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起家竟成四大江湖恶霸》 第1章 倒叙篇·四大恶霸! 关中皇城郊外,正值春节前夕,天寒地冻三九天,青石板地冻得硬邦邦的,马踏上去也觉得冻脚,直哦哦地叫着,不愿再走。 酒家门前的酒旗,在北风里猎猎地响,酒香味儿都冻在屋子里了,飘不出来。门里倒是热气蒸腾,炉灶里柴火添了一把又一把,火烧得旺旺的,火舌头呲呲地舔着炉壁。 炉灶前坐着两个老吏,一口口嘬着烈酒,脸也叫那火烘得通红。 “世事忒不太平。”那戴黑帽的老吏呷了口酒,忽然说, “北方边关尚不得守,皇上和太子又相继殁了,老王爷和三皇子叔侄相争,中间又冒出了什么玉和公主,什么白党,什么卫**……你方唱罢我登场,还叫不叫人活了?” “这倒也罢,我可听说,这一番夺位之争,连江湖势力都出动了。” 另一个老吏抽了口旱烟,把那烟斗在桌上敲了敲,“这帮货色才真是无恶不作。” “说到这里,你可知道前些日的风波,是谁搅和起来的?” “谁?” “那是四个江湖奇人,没有帮派名号,坊间说起来,都管他们叫‘关中四恶’。” “哦……哪四恶?”抽烟老吏起了好奇。 “一个是个离经叛道的武僧,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带一把重比千钧的佛刀,名曰‘万悲刀’,虽有僧人之名,但实乃心中全无慈悲、吃人不吐骨头的喋血修罗,故人称‘恶修罗’。” “一个是个专擅用毒的毒师,所制之毒连皇宫禁军都不得分辨,闻一闻七窍俱裂,喝一口五脏俱焚,常爱杀人于无形之中,心狠手辣、狡诈至极,好比花下毒蛇,故人称‘花底蛇’。” “一个是个来去无踪的刺客,功夫盖世,一人可敌满城高手,能摘人头于百里之外,然而不爱堂堂正正地挑战,只爱飞檐走壁,从不叫人逮住行踪,真像个活鬼,故人称‘云中鬼’。” “最后一个最有来头,不会半点功夫,却运筹帷幄,城府极深。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无所不知,玩弄风云不过易如反掌。这人在江湖上倒是早有称号,名叫‘白玉天师’。” “这四尊大佛突然来京,是要干什么呢?”抽烟老吏问。 “这不是玉和公主悬赏,要江湖各门派送强人进京,共议武林盟主嘛。” “这样说,若有形迹可疑的四人,便当尽快离他们远点才是了!”抽烟老吏啧啧道。 无巧不成书,那酒家的门吱拗一声开了,带着一身风雪进门来的,正巧就是四个人,两女两男,都是年轻俊美的新鲜脸庞。 那年纪略轻一点的少年郎,穿着一身褐色棉布的短裰,背上用黑布缠着一条长长的刀剑似的东西,身板长壮,脸倒是清俊秀气,一副女相,一进门来便吆喝道: “店家,倒壶烫烫的茶来,再拿些吃的,我们要饿死了。” 他要往那桌前去坐,一看竟少了一把椅子,便回身从别桌前提了一把。 这店里黑木打的好大椅子,一个壮汉子也要两手来提,这少年竟用一根食指便勾起来,哐当一声撂下,直喇喇地坐了上去。 那小二也不禁吸了一口冷气,赞道:“小爷好大的力气。可惜我店里没剩别的菜样,只有些肉馅和面皮了,还能包几碗馄饨,客官意下如何?” “馄饨就行,热热地喝下去,刚好暖身体。” 说话的是四人中看着年纪最轻的少女,这女孩利利索索地梳着一头高马尾辫子,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夹袄,鹅黄的底裙,明眸皓齿,英气逼人。 “对了,有蒜头没有?”少女又问。 “关中酒家,怎能不备蒜呢?”小二答道。 “拿几头蒜来,如果有酒,无论好坏,也拿一坛子。” “我们桃妹是个酒鬼。”四人中那年长些的男人调笑道,“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喝酒。” 这男人一身黑衣长褂,腰带上佩了一块显眼的白玉,身条修长,举止风流,是个世家公子的仪态,长相则比那女相的少年更添硬朗英俊。 无人注意到他浅浅两步踱到桌前,轻轻踢开那黑木椅子,如流云般坐下,更无半点声响,可知此人必是轻功高手。 “我怎么没心情喝酒?我还要大喝一顿呢。”唤做桃妹的女孩嗔怪道。 “大喝还是算了,京中多事,小心为上。”说话的是那四人中年长一些的女子。 说到此时,这女子注意到了炉灶旁喝酒的两个老吏,望眼过去,正见那两人也正巴巴地往这边瞧,便端起茶碗,莞尔一笑,以表问候。 这一问候不要紧,那两个老吏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各自倒满了一杯酒,向那女子隔空敬了一杯。 原来这女子一袭雪似的白衣,黑发如瀑,更长着倾国倾城之貌,一眉一眼自有风情,一举一动无不惊心。 这两个老吏哪见过这样抛头露面的美女,一时之间也有些慌了心神,更全忘却了什么“关中四恶”的江湖怪谈。 这时那小二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馄饨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抱歉道: “各位小姐爷们儿,后厨里皮子不够了,包好的馄饨就剩这两碗,剩下的两碗还得另擀皮来包,还烦请各位稍等片刻。” “不急不急。”红衣少女说道,接过那两碗馄饨,一碗自然而然地递给身侧的白衣女子,另一碗则推到了坐在她对沿的黑衣青年跟前。 “云大哥伤还没好,一路上受累了。你先吃。” 第一碗馄饨给那白衣女子,众人倒无意见,这第二碗的归属权却起了些争议。 这番黑衣青年还没说话动作,那背刀的少年却先不乐意了,伸出筷子尖儿轻轻一夹,便牢牢地钳住了那碗的碗沿儿,将这馄饨又拉回来,拉到了女孩跟前。 “阿桃,你不是一路上嚷嚷饿了吗,你先吃。” 黑衣青年看了好笑,抬眼去看少年,少年却将眼睛挪开,既不看此人,也不看女孩,只盯着那馄饨碗看,耳朵尖红红的。 一碗馄饨推推拉拉地在这桌上走了一圈,女孩还没回味出什么意思来,那白衣女子先嗅出了一股子浓浓的醋坛子味儿,打断道: “这两碗馄饨,我知道谁更该吃。” 说罢,白衣女又叫来了小二,吩咐他把这两碗馄饨送给这酒家角落里坐着的客人。 这下几人将眼望过去,才注意到那角落里不知何时坐了一大一小两个灰突突脏兮兮的人,定睛一看,应是父子两个。 那老汉蓬头垢面,埋着头不出声,袖子里掖着一块干干硬硬的饼,一会儿伸进袖筒揪一块儿饼填进嘴里,勉力嚼嚼,再端起碗来喝一口热茶,伸着脖子将饼顺下去。儿子则是用一双小脏手抓着一个热乎的馍,狼吞虎咽地啃着。 桌上更无一道配菜,想来是老汉不舍得点菜,只给孩子要了个馍,总比硬邦邦的干粮好入口。 “小姐,知道你是菩萨心肠,但京中多穷人,你要是见一个救济一个,恐怕钱袋子遭不住。”小二不禁小声提醒道。 “哪有什么救济不救济的,眼缘罢了。”白衣女说。 小二将两碗馄饨端给这父子,老汉一见,连忙起身向那四人拱手道谢。 火炉旁的两个老吏,见状,也不禁感慨:“这汉子一定是北方战地的遗民,带着孩子南下来逃亡了。这季节天寒地冻,可不知道该怎样挨过去。” 闻言,那老汉果然说道:“我们本是一家三口,为避战乱,到关中来投靠亲戚,谁知亲戚转脸不认人了。本来还有些盘缠,孩子他娘得了急病,看郎中花尽了钱,也没保住命……” 说到此处,老汉不禁伤心泪下。 满座闻之皆悲,黑帽老吏便起身道:“乱世谋生不易,相逢便是缘,咱们几个有缘到此一聚,共提一杯吧。”说罢,更请店家上酒。 那青年男女四人也欣然同意,店里本来也就只有这八个客人,便干脆将三桌并在一处,凑成个大桌子,把酒一一斟满,举杯相祝。 说笑间,真像诗里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一会儿,小二便将剩下四碗雪白的馄饨也一一端了上来。 红衣女孩手脚勤快,等不及吩咐小二,自己先端来了调味的碟子,往馄饨里添上绿绿的香葱香菜,再依次点上香醋和红红的辣椒油,给同伴一一端去。 这四人眼见着饿坏了,一分筷子,就呼呼地吃起来。 吃了两三个馄饨,刚止了急饿,那红衣女孩便品评道:“这家的馄饨调味儿不好,胡椒粉下得太重了。” 抽烟老吏笑道:“你年纪轻轻,倒是会吃。这家店酒不错,菜做得实在一般。” 说罢他又问道,“你们四位看着不像本地人,进京是来做什么的?” 四人相视一笑,“做生意的。” “做什么生意?” 那红衣女孩指指手里的碗:“卖馄饨的。” “怪不得呢。”老吏笑,“四位如何称呼?” 女孩答道:“我叫山桃,这位穿黑色衣服的是我的大哥兆隐,这位穿白衣的是我的二姐玉魄,这位背着刀的是我的三哥千宝。我们是兄妹,初来乍到,还望老师傅指点。” 二吏提酒将兆隐、玉魄、千宝、山桃一一敬过,又提起最初的话题来: “近些天江湖上多有恶人作乱,你们做生意的,人生地不熟,更得小心点。” “恶人?什么恶人?”背刀少年千宝问道。 黑帽老吏便将那关中四恶的事又提了一遍。 “这么说来,如果见到关中四恶,一定要躲远点才行了。”黑衣青年兆隐笑问,“那这关中四恶,长什么样子呢?” 黑帽老吏思索片刻,说: “那‘恶修罗’最好认,是个粗壮的光头,满面横筋,穿着一身破烂的袈裟,手把钢刀,手腕上戴着一串白色的佛珠,珠子是人骨雕琢的,远望银光熠熠,近之则恶臭扑鼻。” 说到这里,少女山桃忽然噗嗤地笑了一声,眼神飞向她的三哥千宝。 两个老吏正摸不到头脑,只见这秀气的少年一把将那女孩按住,问道:“那个‘花底蛇’长什么样子?” “‘花底蛇’?他不常露面,不过他用毒如此狠辣,听说是个身着蛇绿道袍,黑面黄牙的老头。” 这下女孩笑不出来了。 黑帽老吏继续道:“至于‘云中鬼’,他行踪诡诈,没人见过其相。不过有人说见过‘云中鬼’的影子,说那人个子不高。想想此人既然能飞檐走壁、隐没行踪,肯定是个小矮子才对。” 黑衣青年兆隐笑问:“‘白玉天师’呢?” “‘白玉天师’也不难认,他不习武艺,看着惨白消瘦如骷髅,好像风一吹就能散架了似的,但实际上他常年饮服各英雄进贡的人血,辅以秘制的丹药,已经活了几百年了。” 这青年男女四人也不禁啧啧,这“关中四恶”,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真得躲远点儿。 八人又谈笑了一番,酒酣饭饱,正到了起身告别之际,忽然听见小二打厨房里高呼了一声救命。 几人连忙起身,只听后厨里嘁哩喀喳杯打盘跌,接着走出来了四个蒙面持刀的大汉,其中一个正将刀架在那小二的头上,是个粗壮的光头。 “这天寒地冻的,你们倒有闲心在这里喝酒。”那光头厉声道,“我们兄弟在寨里还没件厚衣服穿呢!” 众人这才明白,这是遇上了打家劫舍的强盗。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两个老吏一见,也赶紧抽刀出来,护在四个外地人前面。 粗壮的光头哈哈一笑,扯下面巾:“我们‘关中四恶’的威名,难道你没听过?” 余下三人也扯下面巾来,一看,果然一个是黑面黄牙的老头,一个是小矮个,还有一个是惨白如骷髅的瘦子,正与传说中的“关中四恶”一一对应。 怎么说曹操曹操到。两个老吏惊惶,但又心想好歹自己是习武之人,不能在外地人面前丢了面子,于是将刀一横,要和这四人拼了。 没想到,还没出手,从那黑面黄牙的老头手中就弹出了两枚飞针,一边一个正中这两人的大腿。两人哎呦一声,半边身子都麻了,倒地不能再起。 关中四恶看向那四个外地人,狞笑道:“这两人已经中了剧毒,如果想要解药,救他两人的命,就把你们身上的钱都乖乖地交出来。” 这四人听言,只好乖乖地从身上拿出钱袋来,当啷一声放在桌上。 黑衣青年兆隐挑眉道:“我们把钱放在这儿,只怕你不敢过来拿。” 光头一听果然动了火,将那小二一撇,便上前来,右手提着大刀,左手向前一探,还没等碰到那桌上的钱袋,忽然只听咔嚓一声,再低头一看,左手已经以一个诡谲的角度垂直于地面,手掌晃荡在手腕上,俨然如同一只软抹布一般。 这时,锥心的疼痛才蓦然传上来。光头痛吼一声,将右手的大刀胡乱乱挥来,却只听当啷一声响,那刀早已落了地,自己的右臂则像一杆旗杆一样直愣愣地插在后背上一样,往背后断折去了。 席间更无人看清黑衣青年是怎样动的手,最后只见他将手一松,那光头两臂皆断,好似肩膀上挂了两条软蛇,痛得他面目狰狞,青筋毕露。兆隐又飞起一脚,将这光头一脚踹开。 那三人见状,赶忙逮住了小二和两个老吏,要做个人质。谁知还未开口,就见三根银针不知从何处飞向面来,正中额心,顿时浑身俱软,似面条般栽倒在地。 红衣少女山桃冷哼道:“哪来的毛贼,也敢在我面前使毒。” 一时间,满座哗然,连那小二和两个老吏都吓得说不出话了。 背刀少年千宝走上前去,说:“别跟他们废话,我最看不起这种欺软怕硬的人。只把他们捆在一起,丢给官府便是。” 说罢他便将那光头一把提起,两百来斤的大胖光头,在这少年手中却像个婴儿一样轻,毫无还手之力。三两下,便将这四人手并手地捆起,作爆竹状。 光头这时才恨恨道:“你们是什么人?报上名来,我日后定找你们报仇。” “报仇就对了,你还该替我们多多宣扬才是。”白衣女郎玉魄忽然说道。 众人皆看去,才发现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从酒桌上起过身,只悠哉悠哉地提壶往茶碗里倒茶。 “废话少叙,你到底是什么人!” 玉魄喝了一口热茶,说道:“回去便对人说,放了你们一命的,是当今的武林盟主,白玉天师。” 两个老吏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四个强盗不是“关中四恶”! 真正的“关中四恶”,其实就在眼前。 真“关中四恶”很快便收拾好了四个强盗,重又准备动身出发,此时已近日暮,天色昏黄。临行前,“白玉天师”过玉魄还多付了五十文钱,权当给店家压惊。 两个老吏由“花底蛇”山桃解了毒,一直讪讪地在一旁坐着,待他们要走了,才又重新搭话道:“山姑娘,你们这一行,是要去哪儿呀。” 山桃笑回:“刚才我玉姐姐不是说了吗,我们是要去应战,当武林盟主。” “那我俩恭祝四位英雄好运。”两位老吏真心实意地拱手祝道。 山桃也拱手回礼,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身俏笑道: “以后再有人问起我们‘关中四恶’,记得把‘花底蛇’和‘白玉天师’说得好看点,谢啦!” 说罢,四人推开酒家门帘,投进了门外的茫茫风雪中。 正当路上,风雪更下得紧了,衣袍上不一会儿便积了厚厚的雪,眼前的路是白茫茫一片,天上星月尽灭,夜色里只有远处零星灯火指引方向。 四人戴着斗笠,骑着马慢慢地踏雪而行。两个女人在前头,马背颠簸中,她们的斗笠也悠悠地颤着。 “玉姐姐,你神色不好,”山桃忽而问道,“你在想什么?” 过玉魄果然被她说中了心事,淡淡说道:“今日酒家一事,叫我浮想联翩。” “此话怎讲?” “北方战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京中流民忍饥挨饿,更有强盗横行、土匪作乱……”玉魄说,“我固知此事非一人之力可以解决,仍不免心中胡思乱想。想我父亲在军中当权掌事之时,虽有大错,倒也不至于使世事如今。” “这么说,玉姐姐又想班师回朝,争权夺位了?” 玉魄摇头:“我对庙堂早已心灰意冷,只想尽快拿到武林盟主的位置,救我在北方苦等的军中弟兄们。” 她又看向山桃,正色道:“只是委屈了你们,和我一起卷入这风波里。” 山桃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本来就是关中人,托你的福,我也能在老乡面前一展手脚了。” 玉魄也笑:“等诸事落定以后,咱们在关中开一家正经的大药房,比你老父亲开的大十倍。我给你打下手,助你当上关中第一名医。” 在两人身后跟着骑马的两个男人,却是另一番话题。 大半天过去了,云兆隐这才向千宝问道:“好弟弟,今中午在桌上,你玩的是哪一出?” 千宝只装傻道:“什么哪一出,我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 “店家只上了两碗馄饨的时候,桃妹把馄饨先端给了我,怎么害你吃了那么大一坛子醋?” 兆隐故意把“那么大”一词拉得长长的,挑着眉调笑道。 千宝却故意看都不看他一眼,说:“什么醋不醋的,吃馄饨谁不放醋?” 兆隐无奈笑道:“宝儿好没意思。” 千宝听了愠怒,说道:“云大哥更没意思。” “我怎么没意思了?” 千宝不说话,勒住马辔头,把马赶得超过玉魄和山桃去。 兆隐又追上来,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向你发誓,我对桃妹只有兄妹之情,绝无非分之意。她对我顶多是一时脑热,哪天她长大了,自然会想明白。倒是你,你这个胆小鬼,倘若你能鼓起勇气来表白,大哥愿意给你们保媒。” 不说倒罢,一说千宝更恼怒道:“云大哥,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我好不明白,阿桃有哪里配不上你?” 这一诘问,倒将兆隐噎住了。兆隐沉默了许久,才说:“不是她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她。” 他又伸出胳膊,揽过千宝的肩膀,说:“我此次上京来,就是要查清我一族被屠的真相,躲不过要有一场血雨腥风。前些天我们在川西的时候,有个藏地来的和尚,替我算过命,说我恐怕就要有去无回。” 这样一说,千宝倒先冷不丁地红了眼睛,厉声斥道:“别听那和尚诳语,你要死,我陪你一起死去。” 兆隐笑道:“你也死了,桃妹和玉魄谁来照顾呢?快改改你这动不动就掉眼泪的毛病吧。我先跟你说好,这些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我不愿意叫娘们儿为咱担心,你别给我说漏嘴了。” 千宝忍回了眼泪,点点头。 说着话,山桃赶马追了上来,怪道:“你两个怎么突然骑那么快,说什么悄悄话呢?” 千宝苦笑道:“哪儿都有你。” 他一伸出手,少女就自然地拉住他掌心。女孩的手暖融融的,指根下一层薄茧,是长年累月的劳作留下的印记。 当年就是这双暖暖的手,和他一并挑着馄饨担子,在大街小巷的路上叫卖谋生。也是这双手,第一个把他从孤独无边的空门拉入凡尘,成为他与人间最初的联系。 后来认识了云兆隐,又认识了过玉魄,经历了好多有笑有泪的事,不知不觉竟被江湖上称作了“关中四恶”,也被卷进了更深的风波中。 再回首,往事一幕幕还好似昨天发生,但其实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天空中雪依旧飘落,一片片伶仃的雪花,交相缠绕着,织成了一片厚厚的白色的棉被,盖在了大地上。 苍白的大雪已经盖满了青石板街道,远处的天空上飞过一两只落单的孤雁,像是故事外的一两处注脚。而眼前整齐的雪地,就好像是传奇小说翻开的洁白的新篇。 在雪花般翻飞的思绪中,四个人也好像都把记忆飘向了远处,飘向了故事刚开始的那一页。 倒叙篇.完 感谢各位读者赏脸阅读~ 本文存稿较多,初次发文,还请多多指教。 欢迎在评论区与我交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倒叙篇·四大恶霸! 第2章 小千宝下山 “一月之内,找到白嵩的遗腹子,斩草除根。” 正当爱女出阁的前夜,大将军过虹却突然将亲信赵盛叫到书房里,给了这样一道死令。 白嵩是过虹大将军苦斗半生的死敌,十六年前已经被下诏诛了九族,抄家之夜,满门皆被当堂问斩,唯独有个怀着孕的侍妾,趁乱钻狗洞而走,逃出生天。 这个小妾腹中的遗腹子便成了过虹的心病。 十六年来,过虹权倾朝野,罪臣白嵩早已无人再提。谁知今日,过大将军又生出了寻旧仇的念头。 只是这十六年都不闻音信的母子俩,要到哪儿去找呢? 出了书房,赵盛心中烦闷难当,不知不觉竟误入一花园。 只见这花园中遍地奇花异草,暗香扑鼻。正疑虑时,眼前忽然走出一个身段高长、玉貌花容的少女,穿着一身柳绿金绦的裙子,挽着裤腿,露出白璧似的小腿,正独自一人赤足追着泥地上的一只红毛雀儿。 赵盛心中一动,不禁问道:“姑娘,你是哪房里的人,怎么半夜还在这园子里闲游?” 少女闻之,倩笑:“赵大人好无礼,明明是你进了我的花园,怎么反倒问起我了?” 赵盛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过虹即将出阁的千金独女,秦良少将军的未婚妻,过家的大小姐,过玉魄。 赵盛惶恐,连忙行礼。玉魄笑道:“大人面露愁容,怕是父亲又吩咐什么难办的事了?” 赵盛叹气,不禁将追杀遗腹子的愁事一股脑儿倾诉给了玉魄。 玉魄听罢沉思片刻,说:“我之前有耳闻,白嵩的妾室,是个无亲无友的孤女。她带着身孕,难以远行,又没有依靠;若还想活口,不是沦落风尘,就是入了空门。你可以回白家的原址去,在青楼和寺庙里问问,或许能有什么消息。” 赵盛顿悟,连忙躬身答谢。 玉魄笑道免谢,欲走时又思索一番,回身说道:“十六年过去,倘若那母子还活着,又没有兴出什么卷土重来的念头,赵大人也不妨睁只眼闭只眼吧。” 得闻此言,赵盛心中更添了一番敬佩,不禁心想,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配上秦良少将军那样的少年英雄,可真是佳偶天成。 谁知几年以后,这个佳人就成了寡妇,再后来,又成了恶名远扬的“白玉天师”。此事先按下不表。 却说赵盛听了过小姐玉魄的建议,连夜驱车向白嵩的旧址江安城赶去。一番考察后,赵盛判断,白嵩的侍妾最有可能逃往的地方就是最近的村庄聚缘村,村外有座聚缘山,山上有个寺庙,叫做落缘寺。 赵盛预备去这村探探路。刚到了村口,就见两人正在打架,一个胖头男人,正薅着一个枯槁老儿的脖领子,要把那老儿往地上掼。 赵盛正要去劝个架,只听人群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呼喝。 “住手!” 一个身着青色缦衣,带发修行的少年居士,背着一个大竹篓,从人群中挤出来。这少年体格长壮,姿态风流,是个好汉子的身板,眉眼却漂亮得很,大眼睛白皮肤,像个小姑娘。 赵盛心下忽然生出些不妙的预感来:此地穷乡僻壤,怎么冒出这等俊俏的好人物? 他倒是有闻,那白嵩逃走的侍妾,乃是一绝世美女,是其党羽专门搜罗来献给白嵩的,更不必说白嵩这佞臣自己也是容貌不凡。这侍妾倘若真有个遗腹子,恐怕相貌也不会俗到哪儿去。 未等他细想,只见少年将那老儿扶起来,便对胖头男人呵斥道:“老王,你怎么以强欺弱?” 胖头男人回驳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儿不干你的事,再多嘴连你一起揍。” 说罢,胖头男人便动手去扯那老人。 少年居士将眉一皱,忽然欠身放下了背上的竹篓。接着将身一躬,猛地环住了那男人的一对膝盖,两手一抱,就如旱地拔葱一样,把那高壮的胖头男人拔了起来,轻松松地挂在肩上。 围观的人赶紧让出了一条道来,少年便愣是将那男人扛到了几十米外才放下,中间任男人怎样挣扎打骂,都不为所动。 “欠债的事以后再说,你要是再动手,我的拳头也不会饶了你。” 少年说完,便回去拎起他的竹篓,翩翩地离开了。 赵盛心中惊异,不禁跟上了那少年的身影。 在山口的小路上,一棵青松边,他终于追上了少年,大喊道:“小师父,留步。” 少年愣愣地回过头来:“你喊我?” 赵盛气喘吁吁:“不喊你,还是喊谁?小师父,你这是要去哪儿?” 少年一指山顶,答道:“山顶的落缘寺。” 不知为何,赵盛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可能正是他要找的人。他继续问道:“你母亲也在那寺里?” 少年不悦道:“你这人,怎么无端的问人母亲?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没了,我是那寺里长大的。你要见我师父,我倒是能替你请一下。” 赵盛心中的预感更强烈了,他又问道:“小师父,恕我无礼,你今年多大?” “十六岁,你到底要干嘛?”少年答道。 十六岁,正与白嵩之妾生子的年龄合上了。照理来说,既然有嫌疑,就该赶快去请县兵,先把这少年抓起来审问一番才是。 然而赵盛刚目睹了少年行侠仗义的一幕,实在是于心不忍,一时纠结。 少年见他不说话,提脚又要走。赵盛连忙抓住他的袖子,又对他说道: “小师父,你知不知道白家的事?” “什么白家?我们村里没有姓白的。”少年疑惑道。 赵盛松了一口气:“不知道就好。”思索片刻,他还是决定说道,“小师父,你是个好人。从今往后你不要下山,就呆在这村子里,呆在庙里。只要你一直呆在这儿,你一定会有好报的。”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少年看着这人的背影,心想哪来的怪人,继续背着他的竹篓上山去。 云雾缭绕间,几座土屋堆叠在松柏之间,这就是落缘寺。还没到寺门口,就听到有人高声呼喊道: “千宝,你又去胡玩了!” “没有!没有!”少年赶紧跑进寺里,只见一个和尚正叉着腰,站在后院的灶台边上,斥责道:“还说没去胡玩,让你去买点米来烧饭,日头都往下落了还没买回来,要把我们饿死吗?” “不是呀,惠悟师兄,我是去行善了。”唤作千宝的少年,赶紧跑上前去,把竹篓里的东西往外拿。 脑袋猫在筐里,才拾出来了两三样,他就被师兄拎着衣领子,像拎个小鸡一样拎起来了。 “行什么善,我怎么闻着你身上一股荤腥味儿?”师兄又骂道,“你是不是又逮鸟吃了。” 千宝眼神一溜,心虚。他是和村里的小伙伴跑去逮了鸟,其实不但逮了鸟,还摸了一大把蝉蛹,一起埋在火坑里烧得干干的香香的,嚼来打牙祭了。 但这事哪还敢再提呢,他还强着脖子狡辩道:“鸟不鸟的先不提,我真是行善去了。”接着便把村口那胖头男人被他教训的事讲了一遍。 他本以为师兄会称赞他,没想到师兄却皱下眉来,说:“什么行善,你办坏事了。” 千宝不解。 师兄说:“今天你自以为惩恶扬善,把那男人教训了一顿,他定然不敢来找你报复,回头却敢把气都撒在那老者的身上。你前脚走了,后脚发生什么事,你还管得上吗?” 千宝惊悟,不禁急道:“师兄,那可怎么办呢?我现在下山去。” “慢!慢!你现在下山有什么用,都不是长久之计。我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先掏点钱出来,替那老人先还了,免去他的皮肉之苦,日后再让他还上。” “可是寺里也没有什么闲钱了,今天的米都是半买半赊的……” “是呢……只能问问师父了。” 千宝随惠悟师兄向后院深处走去。后院花木深处,最大的一间房,就是师父的禅房。最近师父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整日里打坐,不说话,不出来念经,连饭都不怎么吃了。 惠悟进屋,来不及请安,便是一通添油加醋,不提千宝干了什么,只是把那老人说得惨绝人寰,最后才切入正题:“还望师父慈悲,救济救济。” 师父眉毛都不抬一下:“你说这些,是千宝这小犊子惹了祸吧。” 师兄弟哑然。 师父难得睁开了眼睛,探身,从床头的一个匣子里,拿出了一枝凤头金钗。师兄弟都没想到,师父竟然还藏了女人用的东西,刚想打趣两句,师父就说道: “惠悟,你拿这钗去换钱,给那老者还债。如果还有剩余,再多买些出远门用的干粮细软。千宝,你上炕来。” 惠悟不解,但还是接过金钗,下山照办了。 千宝也听话坐上炕,和师父紧紧挨着,他体会到师父一定是有要事要说。 那是一个落雪的冬天,千宝出生在寺院的禅房里,母亲难产而死,没能让他见上一面。是师父师兄村民和香客们,一人一口饭、一口水,将他养育成人的。师父给他取名“千宝”,便是这个意思,既是祝福,也是提醒他要感念千家万户的恩情。 然而他最感恩的,还是眼前这位干枯的老人。他看见师父脸上的沟壑更深了,握着串珠的手已经骨瘦如柴。 “那个凤钗,是你母亲的遗物。”师父缓缓说道。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位女菩萨对我说:‘宝匣欲启日,凤凰当飞时。’我醒来后苦思冥想,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便是说,等到我非要把那凤钗从奁中拿出来的那一天,这就是你应当离开落缘寺的日子。” 千宝闻言,刚听明白,师父竟然是在赶他走了。 他登时一急,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人炕前,涕泪涟涟,求道:“师父,是千宝错了,千宝不该给师父惹祸,求师父不要把我逐出门去!” 师父摇摇头,把那干瘦的手贴上少年涕泪满面的脸,摩挲道:“孩子,是你自己尘缘未尽,你应当下山去修炼一番,到时候是留在尘世还是再入空门,你自己决定。” “师父,我不愿意走,我愿意在这儿陪着你。” 师父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你现在不过是留恋感情,说明你尘缘未尽。如果你下山去,几天你就快活得不记得我是谁了。” 忽然,师父眼前浮现出了千宝刚刚出生的那天。 那一天,千宝的母亲边生育,边忍耐着痛苦,念了整整一夜的经。禅房外,大雪落如鹅毛。 天亮了,婴儿口中传出嘹亮的哭声,女人却没有了呼吸。 几天后,一伙官兵来到聚缘村,搜查白嵩的侍妾和遗腹子,这时和尚们才知道那女人的来历,原来她就是从抄家的罪臣白嵩家里逃出来的侍妾。 在和尚和村民们的隐瞒下,官兵到底没能发现千宝。然而村里有人始终放不下心来,担心千宝终有一天会变成全村的祸患,于是夜里潜入寺中,把那婴儿偷来,丢进了日夜燃烧的灯炉。 婴儿大哭起来,整个寺庙都被惊动了,和尚们纷纷跑出来,寻找哭声的来源。最终把千宝从灯炉里抱出来的时候,他那娇嫩的婴儿肌肤,都已经被烧得炭黑,还裹着一层凝固的灯油。 和尚们都慌了神。这时,师父站了出来,一面让人去请郎中,一面组织和尚们围坐起来,为婴儿诵经。 郎中忙活了整整一夜,和尚们也念了整整一夜。期间,千宝就像不会倦怠一样,从未停止过嚎啕的哭声,像诵经的伴奏一样,在寺庙上空响亮地回响着。 千宝哭了三天三夜,终于不哭了。和尚们都以为,这孩子是小命不保,马上要去见他母亲了。没想到,千宝却一天天好了起来。 他那层烧焦了的皮肤褪去后,反倒筑成了一具钢筋铁骨般的身体。如今的千宝,个子尚未完全长开,却四肢强健,力大无比,一般的刀枪棍棒都难以伤他毫厘。 最神奇的是,千宝似乎不知道疼痛是何物,和人打架纵使打掉了牙齿,也仿若没事人一般。有时煮饭时被沸水烫伤了手,也是云淡风轻地用凉水洗洗就好了,最后总是连个疤痕都落不下。 自那以后,村民都高看千宝一眼,认为他是天赐之子,于是更加庇护照顾他,千宝也就是在这千家万户的照顾中长大的。 唯独一点,自那场灯炉里的历练后,千宝就变得特别爱哭,动不动就流下眼泪。小时候吃饭没吃饱也哭,和师兄拌嘴了也哭,被师父训了也哭;长大后还是爱哭,见了些命途多舛的香客,人家刚把倾诉讲了个开头,他就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多么疼人的孩子呀,今天就要走上他自己的道路了。 想着想着,师父的脸上也不觉露出了微笑,两颊上却点缀上了浊泪两行。 千宝垂着头,看见师父的眼泪落在了佛衣上,晕开了两朵灰色的小花。 他抬起头,看见师父闭上了眼睛,脸上还带着满意的微笑。 师父圆寂了。 超度的诵经声在落缘寺的上空,又盘旋了三天三夜,正如千宝来的时候那样。 千宝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眼睛已经肿得流不出眼泪。 惠悟师兄走到他跟前来,挨着他坐下,递给他一个满满当当的包袱。 千宝惊诧地接过包裹。 师兄说道:“师父的话没有说错,你尘缘未断,还没有参透生死,不该呆在这里。你下山去吧。” 千宝怆然,只能点头答应。 走之前,惠悟师兄又来送他,这次他带来了一把红布包裹的长刀,解开红布来看,金黄的刀鞘上细细密密地篆了《大悲咒》。 “这刀名叫‘万悲刀’,是当年缘能法师亲除一万邪祟,镇守聚缘山时用过的法器,落缘寺就是缘能法师建起来的。不过这刀这么多年也没用过,如今给你,做个防身的武器。” 千宝正要接,师兄又忽然收回了手,说:“这刀上淬的亡魂太多,在俗人手里,这刀便似有千钧重。只有佛门中人,才能拿得起来。” 千宝听罢,躬身肃穆来接,接过刀,在手中一掂量,却是轻如鸿毛。出鞘来看,刀身寒光袭人。惠悟这才赞赏地点了点头。 他又拿出了一封信:“这是放在师父的匣子里,原来压在那金钗下面的一篇偈语,我想应当是给你的,你收下吧。” 千宝展信,只见上面写的是: 云深露重空门去, 过江渡海尘世来。 千锤百炼相思苦, 山重水复始光明。 千宝看来看去,觉得像是一首藏头偈语,每句句首的四个字连起来便是“云过千山”——师父这是叫他走远点呢。千宝想道。 忽然,他又想起那天在山下,遇到的那个怪人。那人的话倒相反,还叫他永远不要离开落缘寺。 他这才想起来,把这件事跟师兄说了。 惠悟沉思片刻,说道:“这人说的与师父并不矛盾。所谓风起幡动,不过是僧人心动。一念之间,即是世界。只要你心中是落缘寺的弟子,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不曾离开过落缘寺。” 千宝领悟,谢过了师兄,便背着刀,背着包袱走下山去。 此时的他尚且还不知道,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一首快意恩仇、荡气回肠的青春之歌。 第3章 坏骗子,好山桃 却说千宝一路下山,拜别了聚缘村的乡亲们,沿着村路,到了最近的来福镇歇脚。 刚在客栈里卧下,就听见楼下一阵喧哗,几个客人都咚咚咚地跑下楼去看了。千宝本来就是爱凑热闹的人,忍不住也下楼去看热闹。 原来是一个不知哪来的瞎子在与人打赌,赌输了的人喝酒,桌底下已经丁零当啷地躺着四五个酒罐子了。 “赌的是什么?”千宝好奇,向路人打听道。 “那瞎子说是会算命,要赌他能不能算中人家要去哪儿,猜中了这人就要喝酒,还要给那瞎子两个铜板;没猜中的话瞎子就喝。” “那他猜得准吗?” “喏,你看咯。” 千宝伸长了脖子一看,只见瞎子对面的男人正仰脖把一碟酒一饮而尽。再看那瞎子自己的碟子,底儿还是干的呢。 真有这样的神人,我师父都不敢这样给人算命。千宝心中赞叹道。山外的世界果然是无奇不有啊。 正当他出神时,瞎子却像看得见一样,直勾勾地将瞎了的眼睛看向千宝,说道:“小师父,你敢不敢同我来一局?” “我、我?”千宝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发现再没有第二个人听起来像叫“小师父”。瞎子是怎么看出他以前是佛门弟子的呢。 他赶紧拒绝道:“我不会喝酒,师父也不让我喝,我就算了吧。” 瞎子笑道:“小师父,你既然下了山,行的就是世间的规矩,把那套庙里的老经书忘了吧。我看你不但该喝酒,还该吃点肉。店家,切二两猪头肉。” 店家忙不迭地切了盘油澄澄的五香猪头肉来。 众人哄着千宝坐下,千宝推脱不开,只得坐了。 瞎子给千宝递酒,千宝便接过来抿了一口,一阵辣味儿直窜喉咙,烧得千宝呲牙咧嘴,又要逃跑。 瞎子把千宝按下,又给他递肉,说:“兄弟,头回喝酒的人都这样,你垫一口肉,油腻腻地护着你的喉咙,酒就不辣了。” 千宝确实不是那种戒了荤腥的好和尚,他打小就嘴馋,以前没事就偷偷和小伙伴们跑到山上去,掏鸟蛋,或者抓麻雀来烧着吃。每次回寺以前都要嚼树叶子、喝凉水来清口,要是让师父师兄闻到了荤腥味儿,免不了要挨一顿好揍。 不过那都是偷着吃的,这么光明正大地吃肉,于千宝来说还是头一回。 虽然不好意思,但是耐不过递到嘴边的肉香,千宝于是松口吃了肉。 瞎子再把酒递来,这次酒一入喉,果然不那么辣了,和口中残余的油香一中和,反倒显得清爽,还回出一丝甘甜来。 待到千宝喝干了一碟酒,瞎子搓着一粒红皮花生米,笑问道: “小师父,我也猜猜你此行要到哪儿去。如何?” 干宝晕晕地,也笑道:“随你猜,你肯定猜不中。” 瞎子思忖片刻:“你是要回你的寺里。” “不对。” “那便是要过江,到对岸的江安城去。” “也不对。”千宝笑道。 瞎子忽然也一笑,说:“我晓得了,你面上有股风沙味儿,是个命里无根的人。你说我肯定猜不到,其实是因为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要去哪儿。“ 这回对了。千宝哈哈大笑起来,认罚,自己干了一碟酒,又从腰带里摸出了一枚亮堂堂的铜钱来,拍在瞎子面前。 瞎子也哈哈大笑,没接那铜钱,反倒是陪了两碟酒。喝完又将酒碟斟满,端起来,对千宝说道: “小师父,我少有佩服之人,但凭你这份闲游天地的魄力,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还望你务必再陪我三碟,算作是我们哥俩的头一回交情。” 说罢,那瞎子便一饮而尽。 千宝见状,一时之间也气血上涌,果然跟着陪了三碟。 三碟酒下肚,千宝已经感觉到有些手脚发软,头晕目眩了。那瞎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小师父,如果你还没有可去的地方,那你总得去一趟江对岸的江安。”说罢,瞎子还咂了咂嘴,好像回味什么似的,“那才是真正的锦绣宝地,去了以后死在那儿都值得了。” 是了,江安城,大城市,怎么会不好呢。来福镇就比聚缘村好,有美酒,还有佳肴,那江安城肯定也比来福镇要好。千宝迷迷糊糊地想着。 瞎子也不再赌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给他劝酒,劝肉。觥筹交错间,已是杯盘狼藉,不知东方之既白。 晕乎乎,千宝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躺回了自己的客房里,歪在炕上,身上连个被子都没盖,还一身的酒臭味儿。窗户下,日光斜照,已经将近中午了。 一动,这可不得了,头痛得要命。再一动,脚底下还觉得地转天旋。 千宝打了个哈欠,摸摸床边,要找件衣服来穿。 摸一摸……咦?衣服呢? 千宝惊起。他忽地发现,放在床边的包袱没了。 他的酒全醒了,他赶紧翻下床来,把客房翻了个底朝天,可是到底也没找到包袱,别说包袱,连件像样的外套都没了,更不用说是金银细软,早就没得一干二净。 刀!刀呢? 他掀开枕头,看见那把千钧重的万悲刀倒是没丢,还稳当当地躺在他的枕头边上,想来是盗贼想偷也偷不动。他长吁了一口气,把刀拿起来抱在怀里。 此刀一拿起来,可不得了,闻着刀上熟悉的焚香味儿,一股子命里自带的热泪又忍不住涌上了眼角。 不行!可不许再哭了,大男人在外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千宝一憋再憋,这才把眼泪憋回肚子里。赶紧去找他剩下的行李,这才是当下的要紧事。 他走下客栈的楼来,看见店小二,还没等开口问话,小二自己就先噗嗤乐出了声。 顿时,千宝的气便冒了上来,一把扯住那小二的领巾,问道:“你鬼鬼祟祟的,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 小二忙否认道:“我能知道什么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 千宝的气更盛了,一气之下,连刀都出了鞘,顶在那小二的脖颈边。 小二这回吓得腿都软了,赶紧求饶道:“瞎子!是昨天的那个瞎子,他把你的行李都偷走了。” “瞎子?”千宝不解,“他不是看相算命的吗?” “算命那只是个副业,他的主业算是偷盗。”小二解释道,“他看你言语单纯,涉世不深,又出手阔绰,所以才有意灌你,见你醉了,借送你回房为由,把你的行李一摸,摸完就远走高飞了。” “远走高飞?上哪儿去了?” “这我哪知道,你不如去问掌柜的……” 千宝果真提着万悲刀,杀气腾腾地杀向了客栈的柜台,将那金闪闪的刀砰地一声拍在了掌柜的面前。可怜那掌柜本来歪坐在柜台侧边儿,刚沏了一碗茉莉花茶,这一拍,手里一抖,茶水全**辣地翻在了腿上。 “我问你,昨天那个瞎子,上哪儿去了?” 掌柜的脸色红里透青,青里生白:“什么瞎子,我上哪儿知道去?” 千宝也不跟他理论,索性一脚踢翻了他的红木柜台,又大又重的柜台轰然倒地,柜台上账本算盘茶杯茶碗,丁零当啷摔了一地,千宝且一步一个踩碎,又飞起一脚,直踹向那掌柜腚下的黑木凳子。 “哎呦!”那掌柜的也是个胖大汉子,竟被掀了个人仰马翻,四脚朝天地要爬起来,又被千宝一脚踩住了胳膊。 再抬头,那喋血修罗般大凶大恶大慈大悲的万悲刀,刀鞘已经指着他的鼻尖了。 这苦命人要伸手挡开那刀,却发现那刀重如千斤,握在千宝手中,纹丝不动。 店里的伙计们本欲支援,手里拿菜刀的拿菜刀,拿擀面杖的拿擀面杖,此时却都被唬得一动不敢再动了。 “这位小爷,有话好商量!”掌柜的求饶道,“你丢了多少钱,我赔给你便是了。”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我的行李!”千宝骂道。 他气未消,听掌柜的这话,更添恼怒,又反手将那柜台的钱匣抽出来,往地上狠狠地一掷,满匣的铜钱碎银如白花花四溅的浪花一样,劈里啪啦开了满地。 那胆大围观的食客见状,也顾不上体面,赶紧撅起屁股蹲到地上,捡钱往袖子里塞。伙计们赶紧放下家伙,四处跟食客往回抢钱。店里乱作一团,好不热闹。 “官兵来啦!官兵来啦!”一人叫道。没多久,穿黄衣服的官兵蜂拥而入。 千宝气急了,连官兵都想抽。但是到底没如愿,他还是被几个官兵一起扭送到了衙门。那吓傻了的掌柜的,也一起被抬着去见了官。 衙门里,掌柜的不敢再扯谎,只好把事实都细细交代了。原来,那骗子是个惯犯,掌柜的收了骗子的好处,便默认装看不见。 不过,掌柜的也说,那骗子的骗术算不上高级,这骗法没成功过几次。像千宝这么好骗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审完以后,掌柜的领了二十大板,打得他哭爹喊娘,三四个伙计搀扶着才回家去。 千宝打了人,也领了二十大板。不过千宝是灯炉里炼出来的不坏之躯,这二十大板就像挠痒痒一样。他心里挂着愁绪,嘴上一声不吭,反倒把那两个行刑的可怜官兵弄得不知所措了。 出了官府,千宝一个人可怜兮兮地走到了江边,蹲下,盘算着该怎么办。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连下顿饭都解决不了,还能去哪儿呢? 回那个客栈去,找那掌柜的继续算账?可是那人已经挨了板子,收到代价了,再叫他赔什么钱,就不大公平了。 说到这儿,千宝想起刚刚掌柜的还要用钱来摆平他,他一时冲动就没同意,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他要看掌柜的被打一顿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拿钱来得实在。 他还剩一个选项——回落缘寺去? 恍惚间,他又想起来师父圆寂前的微笑,想起那封压在金钗匣子下的偈语,偈语第一句就写着:“云深露重空门去。” 这是说,师父希望他离开聚缘寺,出去闯荡一番。他在闯荡的第一天就贪杯醉倒,把师兄添置来的行李全丢光了,他有什么脸面回去?还是算了吧。 忽然,他想起了偈语的第二句:“过江渡海尘世来。” 眼前平静无波的,正是江安一带的母亲河——桃花江,江水碧绿,江上白帆竞渡。 桃花江不就是江吗?过江之后的所到之处,那不就是江安城吗? 他又想起,那个骗子说,江安城“才是真正的锦绣宝地,去了以后死在那儿都值得了”。虽然是个骗子说的,但这城忽然就对千宝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 他做出了决定:他要过江,到江安城去。 可惜,满地锦绣,也不是任人采撷的。 花光了腰带里掖着的最后几个钱,千宝乘船过了江。到了对岸,二话不说,先在码头吐了个昏天黑地。把昨夜的好酒好肉,全喂了江里的鱼。 本来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如今一吐完,千宝顿觉自己原来已经饥肠辘辘。 原来在聚缘村的时候,谁都知道他千宝的名字,只要肚子饿了,推开哪家的门,谁都会给口便饭吃。千宝打小靠吃千家饭长大,对钱没有一点概念,现在才觉出没钱的举步维艰。 但是,再转念想,江安城是个大城市,还能没有饭吃吗?他有一身力气,怎么还不能谋个活路?这样想,他又乐观起来。 然而,江安城虽然繁华热闹,遍地商户,千宝连问了两条街,却都没有一家招人的。 而且,江安人脾气大得很,听不得求情,千宝才求了两句,那老板娘就要提扫帚来轰了。 千宝好不扫兴,又在街上闲晃。 一回头,看见街口一群人围着一张大纸在看。千宝也凑过去看,只见是一张官府公文,上面写的是: “重金悬赏:罪臣白嵩之孽孤,十六年前生于江安一带,现下落不明。有线索者,赏银一百两。” 还以为是招工呢,白挤进来看了……周围的民众倒是议论纷纷,但千宝没有一点兴趣,转身就要走。 忽然,一个男人叫住了他:“小兄弟,你是不是在找工作?” 千宝一听,赶紧立起了耳朵,回身去看,眼前是个一脸麻子,浑身破布烂衫的男人,还背着一个足有半人大的大包袱,笑呵呵地看着他。 “你是从聚缘村来的吧。”男人笑道,“今早我从衙门路过,见你挨了二十大板,没吭一声,你这是什么功夫?” 千宝没兴趣搭理:“我没有功夫,天生不怕疼罢了。” “可巧,可巧!我正缺你这个干将!”那人笑道,“我要去街上做买卖,你同我一起来吧。” 千宝一听有活儿可做,马上便高兴起来了,颠颠地跟了上去。 这人自称“铁壁山人”,他那半人大的大包袱,里头装的却是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武器,还有一个绣花小包,里头是一罐罐香香的膏药。 他二人收拾东西,来到了江安城的一处繁华街市中,看着人来人往,山人就叫千宝脱下上衣。 他掏出那罐香香的膏药,把那棕色的膏体抹在千宝身上,嘱咐千宝道,一会儿无论他怎样挨打,都一定不能发出一声痛呼。 千宝倒是自信不会痛呼,就是觉得山人此话叫人摸不到头脑。 那山人也脱了上衣,从包袱里抽出一根细长的柳条长鞭,当空一挥,抽得空气啪啪作响,千宝见状,还来不及问,就见那鞭子响亮亮地抽到了自己身上。 千宝不由得一抖,疼倒是不疼,但是吓了他一跳,一声惊呼都送到了嘴边,想起那山人的嘱咐,又咽了回去。 山人见千宝配合,便不再顾及,如风的鞭子劈里啪啦地抽在了千宝身上。 山人看着使劲,实际手底下有技巧,那鞭子挥到半程,挨到皮肉时已经没了劲儿,打出来光响不疼。不过千宝本来也觉不出疼不疼,只觉得当街这样挨打,很是臊得慌。 一个白白壮壮、俏生得像个大姑娘似的小伙子,就这么**裸地当街挨打,这谁路过不得瞧两眼呢? 转瞬间,二人便被看热闹的围了一圈。千宝的身上没留下什么印子,脸倒是羞得红极了。 “伙计,这小伙干了什么错事,你怎么这样打他?”一个包头巾的屠户先看不下去,开口拦道。 山人笑道:“打?在你看来是打,但是在我这兄弟看来,就跟挠痒痒一样,一点都不疼。你看,我兄弟这不是脸上皱都没皱一下么。” 群众见千宝果真不吭声,也觉得惊奇,纷纷嘀咕议论起来。 “小伙,你当真不疼?你是练的什么功?” 千宝还没开口回复,山人先抢答道:“不是练的什么功,而是用了我一家祖传的神药,‘铁壁霜’,抹了这药,不但挨打不疼,连一点印子都留不下!” 说着,山人就拿布把千宝身上的膏药擦了一点下来。众人一看,果然还是白白嫩嫩,没有一点淤青,真是神了。 “你怕是胡说,哪来那么神的药,我看是你手下留情了吧。”屠户不屑道。 山人闻言,大方地将鞭子一递,说:“不信,你就自己试试。” 那屠户也不客气,接过鞭子,就抡圆了胳膊,朝千宝的胸膛上抽去。 这屠户的力气奇大,比山人不知道大出来多少,饶是钢筋铁骨如千宝,也觉出来这一鞭子不轻,倘若是其他人肯定要皮开肉绽了。他虽然不至于受伤,这次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淡红的鞭印。 屠户将那淡淡的印子端详了一番,服了气,啧啧称奇道:“真是神药,我开了眼界了。” 山人说:“我兄弟二人打铁壁山来,世代供奉铁壁山神,山神念我们虔诚,将这‘铁壁神霜’的配方传授于我,让我造福世间。今天这药,五十文钱一罐,有缘的人带一罐回去,抹几日不怕痛痒,抹几年延年益寿。” 听到这里,千宝才咂摸出所以然来。那山人竟然是个卖药的,是拿他来当噱头呢。 他心里顿觉尴尬,感到有违良心,但是毕竟答应了人家,又不知道该不该反悔,一时不知所措。 那屠户已经有些动心,毕竟五十文钱,也不算太贵,买一罐就算没用,也吃不了太多的亏。眼看着他就要掏钱,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声: “卖药的,把你的药拿来给我看。” 一个小人影挤进了人群里。定睛一看,却是个背着箩筐的妙龄少女,穿着一身素白青绿色花纹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棉纱的藕粉色夹袄,不施粉黛,眉目生辉,全是一副天然去雕饰的好模样。 千宝在庙里待得久了,少见这样标致的女孩,不觉间竟看入了神。 那女孩却看也不看一眼千宝,只把箩筐放下,从那山人手里夺过药罐子来,抹了一指,放在鼻下嗅;又点了一星,放在舌尖上抿。 这围观的人也是奇了,竟都不说话,等着这女孩品药。山人叫她看毛了,说:“姑娘,你是买药还是不买?” 女孩笑道:“你刚刚只把你的鞭子往你兄弟身上打,你怎么不在你自己身上试试?” 山人听言,并不理论,只将自己的衣领掀开,抹上一把膏药,再拿起鞭子,朝自己重重一挥。 这山人是个耍花招的好手,鞭子重挥轻落,落在他自己身上,也是丝毫不疼。山人拍拍胸膛,得意地看着女孩。 女孩又笑道:“这不算,我看,你得让我打几巴掌,才能服人呢。” 说罢,女孩便从那药罐中挖出重重的一坨膏药,直直地糊在了山人脸上。山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那女孩抡起巴掌,向他的脸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