殿下是否觉得时间安排太仓促?”
“不不不…不仓促!”
她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说道:“可以,完全没问题!”
……
“呕——”
谢崚趴在船沿,不受控制地干呕。
她已经接近两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胃里空空,干呕半天,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贺兰絮给她披上一件小袄,担忧地道:“吐成这个样子,今夜船靠岸,我带你上岸找大夫吧?”
谢崚摇了摇头,找大夫要花费时间,兴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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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耽误行程,她知道贺兰絮有任务在身,不好意思打乱他的计划。
“我吹会风就好,叔父,你不用管我。”
谢崚长舒一口气,将头埋在臂弯之中。
自离京后,已经过去有七日,谢崚现如今正在去往下邳城的一条客船上。
贺兰絮和十余名死士,妆扮成南北往来的商贩,走水路前往徐州。
谢崚现在的身份,是贺兰絮的小侄女,化名小九,随着商队奔波。所以她在外面,她要称呼贺兰絮为“叔父”。
这是谢崚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刚出门的一两天,她还十分兴奋地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着一路风土人情。
只是这份新鲜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旅途的劳累和铺天盖地的晕船。
她干呕完后,闭上眼睛,蜷缩着身体,靠在床沿休息,像打了焉似的,无精打采地低垂着脑袋。
清风吹起她披散的长发,将水雾打湿她的刘海,紧紧贴在额头上。
同船有位妇人见她在夹板上,好心提醒道:“女郎年纪小,恐怕不能睡在水边,会受冻的。”
平日谢崚都是有女官照顾,贺兰絮很少照看她,并不知道小孩身体弱,这样会受凉,听到这话,连忙道了声谢,俯身抱起谢崚,“小九乖,我们去里面睡好不好?”
谢崚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贺兰絮便将她抱进了客房,给她盖上被子。
谢崚拉着贺兰絮问道:“叔父,还有几天才到下邳呀?”
贺兰絮的速度其实已经很快了,只是古代交通不发达,想要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的确不容易。
贺兰絮坐在床边,摸摸她的额头,“快了,今日已经到徐州境内,至多两天,便能抵达下邳。”
“女郎若是难受,就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谢崚点头表示知晓,又道:“叔父你出去吧,不必管我,你去做你的事就好了。”
贺兰絮又坐了片刻,道:“那女郎要好好照顾好自己,门外守着的,都是我们的人,有什么不舒服,直接喊人就好了。”
谢崚乖巧点头,裹紧了被子。
她想起了她的爹娘,她离宫之前,给谢鸢和慕容徽都留了一封亲笔信,也不知道他们看了信之后,会是怎么样的表情。
她娘应该已经派兵来拦截她了吧,只不过谢崚没有在信中详细言明自己前往的是徐州,她娘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谢崚这辈子头一次离开爹娘这么长时间,枕着江波,思念涌上心头。谢崚吸了吸鼻子,情不自禁将被子抱得更紧了些。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她爹的病好全了没有?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她沉入梦乡。
……
等谢崚再有意识,已经到了晚上,屋内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火明灭摇曳。
谢崚努力撑开一丝眼皮,发觉眼前立着两个黑影,正凑在一起,低声交谈。
说话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准确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声线冷清,而她说出口的话,谢崚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说的,不是汉语,而是……北方少数部族的语言。
谢崚猛地瞪大眼睛。
13. 江上风波
谢崚正想要努力辨别她说的是何种语言,然而二人意识到谢崚醒来,很快停止了说话。
两个黑影齐齐转过头来。
其中一个正是贺兰絮,烛火落在他的斗篷上,暗光流动,谢崚这才发现,他的身上还在往下滴水,看样子似乎刚刚从水中出来。
“女郎醒了!”
贺兰絮片刻惊讶后,跟她介绍身边的黑衣女子,“这位是段夫人,她也是北上的旅客之一,方才靠岸时登船的,与我们同路,我已与段夫人商定,这几日让段夫人来陪你。”
“她不会说汉话,但是能听懂,你直接跟她说汉话就行了,她能够明白的。”
说完这话,那女子走上前来,兜帽下是一张银色面具。
她伸手搂了一下谢崚,动作很温柔,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虽然贺兰絮打小看着谢崚长大,两个人熟得不能再熟,但他毕竟是个男子,侍从们也是男子,总不方便照顾谢崚。
这几天谢崚晕船,贺兰絮都没办法贴身照顾她,特地找位妇人来照看她,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贺兰絮生来谨慎,若非迫不得已,绝对不会容许外人接触谢崚,不然他早就找人照顾谢崚了,不至于等到今天。
谢崚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谢崚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觉得她好像在笑,一种温柔又带着淡淡哀伤的笑容。
在汉人的地界,不会说汉话的人的确少见。谢崚对这位“段夫人”的身份产生了一丝怀疑。
北方少数部族的方言多如牛毛,谢崚一时无法判断出她方才说的是哪种语言。
但念及她能够和贺兰絮沟通,谢崚觉得她说的很有可能是鲜卑语。可惜谢崚空有一半鲜卑血脉,从小到大说汉话识汉字,慕容徽和贺兰絮等人每次和她交谈,用的都是汉话,故而她也不知道鲜卑语是什么样子的,空有猜测,无法验证。
段夫人似乎很喜欢她,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地摸摸她的脑海,将下巴抵在谢崚的额头上。
谢崚被她摸得再次困意席卷,她本就没睡够,打了个哈欠,趴在她柔软的怀抱中,又有些迷迷瞪瞪。
算了,管他呢。
谢崚不想深究,既然是贺兰絮找的人,总不可能害她,她现在还是想继续睡一会。
见谢崚并不排斥,贺兰絮松了口气。
段夫人嘴里呢喃着一首小曲,像是哄孩子睡觉的歌谣,谢崚闭上双眼,在她的歌声中又睡了一会儿。
这次入睡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谢崚就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都戒备,戒备!”
“都把盾牌搬出来!”
“快到水匪窝了,全员戒备!”
还是黑夜。
手持火把的船工在夹板上来回奔跑,脚步噔噔,听得人胆战心惊,谢崚反射性从床上弹了起来。
听到外面的声响,谢崚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在京城中就曾听闻,徐州常有流寇作乱,这会儿不会让她给遇上了吧?
正是踧踖不安之际,有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仰头望过去,发现是戴着银色面具的段夫人,她就安静地站在自己的身边。
谢崚下意识问:“发生了什么?”
段夫人垂眸看着她,却什么话也没说。
谢崚愣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谢崚总感觉,自己入睡前后,段夫人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她好似……比方才长高了一些,就连气质似乎也有些与众不同。
她揉了揉眼睛,莫非是她刚睡醒产生的错觉?
就在这时候,贺兰絮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个食盒,见谢崚醒了,便解释道:“前面那段水道三江交汇,时常有水匪出没,敢走这条商路的客船都是经验丰富的,船工也是未雨绸缪,提前戒备。”
“女郎莫怕,我们都会护着女郎。”
对哦,她身边的都是慕容徽训练出来的死士,个顶个武艺高强,就算真遇上水匪,他们也能护着自己突围。
船工们在夹板上跑了一会儿之后,便停了下来,嘈杂声褪去,外面又只剩下江风与水波的声音。
今夜的江风和浪花似乎比前几日的都要大。
贺兰絮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拿出一盅清粥,以及几盘谢崚爱吃的点心,“夫人,女郎,过来吃些东西吧。”
谢崚兴致缺缺,还是没胃口,正想摇头拒绝,却被段夫人抱到桌前。
段夫人给她盛了一碗粥,推到她的面前。
谢崚眉头一皱:“我不想吃。”
然而段夫人见她不动,直接舀起一勺,放到她唇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示意她吃下去。
谢崚疑惑地看向贺兰絮。
……这确定是听得懂汉话的样子吗?
贺兰絮轻咳一声,“女郎,夫人的意思是,你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好歹吃些进去,她也是为了你好。”
没有办法,谢崚只好张开嘴,将粥咽了下去。
很粗糙的口感,谢崚的嘴被皇宫的御厨养刁了,外面的食物总觉得难以下咽。
一口、两口,半碗米粥下肚后,谢崚实在吃不下去了,弱弱地道:“我饱了,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段夫人这才放下碗。
吃饱睡足,谢崚的精神好了不少,她睡了半日,已经不想再睡了,决定去夹板上走走。
浓云遮蔽夜空,今夜无月,外面漆黑的江水一望无际,伸手不见五指。
段夫人也出了船舱,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船工手持火把来回巡视,戒备地凝视四周。
谢崚单手支腮,盯着荡漾的水波出神。
就在这时候,毫无预兆的,黑暗中传来一声破空声,谢崚下意识转身,只见一缕银光出现在视野中。
下一刻,谢崚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按倒,长长的白羽箭刺破夜空,从她身边擦过,化作一缕清风,急促地消失在江水之中。
谢崚:!!!
什么情况?
未等她反应过来,船工的喊叫声就在耳边炸开。
“小心!”
“不好,是水匪!”
“小心躲避!”
四面传来梆子急促的敲击声,段夫人将她扶起来,眼眸压低,警惕地扫向四周。
不知何时大船四周已被火光包围,只见数艘小船由四面八方合拢,朝大船的方向撞来,谢崚清晰看见,一个个身着黑衣、手持兵器的“水匪”撑船靠近,一边不断朝船上放箭。
船工搬出了铁盾防御,箭簇打在盾牌上,叮叮咚咚一阵响。
双方隔江交战,一时之间,箭雨连天,段夫人迅速拽着谢崚躲进船舱。
不多时,水匪踹开船工,找到突破口跳到船上,和船夫近身打斗起来,熟睡中的旅客被这动静吵醒,船舱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喧哗声接连响起。
“保护女郎。”
贺兰絮握紧了连弩,朝对面连发数箭,连续刺中几个跳上船的水匪,他手下的死士也加入了混斗之中。
只是这水匪比想象中的还要难缠,和身经百战的死士交手,竟也不落下风。
正当他再次装上木箭,对准其中一艘小舟,正要再次射箭的时候,忽然船上传来一声喝止。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对面为首的小舟上立着一紫衣船夫,手持玉牌,对着船上的人高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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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乃朝廷禁卫,奉命捉拿船上逃犯,尔等统统束手就擒!”
有几个船工们被喝住,被跳上船的黑衣人用刀背拍晕,反剪双手,打倒在地。
在船舱内呆着的谢崚也听到了这话,心脏提到嗓子眼……朝廷禁卫,这是来抓她的吗?
“朝廷的人,何须打扮成这副偷鸡摸狗的模样。”
贺兰絮冷笑,手指依然搭在连弩的机关处,蓄势待发,“尔等贼人,竟敢窃取朝廷符节,是想假借朝廷之名,令我等束手就擒,好让你们为非作歹?”
“以为只凭这块烂铁,就能证明尔等是朝廷的禁卫军吗?”
他说的也有道理,船工们一时之间竟辨不清来人真假,愣在原地。而贺兰絮手下的死士们却是一刻不停地缠斗。局面更加混乱。
就在这时候,一个清越的女声在江风中响起,径直呼唤他的名字。
“贺兰絮。”
谢崚愣了片刻,毫不犹豫挣脱段夫人,跑到夹板上。
夜深风急,江浪层层叠叠,拍打的大船小船。
夹板在摇晃,谢崚努力站稳,朝前望去,只见一美貌女子扶着侍从的手从小舟的乌蓬中走出,在船头站定,声音不怒自威,“你连朕也不认识了吗?”
谢崚一脸懵逼,“……娘?”
谢鸢怎么在这里?
见谢鸢现身,贺兰絮总算没办法糊弄,神色收敛,丢下了木弩,抬手示意手下停战,他凝视着谢鸢片刻,躬身行礼:“原来是陛下。”
谢鸢扫了谢崚一眼,并不急着和她算偷跑出宫的账,而是逼问贺兰絮:“把段氏交出来,朕就饶恕你劫走公主的罪过!”
贺兰絮道:“奴婢并不知晓陛下口中的段氏所谓何人。”
“死鸭子嘴硬。”
谢鸢吩咐道:“把人抓过来。”
有几个禁卫跃进厢房,很快就将段夫人拽了出来。
他们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推推攘攘,抬手就摘下段夫人的面具,一把扯下披风。段夫人没有反抗,推攘间发簪被打落,长发如泼墨般散在风中。
下一刻,几乎所有人惊愣在原地。
面具下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火光照亮他的眼睛,竟是一双如宝石般灿丽的金眸,他勾着唇,微笑道:“陛下,莫非臣侍就是你想要找的‘段氏’?”
谢崚二脸懵逼:“……爹?”
慕容徽怎么也在这里?
谢崚脑子要死机了。
谢崚的目光转向谢鸢,她头一次看见她娘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的脸色极为难看,白了又青,好似被风化的岩石表面,一点一点地皲裂。
她嫣红的唇颤动,似乎气得说不出话。
许久之后,她方能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慕、容、徽!”
谢崚被她娘声音吓得抖了抖,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往后边退了两步,大气不敢喘一下。
她没有想到,就是这一退,差点要了她的命。
忽然一声巨响,客船受到了猛烈撞击。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声音,“不好,是水匪!”
这次是真的水匪。
夹板从中间撕裂,谢崚和慕容徽脸色骤变。
剧烈摇晃之下,谢崚完全站不稳,朝身侧倾斜,翻过围栏掉了出去。
“谢崚!”
“殿下!”
落水之前,谢崚看见站的最近的慕容徽扑过来伸手想要拉她。
一瞬间眼前画面好像慢放,谢崚努力想握住她爹伸来的手,咫尺之遥的距离,此刻却难以触及。
下一刻,她的身体没入冰冷的江水之中,一个大浪打来,她被拍晕过去,失去意识,陷入黑暗中。
14. 爹娘丢了
“醒醒,醒醒。”
“伯伯,她真的还活着吗?”
晕眩中,谢崚听见一个清朗的少年音,絮絮叨叨,似乎正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
一艘乌篷船在水中随风飘摇。
身披蓑衣的船夫立在船尾,用一根细长木浆拨开河水,而船头,一个六七岁的小郎君半跪在船上,手持一根树枝,轻轻戳了戳面前小姑娘的圆脸蛋。
这位小姑娘是船夫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她浑身湿透,衣裳和湿发贴在她的皮肤上,皮肤苍白如雪。
女郎双眼紧闭,浑身冷得跟块冰似的,任凭小郎君怎么摆弄她,就是一动不动,小郎君甚至都觉得她已经没救了。
正当他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女郎的眼睫毛终于轻轻颤动了下。
谢崚头疼得快裂开了,痛苦地低吟了一声。
感受到她的动作,小郎君丢开了树枝,对身后的船夫说:“伯伯,她动了!”
……谁在说话?
谢崚终于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船头的渔灯,天边蒙蒙亮,这盏牛皮灯还未熄灭,随着江波左右摇曳。
谢崚目光下移,来到了小郎君的身上。
他穿着玉白的袖衫,头发被红色发带绑成一条高马尾,就在谢崚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脸时,天边宛如豁然撕开一个口子,无数光涌入大地,熹微落在他的脸上,朦胧得不太真切。
谢崚被晨光晃了下眼睛,缓和片刻,才渐渐看清了他的容貌。
她不由得愣了愣。
面前的郎君竟生得一张极其漂亮的脸,眉眼清秀,薄唇微抿,乌黑的眼眸倒映着江波,莹润透亮。
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他额头上生着的一粒朱砂红痣,正在双眉中心,宛如寺庙内的观音童子,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谢崚一瞬不瞬地看了他片刻,直到船夫也走上来查看,才想起开口问道:“你们是谁,这里是哪?”
“这里是下邳城郊。”
白衣郎君的声音清润,如清风过耳,“我们刚从这里路过,撞见你浮在水中,是伯伯将你从水中捞起。”
徐州,下邳?
谢崚只记得自己被撞下了船,然后她就晕了过去,她竟然已经飘到了下邳城外?
谢崚努力撑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朝四周张望,天已经大亮,这附近河道收窄,河边是大片的芦苇丛,芦苇后是官道,此时不少旅者已经启程赶路,河边陆陆续续有人饮马,熙熙攘攘的声音河中央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谢崚打量着眼前的船夫,他是个中年男人,谢崚拱手谢道:“多谢伯伯。”
船夫笑了笑,“女郎醒来就好,不过要谢的话,还是谢这位小郎君吧,是郎君眼尖发现你的,不然我也没办法救你上来。”
谢崚于是对着小郎君又是道谢:“多谢…郎……”谢崚想了想,轻唤道,“小哥哥。”
“不客气。”
貌美的郎君眨了眨眼,双手托腮,眼眸明亮,好奇地端详着谢崚,虽然年纪才和谢崚差不多大,但他说起话来倒是有条不紊,“话说你是谁家女郎,为何会只身漂流至此,你家人呢?”
“我……”
她思索了片刻,决定暂时瞒下身份,“我名叫小九,是京城人,随家人乘船北上,前往下邳办事,昨夜我们的船遇到了水匪,我不小心从船上摔了下来,等我醒来就在这里了。”
说到这里,谢崚眉间微蹙,双手握紧湿漉漉的裙摆,她不知道谢鸢和慕容徽那边怎么样了。
她都不敢想象,她失踪后她爹娘得多着急。
就在这时候,那位小郎君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别急,我帮你找爹娘。”
他分析道:“你看,你是从上游飘来的,如果你爹娘侥幸逃脱,肯定会顺江而下,寻找你的踪迹,我们的船只要往上游走,迟早遇见你爹娘的。”
能够获救已经很不容易,听见这位郎君说愿意主动帮助她找爹娘,谢崚自是不胜感激,她微微哽咽,擦了一把眼泪,说道,“若是二位能帮找到我爹娘,我和我爹娘一定会好好答谢二位的。”
小郎君换了个坐姿,随意地靠在船沿,“答谢倒是不必,反正我们也要去上游,不过只是顺路载你一程罢了。”
“对了,这个给你,”他注意到谢崚穿的还是湿衣,脱下外袍,盖在她的身上,冲她眨眨眼,“你可以叫我阿止。”
江风吹干了谢崚脸上的水珠,她蜷缩在外袍下,吸了吸鼻子,“阿止哥哥。”
两个孩子三言两语就把替谢崚找爹娘的事情给安排妥当了,但船夫却清楚,这事情哪有他们说得这么简单。
船夫听完他们的对话,插话道:“观女郎谈吐,尊父母恐怕不是常人,不如女郎先随我们回下邳城报官府。”
“若是哪家遭遇水匪丢了女儿,肯定会去官衙请出军队帮忙搜寻,与其我们自己沿江寻找,不如求官府帮忙快一些。”
谢崚抬头看向船夫,觉得这个提议也不错,她娘丢了她,肯定会调兵找她。
进城报官,也能第一时间知会她娘,正想要答应,名叫阿止的郎君却率先回绝,“不行,我才不要回城。”
“唉,等等!”苏蘅止惊诧地看着船夫,发觉他撑船的方向有些不对劲,“你怎么调头了,你要去哪?”
“收了我的钱,说好带我离开徐州的,怎么能反悔呢?”
船夫撑着桨,扭转船头,驶向附近的码头,“蘅郎君,属下已经陪你在外面玩了一整天了,再不回去,主子和夫人得担心了。”
“——等等,”
苏蘅止漂亮的瞳孔一震,不可置信地道:“你是我爹的人?”
他昨夜溜出城后,在码头的渔船中选了最不起眼的一艘,给船夫银两让他带自己离开徐州,却不想这都能选中他爹的暗哨!
这两人的对话听得谢崚一头雾水,说话间,小舟渐渐靠岸。
苏蘅止朝岸上望了一眼,急得从船头窜到船尾,恨不得弃船远遁,可是四面都是江水,他又不能原地投江,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船紧紧泊在码头边。
码头上,一众人马早早在此蹲守,为首的是位身着红衣美貌男人,看见小舟靠岸,二话不说闯入船舱,十分熟练得提溜起躲在船尾的苏蘅止,将他拉上岸。
“爹,轻点,我疼!”
“臭小子,离家出走也要看看时候,谢鸢那疯女人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天天盯着我们家不放,这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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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你还敢偷跑,你是想害死你爹我?”
男人一脸怒容,正揪着儿子的耳朵,想要好好教训他,船夫连忙轻咳一声,男人这才注意到,船上还有个玉雪玲珑的小姑娘。
他愣了愣,戳了戳苏蘅止的脑袋:“你上哪捡了个漂亮孩子?”
谢崚蜷缩着身子,不敢说话。
……她刚刚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话?
……
谢鸢一巴掌扇在慕容徽脸上。
他半边脸瞬间红透,谢鸢再次举起手,似乎想要再给他一巴掌,可是慕容徽垂着眼眸,眼光失神,没有躲避。
他身上还在滴着水。
谢崚落水的时候,他也跳进了水中。
这一夜的江水湍急,短暂的瞬间,浪花已经将她卷得老远。
慕容徽在水中摸索,没办法找到她,更没办法抓住她。他在水中找了半天,直到力竭被侍从拖上岸。
此时水匪已经完全剿灭,他和谢鸢手底下的人沿江搜索谢崚,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找到。
生死不知。
谢鸢的眼角泛着红,死死地盯着慕容徽,只是几个巴掌,难解她心头之恨。
“慕容徽,拿自己的女儿做局,落到这个结局,你可满意了?”
如果没有慕容徽的允许,单凭贺兰絮一人,是绝对不敢将谢崚带走的。
而他这么做的目的,则是借护送谢崚北上徐州,掩盖贺兰絮离京的真实目的。
“阿崚从来没有离家这么远,她来下邳是为了给你求医,你明明知道她一路出来会吃多少苦头,但是为了你的私心,你还是利用了她,你不配做她的父亲。”
慕容徽无神的眼眸凝了起来,和谢鸢对视,“那陛下呢?”
“阿崚午时离京,不到未时陛下就看到了阿崚的留下的亲笔,我给过陛下机会,你当时若派人拦截,他们连离开扬州的机会都没有。”
他压下喉口的血腥,“可是陛下没有这么做,你当时对我说‘阿崚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让她出去增长见识’,放任她远离京城,你也想要以阿崚为饵,引蛇出洞,你想要段氏。”
“谢鸢,你有资格责备我不配做她的父亲吗?”
“住口——”
未等他说完,谢鸢就不禁开口打断他的话。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眼角的红痕愈发清晰。
她心里清慕容徽说得都是实话,却不想承认,在这一场由他们二人掌控的棋盘当中,他们的女儿只是他们棋桌上的一颗棋子。
慕容徽利用了谢崚,她也不遑多让。
她的探子早早就给她带来了段氏南下的消息,她知道段氏对慕容徽的重要性,若是能得到段氏,她就可以控制鲜卑四公子,贺兰氏、段氏两大世家,从而挟持慕容徽。
所以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拦截谢崚,而是亲自带兵在后跟踪,当得知段氏与贺兰絮接头后,立刻下令包围客船。
她的手颤抖着,脱力垂下。
涛涛江水东去,无穷无尽,湮灭她心中最后一丝希冀。
她的孩子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学过凫水,连摔进宫里的荷花池都需要人帮忙才能起来。
溺入这大江之中,如何能存活下来?
15. 苏氏父子
女使给谢崚换上干净的衣物,只不过这衣裳是男装,“我们出来时只带了我们家郎君的更换衣物,女郎将就着穿。”
苏蘅止和谢崚体量差不多,衣裳穿她身上还挺合身,有点宽大,但也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不影响行动。
阳光晒干了谢崚的长发,女使用发带给她绑了个苏蘅止同款的高马尾,看起来这两人就好像兄弟一样。
她坐在能够照到阳光的石头上,抬眼看着透过树叶间隙洒落的光晕,缓和过来后,头也没有那么疼了。
女使烧开了一壶热水,泡好茶倒了杯递给谢崚,“女郎先喝口水,暖暖身子。”
“主人和小郎君说完话,我们就启程回城,女郎稍等片刻。”
“多谢姐姐。”
谢崚抿了一小口,转身看向不远处。
那位名叫“阿止”的郎君正和他爹并排坐在码头边上,不知道在聊着些什么。
她心里默默估摸着两人的身份,从方才的对话中,那男子应该和谢鸢不大对付。
谢鸢密探遍布天下,然而能够有资格被谢鸢监视的,应该都是徐州高级官员或者徐州本地有头有脸的世家贵族,这父子两人又是属于哪家呢?
谢崚慢悠悠喝了一口热茶。
慢慢思索着。
……
芦苇丛中,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为什么?”
苏令安问道:“我知道你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前些天我已经告诫过你最近城内城外都不太平,不要随意出府,为何还是要出走?”
苏蘅止已经不闹腾了,双手环住双膝,望向被风吹得纷飞的金色芦苇絮,目光安静如水,“前天书房,你和夫人说话的时候,我就在门口,你说的我全都听见了,你和她想要将我送进京城为质。”
“我不想去。”
苏令安默然片刻,“本来想晚一些再和你说的,既然你已经听见了,那爹也不瞒着你,我的确有这个打算。”
“知道爹爹为什么这么做吗?”
苏蘅止回答道:“陛下诱杀刘季,又派王伦北上剔除荆州的叛贼,就是为了收拢各州权力,你有兔死狐悲之心,怕陛下忌惮徐州,想用我向陛下献忠心。
苏令安没有否认,顺着他的话说道:“陛下向来对我们一家不放心,之前一直将王伦放在徐州,就是为了监视我们,王伦被调去平乱后,京城中来的探子更是遍布下邳城每一个角落,杀也不能杀,躲也躲不过,帝王猜忌,防不胜防,稍有行差踏错,苏氏便要步刘氏后尘。”
“你是我的独子,也是前朝皇族的血脉,你娘当年为了保你性命,在钟山寺落发为尼,至死不再归城,想要陛下放心的最好方法,就是将你送入京中。”
“别怪爹窝囊,刘季武将出身,手里有兵,就算和赵国有勾连,被陛下发现,他大不了还能鱼死网破,可你看看你爹我,就只是个文官,除了徐州牧的职位什么都没有,陛下若是真有意对你我动手,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听到这话,苏蘅止垂下眼眸,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苏蘅止想来很好哄,苏令安知道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安排,不过心中委屈,无法诉说。他虽年少早慧,却始终是个孩子。
见状苏令安只好顺着毛摸摸他的头发,“爹并不是想抛弃你,只是为了保全我们苏氏一族,不得以而为之。今后时机成熟,爹定会接你回来。”
“阿止,我知道你能听明白的。”
风中传来苏令安的一声轻叹。
乱世之中,总是聚少离多,若非到万不得已,谁想要和至亲分离?
……
苏令安和苏蘅止聊完之后,父子俩也算是达成一致。
两人朝谢崚走了过来。
苏蘅止像是认命了一样,垂头丧气跟在他爹身后,见了谢崚,掀了一下眼皮,和她打了个招呼。眉间的红痣一闪而过。
方才那位假扮成船夫的暗哨已经和苏令安讲述了“捡到”谢崚的全过程,苏令安心里大概估摸了一下谢崚的身份,应该是京城某个世家的贵女。
他俯下身来,朝她露出友善的微笑,“小妹妹,你说你是京城人,你家人是谁,父母贵姓?”
谢崚刚刚才听见他骂谢鸢,要是透露自己真实身份,被他灭口了怎么办?
她压根不敢说实话,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忘了。”
“行吧。”
苏令安感觉到谢崚有些怕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害怕陌生人也正常。问不出来,苏令强也不勉强,反正她家里人若是还在,肯定会第一时间通报官府,他也不急着知道她是谁。
“这几天先住我们府上吧,和我们阿止玩几天,剩下的事情不用担心,叔叔我会帮你报官府找爹娘。”
他样貌生得好,笑起来时春风拂面,给人一种亲近自然的感觉。
虽然他儿子都和谢崚差不多大了,却生着张少年般的芙蓉面,谢崚还真不敢随意叫他叔叔,心里估摸着他的地位,规规矩矩地道:“有劳使君。”
“对了,敢问使君名讳?”
谢崚平时在宫里无拘无束,但身为天家公主,各种礼仪也是自小抓起,端正姿态,还真有几分贵族小姐的气度。
苏令安瞧着她露出这副一本正经的小古板模样,生出了几分想逗她的念头,笑着和她打趣道:“小妹妹,你听说过下邳城吗?”
“知道呀,”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发问,但谢崚还是顺着答道,“是徐州的首府。”
她地图都背烂了。
苏令安又故作玄虚地问道:“那你可知道,那里是谁的地盘?”
“徐州牧苏令安?”
一州长官,应该是州牧吧。
苏令安笑容更灿烂了,“小姑娘知道苏令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谢崚想了想,道:“……就是那个三家姓奴。”
“……”
“……”
话音刚落,四周似乎比方才安静了一些。
侍从们纷纷回头看向自己的主子,一脸想笑又不敢笑。
苏令安的笑容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本来想等谢崚提到自己后再不紧不慢地说出自己的身份,在小姑娘的脑海中留下一个华丽的映象,却不想她竟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令人尴尬的话。
他的自我介绍卡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天下谁人不知,徐州苏令安,两度易主,贪生怕死。
这些年来,面斥或者背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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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人不在少数,可当他从一个小姑娘口中听到这个成语,饶是再强大的心脏,也有点轻微破防了。
……他在外面的形象这么差吗?
谢崚似乎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眨巴眨巴一双淡金色的眼眸,声音小了些,“我说错什么了吗?”
苏令安凝视着她一双清澈的眼睛,被问得哑了一下,还是苏蘅止上前去,戳了戳她的肩膀,“那个……”
他说得却是:“那个词叫三姓家奴,不是三家姓奴,你说反了。”
“哦,”谢崚迅速反应过来,她的确一时嘴瓢说错了话,连忙更正,声音明朗清澈,“不好意思,阿止哥哥说的对,是三姓家奴。”
“没错,”苏蘅止一脸笃定地附和道,“是三姓家奴才对。”
“对你个头。”
苏令安一巴掌拍在自己儿子脑袋后面,“以为自己识得几个字就在外人面前卖弄学问,不知廉耻的东西,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还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骂自己的爹,苏令安揉了揉发痛的胸口,简直要被这逆子气得心梗。
“走吧,上车。”
“唉?”谢崚心想,他还没说他是什么来头呢。
苏令安强颜欢笑,他的脾气向来很好,不会跟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计较什么,只不过被这样一搅和,苏令安连介绍自己的心情都没有了。
将两个小崽子全部赶上马车,苏令安驾马护送马车前行。
靠坐在软垫上,谢崚转过身,关切地询问:“你没事吧?”
他好像有点不开心。
“没事,”苏蘅止的声音淡淡的,情绪明显比在船上时低落了不少,“我爹经常揍我,习惯了。”
谢崚欲言又止,想要安慰他一下,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从码头出发,进城还有几个时辰的路程。
赶路期间,谢崚认真分析了一下谢鸢和慕容徽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就知道,贺兰絮跟在她爹那只老狐狸身边多年,也算是只小狐狸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答应自己带她出城?
如果没猜错,她是被贺兰絮反坑了一把。
不过若无她爹指使,贺兰絮绝对不敢这么做。
如果不出所料,她是被她爹拿来做局了,她娘闻着味上来,一环接一环,像套娃一样将她套进了局中,所以她这些天在外面游荡,全都在她爹娘意料之中,甚至……是他们play的一环。
从那日零星对话中,她娘一路潜行跟随她到荆州,似乎是为了抓段夫人。
谢崚想起那个不会说汉话的女子,在她入睡之前,拥抱她的那位女子,应该就是真的段夫人。
只不过她在船上停留的时间不多,等她睡醒之后碰见的那个“段夫人”,就是她爹假扮的。
段夫人从上船到下船的短暂时间,就是她爹引她娘现身设下的饵。
段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是鲜卑人吗?为什么她娘要抓捕她?那她爹呢,为什么要保护段夫人?
小说里对鲜卑内部势力的着墨不多,谢崚对此一窍不知,等她回去,还得好好做做功课。
谢崚带着满脑子疑问,靠在车厢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16. 重逢
谢崚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里,她已经回到了皇宫。
她掀开珠帘,小心翼翼地走进清辉殿主殿,抬眼望去,只见谢鸢和慕容徽坐在窗前,冷着脸盯着她。
谢崚被她们盯得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开口,“爹爹、娘亲?”
两人目光下移,齐声开口:“谢崚,你可知错?”
“我……”
谢崚正要说话,两人径直打断道:“谢崚,你私自偷跑出宫,可否知错?”
谢崚猛地惊醒。
坐在床沿专心解九连环的苏蘅止一跃跳了下来,朝外面喊道:“医官快来,小九醒了。”
谢崚深深地吸着气,还未从压迫感极强的梦境中清醒过来,额头上冒着冷汗。
……吓死个人了!
苏蘅止走过来,掀起她脑袋上的湿布,伸手探了下温度,“你发烧了,在马车上昏睡了过去。”
“呃……”
她这才意识到,她喉咙干燥,连呼吸都冒着热气。
她抬了下手,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柔软的寝衣,大概是府上的侍女给她换的。
她抬眼四周张望了一圈,“这里是?”
“我家客房。”
“咔哒”一声,苏蘅止手中的九连环被解开,他似乎觉得索然无味,并没有任何欣喜,又“咔哒”一声反手装了回去,抬眼看向谢崚。
屋内的摆设很朴素,却又不失古韵,菱花窗外是大片的芭蕉叶,遮挡住阳光,床前投落一片阴翳,恰恰拦下了初夏的燥热。
可见布置院子的人挺有品位。
“阿止哥哥。”
谢崚还不知道这父子究竟是何来路,又再次问了一遍,“你爹究竟是什么人?”
“我爹名叫苏令安,你认识的。”
苏蘅止十分坦然地说出这个事实,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就是你说的那个三姓家奴。”
“啊?”
谢崚怔愣片刻,瞳孔地震。
“……”
“……啊?!!”
……
回到官衙的第一刻,苏令安就命人搜索昨夜附近被水匪劫掠的船只,船客信息和相应失踪人员名录。
尤其是要仔细查看船客中有没有世家贵族,其中有没有哪家丢了女郎。
“大人,的确有人丢了孩子……”苏令安刚发话,长史就给他带来了信息,可他说完这话后,欲言又止,“只不过……”
苏令安道:“什么事,直说就可。”
“那位女郎身份特殊。”
长史从头解释道:“今晨,有使者持陛下符节至,调走城中半数守军,就是为了寻找一五岁女郎,那位女郎姓谢,她是……”
“会稽公主。”
天子之女谢崚,自出生起受尽宠爱,刚满百日,就被封了整个会稽郡。
苏令安“嘶”了一声。
长史疑惑道:“怎么了,大人?”
他摸了摸自己腮帮子,感觉有点牙疼。
谢鸢居然来徐州了……
那臭小子究竟是什么鬼运气,好不容易出门一趟,随手一捞,都能捡到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苏令安头疼得紧,颤巍巍地揉揉太阳穴,“快,派人去告诉陛下,不必找了,公主殿下在我府中。”
……
谢崚抱着比她脸还大的碗,将苦药一口闷。
她打小身体好,很少生病吃药,被这碗药呛得喉口泛酸。
就在这时候,一颗圆滚滚的梅子糖放在她的唇边,“张嘴。”
她下意识张嘴,梅子糖落入她的口中。酸酸甜甜的味道驱散苦味,谢崚一下子感觉好受多了。
“吃了糖就不苦了。”苏蘅止说道。
谢崚看着苏蘅止,欲言又止。
已经知道这郎君的父亲是谁,那这郎君的身份,便就不难猜的。
苏令安只有过一个儿子,是他和前妻虞国公主所生。
当初,谢鸢篡权登基,苏令安身为前朝驸马,为了表和前朝割席的决心,和刚生产完的虞国公主和离。
苏令安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了,公主离开苏府后,在城外钟山寺落发为尼,直至两年前病故,都不曾踏出佛寺半步。
但他的儿子苏蘅止却是个英雄。
谢崚凝视着他,面容清秀的郎君此刻还是个奶娃娃,五官略带青涩,进入屋中后,他眉间的朱砂痣呈现出暗红色。
那一刻,谢崚想到了二十年后,率领楚军北上,屯兵灞上,登临骊山,瞭望旧都长安的玉面将军。
虽然只在小说番外的只言片语中出现过,却依然难掩年少蓬勃意气风发。
而自己方才当着他和他爹的面,说他爹是个三姓家奴。
谢崚脚趾头几乎要把棉被抠穿。
“阿止哥哥,其实我……”谢崚鼓起勇气,搓了搓小手,认真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说你爹是三姓家奴。”
苏蘅止对此不以为然,“他本来就是,你说了也没关系。”
“不仅是三姓家奴,还有乱臣贼子,无耻之徒,宵小之辈,背信弃义,逆贼,走狗……这才哪跟哪。”
“……”
还真是父慈子孝。
这当儿子可一点也不怕自己亲爹丢面子呀。
谢崚还在低烧中,身子有点发冷,裹紧被子将自己缩成团。
苏蘅止注意到她的动作:“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谢崚垂着脑袋:“不想吃。”
“那冷吗,要喝热水吗?”
“不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苏蘅止玩腻了九连环,又随手拿起柜子里的一本杂文翻动。
谢崚有点好奇:“你要一直留在这里陪我吗?”
“你是我捡回来的,我爹要我负责照顾好你,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干。”
苏蘅止抱起书看着她,“你如果不喜欢我在这里,我也可以走,我府上的侍女都在外面,你喊她们就行了。”
“没,”谢崚摇头,“我没这个意思。”
“你在这挺好的。”
半天相处下来,谢崚觉得,苏蘅止其实是个挺安静的人,不吵不闹,说话明快且简洁,好像一株绿植,摆在屋中,不突兀,反而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医官来给谢崚请脉。
医官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看起来像个柔弱书生,说话也是文绉绉的,“女郎,将手伸出来可以吗?”
他搭上谢崚的手腕,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测一测她的体温。
“烧退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喝药了,下午多喝些热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看到医官的瞬间,谢崚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是来下邳给慕容徽求医的,于是问道:“大夫,我想问问,你们徐州医术最高明的人是谁?”
年轻的医官闻言一愣,“女郎是在怀疑在下的医术吗?”
“我只是随口问问。”
谢崚不能明确指出“周墨”的名字,只能拐弯抹角道:“我想找一个人,他是位大夫,现在正居住在下邳城中,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医官摇摇头,“下邳城中大夫不少,女郎想要单凭这些信息找人,恐怕很难。”
“你要找人?”苏蘅止听见了这话,十分热心地提议道,“找的是谁,可以让我爹调户籍名录,一个一个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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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呗。”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她正准备将自己梦见医仙那套鬼话复述一遍,还没开口,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崚!”
急切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屋内几人齐齐回头。
谢崚垂死病中惊坐起,顾不上别的,当即跳下床就往门外跑去。
“哎,等等,你没穿鞋!”
医官连忙制止,可谢崚压根不听,赤足冲出屋子。
……
谢鸢在江边寻人,收到州牧消息后马不停蹄急奔赶到下邳,来不及休息,一刻不停地到州牧府接谢崚。
一众官员早早在城外等候,接到谢鸢后又陪她进府。
谢鸢脚步不停,被一大群侍从簇拥着绕过院子,总算看见了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
谢崚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扑进她的怀里,“阿娘!”
谢鸢紧紧地抱住她,双臂收拢,愈发紧紧地抱住谢崚,“娘找了你一夜,可担心死你了。”
她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谢崚搂住她的脖子,感受着熟悉的兰花香气,眼圈当即就红了。
虽然她们分开的时间仅仅一夜,但仿佛感觉他们已经分别的很久,想到这几天出宫后受的罪,谢崚委屈极了,小声道:“我错了,我再也不偷偷跑出宫了。”
谢鸢颤抖着手轻轻擦过她的鼻尖,感受着她的心跳和呼吸,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头。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她都舍不得说她什么,只是抱着她,“没事了,没事了,娘在这里。”
“对了,我爹呢?”谢崚疑惑问道。
谢鸢眼神暗了下去。
谢崚心脏咯噔跳,意识到自己好像问错话了。
……
苏蘅止站在台阶前,看着母女重逢的一幕,直到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一抬头,苏令安握住他的手,牵着他来到谢鸢身侧,随行的官员跟在他的身后,齐齐顿首行礼。
“拜见陛下,公主殿下。”
听着齐整的声音,跪在地上的苏蘅止反应过来。
那个女孩子,是公主?
“起来吧。”谢鸢整理谢崚头上的碎发,“不必多礼。”
“州牧救了朕的女儿,是朕该感激州牧才是。”
谢鸢说要感谢他,但她的谢礼苏令安哪敢受?
人情世故这方面没人比得过苏令安,他立刻把话题带了过去:“陛下,小公主落水后受了些许风寒,还发着热,陛下一路赶来也累了,不如先在府上歇下,寒舍粗鄙,还望陛下莫要嫌弃。”
听到他说谢崚发热,谢鸢当即伸手摸了摸谢崚的脑袋,谢崚将脑袋往她颈窝里蹭了蹭,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谢鸢淡声说道,“也好,朕也趁此次机会看看徐州近况。”
就是要查吏治兵防和民生了。
下面官员一抹冷汗,连声道:“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苏令安当即就让人将谢鸢请入客房,遣散一众官员,然后飞速把碍事的苏蘅止拖走。
等确保附近没有谢鸢的探子后,苏令安紧张兮兮地问苏蘅止:“公主殿下有没有为难你?”
苏蘅止摇头,“没啊。”
“你有没有得罪公主殿下?”
苏蘅止还是摇头,“也没有啊。”
苏令安一口气松到了底,“还好还好,没有惹到那小祖宗就好。”
希望小祖宗看在他们一家救她一命的份上,忘记他今天说的那些话。
“……”
苏蘅止歪着脑袋思索。
其实人家明明挺好相处的。
17. 母女谈话
府中侍女很快收拾出了几间宽大整洁的客房,谢鸢身边女官连忙给谢崚换上从宫里带来的衣物。
州牧府给谢崚穿的衣裳布料其实并不差,但是谢崚皮肤太过娇嫩,在宫里穿的衣裳都是最好的冰蚕丝制成的,别的布料一碰就起红疹。加上这些天船舱闷热,她后背的皮肤的疹子都连成一片了。
谢鸢心疼得眼圈发红。
谢崚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谢鸢亲手替她敷药,用从宫里带来的药膏给她涂抹后背,将发红的地方全部覆盖,她的动作温柔,指尖柔软,背后皆是冰冰凉凉的感觉。
药膏涂完了,谢崚见了小心翼翼观察着谢鸢的神色,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继续问出口:“娘亲,爹爹呢?”
谢崚像一条滑溜溜的蚯蚓,缩在谢鸢的怀中,搂着她的腰,仰着脑袋看着亲娘,摆出一种撒娇的姿态。
小心翼翼地问:“他去了哪里,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这次二人交锋,谢鸢略输一筹,她精心布局,结果没抓到段夫人。
平日里他们闹矛盾顶多暗戳戳讽刺对方两句,从不搬到台面上来,这次谢鸢气得怒斥慕容徽,想必是气的不轻。
这里是楚国,终究还是谢鸢的天下,谢鸢想要对慕容徽做什么哪怕是杀了他,也都是易如反掌。
谢崚不知道谢鸢会如何处置她爹,关押还是毒打?也不知道她爹那小身板受不受得了。
虽然知道此刻提起慕容徽会令谢鸢不高兴,但那毕竟是她亲爹,谢崚不得不问个清楚。
这次谢鸢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没有在谢崚面前露出任何异样。
谢崚的烧似乎没完全退完,皮肤还有些滚烫,但她脑子是完全清醒的,眼眸清澄明亮。
“先穿好衣裳,别着凉。”
谢鸢摸了摸谢崚的头,给她披上外裳,谢崚趁机拉起被子往身上一裹,蜷缩成圆圆的一团。
谢鸢将她放在自己大腿上,心情复杂。
也不知道从出生起就将她抱给慕容徽的决定是否正确,她曾经希望他们父女二人能够亲近,可现在她却隐隐有些后悔了。
要是把谢崚留在她身边长大该多好。
谢崚到底是慕容徽带大的,不见慕容徽,想要知道他的情况也很正常。不过听到她追问慕容徽,谢鸢心里莫名感觉有些不好受。
“阿崚很关心爹爹?”
谢鸢桃花眼眸微阖,又露出了笑眯眯的表情。
“那当然,”谢崚点头道,“他是我爹爹呀。”
谢崚的睫毛微微颤动,金色的瞳孔和她爹没什么两样。
谢鸢凝视这双眼睛片刻,说道,“他昨日跳下水中找你,着凉后旧伤复发,昏迷过去了,娘送他去附近的医馆里休息。放心吧,并无大碍。”
“今早娘得知苏令安说你在城中,先过来找你,他后得知消息,应该会慢些赶到。”
谢崚放心了。
听她娘的语气,她爹的处境暂时是安全的。
她小脑袋晃了晃,又忍不住问:“对了,娘亲,昨天爹爹是不是做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惹你生气了吗?”
“你们是……吵架了吗?”谢崚小声道:“阿崚听见你凶爹爹了。”
闻言谢鸢笑吟吟地掐了一把她软乎乎的脸。
身为母亲,她如何不了解谢崚,眉头一动,谢鸢就知道她肚子里藏的是什么心思。
小孩子的心思很简单,她的试探技巧非常拙劣。
“阿崚若是好奇什么,直接问就行了,不必拐弯抹角,你是娘的女儿,不是外人,只要是你想要知道的,娘都会尽可能满足你。”
谢崚呆呆地看着谢鸢,见她不说话,谢鸢放柔了声音,“阿崚就不想知道昨天爹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船上吗?”
谢崚故意装傻,“你和爹爹来找我的?”
“不是。”
谢鸢说道:“阿崚既然不想问,那娘就不说了。”
“等等!”谢崚果然急了,抓住谢鸢的衣裳,“我要问。”
谢崚一口气连续抛出好多个问题,“娘,段夫人是谁,你为什么要抓她?我出宫这几天,你们是不是一直偷偷跟踪我?你和爹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鸢眼前一亮,虽然平时看起来这孩子读书不用功,但是看问题倒是一针见血,都问到了点上了。
谢鸢没有食言,谢崚问的,她都一五一十地告知她,“段氏是你爹弟弟的妻子,按照辈分,你应该要唤她一声‘婶母’。”
“阿崚猜的没错,你自从出宫的那刻,我和你爹就一直跟着你。原因有些复杂,长话短说就是,段氏前些日子来到了楚国境内,你爹派贺兰絮接应段氏,却又担心我知晓此事,所以他故意容许贺兰絮带你出宫,是为借你声势掩护段氏抵达的消息。”
“段氏是慕容氏的臣僚,却是楚国的敌人,所以娘亲知晓了她的行踪后,绝对不能放她逍遥在外,派兵跟踪,抓捕她回京城,后来的事情,阿崚也知道了。”
段氏在谢鸢眼皮子底下逃脱,她和慕容徽对峙期间碰上了水匪,谢崚被误伤落水。
谢崚眨巴眨巴眼睛,果然和她猜的不差。
她爹娘就是拿她在做局。
段夫人还真的是鲜卑人,还是鲜卑的贵族。
谢崚问道:“所以,这就是你和爹爹争执的原因?”
“是,没错。”
谢鸢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停顿片刻后,温声道:“事实上,这些年来,我和你爹,其实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和谐。”
没想到谢鸢突然跟她说这句话,谢崚愣了下,垂下脑袋,抓紧身下的薄被,“其实,爹爹…他没有做错。”
“段夫人是他的家人,他理应保护段夫人,阿娘,你都已经骂过他了,能不能不要怪罪他了?也不要罚他了,好不好?他身体本来就不好……”
“阿崚。”
谢鸢打断她的话,“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道理,娘不觉得你爹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们立场不同,他放走了楚国的罪人,就是背叛楚国。”
“这件事必然不能轻轻揭过,至于该怎么处置他,回到京城后再做决断。”
听谢鸢说回宫后还要处置慕容徽,谢崚心中一惊,当即想挽尊一下,“可是,段夫人为什么她会是楚国的罪人吗?她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她虽是鲜卑人,可是我们也有鲜卑有盟约呀,她应该是我们的朋友才对啊!”
谢鸢被她这番天真发言逗得有点想要发笑。
她捧起谢崚的脸,让她和自己对视,一字一顿地道:“阿崚,你是楚国的公主,必须要明白一个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94614|17339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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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之前,匈奴夺走了中原,慕容氏趁火打劫,侵占幽、冀二州。”
“鲜卑人乃我楚国永世仇敌,结盟只是权宜之计,他们夺走原本属于我们汉室的江山,今后势必要夺回来,我们与胡虏势不两立,不可能成为朋友,迟早有一天,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谢崚猛地抬起了头,眼里闪过一丝危惧。
双手一松,身上的薄衾慢慢往下滑。
永世仇敌,段夫人是,鲜卑人是。
慕容徽也是吗?
那……有着一半鲜卑血脉的她呢?
她张了张口,可是看到谢鸢泛冷的面容,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
“咳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在马车上响起,贺兰絮扶着慕容徽,看着他掌心流淌下的血迹,连忙朝外面喊道。
“停车,先停车,主子经受不起颠簸!”
“不,”慕容徽抬手擦干唇边的血迹,“先进城。”
“主子,你的身子受不住,”贺兰絮扶着他靠坐在软垫上,“既然州牧已经传来的消息,小公主必然安然无恙,陛下已经去接小公主了,你就不必……”
慕容徽看着掌心的鲜血,打断他的话,自嘲般笑笑,“你说,就我现在这副身子,能否赶到下邳城,见她最后一面?”
他虚弱地靠在车窗边,手无力地垂着,宽大的衣袖上全是血迹,他还是第一次吐这么多血。
连日奔波加上昨夜落水,慕容徽元气大伤,若不是及时得知谢崚还在人世的消息,他恐怕已经要撑不下去了。
贺兰絮一个劲掏出玉瓶,倒出药丸喂到他的嘴边,“不会的,不会的,主子不可能出事的。”
“主子一定要坚持住,小公主还在等着你,要是她见不到你,或者是见到你这副样子,她一定会难过的。”
“对,”慕容徽点了点头,喃喃自语般道,“我现在这副样子决不能进城。”
太狼狈了,不能让她看见这副鬼样子。
他闭上眼睛靠着软枕,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前面驿馆停下,先休息整顿一夜再出发。”
……
刚用了晚膳,谢崚就得知她爹暂时无法进城的消息。
“他怎么了?”
谢崚把脑袋往前伸了一伸,想要偷看谢鸢手中的信,谢鸢随手将信投入烛火付之一炬,没让谢崚看。
谢崚顿时瘪了嘴。
谢鸢没将慕容徽病情说出来,“没事,就是夜里赶路不安全,你爹今夜先在驿馆落脚,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了。”
“好吧。”
谢崚把脑袋缩了回去。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往屋外走去,谢鸢问道:“你去哪?”
“出去玩。”
谢崚随口答了句,提着裙子迈过门槛,噔噔噔地跑走了。
谢鸢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孩子,还真是没心没肺。
谢鸢原本还担心,今天临时起意,跟她说的那些话太过沉重,她无法承受,会想不开。
但谢崚的表现让谢鸢不禁怀疑,和她谈的那些话,她到底听进去没有。
……
一刻钟后,苏蘅止的房门被敲响。
他打开门,看到的便是笑吟吟的谢崚。
“阿止哥哥,帮我个忙可以吗?”
18. 独酌
为迎接谢鸢驾临徐州,今夜州牧府特地设宴款待。
南朝奢靡之风盛行,宴会准备仓促,但该有的歌舞和美酒一样不少。
宴会开始,觥筹交错,徐州的舞伎们在下面翩翩起舞,扬起的水袖让人眼花缭乱。
苏令安发觉谢崚不在,于是问道:“陛下,公主殿下不来吗?”
谢鸢说道:“她累了,在屋中休息了,今日不过来。”
苏令安连忙点头,“这样啊。”
不仅是谢崚没来,他回头一看,自己身侧的座位空空,连自己家那个犬子也没有来。
苏令安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林夫人,“阿止呢,他去哪了?”
林夫人是苏令安的续弦夫人,闻言低声道:“方才遣人去问,郎君出去了,不在屋中。”
苏令安心想,这孩子,这几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转性了,三天两头,净往外跑。
慕容徽今夜没办法过来,谢崚又不在,谢鸢独自坐在高位上,自顾自饮着酒。
她今天穿的是常服,深红色的裙裾散在地上,云鬓微斜,金色的发钗在光下闪闪发亮。烛火落在她微醺的脸上,如珍珠般明润。
下方有些官员见了,难免动了些歪心思。
等歌舞更替的期间,忽然有个官员开口提议道:“陛下,臣有一子,名唤明怜,年十七,多年苦练琴工,仰慕陛下多年,今日得见陛下,不胜欣喜,希望能为陛下献一琴曲。”
此言一出,座上的目光纷纷看向那位官员。
他那名叫明怜的儿子就坐在他的身边,闻言跪在地上,样貌标致,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谢鸢抬眸,眸光波澜不动,“你会弹什么曲?”
明怜受宠若惊,连忙道:“微臣正在学琴曲《凤求凰》。”
“凤求凰?”
……
与此同时,谢崚提着灯笼,盯着脚尖发呆。
在她身前,苏蘅止握着一根铁丝,有条不紊地撬动一把宽大的铜锁。
这把锁头后边,是官衙文库,整个下邳城百姓的户籍文书都收录在这里面,如果谢崚想要找到某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查户籍。
今日听了谢鸢的话,谢崚愈发明白,她爹娘之间的矛盾难以弥合。不是让这两人多相处,培养感情就能轻易解决的。
但她总不能破罐子破摔,等着全家人一起死。
还是得做些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如今最紧要的,是把她爹的身体给医治好。
谢崚见他捣鼓了半天,还没把门打开,不禁说道:“阿止哥哥,我们其实可以去找州牧大人拿钥匙,没必要偷偷摸摸。”
谢崚找苏蘅止,主要原因是她和苏蘅止比较熟,希望苏蘅止能帮她求他爹帮忙找那个医仙,毕竟苏令安才是徐州的地头蛇,让他找人肯定更快。
没想到苏蘅止将她拐文库来了。
文库离州牧府不远,就紧挨在隔壁,还有一个小角门互通。
苏蘅止一边开锁一边道:“钥匙也不在我爹手上,文库由专门的文官管理,要是不撬锁,那么就得走流程,一个接一个官员,从下到上,签字盖章,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批复文书,倒不如直接撬开了快些。”
谢崚心想,其实也可以让她娘帮个忙,开个绿色通道,走特批,就一句话的事。
但已经不需要了。
“咔哒”一声,铜锁被解开。
苏蘅止手里抱着硕大的锁头,“解决。”
谢崚眼前一亮,“可以呀,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能够在一炷香内解开三个九连环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今天州牧府设宴,大小官员都去赴宴,连文库这边值夜的官员都去凑热闹了,故而几乎没有人发现有两个小孩乘夜溜了进来。
谢崚提着灯,仰头打量着比她还要高出一大截的书柜。
她还没想到该从哪找起,苏蘅止已经快速爬上梯子,在某个书柜上翻找了一下,取下一本书,招呼谢崚道:“在这里,我爹当初要求官员在收录户籍信息时特地按照各行各业重新分门别类收录了一遍,这本收录的是下邳城内的医者户籍。”
下邳城内的大夫说少不少,但是若是整合成一本书上的话,看起来也不多。
“帮我提一下,谢谢。”
谢崚把手上的灯笼递给了苏蘅止,迫不及待就翻阅起来,查找小说中的那个名字。
不多时,“周墨”二字出现在眼前。
“就是他!”谢崚指着那两个字,“周墨,我要找的人就是他!”
苏蘅止往书上扫了一眼,“你不是说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只是忘记了,没办法具体说出来,但是现在我看到了,就记起来了。”谢崚说道。
周墨,男,永嘉二年生人。
徐州本地人。
谢崚一目十行,将他的信息记了下来,“现在只要去找人就行了。”
苏蘅止忽然问道:“你以前见过这个人的面吗?”
“没有啊,”谢崚发现他表情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难怪,你没有认出来。”苏蘅止若有所思地道。
“什么难怪不难怪,说清楚。”
苏蘅止道:“今日给你看诊的那位医官,就是周墨。”
谢崚愣了愣。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琴声潺潺如流水,回荡在宴客厅上。
谢鸢斜靠在坐垫上,凝望着下方抚琴的男子,琴弹的怎么样不知道,但是抛媚眼的技术倒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媚眼如丝,轻轻拨动人心弦。
一曲终了。
他眸含春水,深情凝望着谢鸢,“陛下,微臣的琴如何?”
谢鸢不懂文墨,琴棋书画也不精,但自小在乐坊长大,曲艺倒是耳濡目染,学得不错。
她再次喝下一杯酒,只是低声道:“不错。”
明怜双颊通红:“多谢陛下夸赞。”
他抱着琴,立在中央,迟迟不愿意离去。
苏令安看着这一幕,一时间有些搞不懂谢鸢的想法。谢鸢这意思有些暧昧了,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他试探道:“陛下,这位公子……”
“这个赏你了。”谢鸢解开腰间的玉佩,让人拿到明怜的面前。
明怜受宠若惊,连声答谢。
正当他以为谢鸢还会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却兴致缺缺地道:“时候不早了,朕先回去歇息了,朕在这儿,诸位喝酒也不尽兴。”
明怜茫然站在原地,仅此而已吗?
只见谢鸢扶着侍女的手,缓缓站起身子来。
众臣子纷纷起身:“恭送陛下。”
她走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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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晚风清凉,朦胧的月色无边,铺满花间小路。
她踩着碾碎的花泥,缓缓朝前走去。
回到客房前,她发觉房中多了一个人,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谢鸢笑了笑,兴许是真的有些醉了,明明她的气还没消,见到他的时候,竟然还有一丝期待。
“不是说好了今夜到不了吗,怎么来得这么快?”
慕容徽立在屋中,缓缓转身,“臣侍是打搅陛下的美事了吗?”
“如果陛下想要那明怜,大可不必顾及臣侍,臣侍一会儿就走。”
烛火和月色一同落在他浓丽到了极致的五官上,肤色愈发苍白,像极了食人魂魄的妖孽。
白衣融入了月色中,在醉意的迷惑下,变得如梦似幻。
很显然,他已经知道宴会上的事了。
谢鸢走进屋中,两边的侍女快速退下,“朕知道你是来找阿崚的,如果不是为了阿崚,你大概是连朕的房间都不会踏入了,对吧?”
慕容徽的确是来找谢崚的。
他服药后情况好转,换下血衣后强撑着赶路,终于抵达州牧府。
回到这里的第一时间,就是去见谢崚。
只是谢崚不在自己房中,他才来谢鸢屋里找,正巧碰上回来的谢鸢。
谢鸢冷声道:“阿崚不在,出去了,没回来。”
她的确有些醉了,想要走到床上去休息,可是绕过慕容徽的时候,脚步踉跄,竟一头栽倒在了他的身上。
慕容徽扶起她,闻到她一身的酒气,眉头微皱,“怎么喝这么多酒?”
谢鸢的酒量向来很好,很少会有喝得这么醉的时候。
谢鸢跌入他的怀中,痴痴凝望着他的脸,“今日朕将你做的那些事都告诉了阿崚,你猜她第一时间做的是什么?”
慕容徽脸色一变,“你对她说了什么?”
谢鸢笑笑,自顾自地说道:“不是伤心你算计了她,而是代你向朕求情,让朕饶恕你,不要怪罪你。”
慕容徽沉吟不语。
“朕不想拒绝她,可你犯下重罪,朕岂能轻饶你?真是让朕为难。”
她伏在男人的胸膛前,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向朕俯首称臣不好吗,就好像当初你们向虞朝称臣那般,为什么非要让朕为难……”
慕容徽叹了口气,抬手挡住她泛红的眼眸,这一点她和谢崚很像,情绪激动时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你醉了,该休息了。”
“清醒的谢鸢,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醉了吗?
谢鸢无辜地眨眨眼,她觉得,自己的确是醉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孤零零坐在高座上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就只想着给自己灌酒,和官员们的应酬,来者不拒。可是这愁绪好像永远没有办法消除。
她年少时在乐坊长大,伤心难过的时候,就爱跑去隔壁听琴师练琴,可是今日连听琴都难以疏解心中郁闷。
当初她要走上这条道的时候,谢渲就曾经提醒过她,帝王之路,孤家寡人。
她其实,比谁都害怕孤单。
“明怜虽貌美,但是比起夫君还欠缺三分。”
她戳着慕容徽的胸膛,笑容宛如夜色中绽放的幽昙,唇齿中含着美酒的醇香,“这样吧,今夜你来伺候朕,要是你伺候好了,朕就遂了阿崚的心愿,免去你的责罚,你觉得怎么样?”
19. 不治之疾
次日清晨,慕容徽醒来时,谢鸢已经不在了。
侍女说,她去了官衙抽查官员政务。
慕容徽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折腾了一夜,揽镜自照,甚至都不敢相信镜子中的这个人就是自己。
脸色实在是太白了,眼窝深陷,像是被女鬼吸光了精气,脖子上大大小小的全是红点。
他拿出胭脂和粉底在脸上涂抹,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一些,只不过脖子上的痕迹,无论敷了多少的粉也掩饰不去。
说起来,虽然他和谢鸢不对付,但是干床上那点事的时候,却极其合拍,彼此都知道对方想要索取的是什么,配合无间,和谐得不能再和谐。
可以说,他能忍谢鸢那么久,都是床上这点东西维持的。即便在厌恶对方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打得火热。
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慕容徽摸着脖子上的印子,想起了昨夜食髓知味,一时竟分不清,这究竟是惩罚还是奖励。
贺兰絮来见他的时候,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劝他身体不好,莫要纵欲云云。
慕容徽赶在他开口之前问道:“去看过阿崚了吗?”
“小公主早上就出去了,还未回来。”
又出去了?
这倒是少见。
作为无比了解自己女儿秉性的父亲,慕容徽问道:“阿崚在徐州是不是认识了什么新的朋友?”
“小公主与苏家那位小郎君感情交好。”贺兰絮说道:“小公主遇险时,正是苏郎君救下的。”
“苏郎君?”慕容徽问道,“苏令安的儿子?”
“没错。”
慕容徽记得,他刚刚嫁到楚国的时候,苏令安和虞公主刚诞下一子,一年后谢崚出生,这两个孩子年纪相差不大,玩在一起也是正常的。
“阿崚能交到新朋友,是好事。”慕容徽握起木簪将一部分头发绾到身后,凝视着脖子上的痕迹,眉头紧蹙,“替我取一件高领的衣裳来。”
刚换好衣裳,借助领子掩饰住红痕,他就听见外面传来稚嫩的童声。
“爹爹!”
他起身,身着红衣的小团子飞扑进来,抱住他的大腿,仰着头,眼中写满了思念,“想死你了!”
“阿崚。”慕容徽的嘴角露出了微笑,温柔地凝视着眼前的小姑娘。
她今天穿了见玫红色的裙子,跑起来的时候好像一朵牡丹花,梳着双丫髻,鬓边簪着艳丽的海棠花。
慕容徽情不自禁碰了碰她的脸,即便早就知道她安然无恙,但只有当他抱住她的时候才有实感,看她一如往日般鲜明活泼,他的心落到了实处,“大清早跑哪去了?”
“对了,”谢崚想起了正事,连忙一个翻身,从慕容徽怀里跳了下来,把站在屋外等候的周墨拉了进来,“我去找大夫了。”
“这位是在州牧府任职的医官,名字叫周墨,他就是我梦见的医仙,他能够彻底治愈你的病。”
昨天得知周墨的身份后,谢崚隔日就去医馆里找人,把正在当值的周墨带了过来。
慕容徽看向眼前文绉绉的青年。
发觉慕容徽在看他,周墨连忙躬身行礼,“微臣拜见君后。”
他还是第一次为宫里来的人看诊,难免有些局促不安,生怕自己的礼节出现疏漏。
这几天经历了许多事情,慕容徽早就忘了谢崚来徐州的真正目的。
他和谢鸢从来都没有将她做的那个梦放在心上,没想到她居然还在坚持找人,并且将那个所谓“医仙”找到,拉到他的面前来。
“爹爹,”谢崚拉住慕容徽的手,“你让他替你看诊吧,他一定能够治好你的旧伤,以后秋冬时节更替,你的伤口就再也不会疼了,你也不用成天喝那些苦药了。”
她轻轻地晃了晃,“相信我,好不好?”
慕容徽见她一脸真诚,拒绝的话总是说不出口,终究不忍心辜负她的美意,“好。”
他温柔地道:“那阿崚先出去一下。”
就是让谢崚回避了。
直到慕容徽愿意看诊,谢崚道了一声“好嘞”就离开了。
……
侍女被屏退,屋内只剩下贺兰絮守着。
周墨恭恭敬敬地为慕容徽把脉。
他的手搭在慕容徽的脉搏之间,随着时间推进,他的眉头越皱越深。
倒不是因为他的伤势,只不过……
把脉之后,慕容徽问:“本宫的旧伤,周大夫有何见地?”
周墨行了一礼,“君后,可否褪去上衣,让微臣看一眼伤口。”
虽然年轻,但周墨却是个极为谨慎的医者。
虽然已经有了定论,但是还是得先看一看伤口,才能做出最终诊断。
慕容徽本不情愿,但想到了谢崚,还是道:“好呀。”
他脱下上衣,袒露胸肌。
周墨看着他的皮肤,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徐州是楚国前线,时常会发生兵乱,周墨在入州牧府之前,曾经是行伍中的军医。
哪怕是见惯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军人,他也还是头一次从活人身上,见到这般残破的身体。
在白衣的覆盖之下,他的皮肤没有一寸好肉。
后背是陈年旧伤,已经结疤,留下深棕色的皮肤,像是鞭打的伤痕。
腰和手臂上的,像是刀砍出的痕迹,期中还间杂着无数的箭伤创口。
最险要的一处伤口,在他的心口偏右,正中肺腑,周墨一眼就能看出这箭伤到了要害,那个位置微微下陷,似乎是剜除箭簇所留下的深坑。
这位君后,究竟经历了什么?
周墨呼吸一滞,凝视了片刻,目光上移,又落到了他的脖颈处,愣了片刻。
那几抹红色好像是……
慕容徽拉上了衣裳,打断道:“这个就不用看了。”
“周大夫可看出些什么了?”
周墨思索片刻,说道:“微臣方才为君后把脉,君后的脉相极为奇特,虽是心脉衰竭之相,但这衰竭的原因似乎和君后的伤并没有太大关系。”
“微臣再看伤口,发觉伤的位置虽险,却不算深,按照常理,君后的伤口早该愈合,只不过……”
他顿了一下,垂眸道:“好像有什么因素,故意延缓君后的旧伤痊愈,故意让君后的旧伤不断复发。”
他说出了自己的揣测,“是不是君后服用的药汤中掺杂了一些不该用的草药,损伤君后心脉,从而拖延君后旧伤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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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徽听着他的话,目光渐渐变冷。
他本来只是想要给谢崚一个交代,却不料谢崚“梦”见到医仙,倒还真是有两下子。
一般人看不出来的门道,竟被他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慕容徽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周大夫可有办法彻底根治本宫的旧伤?”
周墨张口就道:“这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君后可能要将从前的药方誊抄一份给微臣,微臣查找一下里面看看有没有伤害君后身体的药材,然后再修改药方,慢慢调理,肯定——”
“够了。”
慕容徽打断了他的话,周墨不知所措地抬头,却看见慕容徽的表情冷峻,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怒了他。
周墨只能先行跪下,不敢说话。
慕容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到底还是年轻。”
“你凭什么质疑,本宫曾经喝过的药方有问题?太医都没办法断言能够根治本宫的旧伤,你又怎么敢断言说有方法能够治愈本宫?”
周墨被这一连串的质疑逼得有些懵圈,还以为慕容徽觉得他太过年轻,不相信他的医术,正努力镇定下来,刚想要辩解,却猛然间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他年少学医,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苦啃医书上,在他来到州牧当医官之前,他的师傅就百般劝阻。说他人太过实诚,也就只能在外面开开医馆,替平民百姓医病,世家贵族的水太深,他把握不住。
那时他还不理解师傅为什么会这么说,但现在他猛地回过神来。
对呀,他虽然医术在同龄人中算得上是精进,但比起宫里的太医还有一段距离。
为什么宫里太医都没能找到治愈慕容徽的办法,却偏偏让他给找到了呢?
堂堂一国之后,他的用药肯定是慎之又慎,那为什么他的药中为何会出现加重他伤情的药物呢?
——究竟是谁,不想让他痊愈,不想让他拥有一具建康的身体?
后知后觉的周墨出了一身冷汗,眼前发白,几乎连跪都跪不稳了,“君后,我……”
“你该走了,”慕容徽道,“出去该怎么和公主说,你应该知道的。”
“微臣知晓。”
周墨匆忙谢恩告退。
……
谢崚在院子里徘徊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仓皇逃离的周墨,连忙拦住他。
“周大夫,我爹的情况怎么样,你有办法治愈他,对不对?”
周墨腿脚发软,一抹额头的冷汗,道:“抱歉,小殿下,微臣医术不精,亦是无能为力。”
话罢,躬身行礼,就要离开。
谢崚急得抓住他的衣袖,“真的连你也没办法吗?”
小说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周墨脚步一顿,看着谢崚满怀期待的小脸,欲言又止,但想到慕容徽的话,保命要紧,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谢崚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失落的神色。
就在这时候,有人叫她,“阿崚,过来。”
谢崚回过头,看见慕容徽扶着门框,朝她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不要为难大夫。”
周墨趁机抽走了衣裳,抱拳道:“告辞!”
话罢,转身离去。
20. 冰糖葫芦
谢崚坐在食案前,吃着侍从捧上来的膳食。
看着食案对面慕容徽,情绪低落,吃得索然无味。
慕容徽注意到了这一点:“今天的饭菜不合阿崚胃口吗?”
谢崚道:“爹爹,对不起,医仙……”
慕容徽敲了敲她的脑袋,“没事的,阿崚放心,这伤已经在爹爹身上这么久了,要是真的会危及性命,爹爹早就不在人世了。”
“既然能活到现在,就算没有医仙,今后也能活下去,爹爹说了,会陪阿崚长大。”
谢崚默默扒饭,吃完小半碗米饭后,放下筷子,“饱了。”
“真的饱了?”慕容徽见她没吃多少东西。
“对。”谢崚随口答了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贺兰絮给慕容徽端上一杯茶,“世子,真的不告知殿下实情吗?”
“她年纪还小,”慕容徽叹气,“以后再说吧。”
……
谢崚越想越不对劲。
在小说里,周墨明明说可以治好慕容徽的病,为什么现在,他又无能无力了呢?
莫不是真的是打诳语,夸大自己的医术?
可是观周墨为人,也不像是夸夸其谈的人。
谢崚揉了揉太阳穴,凝神苦思,事实上,她穿越五年,小说里面的情节也不是完全能记清。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心中苦闷,用力推了一把秋千,将秋千荡高了一些。
坐在秋千上的苏蘅止连忙抓紧秋千绳。
“周大夫虽年轻,但医术比很多年长的老大夫都要好,若说他是医仙下凡,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应该没有找错。”
等秋千稍稍平稳,苏蘅止继续咬了一口手中的冰糖葫芦,“当初夫人得了恶疮,情况极为凶险,府上医官皆束手无策,我爹只能张榜公告,寻求能人为夫人医治,当时周大夫还是个军医,揭榜来为夫人医治,三日时间,便能化腐朽为神奇。”
“或许是因为时间仓促,他一时之间想不到医治的方法,久病沉疴,非一日之功便能治好,你要不带他回京城,让他慢慢为君后医治。既是医仙托梦,那他身上肯定是有点缘法在的。”
苏蘅止慢慢咽下口中的糖葫芦,又向谢崚提议。
以谢崚的身份,将州牧府的一个小小医官调到京城,轻而易举。
谢崚思索片刻,觉得苏蘅止的提议非常在理。
既然是小说设定肉白骨活死人的杏林高手,肯定是有点缘法在的。
周墨后来跟随慕容徽征战天下的时候已经三十有余,医术大成,现在他行医尚未满五年,医术到底不够精进,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何况,就算他真的没办法治愈慕容徽的身体,他也是个不错的医者,日后能慢慢为慕容徽调理,改善他的病情。
原书里,小说后期慕容徽病入膏肓的时候,是周墨妙手回春,延续了他的性命。
谢崚不愿意放过周墨这个契机,将他带在身边,也好以防万一。
“阿止哥哥说的对。“谢崚点点头,又看向苏蘅止,“就是不知州牧大人可否愿意割爱,放周医官随我回京?”
苏蘅止道:“只要是公主殿下的请求,他都会答应的。”
苏蘅止再了解他老爹不过来,苏令安就是个软柿子,谁都能捏一下,谢崚朝他提要求,他怎么敢拒绝?
苏蘅止他爹没问题,调动什么的也不会太难,谢崚跟谢鸢撒个娇就能求来,就是不知道周墨是怎么想的,愿不愿意入京?
“别想了,要不吃点东西吧。”
看到谢崚还在忧虑,苏蘅止伸出吃到一半的糖葫芦,“方才忘记问了,你想吃糖葫芦吗?”
这串冰糖葫芦宛如红灯笼,一个个圆润饱满,格外诱人。
“我乳娘出府买回来的。”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表达的有点不对,于是又道:“不是我吃剩下的这串,我屋里还有,你要的话我拿给你一串新的。”
谢崚来找苏蘅止的时候,他手中就拿着冰糖葫芦了。
这串糖葫芦近乎完美,看起来就觉得很好吃,方才谢崚就忍不住瞟了两眼。
犹豫片刻,谢崚还是强行遏制住了自己的食欲,“算了,我爹娘不给我吃外面的东西。”
这串冰糖葫芦就相当于是古代版的垃圾食品,谢鸢和慕容徽肯定不会允许谢崚吃这种东西的。不仅仅是糖葫芦,还有市井街头的小吃,都不允许她吃。
苏蘅止见她拒绝,便要把串串收回来自己吃,谢崚还是禁不住诱惑,开口道:“等等!”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我要吃你的这串,一颗、一颗就可以了。”
话罢,谢崚上前去,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咬掉了一颗糖葫芦,像觅食的小猫,叼着后退几步,再吸入口中咬碎。
冰糖在口中裂开,甜蜜外壳包裹着酸酸甜甜的山楂,山楂是去核的,入口即化。
上一世她偏爱吃甜食,这辈子她被严格控制饮食,她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这种如蜜糖般甜腻的食物了,她一时间竟有点感动。
她腮帮子鼓鼓的,嚼嚼嚼,像只仓鼠,煞是可爱。
苏蘅止一时间觉得她吃东西的模样甚是有趣,停下了秋千,情不自禁双手托腮,饶有兴味地观赏起来。
等她咽下一颗糖葫芦,双唇也被糖汁染成了红色。
苏蘅止贴心递给她一条手帕“擦擦”,不然要被发现了。
谢崚才擦干净嘴,苏蘅止似乎还没看够,又在她面前晃起了那串冰糖葫芦,像是故意诱惑她似的道:“还要吗?”
吃都吃了,谢崚也不再客气,“我要!”
……
在徐州的这些天,谢鸢几乎每天都要往外跑,盘查徐州的政务。
下邳城作为徐州首府,江北的重镇,承担着抵御匈奴南下的重任,谢鸢重点检查的,当仁不让,就是下邳的兵防。
谢鸢本着来都来了的道理,将下邳城的城防统统摸底盘查了一遍,一连好几天都在城墙、军营、武库、粮仓等几个地方来回跑,查缺补漏,顺便革职几个不称职的官员。
她每天早出晚归,苏令安每天陪着她往外跑,为她忙前忙后,徐州官员个个严阵以待,生怕惹她不高兴。
慕容徽则是留在府中养病,谢崚多数时候在陪慕容徽,少数时候找苏蘅止聊天。
不用早起去太学学习,谢崚也乐得自在,每日悠哉悠哉地吃喝睡。
只不过她逍遥日子没过多久,慕容徽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欠缺。按照在宫里的作息每天把她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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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亲自盯着她温书学习。
谢崚只能又开始苦巴巴地开始学习四书五经。
谢鸢将徐州上上下下查了一圈,将城防又加固了一遍,相关官员按各自政绩陟罚臧否,徐州官场也经历了一轮洗牌。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六月中,暑气弥漫,谢崚在午后都能够听见枝头的蝉鸣声。
慕容徽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已经不会再咳血了,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
解决完城防的问题,谢鸢决定去城中走走,看看市井间的民生百态。
“阿崚去不去?”
她这些天没有太多时间陪谢崚,也可以趁这个空档补回来。
“去!”
谢崚当即意识到,这是个让她爹娘修复关系的好机会,说完“去”之后,又趁机提了她爹,“娘亲,你把爹爹也带上吧,爹爹这几天养病,养得人都傻了,你快带他出去走走!”
谢鸢转眼看向坐在摇椅上的慕容徽。
自从上次床上纠缠后,他们二人几乎没有太多的交集。
这里不是皇宫,没有那么多的眼线,谢鸢为徐州事忙碌,慕容徽旧伤复发,两个人懒得强装恩爱,演给别人看。
从谢崚的视角看,可不是谢鸢还在气恼慕容徽。
谢鸢微笑,桃花眼中荡漾着碎光,“爹爹怎么就傻了呢?”
“爹爹成天大门都不出,就盯着我要我背书,可就不是魔怔了吗?”谢崚不满地投诉道。
闻言,慢条斯理喝着茶的慕容徽缓缓转过头来,“我对你要求不算高,每天也就只让你背那么一篇文章,老老实实地背,一个时辰就能背完,可你呢,一会儿玩笔一会儿打瞌睡,整天下来一句话都记不住,若是你认真些,我何至于成天盯着你?”
说到底,还是谢崚不省心。
谢崚嘟囔:“在宫里要背书,在外面也要背书,让我玩几天会死呀?”
宫里太学还有休沐日,她爹甚至都不给她休息日,这日子一点儿盼头也没有。
慕容徽嘴角挂起一丝冷笑,“谢崚,你嘀嘀咕咕说什么?”
“没……”
谢崚连忙像只鹌鹑一样把头缩了起来。
她已经够小声了,她爹怎么还能听到?
片刻后,她又把头伸出来,从椅子上跳下来,将谢鸢拉到慕容徽身边,牵起慕容徽的手,两只手交叠在一起,“那就这样说好了,爹爹,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出去走走嘛。”
慕容徽看着被迫牵起的那只手,无奈得叹了口气。
这时候,谢鸢握住了他,“阿崚说的对,夫君得出去走走,也正好看看下邳城,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了。”
听到这话,慕容徽的动作凝滞。
谢崚并没有察觉到这句话有什么深意。
慕容徽没有拒绝,那就是同意的意思。
谢崚高高兴兴地去换件新衣服。
谢崚是个庸俗的人,喜欢漂亮衣服和珠宝首饰,宫里将新裁的夏装送了过来,夏天穿的裙装普遍用的是轻纱,且裙子偏短,只到脚踝,走动的时候裙摆扫过脚腕,宛如层层绽放的莲花。
慕容徽和谢鸢两人没有谢崚那么讲究,他们在徐州穿的都是常服,连衣裳都没换,等谢崚打扮完自己,就带着她从角门里出去了。
21. 下邳城
市集就在州牧府不远处,步行一刻钟左右就到,沿街都是些小摊贩,这是城内百姓闲暇时出来做的一些小营生,卖的都是些小饰品或者小吃,叫卖声此起彼伏,颇为热闹。
谢崚自小在深宫中长大,这些随处可见的街市景象对于她而言,都是新奇玩意。
她跟在谢鸢屁股后面,不时东张西望,忽然间,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映入眼帘。
谢崚无端想起了前几天秋千下苏蘅止喂给她的冰糖葫芦,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怎么了?”谢鸢问道。
“没。”谢崚连忙心虚地收回目光。
谢鸢微笑:“阿崚想吃冰糖葫芦吗?”
谢崚立刻露出期待的眼神,下一刻慕容徽就打破她的希望:“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吗,你不能吃外面来路不明的东西。”
谢崚眼睛水润润的,忽闪忽闪地望向慕容徽。
慕容徽不为所动地道:“撒娇也没有用。”
且不说外面的小吃会不会被人做手脚,谢崚的胃娇贵且挑食,吃了以往没吃习惯的食物,腹泻怎么办?
谢崚:“……哼。”
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她讨厌他。
谢崚别开了脸。
她心里愈发坚信她爹就是个事精,啥啥都要管,她吃个糖葫芦怎么了?
幸好慕容徽在州牧府的探子少,要不然让他知道谢崚已经偷偷吃过糖葫芦了,还不知道他会气成什么样子。
谢鸢摸了摸谢崚的脑袋,安慰道:“阿崚如果想吃酸甜口的,回去让厨娘给阿崚做山楂糕吃,好不好?”
平日父女大战,总是少不得谢鸢这个母亲的推波助澜,正所谓狗仗人势,谢崚这条哈巴狗平日没少仗着谢鸢的纵容为非作歹。
现在谢鸢也不站谢崚这边,反过来为慕容徽说话,谢崚没了人撑腰,她十分有眼力见的,不敢再跟她爹较劲。
她悻悻摸了摸鼻子,额头蹭了蹭慕容徽的手背,示弱卖乖,“好吧,爹爹说的对,我不吃了。”
慕容徽神色收敛,连带着看谢鸢也顺眼了不少。
见他们二人气氛缓和,谢崚也是松了口气。
两大一小朝前走去,在米铺前停下脚步,谢鸢往里边走,开始询问最近粮食的价格。
徐州以种植稻谷为主,徐州百姓的主粮是大米。
筐子里的大米都是满着的,分高低等次不同标价。谢崚伸手摸了摸白花花的大米,看着米粒从自己的掌心滑落。
这几年天公作美,徐州也算是风调雨顺,仓廪充盈,粮食价格比较低。
得知这个消息,谢鸢的心情似乎不错,趁热打铁,将盐油等基本商品的价格都问了一遍。
逛到最后,不知不觉,已经是暮色四合。
谢鸢出来走访这一日恰好是十五,下邳城平日宵禁,唯有十五是个例外,城门开放,夜里还会有夜市,灯火长明至明日。
天边一轮明月,人间万家灯火。
谢鸢摇着刚从地摊上淘来的一柄折扇,笑着走出粮米店,“真是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下邳已是天翻地覆。”
“虽然说苏令安看起来窝窝囊囊的,但为人能力尚可,这些年徐州在他手中,也还算安定。”
徐州和荆州都是楚国前线,荆州刘季勾结匈奴意图谋逆,计划败露被诛后其下属官员兴风作浪,乱成一团,大司马王伦正在那边带兵平乱,忙得焦头烂额。
两相对比,徐州就稳定多了。
虽然也有流寇作乱,但是比起荆州好太多了,今日出来一见,下邳城的百姓还算安居乐业。乍一看去,颇有几分太平盛世的模样。
慕容徽目光扫过热闹的街市,“确实,当初匈奴渤海王攻占徐州,下令屠城,下邳城遍地尸骸,寸草不生,短短十年,能够恢复成这个样子,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两边商铺挂满了灯笼,照亮他们前行的路,城中亮如白昼。
不远处是内城城墙了,下邳分内外城,内城的城墙比外城还要牢固,假若外城沦陷,军队还能退入内城之中坚守。
十年之前,在匈奴的攻势中,这座城墙被投石车摧毁,只剩下颓垣残壁。
慕容徽当初从长安赶回龙城,绕道徐州,途经这座被屠戮的城池,瞻仰了这座城墙的旧容,墙上是鲜血与残肢,秃鹫在天空中盘旋不去,寒鸦声声泣血,凌厉秋风带来无数冤魂的啼哭。
多年后的今日,城墙已经被重新修复,高墙上是严阵以待的巡逻士兵,城墙下依然是一些小摊贩,见这一家三口走过来,热情地像他们推荐自己小摊上的商品。
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谢崚年纪小,很快被某个小摊吸引,来到一个卖玉石的小摊前,听摊主介绍他的玉坠。
有暗卫跟着她,谢鸢和慕容徽倒是不急着跟上去。
谢鸢抬眼看向慕容徽,黑色的眸子中闪过急促的碎光,像是破碎了的琉璃:“这么说,夫君还记得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吗?”
慕容徽垂下眼眸,对上她的明眸。
他知道她在指的是什么。
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少女时期的谢鸢。
同样从长安逃难而来,想要南渡,投奔清河王的谢鸢,与他机缘巧合下在这座城墙下相遇。
满脸的尘土,衣不蔽体,和所有颠沛流离的难民没什么两样,赤裸着双足,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眼神却无比坚毅,丝毫不惧他身旁侍从抽出的长刀。
少女的面容与谢鸢的脸庞重合,随着年龄增长,她五官的锐气被削去,笑意被月色晕开无尽温柔。
慕容徽扫了一眼远处的城墙,荒芜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他的嘴角挂起了,“记得什么?”
他身子倾斜,侧在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当年陛下在这里,脱下衣裳,跪下来求我时的模样吗?”
谢鸢眼神锐利,一收折扇,抵住他的胸口,扇骨仿佛化作短匕,警告道:“说好了,出门在外,要叫我娘子。”
“行吧,”慕容徽声音懒懒的,宛如敷衍一般道,“娘子。”
……
回府之前,谢崚在玉石摊上挑几个自认为好看的玉坠。
慕容徽虽然不允许她乱吃东西,但是其他别的玩意,她想要的话,也会尽量满足她。
次日,谢崚抱着几个玉坠,来找苏蘅止。
“阿止哥哥,这几个你有没有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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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崚托腮,坐在窗户前,摆弄着玉坠,排成几排,“你挑一下,我送给你,就当是给你当个留念。”
“明日,我就要和我娘他们回扬州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已经将苏蘅止当成是自己的朋友。
谢崚的朋友其实很少。
在她五岁前,一直养在深宫。
慕容徽是异族人,所以遭受京城世家贵族的明里暗里的排挤,虽然别人不会明面上摆出来,但是雅集宴会,很少会给慕容徽下帖,故而慕容徽很少外出,连带着谢崚也难以接触同龄人。
等她年纪稍大,去太学念书,同窗们畏惧她公主的身份,很少与她交谈,或者每次碰面,都会毕恭毕敬地唤她一声“公主殿下”。
少数几个愿意和她说话中,兴趣相投的,也就只有孟君齐,愿意像带小鸡崽一样带着她玩。
苏蘅止可以称得上是她认识的第二个朋友。
只是可惜,谢崚不能一直留在徐州。
想到不久后要分开了,谢崚颇为不舍。
苏蘅止救了她的性命,还帮了她的忙,她总得答谢他。
“这些都是我昨夜在外面买的。”谢崚说道,“也不知道有没有你喜欢的。”
摊主说这些都是好玉,从北边运过来的,虽然谢崚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加起来坑了她十几两银子。
苏蘅止低头抚摸着岫玉做的玉坠,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玉是不是好玉看不出来,但是雕工倒是挺精致的,雕刻的都是民间流传的志怪书中记载的一些瑞兽的图案,模样惟妙惟肖,寓意是保佑平安。
苏蘅止见谢崚认认真真为分别做准备,肯定还不知晓,他不久之后就要到京城为质。
“选不出来,”苏蘅止看了一会,说道,“公主殿下替我挑一个呗。”
“那就这个吧。”谢崚拿起自己觉得最好看的那个玉坠,“我来给你挂上。”
她俯身将玉坠系在苏蘅止的衣带上,“阿止哥哥,你可要把这玉坠收好了,千万别弄丢了,以后无论何时,你都可以带着这个玉坠来找我,我可以为你实现任何一个愿望。”
事实上,谢鸢已经赏赐过州牧府,为答谢苏家人救了谢崚,苏家的族人得到了相应的升迁,连带着当时打捞起谢崚的那个船夫也混了个不高不低的官差。
苏蘅止因为年纪小,也不能担任官职,所以谢鸢暂时也没想到该给他什么,只是赏赐了一些金银。
不过谢崚自己有答谢苏蘅止救命之恩的方式。
她仰着脑袋看着苏蘅止,“这个愿望长久有效,只要是我的能力范围内,不违背道德,我都会尽全力替阿止哥哥达成。”
“那我就先谢过公主殿下了。”
苏蘅止摸着玉佩,眼睛微微一眯,“没关系,我们以后肯定还会见面的。”
……
谢崚向谢鸢求来了调令,准备将周墨调去京城的太医院任职。
来到医馆准备告知周墨这个消息,得知的消息是,周墨前不久刚刚递交了辞呈,已经不在府上了。
按照时间算,他离开州牧府的那日,正是给慕容徽看诊的第二日。
22. 公主聘婿
在离开徐州的前一日,州牧府再次设宴,送别谢鸢等人。
这次慕容徽和谢崚都到场了。
慕容徽虽为异族人,但是多年来修习汉家礼节,举止投足间端庄得体,举止投足堪称完美,令人挑不出任何毛病,让在场的贵族们都自愧不如。
下面的人见慕容徽在,一个个都规矩了许多,正襟危坐,也不敢再有官员敢向谢鸢推荐自家儿子,弹琴跳舞什么的了。
明怜坐在下方,都快要将自己的帕子给撕碎了。
他前些日子鼓起勇气向谢鸢献曲,本以为以他的容貌,可以攀上谢鸢,从此他就不再是边关城池官员的儿子,而是能够陪谢鸢到繁花似锦的京城去。
可是没想到,谢鸢给了他一个玉佩以后就再也没有找过他,仿佛那天只是单纯想要听他弹琴,对他的容貌无动于衷。
他凝视着谢鸢身侧的慕容徽。
他是异族世子,公主之父,谢鸢的明媒正娶的夫君,明怜没有想到,他的容貌竟然如此出色,压得满座衣冠黯然失色,也难怪谢鸢看不上他。
慕容徽在,明怜不敢故技重施。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住懊恼。
忽然间,他发觉谢鸢朝这边瞥了过来,连忙端正坐姿。
慕容徽低声道:“若是真的心心念念,我也不会棒打鸳鸯,不若接回京城,陛下也可享受齐人之福。”
谢鸢收回目光,给慕容徽夹了块肉,“夫君还是吃些东西吧,别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
谢崚看着歌舞,愈发闷闷不乐,刚吃了些东西,就说被酒气熏得难受,要出去走走,透透气。
慕容徽挥手让几个暗卫跟上,“看住公主。”
看见谢崚出去,安静坐在父亲身侧的苏蘅止也准备起身开溜,被苏令安眼疾手快抓住后衣领。
“干什么,去哪?”
苏蘅止面不改色地说道:“更衣。”
苏令安警告道:“待会需要你在场,别走了就不回来了。”
苏蘅止拍拍衣裳,道:“我知道的,去去就回。”
……
月色盈满庭院,空明透彻。
晚风吹过花圃,草木如海浪作响。
远处会客厅的歌舞被风压下一半,四周传来草虫的鸣叫声。
玉兰花无声无息地落下一瓣,谢崚踩着花瓣,蹲在花树下,看着高悬的明月怔神。
“怎么了?”苏蘅止的声音从后头响起,“是因为周大夫的事吗?”
谢崚猛地回头,只见面容精致的小郎君站在她的面前,他身后是盛放的玉兰,月色落了他满身,衣袂皎然,额间的红痣宛如点睛之笔,恍惚间似仙家童子。
“你怎么知道的?”
“上午的时候看你好好的,到了夜里就垂头丧气的,我听说你去找了周大夫,就猜是和他有关。”
苏蘅止俯下身来,“公主殿下,是不是他不愿意跟你回京?”
谢崚摇摇头,“那日他给我看病之后就辞官离开州牧府了,我估摸着他大概也是不想和宫里扯上关系。”
苏蘅止道:“要不你去亲自问他?”
谢崚说道:“我怎么问,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回建康了。”
“这个简单,他家离这里不远,来回一趟半时辰不到。”
苏蘅止思索道,“现在去也可以。”
……
谢崚觉得,和苏蘅止认识后,自己的胆子貌似大了不少。
前些日子撬了文库翻户籍,今天又趁宴会偷偷溜出州牧府。
虽然是苏蘅止怂恿在先,但他的每次怂恿,都怂恿到她的心巴上,让人很难拒绝。
她要外出,自然得先告知谢鸢。
侍从回到宴客厅,侧耳低语,告诉谢鸢谢崚的打算。
谢鸢其实并不清楚慕容徽和周墨之间的对话,故而并不清楚周墨辞官的真正原因。
但是听到女儿如此执着地想要将“医仙”请回京城,倒也随了她去了,默默让人替她备好马车,增加了好几倍人手,以供谢崚差遣。
宵禁之后,下邳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看上去有些阴森森的,和昨天灯火通明的场景完全不同。
马车按照苏蘅止所指的方向缓慢前行,谢崚拉开车帘看了一会儿,最终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氛围,重新将帘子降下。
禁军执锐,披甲的士兵在城中巡逻。
因为谢鸢在城中,故而这些日子城中巡防的禁军翻了好几倍,见到谢崚的马车,都将他们拦下,查看通行令牌才放行。
路途耽搁,谢崚和苏蘅止抵达周家的时间稍晚了一刻钟。
谢崚在脑海中将找到的和周墨相关的信息重新温习了一遍。周墨无父无母,从小被师傅养大,在下邳城中开了一家医馆。
后来他去州牧府任职,医馆也就转给了别人,现在他回来后,又重新开门经营起医馆营生。
谢崚从马车上下来,敲了敲医馆的大门。
里面传来文弱的声音,“谁呀?”
谢崚没有说话,又敲了一遍。
“等等,这就来。”虽然已经到了宵禁,但是夜半叩门,周墨生怕是有人得了急症需要就医,才歇下的他穿好衣裳就跑下了楼。
当他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才到腰高的小孩。
谢崚说道:“周大夫,是我。”
周墨愣了愣,“公主殿下?”
……
片刻后,两人在屋内落座,周墨给谢崚和苏蘅止倒了一杯热茶,“公主殿下,还请你不要为难在下了,在下真的医术有限,对君后的病症无能为力,还望小公主另寻他人。”
谢崚将调令摆在茶案上,“周大夫,本宫向母皇请求,让你能够调到京城,不仅仅是想要你为父亲治病,而是看重你的才能,想要将你选入京城太医署。”
“即便你无法治好父亲的病,你也依然是个好大夫,你不必对此有太大的压力。”
谢崚好言相劝。
要是放在从前,收到这纸调令,周墨大概会欣然接受。
可现如今,想起那天慕容徽和他说的事情,周墨依然后怕不已,他师傅说的对,他为人太过勤恳老实,不适合在官谋生。
他宁愿不去京城,不要官饷和名声,也不想今后再见到这些人。
他连忙摇了摇头,“公主殿下,凭在下的能力,是绝对比不上太医署的太医,还请公主殿下不要如此抬举在下。”
“何况在下自小在徐州长大,习惯了徐州的水土,去了京城,恐怕会水土不服。”
谢崚的眼睛大而圆,即便听他这么说,却依然不愿意放弃:“真的不可以吗?”
周墨拱手朝谢崚行了一礼,“抱歉,殿下。”
此言一出,屋内阒寂无声。
只能够听到烛火爆破声。
苏蘅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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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一边摆放的花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谢崚摩挲着桌上的黄纸调令。
她乘夜外出,就没打算空手而归。
虽然强行忤逆人意愿是一件真缺德的事,但谢崚本来就不是什么道德感很高的人。
这又不是什么法制社会。
大门内外守着的都是谢鸢派给她的侍卫,制服一个文士绰绰有余,在这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代,谢崚准备给周墨来点封建王朝的震撼。
可她还没有动手,忽然间苏蘅止指着周墨身后,“周大夫,你后面那是什么?”
周墨下意识回头去看,苏蘅止二话不说抄起身侧的花盆,“砰”一声,砸在他后脑勺。
周墨应声倒地,昏迷不醒。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苏蘅止拍去手掌心粘上的泥点,对目瞪口呆的谢崚道:“好了,捆起来带走。”
谢崚:“………”
屋外侍卫:“……”
这么干脆利落的吗?
谢崚情不自禁给他竖起大拇指。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虽然过程和谢崚想象中的有出入,但结果都是一样的,打晕了也避免他反抗,谢崚让人将周墨捆了,塞进马车明天一起拉回建康城。
……
两个人干完坏事赶回宴会,宴席已过半。
苏令安见儿子回来,连忙招呼他过来,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裳,“走吧,跟爹过来。”
这头谢崚刚刚坐回位置上,就看见苏令安牵着孩子在下方跪下,刚准备喝口水缓缓的动作一顿。
“陛下,臣子苏蘅止,过了下个月便年满七岁,多年来一直在下邳的私学中学习,略识得几个字,他瞻仰京城风光已久,还望陛下开恩,能够令蘅止随陛下入京,至太学学习。”
谢崚一愣,低头看向苏蘅止,他要来京城了?
苏蘅止低顺着眼眉,顺着苏令安的话,顿首道:“臣,叩请陛下恩典。”
谢崚想不到太多,但是自苏令安开口的那一刻,四周宾客大多都明白了。
这哪是求什么恩典,明明就是苏令安想要趁机将自己的儿子送到谢鸢身边,当做人质,好让谢鸢对徐州放心。
谢鸢晃着酒盏,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璨丽的烛火,看不清眼底神色。
谢崚还在发愣,只听谢鸢笑眯眯地唤她名字,“阿崚。”
她问道:“你喜欢蘅郎君吗?”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崚身上,谢崚疑惑她娘为什么突然问她这个?
但对上母亲炙热的目光,还是很快回答道:“蘅郎君很好,我…当然喜欢他了。”
谢鸢等的就是这句话,唇边挂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扫向苏蘅止,“苏府君教子有方,蘅郎君秉性纯良,年少英姿,想必今后必为珪璋特达之人,又于公主有救命之恩,公主亦心悦之,既然如此,何不趁此良夜,成人之美。”
“令尚书台拟旨,今日朕代朕女会稽公主,以金车玉桂为礼,聘徐州牧苏令安之子苏蘅止为驸马都尉,即日入宫,由中宫教导,待成年后择良日完婚。”
此言一出,苏蘅止和谢崚齐齐抬头,目光交汇,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的眼神。
连带着苏令安也是满脸不可置信。
话音刚落,就在这时候,慕容徽的脸色霎时黑了下去,抬手将酒杯摔在地上,“这桩婚事,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