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尊世界喜欢肌肉男有什么错》 1、第 1 章 寅时,鸡叫三声,天色仍旧昏暗,御书房却已点起明灯。 春寒料峭,守在御书房门口的侍人因为早值起晚来不及多着几件厚衣,冻得双颊通红,见四下无人经过,忍不住边跺脚,边摩挲着失去知觉的手指,发出了簌簌声响。 忽然,一声轻咳自身后响起。 那侍人下意识回过头,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徽姮,冻僵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一个哆嗦,站立不住着瘫软跪在了地上。 他颤抖着苍白的唇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求饶的话,徽姮身后跟着的守卫已经迅速上前,一个捂住他的嘴压低他的头颅,一个将他双手向后禁锢,阻止他发出任何动静惊扰御书房内的人。 徽姮身后跟着两个女使,一个双手托举着一个堆满了明黄色的奏章红漆托盘,一个则面无表情地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地那个正是刚刚发出提醒轻咳的女使,她向前一步,轻声请示徽姮道:“姑姑?” 徽姮冒着夜色,风尘仆仆自御史台一路赶来,此刻脸上被冻得通红,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不耐地挥了挥手。 女使见状立刻福身,随后压低了声音对着侍卫道:“按宫规,禁足三日,罚俸半月。” 待两名侍卫不声不响拖着挣扎的人走远,徽姮才不疾不徐地站定到了御书房正门外,檐下宫灯的暖黄色的光照亮了她冷峻的面庞。 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相貌平平,但是气质清冷,有一种岁月沉淀的沉稳感。 “圣人,银台的奏章送过来了。” 半晌,书房内响起了一道女声。 “进来吧。” 徽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伸手推门。 红松木门门轴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徽姮那张从刚刚开始就没有表情的脸上肌肉微微抖了抖,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接过身后女使手上的红漆托盘,挥退他人,自行进入御书房,将托盘置于女帝右侧手边,随后后退至一个既不能轻易看清奏章上的字迹,又不会有事无法及时上前的,不近不远的距离。 御书房内炭火毕波,暖意融融。因为还未到上朝时间,女帝只是身着松垮常服,正以左手支颐,神态悠然,右手则举着一本奏章在细细研读。 看着看着,她突然闷笑出声。 她放下撑着下巴的左手,挺正姿态,右手自笔架上摸下一只紫竹笔,似是兴致勃勃要写些什么,忽而又顿住了。 徽姮早在女帝的手伸向笔架的时候就缓缓挪了两步,有眼色地上前拢袖研墨。 “徽姮。”女帝突然开口。 “喏。”徽姮垂着眼睑应声。 女帝将笔搁置在了笔床上,身体放松自然地后靠在雕花椅上,眯着眼睛柔声道:“三日前的殿试,你对哪位贡生印象最深刻啊?” 徽姮眼皮一跳:“奴婢不敢妄议。” 女帝挥了挥手:“是朕允许的。” 徽姮微不可查地轻轻出了口气,试探道:“奴婢觉得,应当是此次的探花娘子。” 她话音刚落,女帝便笑出了声。 女帝年过不惑,虽在太医院的医官集体努力下面白无瑕不怎么看得出岁月痕迹,但到底年纪不轻了,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还是能看见眼角蔓延出来的淡淡细纹的。 “徽姮果真是朕肚子里的蛔虫,想法永远和朕如出一辙。” 徽姮不敢接这话,只能收敛视线,手中继续轻轻研磨着墨条。 “早在纳贡的时候,朕就注意到了她,当真是惊才绝艳,朕本来想钦点她为状元娘子的。”女帝叹了一声,“就是她这个性格,当真是可惜了......” 无论是纳贡时候的诗文,还是殿试的卷子,都十分精彩,就是最后殿前提问的时候出了问题。尽管当时的女帝已然放低声音,尽可能地温柔,还是把胆小的白若松吓得哆哆嗦嗦了半天,差点说不出话来,最后磕磕绊绊回答完整了问题。 阅卷大臣们对白若松的反应十分不满,本想将她排在十甲之后,最后是女帝惜才,力排众议将她安置在了探花娘子的位置上。好在探花娘子这个位置素来是朝廷门面,往年也有成绩不够,但容貌出众的贡生被排在了这个位置上,所以阅卷大臣们虽有一肚子不满,但也没有当场发作。 其实早在在纳贡之前的御前宴会上,女帝忙于应付他人的时候,站在女帝身旁的徽姮就已经注意到了坐人群中的白若松。 在其他考生都穿得光鲜亮丽,努力在宴会上展示自己的形象和礼仪的时候,她穿着一身带着补丁的粗布青衫坐在角落里,将自己缩成一团,力求最大程度上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与周围觥筹交错的人群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偶有贡生与她交谈的时候,她才畏畏缩缩抬起自己的脸庞,小心翼翼举杯应对。 徽姮忘不了那张脸,那张白皙秀致的脸,眼睛又大又明亮,即便隔着这么远,仍旧能看清她眼眸中流转的光芒。 徽姮想起了去岁沿海城池上供了一颗极为珍贵的黑色珍珠,拳头那么大,女使揭开遮布的时候,上面闪烁的奢华光华,即便是站在殿外安排事务的她也忍不住盯着看了许久。 “咱们这个畏畏缩缩的探花娘子啊。”女帝说罢,又笑出了声,“昨日放榜,言相榜下捉婿,差了家丁围追堵截咱们这个探花娘子,把探花娘子吓得钻进了县衙门躲避,被围观百姓看了好大一出笑话,整得御史台还连夜递了折子弹劾言相。” 榜下捉婿,虽重点为“捉”,但其实都是各大官员在放榜前就已经选定了自己看中的人,只待放榜中选。若是中了,就按约定“捉”回去,若是不中,就当没有这么回事。所以一般榜下捉婿也不过是走个约定俗成的过场,被捉的贡生也是喜笑颜开跟着走的,从未有过这样东奔西走躲藏,让百姓看笑话的时候。 徽姮眼皮又是一跳,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女帝的脸色,见她神色自然,确实是觉得有趣,并不是生气时的皮笑肉不笑,才悄悄松了口气。 女帝又笑着看了一遍这张御史台的折子,抬手批注了一个阅,随后才叹息着搁置在了一边,苦闷地从徽姮刚刚从银台拿过来的折子堆上取了一本看。 这一看,又笑出了声。 “哎呀。”女帝慢悠悠开口,“咱们的云大将军要回朝了。” 银台的折子一看就是一个多时辰,接近卯正的时候,女使进门为女帝着朝服,徽姮绷着脸先行出门安排。 她跨过御书房门槛的时候,顿了顿,吩咐一直守在门口的女使道:“妙玉,去工部找人来润一下御书房的门轴,别吵到了圣人。” 守在门口的正是适才开口宣读宫规发落侍人的女使。她看起来还年轻,却已经有了三分徽姮沉稳的气质,闻言面色不变,只是拇指向上,俯身行了一个叉手礼道:“喏。” * 白若松又做了那个梦。 靠近边陲的县城贫瘠又寒冷,一到最冷的冬日,北边游牧的蛮族就会因为缺衣少食而骚扰边陲城镇,屠杀女人,掠夺粮食和男人。城门校尉总是自深秋就会开始准备,训练守卫,加固城门城墙,储备箭矢,务必保证自己的城池可以安全度过冬日。 自白若松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这样的冬日已经经历了五个,蛮族骚扰,守卫回击,百姓则帮忙搬运物资,救治伤员,分发食物,休战是还需要修补城墙。 她熟门熟路蹲在几个小炉面前,像往年一样一边熬药,一边借着火光暖手,顺便温习功课的时候,城毫无征兆地破了。 蛮族们戴着缀了一圈白绒的帽子,骑着战马就不管不顾冲入城内,抡圆了胳膊挥舞着马鞭到处冲撞笞人,能抢走的就抢走,抢不走的就地烧毁,不过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城内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白若松穿越前是个八百米不及格的脆皮大学生,穿越后更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只能被守卫们按着头塞进一个漆黑的地窖中,无力地听着外头的哭喊哀嚎。 地窖中躲藏的多是男人和儿童,还有一些城破时正在军营帮忙看药方熬药的,和白若松一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在沉重而哀痛的氛围中,有着许多压抑的啜泣声。 “城怎么会破呢,傅校尉年年都守城门,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城门从未破过啊。”有人小声喃喃道。 地窖里的几乎都是所谓的后勤人员,根本不懂军事,也不知道守城校尉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怎么会知道城门是怎么破的呢?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有个嘶哑的女声出乎白若松预料地响了起来。 “城门不是从外破的,我看见了,城门是从里面破的。”那女人说到这里,似乎是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悲恸,哽咽起来,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能够顺利说出下面的话,“我看见有人从里面,打开了城门,放了蛮族进来。” 人群立刻愤怒起来,可为了地窖中老弱男孺的安全,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因此便只能听见四周响起的沉重而又急促的喘息声。 烧杀抢掠持续了一整天,等夜深之后,蛮族暂时安静下来,身为这个世界中比较强势的第一性别的女性,白若松跟着别人从地窖偷偷出来搜集粮食。 地窖上的屋子是个破旧的磨坊,因此幸运地没有被焚烧,若是这里起了火,在地窖里面的人注定也难逃一死。 三个女人猫着腰,顺着墙根偷偷摸出去。等她们准备横穿穿城官道的时候,白若松突如其来感到一阵心慌,借着月色,她下意识看向了城门。 城墙上本该十步一亮的火把已经熄灭,也没有守卫在上面巡逻,从来都高高挂起的“盛雪城”的城门牌匾早就被砸烂,变成了残垣断壁的一部分。在那空出来城门正上方的位置上,晃晃悠悠挂着一个人。 那人脏污黑发散乱下来遮住了脸,身上单薄的白色中衣被浸染了一大片黑色,无力垂在一旁的手臂上还残留着没有被剥落的特制玄甲臂甲。她的下半身已然不见了,白若松猜测大约是被砍断了扔在哪里,徒留空荡荡的中衣下摆,正滴滴答答往下滴落着什么黑色的东西。 刺骨的北风刮过白若松的脸颊,她颤动了一下已经冻得麻木的脸部肌肉,鼻尖闻到了淡淡的腥气,这才突然意识到,那不是黑色东西,那是人体内涌出的鲜血。 月光下看不清鲜血的颜色,只以为是浓重的黑色,似压城的黑沉沉的夜空。 白若松屏气跟着其他二人穿过了这条官道以后,才扶着墙壁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她怕自己的声音引来巡逻的蛮人,因此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想制止住呕吐,可没用。整日未曾进食的胃部空空荡荡似火烧,胡乱搅动着也呕不出什么,嗓子眼里更像是糊了什么粘稠的东西,让她连气也喘不上来,双耳中嗡鸣之声尖锐响彻,大脑空白一片。 那里挂着的正是城门校尉傅容安。 傅容安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嗓门女人脸上总是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无论走到哪里都受人爱戴和尊敬,是这个边陲小城最耀眼的太阳一样的存在。 而现在,太阳已经落下,盛雪城只剩下了冗长不变的亘古长夜。 城池被劫掠第三天深夜,相伴出去解手的几个男人偶然被巡逻的蛮族发现了,在男人的哭喊声中,白若松鼓起勇气站了起来。她摁住其他人,独自一个出了地窖,从地上捡了一根还算尖锐的桌案断腿,上去就给了那几个把男人摁在地上扒衣服的蛮族一棍子。 那几个蛮族人被白若松激怒了,也不管地上抽泣的男人了,转过身来就对着白若松开始骂骂咧咧。一边骂,一边逼近过来,右手摸着腰间弯刀。 虽然蛮族说的都是白若松听不懂的话,但是从声音来看,她们明显喝醉了酒,嗓音含糊,眸子也在火把的照耀下含着一些浑浊的水光。 白若松伸出手,对她们竖了一个中指,看到弯刀出鞘之后拔腿就跑。 磨坊临水,几步开外就是穿城水道,白若松抹黑寻着记忆跑到水道旁。 今夜还好是个乌云遮蔽了月亮的黑沉沉的夜晚,水道没有反射漫天的星子与皎洁的月亮的时候,看上去就如同一条宽敞的大道。 白若松转过身来,后脚跟贴着水道的边缘,因为紧张而血液上涌,心脏鼓动,呼吸急促,眼前一阵阵眩晕,手指发软甚至都握不住手中的木质桌腿。 没事的,白若松。 她深呼吸着安慰自己。 没事的,不要怕大不了再死一次。你也不是第一次死了,说不定死了以后还能回去现代。 蛮族人们接近了,借着火把的光芒,白若松扫了一眼人数,心中却是一跳。 不好,少了一个,她们没有全部跟过来。 怎么办,怎么办,那几个男人会获救吗,地窖里面的人会出来救人吗,如果地窖被发现了怎么办。 好不容易,守卫们好不容易才保下来的人,傅校尉好不容易才...... 容不得白若松再多想什么了,被白若松打了一棍子的那个蛮人率先愤怒地举着弯刀冲了过来。那在日光下银光闪闪的弯刀在黑夜里如同死神的黑色镰刀,劈砍下来的时候白若松脑子一片空白,本该往侧边躲闪的脚竟是一步也挪不动,只能勉强举起了手里的那根桌腿在头顶。 弯刀轻巧锋利,削肉如削发,却砍不动骨头,自然也砍不动白若松手中的桌腿,可她疲软的手指撑不住蛮人巨大的力道,桌腿脱手,带着弯刀劈砍的力道重重锤击在她侧肩,将她压得往后退了一步。 后边就是冰冷的水道,这后退的一步,就是踏空的一步。 白若松在身体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求生的本能迫使她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也就是那穿着厚皮草的蛮族女人,扯着她的衣襟,二人一起掉下了冰冷的水道之中。 白若松是会游泳的,但是蛮族是游牧民族,大多数人不通水性,那女人嘴里不知道在尖锐地喊叫着一些什么,强壮的四肢如藤蔓一般死死缠绕住了白若松,把凫水而出的白若松又拽回了水中。 接近零度的刺骨河水呛进肺部,肌肉因为失稳而痉挛抽搐着,白若松脱力地放弃了挣扎,被拽着渐渐下沉,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着头顶望过去。 乌云好像已经散去了,因为白若松透过漆黑的水面,竟然看见了在水波中荡漾着的弯月。 月光宁静,安详,冰冷,照耀着失去太阳的边陲小城,如毫无慈悲之心的森冷神女,静静注视着大地之上的人类的苦难。 恍惚之间,白若松似乎听见了金戈之声,闷闷的,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如梦似幻。她张口吐出了一连串气泡,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白若松再度睁开自己的眼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回到现代了。 因为眼前白光一片,不再是黑暗的地窖,四周也没有压抑而沉重的啜泣声。远处似乎还有什么人声,像是游街庙会的时候传来的那种熙熙攘攘的声音,让白若松想起了老家的灯会。 好一会,等意识渐渐回笼,她才从带着奇怪口音的方言之中意识到,自己还在这个奇怪的时代,并没有回到现代。 身体似乎在发低烧,四肢无力,鼻子也塞住了,白若松甚至觉得自己睡着的时候一定因为鼻塞而张大了嘴在打呼,说不定还会往下流口水。 她一阵恶寒,赶忙撑着床榻弯腰起身,踢踏着布鞋走到窗户旁边,伸头望出去的时候,才从这个高度中惊觉自己是睡在了城楼之上的屋子中。 城楼这个高度的视野很好,能够清楚地眺望整个盛雪城,残垣断壁,败井颓垣,焦炭一般的建筑上还有白烟在袅袅上升。可那种压抑,颓败,沉重的气氛却已经过去了,从城门延伸的官道之上,有一条长龙一般的整齐划一的军队在缓缓行军。 耳边是道路两边是百姓的声音,震耳欲聋,很难想象原来城池中还有这么多的幸存者,他们奔走相告着援军的到来,边大声哭泣,边兴奋呼喊,庆幸着自己的存活,哀悼着亲人的离世。 旭日已经重新升起,盛雪城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一天。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白若松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只援军为首的高头大马之上身着玄甲的人。 她?也可能是他? 白若松不敢确定。 那人身量高大,肩膀宽阔,没戴头甲,只是用简单的冠在头顶紧紧拢住了自己的长发,显得一丝不苟,隔着这么远,白若松也能透过坚硬的盔甲,描摹出那人优秀的肌肉线条。 这个世界中的男人们总是纤细而又多愁善感的,女人们却浑身肌肉力拔山兮,白若松觉得自己的常识在这个世界不太管用,因此正要在心中给这个人定义成女人的时候,那人突然回头了。 原来是个男人。 那是个颧骨明显,眼眶深邃,鼻梁挺拔的男人,回过头来的时候,下颌角的弧度十分明显。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猛烈跳动起来,她勉强将自己的目光从男人的下颌角往上挪,却发现男人好像也正在看自己。 隔得太远,白若松不能确定那目光是不是在看自己,可她还是忍不住产生了人这一生都会产生的错觉——他一定是在看我。 这一眼很短暂,也就是一个呼吸间的功夫,男人已经收回了视线,可白若松却久久走不出这一眼。 低烧带来的晕眩感增强了,她整个人都飘飘忽忽,伸手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她身着单薄的衣物站在床边,脸颊居然滚烫得如同烙铁一般。【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第 2 章 白若松自梦中睁开了眼睛。 狼藉的焦土,奔走哭嚎的百姓,整齐列队的士兵,高头大马上身着玄甲,肩宽腿长的男人回眸过来的那一眼,六年以来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梦中。 有时,梦里的自己只是在城楼之上遥遥一望,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但是又有时,白若松感觉自己能清晰地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脸,看见他转过头来的时候那淡漠的神情,还有漆黑的瞳眸之中映着的自己那通红的双颊。 “主事,主事娘子,白主事在吗?” 年轻女人的喊声透过大开的窗棂传入屋内,白若松撑着自塌上起身,刚坐直身体便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黑晕旋转着,头疼欲裂。 她缓过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扶着额头透过窗棂往外望出,看见刚日出半个时辰的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金色的天光照耀在院子里盛开的重瓣花朵的露珠上,映出出耀眼的彩色的光芒,感觉一阵恍惚。 孟安姗不等白若松回答便推门而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过整个房间堆得满满当当的文书,最后停留在一脸懵逼的白若松身上,啧啧称奇。虽然同在刑部任职,日日能见,但孟安姗每次看见白若松,都要感叹一声她不愧是圣人钦点的探花娘子,就算睡眼朦胧,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眼下还有着熬夜造成的青黑,可仍旧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俊俏。 “主事娘子昨日又在书房过夜了吗?” “昨日处理完文书已是宵禁了。” 孟安姗眨巴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不解道:“为何您不干脆搬到刑部宿舍来呢?”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刑部宿舍的人口密度实在是太大了。 白若松叹了一句,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一边伸出手指打理着自己的头发盘发髻,一边问孟安姗道:“孟亭长一大早的过来,是有什么事通传吗?” “啊,对了,刑部司郎中喊您过去呢。” 说到这里,孟安姗顿了顿。 经过三个月的相处,她深知白若松看着唯唯诺诺软包子性格,底子里却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不知变通,经常把上级官气得跳脚。她手指扯着自己的袖口纠结了一下,还是提醒了一句:“郎中好像非常生气的样子,她向来吃软不吃硬,主事娘子记得莫要再顶撞她了。” 白若松应了一句,还诚恳地对着孟安姗道谢,把差她一截官位的孟安姗吓得连连摆手,逃一样地离开了。 白若松一个人盘好了头发,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这才把昨晚整理好的东西抱在怀里去见刑部司郎中。她站在门外,屈指刚要敲门,便听见里面有人的人的说话声。 其实身为下官,实在是不应该偷听上官说话,但是白若松却敏锐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因此犹豫着放下了手指,把耳朵贴了上去。 刚贴上耳朵,屋子里的声音就倏地消失了,经历了几秒的安静的沉默之后,白若松听见易宁易员外郎的冷笑声。 “白若松,给我滚进来!” 白若松吓得一颤,感觉后背寒毛直竖,喉咙上下抖动了几下,咽下了嘴里的唾沫,这才推门而入。 屋内除了易宁之外还有一个两鬓有些许白发的女人,白若松从她的站位判断她应该比易宁官职低一些。 “那下官告退了。”那女人见到白若松后,行叉手礼迅速退下,还有眼力见地关上了屋子的大门。 门刚刚关上,易宁就垂眸冷冷看着低眉顺眼的白若松。 三个月前因容貌昳丽而闻名玉京的探花娘子,先是拒绝榜下捉婿,一路逃窜驳了言相的面子,再是进宫谢恩领职的时候当众拒绝女帝赐婚,又下了女帝面子,被女帝贬斥来刑部当七品刑部司主事。 虽然作为一个官场新人,封个七品并不算低,但是刑部司主事这个官职却是个干杂活的,又忙又没有前途。要知道,今年春闱前三甲的其他两甲都前途一片,状元娘子入了翰林院任正六品修撰,而榜眼娘子则进了尚书省任从六品左司郎员外。 “少给我在这里装温顺,白若松。”易宁拿起手边的折子丢在白若松脚底下,“看看,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这东西要是递到尚书面前,你还想不想在刑部当值了?” 那折子被扔在地上之后散落开来,露出内里的折页,白若松瞧见折子上面是自己秀气的簪花小楷。她仍旧低垂着头颅,并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当着圣人的面都敢不收敛你那牛脾气,如今怎么不说话了。” “......除了折子上的东西,下官没什么想说的。” 易宁面无表情,嘴唇抿得平直,拢在宽袖下的手指指节都攥得有些泛白,似是在忍耐什么,半晌嗤笑一声:“这样简单的一个案子,知县看不出问题,逐级复核也看不出问题,刑部复审更是已经定了刑罚,却被你一个小小主事给看出了问题。” 不等白若松讲话,她倏地站起身来,绕过自己的书案来到白若松面前,寒凉而又带着怒意的讥讽声劈头盖脸对着白若松砸下。 “你是不是觉得,整个刑部有你聪明到能看出来证词里面的问题?是不是觉,众人皆浊你独清?是不是觉得你清正廉洁,简直是包青天转世,这污浊的刑部根本容不下你?” 白若松沉默。 易宁剧烈的喘息也渐渐平息下来,感觉一阵疲惫。 “这东西你别管了,交给其他主事,明日你休沐,回家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她抬脚,在白若松耗了许久心力才整理出来的折子上面重重碾压了一脚,毁去了这份证据,嘶哑的声音如松风穿堂,悠悠落在了白若松的耳边,“拿下去,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这样的东西了。” 白若松在易宁书案边放下整理好的文书,站在原地怔忪片刻,最终只是捡起地上的折子,行了一个叉手礼,一声不响地退出了屋子。 刑部司的郎中与员外郎任职的书房和其下其他干杂活的人所在的书房其实不在一处,本来身为刑部司主事,白若松也应该要在靠在郎中与员外郎这边工作的,然而他们经常要接见各种各样的人,整得社恐白若松战战兢兢,最后干脆以工作便捷为由,把自己的书房搬到了负责抄录文书的令史附近。 现下她交完文书挨完骂,还需要穿过刑部长长的回廊回自己书房。 刑部门院中栽了一棵槐树,白若松刚入刑部司的时候,从刑部司大门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这颗拔地而起,亭亭如盖的槐树。当时正值三月中旬,槐花正盛,飞絮飘扬似雪花,眨眼花期已过,初夏回暖,槐叶葱茂,风吹窸窣,投下一片浅淡的斑驳光影。 白若松站在原地,怔愣地将视线穿过这些流转,隐约见到刑部司外似乎站着一个身着浅绿色官服的纤长影子,头上还带着两侧延伸的展脚蹼头官帽。 只是眨了眨眼,那人影又不见了。 白若松心头疑虑乍起,也顾不上回书房了,转过方向踏出回廊就朝着刑部司大门口走去。穿过槐树树荫以后,她才看清楚那真的是一个人影,只不过这人影似乎很是焦虑,正在左右踱步,因此刚刚才会时隐时现。 再走了几步,白若松终于看清了左右踱步的人的面孔,是同她同期中榜的状元郎徐彣。在白若松看清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白若松,紧绷的脸孔松弛下来,似乎轻轻吁了一口气,朝着白若松走来。 徐彣,字觅心,是一位三十有余的中年女人,气质沉稳而温和,但望着人的时候眼神却很锐利,因此白若松很不想和她对视,在她走过来的时候只能一路盯着她官服中露出来的一截脖颈。 “白娘子。” 徐彣打过招呼以后,拇指朝上,正正经经行了一个叉手礼,把白若松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到她们,这才扯着徐彣的袖子把她拉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你来刑部司有什么事啊,犯法的我可帮不了啊。”白若松小心翼翼地开口,末了又赶紧补充道,“丑话说在前头,就算不犯法我也不一定能帮啊,我官职小,能做的事情不多。” “我还没开口,你怎么知道就我有事找你帮忙?” 废话啊,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不找我帮忙给我行什么大礼啊! 白若松在心里吐槽完,仍然盯着徐彣脖颈,气道:“不然难道是你很有空,特地过来和我闲聊不成?” 徐彣笑了起来。 她低头看着这个比自己要矮了半个头的探花娘子,感觉自己一直焦虑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白若松这个模样,一看就很不靠谱,但是她心里却莫名觉得如果能把事情告诉白若松,她定然能够妥帖解决。 “我今日来刑部司,确是有事。”徐彣想了想,又道,“这事一两句说不清楚,明日旬休,可否请娘子于霖春楼一叙?” 霖春楼是玉京三大酒楼之一,雕梁画栋,丹楹刻桷,不少王公贵族都会在里头保留自己独特的包厢,一晚上花千金的也有。 白若松倒吸一口凉气,连脖颈都不盯了,惊讶地抬头看着徐彣道:“这,翰林院工资这么高的吗?” 徐彣皱眉:“工资?” “哦,就是月俸,我家乡的说法,你不用管。”白若松咳嗽了一声,继续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转移话题,“霖春楼着实破费了一点。” 徐彣勾着唇温和道:“无妨,又不是日日去。” 白若松叹了口气。 她心里觉得这钱语气浪费在酒楼中不如直接给她,毕竟玉京的房价实在是太贵了,光靠月俸是很难买得起一个房子的。正这么想着,白若松突然打了一个冷颤,为自己还没学会怎么在朝廷做事,就已经研究起了受贿的心理而暗暗心惊,赶忙阻止了发散的思路答应了徐彣霖春楼二楼的邀约。 翌日,每旬一次的休沐日,熬了大夜的白若松报复性睡眠,趴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准备去赴徐彣的约。 她穿了鞋子,洗漱完毕,拎起挂着的圆领袍,边穿边绕开堆在道中央的书箧边往外走。 一走出房间就是一个窄小的院子,横走三步,竖走三步也就到头了,除了必要的中间通过的小道,两旁都被分区栽种了瓜果蔬菜。 这里是白若松来玉京准备春闱,囊中羞涩的时候租住的院子,破旧,窄小,漏风漏雨。 其实像白若松这样有天赋的乡贡,自院试发榜以后资助就没断过,然而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玉京的房租实在是贵得惊人,即便像这样的一个偏僻小屋,每月付了租金以后,她剩下的钱也寥寥无几,只能节约性地自己种点菜。 春闱中榜以后有了朝廷编制,朝廷是分发了宿舍的,但是身为重度社恐人士,白若松实在是受不了刑部宿舍的人员密度。总算小院离刑部不远,步行也就半个小时,她便还是决定拿着俸禄修缮了小院以后,继续租住。 没想到上辈子为了房价困扰,这辈子还要为房价困扰。 白若松一边站在门前系腰带,一边眼珠子还咕噜噜转悠着盯着自己院子里水嫩嫩的小白菜,想着今晚应该就可以摘下来加餐,随后才推门而出。 小院的门是开在阴暗狭窄弄堂中的,站在弄堂里抬头看的时候,湛蓝的天空就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线,对别人来说也许是破旧的代表,但是白若松却很满意自己不用一开门就面对熙熙攘攘的大街。 走出弄堂便是永和道,白若松步行穿过三条大道和中间的西市,来到中央大道上的时候已近午正。没有手表和手机的时代判断时间只能算个大概,她正因为害怕自己迟到而加快脚步之际,突然听见了身后的一声高呵。 “白娘子!!!” 白若松脚步一顿,感觉后背的汗毛直立,立刻弯下脊背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随后疾步狂奔起来。 “你跑什么啊,白娘子,白若松!!” 那声音锲而不舍地跟在后面,愈来愈近,随后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疾跑的白若松肩膀上,扯了一把把她扯得转过了身。 扯着白若松的女人比白若松高半个头,生得剑眉星目有一丝侠气,却头戴平式幞头,穿着联珠团窠纹的半翻圆领,腰配双鱼忍冬纹蹀躞带,腰带上挂着麒麟双配,身后还跟着几个护卫,活像一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 当然,白若松知道她并不是像纨绔子弟,而就是纨绔子弟本弟——佘武,字道安,尚书令家庶女。 “白若松,你跑什么啊?”佘武微喘着气,不满地对着白若松翻了个白眼。 跑什么,当然是不想见你啊,是个人都不想面对自家顶头上司家的纨绔啊。 当然,白若松也不敢这么说,只得解释道:“我约了人,感觉有点来不及了,就跑两步来着。” 说着,她还想转身走人,却被佘武紧紧捏住了肩膀挣脱不得。 要命,这里的女人个个都力能扛鼎,白若松真觉得自己小身板不是很顶得住。 “我不信,那为什么我一喊你,你就跑?”佘武定定看着白若松的脸,逼问道。 “哦,你喊我了吗,我没听见。”白若松视线飘到一边,装出一种随意的口吻道。 “屁!!!”佘武当场气得跳了起来,毫不留情揭穿白若松道,“你明明是听见我喊你你才跑的,白若松!白见微!!!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敷衍我!!” 白若松满脸痛苦盯着天:“你别在大街上这么大声喊我的字叫好吗,大家都在看我们。” 临近正午,官道上还是有不少人流的,被佘武的大嗓门吸引了注意力,虽然不敢凑近过来围观,但是那灼热的视线还是都纷纷聚集了过来,盯得白若松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看什么看!”佘武立刻转头,凶狠地将视线转了一大圈,跟在她身后的护卫立刻上前驱散停留的人群。 白若松感觉自己一阵无力,无奈地看着佘武道:“你要做什么啊大小姐。” “走,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说着她扯着白若松的肩膀往前走,白若松挣扎了片刻无果,心累道:“我真的有约了,你能不能放开我啊。” 佘武停下脚步,狐疑地盯着白若松,一脸不相信:“我每次旬休约你,你都这么说,其实你都在家睡大觉!” “不是,这次真的有约,就在霖春楼。” “霖春楼好啊,我有包间的,走,一起去。”佘武刚要向前走,突然又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继续回过头来询问道,“对了,你约了谁?” “哦,是翰林院徐修撰。” 佘武皱眉:“翰林院徐修撰?是今年的状元娘子徐彣?” 她顿了顿,啧了一声道:“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她看起来是那种喜欢谈笑间阴人的类型。” 不喜欢好啊,白若松巴不得她不喜欢徐彣,可以赶紧走人,别跟着一起去霖春楼。 佘武拧巴纠结着站在原地,在白若松的期待下脸色几经变化,最终却用一种沉痛的表情看着白若松道:“算了,为了你,我勉强和那个女人一起吃个饭好了。” 白若松生无可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第 3 章 霖春楼三楼,朝着官道一侧,视野最好的一间雅间名为“渡月”。 雅间内中间放着四边木质中间藤编的大桌,靠窗则置有梨木双座软塌,垂着浅浅的月白纱幕隔开的里间则置有一张供乐人弹奏的琴桌。桌上并未放置古琴,而是放着一只三脚的和田白玉狮纹香炉,正向上悬着袅袅香烟。 此刻,床边软塌上正有二人对坐着下棋。 左侧是个女人,眼角有着微微细纹,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正紧皱眉头,侧支着手臂执棋思索状。而右侧则盘腿坐着一个魁梧的男人,他脊背挺直神情肃穆,有一种金戈铁马中锻炼出来的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许久,女人轻笑一声将手里的棋子丢进棋盒中,发出了清脆的啪嗒声。 “算啦,再想也是我技不如人,三年没见怀瑾又精进了许多。” 云琼不说话,只是伸手开始收拾残局,一一拾起属于自己的黑子丢进棋盒中,动作时手臂肌肉将袖子撑得鼓鼓囊囊。 佘文看着那手臂上凸起的肌肉块,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这个动作很轻微,稍纵即逝,但云琼还是立刻敏感地感受到了她的厌恶,手臂僵硬了一瞬,随后假装没发现一样继续收拾。 “你三年前因为不堪忍受你祖母的催婚,请旨戍边逃离玉京,如今怎么回京了?”佘文边说边挥了挥手,立在她侧后方的侍人立刻上前为她收拾白棋子,目光自然而然扫过那侍人被腰带紧束的纤细腰肢, “......祖母去圣人那里哭诉,圣人没有办法于是密信遣我回京。” “怪不得你连将军府都不回一下,要不是你差人来请我来霖春楼,我都不知道你今日回京。 ”佘文忍不住笑出了声,安慰他道,“你是抚国大将军独子,将军府仅剩的独苗,你祖母担忧你的亲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云琼收拾完棋子,刚抬头想说什么便看见佘文的右手环在收拾棋子的侍人腰间,充斥着莫名意味地摩挲着,默默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其实这么多年来,在军营中,在官场上,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什么窘迫的场面没遇到过,如今早就能面不改色地直视这样的场景了,可身体却还是诚实地表达了厌恶,藏在衣服下的手臂上起了许多小疙瘩。 “这次是你祖母是看中了哪家千金,让你去相看啊。” “你不知道我与哪家相看吗?”云琼似乎有些惊讶,顿了顿道,“是尚书令大人家的庶女,也就是你的庶妹,佘武。” 佘文惊得一颤,手劲没控制好捏疼了那侍人,侍人呼痛一声,双目含泪幽怨地看着佘文。 佘文现在没心情面对他的幽怨,伸手一挥把人赶出门去,这才拿起茶盏饮啜一口压惊,皱眉开口道:“我居然没听说过这事,估计是母亲单独拿的主意。” 云琼沉默着,他过长的双腿盘在塌上不一会就有些局促难受,他悄悄将自己往后挪了挪,这才实话实说道:“我不愿。” 佘文看他:“所以你今日约我出来,就是想我去转圜这事?” 云琼点头。 佘文叹了一口,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在木案上,哑声道:“这不是相看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母亲她......” “嗯,我明白的。”云琼淡淡应着,“明日我会入宫见圣人,想办法请旨出去剿匪,再度离开玉京一段时间,希望你能在此期间劝你母亲打消这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从临街的窗口出遥遥传进一声爆呵。 “白娘子!!!” 动静太大,引得周边包厢的人都纷纷探出头来望过去,就连云琼也不可避免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佘文立刻认出了这声爆呵的主人,忍不住一声咂舌,沉着脸低声骂道:“臭丫头,又在大街上丢佘家的脸。” 尚书令佘荣膝下仅有两个女儿,正夫所出嫡女佘文,侧夫所出庶女佘武,云琼猜测能被佘文称一句丢佘家的脸的,除了这个庶女佘武外,别无二人。 远远地,他们看见佘武带着两个侍卫追赶一个女人,边追嘴里边继续呼喊。 “你跑什么啊,白娘子,白若松!!” 被追着的那个名为“白若松”的女人身量不高,不过几步就被佘武追上了。云琼知道佘武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以为她追的是什么仇人,怕她会当街打人,正起身准备下去阻止的时候,便看见佘武撑着那女人的肩膀,居然有些哀怨地在讲话。 不知道二人到底说了什么,佘武大怒,但居然这样也未曾对那女人做什么。 “那是谁?”云琼忍不住问。 “白若松,字见微,今科探花娘子,如今在刑部司任主事。”佘文又端起茶盏,一边喝茶一边看戏,“这可是个妙人啊,女生男相,真正的貌比潘安,发榜的时候被言相一眼看中,打算捉回去给自家小嫡孙当妻主,结果你猜怎么着。” 佘文颇有趣味地笑了起来。 “她为了拒接这场亲事,逃窜进了玉京衙门,当场状告言相强抢,把言相气得吹头发瞪眼。” 他们正说着呢,就见佘武差使侍卫去驱赶看热闹的人群,随后扯着人的肩膀就走。 “今科探花却干主事这种杂活,言相做的吗?”云琼皱眉。 “那可是圣人亲自下旨的。”佘文嘴角的弧度翘得更高了,“我真是十多年都没见过这样的好戏了,殿前谢恩,圣人询问她是否有心仪之人,要给她赐婚,结果咱们这位探花娘子居然说她是单相思,回绝了赐婚,当场驳了圣人的面子。” 佘武和白若松一番拉扯后,佘武带着人也一同进了霖春楼,云琼垂下了自己的眼睑,内心一派平静。 他知道佘文所说的十多年没见过的好戏是什么。 因为十多年前,抚国大将军战死之际,正是他自己拒绝了圣人的赐婚,提着红缨枪上了北边战场抗击蛮族。 * 佘武一看就是霖春楼的常客,因为她一踏进霖春楼的大门,立刻就有店小二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开口就是一句:“佘小娘来啦。” 佘武不耐应付店小二,绕过她边挥挥手吩咐边大踏步扯着白若松往楼上走去:“我今天带朋友来喝个酒,老规矩,东西送到渡月。” “哎呦喂,稍等一下啊小娘。”店小二赶忙三两步走上楼梯拦在佘武面前,在佘武的死亡凝视下咳嗽了两声,搓着手提醒道道,“那什么,佘小娘......这渡月已经有人了。” 佘武的面色立刻一僵,白若松感觉到她一直捏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居然抖了抖。佘武小心翼翼地缩回了往上抬的脚,压低声音问:“是我娘,还是我姐?” 店小二也配合压低声音,凑到佘武耳边悄悄道:“是您的嫡姐,佘右丞。” “她一个人来的?” “这......”店小二纠结了一下,“佘右丞是带了人来的,不过究竟带的是谁,我们着实不方便打听。” 佘武知道能让自己的这个嫡姐进渡月招待的人必不可能是什么简单人物,便是言相也是有可能的,她一个无官无职的平日里借着家中母姐威势在小官面前耍耍也就算了,万万不敢在这种时刻上去找死。 “还有别的包间吗,给我寻个。” “额.......”店小二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战战兢兢道,“今日都满员了。” 佘武大怒:“难道让本小娘坐这大厅里吃酒吗?!” “不敢的不敢的。”店小二赶忙点头哈腰地道歉,硬着头皮提议道,“您看,要不给您选个二楼最好的位置?” 她刚说完这个提议,便小心翼翼抬起眼皮观察佘武的脸色,但见佘武的眼皮还是十分不满地一跳便心下一惊,觉得自己今天怕是躲不过一顿收拾。 其实霖春楼作为权贵聚集地,有仇有怨身份又相当的人在这里争锋相对之类的也都是常事了,她们作为店小二谁也得罪不起,只能闭嘴低头挨批,盼望人家把胸中愤气发泄完了,事情能够平息下来。 正在她习惯性地耸着肩膀缩着头准备承受佘武的怒火之际,就看见佘武身后的娘子伸出手来扯了她袖口一把,竟是打断了佘武将要发作的怒火。 “徐彣今儿就是在二楼做东的。”因为佘武身量比较高,店小二看不清她那身后的小娘子的模样,只能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小心翼翼提议道,“你要是吃不惯二楼,要不就自己回去吧。” 店小二刚要松下的一口气猛地又提了起来,背后立刻冒出涔涔冷汗,真怕佘武当场发作把人打一顿。 “你在赶我回去?!”佘武闻言果然十分生气,但是这生气中居然透露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白见微你能不能有点良心,小娘我什么身份,跟你一起喝酒是给你面子,你居然赶我回去!” 白若松其实根本不想开口蹚浑水,但是他们一行人堵在楼梯口,后面已经等了好几个准备上楼的人了。他们都认得佘武这个在平安京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也不敢多加抱怨,只是一一排在后面,一边小声议论,一边时不时还把灼热的目光瞥过来这种操作搞得白若松浑如芒在背。 与其还要堵在这里接受温水煮青蛙,她情愿快刀斩乱麻,早死早超生。 “那不然你上去把你姐赶出来,然后被你姐揍一顿?”白若松一脸麻木,迅速提出了可行的几条方案,“或者你去三楼大张旗鼓把其他人赶走,然后你姐听见动静出来把你揍一顿?” 佘武哑然,她像是第一次认识白若松一样,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你!” “别你你你的了,你再闹下去,你姐估计也快要听到动静了。” 佘武一下合上了自己的嘴,憋得双颊通红,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以后松开白若松肩膀,自顾自甩着袖子往二楼去了。 白若松松了一口气,在店小二又震惊又感激的目光中提着长袍下摆赶快上楼离开。 二楼隔间没有临街的窗棂,徐彣并不知道大街上的动静,只隐约听见了佘武在楼下的动静,因此也并不知道佘武和白若松是一起来的。她坐在二楼靠近楼梯口,用移门隔出的隔间之内,看着佘武面色铁青地带着两个侍卫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等侍卫先走进她的隔间,拉开月牙凳,随后而来的佘武一屁股坐了下来之后,徐彣才眼皮经不住一跳,放下了手里托着的茶盏。 “徐彣是吧。” 佘武冷笑着掀开眼皮,轻蔑地睨着徐彣。 徐彣今日穿了一身棕褐的盘绦纹圆领袍,领口露出的纯白色立领内衬紧紧束缚在脖颈间,头戴平式幞头,十分倜傥儒雅,一点也不像是三十有余的人。 佘武下一句侮辱性的话语顿时堵在了喉咙口,心里第一反应居然是,瞧着还挺俊的。 佘武是个十分在意颜值的人,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十分颜控。 颜色好,便是平民百姓她能给些面子,颜色不好,便是同为二品大员的子女,她也不爱搭理。 今年放榜之后,前三甲打马游街。那时的白若松因为逃避言相的榜下捉婿而摔了个狗吃屎,额角都肿了一个大包,还一直试图用自己头上的金翅纱帽遮住自己的脸,显得原十分狼狈的。但白若松的姿容实在是太过出彩了,身着红袍,脚跨金鞍红鬃马,前呼后拥间露出的那双有些好奇又有些胆怯的小鹿一样的圆眼睛,仿佛光华流转的宝石,映着漫街繁华。 那时的佘武正坐在霖春楼中,自窗边遥遥一望,惊为天人。 可惜她一心想和白若松做知己好友,白若松却一直不怎么想搭理她,每次旬休都说自己有事,怎么约都约不出来。她一个玉京纨绔,母亲是正二品尚书令,嫡姐是正四品尚书右丞,何曾被人这样驳过面子,带着打手气势汹汹堵在白若松下值的路上,本想讨个说法,不服就打服。 可白若松一出现,眨巴那双惊为天人的眼睛看着佘武的时候,佘武马上就原谅了她。 算了,算了,颜色好有些脾气也能原谅。 还能怎么办呢,还不是自己太注重颜色,上赶着巴着人家,怎么能怪人家呢。 今天也算是好不容易抓住一次白若松出门,本来她就对徐彣没啥好印象,如今发现自己约不出来的人轻轻松松被徐彣约了出来,更是恼火,本打算先狠狠给人一个下马威,可如今这么一看,居然发现徐彣这个过了三十多的中年女人也算是有点颜色在的。 佘武咋舌,调整了一下姿势,打算把这个下马威的程度减轻一些。 此时,跟在身后的白若松也已经来到了隔间,她看都不看面对面对峙的佘武与徐彣,自己在侧手边坐了下来,刚想给自己倒杯茶就发现佘武这个姿势侧身把茶壶遮得严严实实的。 “过去点,别挡着。”白若松用手肘轻轻推蹭了一下佘武的手肘,打断了她下马威的施法。 佘武顿时恼怒起来:“白见微,你这个女人怎么回事!你能不能!” 她边骂边挪开身子给白若松让路,白若松提着茶壶先给佘武倒了一杯,像安抚小狗一样柔声哄她道:“好了,别气了,喝口茶吧。” 佘武剩下的话顿时咽回肚子里,狐疑地看了看对自己眯眼笑的白若松,又狐疑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茶盏,撇了撇嘴,端起喝了起来。 白若松于是惊奇地发现自己破罐破摔,不怕佘武以后,佘武还挺好哄的。 这一场景不仅把佘武身后跟着的侍卫吓了一跳,也让一直严阵以待的徐彣暗暗心惊。徐彣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茶盏推过去,白若松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手里提着茶壶也下意识也给徐彣倒了一杯,于是立刻接受到了佘武的死亡凝视。 “......白娘子和这位......佘娘子,原来很是要好吗?”徐彣小心试探道。 白若松扁嘴:“不熟。” 佘武立刻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气道:“白见微!” 白若松熟练地给她才喝了一小口的茶盏加满,安抚道:“现在不熟,现在不熟而已,以后大家一起就熟了吗。” 徐彣笑了起来,端坐在原地伸手行了个礼:“在下翰林院修撰徐彣,见过佘娘子。” 她不卑不亢,沉稳儒雅,端庄有礼,实在让佘武也为难不起来,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勉强自我介绍道:“行了,我知道你,今科状元娘子嘛,既然你是白见微朋友,以后便也勉强算是我朋友了,不用这么多礼。” 徐彣看见白若松扭曲着一张俏丽的小脸,向自己投来抱歉的眼神,又轻笑了一声,顺着佘武道:“那就多谢佘娘子了。” 白若松见状深深松了口气,赶紧趁机提起正事道:“那个,徐修撰,你昨日和我提起过的事情,现下......” 她看了看佘武,似乎在试探能不能当着佘武的面说。 这确实是个问题。 徐彣嘴边弧度渐渐平整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脑子里细细思索百转千回,但其实也就是一两个呼吸间的时候,最终觉得有些好笑地放松神情道:“无妨,也是一样说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第 4 章 徐彣出生商贾之家,原先是无缘科举的,可在她二十六岁这一年家中突遭变故,家财散尽后家里便不再行商贾之事。 家中一度困顿,每日仅食一餐,后来她成婚三年的夫郎的支持下,她决心改变现状,开始自己的科举之路。 从院试到乡试,一路高歌猛进,总算在二十八岁这一年以乡贡的身份来到平京参加春闱。 在平京的应试生其实除了准备春闱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活动要参与,比如在酒楼比诗,参与各种官员举办的酒会,为的就是在春闱之前就获得权贵们的青眼,好为自己中榜之后的仕途铺路,而权贵们也会趁此收拢他们觉得有才华的应试生。 这些应试生,大多都是官办学院出来的生徒,耻于与她们这些乡贡为伍,徐彣不过多久就觉得厌烦。 在其中一场酒会之中,她认识了一同前来参与春闱的考生,二十五岁的乡贡周笙。 徐彣觉得周笙的才华平平,但胜在为人豪爽又真诚,虽有时候会做一些破坏气氛的行为,但是总体来说没有什么心眼,二人相处得非常愉快,共同批判这些令人头疼的诗会与酒会,后来更是一起退出,互相勉励温书,一心准备春闱。 那年的春闱,二人却双双落榜。 周笙不是个容易气馁的人,她心大又做事热忱,与徐彣各自鼓励对方一番以后,约定三年后的下一场春闱继续一起努力。 所谓的下一场春闱,便是今年的春闱,徐彣在考场前等到了最后一刻,也没有见到周笙的到来,最终只能独自入了考场。 在这之后便是高中状元,打马游街,殿前谢恩,入翰林院任修撰一职。 徐彣刚开始以为是周笙觉得今年中榜无望,所以并为前来应试,还写信去询问了一番。一个多月过去了,写去的信被退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的时候,徐彣才意识到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在翰林院的老师同时兼任史馆修撰,徐彣借着帮她老师寻找文书的机会,去了户部查询,却惊讶地发现周笙所说的自己所在的那个县城的户籍里面,并不存在“周笙”这个人。 说到这里,佘武意识到了徐彣的操作无疑是违反规定的,立刻挥退了两个跟着的侍卫,让她们去外面守着。 “她说慌了?”佘武等侍卫出去以后才皱起了眉头,“她用的是化名不成?” 白若松摇了摇头:“不可能,一路从院试到乡试再到春闱,每个关节都会无数遍地验证应试生的身份,绝不可能出现冒名顶替的情况。” “既然不是化名,那就只有一种情况了。”佘武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毕竟家里有两个六部长官,对六部职能多少也是了解一些的,闻言了然道,“户部的规矩是,失踪三年算死亡,死亡两年就销户。你这个朋友,怕是已经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徐彣苦笑一声,点头道:“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且我怀疑她的死亡有问题。但可惜的是即便是我,也并没有权利再去查阅封存的销户信息,因此只能另辟蹊径。”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查阅了他们县城两年以来死亡,但还没来得及销户的名单。周笙所在是一个小县城,也就三千多户,拢共不到一万人,两年以来却死亡了九百多人。” “一年四百多人,虽然多了些,但也不到一看就异常的阶段啊。”佘武有经验道,“甚至不到半成,这个程度都没办法引起户部的注意。” “但若是这四百多人里面,有一半都是壮年男女呢?” 徐彣的话落下,佘武与白若松都陷入了沉默中。 白若松知道如今这个时代,医疗水平不发达,平均年龄大约是五十五到六十,生子的死亡率也高,幼儿与老人都是最容易死亡的。壮年男女占到一半,确实不怎么正常。 徐彣见二人不语,又继续道:“我觉得事有蹊跷,所以遣人前往这个县城探问,结果我派去的人走在县城官道上,就被山匪抢了,还好她武艺还算不错,逃脱了。之后她养了一阵伤以后才探寻着找到了周深所在的乡里,找到了周笙的家人,知道了原来周笙是被山匪策马踩踏致死的。” “是西南边的县城吗,那里山多,确实容易有山匪盘踞。”白若松了然。 “青天白日,山匪在官道上抢劫,还策马踩踏致使乡贡身亡,这么猖獗平京怎么可能一点没收到消息。”佘武不信。 “是平京没收到还是只是你不知道啊。”白若松瞥她。 被小看了的佘武立刻不满地拧起了眉头:“你在说什么鬼东西,我是什么家族,平京收到消息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徐彣肯定了佘武的话:“没错,平京确实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实在是诡异。我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精简了一下,递了封折子给圣人,怀疑是上下一起瞒报,建议圣人派刑部,检察院以及武官一道前去探查此事,相必过几日圣人就会有所动作。” 徐彣说起这事的时候显得十分成竹在胸,游刃有余,这让白若松产生了一些疑惑。 “你既然已经有了主意,今日约我出来又是为何?”白若松不解,“圣人下旨,刑部还能不去不成.。” 徐彣暂时地沉默了,白若松发现她的大拇指又在摩挲茶盏边缘,推测这大概是她思考时候的一种习惯性的小动作。 “在知道了周深所在的乡里之后,我在上折子之前,去刑部查了那里的案卷。那个乡有三百多户,约八百多人,户部显示他们两年间死亡了五十二个人,可这两年间刑部复审的案件却只有十三起。” 如今法律规定的刑罚分为笞、杖、徒、流、死五种,地方案件一般由地方衙门自行审理,可若是徒以上的刑罚则会封存案件上交刑部复审。死了这么多人,却只有那么区区几个案件,那么其他人怎么回事,都是自然死亡吗?便是山匪踩踏而死,暂时抓不到行凶者,那也应该是有案卷的。 想到这里,白若松突然顿住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眼前似乎又浮现了昨日那本被踩了一个漆黑的脚印的折子,上下嘴唇磕巴了几下,不敢置信道:“你那个好友,周笙所在的乡里是丰南乡?” “看来你有印象。”徐彣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你怀疑丰南乡案卷这么少,是因为刑部有人与他们串通,压下了案子?” “没错,这事我没有证据,不敢马上上报圣人,只能暗下查访,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帮忙了。” “可是,可是......”白若松结结巴巴道,“如果你记性够好的话,应该能记得我只是个七品主事啊,我根本没有一起去分巡的机会啊。” 徐彣似乎有些尴尬,她眼神朝旁边飘忽了一下,抿了抿唇,欲言又止道:“其实,其实我这是先斩后奏,因为递交的折子上,向圣人推荐了你。” “你推荐也不一定有用啊。”白若松心存侥幸道,“我可是殿前谢恩亲自得罪了圣人,被圣人贬去了刑部司的啊。” “什么啊,你不会真以为圣人很生气吧。”佘武比白若松更了解官场一些,闻言冷嗤一声,“若是得罪了言相,言相不敢越过圣人做得太过分,让你去刑部当个闲职也就算了,你那可是得罪了圣人。圣人一开口,还不是想把你贬谪去哪就去哪,何必不让你去苦寒之地当闲职,而是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呢?” 徐彣跟着赞同地点起头来。 “我向圣人推荐你的时候就说你不畏强权,不趋炎附势,有不撞南墙不回头之倔,面对圣人都不曾服软,天生就是查验这等案子的好苗子,我觉得圣人一定会同意的。” 白若松不想说话。 白若松生无可恋。 徐彣看出了她的颓然,想到今天自己做东,于是为了哄一哄白若松,赶忙喊了店小二拿了单子过来,塞到白若松面前,赔罪一般道:“要不你都点一遍?” 白若松今日睡到日晒三竿,早食也没吃,现在确实觉得肚子有些饿了。秉持着死也要做饱死鬼的念头,她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立刻就被上面夸张的价格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嘶,翰林院俸禄多少来着?” 这个问题佘武熟,她立刻接口道:“翰林院修撰正六品,俸钱约莫是二十八两,再加上俸料、职田、仆役之类的林林总总一共七十多两吧。” 好家伙,一年俸禄也不够吃一遍招牌菜啊。 徐彣看着白若松挑挑拣拣,一边计算着银钱一边点菜的局促模样,低低笑了两声,安慰道:“我祖上原先是商贾之家,虽然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散了,但是不至于吃不起这一顿饭。” “就是,她算计你,你得吃穷她啊。”佘武抢过酒楼的单子,大喇喇翘着二郎腿,对店小二道,“这个这个这个不要,其他都上一份,再来两壶桃花酿。” “好咧!”店小二笑眯眯地结过单子出了隔间。 “你这么点能吃完吗?”作为贯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好青年,白若松秉持着粒粒皆辛苦的优秀观念,训斥佘武,“浪费食物可不行啊。” 佘武咋舌:“你怎么事情这么多,谁家出来吃饭只点刚够吃的量啊,不嫌丢人吗?” “浪费粮食才丢人!” “你这哪里来的乡下观念?” “我就是乡下人怎么了,你不满意别和我一桌吃饭。” 正在佘武和白若松你来我往的争吵之际,隔间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 白若松脖子一缩,有些害怕却又有些好奇道:“外面怎么了?” 佘武倒是见惯了,稀松平常道:“醉鬼在喧哗呗。” 说着,她皱了皱鼻子,很不满的样子:“所以我才说去三楼包厢,酒楼就是避免不了醉鬼闹事。” 白若松闻言好奇地转头盯着佘武:“你怎么这么清楚啊,你也闹过?” “屁!”佘武立刻喊了起来,“小娘我酒品好得很,只有下作的东西才喜欢喝酒闹事!” 那群醉鬼似乎不在自己的隔间内,吵吵嚷嚷地挤在走廊中。二楼都是简易隔间,并不是一开始就隔开的包厢,所以隔音格外地不好,很快他们之间的污言秽语就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要不你让你侍卫过去把他们摁住?”白若松捂着耳朵痛苦道。 没想到无论穿越到哪个世界都逃脱不了醉鬼开黄腔,只不过上辈子是听男人开黄腔,这辈子是听女人开黄腔。 “一会闹大了就有人收拾他们了。”佘武淡定道,“霖春楼背靠中书令,他们不敢管我,还不敢管这么几个醉鬼吗?” 看来除了白若松,其他二人都知道霖春楼的背景,因为徐彣也淡定地倒了一杯店小二刚刚送过来的桃花酿在品茗。 “霖春楼的桃花酿,名不虚传。”她眯着眼睛赞美道,看起来像是能立刻挥笔在这里题一首诗的模样。 白若松其实没喝过酒,不过既然这么有名,本着来都来了,打一下卡的念头,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心翼翼抿了抿。 辛辣的感觉直冲天灵盖,再从天灵盖回到鼻腔,最后变成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食道缓缓流淌进胃里。白若松被刺激得眼泪汪汪,正吸着鼻子偷偷擦眼泪,就惨遭了佘武的嘲笑。 “你不会是没喝过酒吧,哈哈哈哈。”佘武大笑起来,向后仰着头差点就要栽倒。 面对佘武的嘲笑,白若松还是已真诚回应道:“哦,家里穷,没钱喝。” 佘武的笑声顿时噎在了喉咙里,睁眼瞪着白若松:“你又这样,你就是想让我愧疚是不是?” 白若松习惯了以后就觉得这桃花酿其实还行,有股子十分香甜的味道,一口喝干了后点头道:“没错!” 佘武气急败坏,但她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掀桌子走人,因此只能自己憋着,双颊都憋得通红。 白若松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桃花酿,感觉后背有些冒汗,头也晕晕乎乎的,但是那股子甜腻的香味一直萦绕在鼻尖,让人沉迷。 耳边有十分嘈杂的嗡嗡声,白若松觉得有些吵,抬头往外头又再度望了望,随后便听见那些人在讨论一个“快三十了都嫁不出去的丑八怪”。 作为上辈子刚大四实习就被催婚的可怜人,白若松对这样的字眼十分敏感,不满道:“他们在议论谁嫁不出去?” 作为一个颜控,佘武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她一回头就白若松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漆黑眼眸,眸中氤氲着朦朦胧胧的水汽,就这样直勾勾盯着自己,嘴巴不自觉地就开口回答了。 “还能谁,云麾将军云琼云怀瑾呗。” 云麾将军,云琼,云怀瑾。 原来他字怀瑾啊,是心怀美玉的意思吗? 白若松迷迷糊糊地在口中咀嚼着这几个字,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用手背贴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感觉整个人从上到下都酥麻了起来。 “她这是喝醉了吧?” 白若松听见佘武开口问道,紧接着一只冰冰凉凉的手伸了过来贴住了她的额头摸了摸,随后抢走了她的酒杯。 “你干嘛!”白若松立刻瞪她。 “啧,酒不会喝,酒瘾倒是不小,不许喝了,没收!” 白若松伸手就要抢酒杯,佘武眼疾手快,立刻把酒杯倒空扔给徐彣。她见状又过去扒拉徐彣,徐彣也配合得将酒杯再扔回给了佘武。 “你们在逗狗吗!”白若松急了,委屈地一耸鼻子就哭了起来。 她平日都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说话也十分小声,如今喝醉了哭起来却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张着嘴仰着头就开始扯嗓子,活像过年要被宰了的猪。 “啧,白见微你,你别哭了,哎呦我真是怕了你了!”佘武愤恨地用脚跺地,接过杯子倒了一杯酒塞进了白若松的手里,“喝喝喝,喝死你算了,我上辈子欠你的是不是?” 白若松手里拿到就被就立刻止住了哭音,翘起嘴角就要坐回月牙凳上。 外面醉酒喧哗的人几乎就走到他们隔间门口了,她们似乎并不是闹事,而是喝完了酒准备离开酒楼,不过是因为喝醉了走得有些慢。因为徐彣定的隔间靠近楼梯口,是他们的必经之地,所以他们将将路过,说话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地传了进来。 “听说那丑八怪近日就要回京了,满京的媒人都差点被将军府请空了呢!” 一阵哄堂大笑中,有人提议道:“哎,吴小娘还未曾娶夫吧,这丑八怪虽然丑,好歹也是抚国将军府的独苗,娶了他可是一朝得道,鸡犬升天啊!” 那被提到的女人气急败坏道:“呸,尽说瞎话,既然这么好,你怎么不去娶!” 提议的人明显喝得很多,舌头都有些大,口不择言道:“我这不是已经娶了夫郎了吗,不然我就真上了,毕竟男人嘛,嘿嘿,熄了灯那都是一样......” 她的话没说完,侧脸就被一只斟满酒的酒杯击中了颧骨。伴随着酒杯掉落在地板上碎裂的声响,女人感觉自己的脸上衣襟上全是散发着带着桃花的辛辣气息的酒液,怔愣着摸了摸自己被砸中的侧脸颧骨。 这一摸,被酒精麻木了的头脑终于收到疼痛的讯息,她捂着脸咬着牙骂了一句脏话。 “谁,是谁砸人?”女人同伴里没有醉得那么厉害的人立刻反应过来,冲着酒杯砸过来的隔间骂道,“暗处伤人,是君卿(君子)所为吗?!” 白若松冷笑一声,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搬着月牙凳走到那群人面前,放好,又站定上去,那群比她平均都高了一个头的女人立刻就被她俯视了起来。 所谓酒壮怂人胆,她这辈子都没觉得自己这样愤怒,又这样勇敢过。 “砸的就是你们这个不张嘴的东西。”白若松睥睨着这几个醉醺醺的女人,“不要忘了是谁给了你们这群畜生能够平安走在大街上不被蛮人吊在城楼上的机会,社会的渣滓,人群的败类,也配张这个嘴巴拉巴拉嫌弃安内攘外的云麾将军?” 那几个人没见过白若松这种拿着凳子垫高自己吵架的,被酒精麻痹的脑子一时之间都没反映过来,就已经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你!”被砸伤的女人可能是因为疼痛酒醒了一些,立刻伸手想要把白若松扯下来,结果刚伸出手来,就被白若松举着的酒壶中的酒淋了一脸。 脆弱的眼睛里面浸入了酒液以后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女人尖叫一声,后退了几步倚着栏杆拼命揉搓自己的眼睛。她的其他伙伴也都反应过来了,都伸着手想要过来扯白若松,白若松身体灵活地一缩,甩开酒壶跳下凳子边跑边喊:“佘武你还在干什么,救我啊!” 在一旁看好戏的佘武知道自己该出场了,马上挥了挥手,训练有素的两个护卫上前就把那几个摁倒在了地上。 白若松见状开心了。 她转头跑回来,从刚刚摔碎的酒壶碎片中仔细挑了个锋利的,用袖子缠在了手中,走到那几个趴在地上哀嚎的女人面前,蹲下身来一把扯起人家头发,恶狠狠地问道:“刚刚是谁说云麾将军是丑八怪的,嗯?” 被扯住头发的女人立刻意识到白若松刚刚喊的“佘武”正是尚书令家的庶女,也就是说眼前这群人是自己惹不起的硬茬。她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满京都知道那将军是个丑八怪,谁没说上过那么一两句,喝醉了酒的情况下,谁知道刚刚到底是谁说的啊? “你不说?哦,那就是你说的呗。”白若松把那块锋利的瓷片贴在了女人的脸侧,比划着道,“我看看,到底是割鼻子丑呢,还是割眼睛丑呢?” 女人浑身颤抖起来,酒也醒了一大半,忍着头皮的疼痛立刻随便指了一个自己的同伴道:“是她,是她说的,我没说过!” “哦,这样啊。” 白若松倏地放手,那女人的头因为惯性重重磕在了地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立刻悄无声息地昏厥了过去。 佘武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原来喝醉的白见微是这个样子的啊,你从前见过吗?”她用手肘捅了捅徐彣。 徐彣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与白娘子从前只是点头之交。” 说着,她不忘了提醒佘武道:“你看着点,别让她惹出官司来,她毕竟是刑部司官员。” “嗨,那我可是平京小霸王,惹事到什么程度安全我最熟了,放心好了。” 她们正说着话呢,白若松已经走过去提起了被昏过去的女人指认的同伴了。白若松看见了她侧脸颧骨的一块淤青,立刻认出了她就是刚刚骂云琼骂得最凶的那个。 “这下不用逼供了,嘿,你身上有证据。”白若松嗤笑起来,用手指关节猛按她脸上的那块淤青,痛得女人大喊大叫起来。 女人痛得想哆嗦,但是根本哆嗦不起来,因为自己的头发正被别人扯在手中,轻微的挣扎都要忍受扎心的痛楚,只能尽量仰着头任凭白若松摁着她面颊上的淤青,牙齿不停地上下打颤。 “说话啊,你刚刚不是骂得可爽了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白若松用力晃了晃手里扯着的头发,看见女人因为疼痛而扭曲的面庞,感觉心里一阵痛快,“算了,不说话,那这嘴就不要了吧,省得再到处胡乱编排人。” 佘武看着白若松举起了手中的陶瓷片摁到了女人娇弱的嘴上,顿感一阵不妙,刚上前扯住了她的手臂想要阻止她的动作,便听见楼梯口传来一个女人冷淡的声音。 “道安,你又在这里闹什么?” 佘武背脊一僵,缓缓抬首,顺着楼梯口望过去,便见一个与她三分相似的中年女子站在高处冷冷睨着她,冰冷的瞳眸中满是失望。【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第 5 章 云琼是一个十分自律的人,除了打仗,其他时候每日雷打不动早起练武两个时辰,看兵书两个时辰,戊时便早早入睡,不喜喝酒,也不爱看歌舞。 佘文也知道云琼这些鸡毛蒜皮的毛病,包厢里也没点酒,只在二人谈完正事以后点了个伶人过来抚琴解闷。 云琼没有听琴的心情,心里想的全是一会回将军府该怎么应付祖母,因此就先告辞退出了包厢,留佘文一个人闭着眼睛听曲。 包厢外,云琼的副官正双臂环抱着佩刀放在胸前,尽职尽责地在放哨,看见云琼出来立刻抱拳喊了一句:“将军!” 这位副官是个三十五左右的女人,命唤钦元冬,长得十分魁梧骇人,面上还有一道横过面颊的刀疤,可站在那里还是比云琼矮上了那么一丁点儿。 云琼看了看她,从嗓子里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开口道:“走吧,回将军府。” 钦元冬自觉地护卫在云琼身后,二人穿过三楼的长廊正走到楼梯口,忽而听见下面传来的喧哗声。 这声音还比较远,普通人可能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云琼和钦元冬都是当兵的,耳力惊人,一下就听见了这些人口中的污言秽语。 钦元冬是个急脾气,立刻大怒,摸着自己的佩刀就要下去找人理论,被云琼伸手阻止了。 “不要闹事。”他手掌压着钦元冬的肩膀处,声音低哑,但语气却很淡。 那几个人的声音渐渐接近了,虽然速度很慢,但是确实是越来越近的,因此云琼判断他们大概是要下楼,所以在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来。 “让他们先过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一会。” “将军!”钦元冬气道,“您被这样说,难道就不生气吗?!” 生气? 云琼有一瞬感到一片茫然。 他是有生气过的,年少气盛的时候,每次遇到这些事情都会十分生气。 从前他的母亲还在世,他有抚国大将军的庇护,总觉得天塌下来也不成问题,十分任性妄为。 抚国大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平京的时候,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开始知道生气并不能改什么,不满也并不能改变什么,要怪就只能怪这个战乱的时代,这个这个对着男子有过多束缚枷锁的不安定的世间。 于是他拿起母亲的红缨枪,推掉了已经写在圣旨上的婚约,独自一人领兵去了北边抗击蛮族。 这些年以来,他以男人的身份南征北战,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他极尽贬低的语言,并且学会了漠视它们。 随她们议论吧,就像他的生气并不能改变什么一样,她们的语言也并不会改变他的什么,他仍然是云麾大将军,三品大员,手握兵权,皇恩浩荡。 “无妨事。”他仍然淡淡地对着钦元冬道,“行军中,急躁是大忌,易受激将之法。” 一说到行军的事情上,钦元冬就不敢反驳了,他站在原地喘息了几口,只能咬着牙咽下这口气,还得合上刀鞘后行叉手礼认错:“将军教训的是。” 那些人听起来应该是喝醉了,大着舌头边走边嘴里说着些莫名的话,在这样的喧闹之中,云琼仿佛听见了女人的嚎哭声。他不太确定,皱着眉刚要再细听,那声音就像错觉一般,又倏地消失了。 钦元冬被气得不清,干脆后退了闭着眼睛捂住了双耳,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云琼侧身斜靠在廊上,保证自己不会被楼梯口的人看见,敛着眸子静静听着他们嘴里那些“丑八怪”“吓人”“这样也算男人”之类的侮辱性词句。 突然,就在近处响起了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伴随着这个声音,那几个醉鬼安静了一瞬,随后是女人忍痛的呻吟声,另一个女人的呵斥声,凳脚摩擦在地上的声音,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清晰响起。 “砸的就是你们这个不张嘴的东西。”那个声音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粗犷,十分柔软,又带了一丝丝小人得志的高傲,“不要忘了是谁给了你们这群畜生能够平安走在大街上不被蛮人吊在城楼上的机会,社会的渣滓,人群的败类,也配张这个嘴巴拉巴拉嫌弃安内攘外的云麾将军?” 云琼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那种在自己悠长的记忆中一闪而过的熟悉,摸不透抓不着,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接着是一阵混乱的动静,那个替他说话的女人大喊着“佘武”的名字似乎给自己找来了什么帮手,把几个醉鬼都通通按倒在了地上,云琼能清晰地听见那几个醉鬼倒地的闷响和抽气忍痛的时候从喉咙里面发出的呻吟。 其实这些年以来,面对这样的侮辱,也不是没有人为他出过头。 起码他的副官钦元冬,他经年好友佘文就都替他出过头。他们有的视他为好友,有的钦佩他的武艺胆识,有的崇拜他这么多年的功绩,感谢他带来的国泰民安。 只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云琼想起适才在包厢中,佘文的目光扫过他肌肉隆起的手臂的时候,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便是曾经与他有过婚约,差点就要一道圣旨下来与他成婚的佘文,也不能否认他的丑陋。 那些人说的就是事实,他是一个丑陋的,毫无男性纤弱美感的,看一眼都嫌的令人厌恶的丑八怪罢了。他的威势能让人不在他面前直说,难道还能管住每个人背地里怎么说吗? 想管,是管不完的。 “将军?”钦元冬突然开口拉回了云琼飘远的思绪。她皱着脸,神色凝重道,“要不末将出去喝止一下,莫要闹出什么官司了。” 云琼回过神来侧耳倾听,这才发现楼下那个女人似乎正在威胁着要割人脸面。 霖春楼背靠朝中大员,切这里人数众多,真的闹出什么事情来,怕是不能善了。他刚想点头,便听见身后传来槅门打开的小小吱呀声,佘文因为被楼下的吵闹搅扰了听曲的性质,正铁青着脸色带着侍人走过来,看见站在楼梯口的云琼眉头一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只是客气一下,其实并不在乎云琼为什么站在这个楼梯口,不等他的回答又蹙眉往楼梯下望去:“下面是什么动静,这么吵闹?” 云琼抿了抿唇,淡淡道:“醉鬼闹事罢了。” 佘文不耐烦地咋舌了一声,自顾自就绕过云琼下楼去了,她刚走了几步,视野开阔,一下子就看见了站在那里抓住别人手臂的庶妹,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意直冲天灵盖。 “道安,你又在这里闹什么?”她双手背在身后冷冷开口道。 佘武的脊背一僵,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这位嫡姐,不过一个呼吸间,脸上的僵硬就转为了一种玩世不恭的嗤笑。 她一手拍掉白若松手中的瓷片,另一只手扯着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护在自己身后。 “闹什么?你不都看见了吗,随便打个人而已,以前又不是没干过。”佘武抬脚踹了一下地上躺着的女人,“怎么,我教训人还要跟你报备吗?” 白若松本来还迷迷糊糊的,被佘武扯起来也没反抗,正睁着朦胧的眼眸盯着楼梯口,浆糊一样的脑子里思索着这个女人的身份,随后便看见一个深青色人影跟在女人身后慢慢走下了楼梯。 白若松先看见他的白纹软底黑官靴,紧接着是深青色圆领袍的下摆,随后是腰间挂着深绯的方面犀角銙蹀躞带,那挺着一个弧度的胸膛宽阔的肩膀往上,是一张晒得微黑的英俊面容,剑眉朗目,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就像是这么多年来,梦里一遍一遍看到的那样。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一下一下,如士兵冲锋时的擂鼓,耳边全是那激烈的“咚咚”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尖锐的耳鸣声。 她又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冬日,那个吊在城楼上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校尉,空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看到的那一轮荡漾着波纹的皎洁的弯月,晕过去之前,她确确实实看见了远处晃动的火把火光,听见了金戈碰撞之声,还有男人冷漠的一句“下水救人”。 其实白若松不确定那天出现的人是不是云琼,可是能击退那几个蛮人士兵,能将自己安置在城楼之上的房间里的人,似乎也没有其他人了。 云琼垂首敛眸从阶梯上下到二楼后,这才抬起眼,他冷淡的目光穿过正相互对峙的姐妹,正落在了白若松身上。然而那眼神触碰到她身上也就半个呼吸的时间,就很自然地挪开,看向了躺在地上的那群醉鬼。 白若松失落地发现,他并不认识自己。 在他金戈铁马的一生中,或许拯救了无数的人,所以他并不在意她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存在。 佘武似乎在激动愤怒地说着什么,还一脚踹翻了地上躺着的人,伸手护着白若松挤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这和我的朋友没什么关系。”白若松听见佘武压抑着愤怒的低沉嗓音。 “你的朋友?”佘文冷笑,只是一个眼神示意,本来跟在佘武身边的那两个侍卫听话地上前,一左一右地制住了佘武。 白若松大惊,她感觉自己的酒也醒了,一想到这事因自己而起,下意识就想要扯开侍卫的手,却抢先被一直默不作声的徐彣拉住了。 徐彣站在白若松身侧,安抚一般地弯了下嘴角,并且轻轻摇了摇头。 佘文一步一步走到佘武的面前,嘴里反复咂摸着“朋友”这两个字,高高昂着自己的下巴,向下睨着像愤怒的小狮子一般挣扎的佘武,不屑道,“能在这里闹事的,不是一丘之貉是什么?” “道平。”一直默不作声的云琼突然开口了。 他久经沙场,身上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的时候,白若松感觉紧张地有些难以呼吸,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云琼对于别人的微小动作向来很敏感,本来想走近的他看见白若松后退的那小半步,本来想走近的步子也停顿在了半路。 他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半晌,终只是站在原地对佘文解释道:“这事是我的问题,她们只是帮我出气罢了,不怪她们。” “帮你出气?” 佘文拧起眉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那几个醉鬼,似乎明白了什么,咋舌,一昂下巴,旁边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几个护卫将那几个人一一提了起来。 “送她们回去。”佘文挥手,“跟她们家里人说,三个月内我都不想在平京看见她们。” “喏!”侍卫们都垂首行礼,迅速带着那几个人离开。 “至于你。”佘文头疼地看着浑身是刺的佘武,示意侍卫把她放开道,“别在外头丢人,自己回府上去。” 佘武对于佘文所说的“丢人”感到好笑,于是她真的笑出了声,盯着佘文的眼睛里满是轻视和嘲讽,笑容又像刀子一样锐利又冰冷。 这样的挑衅无疑激怒了佘文,但她明显要沉稳很多,只是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一跳,并未多言。 佘武像是打架赢了一样心满意足,一甩袖子,在侍卫的跟随下离开了。 佘文根本不想理会佘武这些个狐朋狗友,她轻蔑地扫过白若松,这才发现站在白若松旁边的正是今科状元娘子,如今的翰林院修撰徐彣。 翰林院素有“内相”之称,负责草拟表疏批答,检视王言,可以说是圣人的心腹。翰林院修撰虽只是个正六品的官,但也足以见圣人对这位状元娘子的重视。 “佘右丞。”徐彣被这样看着也并不露怯,而是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徐修撰。”佘文点点头,算是做了回应,客气道,“今日小妹坏了众人雅兴,来日必当宴请徐修撰赔罪。” “令妹也是真性情罢了,右丞无需如此客气。”徐彣微微笑着,不卑不亢地回应。 佘文嗯了一声,直接无视白若松,带着人施施然离开了。 比起气势大开的佘文,云琼显得十分沉默,他并未曾多说什么或者多看什么,只是对着白若松与徐彣的方向点了点头,算作打过招呼,随后跟在佘文身后一起离开了。 压轴的几名朝中大员离开以后,鸦雀无声的霖春楼二楼里面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家开始小声说起话来,议论着刚刚的事情。 “你没事吧。”徐彣看着白若松关心道,“我见你适才神色不是很好,被吓到了吗?” “什么?”白若松还没有从这场闹剧中缓过来,感觉自己有点懵。 周围都是乱糟糟的小声议论,刚刚大放厥词的几个人被收拾了,现下其他人也不敢立刻就大声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因此白若松只感觉有无数苍蝇蜜蜂在自己的耳边环绕,搅得她耳朵生疼。 徐彣叹了口气,扶着白若松的手臂柔声道:“我是说,你刚刚看见云麾将军走过来的时候,后退了一步,神色很不好,是被他吓到了吗?” “我为什么会被......” 电光火石之间,白若松恍然大悟,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云琼顿在了半路,也明白了为什么他离开的时候视线甚至没有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停留一瞬。 他一定听见了那群人在说什么,所以才说她们是在为自己出气,他也一定看见了自己后退的那一步。 他觉得她在害怕他,所以他才停在了中途。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一股巨大的恐慌突然涌上了她的心头,上辈子她在死亡之前,盛雪城她在看向那挂着守门校尉的城楼之前,都曾有过这样的慌张,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提醒她——命运的齿轮在此刻开始转动了,你必须做出选择。 “我有事要去做。” 白若松推开徐彣的手臂,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因为地上湿滑的酒液滑了一个趔趄,下意识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这才踉踉跄跄冲下了楼梯。 霖春楼一楼是更加嘈杂的大厅,她这样冲下楼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但是此刻白若松竟然觉得那些视线也没这么可怕了。她的目光扫视过人群,发现从人群之中并未曾发现自己想找的人,便又迅速穿过大堂的槅门,冲到了中央大街上。 中央大街十分宽阔,车马行人来来往往,她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看花了眼,一时之间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正急得快要哭出声来的时候,视线里突然有一辆青顶马车停了下来。 这辆马车停在官道的对面,十分朴素,全然不像一个三品大员该乘坐的,但是车辕上坐着的那个脸上有着刀疤的女人却十分眼熟,白若松记得云琼在离开二楼的时候,身后跟着的就是这个人。 白若松提起袍子下摆,甩开了步子就狂奔过去,一路撞到了几个行人,她一边道歉一边却并未减缓自己的速度,跌跌撞撞跑到马车面前,盯着那车厢上拉着幕布的车窗,张嘴想喊一句将军,可喉管却酸涩地挤在一处,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 白若松使劲深呼吸着,想要缓解这样难堪的一种情绪,可喉咙里还是憋不住发出一些哽咽的声音。 兴许是她的动静实在是太奇怪了,那紧紧拉着的幕布被一只手撩开了一条小缝,透过那条小缝,白若松看见了一点车厢里的人的下颚弧度。 “有什么事吗?”云琼疏离的嗓音传了出来。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冷淡,顿了顿,复又补充了一句,“白主事。” “她,她们......”白若松结结巴巴开口,却发现自己半晌都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她顿在原地,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样,突然伸出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一下,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大街上。因为她刚刚滑倒的时候,被地上碎瓷片划破了手掌,此刻脸上顶着一个巨大的巴掌血印,把钦元冬都吓得一抖。 “我,我想告诉将军,她们都是瞎说的!”白若松毫不知情,盯着脸上的血手印,鼓起勇气道。 车厢里的人没动。 云琼生得实在是高大,往常白若松坐在这样的马车中,撩开帘子都能把自己的脸探出去,可云琼却只能看见一个下颚,一点都不能让人分辨出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嗯。”半晌,车厢里的人才淡淡道,“我没有在意这些。” 白若松松了一口气:“将军不在意她们说的那些混账话就好,她们都是污蔑,是诽谤!” 车内的云琼似乎笑了一声,像是轻笑,又像是冷笑,白若松不太确定,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将军?” “她们没有污蔑,她们说得都是事实罢了。” “不是的!”白若松着急起来,她立刻扒上了车厢的窗口,可惜她太矮了,并不能把头探过去,只能伸手举过头顶双手扒着窗沿,尽量让自己凑过去,展示着自己的真心,“事实是将军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您,您是盛雪城升起的新的太阳,是我心中的,心中的......” 是我心中的白月光,我唯一的珍宝。 她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曾经,殿前谢恩之际,女帝端坐在那宝殿龙椅之上,居高临下睨着她,丢出那宛如魔咒一般的话语。 “不知哪家公子招得探花娘子青睐啊?若是两情相悦,朕给探花娘子赐婚,让探花娘子今日双喜临门也可。” 赐婚,这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仿佛是巨龙在昏睡之时,无意间挪开自己锐利的爪子,露出了底下让人期待已久,闪闪发光的,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珍宝。 那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珍宝,如今却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我......”白若松开口,声音嘶哑晦涩,吐出了一个字以后便再无下文。 阵阵尖锐的耳鸣之中,白若松听见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贪嗔痴如同地狱诱人堕落的恶魔,伸出了它的尖爪,抓住了她的脚踝,在她耳边悄声细语,让她沉沦。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恶魔笑了起来,“不要回避自己的欲望,正视它。” 可最终,白若松却只听见了自己细弱而冷漠的声音。 “谢圣人恩典,可这只是臣单得相思罢了。” 不可说,不可说,一旦说出来,兴许就连这样偷偷的仰望也消失不见。 她只是一个芝麻大小的干杂活的刑部司主事,凭什么向她的将军献上自己的忠诚与真心。 可是,可是如果这是此生唯一一次的机会呢? 白若松松开一只手,从自己脖颈处伸进去,掏出了那一块贴身挂着的一块一半碧色,一半琥珀色的海棠双环佩,用食指在海棠花上摩挲了一下。 环佩立刻沾染上了丝丝血色,白若松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上都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鲜血。她有些窘迫,用力扯断脖子上挂着的线,将环佩贴在侧边衣服上蹭了蹭,蹭掉了上面沾染的鲜血,这才摘下双佩中较大的那一个环,用袖子包着从窗口之中递了进去。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虽然在别人眼里不值什么钱,却是我千金不换的唯一的珍宝,如今送给将军。” 白若松怕云琼不肯收下,还不等他答应下来,就自顾自瞄准了云琼所在的位置扔了进去。她紧张地听着,没听见环佩碎裂的声音,松了一口气。 “可能,可能我这样的人的意见也不怎么重要吧,但是我还是想告诉将军,将军在我心里,就和这块环佩一样,是千金都换不来的重要的珍宝。”【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第 6 章 宽绰的中央大街上,一辆四角缀着丝丝流苏的青顶马车正缓慢向着抚国将军府驶去。 这是一辆临时找来的,十分普通的单人马车,对于云琼的身量来说有些过于狭窄,他坐在里面十分局促,腿都伸展不开,手肘也时不时会碰到侧壁。 他平日出行其实并不配马车,一向是自行骑马的。但是在地广人稀的边陲也就算了,在这熙攘的平京官道上,他这样的人骑马走在大街上,会受到太多人的异样目光,甚至有可能直接吓哭孩童。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还好,顶多是面庞生得冷硬了一些,所谓男生女相,不大好看,远远不到如今这般止小儿夜啼的地步。 可他的母亲,抚国将军战死以后,他不得不一个人撑起整个将军府,提枪去往战场,继续母亲还未打完仗。等到了战场上,云琼才突然发现什么容貌,什么身段,那都是毫无用处的东西,真正有用的是他的战术,他的武艺。 肌肉多力气才会大,力气大了,才能拉得动沉重的牛筋弓,舞得动纯精钢的红缨枪,劈得断敌人的臂膀,砍得下敌人的头颅。 为了在战场上活下去,他日日勤练,逐渐也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云琼并不曾后悔过,如果不是自己这幅身躯,他身为男子,很难打的赢边陲的硬仗,也很难守得住抚国将军府的荣耀。 他的经历太过传奇,履历也太过漂亮,曾经也吸引了不少崇敬他的人。那些人有男有女,初闻他这般巾帼英雄,都是赞不绝口,激动的心中满是憧憬......直到他们看到了他的模样。 为何诗人只歌颂傲雪的寒梅,而不歌颂同样在雪中的那梅枝上的腻虫?又为何只欣赏翩跹花丛中的蝴蝶,而不欣赏泥下蹦跳的蟾蜍? 云琼不想批判谁,他只是看清了这世间会有的模样,所有人都是喜欢美丽的事物的,也包括他自己。 扪心自问,难道他就不爱看姿容昳丽的人吗?难道他就不厌恶自己这张丑陋的脸吗? 云琼想起在霖春楼二楼,那淡淡的一瞥间,所看到的那张脸——那细细的眉毛底下的一双圆润如杏的眼睛,挺翘的琼鼻和饱满水润的下唇。 便是祖母逼迫着他相看人家的这些年,他看遍了满京贵女的画像,也没有一人像她那般明丽殊色。 马车车轮似乎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车厢一个颠簸,把云琼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放松了身体,这才发现手掌微微有些疼,原来是刚刚他手紧握着那块环佩,上面凸起的海棠纹在他手掌心中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印子。 云琼想起刚刚白若松那只从车窗中伸进来的手,白皙,柔软,只有中指第一节指节侧面有一点茧子,一看就是常年读书握笔的人才会留下的印记。 他不该接下这块环佩的。 女子送男子玉佩是什么意思,云琼再清楚不过了。她一看就是懵懵懂懂,还未曾经历过什么情爱的年纪,一时被心中汹涌的崇敬懵逼了头脑,误以为那是心许也是正常的。曾经的那些女子不也是这样的吗?带着满心崇敬而来,看到他的脸以后就吓得花容失色,战战兢兢告辞而去。 他只需要拉开车厢窗户的布帘,让她近距离看一下自己的脸,自己这张丑陋的脸,自己这具粗壮的身体,她自然会知难而退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白若松伸手递进来那块玉佩的时候,他的手臂僵硬得如同石块,竟是没能撩开那块布帘。 万一呢。 云琼忍不住在心里想,其实白若松是看过自己的模样的。 在霖春楼二楼,他从楼梯口缓步而下的时候,她确确实实睁着那双黑宝石一般的眼睛,直愣愣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她那个时候难道没有看清楚过自己吗?霖春楼的光线十分之好,又是青天白日,她不可能没有看清自己,况且她还那样惊吓得后退了一步。 既然都看清了,又为何...... “将军。”钦元冬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打断了他的回忆,“有人守在将军府门口,似是宫中女使。” 云琼垂着眼睑,将手中的环佩仔仔细细塞进胸口,还掖了掖襟口,确认无误之后才淡淡开口道:“知道了,停车吧。” 钦元冬勒着缰绳控制马匹停下脚步,随后跳下车辕为云琼掀开了马车车厢的车帘。云琼看见将军府的门前正停着一辆檐下分别挂着四个铜铃的四轮香车,而四周则守着一群穿着上襦下裙标准宫装的女使,为首之人外面还套了一件鹅黄色褙子,见到云琼立刻施施然上前行叉手礼道:“云麾将军。” 她抬起头,便是看见云琼的脸,面上也毫无异色,笑盈盈道:“将军,圣人有请。” 云琼原先想避开旬休,明日再进宫述职,没曾想女帝的消息这么灵通,他只是去吃了个饭,连将军府都没回就派人来堵他了。 圣命难为,没办法,他只得让门童去祖母那里通报一下,自己则转坐了过来接他的马车入宫。 马车在宫门口就停了下来,接下来转步行入宫,因为云琼是女帝亲自下令特许可以带武器入宫的,所以宫门守卫只没收了钦元冬的长刀,钦元冬照例在宫门前再三吩咐了要照顾好自己的刀,这才恋恋不舍地跟着云琼入宫。 那穿着鹅黄色褙子的女使带着他们自宫道而入,一路绕过大殿,去了女帝的御书房,御书房外正守着数名龙武卫,门口左右则候着两名垂首侍人,细长的脖颈呈现一个优美的弧度。 女使对着门口的侍人轻声道:“请通报陛下,云麾大将军到了。” 那侍人抬首,是一张温柔桃花面,笑盈盈间透露出万般风情,惹得云琼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瞬。 “哎呀,姑姑吩咐了,云麾将军不用通报,只管进就是。”侍人笑着为他们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钦元冬留在了御书房门外守着,云琼单独抬步跨过门槛进入了御书房。 即便是青天白日,御书房内仍旧灯火通明,放置在两侧对称的大型铜炉正烧着一种清新的淡淡的熏香,青烟袅袅而上。女帝正坐在书案之后垂首批阅奏章,徽姮陪侍在一旁,拢着袖子在缓缓研墨。 “将军来啦。”女帝头也不抬地在折子上写着什么,只是伸出空闲的左手挥了挥,吩咐道,“来人,赐座。” 立刻有女使上前来,搬了一把月牙凳安置在女帝的书案侧面,云琼默了默,到底没有不识趣到说一些什么规矩之类的东西,径自走向那把月牙凳坐了下来。 女帝批完手里的这本折子,这才抬起头来看云琼。多年行军,云琼的坐姿十分标准,大马金刀,脊背直挺,实在不像是一个男子该有的样子,看得女帝忍不住笑了一声。 “三年未见,怀瑾愈发有抚国大将军的风范了。” 提起自己的母亲,云琼到底是内心起了些波澜的,眼睫都经不住颤了颤,最终只是淡淡道:“陛下说笑了。” “只是这袖子怎么破了一道,难不成朕给大将军的俸禄给少了吗?” 云琼后背一僵,下意识将破了袖口的右手往背后藏了藏。 他想起了白若松那她那可笑的,带着血掌印的脸颊。 其实本来不关他什么事,但可能是秉持着礼尚往来,也可能是被她这个模样逗得内心有些松泛,云琼下意识就想递张帕子给他擦擦。但是他从来不随身带着这些累赘之物,窘迫之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顺手就撕了自己袖子的一角递了过去。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个什么模样,收到这块撕下来的袖子也只是擦自己的手,边擦还边傻笑。 最终,云琼只是艰难开口回道:“圣人莫要开臣的玩笑。” “罢了,就不逗你了。”见云琼僵硬得模样,女帝终于中止了这个话题,“先看些有意思的。徽姮,拿给将军。” 徽姮福身,双手捧起女帝单独放置在一侧的一本折子,绕过书案来到云琼面前,双手呈给了他。 这本折子正是徐彣递上的那一本,云琼初初扫过一眼,只是抿紧了薄唇,越看越是面色不虞,看到最后竟是眉头都拧了起来。 “看来将军已经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女帝淡淡笑着,唇角勾着一个弧度,眼眸中却毫无笑意,“山匪随意踩踏朝廷乡贡致死,居然能让中央百官一无所察,怕不仅是当地官员瞒报的原因。” 云琼没有做声。 踩踏乡贡致死,当街强抢,随意虐杀平民,其实哪条都是重罪,可若是没有踩踏乡贡致死,其他的怕是引不起女帝的重视。 这本奏折化繁为简,条理清晰,这些看似句句为君,字字泣血的词句中,煽动之意图跃然于纸上。女帝也许也是看出了写这本折子的人的煽动的,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即便没人煽动,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写这本奏折的人可太清楚知道女帝最在乎的什么了。 云琼盯着奏折末尾的署名——翰林院修撰,徐彣。 他想起来了,那日除了那位刑部司主事白若松,佘文的庶妹佘武以外,的确还有被佘文称为“徐修撰”的女人在场。 “按道理你刚刚回京,朕不应该连休息都不让你休息,就差遣你做事。”见云琼不说话,女帝耐心安抚道,“本朝武将众多,但在这样牵扯重大的事件里,朕能信得过的,也便只有怀瑾一人了。” “圣人言重。”云琼合上折子,立刻起身行礼,“为了天下社稷,臣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怀瑾这是做什么,快坐快坐,不必行礼。”女帝赶忙向下挥着手掌,示意云琼落座。 云琼又是一揖,这才听令坐回书案旁的月牙凳上。 女帝见云琼这般不卑不亢的模样,十分受用,讲完正事后她也放松了下来,突然说起了一些题外话。 “话又说话来,云琼此番回京,可有成婚的打算?” 云琼毫无准备,被问得径自一愣。贴在胸口的那块海棠环佩明明是冰凉的玉质,可云琼却觉得此刻它正散发着令人疼痛的滚烫热意,让自己整个人都如坐针毡起来。 女帝叹了口气:“朕其实原先从来不曾想过打听你成婚之事,对你常年戍边不想回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你祖母三番两次来朕这里哭诉,差点就要以七十多岁的高龄提着刀去战场上把你换下来了,朕也实在是没办法,这才召你回京的。此次派你出去剿匪,你那祖母一准又要来朕这里撒泼打滚,为了朕这御书房的宁静,朕还是想向你打听打听。” 说到这里,女帝倒是笑了起来,眼睛眯起的时候,眼角挤出了细细的纹路,看着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 “怀瑾啊,作为看着你长大的人,朕也想以长辈的身份问一句,这么多年了,你就当真没有一个心仪之人吗?” 心仪,什么算心仪呢? 是,以他的身份,只要看上谁了说上那么一句,女帝便会不顾那人的意愿为他赐婚。可以说,只要他想,成婚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可成婚,当真是那么好的事情吗? 世间女子不过都是那个模样,女帝已算得上是人人称赞的专情之人,后宫空虚,膝下皇女也不过寥寥三位,可守在那御书房外的貌美侍人,难不成当真只是一个端茶递水的普通侍人吗? 愤怒和不满不能改变什么,同样的,心仪也不能改变什么。 胸口那块环佩仍旧有着极强的存在感,云琼心中却满满都是回避。 他想,下次再见到那个人,一定要说清楚,然后再将环佩还回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第 7 章 旬休后的第一个上值日,白若松可是狠狠地起了一个大早,在上值之前绕路去霖春楼把食盒还了。 那日午食到底大家都没吃上,徐彣也预料到白若松大抵是没有心情再在霖春楼里吃饭,所以让店里挑了些招牌菜放进食盒中,给她带回了家里吃。 白若松还想带点给同样饿着肚子的佘武,毕竟说到底,也是她闹事佘武陪着才挨了佘文的训,被提回家去的,她的内心总有那么一些些愧疚,但最后被徐彣阻止了。 “你没去,她可能只是被禁足几天,你若是去了,便不一定了。” 徐彣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一派冷漠,没有那种她所熟悉的温和浅淡的笑意,嘴角甚至有勾起了一丝讥讽。但是下一瞬,她又笑了起来,温柔和煦地将手中的食盒塞进白若松的手中,那些眼中一闪而过的锋利嘲讽的东西,恍惚是白若松的错觉。 “回去休息吧。”徐彣轻轻笑着,“官场上的这些东西,你慢慢便会懂的。” 白若松每每回想起徐彣的这句话,都会短叹一口气。 徐彣虽然比她大一些,可说到底,大家都是同一年的春闱生,人家已经是独挑大梁的国之栋梁,而自己只是个不懂眼色的打杂小官。 还完食盒,白若松一路小跑来到刑部司上值,因为她双手都被瓷片割破了,右手尤其地深,被医馆的大夫用纱布包得严严实实,暂时写不了字,只能趴在档案室里归整资料。中午休息,她刚在公厨坐定下来扒了一口饭,就被人叫走了。 “哎呀,白主事,您别吃了,刑部司易郎中喊您过去呢!” 白若松觉得自己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要对吃饭这件事产生巴普洛夫效应了,一到饭点就开始担忧要出事了之类的。 她也顾不上什么好看不好看,赶紧抓了个白馍叼在嘴里,提着下摆就跟着前来喊人的亭长就一路狂奔,结果到了才发现书房中不仅有易郎中,还有一个面如圆盘的四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生得格外的白,身材壮硕发福,但慈眉善目看着像个女版弥勒佛。 白若松认得她,是刑部侍郎何同光。 “白主事来了。”何同光抬眼看到怔愣白若松,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她鼓得高高的腮帮子,歉疚道,“啊,看来是我没说清楚,让她们打扰白主事吃饭了。” 白若松感觉后背一阵恶寒,但是嘴里的东西现在吐出来也不像样,赶紧一边咀嚼着嘴里的白馍一边躬身行礼。 因为双手受伤,她没有行惯常的叉手礼,而是将双手拢进袖子行了一个平礼。 “参,参见何侍郎。” 白若松俯低身体不敢抬起头来,害怕被别人看见自己因为强行咽下这么大的东西,眼中痛出来的氤氲雾气。 何同光笑了起来:“紧张什么,白主事,坐吧。” 何同光笑眯眯坐在易宁的书案后,易宁则板着脸站在何同光的身旁,而在书案旁,仅仅摆着一张月牙凳,孤零零在那里等待着别人来坐下。 “啊这......下官,下官站着就行了,站着就行了。”白若松偷偷用袖子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冷汗。 真是要命啊,官场真是要命啊,白若松觉得自己天不亮就起来温书也没有现在煎熬过,不知道现在辞官还来不来得及。 易宁转动着她那只冷冰冰的眼珠看向白若松,呵斥道:“让你坐你就坐!” 白若松立刻把屁股挪到月牙凳上,一下就坐了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以一个挺直脊背的动作默默低着头。易宁立刻就看见了白若松双手上缠着的纱布,她的目光在纱布上停顿了一秒,最终还是当做没看见一样挪开了。 “哎呀,看来我在这里,让白主事很紧张啊。”何同光边说边站了起来,挥挥手道,“我这个老婆子就不在这里打扰年轻人说话了,便先走了吧。” 说着,她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经过白若松身边的时候,突然开口:“白主事年纪尚轻,前途无量啊。” 何同光那双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尽管她是笑着的,白若松却总觉得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阴测测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恭送何侍郎。”易宁躬身行礼。 白若松也赶紧站起来学着易宁的样子躬身行礼,但是她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听着何同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偷偷用袖子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冷汗。 真是要命啊,官场真是要命啊,白若松觉得自己天不亮就起来温书也没有现在煎熬过,不知道现在辞官还来不来得及。 易宁走到自己的书案后,从怀里掏出帕子面不改色地擦了擦自己的椅子,随后才坐下来,从书案夹层中掏出一封密信丢到了白若松面前。 白若松一惊,伸着缠着绷带的双手在空中捞了好几下,这才接住了这封轻飘飘的密信。 “圣人密信,三日后启程去蓝田县,我为主你随行,在那之前记得养好自己的手。” 除了被白若松气得骂人的时候,易宁一贯是少说话多做事的类型,这次也是,半句解释也没有,一句话就总结完了这件事。 “喏。” 白若松将密信塞进怀里,躬身行礼,后退着将将要离开之际,却突然又被易宁叫住了。 “白若松。”易宁板着脸分外无情的样子,嘴唇紧抿得毫无血色,半晌才突然开口道,“密信便是圣旨,看完一定要藏在妥帖的地方,千万不要给别人看见。” 她顿了顿,沙哑地补充道:“即便是刑部司的人,即便是刑部侍郎或者刑部尚书,也不可以,懂吗?” 易宁说了,她为主,自己随行,那么这场巡查,必定是和刑部侍郎毫无关系的。毫无关系的刑部侍郎何同光是怎么知道有密信的,她知道密信的内容吗?她今日来此,难道只是为了把正在吃饭的自己喊过来吗? 白若松站在原地,感觉在这已经步入夏季的温热的天气里,周身却分外寒冷。那种恶寒又慢吞吞爬上了她的脊背,扒在她的后脖颈,惹得她的双臂都生出细小的疙瘩。 何同光应该不知道密信内容,所以她来此是为了给易宁施压的。 白若松深深地弯下自己的脊背,真心地,恭恭敬敬对着易宁行了这个礼。 “喏。” * 抚国将军府,承玉院,书房。 云琼端坐在青花梨木的书案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一大群人来来回回从书箧中取出一卷一卷的画像,他那原先放满兵书的书案之上,现在摊开着各式各样的女子画像,一左一右更两位有两位年轻侍女站在那里,手中高高举着两张最大的画像,其中一张正是尚书令家庶女,佘武。 人群为首的一位右手拄着拐杖但仍然精神奕烁的老妇,正是抚国将军府最大的主子,云琼的祖母,太祖帝亲封忠勇娘子,云祯。 云祯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两鬓仅有微微白发,脊背挺得笔直,双眸锐利明亮,此刻她正在气头上,紧蹙眉头左右踱步的时候看起来虽然微微跛脚,但仍旧有大步流星的气势。 “你,你!”云祯踱步途中停下来,一手拄拐,一手食指指尖直指云琼。 云琼被指着面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他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抿得苍白而平直的薄唇还是透露出了他平静表象下的对云祯的反抗。 云祯气急,这么多年以来她深知自己这个孙儿那决定了就八百匹马都拉不回来的犟驴一样的性格,伸手就要抓了案上的画卷往云琼头上扔,被一旁的侍女慌忙阻止。 “老夫人,老夫人,不可啊老夫人。”那侍女一把抱住云祯的手臂,让她扔不动的同时抢下那画卷,赶忙递给旁边的其他侍女。 “晚燕,你放开我!”云祯扯着自己的手臂就要甩开人,但因为一边的腿使不上劲,几乎就要摔倒。 那被称为晚燕的侍女赶忙代替拐杖搀扶住云祯,一边还腾出手来往她胸口上顺,劝阻道:“大夫说了不可动怒啊老夫人。” 云琼也被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来绕过书案来到云祯面前,刚试探着想伸手代替晚燕搀扶云祯,就被云祯一拐杖重重打在手臂上。 “逆子啊,逆子!”云祯颤抖着咬着牙,恨铁不成钢,“你真想我们云家断后不成,逆子!” 云琼手臂上肌肉十分结实,即便是这么一拐杖,其实也没多疼,他抖都没抖一下,只是默默地缩回自己的手臂,垂眉顺眼站在云祯面前,任凭她发泄。 老太太骂了一会终于累了,晚燕见状喊了一声,好几个侍人手忙脚乱搬着扶手椅进来。云祯被晚燕扶着在扶手椅上坐下,狠狠顺了几口气,这才平静下来,叹息道:“佘家虽是庶女,但年岁只比你小两岁,是满京贵女中极少见年岁与你相符又未曾成婚的了,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云琼仍是没有说话。 云祯气得又想打他,但她刚举起拐杖,看着云琼从衣服下撑起来的那手臂的肌肉线条,又叹了口气放下了。 “你若是实在不满,寻个身份低一些的入赘将军府也是一条路,你看另一边的户部尚书家的......” “祖母。”云琼突然开口打断了云祯的话。 他微微掀开一点眼皮,用一种很平淡又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眼神盯住了云祯。 “抚国将军府坚决不能涉入党争,您明白吗?” 云祯的嘴唇翕动间面色惨白,连两颊耷拉下的皮肉都开始颤抖,半晌才放弃一般闭上自己的眼睛。 送走祖母,云琼感觉有些精疲力竭。他单手撑着额头,靠在书案前平复了一会心情,还是耐着性子开始动手将那些摊开的画像一幅一幅收卷起来,丢回掀开在一旁的书箱之中。 他不爱被人随身伺候,因此大多数时候,书房中的东西都是他自己亲自整理的。 把画像都塞回书箱,盖上盖子,吩咐守在门外的钦元冬带人把箱子抬回祖母那里以后,云琼才真正放松下来,坐回书案后的椅子上,伸手从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 密信的下面,是一张秘折,折子里面记录的正是白若松的生平资料,是女帝在他离开御书房前交给他。 他忘不了女帝在交给他这本折子的时候,脸上那揶揄的表情。 “说起来,这次随行的探花娘子和怀瑾还有些渊源呢。” 听到女帝这样说,云琼的心在一瞬就提了起来。他几乎都要以为女帝手眼通天,能知道他今日偷偷回京,必然也能知道今日在霖春楼发生的事情,也能知道不久前白若松才将自己随身的佩环送与了他。 可他终究还是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尽管内心十分慌张,面上还是不紧不慢道:“哦?” “怀瑾还记得数年前盛雪城城破的事件吗?” 云琼点了点头:“臣记得。” “咱们这位探花娘子便是盛雪城的孤女,一路从盛雪城过来平京参加春闱的银钱,正是抚国将军府出的。” 云琼初闻还有些讶异,再一细想这才回忆起前因后果。 盛雪城是边塞要城,易守难攻,自云琼领兵以来只破过那一次,就是内奸通敌,从内打开了城门。 他那时还远在百里之外,收到拼死逃出的传讯兵传来的消息后,后带着一队精锐骑兵日夜兼程赶到了盛雪城。 在盛雪城守了半辈子的校尉战死了,尸体被腰斩,上半边被挂在了城墙之上,像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云琼这个云麾将军的脸上。他带着人夜间偷偷潜入,控制城中要处,次日就俘虏守城蛮人,收复了整个盛雪城。 在他处理盛雪城遗留事物的时候,发现了盛雪城的这位守城校尉生活清苦,没有成过婚,也无儿无女,每年俸禄全用来养一院子的遗孤,是真正的清正廉洁,品行高洁之人。就连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人性丑恶的云琼也不免有些动容,于是写了封信寄回将军府,叮嘱府中每年都要往盛雪城寄银钱,用于继续供养这些遗孤。 没想到白若松,居然就是这些遗孤中的一位。 女帝听完了云琼的这番解释,感叹了一句:“这位探花娘子与怀瑾甚是有缘啊。” 有缘......吗? 云琼下意识隔着自己的衣襟摩挲着那一块揣在怀中的环佩,神色却冷淡了下来。 有缘吗,是真的有缘,还是人为呢? 他与佘文约在霖春楼,这么巧她们就也来霖春楼,又这么巧就遇到大放厥词的醉鬼,而霖春楼背靠朝廷大员,护卫却一直不出现,让她们来了这么一场闹剧,从而与他交集,徐彣又正好推荐她搅和进如今这件事当中。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是巧合的几率有多少? 女帝虽然不清楚霖春楼之事,估计也是心存疑虑的。 女帝明显看中无根无底,未曾加入任何党派的白若松,想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心腹,但又觉得这样的人太过清白,出现得也太过巧合,想借此机会让自己试探一下。 “白若松。”云琼轻轻念出了这三个字。 他从一旁揭过一张纸,自笔架上取下自己的竹笔,思忖片刻后写下了几行字,吹干后将纸叠成巴掌大小,唤了钦元冬进来交给了她。 “派人去查。”云琼冷声道。【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第 8 章 三日之期一晃而过。 因为秘密巡查的事情,刑部便给白若松划了探亲假。 出发前一天下值,白若松去了趟医馆,医馆的大夫检查完她手心伤口,发现结痂以后给她上了药粉,又裹了薄薄一层细布,又吩咐少沾水保持伤口洁净,知道白若松要回乡探亲,还给白若松塞了备用的药粉和细布。 换完药白若松如释重负,动了动自己的双手深感欣慰,虽然还不能行动自如,但起码能够勉强执笔写字了。身为刑部干杂货的主事,这几日不能写字,着实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离开前,她借了医馆的纸笔写了一封信,绕道去了尚书令府上,得知佘武仍在禁闭不见外人后,便托门童转交了手中的信。 翌日一大早,她提前拜托了邻居家的大娘替她照看院子里种的小白菜,自己则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准备前往城门口。 平京东大门人头攒动,等待登记出城门的队伍格外的长,白若松自东大门往右,复行三十多丈路,来到位于东大门南边的东侧大门,延兴门。延兴门平日里并不作为通行口,有人出入也比较显眼,但是今日不知道是恰巧,还是女帝特意安排,延兴门有大量商队登记出入,人员十分嘈杂。 白若松用头巾包着自己的脑壳,混迹在商队的队伍之中,轮到她登记的时候,那守城的监门卫是瞅了一眼白若松的度牒,又瞅了一眼白若松的脸,最后把目光挪移到了白若松的胸口。 “你过来。”监门卫对着白若松挥了挥手。 虽然白若松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但监门卫是一位面色冷峻的女人,便没有多想。她正顺着意思凑近了几步,下一刻,便被那看起来一脸正气凌然的女人摸了一把胸口。 白若松目瞪口呆。 “还真是女的,胸这么平长得又这么嫩,我还以为是女扮男装蒙混过关呢。”那监门卫面色全然不变,点了点头,合上了白若松的度牒还给了她。 白若松这下反应过来了,接过度牒双颊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你,那你也不能这样摸我啊!” “不摸我怎么确认?又不是男的,我还得给你单独放个屋子吗?”监门卫诧异地看着她,挥了挥手驱赶道,“快点过去别挡道,今日忙着呢。” 白若松感到一阵憋屈,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在这个男女颠倒的世界,只有男人被摸了才能喊非礼,她身为女人是控诉无门的。 出了延兴门,沿着官道行了约莫半里地,一队像是商队一样的人马就停留在路旁修整,有两辆马车和一小队大概十人的护卫,白若松通过其中一辆马车前坐在车辕上的孟安姗,认出了这正是此次秘密巡查的队伍。 白若松把度牒往怀里一塞,匆匆跑了两步,孟安姗便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见了她,高兴地举着手中的马鞭挥了两下:“白娘子。” 白若松跑到马车前,伸着脖子往车厢里看,想看里头的究竟是易宁还是和她们一同前往的巡查的检察院的人。 “哎呀,娘子别看了,里头没人。”孟安姗笑了起来,撩开了车厢前的门帘给白若松看个清楚,里头果真空空如也。 “易郎中......”说到一半,白若松立刻想起来此次是秘密巡查,不大好直呼官名,立刻改口道,“我是说易娘子还未曾过来吗?” “未曾呢,连那边,你懂得,那边的大人们都没过来呢。” 白若松抬首看了看天空,担忧道:“已经这个时辰了,便只有我们到了吗?” “哦,也不是只有我们啦。”孟安姗耸肩,“起码负责咱们安全的人已经到了。” 白若松知道此次前往丰南乡剿匪是兵部,刑部,御史台检察院一同行动,但并不知道其余两处到底是什么人被派了过来。 “兵部是哪位大人被派了过来啊?”白若松凑近孟安姗,压低嗓门偷偷问道。 “不是兵部的大人哎。”孟安姗坐在车辕上比白若松高上许多,为了凑到她耳边,不得不弯下腰来,压低嗓门道,“这次被派去剿匪的是抚国将军府的亲卫兵。” 白若松一个哆嗦,她赶忙转着头左右巡视了一番,并未看见自己心里所想的人,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在酒壮怂人胆的情况下告白,给信物之后,白若松不止一次悔得以头抢地,但是在这样羞愤欲死的心情里,却也偷偷有所期待。 白若松突然想起自己上辈子的时候看到的一个笑话,如果你真的很缺少朋友,那么就去和你喜欢的人告白吧,这样他就会主动和你做朋友。 起码现在,她还未曾做好准备去面对云琼的回答。 “哎呀,易娘子到了!”孟安姗突然喊道。 白若松回过神来,恰好看到易宁穿着一袭青衫,肩侧背了个小包袱慢吞吞走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白若松的错觉,她感觉脱下官服的易宁看起来放松了许多,没有刑部司看到的那样神情紧绷,因为面上都和善了不少。 易宁走过来,对着白若松和孟安姗点了点头,这才开口道:“云......” 她顿了顿,面色古怪,似乎是觉得嗓子眼里吐出的字眼有些奇怪,做了一会心理建设,这才继续道:“云公子到了吗?” “啊?”白若松脑子懵了一瞬,“哪个云公子?” “嗨,还能哪个。” 孟安姗倒是立刻明白了易宁的意思,她边说着边跳下车辕,踱步到另一辆马车前面,在车厢前行礼道:“云公子,我这边的人到齐啦。” 这辆马车的车辕上没有人,先前并未引起白若松的注意,只觉得那也是辆空车。此刻,那被以为是空车的车厢里头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震得白若松耳边嗡嗡直响。 “我知道了。”云琼淡淡说完,提高声音道,“李逸。” 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冒出来一位年轻小将,双手抱拳在车厢前行了个武将的抱拳礼:“公子。” 白若松敏锐地发觉那位一直跟e在云琼身边的面上有着刀疤的女人并不在旁边。 “准备出发吧。”云琼开口。 “喏!” 伴随着命令,在路旁修整的护卫们也纷纷起身,检查车马食水,白若松抑制住自己忐忑的心情,跟着易宁一起坐进了属于她们的马车,听到孟回来驾车的孟安姗奇怪道:“咦,不是那边的大人还没来吗?” 易宁在车厢内放下行李,淡淡道:“听从命令便是。” 于是孟安姗便不再说话,透过车厢前面薄薄的帘布,白若松似乎看见她耸了耸肩膀。 不多久,护卫们检查完毕东西,有人过来对着车辕上的孟安姗说了一句“可以出发了”,于是孟安姗甩了甩手中的缰绳,发出了一声嘹亮的“驾”。 车队缓缓行驶起来。 白若松从车厢窗口探出头去,发现后面的马车是那位名唤“李逸”的年轻小将在驾驶。她放下车帘,看着正闭目养神的易宁,纠结了一会,随后才轻声开口道:“检察院同我们不是一路吗?” 平京外的官道十分平稳,即便是马车中也不怎么颠簸,易宁静靠在车壁上一动不动,只有颊边漏下的一点点碎发在随着马车的行进而微微摇摆着。 见易宁不动,白若松想了想,再度猜测道:“所以我们在明,检察院在暗?” 易宁终于缓缓睁开了她的眼睛,淡淡扫了白若松一眼。面对白若松一针见血的小聪明,她这次倒是没有那么严厉,也没有多加斥责,只是淡淡道:“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白若松扁嘴,默默抱紧自己的包袱靠在另一边的车壁上,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不明白,自己都跟着出来巡查了,为何易宁还要对自己这样多加防范,难道不是上下一心才更团结,方便查案吗? 白若松感觉自己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办法真正习惯这些千折百转的心思。 车队行了数个时辰,接近午正的时候停下修整,白若松实在有些受不了和易宁面对面一言不发的这种尴尬微妙的气氛,于是和孟安姗一起搭伙找了个树荫地下吃午食。 护卫们三两成群聚在在不同的地方,乍一看似乎毫无纪律,但是仔细一看又感觉他们这样分散着刚好能够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监视到每一个方向。虽然她们都穿着粗布短打,扮作普通的护卫,但不愧是云家亲卫,经验十分老道。 孟安姗手脚麻利,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块麻布铺在草地上,招呼白若松坐下来以后才从包袱里掏出自己的午食——一块蒸饼,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其实就是大馒头。 “哎呀,有些压扁了。”松软的蒸饼被压成一个扁扁的飞碟形状,孟安姗一脸苦闷地啃了一口,和白若松小声感慨道,“哎呀,感觉她们的胡饼好香啊,芝麻都粘在脸上了。” 护卫们干粮似乎是统一分发的,白若松见她们都一手举着同色的水囊,另一只手捏着油纸包包着的饼状的东西在啃,至于这个饼是不是胡饼,她不知道。离她们最近的护卫也在五步开外,白若松自认以自己的眼力,并不能看清一颗黏在脸颊上的芝麻。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装着几块油汪汪的馅饼。 “哎呀,食追子!”孟安姗眼睛都亮了。 “羊肉馅的,拿一块尝尝。”白若松托着油纸包往孟安姗面前塞了塞。 食追子冷了容易腻,大冷天油脂还会结团,因此并不适合出门在外当干粮。不过白若松考虑到如今天气暖和了,并且才出平京,也不需要备什么储存时间长的干粮,因此就带了几块。 孟安姗也不嫌油,直接上手就抓了一块,张嘴咬了一大口,羊油顺着她的嘴角都流了下来,被她用手背蹭掉了。 她脸颊嘟嘟囔囔地,一遍咀嚼一边夸赞道:“好吃好吃。” 白若松笑了起来,她自己用油纸隔着捏住一块,刚低头咬了一口,便听见有马匹的鼻子喷气声。 她抬头看去,原来是李逸牵了一匹高头大马到了云琼的马车前。 其实刚刚在路上,白若松从车厢窗口望出去透气的时候就注意到马车后面似乎还跟着一匹马,只不过隔得有些远,再加上后面的马车遮掩,她不太看得清,只觉得好像是一匹棕色的马。 如今见到这匹马,白若松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匹深棕偏红的马,全身肌肉匀称,线条优美,四肢强健,背腰宽而平顺,鬃毛飘逸,是真正的千金宝马。 “公子!”李逸在马车前抱拳行礼。 车厢前的帘子被撩开,白若松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内俯身出来。 正常大小的车厢对他来说有些小,他出来的时候头顶都蹭到了车盖上垂下来的幔头,不用矮凳长腿一跨就利落得跳下了马车,站定抚平衣摆上因为久坐而产生的褶皱以后才结果李逸手中的缰绳,张嘴说了些什么。 他们离得有些远,云琼说话声音又小,白若松听不清。 李逸再度行礼,朗声答了一句“喏”后,云琼才踩着鞍蹬跨上那匹宝马,双腿一夹疾驰而去。 “云将军这是去做什么啊?”孟安姗小声问。 白若松想回一句不知道,这才发现自己嘴里还有一口没有咽下的饼子,慌忙咀嚼起来,对着孟安姗摇了摇头。 休整完毕,车队再度出发,天黑之前到达了一处驿站。 房间有限,白若松和孟安姗同住一间,虽然房间有些小但是白若松也不嫌弃,觉得比起护卫们挤的大通铺,自己已经非常幸运了。 古代马车减震不行,虽然座位上铺了厚厚的垫子,但白若松仍然有些吃不消,感觉两股上的肉都有些酸疼。 驿站的小房间是孟安姗听到白若松想沐浴,热情地帮她提完热水以后便识趣得出门溜达了,把房间留给她一个人。 白若松面对热气袅袅的木桶开始解腰带,正把外衣掀开一角,有什么东西顺着滑落,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还顺着地板滚了咕噜噜滚了一段路。她顺着声音望过去,便看见地板上躺着一枚什么东西,似铜钱大小却并不是铜钱,中间也没有方形孔洞,听刚刚掉落的声音应该是某种金属。 白若松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把外套脱下来往桌岸上一扔就走过去把东西捡了起来。 这果真是一枚银白色的币,触手生冷,但从摸起来的硬度来看并不像是银币,更像是白铜币。铜币正面刻着一个“令”字,背面则雕了一朵旺盛开放的花朵。 白若松突然抖了几抖,脑子一个激灵,意识到了这东西是哪来的。 是她离开平京的时候,那个守在延兴门的监门卫,趁着摸她胸口的间隙,塞进她怀中的。只是那么一瞬,她连自己被摸了都没感觉到,那个监门卫却已经把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她的衣襟夹层中。 白若松不敢再多想,只觉背后冷汗津津,一股战栗直冲天灵盖,四肢都冒出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第 9 章 云琼自北边战场归京,带了约五千亲卫,其中有一千精骑兵,都驻扎在平京十里外。 平京的南北两衙禁军有五万之多,但他们也并不是都在平京城内,而也是分散在周围,真正驻扎在平京城内的也就两万。 对于平京来说,外边的将领像这样带着五千军队驻扎在这么近的位置,无异于谋反。但是云琼不同,他是特例,女帝特允他可带兵刃入宫,也可在平京十里外驻扎军队。 而这么多年以来,云琼也不曾辜负女帝的期许,兢兢业业镇守边关,指哪打哪,朝中那些看不惯他的,私下里都暗暗称他为“女帝的狗”。 不过云琼已经习惯了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因此也并不怎么在意那些只能动动嘴皮子的人。 他此次随着巡查的车队一起出发,在午时整休的时候自行驾马去了驻扎的营地。 云琼的副官,也就是钦元冬已经提前来到营地,按之前云琼吩咐的需求整编队伍,分出三千人跟着云琼去剿匪,而这三千人又先被分成数十小队,分批前往丰南县。 云琼到的时候,钦元冬已经将一切整顿完毕,迎上勒马下鞍的自家将军,行礼后从怀里掏出整编的名册递了过去。 毕竟是跟着自己多年的副官,云琼还是比较放心的,只是略略扫过一眼名单就合上了,边往自己的营帐走,边随意地问道:“你我都离开后,是谁驻守营地?” “是下官的胞妹,钦元春。” 云琼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什么意见,让钦元冬着实松了口气。 “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云琼顿了顿,又问。 钦元冬赶忙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捧过头顶云递给云琼。 琼接过从内里掏出薄薄的一张折叠起来的棉纸,展开后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字,说明那几个在霖春楼闹事的人不过是做杂事的芝麻小官,没有受人指使的迹象,也没有涉及党派的证据。而那日一起聚在霖春楼是因为其中一人收到了言相“簪花宴”的邀请,所以请客好友一起庆祝,顺便在侃侃而谈之间能够无意间秀出自己的优越感。 簪花宴其实就是相亲会,是受邀的文人武将们聚在一起,相互切磋比试比赛君卿六艺。因为作为主场的男子会全场隔着屏风观看,并且在切磋结束以后会取一朵花簪在心仪的女子头上,故而得名雅号“簪花会”。 谁都知道言相家的小嫡孙被白若松拒了婚事,言相为了挣面子,举办簪花会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向一个七品芝麻小官发请帖…… 可大家都知道,言相哪个党派都不属于,是一位伺候过三代女帝的纯臣,云琼怎么也找不到他在背后主导这一切的理由。 他薄唇一抿,收起信件伸手撩开幕帘跨入营帐。 钦元冬随在云琼身后一路走进营帐,营帐内的桌案上正摆着整个大桓的疆域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色记号,不习惯的人第一眼望过去,会一时都不知道先看哪里。 钦元冬见云琼站定到那疆域图面前,赶忙手中拿了标识就往上标记,摆出了几条前往丰南县的线路,一抬头却看见云琼正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正在出神。 她最近总能看到云琼做这个动作。 钦元冬其实是知道白若松和云琼说的那些表白一般的话语的,但是她那个时候正坐在车辕上,也不敢回头望,并不知道白若松给云琼塞了一块玉佩,也不知道云琼默然收下了,因此也不能理解他这个动作的含义。 她只是觉得奇怪,云琼从前一直是自律且专注的性子,有时候兵书一看就是数个时辰,极少见这样出神的时刻,更何况是抚着胸口的位置。 钦元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断云琼的出神,陪侍在一旁静默等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以后,终于开口道:“将军?” 云琼迅速回神,眼睫一颤,背过那只抚着胸口的手去,食指在背后下意识搓蹭了几下拇指,这才伸出另一只手在疆域图上划了几条线路。 这几条途径皆是途径几个经济繁茂的人口大县,十分显眼,几乎等同于告诉别人他们的行踪。 “这几支由你带领打头小队,其余的也要派稳妥点的领队,莫要闹出什么乱子。” 钦元冬万般思绪皆在心头滚了一滚,最终只是躬身行礼,道了一句“喏”。 处理完事物已然日落西山,云琼拒绝了钦元冬提出的,在营帐休息的提议,估摸着以车队的脚程会到的位置,纵着马便往驿站赶。 他很熟悉这条官道,即便天色暗了下去,也完全不用火把,靠着微弱的月光便能认路。 戌时过半,他隐隐约约看见了驿站的灯光,刚勒马减速,视线中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云琼的目力极好,微弱的月光下,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披头散发的瘦小的人影。 是白若松。 * 因为白若松要在房间里沐浴,孟安姗慢悠悠在驿站外溜达了一圈,勘探过了地形,还用草编了一个蝈蝈笼子,往里头逮了两只蝈蝈,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驿站客房。 她还是很谨慎的,即便觉得自己走的时间已经够多,仍然站定在门口敲了两下门板,听见里头白若松说了一句“进来”,这才推门而入。 屋内仍然残留着淡淡水汽,白若松已然沐浴完毕,正穿着雪白的亵衣坐在床边梳头。她一袭青丝漆黑油亮,看起来十分柔软,却并不长,只堪堪吊在后脊背上。 孟安姗站在门口长吁一口气,心里正感叹着好一幅美人出浴图的时候,白若松那黑宝石般的眼珠子转过来,看向了孟安姗。 “你去抓蝈蝈了?” “嗯?”孟安姗笑了起来,提着手里的蝈蝈笼子道,“白娘子怎么知道的?” 白若松无奈地笑了起来:“你脸上都是泥。” “啊?”孟安姗一哆嗦,赶忙用手背擦脸,确实搓下了干燥的泥灰,“哎呀,还真是。” “你也洗个澡吧,我去帮你提水。”白若松说着站起身来,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孟安姗只当是自己之前帮白若松提了水,而白若松是个不喜欢欠人情的性格,所以才提出让自己也洗个澡的,因此也开心地应了下来。 给孟安姗提完热水以后,白若松也学着她的样子出门去溜达,把房间留给孟安姗的时候,孟安姗还一边解腰带一边提醒了一句:“你没有武艺傍身,莫要走太远了,注意安全!” 白若松点头,替孟安姗合上门栅。 她从驿站二楼沿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巡夜的护卫正要上楼,见了白若松也不好当做看不见,于是例行公事地打招呼道:“这么晚了,娘子还要出门吗?” 白若松把自己和孟安姗轮流洗澡和溜达的事情解释了一遍,那护卫虽然心里觉得她们这几个文人忒爱干净,麻烦得很,表面却还是理解一般地点点头。 虽然节气已经过了立夏小满,进入了芒种,但是入夜水汽比较多,还是有一些余冷。也许是白若松着实颜色好,容易让别人产生怜惜之情,那护卫看着披散着湿法出门的白若松,好心地提醒道:“夜里凉,娘子莫要多逗留,注意身子。” 白若松笑着点头,二人这才擦肩而过。 时间已近戌初,她自驿站而出,夜色如墨,只有驿站门口风中摇曳的一串灯笼还散发着朦胧光晕。 白若松手中捏着那枚白铜币,缓缓踏入黑暗之中,朝着官道旁的矮灌木走去。 一开始还总是被凸出的什么东西绊到,走得踉踉跄跄,但是渐渐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也能透过月光看清一些东西了。 袅袅凉风轻拂面,月光如水洒间庭,风吹草摆,清爽宜人,但白若松脊背绷直,浑身僵硬,一点也放松不下来。 大概是觉得离驿站已经够远了,她停下脚步,深深吐了一口气,突兀开口道:“出来吧。” 四周寂静一片,这样的夏夜,竟是连虫鸣也听不见,诡谲异常。 白若松举起自己的右手,手上捏着的在月光下反射着莹莹白光的东西,正是那一枚白铜币。 不远处的灌木丛间发出簌簌响动声,一个黑色的身影突兀地自灌木从中直起身来。这个黑影穿着一身夜行衣,以黑布蒙头蒙面,只露出一双在黑夜中亮晶晶的眼眸来。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白若松近处,右手上居然还握着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涂抹了一层,遮住了金属反光的质感,以至于走到如此近的地方,白若松才发现了它的存在。 白若松眼睫一颤,手指微微蜷曲,却并没有真正在明面上表现出什么害怕的情绪。 她沉默着,那黑衣人也沉默着看着她,手中匕首微微转向,似乎下一刻那刀剑就准备没入白若松的胸膛。 白若松微微昂首,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黑衣人,冷声道:“你们棠主就是教这么你的吗?” 黑衣人没动,她还在思考什么,但是白若松没有给她这个时间,立刻呵斥道:“跪下!” 黑衣人喘着粗气看着白若松,似乎在挣扎着什么,但最终还是利索地单膝跪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表现出了一个臣服的姿态。 “你想杀我?”白若松眯眼看着黑衣人手中攥着的那把匕首。 黑衣人没有吭声。 白若松绕着黑衣人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这人的模样,嗤笑道:“棠花的暗桩,本事不大,心思挺重。只混了个监门卫的闲职,也想在这里审判我不成?!” 那黑衣人一颤,终是收起匕首,改为双膝跪地,垂着头颅瓮声道:“臣,不……” “臣?” 那黑衣人还没说完,白若松就打断了她。 “你自称臣?” 白若松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一般笑了起来,惊起几只从中雀鸟。她走到黑衣人面前,一脚踩上了黑衣人撑在地上的手指头,用前掌碾了碾。黑衣人没动,也没收回手,但是肩头明显微颤了起来。 “来,说说看,你是谁的臣?”白若松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问她道。 “是,是殿下的,臣。”黑衣人因为忍痛,说得断断续续,但口齿还是十分清晰的。 白若松满意地收回自己的脚,轻笑了一声,把那枚白铜币扔在了黑衣人面前的地面上。 “回去告诉你们棠主,别再派人来试探我。” 白若松居高临下地睨着那黑衣人,声音轻轻悠悠却让人恍如被什么锐利的东西抵住了要害一样,汗毛直立,动弹不得。 “被人叫一声棠主也就罢了,真认为自己是主子了,那可不成啊。” 黑衣人收起铜币很快离开了,白若松在原地站了约莫半刻钟,这才带着一身冷雾动身回驿站。 她面无表情地穿过灌木丛,刚走到官道之上,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那人夜半驾马却并未举火把,显然是对官道烂熟于心,有十足的自信。 白若松顿下脚步,紧紧盯着那马匹过来的方向,脑子里正千回百转着。那骑马的人却在她不远处勒紧缰绳,纵身下马,缓缓走了过来。 不远处驿站门口的红灯笼微弱的光照在那人高挺的眉骨之上,也照亮了他的眸子。 白若松发现,云琼的眸子并不是纯黑色,而是一种深褐色。 “是将军啊。”白若松长吁一口气。 这是她自打出了驿站的门,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一放松,她便发觉自己僵直的脊背后早就被冷汗湿透,手心也被手指指甲也嵌入,此刻正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之感。 云琼也感觉有些紧张和尴尬,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第 10 章 夜色浓黑,月晖清浅,似水银汨汨流淌于大地之上,也似霜雪静静覆盖在屋头树梢。 云琼瞧着面前穿着单薄,披散长发的女子莹莹孑立于这沉夜之下,与清晖几乎融为一体。 她真的很美丽,是月下姮娥,雪中青女。 云琼的目力极好,还未下马,就已经远远地看清了白若松的脸。 大约是更深露重有些料峭,她惨白着一张脸,面色凝重,神情冷锐。听到马蹄声的那一刻,她陡然转身,目光警觉,整个人如一根紧绷的弦。 云琼不愿吓到她,立时下马,牵着缰绳缓缓走近,任凭那驿站朦胧的光照亮了自己的脸。 “是将军啊。”美人长叹一口。 她见到他,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人安心的东西,立时便松下了那根紧绷的弦,塌下两侧肩膀,露出了一个浅淡笑意。 那笑意譬如朝露,昙花一现般就消失了。她垂眸敛目,嘴唇翕动,霎时眼尾便蔓上一抹红色。 云琼感觉自己被巨大的茫然吞没,他想为他抹去眼角氤氲水汽,可一伸手,见了自己那双粗大骨节的手的手指上,皲裂发白的厚茧,又僵直地收了回来。 “你……”云琼嘴唇颤抖了几下,问,“是我吓“到你了吗?” 白若松觉得诧异,抬眼看了云琼一眼,边摇头边用手背蹭着自己的眼角。 云琼看见了她抬起的手的手心里几个月牙形状的红痕,有的甚至微微渗血。 “我很高兴。”她颤抖着,良久才把话说继续下去,“我真的很高兴,你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 她顿了顿,又笑了起来,眼泪却没有停,断了线链的珍珠一般颗颗落下,刹那间便沁入泥中,消失不见。 “该怎么办啊……”她喃喃自语一般,“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啊……” 她的低语如燕子呢喃,那样微弱,不过是一阵风,就飘散在了夜色里。 云琼觉得自己的胸口开始发烫,也不知道是心脏的原因,还是那块贴着胸口的环佩的原因,灼得他呼吸急促,感觉内心升腾起一种奇异的酸涩惆怅滋味,半遮半掩,如云似雾。 随风而来的乌云遮蔽了弯月,四周立刻黯淡了下来,只余留那驿站门口的一串灯笼,还淡淡照耀着这一小方天地。这仿佛给了云琼勇气一般,他抬手在她眼角划过,粗砾的指尖立刻在她柔嫩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我知道了。”云琼柔声道。 他出口的一瞬间,甚至自己都被自己温柔的口吻弄得怔愣了一瞬,片刻后才压下心间诧异。 眼泪是冰冷的,氤氲在他指尖那么轻轻的一点,却比心口还要滚烫。 云琼下颚紧绷,喉结轻轻动了一下,又再度开口:“夜深了,回罢。” 白若松睁着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看着他,半晌才垂眸敛目,讷讷应了一声“嗯”,耳根却通红一片。 二人静默着相伴走了这么最后一段路,肩并着肩,只隔了一拳的距离。白若松低头看着二人有时走动间,会擦碰到一处的长袍下摆,比较着差了三分之一大小的二人的靴子大小,只觉心中满是绵绵蜜蜜的欢喜。 驿站门内有守夜的护卫,见了二人一同归来也并没有多话,眼观鼻鼻观心,只抱拳喊了一声“将军”。 云琼点头示意,将马匹缰绳交给了护卫。 二人又一前一后上了驿站二楼,白若松知道他的房间大约在另一个方向,于是站定在楼梯口处,回过头来,烛火跃动在她漆黑的眼底,晶亮一片。 “我走了。”她开口,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明天见。” 她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可眼角还是有些泛红,特别是被他用手指擦过的那一辈,红得似涂了一层脂粉。 云琼只是看了一眼,立刻就被烫到一样瞥过目光去,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嗯,明天见。” 二人分别,云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驿站房间的,等他板正地坐定在床侧,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其实原本是打算归还那环佩的。 翌日一早,白若松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推开窗户的时候,透过雕花窗棂,一下就看见了在驿站马厩前的云琼。他着装整齐,正牵着自己那匹绯棕马的缰绳和易宁在说话。 似乎是有所感,他突然就顿住了话头,倏地偏头抬起,那双锐利的眸子直指白若松所在的方向。 云琼的这种对目光的敏锐是在染血沙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身体几乎已经形成了自然反应,在望过去的那一瞬间目光中隐含对偷窥者的威慑恐吓之意,十分锋利冰冷。可真正触及到白若松面孔的那一瞬,他瞳孔一缩,眨眼间像被烫到一般又立刻垂下了眼睑。 易宁似乎是说了什么,白若松听不清,但是他看见云琼的嘴唇动了动。她努力眯起眼睛,观察着云琼嘴型,判断他说的似乎是“无事”。 白若松挠着头去洗漱。洗漱用的是铜盆,盆内装着驿站一早就送到各个房间门口的热水,白若松扯下架子上的棉布,刚想将它塞进铜盆里打湿,突然就从平静水面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那乱糟糟的,鸟窝头一般的头发。 白若松立刻意识到,云琼刚刚突然瞥开目光,可能不是因为面对一个自己刚刚接受过表白的异性的尴尬,而是因为面对一个衣衫不整的异性的那种尴尬。 凎! 白若松面无表情地把毛巾丢进了铜盆,开始尝试安慰自己。 反正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被蛮人像八爪鱼一样抱着往水里拖呢,事到如今也不会更丢人了,何必在乎那么一点面子。 可等白若松绞干毛巾,敷在自己脸上一通乱抹的时候又绝望地想到,她现在不过是个干杂活的芝麻小官,唯一的优点可能也是颜色好,如今连这最后一点优点也要在对方内心里磨灭了。 白若松给自己做了好久的心里建设,才把这个脸洗完,随后从床上把死猪一样的孟安姗拖起来洗漱。 孟安姗虽然在床上的时候像死猪一样不肯起来,但是一旦清醒又恢复了活力四射的模样,穿好衣服取了青盐开始刷牙漱口。 白若松确定过她不会误了时辰,这才自顾自推门而出,穿着云头履的脚刚跨出一步,就提到了什么东西。 瓷制的青花小瓶倾倒在地,咕噜噜滚出去一截,瓶口那锦布包制的塞子绯红一片,格外显眼。 白若松静默片刻,从地上捡起那只青花瓷瓶,略略转动瓶身便看见上面贴的纸条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行楷大字“金疮药”。 驿站外,只有检查行装的侍卫和在马车内等候的易宁,并不见云琼。白若松撩开帘子上了马车,和易宁大眼瞪小眼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孟安姗就从驿站内走了出来。 又一盏茶的功夫,似乎是人员到齐了,白若松听见在云琼的一声令下,车队出发。 之后的三天,云琼也再未离开过队伍,只三日后车队驶离平京一段距离,官道上的行人马车都变少了之后,才下车骑马赶路。 即便白若松只是个文人,耳力极其一般,还是能够听见靠着她这一侧的车厢外有着得得马蹄声。 白若松凝眸看了一会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终是忍不住撩帘望出去。 车厢外,果真如白若松想的一样,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云琼。 他今日换了一身雪青色的右衽圆领袍,袖口用护腕扎得紧紧地,利落又洒脱,腰配兽纹蹀躞带,侧身正挂着她送的那一枚双色海棠纹环佩。 白若松看呆了,在易宁的一身咳嗽下,这才赶忙放下窗帘,正襟危坐,四肢僵硬如铁。 “你适才在看云麾将军?”易宁的目光扫过白若松双颊那不正常的红晕,蹙起眉头惊疑了一瞬。但是很快,她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提点道,“他毕竟是男子,即便是……有异常处,你也不要这么盯着别人看,有失礼节。” 白若松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一颤,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睫。 在他骑马赶路后,白若松才终于意识到云琼为什么一直坐着狭窄的马车,不骑他惯常骑的绯棕宝马——路上路过的行人,多多少少都被云琼的身形和脸部轮廓吸引了注意力,胆子大的甚至不顾护卫威胁的目光,走出很远以后还会回过头来眺望。 易宁冰冷自持,徐彣端庄温雅,都是通过春闱的读书人,满腹经纶,她们有教养,也有自己的矜持,不会像霖春楼那些醉鬼一样言行无度。可说到底,她们其实都透露过同样的讯息——云琼是有异的,是吓人的,是可怕的。 她们并不认为霖春楼的醉鬼或者别的什么人对云琼的诋毁时的看法是错误的,而只是觉得作为一个谦谦君卿,不可以这样恶毒的言语对待别人罢了。 就像刚刚在那车上,她看向云琼的时候,脸上带着的羞涩与恋慕表现得如此明显,即便白若松自己看不到,也能从涨红的脸颊处摸到,可易宁宁愿相信是自己看错了想错了,也不愿相信她是恋慕云琼的。 白若松悲哀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认为云琼丑陋的,并不是大多数人,而是几乎所有人。 而云琼就像是习惯了一样,全然不在意,面不改色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对别人目光那样敏锐的他此刻却冷硬异常,仿若一块玄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第 11 章 出平京第十日,一行人进入琰水镇,歇脚在驿站。 琰水镇靠江,渔业发达,船坞众多,云琼去港口勘察了一番以后,决定改道走水路。 原先的计划并没有走水路这一项,云琼与易宁二人对着舆图商议了许久。 白若松和孟安姗隔着屏风,不清楚二人究竟商议了什么路线。白若松自觉自己不了解疆域與图,也没兴致去掺和他们的谈论,倒是好奇心重的孟安姗一直探头探脑地在看。 日头尚早,有鸟雀啁啾,悬停在窗外枝丫上,瞪着圆滚滚的一双眼睛歪过头来同发呆的白若松对视。 不一会,李逸被唤了过去,得了命令出去寻找合适的渡船,易宁与云琼一前一后自里屋而出。 易宁天性清冷少话,路过白若松与孟安姗,视线从二人身上扫过,道:“准备准备,出发了。” 云琼虽然目不斜视,但路过她们的时候竟停了步子,唇一抿,开口道:“陆路不能走了。”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甚明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被人跟了好几日了。” 有外人在场,白若松不敢直接盯着他,只能看着他腰间挂在蹀躞带上的那一枚双色海棠环佩,在日光下玲珑剔透,似一汪碧水。 “奇了。”等云琼离开,孟安姗才眨巴着眼睛诧异道,“他这是在和我们解释吗?” 除了云琼那匹绯棕色的马,其余的马和马车都寄存在驿站,让太仆寺的人来处理。 白若松三人皆带着自己的包袱等在码头边,看李逸带着护卫和船家交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船家便挥手示意人上船。 船只很大,除了她们一行人,还有许多别的船客。白若松粗粗一眼扫过去,看见有单独带着孩子的瘦弱男人,有并排而行下肢粗壮的女人,衣衫破烂抱着一个小包袱的夫妻二人等。 船不大,总共也就乘了百来人,白若松踩着木质的桥板跟随着登船。江边风大,颊边碎发被吹得乱舞,扫过鼻尖带来一阵痒意,她一脚跨上船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冷么?” 白若松诧异,一抬头,这才发现云琼就站在她侧面一臂的距离。他还是不看她,只是半垂着眼睑,面色平淡,好似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让白若松有些拘谨,她忍不住看了一眼他腰间环佩,又怕被人发觉,立刻收回视线,小声说:“不冷的。” “嗯。” 云琼从嗓子里低低应了声,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白若松正踌躇不确定间,便见他拔脚离开了。 他本就生得高大,又是那样的面容,走过时船上的其他乘客想看又不敢看的目光像雨点一样砸在他身上,也没让他的脚步凝滞半分。 白若松突然又想,其实其他人看待云琼的观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宝石是不用得到别人的认可的,因为它本身的光芒就是最好的证明。 船上的房间更少一些,最便宜的船票只能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自己找块地方坐着休息。虽然大家兜里有钱,但不想太张扬惹来麻烦,因此定的房间是三人一间的。 白若松满心以为她们刑部司的三个人会被分到一块,和孟安姗在房间里等了一会,没成想最后是李逸抱着自己的包袱走了进来。 李逸是个一板一眼的小将,面容严肃,站在门口正正经经解释道:“公子说你们三个文人睡在一间,出事都没人搭手,所以遣我过来。” 孟安姗正在收拾床铺,闻言抬起头来,讶异道:“哎呀,我还成文人了!” 孟安姗是刑部司亭长,平日里除了跑腿通传消息,最大的任务表示负责刑部司的安全,严格来说,她是个芝麻小武官。 人有时候是很难控制下意识的错觉的。 就像盛雪城的城楼之上,白若松看见云琼回头的那一瞬间,第一反应是“他在看我”一样,这次,她的第一反应也是“他是在关照我”。 白若松明显感觉在脸上还是发烫,赶忙低头,假装忙碌地收拾自己的包袱,虽然其实根本没什么需要收拾,里面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物和油纸包着的新买的胡饼罢了。她的手在包袱里随意摸了几下,突然指尖碰到一个冰冷的金属物。 白若松浑身一僵。 她没有掏出来,用衣物隔着所有人的视线,食指指尖抚过正面的刻字,靠着字的形状确定好上下位置后,拇指蹭过半粒米厚度的侧檐,确定着上面的刻痕。 零……一……九…… 十九号,和驿站那天晚上碰到的不是一个人。 什么时候,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她竟然毫无察觉。 上次即便她也不曾察觉,可到底回想起来还是能立刻探出蛛丝马迹的,这次竟然无法确定是什么时候被塞的。 到底是…… “白娘子?”孟安姗从柜子里抱出自己的枕头,转头就看见面色惨白的白若松,奇道,“你晕船不成?” 李逸闻言,也立刻扭头看她。 “稍微有些。”白若松立刻把东西往衣服深处塞了塞,垂眸敛目,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就坡下驴道,“不过不要紧,不严重的,睡会就好。” “那你赶紧睡吧。”孟安姗把枕头养自己的床上一放,拍得蓬松了一些,随后让出来给她,“来,你睡这个吧,我再铺就是。” 白若松立刻后退一步,两只手臂左右摆动出了残影。 “这……怎么行。”她翕动着嘴唇,结结巴巴道。 “这怎么不行?”孟安姗看着她。 “这是你铺的。”白若松说。 “我铺的怎么不能给你用?” “啊……但是……但是这是你……我不能……” 孟安姗见她眼神飘忽,左右游移,鼻尖一点亮晶晶的薄汗,突然笑出了声。 “哎呀,你可真有意思。”她走过来,搭着白若松的肩膀,把她往铺好的床铺边推,“你是我的上级官员,我贿赂你一个床铺,这也不是应该的嘛。” 白若松力气不及孟安姗,被她一路推着坐到铺好的床铺上。 “贿赂?”白若松一惊,“这算贿赂?” “不算吗?”孟安姗挑眉。 “这怎么能算。”不等白若松说话,李逸便开口反驳。 “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啦。” “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李逸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包袱也不收拾了,用不赞同地眼神盯着孟安姗,虽然半谴责的句话没说,但是谴责之意溢于言表。 孟安姗赶忙放开自己的手,举起来作投降状:“好啦好啦,下次不乱说了啦。” 等李逸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低下头去拆包袱,她这才弯腰凑到白若松旁边小声抱怨:“年纪亲亲的,死板得跟老头似的。” 白若松笑了一声。 “好啦,你快休息一阵吧。”孟安姗站直身子,挥了挥手。 白若松看了一眼自己还放在桌子上的包袱,自觉现在去拿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思忖片刻还是假装不在意地脱了靴子躺到了床铺上。 船上房间布置的床铺很小,有点像上辈子大学宿舍里的那种小床,堪堪能够容纳一人平躺。 床铺上铺的被子不算差,可到底常年在水上,本该松软的被子软踏踏地缩在那里,接触到皮肤的部分感觉潮潮的。 她闭上眼睛,呼吸放稳假装小憩,本想等房间里其他二人离开以后再去拿自己的包袱,却不知不觉在二人窸窸窣窣的整理声中,陷入了沉眠。 月上中天,清辉映着皑皑白雪,在长廊晃出一片白炽一般的光斑。 白若松蹲坐在长廊边木质的廊椅上,身上被厚厚的被褥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露出的一只通红的小手上举着一卷书。 她眯着眼睛,几乎把书凑到脸上一般,一字一字仔细默读着。菱唇无声地一张一合间,吐出的朦胧白雾模糊了视线,她赶忙闭嘴,一边还抽吸着冻出的清水鼻涕。 一只手突然伸到她眼前,那是一只骨节凸出的手,指侧还有着裂开的冻疮,通红一片。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抓住白若松的书一角,一抽,书册便脱离了白若松冻得毫无知觉的手心。 白若松惊诧不已,倏地抬首,随后便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笼罩在自己的头顶。那人着一件翻领窄袖缺胯袍,金属革带,袖口用布条扎起,平式幞头下是挑起的粗直眉毛。 她将书册高高举起,手臂一转,藏在了自己的身后,眉眼微弯,展露出一个笑,月辉在肩侧映出一片清冷。 白若松唇角上扬,眸中立时绽放出璀璨的光辉,张着嘴刚喊出一个“傅”字,就被那人伸出的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白若松赶忙捂住自己的嘴,转悠着小眼珠子便往长廊边第一间屋子看去。那是一间住着好几个孩童的卧室,烛火熄灭,门窗紧闭,时不时传出小小的鼾声。 见没人被吵醒,她长吁一口气,回过头来压抑着心中乱蹦的鸟雀,低声喊道:“傅校尉。” 傅容安眼眸映着柔柔的月辉,收回抵着她嘴唇的手指,顺势揉起了她的发髻。 “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用功?” “嗯。”白若松小小的应了一声,垂眸敛目,任凭她揉乱自己的发髻。 傅容安是守城校尉,武官,手劲十分大,白若松小小的脑袋被她揉得七扭八歪,碎发在静电的影响下高高翘起,似初春生命破土而出的茁壮杂草。 傅容安自己揉了一阵以后也发觉了这点,尝试用自己宽大的手掌抚平无果,讪讪收回自己的手,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小丫头,就这么想当官啊?” 白若松歪着头想了想:“当官才可以有很多钱。” “哦,小丫头看上什么好东西想买啊?” “也不是想买什么……” 白若松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自己披在身上的被子。 这件被子里面的棉花很厚,在边陲苦寒之地十分暖和,可到底旧了,被套上都是缝缝补补的痕迹,内里更是有个手指大小的孔洞,她无聊或者思考的时候,会无意识地将手指头伸进去抠里面的棉花。 “当了官,才能让大家用上烛火,盖上全新的被子,吃上荤腥,还有……”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如蚊蝇一般微弱。 傅容安静静听着,既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因为听不清而询问她,只是这样温柔地垂眸看着她。 白若松缓缓抬起头来,她先看到傅容安被融雪浸透的靴子,再看见她革带中间那锈迹斑斑的金属扣,最后看到她翻领上那极不明显的一小块补丁。 她怕看见傅容安那种温柔的神情,不敢再继续向上,只能盯着那块补丁,努力开口道:“……还有,能平反校尉的冤屈。” 夜风刺骨,如利刃割过人的脸庞,霜雪湿寒,落在脖颈上,霎时便化作水渍没入深处。 傅容安在白若松旁边的廊椅上坐下,大马金刀,脊背挺直,带着武官那种凌厉的气势 “官场凶险,波谲云诡。权力是把双刃剑,它确实能带来锦衣玉食,能平反冤假错案……” 她面上仍旧带着淡淡笑意,抚摸着手中书册的封面,眼底却带着什么锋利的东西在闪烁。 “但是,它也会成为打开贪欲的钥匙,成为杀人的利刃。” 她将书册还给白若松。 白若松看见她下颚绷紧着,瞳孔映着自己披着被子的滑稽模样,眉心一松,唇边便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见微,我同你父亲一般,只希望你健康平安快乐地长大成人罢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第 12 章 白若松自梦中醒来,眼角氤氲的水汽淌湿了耳侧的发际线,不着痕迹地沁入本就带着潮汽的枕芯之中。 她怔愣地盯着头顶天花板,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手掌撑着褥侧就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房间内只余她一人,静悄悄的,斜入的晚霞中有微尘在上下浮动,闪烁明灭,满室都流淌着瑰丽的金橙色光辉。 水波激荡的声音透过舷窗打在耳边,一阵一阵的,清晰可辨,而门外则有轻微的杂乱脚步声和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不真切,听得白若松一阵恍惚。 从前在盛雪城,生活困苦,没有书房,她同几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孤儿们只能在卧室看书。较小的孩子们都被嬷嬷警告过,不能打扰她们用功,因此都在院子离卧室最远的角落玩耍。 那时就像这样,从卧室禁闭的门栅外,远远地随风传来混在树叶簌簌响动中的不真切的私语,偶尔夹杂着的几声清晰的笑,揉杂着组成了白若松的年少旖梦。 少年人天真烂漫,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梦中都不曾设想过盛雪城有生灵涂炭,满目焦土的一日。 白若松手背一抹脸,蹬了自己的靴子,提着后帮,蹦跳着调整位置就到了桌案前,在地上踩实了鞋子后,这才看向那个被系得严严实实的包袱。 那地狱修罗一般的三日,已然过去六年。 这六年间,她梦到过从前盛雪城的热闹街道,也梦到过充斥嬉闹声的院子,院门口种着的郁郁葱葱的槐树,有雀鸟啁啾其上。 她站在月洞门口,看着日光透过树梢,投在白墙上的细碎光斑,静静等待着,却从来没有等到过那个大步流星的女人。 六年来,傅容安从未入过她的梦。 一开始,白若松也会想着,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了傅容安生气,所以她才躲着自己。 后来慢慢的,她接受了傅容安不想见到她的这个现实,决心打破约定,踏上仕途,去寻求自己的路。 如今,时隔六年,傅容安却是一反常态地头一回出现在她的梦中,仍是幼时见到的那般模样,带着温柔而又狡黠的笑容。 “校尉,您是想提醒我什么吗?”白若松嗫嚅出声。 她伸手向包袱系带,在结扣处一勾,包袱便左右舒展开来,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物。 “可是来不及了。” 早在她春闱中榜,打马游街,亦或是更早,在纳贡之前的御前宴会上,她用自己的这张脸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便已经来不及了。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白若松深吸一口气,伸手往包袱的深处摸去,却摸了个空。 她眼皮一跳,也顾不得仔细寻找,拆开包袱就往地上一抖,散落的衣物间却只掉出一个包着食物的油纸包,碰撞在甲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白若松目光快速扫过地上那几件凌乱的素色的长袍,无比确定一件事——那枚白银铜币不见了。 是谁?李逸?孟安姗? 不止,她们两个人也不知出门了多久,自己又在沉眠,这期间谁进来这个房间都有可能。 这个人到底什么目的? 默不作声将东西塞进她的包袱中,又默不作声地拿走,总不可能只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存在。 示威?威胁?警告?还是…… 白若松不敢细想,垂在侧身的手指紧了又紧,将长袍下摆揉得皱皱巴巴,这才勉强冷静了一些。 她抿唇,蹲下身子将地上的长袍和油纸包拾掇起来,塞进包袱里系好,推门出了船舱。 船舱外便是客船甲板,甲板外侧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玉江。江面本无风,平静如未磨镜面,前进的客船如飞行的利箭,破开这波澜不兴的镜面,留下道道起伏的清水波。 微凉的江风拂过白若松的脸颊,带来阵阵清爽的潮意,她一把撩起自己被风吹乱的未束长发,随意向上挽起一个发髻,抬脚便往外走。 甲板上聚着不少人,大家都觉着在船舱待着太无聊,特别是挤在最下层最便宜的船舱的人,里头又闷又潮还施展不开手脚,不如甲板松快。 尽管人群同客舱还是有一些距离的,白若松仍然尽量贴着船舱边缘,躲开那些各异人群的目光,来到隔壁船舱门口,抬手就敲了三声响。 虽然没人直接说过,但是她猜测大家应该被安排在一起,易宁即便和自己不是一个房间,也应该会被安排进自己隔壁的房间。 甲板上都是乘客的私语声,白若松听不见房间内的动静,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还未曾有人来开门,抬手便想再敲两下的时候,门倏地一下就被打开了。 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出现在白若松的视线中,眉骨突出,眼窝深邃,鼻骨笔直挺翘,鼻尖还有些微微下勾。 他抬眼见了白若松,也并不曾有什么讶异的情绪,只是半敛着眸子静静看着她。 离得这么近,又是青天白日,白若松第一次发现云琼的眼睛原来并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浅淡的黄褐色,或者说是深一些的琥珀色,瞳孔中映着金橙的夕阳余晖,颇有异族之相。 怪不得他有这般高大英俊的骨相,祖上应该是有一些胡人血统的。 白若松正胡思乱想着,这边云琼等不到她开口,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白若松霎时回过神来,猛地背过手去,头也撇向一边,露出红了个彻底的耳根。 “啊,我……”她支支吾吾着。 云琼盯着白若松通红的耳垂。 跟人一样,她的耳垂也是那种小巧圆润类型,薄薄的一层,微微透着光。 他不明白,面对他这样的人,她到底有什么好脸红的。 他已经回应了她的心意,她无论有什么目的,都应该达到了才是,又何必在他面前继续如此辛苦地伪装下去呢? “我……我没什么事。”半晌,白若松才找回自己的语言,负在身后的手又开始纠结地揪自己的衣服下摆。 她想同他多少两句话,可又怕他厌烦,刚说了没事,又担忧起他觉得她没事干过来逗他玩,慌忙补充道:“那什么,我,我其实是想找易大人来着……我以为她在隔壁……” 云琼了然地点了点头,淡淡开口道:“你走错方向了,她在你房间的另一边。” 白若松讶异地小声“啊”了一句,似乎是想说什么一般将头扭过来看他,可视线刚一触及到他的脸,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撇了回去。 她似乎是随手挽的发髻,发髻很松垮,鬓角有几搓长长的发丝没有扎进去,被江风吹起,拂在凝脂般的面颊旁。 云琼无端觉得他随意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生出了一些痒意。 时间似乎倒流回了几天前,那个云雾遮蔽了弯月的漆黑的天穹之下,只有驿站朦胧的烛火光,他鼓舞勇气伸出手,为她擦去眼角氤氲,却在她白皙柔嫩的脸上留下了那样一道清晰的红痕。 他也将右手背在身后握成拳,死死压制住自己的冲动。 白若松能感觉到云琼的目光落在自己侧脸边,她不确定他究竟在看什么。对他人目光向来露怯的她下意识想躲开,可双腿又像灌了铅,一动不动,只余内心充斥着的既期待又焦灼的忐忑。 她略微察觉到了什么,不愿这样离开,拼命想找寻一些话题来打破此刻的焦灼气氛,眼珠子左右游移着,瞥见他长袍下那黑色的靴子,垂下的蹀躞带,还有挂着的那枚双色海棠环佩。 白若松突然想到,那日在中央大街上,云琼坐在那辆不起眼的青顶马车中,只将遮窗的帘子撩开一个小小的缝隙来同她说话,应该并不曾看见这是个双色双环佩。她像是抓住了什么好机会一样,手忙脚乱地解开颈间扣子,露出脖颈上一小片白生生的肌肤,手伸着往自己胸口探去,在云琼惊诧的目光中捞出一根细链。 这是一根银色的细链,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打造的,环环相扣精美异常,链子底下挂着一个环佩,十分眼熟。 粗一看,正是云琼日日无意识在手中摩挲的双色海棠环佩。可是再细细看去,又能发现两个环佩似乎又是不同的。至少白若松手中的那一块明显要比云琼的要小一圈,花纹的走向也不大一致。 “你看,这是一对呢!” 她终于摆脱了那种怯意,睁圆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眸中似有波光潋滟,饱含着发自内心的欢愉,展出一个花一般的笑靥。 云琼沉默着,看她探着身子往自己面前递了递那枚环佩,无奈地轻叹一口气,配合着解下腰间环佩,递了过去。 一大一小两块环佩,内外镶嵌,花纹和花纹之间竟是相合得严丝齐缝,浑然一体。 “你看!”她将一整块双环佩举过头顶,孩童炫耀玩具一般炫耀给他看,带着一些急切。 云琼看着她,不接,她更是急,抓着双环佩就往他手里塞。银链子不长,她急切地往前递扯到了自己的脖子,小小吸了一口凉气,摸索着想解开却一时解不开,正咬着牙想硬扯,却被云琼抬手阻止了。 “是一对的!”白若松焦急抬眼看云琼,哑着嗓子道,“你信我!” 他宽大的,带着厚茧的手掌覆在她白皙柔嫩的手背上,相合之处散发出灼人的热意。云琼被这热意烫得浑身不自在,抿直薄唇,略略撇开目光,轻咳一声,道:“嗯。” 顿了顿,他又怕自己这样太敷衍,补充了一句道:“我省得。” 他自小便善辨人心,又怎么会看不出他言行举止中那几乎都要满溢出来的真诚。 他从来都是信她的。 一直以来,他不信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他向前一步,取下那属于自己的一半环佩,紧握在手心,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乌黑的头顶,抚了抚那些凌乱的碎发。 发丝的手感很好,柔软,顺滑,像上好的绸缎。 白若松被很好地安抚了,她享受地眯着眼睛,顺着云琼抚摸的方向微微歪了歪头,像一只亲人的慵懒的猫。 “不是要去找你家易大人吗。”云琼唇边扯着一点淡淡的笑,柔声道,“去吧。” 她点头,又有些不舍地看了云琼一眼:“再……” “登徒子!!!” 一声怒吼打断了白若松未曾出口的话语。 她一惊,肩膀下意识缩了缩,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甲板侧边近船尾的位置聚集着不少人,从衣着来看大多数是下层船舱的穷苦百姓,他们一样被声音吸引,不远不近地环绕在一处,既好奇地探头探脑,又惧怕惹祸上身而后缩着脚步。 “还说你不是登徒子?!”人群中心,有个女人正粗声粗气地吼着,“你非礼我夫郎还不是登徒子么?!”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另一个声音清朗的女声回应道。 “老娘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你!” 她们争执的动静实在太大,本来休息在船舱内的人也纷纷开门开窗探出头来观望。 白若松注意到自己船舱另一侧的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孟安姗的脑袋探了出来,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而云琼的另一侧船舱则开了窗户,从里面伸出两三个较为年轻的女人脑袋,白若松认出是一路跟着伪装护卫的云家亲卫。她们不像孟安姗这么肆无忌惮,略略克制了一些,只伸出半张脸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其中有个小护卫左右扫视,看见了也同样一步跨出房间的云琼,瞳孔一颤,一下就把头缩了回去。 自己缩回去还不算,她还伸手摁住自己几个同僚的脑袋,都给拉拽了回去,随后“彭”一下关上了房间的窗户。 白若松:“……” 她突然意识到,云琼在军中似乎颇有积威颇盛。 不一会,那船舱的门便打开了,李逸垂眸敛目自内走出,转身关好门栅以后,这才来到云琼面前行礼。 “将……公子。”她好像有些紧张,一开口险些叫错称呼。 见云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打算追究什么,这才长舒一口气。 “去看看怎么回事。”云琼道。【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第 13 章 李逸其实是做惯了跑腿之类的小活的。 例如行军途中遇到山石坍塌,两方争斗堵路之类的情况可能导致行程改道,云琼便会遣人前去打探情况。 一般来说,云琼有意向也只会吩咐自己的副官,也就是钦元冬去打探。可这样的跑腿小事,又怎么会是钦将军自己亲自去打听呢? 最终,这样的活计就只会落在李逸身上。 于是这次,李逸也理所当然地觉得云琼那句“去看看怎么回事”是在吩咐自己,左手食指向上已经做出了一个叉手礼的动作,那句已经点在舌尖的“喏”还没说出口,便听见女人柔软的声音响起。 “啊……”她顿了顿,迟疑道,“我们是可以去看看怎么回事吗?” “你想去看看吗?”云琼问。 好奇心当然谁都有,虽然白若松并不希望自己成为热闹,但这不代表她不爱背着手看别人的热闹。 “啊,虽然刑……我是说我们可能不用负责这么小的案子,但毕竟看见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睁着黑宝石一般的圆眼,请示着云琼。 云琼此人,喜怒不形于色,在军队内又积威甚重,大家对他的态度总是又惧又敬,李逸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和他说话,惊得一颤,偷偷抬了眼看去。 他仍然是那副仿佛世间万物都同他无关的疏离沉稳的模样,面上并未做出什么表情,只是在白若松说完以后,敛目淡淡“嗯”了一声。 但是莫名的,李逸就是觉得,此刻的云琼很是放松柔和,甚至于唇边都恍若幻觉般,有若有若无的弧度。 她突然回忆起近些天的种种,例如云琼骑马之后总是贴着马车车厢的那一侧,例如白若松总爱撩起帘子透过车厢窗户往外看,再例如莫名其妙云琼就吩咐自己和白若松与孟安姗一个房间警戒…… 一个怎么想都不可能的,石破惊天的,甚至于有些荒诞的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吓得她后脊发凉,冷汗泠泠。 “那,那我们……”白若松脸颊侧有淡淡的一点红晕,垂在身侧的手指摩挲了几下,捏了一点点云琼从护腕中漏出的垂下的衣袂,鼓起勇气道,“……一起去看看?” 李逸赶忙低下头,就着行礼的动作掩饰,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甲板尾部那侧刚开始这么一闹,周围也同样抱着出来透气的想法的人群便陆陆续续看了过去,伴随着双方的拉扯,人群自觉地在周围渐渐围成一个了密不透风的圈,大家都兴致勃勃地围观这一场闹剧。 白若松其实觉得这辈子的自己不怎么矮,用上辈子的眼光看,她已经一米七了,远超南方小姑娘的平均值。 当然,现在这个世界,注定是没办法用上辈子的眼光看待的。 这里的女人强壮高大的居多,不提李逸和钦元冬之类的女将,便是徐彣这种所谓的文弱书生也有一七六的模样。 白若松站在看热闹的人群最外沿,理所当然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她只能凭借自己的听力判断,似乎是其中一个女人指责另一个女人摸了自己夫郎的屁股,而另一个女人则极力辩解,说自己是清白的。 “你真是血口喷人!”其中一人道。 “什么血什么喷?”另一人明显没听懂这话,不耐烦道,“一个淫贼,装什么读书人讲话?” 她们这么一说话,白若松便意识到被道淫贼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个读过书的人,而另外一个人只是个普通百姓。 在这个年代,知识并不普及,笔墨纸砚昂贵,普通百姓根本上不起私塾,也不识字。 “你!”被指控的女人气急,“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白若松一惊,赶快把目光转向自己身旁的两位“兵”。 云琼仍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李逸的眉头则明显拧了起来。 到底是小将,年纪轻,有些不大沉稳。 “这位公子!”女人求助道,“公子快同你家妻主解释一下,在下绝对没有冒犯公子啊!” 前面围着的人在窃窃私语,小声谈论着自己的想法。好半晌过去,白若松耳朵里也只有蚊蝇似的嗡嗡声,不确定那男人到底开口说了话没有。 她垫了脚尖,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偷偷伸长了一点点脖子去看,视线从无数个脑袋头上探过去,只能瞧见人群中心那几个争执的人的头顶。 “他没说话。”云琼突然开口。 白若松脖子一缩,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表现出这样急于窥探别人的模样。她揪住自己的袍子下摆,略略转了点头过去看云琼。云琼也正在看她,那双本就浅淡的瞳孔中浸染了一点金橙色的晚霞,昳丽似勾魂夺魄的山鬼。 “那人的夫郎,他没说话,还微微后退了一步,很是惧怕的模样。”山鬼不躲不避地看着她,轻轻开口解释道。 白若松觉得自己一定脸红了,因为她的双颊烫得像火烧一样。 “让一下,让一下!” 但是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一个穿着青灰色短衣的女人自白若松旁边穿过,边喊边拨开人群,兔子一般灵活地钻了进去。 在同一时间,白若松听见了李逸压低着嗓子,警惕地喊了一句:“公子!” 她下意识想转过头去看李逸,但是人群因为那个女人的介入而出现的缝隙,却紧紧吸引着她的目光。 “你还想恐吓我夫郎?”女人怒喝。 透过那道短暂的,窄窄的缝隙,她看见了那个暴怒的女人。 女人皮肤黝黑,人高马大,明显是干体力活的,手臂有白若松大腿粗,五只手指头死死钳制住另一个女人的手腕,扯着她就往外拖。 “大家来评评理,这人不但摸我夫郎,被发现了还要恐吓我夫郎,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而这个人的身后站着的,大约是那个所谓被“摸”的夫郎。 这是个瘦削的男人,比女人矮小半个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宽大青色粗布短打,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的半截手腕一折就断般细得惊人。 “什么恐吓,我只是询问……” 白若松来不及看继续看那个被抓住的女人是什么模样,缝隙就合拢了。 “哎呦喂,娘子,娘子您息怒,有话好好说啊!”白若松听见刚刚那个拨开人群钻进去的女人开口说道,“我是这船上水手,您看,等咱们的船靠了案,便报官处理如何?” 女人冷笑:“靠岸还有这些天,便是她中途逃了怎么办?” 水手立刻道:“那咱们便就近靠岸!” “就近靠岸好让她早些逃了去吗?” “我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会让人逃了去的。” “你保证?你怎么保证?” “这……”水手踌躇半晌,无奈道,“那娘子说说,您想怎么办吧?” “赔钱!”那女人扬声道,“赔上五十两银子,我便放过她。” 此话一出,周围一阵倒吸冷气声。 五十两可不是小数目,要知道,普通人家一年嚼用也不过二两左右。 “哎呀,感觉像是讹钱的。”有人在白若松旁边说道。 白若松转头,发现孟安姗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她侧边。她生得只比白若松高一点点,正毫不在乎形象地垫着脚尖望往人群里头望。 易宁则站在孟安姗的左侧,单手负在背后,眉头紧蹙。 孟安姗努力蹦跶了几下,发现自己的确看不清什么东西,这才转头对着白若松眨眨眼。 “本来我是不想来的。”她小声跟白若松咬耳朵,“是大人提出要过来的。” 她说完,刚拉开点距离,便看见白若松脸上那微妙的,带着怀疑的神情,一噎,略略清了清嗓子,叹息一般,坦诚道:“好吧,其实我自己也是想来的。” “那你把我卖了吧。”另一边,似乎是被这五十两的数字,被抓住手腕的女人悬着的心终于死了,自暴自弃道,“找个人伢子发卖也好,或者你就把我从这里扔下去解气也行,反正我没有五十两。” 女人只是个普通人,不通问讯,但是白若松任职刑部,一下就听出了她话语中不妥当的地方。 “哎呀,她这话说的。”孟安姗显然也听出来了,咂舌两声道,“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需要赔钱似的。” 重点当然不是能不能拿的出来五十两,而是她究竟有没有行非礼之事。就算行了,那也应该由官府衙门按吏律裁定刑罚,断断没有要求花钱了事一说。 可惜这个朝代的普通百姓普遍目不识丁,并没有什么法律意识,更喜欢以一种自认为的乡井间的行事方式来解决问题。 伴随着一声惊呼,人群骚动起来。 受惊的人群纷纷后退,看热闹的圈子也四散开来。李逸先一步向前,护在众人面前,防止大家在混乱中被推搡。 白若松看见人群中心,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人一只手提着另一个女人的衣襟就把她往栏杆上按。被按着的女人有些瘦弱,已经半个身子被压着探出了栏杆,她挣扎尖叫着,而底下就是水波凌凌的玉江。 “娘子不可啊娘子!!”水手还站在原地苦口婆心劝阻,“这底下暗礁丛生,暗流湍急,丢下去可是会死人的啊!” “李逸。”云琼出声。 李逸得令,立刻反手自后腰处抽出一根软鞭,踮着脚尖便悄无声息地隐入人群之中。 云琼接替了李逸得位置,伸展出一边臂膀护住了她们几个文官。他脊背宽阔,肩胛骨处线条延伸自臂膀,而上臂隆起的肌肉则将衣服隐隐撑起一个弧度。 “调戏他人夫郎,嘴还这么硬,你再硬气地说一句啊!”提着人的女人冷笑。 瘦弱的女人在了保持平衡而摁在栏杆上的手都在颤抖,却还是咬着牙道:“我行地直,坐得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那女人面色瞬间就沉了下来,提着后脖颈衣襟的手一松,另一边瘦弱的女人便头朝下猛地栽下。她下意识捂着头部叫喊起来,为了保持平衡而双腿胡乱踢蹬着,一个不察,腰带竟是直接断裂开来。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在女人惊恐尖叫声中,白若松看见那个青灰色衣服的水手脚尖往后一点,在眨眼间便出现在舷墙边,反手就是将挡路的女人一推,整个上半身都探出栏杆伸手抓住了下坠的女人的衣服后摆。 女人的衣服是绸布,没有腰带束起,本就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被这么一拉,外袍直接就“刺啦”一声,撕裂开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条皮制软鞭自侧边挥来,游龙般舞动着,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卷在了女人的腰侧,女人被猛地一扯,就挂在了半空中。 水手立刻反应过来,抓住鞭子也跟着使劲,将挂在空中摇摇晃晃的女人给拉了上来。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许多穿着和那个水手一样灰青色短打的女人,紧紧护着一个戴着帷帽的人走了过来,穿过已经散乱的惊慌人群来到舷墙边。 此刻,那水手已经和李逸一起合力救起了那女人,女人面色惨白,双股颤颤地瘫软在地,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水手见了那戴着帷帽的人,赶忙恭敬地行了一个叉手礼,低声道:“主子。” 见戴着帷帽的人没有说话,水手立刻单膝跪地,垂首行礼,脊背弯曲成一个弧度:“属下办事不利,任主子惩罚。” 半晌,帷帽动了动,白纱下摆如浪涛般摆动,似乎是那人在帷帽下点了点头。 “三鞭。”帷帽开口,竟是个声音清冷的男人。 “是!”水手在甲板上就地磕个头。 帷帽男人对水手的大礼无动于衷,倒是略略转过头,对着使鞭子的李逸点头道:“多谢娘子相救。” “啊?”李逸是个老实孩子,见此情况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你谢什么,我又没救你。” 白若松听见一旁的孟安姗笑出了声。 “大胆,竟敢这么和公子说话!”帷帽男人旁边立刻就有水手呵斥一声,就要上前问责,被男人伸手阻止了。 “多谢娘子救人,没有让心怀不轨的人在我的船上闹出事端。”他有耐心地缓缓解释着。 他的船? 一连串的可能性在白若松的脑子里滚过一圈,是拥有客轮的商人?是船坞的主人?还是…… “怕不是漕运的人。”她轻声道。 云琼看向白若松,却看见白若松也睁着眼睛在看自己,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说话,便点了点头。 “应当是。”他顿了顿,想到白若松半点不懂武功,自然也看不出这些门道,便又补充道,“适才,那个水手自我们身侧而过,她开口前,我与李逸都不曾注意到她的近身。我观她下盘极稳,上身却不强壮,应当是个擅长轻身功夫的。这样的人,一般不会做水手的。” 白若松对于功夫还是很感兴趣的,很自然地接了一句:“那一般这样的人是做什么的?” 他们对话得太多,也太熟稔,已经引来了孟安姗好奇的目光。 云琼不太确定白若松是什么想法,想不想瞒着别人他们的关系——当然,前提是如果他们真的有关系的话。 他看着她坦然的侧面,眼睫一颤,淡淡道:“一般来说,这样的人会做暗卫。”【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第 14 章 李逸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她救人不过是因为将军的吩咐,和他当真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阴差阳错帮了他,他有必要一定要邀请自己去二层船舱用晚膳吗? 其实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热情的百姓,特别是边关那些常年战乱的城镇,看见云家的军队跟看见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样,捧着鸡蛋胡饼就往别人手上塞,常常推拒无果。 但眼前这个戴着帷帽的男人明显不是这种热情的类型,况且他身边跟着的几个水手皆是呼吸绵长的身怀武艺之人,身份成谜,怎么想都可疑。 李逸抱拳行礼,刚想开口推拒,便听见戴着帷帽的男人开口,声音淡淡:“先别急着拒绝我。” 说着,他微微侧转过头来,帷幕也跟着摆了一点弧度。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仍然能轻易感觉到他的视线朝向。 李逸顺着方向望过去,刚好就看见云琼一行人站在那里。 云琼无论是身高,还是长相都十分惹眼,一眼便能在人群中牢牢吸引住别人的目光。他此刻微微弯腰,正和左手边站着的,矮他一个头的白若松讲些什么,而白若松嘴角微弯,乌黑瞳眸中闪着宝石一般的光亮。 孟安姗一副要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观察着这二人,只有易宁那清冷的目光穿过人群,和李逸对撞到了一起。 那目光恍若寒刃,能一下扎进人的脑海中,让李逸打了个寒颤。 “你不请示一下吗?”帷幕男人转回头,视线又直愣愣扫在李逸的面上,“你的主子,那个男人,不是正站在那里吗?” 李逸倏地僵直脊背,她神经警惕着,动作却不敢太大,额上霎时便出一层冷汗。 什么意思?是认识他们的人? 不,他们绝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不可能,那个水手也就算了,男人明显只是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如果刚才在听得见他们对话得距离,他们不可能没有发现。 那就是观察他们的肢体动作得出的结论? 李逸拼命在脑海中回忆刚刚自己做了什么,她确定以及自围观闹剧以来就没有做过行礼的动作,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行为。 她垂在一旁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缓缓摸向自己的后腰:“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的视线透过帷幕,在李逸的手上扫过一圈:“我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被算计了! 钦将军说得果然没错,男人最会骗人了! 李逸到底只是个年轻小将,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刹那间面上流露出的诧异到羞愤的转变极大地取悦了那个戴着帷帽的男人,他轻笑了一声。 “拿下。”男人说。 李逸大惊,她望过去,看见帷帽男人身边跟着的那个,适才跪地请罚的水手脚尖一踮便动了起来。她抡着手臂还没等抽出鞭子,那水手便使着轻身功夫自她侧身鹰隼一般掠过,扬起的风吹乱了她额角垂下的碎发。 伴随着“咚”一声闷响,女人发出了凄厉的呼痛。 李逸讶异回头,只见刚刚那个高喊着别人摸自己夫郎的女人被水手一手钳制着单侧臂膀,一手摁着后脑勺,压在了甲板之上。 “压回去。”戴着帷帽的男人继续道。 “凭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女人挣扎起来,“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不然为什么不压那个淫贼来压我?” “你没做错,跑什么?”水手冷笑。她摁着后脑勺的手使劲了一些,那女人立刻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和我主子说话放尊重一点!” 这样大的动静,又开始有看热闹的人群探头探脑,男人眉头一蹙,拢了拢自己的帷幕,低声道:“回吧。” 他身边的其他人立刻有序地行动起来,塞住那女人的嘴,把她一言不发站在一旁的夫郎和被指控的女人一起请去二层船舱。 “去问问你主子的意愿吧,就说……”男人顿了顿,淡然看着李逸,“就说漕运,长泾分帮的副帮主有请。” 云琼作为云麾将军,耳力惊人,趴在地上甚至能听见三里开外的马蹄声。果然,在李逸望过去的时候,和云琼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云琼面色平静,一切成竹在胸一般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李逸见此长舒一口气,紧攥得发白的手指松开了长鞭的握把,远远朝着云琼行礼。 “看来你猜对了,确实是漕运的人。”云琼垂下眼睫,柔声对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白若松解释道,“我们被邀请了。” 白若松并没有讶异,她低头犹豫着沉吟了一会,便听到隔壁孟安姗道:“是鸿门宴吧,真不吉利。” 云琼适才点头,其实已经证明了他想去赴约的心思。他是一行人中官职品阶最高的,他决定了什么,其实其他人也插不上话,但白若松还是下意识看向易宁。 易宁正带着她一贯清冷的面容,定定望着那个戴着帷帽的男人,目光像放了一束冷箭。白若松却注意到她额角似有青筋在跳动,背在身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大人。”白若松唤她。 她原以为易宁的注意力不在这里,应当不知道他们刚刚说了什么,可易宁缓缓转过头的时候,目光中却一派清明。 “那便去吧。”她开口,嗓子低哑。 为了防止出事被一网打尽,云琼和易宁商量过后,并未打算带其他的护卫,甚至想把李逸和孟安姗都被打发回船舱。 和不敢违背易宁的孟安姗不同,李逸是个犟种,当场就憋红了脸,脚步跟黏在甲板上一样,说什么都不肯回去,左一句“危险”,右一句“要保护将军”。 她半低垂着头颅,不敢和云琼对视,仿佛这样就不用接收他的命令。 二人僵持了几秒,云琼也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以军令相压,微叹一声:“那便跟着吧。” 孟安姗立刻转头看易宁,两只瞪得溜圆的眼睛里满是希冀的稀碎光芒。 “回去。”易宁冷声道。 孟安姗眼里的光芒破碎了,她“哦”一声,原地吸了吸鼻子,不情不愿地扁着嘴自己回去了。 边走,她还边可怜巴巴回头看白若松,把白若松看得莫名内疚。 整个客船对外出售的船舱都在底层和一层,而二层只有很小一块,约莫五六个房间,未曾对外出售牌子,原来是给帷帽男人一行人住的。 帷帽男人已经先行回避,剩下几个青灰色衣服的水手等候在那里,带着商议结束的白若松等人通过守在二层楼梯口的护卫,一直带进一间敞开的船舱。 云琼一个眼神瞥过去,李逸自觉站定在门口守着,他们三个人自行入内。 这间船舱有普通船舱的三四倍大小,三侧皆悬有白色的帷幕,左右帷幕半卷起,露出后面巨大的三角铜鼎,熏着袅袅白烟,散发出一种淡雅的香气。 帷幕前站着两排低眉顺眼的护卫,那三个闹事的人已然被护卫左右压着站在尽头垂落的帷幕前。这块帷幕以玉环作结,垂有长长的青色流苏,从打开的门栅中探入的江风抚动,玉环琳琅作响,隐隐绰绰能看见帷幕后纤长的人影。 白若松走近,听见那被说成是登徒子的女人正在解释自己不过是去甲板透气,便被人拉着硬说自己摸了人家夫郎。 另一个女人闻言大怒,就要上前对崔道娘动手,便被一旁的护卫抓着手腕向后一扭,牢牢钳制住了动作。 女人痛得吱哇乱叫。 “来了?那便入座吧。”帷幕后的人开口,正是适才戴着帷帽的那个男人。 护卫们从里间拿出三张月牙凳,一字排开在侧边,示意白若松三人入坐。 白若松左右看了看云琼和易宁,发现二人面上都很平静,便也顺着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护卫摆的月牙凳正对着三个闹事的人,以至于她很轻易就看清楚了那个被钳制的女人粗麻布的衣服肩膀上磨损的痕迹。 被说是登徒子的女人正感激地对着帷幕后的男人作揖,三指朝天发着堵誓,自己品行端正,绝计没有做出调戏他人夫郎的事情。 “空枝。”帷幕后的男人突然开口。 守在一旁的护卫立刻上前一步,正是那位擅长轻身功夫的女人,她礼道:“是,主子。” “去问问,有没有人看见过这位……” 听他一顿,女人立刻补充道:“在下崔道娘。” “……这位催娘子究竟有没有调戏他人夫郎,愿意作证的便赏银五十。” 一听只是作证便能有五十两,即便被钳制得一动不得动,女人还是露出一个垂涎又讨好的笑,她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见帷幕后的男人男不漫不经心道:“若是为了银子胡乱作证的,夜里打断腿偷偷扔下船喂鱼。” 女人面色僵住了,很显然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公子说话办事如此狠绝。 白若松眼皮一跳,只能假装没听见他这明显违反律法的虎狼之词。 空枝起身告退,经过白若松面前的时候,白若松特地注意了一下她的脚步。虽然凭白若松这点眼光,也看不出来她的下盘稳不稳,但还是发现她脚尖轻盈点地,一路过去似飞燕掠水,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月芙。”男人再度开口,“带这位公子去里间换身衣服。” “是,公子。”他身侧有个影子福了福身,声音低柔,是个男人。 他自帷幕后走出,身着象牙白曳低打褶长衫,袖口和襟口是香妃色的滚边,头上还簪着淡雅的浅粉色的花,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贴身小侍。 月芙小步行至那女人的夫郎面前,柔柔一福,温声道:“公子,请随我来。” 那男人此刻才终于意识到帷幕后的人口中的“这位公子”指的是自己,顿时脸色煞白。他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妻主,女人天生凶相,一双三白眼向着他的方向一瞪,男人便立刻后退了半步,瘦削的肩膀颤抖起来。 这实在是很瘦一个男人,隔着粗砾的衣衫也能看见肩膀上凸出的骨头的形状,白若松怀疑他脱了衣服可能只剩下一副骨架。 反观他的妻主,四肢匀称,壮硕有力,肚子还微微凸出,一看就不像常年吃不饱饭的人该有的体型。 “你这……” 女人刚开口,月芙一个眼色,钳制着女人的护卫便抽出怀里的布条塞进了女人的嘴中,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他挪动几步,用自己作挡板,挡在了男人和他妻主之间,轻笑一声:“公子莫怕,随我来便是。” 月芙进一步,男人便退一步,他半句话都不说,垂首塌肩,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拼命摇头。 月芙还要再开口,被帷幕后面的人出声打断了。 “不去,现在便把你妻主扔下江去喂鱼。”他不耐道。 白若松看见女人瞬间瞪大眼睛挣扎起来,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手肘拼命撞击护卫的手臂。 护卫犹豫了一下,摘掉了布条,女人便对着男人呵斥道:“该死的东西,赔钱货,贱人还不快去!你想让老娘死在这里吗?!你……” 那给她取下布条的护卫后背冷汗都出来了,慌乱地一把又塞了回去,抬眼看了会帷幕后的人,确定他没有说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 出乎白若松的预料,面对自己妻主的呵斥,男人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垂头站在那里,也不颤抖,也不瑟缩肩膀了,一直以来习惯了这样的谩骂一般。 月芙眉眼一松,眼中透露出几分怜悯来,他小心翼翼拉起男人的手腕,被这一点都没有肉的骨架般的手腕的手感震得怔了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公子随我来吧。” 这次男人没有再挣扎,顺着月芙的力道去了里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放松了的原因,明明之前白若松都感觉他一路走过来很正常,这次却发现他一边的腿似乎有一点点的跛。 “白若松。” 正在她专心致志地观察着男人的时候,突然听见一旁的易宁开口。白若松浑身一凛,一股颤栗顺着脊背冲上头颅,有一种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名的不妙感。 她小心翼翼地瞄易宁,却发现易宁目只是不斜视地看着引发这场闹剧的两个女人,仿佛刚刚那一句“白若松”是错觉一样。 但是白若松知道这不是错觉,她在刑部司的三个月里,易宁就经常做类似的事情——明明只是在整理文书,抄录案卷,突然就开口问她的想法。 白若松一开始还不太习惯,每次被突击检查都说得支支吾吾,易宁也不打断她,若有所思地地听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对自己说的观点很是满意赞同呢。可白若松知道,易宁只是在等她全部说完以后,才会淡淡开口,一点一点指正她的错误。 这种事情很可怕,因为你说的时候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出错的,往往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分析到最后能把确定他杀的案子给鉴定成自杀。 “你怎么看这事?”果然,易宁再度开口了,还是一贯的冷漠语气。 真是要了老命了!她能怎么看啊,她坐着看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第 15 章 夕阳西沉,蓝黑色的天幕吞噬着光芒,天际只剩一条浅浅的金线。 船舱内,两侧帷幕后露出的白釉制的莲花盘枝烛台上各竖着七支白腊蜡烛,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烛火毕波,火光跃动,白若松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易宁的身上,头顶似乎翘起几根若有若无的细影,像盘丝洞的蛛丝一般。 她伸手抚了抚自己头顶,发觉压不下去那几根乱翘的发丝,便贴着头顶使劲摁着。 “所以你是说,那女人冤枉了那崔娘子?”易宁听完白若松的推断,缓缓转过头来,瞳眸中映着烛台上的跃动的火光。 白若松猛地放下了自己按头顶的手。 “我没这么说。”她撇嘴,平平道,“我只是在说我看到的细节,并且借着这些延伸出一些推断,但这些不是证据,没有证据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 易宁嘴角一松,竟是舒缓神情点了点头:“虽然推断错了一处,但你已经懂得断案最重要的不是推断,而是证据,确实成长了。” 要命,仿佛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对着所有同学说,这次考试虽然她还是最后一名,但是进步了很多,所以最佳进步奖颁要颁给她一样。 白若松并不觉得有什么欣喜,只觉得浑身难受。她目光重新转回那几个闹事的人身上,借着暖黄色的灯光,她重新端详着那两个女人。 魁梧一些的女人嘴里的白布已经在她再三保证不会口出脏言以后取下来了,此刻她正声泪涕下,诉说着自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同自己的夫郎是如何女耕男织,如何相爱,而崔道娘调戏她夫郎的举动又给他们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说得有鼻子有眼。 白若松脑子里的思绪还没开始转动,便听见帷幕后的男人淡声道:“看来咱们的客人,有什么话要说。” 两侧的护卫很有自己的职业操守,眼观鼻鼻观心不曾动弹,但是崔道娘和那个魁梧的女人的目光却是同时对着白若松三人所在的地方投射了过来。白若松看见那女人横眉竖眼,一副恨不得吃人的凶狠模样,仿佛在谴责她们几个多管闲事,而崔道娘的眼中则亮起欣喜的光芒,赶忙双手合起行叉手礼。 “三位娘子,在下说的句句属实啊!”大概是今天说了太多遍了,她一开口,嗓音竟有些哽咽。 白若松有些尴尬地看了云琼一眼,但云琼垂眉敛目,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似乎并不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把他认作女人了,所以并不介意。 “确是有些。”易宁道。 白若松已经,甩着头就去看另一侧的易宁,目露哀求,恨不得伸手捂住她的嘴,求她别说话了。 易宁无视白若松的灼灼目光,继续道:“我身侧这位白娘子,最是细心,兴许能够帮上诸位判断所言真假。” 白若松不想说话。 白若松生无可恋。 帷幕后的男人笑了一声:“哦?这位白娘子也同你一样精通讼状之法吗?” 他的声音本是如鼎外香烟,飘飘忽忽而又悠然的,可陡然一变,下一句却又凌冽如暴雪寒风中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冰冷而又尖锐。 他道:“曾经方远州最好的状师,易玄静?” 白若松的脊背霎时便绷紧了,她屏住呼吸,只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作为刑部司主事,她当然知道玄静是易宁的字。 易宁并不惊讶,她似是早就知道帷幕后的男人会认出她,或者说,她应该也是认得帷幕后的男人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淡淡道。 周围静了半晌,气氛压得人不得喘息,没有没眼色的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 帷幕后的男人冷笑一声:“看来你做了朝廷的狗以后还收了个徒弟啊,那便让我看看你徒弟的本事吧。” 不是,有病吧!你们之间的恩怨扯上我干嘛啊? “娘子请。”护卫已经上来请人了。 白若松塌下肩膀,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感觉自己像过年被爸妈逼迫表演才艺的大学生,除了抠脚指头,并没有别的想法。 她慢吞吞地跟着护卫的引导,站定到船舱中央,瞄了一眼凶狠的女人,又瞄了一眼易宁。 易宁没什么表情,反倒是一旁的云琼,似乎极清极淡地对着她抿了抿唇,露出了鼓励一般的笑意。 “这位,这位娘子。”白若松回想着适才自己对着易宁报告时所说的话,“你身量魁梧,四肢,四肢健壮,一看就是长期从事体力活。” 女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白若松抿唇,继续道:“但你从事的并不是耕地。你脚步声重,左右肩膀平衡有轻微不一致,且衣服右侧肩膀磨损比左侧严重许多,应当是经常单侧搬卸重物,或许是商铺劳工,也或许是码头工人。” 女人这次不再露出那种鄙薄的眼神了,她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子,视线最后落在了白若松那张面孔上,这才第一次正视起来这个小白脸似的女人。 “无论你究竟是哪种,体力消耗必然是极大的,可你肌肉隆起,体重可观,家里即便不富裕,并也不怎么缺少吃食。可观你夫郎,面容蜡黄,身材瘦削,眼底青黑,应当是长期吃不饱饭,营养不良,并且睡眠不足。他动作瑟缩,在你瞪过去的时候,下意识后退,可见对你并不信任。且他浑身颤抖,手臂有个微微的想要抬起的动作,走路明显有些跛脚......” 说到这里,白若松感觉胃里有点恶心,不得不停下话语,努力顺了顺自己的气:“你们并不想爱,并且我怀疑你常年对你夫郎施暴。” 女人喘着粗气,鼻孔翕动,面颊涨红,一声“放屁”刚开了个头,就被一旁护卫轻车熟路地塞进了白布条。 “啪啪啪”几声。 “好一通分析。”帷幕后的男人鼓起掌来,“不愧是易状师的好徒弟啊,想象力倒是丰富。” 这男人,明明之前同李逸说话的时候还是一副自持有礼的翩翩公子模样,如今倒是阴阳怪气得很。 白若松有些受不了,没好气道:“公子难道不是也这么认为的吗,不然也不会让贴身侍人带人下去更衣了。” 她话音刚落,那名唤月芙的侍人便匆匆自里间而出,绕到帷幕后面,从隐隐绰绰的影子来看,他似乎是俯身附耳对着男人说了什么。 帷幕后的男人轻笑一声:“娘子继续。” 白若松很想对男人翻白眼,可惜周围有太多男人的护卫,她还是压下了这种危险的想法,慢吞吞转头对着崔道娘道:“我观娘子衣着,虽一身质朴,衣料也未有什么花纹,可靴子却是乌皮六合靴,这种六张皮缝制的靴子是仿制官靴制成,价格不菲。且娘子谈吐有序,右手前三指皆有薄茧,应当是常年握笔形成,应当.....” 白若松下一句书香世家还未说完,崔道娘已经激动地握住了她的右手,一脸“你真是我好姐妹”的模样:“娘子说得是啊,娘子,我崔道娘虽不是什么举人秀才,却也是读过两年书的,万万做不出这调戏他人夫郎的事情啊娘子!定是那粗鄙妇人!她讹诈于我啊,娘子!” 白若松不喜欢被陌生人碰到,拼命向外抽着自己的手,却不曾想崔道娘的力气根本不似文弱书生那样的小,她一时挣脱不得,急得面红耳赤。 “那啥,你别激动,你先......” 拉扯间她突然感觉到崔道娘的手心也微微有些粗粝,话顿在了口中。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易宁适才放松神情的是时候说的话。 虽然错了一处......一处,究竟是哪一处? 她也不挣扎了,左手一把就抓住了崔道娘的手腕,沉声道:“你先别激动,让我看看你的手。” 崔道娘虽然不知道为何,但还是乖乖抬起手掌让白若松观察。 她右手前三指确有薄茧,可手心也有茧子,并且是曾经做粗活起过茧子,现如今不做了,茧子已经平整了下去,可皮肤上的粗粝却已经没办法恢复了。 白若松又赶忙抓起她的左手,左手手心也有同右手一般的痕迹,且前三指竟也有薄薄的茧子,不过不同于握笔写字那种在指腹的茧子,左手前三指的茧子更靠前,集中在指尖。 是算盘! 她左手常常打算盘! 什么书香世家,不是书香世家,商人也同样有钱,且自古以来商人一向轻贱,各朝各代都实行重农抑商政策。本朝虽然较为开放,放宽了对商人的限制,可也仍然不允许商人在外太过招摇亦或是入朝为官,所以她穿得如此质朴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商人。 “你......”白若松咽了口唾沫,“所以娘子行商?” 崔道娘点点头,佩服道:“白娘子果真神了,在下正在是琰水镇当掌柜。” 白若松如遭雷劈。 易宁肯定早就看出来了,她看出来了可还是在那里听她这个那个瞎扯淡,说些什么书香世家之类的屁话! “那,那你怎么拿不出五十两啊......”白若松泄气道。 “五十两在下当然是拿得出的,可不能给这种宵小占了便宜!”崔道娘恨恨道。 原来崔道娘年少困苦,母亲早亡,只有一个病秧子父亲和一个年幼的弟弟。 她十岁多一些就出来到处找活干,可瘦骨嶙峋又没什么力气,走到哪里都被人嫌弃。幸得发小在私塾念书,教了她一些数术,又有个好心的掌柜将她收在手底下打杂,几年下来也渐渐学会了盘账。 然家乡匪患横行,官匪勾结,县令老爷形同虚设,很快掌柜的铺子就开不下去了,准备离开家乡另寻出路。 临行前,掌柜询问崔道娘意向,问她愿不愿意跟着着自己。她想着家中等着钱抓药的父亲和需要攒嫁妆的弟弟,一咬牙一跺脚,跟着掌柜背井离乡做生意。 如今数年过去,她攒了些银钱,也有了落脚地,想着要把父亲和弟弟接出来享福,这才和铺子里告了假,登上了归乡的客船。 白若松听完崔道娘的叙述,这才想怪不得她手心有干体力活留下的茧子。 “娘子信我啊,在下家中也是有待嫁幼弟的,在下决计做不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啊。” “我信与不信,也不过是一面之词罢了。”白若松摇摇头,“所谓断案,皆要求一番证据,我只能用自己的判断来推翻虚假的证据,却不能自言证据。如果能有什么证人......” 她们正说着话,那名为空枝的水手,其实更严格来说是扮作水手的护卫独身一人自外入内,一到帷幕前便单膝下跪,把白若松吓得后退了几步。 她低垂着头颅,闷声道:“属下无能。” 帷幕后的男人“哦?”了一声。 “属下仔细盘问了几位说要提供证据的船客,她们要不就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前后不一,撒谎成性。要不就是说只注意到催娘子的确靠近了那男子,却看不清是否是摸了他。”说到这里,她掌心撑地,狠狠地将自己的额头“咚”一声砸在了地上,“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三鞭。” 空枝闻言,正要再磕,便被男人不耐地制止了。 “行了,我这地板金贵着呢,滚一边去。” 空枝僵在了原地,她顿了顿,这才起身,欠身行礼,退至一侧。 “那岂不是没有证人了?”崔道娘焦急起来,不断地搓着自己的双手。 “倒也不是没有。”白若松不得不安慰她,“如果一同乘船的人中,没有人能证明的话,还有一人的话也能作为证据。” “啊.....你是说......”崔道娘的眼睛亮了起来,但是很快,她又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口气,“可那公子是人家夫郎,又怎么帮外人对抗自家妻主呢。” “那可不一定。”帷幕后的男人冷笑出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第 16 章 船舱里间是一间不怎么大的卧室,最内侧帷幕半遮半掩着一张梨木凉榻,榻中央摆着螺钿双陆木棋盘,棋盘上是未曾下完的残局。外侧有桃花纹镂空圆桌,摆了一圈三个月牙凳,侧面则是排开一张六扇彩绘仕女图屏风。 月芙自一旁较小的那个衣柜中挑挑拣拣,扯出一件天水色的缺胯长袍,一把塞进男人怀里。 衣服是柔软细密的细布做成的,又轻薄又坚韧,男人的手轻轻抚在上面,竟感觉这布料比自己的手还要细腻。他局促地憋红了脸,不敢再摸,只用自己的双臂夹着那件细软的长袍,不知所措地看着月芙。 “这虽然是我的衣服,但是全新的,我还未曾穿过,好弟弟可千万不要嫌弃。”月芙掩面柔柔地笑了起来。 男人像凫水上岸的犬类一样使劲左右摇晃起了自己的脑袋,速度太快甚至甩飞了簪发用的木条,一头枯草似的头发披散而下,他也顾不上收拾,夹着怀里那件长袍就想往月芙怀里送。 可他刚跨出一步,便发觉月芙身上穿的象牙白曳地打褶长衫的料子甚至是比细布还要好,泛出一种珍珠一样细润的色泽。反观自己身上那件宽大青色粗布短打,容易磨损的手肘与袖口甚至打了不同色的补丁。 他很确信,自己一直将自己的衣物打理得十分干净,可不知为何,如今再看,竟觉得这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穷酸气息。 月芙见男人适才才憋红的双颊一下就又变得煞白起来,大致也猜到了他的想法。 这些年,他跟在公子身边,见识到了太多类似的场景,知道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假装没有发现。 “好啦。”月芙微笑着牵起男人的手,将他引着带到彩绘仕女图屏风后,“好弟弟,你就安心在这里换,万不会有他人打扰的。” 男人眼中泛出一丝亮光,嘴唇翕动,似乎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可片刻后,那一点点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最终湮灭在漆黑的眼瞳深处。 他抿起有些干裂的唇,缓缓点了点头。 月芙见此脸上的笑都变得有些无奈。 “啊,你肯定还需要一件舒适的里衣。”他突然想起来一样,提着自己的下摆,匆匆离开了屏风后头。 等月芙离开,男人这才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腰带,刚把那件打补丁泛白的衣服丢开,月芙就已经把雪白的里衣在外面挂在了屏风上头。 “我身量比你高些,可能有些大了。”男人听见月芙略带抱歉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如今只能将就,之后靠岸,一定给好弟弟买合身的衣服。” 靠岸吗...... 男人看着映在锦屏上的月芙的曼妙身影,垂下眼睑嘲讽一般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同情他而对他伸出援手,给他些吃食和旧衣服的人。 这些人的好意并不能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相反,若是被妻主发现,换来的便是更加狠毒的一顿打。 他常去的那间小庙里的那尊佛像,金光闪耀,法相森严,高高在上。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可是谁又能知道,这慈悲究竟能不能拯救一个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他早就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够帮他的。 男人伸手扯下里衣,小心翼翼给自己换上,随后在外面披上那件天水色的缺胯长袍,收拢腰带,这才自屏风后走出。 他本就五官清秀,只是因为常年吃不饱饭而面黄肌瘦,又因为务农曝晒,面上都起了许多皴皮,套上那件有补丁的短打更是瑟缩,只显得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不起眼。 如今穿上这件天水色的长袍,脊背也不自觉挺直了一些,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看得月芙眼前一亮。 “我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他自豪地拍手喊了起来,随机又上前拉扯男人的袖子,“快来,我再给你束个发。” 男人这才发现原来靠近凉榻的地方,还有一张小巧的梳妆台,上面正中央竖着一面八瓣棱花形铜镜,侧后方则是一个小巧的黑色八棱妆奁,奁面惟妙惟肖地勾画着一圈花鸟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而他适才因为摇头而甩掉的那根用柴刀削出来当发簪的木条,正被端端正正地摆在妆奁旁边,格格不入得就如同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 男人被月芙摁着肩膀坐在梳妆台面前,他眼看着月芙打开那妆奁的小门,抽出里面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把如玉莹润的犀牛角梳篦,贴着他的头皮一下一下轻轻梳理着粗糙打结的头发。 月芙是贴身侍人,细心而又手法娴熟,即便是处理男人稻草一般的长发,也完全没有扯到一丝一毫的头皮。 “咱们男人啊,就要好好打理自己,可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啊。”月芙站在男人的背后,一边梳头一边说。 透过铜镜镜面,男人看见月芙侧脸上露出的柔软神情,伸出的雪白柔夷握着那莹润的犀牛角梳篦,就像屏风上的仕女图一般美丽。 男人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自己的视线,随后便看见了铜镜里的自己。自己那干裂的嘴唇的嘴角又微微向上,露出了那种仿佛是嘲讽的笑容,带着森然冷意。 他立刻抿紧嘴唇,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幸好月芙的注意力全都在他的头发上,没有发现他的表情,这才没有让他更加难堪下去。 月芙梳通男人的头发,放下梳篦后又从妆奁下层的抽屉中取出一枚银光闪闪的扇形雕花发钗,开始为他盘发。 半长的粗发被发钗卷起,露出了男人一截纤细的后脖颈。 月芙簪发的手一顿,他看见了那后脖颈从领子下延伸出来的一条红痕,约一指粗,带着不规则的细小刮痕,触目惊心。 “你......” 月芙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敏锐的男人马上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管自己的头发还在月芙手中,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刺啦”一声刺耳的声音,是凳腿被腿顶着剐蹭地板的声音,月芙一下没反应过来,手中还抓着男人的头发,把男人扯得往侧后一弯腰,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月芙大惊,立刻松开了自己的手,男人刚刚盘起的头发便披散下来,那只银制的扇形雕花发钗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获得自由的男人立刻捂着自己的后脖颈,转身对着月芙。他面色煞白,后退了好几步,退无可退,后背紧贴着船舱的隔板,瞳孔紧缩,惊恐之情溢于言表。 月芙没有说什么,在惊讶过后,他的表情马上恢复了平静。他蹲下身子捡起了那只发钗,银子本就质软,上面凸起的雕花还十分精细,被这样一摔,少了好几朵,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何必这样惊慌呢。”月芙抚着那雕花的断口苦笑起来。 他刚向前半步,男人便使劲向后蹭,仿佛月芙要是坚持靠近,他就能把自己嵌入墙壁之中。好在,月芙没有强硬接近的痕迹,他只是走近梳妆台,将发钗放回妆奁之中,推入抽屉,合上了妆奁的门。 “你可知,按照大桓律令,妻殴夫者,以一般伤人罪减二等论处,即笞二十,若见血,则杖四十。” 男人闻言,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你懂什么?” 自从被带进二楼,他终于第一次开口,嗓音粗粝嘶哑,如同大风天呼啸着侵蚀山壁的黄沙。 “在我们村里,便是被妻主打死的都有,拿点钱便能了事。像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家生子,能懂什么?” 说完,男人立刻将视线瞥向一边,不敢看月芙的脸。 他知道,月芙只是好心,可这样无用的好心只不过更是衬托他悲惨的生活罢了。 他又是厌恶,又是害怕,害怕在对待自己温柔的月芙的脸上,看到屈辱和愤怒。 “我不是家生子。”月芙轻轻开口。 他没有男人想象中的那种愤怒亦或是屈辱,语气依旧柔柔的,带着一种看着调皮捣蛋孩童的无奈。 男人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忍不住抬眼望过去,却正好看见那件象牙白曳地打褶长衫落在了地上,而只穿了雪白里衣的的月芙转过身去。 里衣顺着光裸的脊背滑落至腰侧的时候,男人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月芙无意识大众意义上的美人,脖颈雪白而纤细,脊背骨肉匀称,突出的肩胛骨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蹁跹于脊背之上。 然而,那本该是完美的脊背之上,却落下了大大小小数十道疤痕,如同丑陋地盘亘于大地之上的蛛网,牢牢捕捉着那只蝴蝶。 这样的痕迹实在是太眼熟了,男人感觉自己的脊背也开始发烫,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很眼熟吧。”月芙咯咯笑了起来。 他拢好自己里衣的衣襟,这才转过身来,捡起地上的长衫,一边往身上穿,一边淡然地开口:“这是我曾经的妻主留下的。” 他顿了顿,收紧了腰带,这才继续道:“我家祖上原先当过官,风光过一阵,可到如今也落魄得差不多了,家中子弟没有一个读书有出息的。为了维持家中表面风光的生活,母亲将十五岁的我嫁与了一个年余四十的富商当小侍。” 说到这里,月芙苦笑了一声:“当然,我知道,按照大桓律令,只有有品级的官员才可纳侍,可你也知晓,给些钱就能摆平的律令,不过是一纸空文。” “那富商好酒,常常喝个烂醉,醉了便要拿着鞭子在房中打人,打死了好几房小侍,往往就是草席一卷便丢了乱葬岗,悄无声息,当真是人命如草芥。” “十六岁那年,那富商带我一同游船,酒过三巡,当场便强压了我想行事。可她大约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无力形事,恼羞成怒之下举着酒壶就要往我头上砸,被惊慌失措的我推了一把,头磕到矮桌檐角,当场殒命。” “当时四周都是尖叫声,其他人粗这嗓子便要指挥护卫来擒我,我衣衫不整地往外跑,却一头撞在了受邀前来隔壁船舱赴会的公子身上。公子听闻来龙去脉,做主保下了我,并且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 月芙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他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的笑意却早已收敛不见。 “你呢?”他淡淡看着男人,一字一句问道,“你愿不愿意从此跟着公子?” 天色已暗,房间内烛火通明,跃动的火光只是如豆般一小点,映在男人漆黑的瞳眸之中,却渐渐变成了漫野燃烧的熊熊烈焰。 他放下捂着脖颈的手,挺直了脊背。 他感觉思绪此刻似乎变成了月芙后背上那只蝴蝶,挣脱蛛网的束缚,煽动翅膀,飞过高山河海,飞向遥远的自由之地。 “我愿意的。”他哑着嗓子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第 17 章 月芙自里间匆匆而出的时候,正听见一个女人略带愠怒的声音。 “公子难道不是也这么认为的吗,不然也不会让贴身侍人带人下去更衣了。” 月芙脚步不停,绕进帷幕前用眼锋扫过那站在帷幕前的说话的女人,诧异地发觉那竟然是个十分男相的美丽女人。 他不敢多想,垂首敛目入了帷幕之后,俯身靠近杨卿君,在他耳边轻声简述了一番。 杨卿君抬起眼皮,揶揄地看向月芙,低声道:“哦?你和他是这么说的,是你不经意间推了一把,让你那肥肠满肚的前妻主撞死了?” 他本就颜色生得极好,这么一揶揄地笑起来,狭长的桃花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眼尾上撇似一个小小的钩子,紧紧地抓着人的眼球。 月芙连忙垂下眼睑,轻咬了一下下唇,喏喏道:“公子莫要取笑我,我这不是怕说实话吓着那小公子嘛。” 杨卿君被他这句话给逗笑了,他手背贴着嘴唇,闷闷的笑声隔着帷幕传了出去,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娘子继续。”他急忙挥了挥手。 不过顿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白若松的声音便又继续响起,月芙听见她似乎在戳穿那恶心女人的谎话。 “公子打算怎么处理这事?”月芙问。 杨卿君坐在一张有扶手的雕花椅上,以手支颐,懒洋洋地听着白若松的话,另一只手的食指则一下一下敲击着木质的扶手,发出极小的“嗒嗒”声。 月芙知道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便闭嘴不再打扰,静候在一旁。 在白若松说到崔道娘是行商的时候,杨卿君突兀开口了:“他们的船票可查过了,是在哪个码头下船的来着?” 月芙一礼,毫不犹豫道:“早就派人查过了,是在同州钱县所在的码头。” “哦,原来是长随分帮的管辖范围啊,那事情便好办了。”杨卿君眯眼,“拟信给秦兆之,让她把那女人堵了处理掉。” 只是几个句子间,一条人命的处理便被定了下来,月芙面色如常,似乎已经非常习惯这样的命令,抬手行礼,后退几步,刚想退下,便听见杨卿君的声音幽幽传来。 “记得将那小公子带上前来。” “喏。” 月芙拢袖而去,行步匆匆入了里间,推门而入。 男人正坐在小圆桌前狼吞虎咽一盘透花糍,听见开门声猛得抬头,露出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原本略微有些凹陷的蜡黄面颊,随着牙齿的咀嚼还在上下晃动,像塞满了食物的松鼠颊囊。 月芙一怔,随后掩面笑了起来:“糯米制的东西可不能多吃,容易涨腹。” 男人羞得满面通红,僵硬地放下了手里咬了一半的糍饼,费力地吞咽着口中的透花糍。 月芙待男人把饼子都咽下去,这才笑够了,顺了顺自己胸膛,开口说起了正事道。 “公子在前间唤你过去呢。”他顿了顿,看着男人端起茶盏开始喝水的模样,脸上的笑意在一个呼吸间就收敛得干干净净,“你知道的吧,你该做些什么。” 男人端着茶盏的手一颤,面色霎时就变得煞白。 其实在月芙进门之前,他就猜到迟早是要出门去面对的,但当这个时刻到来,还是忍不住心惊。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碧青水色中自己的倒影,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站起身来。 “我省得。”他说。 * “那可不一定。”男人冷笑出声。 白若松闻声望过去,看见本来坐在帷幕后扶手椅上的男人的身影站了起来,身侧仍然恭敬跟着一个垂首敛目的人影。 男人还没出声,守在一侧的空枝便自觉上前,撩开了那曳地白纱幕。 伴随着帷幕升起,环佩琮琤,一个清矍俊朗的身影渐渐出现。 先前戴着帷帽的时候,看身段与他说话的语气,白若松还以为这是个生淡然清冷的男人,大概与易宁是同一款气质的。 如今帷幕升起,男人缓缓抬起那狭长双目的眼睑时,她才惊讶地发现,这原来是一个魅意横生,生得如惑人狐狸一般好看的男人。 白若松身侧的崔道娘立刻涨红了脸颊,侧过目光不去和男人对视,那魁梧的男人则瞪大双眼,瞳孔紧缩,呼吸急促,一副急色相。 杨卿君完全不被众人的目光所影响,他面色冷淡,目光如冷箭一般扫视着厅内众人,倒是压制住了那股子天生自带的媚态,显得有些孤矜。 “去吧。”他微微侧头,对着身侧站着的男人道。 白若松这才发现,他身侧站着的已经不是那个名唤“月芙”的侍人,而是一个穿了天水色的缺胯长袍的男人。 男人盘发,簪一根银亮的扇形雕花发钗,枯瘦得惊人,福身应下时露出的脖颈毫无肉感,颈骨突兀得似要戳穿薄薄的一层皮一般可怖。 是那个一直不曾说过话的,魁梧女人的夫郎。 在白若松印象中,这是个畏畏缩缩而又沉默寡言,胆小又略带优柔的男人。可当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头颅的时候,白若松却又惊诧地发现他漆黑双瞳中竟存着柔韧而又坚定的光芒。 “我可以作证。”男人开口,声音粗粝而沙哑,像暴雨夜嘶嘶漏风破窗棂,“这位娘子并未曾无礼于我。” 魁梧女人挣扎起来,额角青筋暴起,她身后的护卫一个不察,差点没压住人。 女人因为嘴里塞着白布条说不出话来,只能从嗓子眼里发出凄厉的“唔唔”声,目光似刀子一般往她夫郎身上刮。 “老实点!”护卫收到杨卿君眼色,不耐地踹了一脚挣扎的女人的膝盖窝。 女人膝盖一软,竟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多谢公子啊,多谢公子!”崔道娘则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捏着自己的袖边左右擦了擦,就差给人跪下了。 “好了,这下事情解决了。”杨卿君又“啪啪”拍了两下手,狭长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白若松的身上,“白娘子可还有什么推测要说?” 白若松一噎,下意识看向易宁寻求意见,却发现易宁正阖着双目,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她无奈叹息一声,只能礼道:“此事确已十分明了。” “那便把人压了下去吧。”杨卿君挥挥手。 压着女人的护卫受命,正打算揪住女人的后襟,突然就听一道清冷的女音传来。 “不知副帮主打算如何处置二人。” 杨卿君正欲转身,闻言一怔,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挑眉道:“二人?” “根据大桓律令,诬告是重罪,视情节轻重,或是杖刑,或是流放。他们妻夫二人开始是二人一起诬告的,受刑自然也要二人一起。” 易宁说得平淡,但白若松看杨卿君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下去,急得冷汗直冒,又不好直接开口打断自己上官,只能拼命给一旁的云琼使眼色。 云琼接收到了白若松的眼色,但他只是抿紧薄唇,微不可察地缓缓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便介入。 “大桓律令?”杨卿君冷笑起来。 他狭长双眼中爆发出的寒光如冷箭般射在易宁身上,唇角微勾,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多年不见,却不曾想在易讼师的心中,竟还有律令的存在。”他一口气憋在胸腔内,牙关紧咬,青筋凸起,特意放缓语速,一字一句,极尽讽刺,“怎么,做了朝廷的狗,也开始帮朝廷咬人了?” 白若松作为朝廷命官,只能挪开目光假装自己没听见这种要沙头的话。 还好古代没有网络,不然这男人怕是分分钟就要被请去喝茶。 和杨卿君不同,易宁却十分平静,仿佛被嘲讽的人不是她。 杨卿君看见她抬眼,目光缓缓扫过来。 这是她进了这间船舱后头一次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是他一直熟悉的易宁的那种目光,平淡,冷静,无波无澜,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和她没有关系一样。 “卿君。”她缓缓开口,叫了他的名字,“不可做违反律令之事。” 杨卿君没有说话,只是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闷笑。 他转过身去,背对众人,双肩颤抖,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竟是捂着嘴笑得不能自已。 “公子。”男人有些担忧地上前一步。 “无妨事。”杨卿君在闷笑之余,抽出手来对着男人挥了挥,制止了男人上前的动作。 他又笑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在场的人都被他这种疯劲震住了,一时无人敢出声,就连守在门口的李逸都忍不住探头进来看。 他笑完了,直起腰背,长叹一声。 “是我着相了。”他顿了顿,接着又轻笑一声,开口道,“空枝,送客。” 空枝板着脸过来,一个抱拳,对着易宁粗声粗气开口:“娘子,请吧。” 白若松还以为就易宁这个臭脾气会坐着不走,结果她却就这样轻易地站起身来,理了理长袍下摆,看着白若松道:“回吧。” 三人一同出了船舱,门口守着的李逸便立刻跟了上来。 白若松忍不住回头去看,却只看见那拉开的白色帷幕后空荡荡的雕花扶手椅。【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第 18 章 白若松回到自己的船舱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从窗棂之内望出去,远处山影憧憧,隐隐绰绰,似张牙舞爪的巨怪,极具压迫感。 江上行船,船多樟木,煮饭都需要糊着泥土后隔着金属板,用鼎器生火。 吃饭都已是不易,更不用说是烧洗澡水了。 她将就着用温水擦洗了一下,穿好自己的里衣,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照着云琼命令出去打听事情的李逸也刚好开门回来。 无聊透顶的孟安姗以手支颐,撑着桌子正在打哈欠,一听到开门声,猛地转头,眼瞳中霎时便冒出一簇亮光。 “哎呀,回来啦。”她嘿嘿笑了起来,狗腿子一般小心翼翼问道,“这是去做什么了?” 刚踏进船舱一只脚,都还未来得及关门的李逸一怔。 她其实和孟安姗并不熟识,但是同为武官,她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矛盾,再加上她自认为这个事情并不怎么重要,挠了挠脸颊以后,老实巴交地回答道:“去打听了一下那个诬告他人的女人怎么样了。” “哦?她被扔下船喂鱼了吗?” 李逸回头关上房门,几步走到小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没有,那位副帮主把人单独关在了一间船舱内,并且派了人看守。” 孟安姗闻言,眼里的光又暗了下来,重新撑着下巴靠回小桌旁,长叹一口气:“真没意思,还以为按那副帮主的性格,会直接把人处理了呢。” 好一个直接把人处理了。 这全然不顾大桓律法的发言,把也才刚刚坐在小桌前的白若松听得眼皮子直跳。 “你好歹也是,也是......”她压低声音,“你虽不是断案文官,但也算是刑部司官员,能不能顾着一些律法。要是易大人听见了你这话,有你好受的。” 小桌上放了一个摊开的油纸包,里头是摞起来的几块胡饼。 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过后天都黑了,早就过了领吃食的时间,还好孟安姗没有跟去,帮她们一起拿了些饼子。 饼子虽然早就凉透了,但上头扎映着花纹,还撒了白色的芝麻粒,看上去还是十分诱人。 孟安姗用帕子包了一块塞进白若松手上:“我又不是你,死犟,喜欢白白惹大人生气,我当着她的面才不说这些呢。” “你这不是阳奉阴违吗?”老实人李逸开口了。 孟安姗翻了个白眼,又拿了块饼子直接塞到了李逸嘴里:“你别说话了,吃你的吧!” 李逸被塞了一嘴,本想瞪着眼睛说两句什么,但刚刚嚼了一口,芝麻的香味漫上鼻腔,肚子里就发出咕噜噜的叫声,这才发觉自己早就饥肠辘辘,便也顾不上说什么了,专心啃起了手中的胡饼。 白若松见她吃得香,便也咬了一口。 她是个标准的咸党,不咋爱吃这种胡桃仁为馅料的甜饼子,咬了一口以后便觉得兴致缺缺。 “我也不是支持他把人处理掉,只是你们仔细想想,那副帮主可是个男人,凭啥做漕运分帮的副帮主,肯定是有些手腕的。这有手腕的人啊,往往心里狠绝着呢,这么当着他的面在他地盘闹事,保不准就像把妻夫二人一起处理了呢。” 白若松听孟安姗这么一说,这才想起来她还在懵逼中,并不知道适才发生了什么,于是放下手中的胡饼,想了想,把事情言简意赅说了一下。 “这么说那副帮主想收那男人当手下?”孟安姗果然感兴趣了起来。 “他没这么说,这只是我的猜测。”白若松赶快澄清。 “都给人家换了衣服,让人家站在自己身侧了,还能是什么别的意思啊。”孟安姗咂着舌摇了摇头,“那他这个妻主更危险了啊,男人不犯七出是不能随意休弃的,可这么大一个二流子妻主放在这里又是个巨大的隐患,怎么想都只有处理了这一条路吧。” 白若松不得不承认,孟安姗这话虽然不中听,但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一种猜测。 那副帮主是现下虽然只是把那女人关起来了,但是谁又知道靠了岸,下了船,他会不会把人处理了呢? 和一板一眼,一定要按照律令处理的易宁不同,白若松其实一直觉得,这个朝代的律令更多是为了维护封建礼教,有许多的不合理,所以有时候不按照律令来也没什么关系。 但是很显然,不按照律令的情况里面,不包括擅自杀人。 “杀人,特别是谋杀,是要处斩刑的。” “不不不。”孟安姗突然左右摇晃着她的食指,纠正白若松道,“正确来说呢,是杀人,被发现,是要处斩刑的。” 白若松哑然,她眸光复杂地看着孟安姗,想说什么却又张不开口。 连吃了三张饼子的李逸才刚刚舒缓了自己五脏庙的焦灼感,她往嘴里满满塞了最后一口以后捂着肚子抬头,却赫然发现现场气氛焦灼。她不得不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了一下适才二人的对话内容,又发现话题的走向好像不大对劲。 “杀人可不行,杀人是要偿命的。”她一开口,口中满塞的胡饼碎屑簌簌掉下来不少。 “那不然你巡查别去了,留下来保护那女人算了?”孟安姗斜睨着李逸,轻哼一声。 “那可不咳咳咳咳......”一听说自己不要去巡查,李逸顿时急了,刚开口才说了几个字就被嘴里的饼屑呛着,猛烈咳嗽了起来。 “哎呀,你这人!”孟安姗立刻侧身,躲过了李逸的饼屑喷溅攻击,清秀的面孔因为嫌弃而扭曲起来。 她拍了拍自己并没有溅到东西的袖子,看着李逸转过头捂着嘴,脊背弯曲,肩膀颤抖,咳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又有些不忍,从桌上的粗瓷茶壶中倒出一杯冷茶,推至她面前:“怎么不噎死你算了!” 李逸赶忙端起茶盏,趁着咳嗽的间隙猛灌了一口冷茶,这才发出了舒适的一声叹息。 “咳咳,那,那可不行啊。”她才刚压制住了一点喉间的痒意,便强撑着开口道,“我是得,咳咳,得跟着将军的。” 孟安姗见状颇有趣味地笑了起来:“哎呀,你对你家将军一片真心啊。” “那当......”李逸说到一半,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卡壳。 白若松正拿着帕子擦拭着桌上的碎屑,一抬头,竟发现她的眼神飘飘忽忽地瞄向了自己。 两人的视线乍一接触,白若松还处在懵逼的状态,李逸的脸却倏地涨红,甚至比适才呛咳的时候还要红。 白若松:“?” “你不要瞎说!”李逸突然改口,结结巴巴地对着孟安姗指责道,“我是崇敬将军,对将军忠心耿耿,绝无其他心思!” 孟安姗:“啊?” 她瞪着眼睛眨了眨,随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后仰着身子凑到白若松旁边,伸出一个食指对着自己的脑子指了指:“她是不是这里不好啊?” 等了一会,没等到白若松的回答,孟安姗转头一看,发现白若松的脸也红得像猴屁股。 孟安姗:“?” “你们......”她迟疑着,左看看,右看看,视线在二人之间游移不定,“断袖?” 李逸:“放屁!” 白若松:“不是!” 二人同时开口,对视了一眼,相互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尴尬,接着又很有默契地同时挪开了自己的目光。 “咳咳,总之,总之很晚了,睡吧。”白若松率先开口。 “说得没错。”李逸赞同地点点头。 孟安姗坐在原地,眼瞅着二人以相同僵硬的动作,同时起身,一个去洗漱台洗漱,一个滚上床铺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疑惑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莫名其妙。”她嘀咕了一句,也站了起来。 三人捣鼓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各自都上了床铺,不过片刻,船舱内就恢复了安静,只有轻微的睡鼾,和窗外流淌进来的行船破水声。 约莫是白天睡了一觉的原因,白若松从沉睡中清醒意识,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居然还暗着。 她撑着身子自床铺上坐起,顺着窗棂望出去,近处的天空虽然还是墨黑一片,可远处地平线明显已经泛起一丝亮光,整体呈现一种清透而又迷人的藏蓝。 船舱内,其他二人还在睡梦之中。光线昏沉,白若松只能隐隐看见她们的轮廓,李逸是整齐一条,而孟安姗则是摊得四仰八叉,像一只深海八爪鱼。 白若松短叹一声,掀开薄被,穿上自己的靴子,蹑手蹑脚地行到门栅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发现,在她踏出船舱,转身关上门栅,脚步渐渐离远之后,躺得板板正正的李逸在黑暗中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李逸是军营之中历练起来的,警觉异常,早在白若松起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惊醒了。 其实她该跟上去的,毕竟她被云琼派来这个船舱,本也就是为了保护白若松的安全。 当然,云琼当时的说法,是保护“二人”的安全,但是当她踏进房间,看见了白若松和孟安姗二人的时候,便知道孟安姗是有武艺在身上的,其实从始至终需要保护的只有白若松一人罢了。 当时她还不太明白,一个七品主事,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云琼将自己的贴身护卫也遣过去保护的。 而现在......跟上去万一撞见不该看见的,说不定会被赶出军营啊...... 李逸无声地叹了口气,侧过身来,自暴自弃地将自己的头埋进枕头中,开始考虑给钦副将的报告到底该不该实话实说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第 19 章 明明前些时候还有些春寒,不过是出了平京数日,竟是连在江上行船都有些闷热了。 白若松只着雪白中衣,手中挎着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关上船舱门栅,转身面朝江面。晨间江风清爽,似绸缎一般轻拂人的面颊,扫去闷潮,带来沁人之意。 她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吐出胸腔中的浊气,走近舷墙,扒着栏杆就探头往下望。 青绿色的如镜江水被船外壁破开,泛起白色水浪,一波一波,一层一层推开,愈流愈缓,在远处又渐渐没入镜面,与其它江水融为一体,映着乌沉沉的静谧夜空和一轮银色残月。 白若松静静看了一会,缩回自己的头,套上臂弯处挂着的长袍,系好腰带,这才慢悠悠往船尾走去。 这只客船的船尾有一块空旷的甲板供客人放风赏景,也是傍晚时分发生冲突闹剧的地方。白若松还未走到需要转弯的道口,便听见船尾甲板处传来的阵阵劲风破空声。 虽然客船的行进速度不算快,但是站在甲板上,耳旁的风声还是很大的,可这样的风声也掩盖不住船尾传来的短促的,一阵一阵的破空之声。那声音似猎猎飞扬的旗幡,也似游龙舞动的长枪,遒劲有力,鼓锤着人的耳膜。 白若松很熟悉这样的声音。 从前在盛雪城,为数不多能看见忙碌的傅容安校尉身影的机会,便是在晨曦未晞时分,于院内的小型校武场。 身为守护盛雪城的城门校尉,傅容安即便杂事缠身,每日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却也时刻谨记晨练,磨炼武技。若是宿在军营营地,这晨练便会在军营的大校武场,若是晚上回到了院子,晨练就会委屈在院子中孩子们玩耍所用空地旁边围出的一小片,勉强称为小型校武场的地方。 与一到天黑就困得不行的真正的孩子不同,白若松在上辈子是个夜猫子,这辈子也很习惯熬夜。若是月光明亮,便借着月光看一会书,若是月缺星盛,实在是看不清书上的字,便在沙地上用树枝默写文章。 虽然看孩子的阿伯几次三番耳提面命,说这样会坏了眼睛,让白若松早些去睡觉,但奈何他一个人实在要看太多孩子了,绝大多数时候也顾不上不听话的白若松。于是白若松便可以偷偷摸摸一个人蹲在傅容安必经之路的月洞门那里,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归来。 其实大多数时候,傅容安都是太忙留在军营的,偶尔觉得应该回院子看看孩子们了,就会撞见像黑足猫一样守在黑夜中的白若松。尽管身为一个确确实实上沙场磨砺过的武官,傅容安眼力惊人,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无月夜,也能看勉强看清两三丈内的东西,头一回撞见等她的白若松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那会并不理解,为什么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能够坚持在午夜时分也不睡觉,一个人眼巴巴地等在月洞门前。直到当她第二日早起准备晨练,看见困得小脑壳一点一点,却还是坚持守在校武场面前的白若松。 偶尔,只是非常偶尔,傅容安在旬修的时候,会教导院子里的孩子们一些基础的八士,既能防身,又可以强身健体。可白若松从小便体格小,身子弱,不适合习武,只能学些文墨,傅容安在校武场教习的时候,她便只能守在一旁看。 她不能习武,却是对武学十分感兴趣的模样,每次都睁着她那双眼黑比眼白多的,圆溜溜的小鹿一般的眼睛新奇地盯着看,眸中闪着兴奋的微光。 对于白若松,傅容安一直心怀愧疚。她觉得都是自己无能,守在着荒凉寒冷的边境,这才在幼年白若松大病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大夫,耽误了治疗,让她落下了体弱的毛病。 所以其实大多数时候,傅容安对白若松,都是宠溺多于严苛的。即便是她大半夜不睡觉守在月洞门,即便是大清早非要守在校武场看她晨练,傅容安都默许了。 白若松在盛雪城院子中度过的童年中,不知多少次晨曦未晞的凌晨,是在校武场,听着傅容安晨练出招时,那短促的破空之声度过的。 如今再次听见这种熟悉的破空声,她竟有些惊慌,站在道口,不敢再上前去。 她离船尾其实还有些距离,在江风拂而的呼声中,面对面说话轻了都有可能听岔,可那船尾的人竟像是发现了她一般,停下了晨练的动静。 “大人?”有人疑惑得开口询问了一句。 “无妨,你们继续。”男人淡声道。 他刚说完,熟悉的破空声又再度响起,这次很明显是好几人一同在挥招,虽然听起来比适才轻微一些,却十分整齐划一。 白若松屏住了呼吸,她有些紧张地发现,有个脚步声正渐渐朝着自己靠近。 不过数十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转弯的那个道口。 可能是为了方便晨练,他没有穿他常穿的那种深冷色系的半翻圆领长袍,而是一身窄袖的交领竖褐,袖口与裤腿还用绑带扎得紧紧的。 白若松没有这么好的眼力,这个距离,在黯淡天光下只能勉强看清一个轮廓,看不见他具体的五官。只是他本就眉眼生得十分深邃,在朦胧冷光中,眉骨与鼻梁仍然在面上投下了一小片的阴影。 他在白若松一步半外站定,这是一个大约一米的,不近不远的安全距离,既不会显得亲昵暧昧,又不会让人感觉到过分疏离。 白若松抬首望过去,在这个稍微近一些的距离上,她看见他浅淡的瞳色在昏沉天色下变得幽深,瞳孔中不知映着哪里来的一点熹微的光芒,嘴唇一动,似要说话。 这种时候说的话,其实无非就那么几种,大抵是惊讶的“是你”,亦或是疑惑得“你怎么在这里”,最最难堪的也不过是责问的一句“你在这做什么”。 “你来了。”他轻轻开口。 这是一句出乎白若松所有预料的招呼词,带着一丝浅浅的温柔,似春日承载着落花花瓣的潺潺流水。 “我没看见你,也不知道你要来。”似乎是白若松脸上的意外的表情太过明显,他想了想,解释道,“我听见了你的脚步声。” “我的......脚步声?” 云琼顿了一会,垂下眼睫,似乎在思量什么,半晌才开口道:“你身量轻盈,脚步轻,可毫无内劲,脚尖与脚跟同时落地,声音又有些闷,很好认。” 白若松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下唇一颤,竟是直接笑出了声:“你是想说,你能认出我的脚步声?” 云琼僵硬着点头,背在身后紧攥的拳头一松,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一般松了一口气。 “我幼时,在家乡,照顾我的校尉便喜欢在这个时候晨练。”白若松解释道,“我适才清醒,看着天色,便觉得你们说不定也寻了个地方晨练。这艘客船只有这么大,想来想去,也只有白日里聚了人放风的船尾甲板合适当校武场。” 说到这里,她叹息一句:“其实我本就想在远处看一眼,不打扰你们的。” 云琼摇头,随即侧过身让出道路:“无妨,你若是感兴趣,靠近些看也是可以的。” 这可真是个很大的诱惑啊。 毕竟不同于真正这个时代的人,白若松是一个本体灵魂属于现代的人,努力磕书的场面她着实见过太多,可这大家伙凑在一起习武的画面,她还没怎么见过呢。 从前盛雪城,傅容安为了保护孩子们,是不允许他们出入军营的。 她站在原地,纠结地捏着自己的下摆,试探道:“她们都在吗?” “她们?” “就是那些......”白若松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之后才小声道,“那些你的亲卫们。” 云琼轻笑:“是,云家亲卫有晨练的规矩。” 白若松倏地想起自己房间里似乎还住了一个所谓的“云家亲卫”。 “那李逸呢,她不是亲卫么?” “我这次带来的亲卫,除了李逸皆是最好的步卒。李逸同她们并不是一种兵,她在军营中的任务是侦查,故而不需要一起晨练。” 白若松想起李逸在别在后腰的长鞭,有一种怪不得别人不是长刀就是长枪,怎么就李逸这么特殊搞了个软鞭的茅塞顿开感。 她贴着舷墙最外沿往里头瞧,能看见排在最外侧的两个亲卫模糊的轮廓,她们似乎是像云琼一般穿着扎紧了袖口的短衣,手中也没有拿兵器,全靠自身臂膀的力道,将拳法打得虎虎生威,破风声不断。 “还是算了吧。”她缩回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其实不大习惯他人的视线。” 云琼静默在原地,看着还未束发的白若松头顶露出的小小发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才哑着嗓子道:“好。” 白若松听他说话的声音,下意识觉得不大对劲,可抬头看的时候,却又只看见云琼冷淡的表情。 只是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天际线便已经泛起略带橙色的曦光,她发现自己这会已经能看清云琼的脸了。他眉目冷峻,额头覆着一层未干的薄汗,鼻尖一点晶亮,连垂下的睫毛上都有雾蒙蒙的淡淡水汽,湿漉漉的,有些可怜巴巴。 没等她的大脑有所反应,手便已经伸出,捏住了他从护腕中漏出来一点点袖子的一角:“等下次,你单独练给我看。” 白若松说完便后悔了,这个世界男女颠倒,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无异于调戏。 生怕这样的话冒犯到云琼,白若松急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色相迷了心窍,才能不经过大脑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幸,云琼轻笑了一声,似乎并未生气。 “好。”他轻声道。【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第 20 章 白若松赖在甲板上拉着云琼一同看完了日出,回到自己船舱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李逸和孟安姗起床洗漱完毕之后,居然就在船舱的床铺和门栅之间那点狭窄的位置里拿着短刀互相喂招,毫不知情的白若松刚开了门跨进一只脚,就被金属的刀光晃了眼,顿时吓得面色惨白。 “瞧瞧你,吓着人家了!” 孟安姗大声抱怨了一句,却趁着老实人李逸转头看白若松的时候一个扫堂腿过去直攻下盘,几下就把李逸打得连连后退。李逸忙着躲避,一个疏忽不察,腿弯撞在了床板上,失了重心,向后倾倒之际,孟安姗匕首顺着手掌一转,反手握住握把就转攻上路,对着她的面门刺去。 白若松见状简直都要吓疯了,她瞪着眼睛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句话来,便见李逸双腿在孟安姗腰上一夹,脚脖相勾,撑着床铺就把人在空中绞了个半圈。孟安姗只觉腰上一重,随即一阵天旋地转,还来不及调整重心,自己就面朝天花板,被人从后锁住了脖颈,牢牢钳制在那人了胸前。 “孟安......不对!”白若松孟安姗三个字都要喊出口了,一看形事变化,不得不吞下后面的字,改口道,“李逸,还不快把人放开!!” “嗯?”李逸拧着眉头,不敢再放松警惕挪开目光,只是勉强从这场切磋中分出了约莫十分之一的注意力给白若松,“为什么?” 孟安姗锤着李逸的手臂,双颊被憋地通红,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什么为什么,她快被你勒死了!”白若松急道。 李逸的眉头越蹙越紧,似乎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把人勒死了,可她刚放松一点点手臂,瞬间就被孟安姗一个肘击顶在了肚子上。 “哈!”孟安姗趁机泥鳅一样滑溜而出,站在三步开外对着仰躺在床上的李逸得意洋洋道,“兵不厌诈,知道吗?” 李逸半弓着身体,捂着肚子看了一会尾巴已经翘到天上的孟安姗,猛地转头,目光冷箭一般刺向白若松,把白若松吓得后退出船舱,下意识做了个将手举过头顶的投降动作。 “我不是,我没有,我也被骗了!”她一个三连否认,赶快把锅甩回了孟安姗身上。 “我可是半仙,所有人的反应,当然都在我的计算之中。”孟安姗转着手中的匕首,露出那种有些阴森的神秘笑容。 白若松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你算到我会把你的朝食丢进玉江吗?” 边说,她边把油纸包举起,掂了掂,做出要往栏杆外丢的假动作,把孟安姗吓得正在转的匕首都没接住,啪嗒一下掉在了甲板上。 “别啊,别啊。”她搓着手,谄媚地笑着,衣服狗腿子样“好妹妹别这样,我都快饿死了,你就是看在我昨晚给你们留晚饭的面上,也不能这样对我吧!” 白若松见李逸已经自床铺上站起身来,正浑不在意地在拍下摆上被孟安姗狠踹了好几下的脚印,这才把油纸包收回来,左右晃了几下后丢给了孟安姗。 孟安姗轻松看穿了白若松几个丢东西的假动作,稳妥接住了那包东西。刚一入手,她便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这油纸包比寻常的大些,重量却轻得多,完全不符合一兜子胡饼的手感,鼻子一嗅也不见芝麻香。 “做什么,我还给你下毒吗?”白若松拎着自己下摆就作势要给孟安姗一脚。 她这一脚踢得不快,凭孟安姗的身手躲开简直就是用牛刀杀猪,起码白若松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在孟安姗躲都没躲,就这样站在原地挨了她一下的时候,她眼睛瞪得溜圆,讶异得活像白天看见了什么鬼怪。 “哎呀,是蒸饼。”孟安姗已经揭开了油纸包一角,看见了里面微黄的大包子,不顾刚出炉的东西烫手,捏着当场咬了一口。 羊肉的诱人香味霎时便在狭窄的船舱内弥漫开,连一直兴致缺缺,正把孟安姗掉在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擦的李逸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这种新鲜的,热气腾腾的东西,一看就不是船上的饭间能做出来的。 “船上的饭间还有这东西?”李逸满脸怀疑。 “当然没有,我在外头看日出的时候看见了空枝。”白若松转身关上门栅,隔绝了被外人窥探的可能性。 “嗯,谁?”孟安姗从吃食中抬起头,嘴唇上沾得油汪汪的。 “就是那个自称水手的护卫,漕运那个副帮主手底下的。”白若松从地上扶正因为她们喂招而不幸被殃及,歪倒在一旁的月牙凳,拍了拍面上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下去,“你别把包子一个人吃完了!” “包子?” “我是说羊肉馅的蒸饼,快放下来!”白若松拍了拍面前的桌面。 孟安姗一口把手里的包子塞进嘴里,又从油纸包里一左一右两只手拿了两个以后,才恋恋不舍地用手腕夹着那个油纸包放到了桌子上。 “是那个轻功了得的女人?”李逸倒是对空枝颇有印象,她挨着白若松的位置坐下来,解释道,“从我旁边过去能不被我第一时间发现的人不多。” 白若松想起来了,李逸是侦察营的人,按照她浅薄的知识来判断,好像侦察营也应该要擅长轻身功夫才是。 “所以呢,那个女人和蒸饼有啥关系?”孟安姗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话题进行到这里了,但也本着好奇心跟着坐了下来,尝试把话题拉回来。 “哦,就是我看日出的时候在甲板上遇到了她,打了个招呼以后她就很热情地告诉我们她要去对岸买些朝食,我便拜托她一起带些回来。”说到这里,白若松顿了顿,有些为难地补充道,“我实在是,吃不惯甜的饼子。” 李逸奇怪地瞥了一眼白若松:“糖可是稀罕物,你居然说吃不惯?” 在这样的时代里,生产力低下,糖和细盐难制,价格都不低,尤其是糖,简直是大户人家才能吃得起的稀罕东西。 当然,那是对于古代人民来说的,白若松上辈子已经吃够了。 “等会,她怎么去的对岸?船靠岸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孟安姗迅速发现了盲点。 “她是飞过去的!”一说到这个,白若松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飞?”李逸不解。 她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作出一个飞燕掠水的动作:“就是这样,在水里一点,嗖一下,就飞过去了!” 孟安姗噗嗤一声,捂着肚子趴在了桌子上,肩头抖如筛糠。 李逸默了默,没忍住道:“......你没见过人使轻功不成?” 白若松耸肩,自己也抓了一块饼子,咬了一口后才含含糊糊道:“见是见过啦,但是见过不需要马凳就能轻松跳马那种,真没见过能登萍度水的。” 李逸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女人不简单,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便是放眼整个侦察营,也找不出这般靓的轻身功夫。” 白若松咀嚼着口中的羊肉馅包子,垂着眼睫没有应答这句话。 不简单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那个男人,年纪轻轻便是漕运分帮的副手,有一群实力不俗而又忠心耿耿的下属,甚至不需要亲自上阵,只是遣了一个贴身的侍人,就能把别人收为己用。 要知道常年遭受家暴的人,心理已经自我困顿于自己编织的牢笼中的,不敢反抗,甚至是帮助施暴者对自己进行贬低。应对这种情况,即便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也很难纠正,而那个男人却可以让人站在自己的身侧,对抗那个对其施加暴力的人。 易宁似乎称呼那个男人为“卿君”? 白若松知道易宁聪慧,才思敏捷,心思细腻,尤其是一双慧眼,能够通过蛛丝马迹勘破一切迷障,直达事物本质。之所以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刑部做一个刑部司郎中,不过是因为她之前无心春闱,一直以解元之身到处做状师,为百姓鸣冤平反。 那个男人也称呼为易宁为“方远州最好的状师”,显然是和进入仕途之前的易宁认识,或者说曾经的关系十分亲密。 她正在头脑中疯狂思考着,便听笑够了的孟安姗突然开口道:“说起来,你和谁一起去看日出了?” “嗯?”白若松怔住了,瞬间就僵直着身体不敢再动弹,嘴里的食物也要咽不咽卡在那里。 李逸一句“她不是一个人看的吗”都已经在喉咙口了,又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虽然她刚刚并不觉得白若松是和谁一同出去的,但孟安姗这么一说,她立刻就想到了这个所谓的“一起”出去的人,到底是谁。 她不敢多说什么,赶快抓了蒸饼就往嘴里塞,企图堵住自己能够说话的途径。 孟安姗显然没有体会到这个尴尬的氛围,还特地凑近了白若松,神秘兮兮地笑道:“你说.....打了个招呼以后她就很热情地告诉......我们?” 拉长的说话调子有些阴阳怪气,还咬着牙着重强调了一下“我们”两个字。 白若松眼皮狂跳,她咽下嘴里的最后一点食物,斟酌着正要开口辩解,突然被门栅外传来的咚咚敲门声给打断了。 “不好意思,请问白娘子在吗?”那声音十分小心翼翼,带这些颤抖。 这一口一个白娘子的,让白若松觉得自己好似那白蛇传中的白素贞。 “你闪开点。”她一掌就摁在孟安姗的额头上,推着她后仰成一个反躬的虾米,这才满意地站起身来,走到门栅出打开了一条缝,把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门外,崔道娘正穿着一身缃色长袍静静站在那里。【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第 21 章 崔道娘一大早先去拜访了杨卿君。 其实面对这个男人,她是有些发怵的。毕竟自小到大,她见到的男人要不就是如同她父亲那样温柔善良,要不就如同她幼弟一般天真烂漫,从未见过这样端坐高位,气势凌人的男人。 但她并不知道白若松一行人的住处,总不能一间一间船舱去敲门,想着最好的方式便是先去拜访杨卿君,毕竟他是固定住在船舱二楼的,道过谢以后再客气询问白若松的住处。 虽然天才刚刚蒙蒙亮崔道娘就醒了,但还是认真洗漱了一番,等到天光大亮,琢磨着此刻上门不会唐突于人了,才对着铜镜正了正衣冠,走出自己船舱。 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同昨日一般有护卫守着,听了崔道娘的求见以后本想着是派人上去通报的,结果刚巧碰上了一边咬着蒸饼一边往回走的空枝。 “哦,是你啊。”空枝咽下嘴里的东西,毫不意外道,“我记得你是姓崔是吧,崔娘子,你来找公子的吧。” 没等崔道娘回答什么,空枝便从怀中分出一个油纸包,招呼给了看守楼梯的护卫,听完护卫们的一声声的道谢后,扬了扬手道:“放她上去。” 眼看着护卫们问都不问一声就让开了路,崔道娘小心翼翼道:“这......这还是通报一下比较妥吧?” “用不着,公子说过你今日怕是会过来,早就吩咐了的。”说着话的时间,她已经大步往上跨了好几步,见崔道娘没有跟上,回头疑惑道,“怎么,你很擅长卜算之术?” “啊?”崔道娘没反应过来,怔愣道,“在下对道术一无所知啊。” “哦,你一直不动,我以为你在卜算什么踏上楼梯的黄道吉时呢。”她耸肩。 崔道娘:“......” 底下正在吃朝食的护卫们发出一阵阵的憋笑之声,有人直接将嘴里还没咽下的食物喷了出来,崔道娘在哄笑中尴尬地憋红了脸,手忙脚乱地跟着上台阶的时候,抽空掖着袖子一角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在前头的空枝一路都小声哼着歌,脚步轻跃,连蒸饼中流出来的汤汁沾到了下颌处,也只是用袖子擦擦,一股子不拘小节的市井乡野气息。 崔道娘看着,心底却升起了一点疑虑——奇怪,这人昨天是这么个性格的吗? 二人穿过昨日众人所在的厅舱,绕过正冒着袅袅香烟的炉鼎,来到厅后小门前。门上挂有珍珠串成的珠帘,个个龙眼般大小,洁白圆润,纹理细致,即便是在有些昏暗的房间内,也散发出柔和独特的光泽。 帘子前,一个瘦弱的人影垂首敛目地矗立在那里,穿一身天水色的缺胯长袍,银质扇形雕花发钗盘发,露出一折就断的后脖颈带着青色的伤痕——正是那个诬陷崔道娘的女人的夫郎。 “你怎么在这里?”空枝看到男人显示讶异了一下,紧接着脸色便沉了下去,“谁让你在这的?” “我让的,怎么了?”一只手撩开了珠帘,月芙微弯而出,见了空枝便眉头紧蹙,轻啐一口,“瞧瞧你这不修边幅的模样,吃个朝食领子上都沾了油腥,进去冲撞了公子又要挨鞭子!” “这都不重要。”空枝一边用手抹着自己的领子,一边焦躁道,“他才来一个晚上,连身份背景都没调查过,怎么能让他在这里独自一人给公子守门,出了事谁负责?” 月芙:“我不是人?” 空枝哑然了一瞬,结结巴巴道:“你,你没有武艺在身......” 说到一半,她又看向男人,自觉男人这样的瘦胳膊瘦腿,估计连一把刀都拿不起来,吞下了后面的话。 月芙翻白眼:“别屁话了,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空枝自觉理亏,没有再和月芙斗嘴,只是慢吞吞掏出了怀里仅剩的油纸包:“给公子的朝食。” “好了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月芙不耐烦地抢过空枝手里的油纸包,转向崔道娘的时候,却立刻转变面色,笑意吟吟道,“崔娘子来了,跟我进来吧,公子在等您。” 崔道娘只觉月芙那温柔笑意有些渗人,忍住了擦汗的冲动,礼道:“多谢小公子。” 月芙侧过身,放崔道娘入内以后,一把子就拦住了跟在屁股后面的空枝,咬牙切齿道:“昨天鞭子挨得少了是不是,去换了衣服再进来!” 空枝摸了摸鼻子,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停下步子没有再跟。 崔道娘眼观鼻鼻观心跟着月芙入了内间,连旁侧都不敢看,行了数十步之后停在一扇描着山水的织锦屏风前。 “你在这等着。”月芙说着,手里提着那油纸包独自一人绕过屏风入了内里,行了几步之后柔声道,“公子,崔娘子来了。” 杨卿君轻轻“嗯”了一声。 崔道娘小心翼翼抬眼,看见屏风后隐隐绰绰映出一个坐着的影子,他有一个伸手的动作,似乎正是接过了那装着朝食的油纸包。在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声后,崔道娘闻到一股清幽的玫瑰糕香气,随后男人轻笑了一声:“崔娘子是来道谢的吧。” 崔道娘回过神来,赶忙一礼:“正是。” 杨卿君并未吃那糕点,重新合上油纸后笑道:“那你准备怎么谢我,不会只是张嘴说两句吧?” 崔道娘一愣,倒是真没想到男人会这么问。 她自觉自己一个小小盘账掌柜,没什么权力,只靠辛勤工作攒了一小些留给弟弟做嫁妆的家底。若是面对普通人,她还能拿出个十两二十两银子酬谢,可杨卿君身为漕运分帮副帮主,便是眼前这这不常来的客船船舱内摆的屏风,怕就是百两起步,万万看不上她这么点家底。 “这,在下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崔道娘羞愧道。 “放心,不要你东西。”杨卿君笑了起来,安抚她道,“我只是想请娘子帮我一个小忙。” 他说完,见崔道娘并不应答,复而补充道:“放心,不是什么违反律法或是道德的事情,也并不危险。” 崔道娘闻言这才轻轻松了口气,马上作揖道:“那恭敬不如从命,道娘任凭公子吩咐。” “月芙。”杨卿君喊了一句。 月芙立刻小步自屏风后走出,这次他手上却多了一个红木质的方形托盘,托盘上放置着一块上平下尖的五棱形黄铜色金属令牌,正面以端端正正的楷书刻着一个“荟”字。 杨卿君:“这东西,崔娘子应该不陌生吧。” 崔道娘一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块令牌,连礼也顾不得了,失声道:“荟商令?!” 崔道娘当然认得这块牌子。 荟商,起源于荟州的商团,不过数几十年足迹便遍布十三个州,是内陆最大的商团,被称为“山中猛虎”,与霸占海运起家的“海上蛟龙”漕运平分秋色。龙虎二分,互相竞争,也互相成就,即便桓国已经交替了三任女帝,依旧紧紧占据着整个帝国的商业脉络的位置。 当年,她跟着有恩于她的掌柜,背井离乡就是去投奔的荟商。 杨卿君点头道:“崔娘子有眼色,这的确是荟商令,我想让你做的,便是将这荟商令带给一个人。” “这么贵重的东西,公子为何要让我以我的名义转交,而非自己去给呢。” 屏风后的男人以手支颐,斜倚在桌案之上,即便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也婀娜有致,透露出的万般风情让人嗓子眼都发紧。 “这东西,若是我给,便是他人承受不起的恩情,但若是你给......”他轻笑了一声,“那便是知恩图报,结了个善缘。” 那一刻,崔道娘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男人是肃然起敬的。 他的眼界,胸襟都远超于常人。扪心自问,若是自己,给了人这么大的恩情,不挟恩图报已算是良善,万不可能同他一般。 崔道娘子进了这间屋子以后,头一回真心地,发自内心地躬身行了一个叉手礼:“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这很重要吗?”杨卿君漫不经心地开口,顿了顿,甚至于有些冷漠道,“如果顺利的话,你我今后,反正也不会再相见了。” 虽然这话残忍到有些不近人情,但崔道娘知道他说得是对的。若是平日里,凭借她的身份,无论是漕运分帮副帮主,还是能够调动甲级以下所有资源的荟商令,那都是万不可能接触到的。 崔道娘自内间而出的时候,怀里揣着那硬邦邦的荟商令,精神便神还有些恍惚。 那瘦弱的男人仍旧兢兢业业地守在挂有珠帘的门前,见了崔道娘出来也没有任何动作,低眉顺眼站在那里似一尊雕刻成门神模样的石像。 看见他,崔道娘忍不住在心里想,他能摆脱自己的妻主,跟着内间的那个人,其实是幸运的。她深深叹了口气,想到了自己远在家乡的幼弟。 如果可以的话,崔道娘当然希望自己的弟弟可以嫁得好人家,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地同妻主过完一生。可这世间男人多苦楚,假如,假如真的生活不顺利的话,她打心眼里盼望幼弟也能够遇到像内间里那位公子一般的贵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第 22 章 崔道娘顺着杨卿君的口头指引找到了白若松所在的船舱,还未敲门,便听见里头传来了嬉笑怒骂之声,于是先在外头站了一会,等里头安静一些以后才伸手敲响了门栅。 “不好意思,请问白娘子在吗?”她尝试用一种不急不缓的声音开口,却不曾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门内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在死一般的一阵寂静之后,崔道娘听见有人说了一句“闪开点”,随后便有脚步声一路行至门前。 “咯吱”一声,门栅被打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悠着往外看。 “崔娘子。”眼珠子的主人开口,有一些怯生生的感觉,“那个,你有什么事吗?” 崔道娘感觉真是奇了怪了,这白娘子昨日是这个性格的吗? 等下,这种感觉怎么刚刚好像也有过..... 崔道娘赶忙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把奇怪的一些联想甩了出去,双手交叠作揖道:“娘子安,在下今日特来为昨日之事,同娘子道谢的。” “哦......”白若松扒着门缝想了会,点头道,“好,那我收到你的道谢了,你回吧。” 崔道娘:“?” 崔道娘倏地抬头去看白若松,发现她圆润的黑珍珠一般得小鹿眼中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种不满,亦或是什么揶揄。 她好像是真心觉得,你来道谢,我收到你的道谢了,你便可以走了。 崔道娘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只得暗示道:“在下还有谢礼想给娘子。” 白若松点了点头,将门拉开了一点。崔道娘看她这个动作,还以为她侧开身子让自己进去,抬起的脚都准备跨出去了,却见她自大了一些的门缝里伸出了一只手,手上甚至还沾着一些晶亮的油脂,散发着一股羊肉馅蒸饼的味道。 “那你给我吧。”她说。 崔道娘:“??????” 门内,老实人李逸见此蹙起眉头,侧头去看孟安姗:“她这是在干嘛?” 孟安姗吃完四整个大蒸饼,正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手指缝,闻言耸肩:“不是很明显吗,她不想让人进来。” “干嘛不让人进来?” “我怎么知道,她是我上官,上官的事情少打听。” 门外,崔道娘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她下唇翕动,半晌才吐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绢帕包裹着的东西,一边递过去一边无奈道:“如此,那在下便......” 她的话还没说完,白若松隔壁船舱的门就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穿戴整齐的易宁冷着脸自门内而出,眼锋像刀一样扫过来:“一大早,到底在吵闹些什么?” 她说得应当是白若松她们的船舱内的孟安姗和李逸相互喂招的动静,毕竟她们二人在折腾中将凳子都踢翻了,动静十分之大。易宁想必是一大早被吵醒了,冷着脸起床洗漱穿戴之后,才开门过来想教训她们,却刚好赶上了崔道娘前来。 崔道娘可不知道这些,只以为易宁再说自己,立刻缩着脖子就要道歉,却听白若松抢先开口道:“哦,刚刚是孟安姗晨练呢。” 孟安姗大惊:“喂!” 白若松没理她,谁让她刚刚在李逸面前坑自己的。 易宁笑了,是冷笑:“我跟她共事这些年来,就没见过她晨练。” 白若松猛地回头看孟安姗:“你不晨练?” 孟安姗扶额:“我们也共事三个多月了,你见过我晨练吗?” 白若松想了想,还真是没见过:“可你是武......”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来现场还有崔道娘这个外人,改口道,“你是咱们得护卫啊,怎么能不晨练。” “对啊。”李逸赶紧在一旁帮腔,“护卫都得练,不练则退。” 见大家都针对自己,孟安姗没忍住从月牙凳上站了起来,拍桌道:“狗屎吧,那你怎么不练??” 李逸悠闲地喝了一口冷茶道:“我练啊,我不是拿你练了吗。” 孟安姗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她往自己腰上摸了摸,却没有摸到刚才喂招时候拿的匕首,这才发现自己的匕首正隔着李逸的位置,放在靠外侧的桌子上。 她刚探了身子想过去拿,李逸抬起手肘就一下震开了她伸出来的手,把孟安姗震得一个趔趄,桌子都往前推了半寸。 “李逸!”孟安姗右手按住了被往前推的桌子,急得跳脚,刚张口想骂一句脏话,却看见李逸似笑非笑地用眼尾瞥自己,突然一下就悟了。 她在报复自己刚刚喂招的时候骗她松手! 孟安姗惊恐转头,发现刚刚还在她自己船舱门口的易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走到了她们的门口,目光正略过堵在门口的白若松,面色阴沉地盯着她,眼神让人触之生寒。 她感觉自己膝盖一软,要不是手臂还按在桌子上,就要当场跪下了。 “啊,我,那在下告辞了。”崔道娘见势不妙,赶快把手里的东西一把塞进白若松怀里,一溜烟就消失在长廊尽头。 “什么东西?”易宁皱着眉头问。 “说是谢礼。”白若松掂了掂怀里的那个被绢帕包裹着的东西,发现有体积不大却有些分量,似乎是什么金属的东西,隔着绢布摸了摸,感觉东西有棱有角的。 “你在怀疑她什么?” “嗯?”白若松抬头看易宁,发现她正用那种十分平静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堵在门口不让她进来。”易宁笃定道,“你不信任她。” 白若松没说话,侧身放了易宁进屋以后,顺手关上船舱的门栅。 易宁在屋里的小圆桌旁坐了下来。 船舱本就狭窄,放置的圆桌更是小,坐三人已是勉强,加上一个易宁空间更是局促。 孟安姗刚刚才被李逸吼了一句,不敢抱怨,赶忙让开位置给她坐,顺便报复性地用力把李逸挤得歪了好几下,若不是李逸擅长轻身功夫,下盘稳当,怕是要当场趴在地上。 白若松也不敢挤易宁,把月牙凳往外搬了搬,勉强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才开口道:“大人应该昨日也听见了吧,她自称家乡匪患横行,官匪勾结,县令老爷形同虚设。” 易宁抬眼看白若松,点头淡淡道:“我听见了,可此客船途径陇州,遇到和我们相同道路的人,也不稀奇。” “可她今日特地上门道谢,着装整齐,发丝一丝不乱,且着缃色长袍缎面光亮,秀有银色暗纹,一看便价格不菲,与昨日大不相同,像是知道我们的身份所以前来拜访一般。”白若松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打开那个绢布包,直接就递给了易宁,“大人看一下吧,我总归不太放心。” 易宁接过那个绢布包,掖了掖,缓缓打开了一个小口,垂着眼瞟了一眼,眼睫一颤,不顾好奇的孟安姗伸头的目光,立刻合上了绢布。 “她穿那身不是来见我们的。” “嗯?”白若松不解。 “凭她的身份,是拿不到这样的东西的。”易宁把绢布包裹得紧了一些,递还给白若松,“收好了,贴身放。” 既然易宁已经确认过东西没问题了,白若松的好奇心就上来了。她接过绢布包,一边拆一边问道:“是啥啊,很贵重吗?” “有价无市。”易宁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用食指敲着圆桌面,在白若松拆开绢布包的那一刻,才开口道,“是荟商令。” 上好的绢布顺着白若松的手臂落瀑般滑下,露出她托在手心中的,那一块上平下尖的五棱形黄铜色金属令牌,正面刻着一个横平竖直的“荟”字,下方还有一个凸起的外圆内方的铜币刻印。 孟安姗忍不住说了一个脏字,被易宁眼锋一瞟,顿时又缩回头去不敢说话。 若是崔道娘没有骗人,那凭借她的身份,的确是拿不到这样的东西的,只有可能是别人给她的。 白若松眼皮一跳,看向易宁:“所以她打扮成这样,一大早是先去见了那个副帮主?” 见易宁缓缓点头,白若松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打探道:“大人,您和那个副帮主,从前认识吗?” 易宁食指敲打桌面的动作突然停了,如果是认识她足够久的人此刻就会开始警觉,因为这正是通常她骤然发怒的一种前兆。 白若松正对着易宁不敢妄动,孟安姗则是悄悄拖着自己的月牙凳往后挪了一小步,企图让自己到时候能够有距离优势,可以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我们认识。”易宁突然开口了,眼睫颤动着,眼尾氤氲出的一丝红痕。 出乎预料,她很平静,并没有发怒,可白若松却总觉得,那只是风平浪静的睡眠地下静静休眠的,随时可能会爆发的岩浆。 “若是你们想知道,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她顿了顿,淡淡道,“我和那位副帮主,也就是杨卿君,曾经有过婚约。” 白若松一抖,手中的那块有价无市的,珍贵无比的荟商令“啪嗒”一声掉在了甲板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第 23 章 玉江的上的行程无波无澜地一天天度过,待客船靠岸在陇州的港口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 客船只在陇州的港口停留一炷香的功夫,白若松等人不得不提前收拾好行礼,提着包袱,站在甲板口等待客船靠岸。 烈日当空,消散了空气中的最后一丝凉意,即便白若松只在小衣外面套了一件罗纱半臂,被这样的日光一照,汗水也似断了的珠帘一般大颗大颗往下滚,热得恨不得跟狗一样吐舌头。 反观站在一旁的李逸,还穿着严严实实扣到脖子的圆领长袍,甚至用护腕扎紧着袖子,一脸沉静,半点不受影响。 好像习武的人受的影响都小一些,白若松发现那帮子云家的亲卫们都没有她的反应这样大。 整个一起出来巡查的人中,除了现在还未曾见过的监察院的同僚,只有白若松和易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是易宁天生冷清冷性的模样,仿佛自带冷气,站在那里居然也只是面颊两侧的红晕深了一些,完全不像她一样满头大汗。 白若松深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找时间锻炼一下了,不能上辈子是脆皮大学生,这辈子也是脆皮小芝麻官啊。 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铁链碰撞声,客船靠岸,船上水手敲钟下锚,搭板上岸。 云琼走在前方开路,后边跟着李逸,紧接着是白若松等人,最后面再跟着亲卫。 在这一站下船的人其实还挺多的,鱼龙混杂挤在一起,奈何他们浩浩汤汤一大群人气质实在是不大相同,特别是几个亲卫,上船的时候人群零零散散还不怎么招人眼球,下船的时候十分显眼了。 白若松缩着脖子习惯性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被走在一旁的孟安姗一肘子搭住了后脖颈,一个激灵险些叫出声来。 她愤怒地转头,刚用眼神表达了“你要是没有正经事你就死定了”,便见孟安姗对着她一番挤眉弄眼,眼睛就差飞到天上去了。 “哎呀!”孟安姗自己暗示了半天,见白若松还是不解,只得凑近了小声道,“瞧瞧上头,易大人的老相好来相送啦!” 白若松皱着眉头,对“老相好”这个说法表达了不满:“人家是正经解除了婚约关系的良家公子,你怎么这样说人家。” “行行行,是我言出无状,我大老粗没读过书。”孟安姗立刻抬手道歉。 白若松先看了一眼易宁,发现她目视前方并未曾发现这边的动静,这才偷偷抬眼往后看去。 客船二楼甲板之上,一个头戴帷帽的男人正站在栏杆旁,宽大的衣袂被风吹得如海浪般波涛般阵阵翻涌,正是杨卿君。 遮住了面容的杨卿君身形清癯挺立,气质同易宁如出一辙,白若松心里不禁想着,难怪他们能成为未婚夫妻。 白若松又看了一眼易宁,她们因为留下来看杨卿君脚步行得慢了,以至于刚刚还与她们并行的易宁此刻只给二人留了一个后脑勺。她脚步轻盈,脊背挺得笔直,可负在身后的右手却握成一个拳头,指骨都泛着不正常的白色。 白若松摇摇头,拉上孟安姗的衣袂一角,扯了扯道:“走吧。” 孟安姗被白若松拉着一边走,一边耸肩道:“好吧好吧,我知道的,上官的事情少管嘛。” 她们一行人通过架在甲板上的木板下了客船,崔道娘也在这个码头下船,虽然她已经体会到了白若松对她若有若无的抗拒,可本着对恩人的礼貌,还是前来告辞了再单独离开。 “先去就近的茶馆歇一下吧,我带人去租赁马车,顺便买些遮阳的帷帽。”李逸看着崔道娘走远后,提议道。 云琼点头,让李逸带走了一半的亲卫,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和白若松等三个拖油瓶找了个茶馆避阳。 茶馆比较简陋,正是码头上给来往船客和供工人脚夫们歇息的一个小屋,在外头用竹竿子撑着油布搭一块棚子,摆了些桌椅卖凉茶。 白若松刚坐下来,码头边的客船就启程往下一站了,她远远望过去,二层甲板上已经不见了那个戴着帷帽的男子身影。 易宁自掏腰包,给包括亲卫在内的所有人都买了凉茶喝,亲卫们笑嘻嘻接了老板递过来的茶碗,排着队谢过了易宁后,独自占了一张桌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纳凉。 整个棚子里坐的都是五大三粗的女人,只有一个在内间小屋里煮茶的伙计是个男人,被熟人调笑后,老板不好意思地闹闹后脑勺,介绍说这是自己新娶的小夫郎。 那男人闻言也不曾抬头,只是沉默地举着一个蒲扇,蹲在炉子边扇着火,也不顾热气蒸腾而出,热得前襟后背已然湿透,露出内里一点白色里衣的颜色。 “小夫郎看起来年级又小又俊俏的,老板可要藏好啊。”有女人嬉笑道,“可别给山上那群人抢了去啊。” “嗨,码头这边有漕运的人护着,她们不敢来的。”女人的同伴不在意地挥挥手。 “那可不一定。”旁边桌上立马有人接话,“我前几日来这里,还见过那群匪徒和漕运的人大打出手呢!” “什么匪徒敢和漕运动手啊。”女人明显不信。 “你别不信,我就坐在这凉茶摊上看见的!当时还有把刀,这么长,这么宽!”那人伸手比划了一下,“直接就飞过来,差点割了我的耳朵!” 说着,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的可靠新,她立马举着凉茶碗对着老板道:“老板,你快来说说,那日是不是这么回事!” 老板刚从屋子里端了一碟子羊肉出来,放在那端着凉茶碗的女人面前,赔笑道:“对,当时可吓人了,后来那些匪徒走了以后啊,漕运的人还来赔了我打坏的桌椅茶盏呢。” 那女人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衣,外套挂在腰上,露出晒得黝黑的结实臂膀,一看就是码头上搬运做工的人,狠狠喝了一口凉茶以后感叹道:“还是咱们漕运有本事啊,让那群匪徒夹着屁股就滚回去了!” “漕运虽然厉害,但也就是个管船的,哪有这么邪乎。”有人不信,“那些匪徒我可见过,五大三粗的,骑着马掠过,能撞翻一群人,手上的刀比人脸还宽,一刀下去人的脑袋滚走了,可刀面上血都不沾!” “你这话可别给漕运的人听到了,一会找你麻烦!”一开始说话的女人大笑道。 白若松一行人正静静听着,那老板端了一盘子羊肉就过来了,给亲卫那桌和白若松这桌各放了一盘后,大声道:“客官,您的蒸羊肉齐了。” 孟安姗眼珠子左右一转,刚拿起筷子,易宁一个眼锋就扫了过去,她立刻缩了缩脖子,默默把筷子放下了。 “老板,再上一盘。”易宁从怀里掏出荷包,从里头取了一小块碎银子丢给老板。 老板咬了咬银子,确认了真伪以后喜笑颜开地应了,腿脚不停地进了小屋准备。 “去。”易宁把装着蒸羊肉的盘子往白若松面前一推。 虽然她只说了一个字,但凭借几个月以来的默契,白若松还是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整张脸都因为不情愿而皱了起来。 “要不,要不让孟安姗去。”白若松小心翼翼建议道。 易宁不语,但是那种凉薄而又略带一些威胁的眼神立刻就扫了过来,直愣愣戳着白若松,把她戳得如坐针毡。 白若松坐在原地,在社恐和被易宁的眼光戳死之间游移不定,她扫过在座的三人,发现孟安姗一脸懵逼,而一直不言不语的云琼眼里居然有些许笑意,这让她突然生出了一些勇气,一拍双颊站了起来,视死如归的模样有股子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我去了!” 她端过那盘子蒸羊肉,慢吞吞挪到隔壁桌正在喝凉茶的女人们旁边,还未曾开口,那个露着结实臂膀的女人抬眼就瞧见了她,顿时眼睛一眯,咧开一口白牙笑了起来。 “哎呀,哪里来的俊俏小郎君,时不时想跟娘子我来一段露水姻缘啊。” 她刚说完,还不等白若松有反应,旁边的另一个女人就给了她一肘子,骂骂咧咧道:“你眼睛不要就挖出来给小娘我泡酒喝!” 周围人一顿哄堂大笑,那女人被自己的同伴一顿埋汰,这才发现白若松内穿一件抹胸小衣,外套罗纱半臂,虽身材纤细但曲线明显,分明只是个生得清秀的小娘子。 “哎呀,抱歉抱歉,娘子生得美,我乍一看,还当是小郎君呢!”她爽朗地大笑了起来。 白若松尴尬地掖了掖自己那件罗纱半臂,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开口道:“不妨事,娘子们夸我俊俏,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她笑着说完,赶忙把手里的盘子放到女人们的桌子前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好用来掩饰自己嘴角的僵硬。 女人们果然被桌子上的蒸羊肉吸引了注意力。 在码头做工是苦活,却也挣不上什么钱,最多就是吃一些羊肉馅的蒸饼或是馎饦,再宽裕一些便是多点肉的水盆羊肉,价值一钱二一斤的蒸羊肉实在是属于一顿吃完一月花销的奢侈品。 那女人现在也顾不上什么俊俏的小郎君还是小娘子了,眼神发亮盯着那羊肉,还下意识揩了揩自己的嘴角。 白若松:“这是我请娘子们的。” 桌上的几个女人相互之间都熟悉,也都是三教九流摸爬滚打长大的,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克制着口腹之欲相互之间狐疑地对视了几眼后,那个露着臂膀的皮肤黝黑的女人眼中闪着警惕,试探道:“娘子这是......” “适才我听娘子们在谈论匪徒的事情,我和主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向娘子们打听打听。” “哎呀,我当什么大事呢,来来来!”露着膀子的女人立刻向旁边挪了挪自己的屁股,露出长凳的一侧,招呼白若松道,“娘子坐坐坐,不过是一些小事,也值得娘子这样破费。” 白若松提着自己的襦裙下摆便顺应着坐在了女人的身侧:“娘子们放心,在下主家是行商的,有些小钱,不过是一盘蒸羊肉而已,不打紧。” 说着,她用眼神对着易宁那桌的方向暗示了一下,用手遮着嘴小声道:“你们懂的,这主家的钱啊,不花白不花!” 三个女人相视一眼,都赞同地笑了起来,对白若松投来了那种“都是同道中人”的眼神。 “那咱们就不客气啦?” 白若松赶紧抓了一把筷子,给她们挨个分,招呼道:“尽管吃,尽管吃,吃完了还能有呢!” 等几个女人们一人一筷子都将那羊肉入了口后,白若松才笑眯眯地开口道:“我家主子啊,是想来这陇州做生意的,谁知这刚下了水道,入了陇州地界,便到处听人在说这匪徒之事,心里担忧得不行。” 那光膀子的女人看见同伴都海塞了起来,其实一心只想多吃两口,奈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东西都下肚了,总也不能不搭理人家,最终还是饮了一口凉茶,把嘴里的羊肉咽了下去,抬起头来问道:“你这主子打哪来做生意的啊?” “是打雍州来的。”白若松答。 “哎呀,雍州,便是玉京所在的雍州啊?”女人的同伴闻言也来了兴致,放下了自己夹个不停的筷子,顺便一巴掌扇在另一个女人的头上,呵斥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抬起头来给贵人回话。” 被拍的女人个头看起来是三个女人中最大的那个,但是看起来有些憨气,被拍了也不恼,挠了挠自己被拍的地方,随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 露着膀子的女人看着二人打闹,笑了一声,随后对着白若松开口便是一句:“你们想做生意,那可就来错地方了。” 旁边的人赶快把脑袋凑过来:“对啊对啊,妹子,听姐姐一句劝,和你主子说说,雍州多好啊,回雍州。到这陇州来啊,别说是做生意了,不被那山匪抢个精光就不错啦!” 白若松眼皮就是一跳,面上却还不显,以一副轻松做派回应:“咱主家可有钱了,请了一整队的护卫呢,普通山匪奈何不了我们的。” 露着膀子的女人被白若松逗笑了,伸着肌肉隆起的手臂,对着白若松的肩膀就是一顿拍:“妹子你可笑死我了,天真啊天真。” 白若松生生挨了几下,眉心狂跳,感觉自己被她拍的那一侧肩膀都肿起来了。 “妹子,你就听李姐的吧。”旁边的女人也跟着劝,“你都没见过,那群山匪骑着高头大马,个个手里举着的这么亮的大刀,比那县里的官差手里的还好呢。” 白若松有些笑不出来了。 根据大桓国律令,马匹和铁器都属于严格管制的东西,马匹有太仆寺管理,而铁器则由卫尉寺管制,铁匠铺每年能从官府分到的铁都是有定数的,甚至是一小根绣花针都需要记录在案。 只是山匪而已,到底从哪里弄来的马匹和武器,就算是官匪勾结,沆瀣一气,也万不会有官府会把自己分得的铁器让给山匪的道理。 那露膀子的女人姓李,人称李姐,见白若松沉下脸来,只以为她听闻此事害怕了,还拿了倒扣着的新碗,给她倒了一盏茶,安抚道:“妹子别怕,至少在这里啊是不会被骚扰的,前些日子那漕运的护卫还把山匪赶跑了呢,我亲眼见到的。” 白若松回过神来,接下了李姐塞过来的茶碗,勉强露出了一个笑,接话道:“漕运果真厉害,那山匪也是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来触漕运的霉头。” 听见白若松夸漕运,李姐脸上都乐开了花:“哎呦,可不是!我那日在现场,听那些骑着马的山匪说什么,是在搜查人的,漕运哪能允许别人在自己地盘上搜查,又不是官差,当场就和人动手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第 24 章 白若松花了大约小一刻钟,才在那群女人那里打听完自己想知道的东西,礼貌地站起来和她们告别,临走前给她们又上了一盘蒸羊肉,惹得旁边几桌的女人都眼红地盯着她们看。 她回来时,李逸也刚好回来,身后跟着的亲卫们有人牵了一辆租赁来的青顶马车,有人牵了一匹比正常马匹大一些的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还有人手里捧着几个不戴帷幕的竹笠遮阳帷帽。 牵着马车和马的护卫们停留在外头树荫底下,只有那个捧着帷帽的亲卫一同跟着李逸走了进来。李逸弯腰附耳和云琼小声报告的时候,那个亲卫就一人一个帷帽给大家分发开来。 李逸的报告很快,只是几个呼吸间便站直起身子候在一旁了,白若松看见听完报告的云琼的面色很明显阴沉了下去,微微抬起的右手紧紧按在自己腰间的匕首上。 白若松其实和云琼接触的时间不多,不像了解易宁那样了解他,但是莫名地,她就是感觉到,这也许是他一种紧张的下意识动作。 “今日不赶路了,先找个客栈。”他站起身来开口,声音不大,却音色低沉,很有压迫力,锐利的目光瞥向李逸,单手隐蔽地在胸前蜷曲起两根手指,迅速做了几个手势,提醒道,“骑马去。” 李逸抱拳:“喏!” 隔壁桌本来正大马金刀坐着喝茶吃肉的亲卫们立刻训练有素地站起身来,把胳膊内侧夹着的刚刚拿到手的遮阳帷帽往头上一盖,便跟着李逸出了凉棚四散开来,很快就融入了人群。而那几个牵着马匹和马车的亲卫则从树荫底下出来,自觉地在了云琼身边。 他明明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亲卫们却十分有默契,两帮人就在几句话之间就完成了互换。 虽然白若松已经隐隐有点猜到怎么回事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她们会不会有危险?” 云琼垂首看她,嘴角一扯似乎是想笑,但是他此时确实不怎么笑得出来,最后只是抿着唇低声道:“侦查工作李逸做惯了的,别担心。” 几人找了客栈歇下,云琼引了易宁白若松和孟安姗跟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又以防万一遣了亲卫守在门口,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舆图摊平,用一旁放置的空茶盏压在了桌面上。 “李逸在向驿站租赁马车的时候打听了一下,驿站的人说最近有大批匪徒守在陇州北边边界的关隘处。”他骨节分明的食指在舆图一处虚虚划了个圈。 白若松把脑袋凑过去看,发现这处关隘处于陇州和乾州的交界处,也是自乾州通往陇州的必经之路,顿时心下一凉。 大桓定都城于雍州玉京,往南依次会经过康州,乾州,最后进入陇州,若是走陆路,那么他们想进陇州,必然会经过这个关隘。 “是在堵我们。”易宁开口,说出了白若松心中的猜测,“我们要来陇州的消息果然早就已经被透露出去了。” “可我们不是改道走了水路么,水路走得很顺利啊。”孟安姗开口,她显然不明白为何所有人的表情都如此凝重。 是,白若松心想,他们走水道的消息,显然还未曾被知晓。 虽说天高皇帝远,可陇州同雍州中间不过隔了两个州,能这么几年都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的人,有可能想不到他们会走水道吗? 显然,不管这个幕后的智囊到底是谁,这个人想到了。 她们想接管口岸,排查人员,但是漕运为了自己的脸面和名声,又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那些匪徒们才会在码头与漕运的人发生口角,乃至演变成武力摩擦。 易宁也将手指伸出,从那关隘顺着官道往下虚划,划过不过距离关隘两寸距离的港口,指着港口下方的一个路口道:“既然不能在港口堵人,那么剩下的,必然是这个路口。” 云琼垂着眼睑,下颌紧绷,沉声道:“我已派李逸前去探查,想必马上就会有定论。” 从午正烈日当头,等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李逸才带着亲卫们匆匆归来,带来了预料之中的消息。 自港口向西南十里处果然设有关卡,所有过路百姓都要盘查,并且盘查的人还是官府衙差。李逸本来想带人远远看一眼,确认一下便走,谁知他们设了双重关卡,竟在明面的关卡前半里处设一道暗卡,若是遇到看见盘查便原地返回之人,就有带着宽刀的匪徒冲出来,就地捉拿。 匪徒人数众多,但是很明显没想到李逸她们如此训练有素,进退有度,一时没稳住,被她挥着鞭子撕开一道口子,带着亲卫撤了回来。 云琼听完沉默了许久,见顶着烈日奔波半日的李逸干巴得嘴皮都翘了起来,便拿了桌上的茶壶递给她,等她猛灌几口喘息着恢复过来后,才再度开口道:“依着我们如今的亲卫数量,强行突破有可能全身而退吗?” 李逸嘴唇一颤,有些为难地扫过易宁和白若松,眼神飘忽,支支吾吾道:“怕是,怕是有些困难......” 白若松其实明白李逸的意思,这次带的云家亲卫想必是精锐中的精锐,只是自己突破问题不大,可若是带着两个拖油瓶,那就另当别论。 突然,李逸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又亮了起来,激动道:“我们若是可以等一下钦将军的大部队,一路直探蓝田县应当没问题。” 云琼当然知道如果等钦元冬到来,必定势如破竹,对付那些山匪如同吹灰。 可大部队的线路是他亲自划分的,从雍州开始就分批走的数十队人应当会走不同的路进入乾州,再在陇州边界整合,最后由钦元冬带领,走陆路进入陇州。这条路线的目的就是为了尽量分散,拖延时间,吸引别人的视线,和一路顺着水道南下的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速度上,想等她们,怕是还要拖上数十日。 “今日这般打草惊蛇了一次,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怕是等不到她们。”云琼摇头,解释了一番大部队的线路,“只能另寻他法。” 几人又对着舆图讨论了一阵,几条建议被一一否决之后,气氛明显压抑了下来,易宁望着窗棂外漆黑的天幕,不得不提议先行休息,翌日再议。 此次客栈定的也是双人间,孟安姗和易宁在一间,而白若松则是和李逸一间。 李逸十分疲累,回了房间随便洗刷了一下,脱了衣服扔在地上便倒头就睡。白若松看不过去,替她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指尖摸到一块硬硬的痕迹,这才发现她长袍的衣襟口带着一块暗色的痕迹。因为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而她穿的长袍又是深色的,一时间居然没有人发觉。 白若松看向躺在床铺上的李逸,她用了一个狗趴的姿势,脸侧在一边陷在枕头里,有轻微的鼾声起起伏伏。 应当不是她受的伤,不然胸口上有伤口,也不会像这样趴着睡。 白若松略松了一口气,把脏衣服挂回一旁的架子上,自己则脱了靴子盘腿坐在了床铺上。 她的床铺靠近窗棂,刚好能够望见黑沉沉的天幕之上挂着的弯曲瘦长的残月。 今日讨论之时,她一直不曾开过口。 本就是三方合力的一次巡查,作为最为主要的,监察百官的监察院,却一直未曾与他们同行。白若松知道,如果分散而行的云家亲卫的大部队是为了让他们能够蒙混过去的饵料,那他们便也是为了让监察院的人能够不被注意的饵。 如果他们的行踪没有这么快就被暴露出去,这般的形势其实是最好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敌人分不清虚实。 可如今,分不清虚实的是敌人吗?还是他们自己? 本来打算走陆路的他们是因为察觉到有人跟踪,为了甩脱跟踪者,这才改走了水道。白若松原以为就是陇州的人在引导他们,而他们则是为了当监察院的饵不得不上这个当,所以才一直疑神疑鬼,甚至怀疑船上碰巧遇到的崔道娘,对人家一直抱有轻微的敌意。 可是陇州的匪徒却仍然在陆路设了关卡,证明他们并不清楚他们走了陆路还是水路。 不对...... 不对!是有人知道她们走了水道的! 白若松面色霎时变得煞白,拇指忍不住对着摩挲了一下,回忆着那枚白银币上的刻痕。 那晚驿站外的女人也许就是跟踪者,是为了送他们上水道,而水道上也有他们的人在接应! 原来那枚白银币告诉她的不是“我在这里”或者“我发现你了”,而是“欢迎走入我的计划”。 计划? 白若松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周全的计划,再百密也有一疏,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的东西不是没有。 他们的疏忽,便是不清楚那条船上还载着一个漕运副帮主杨卿君,而易宁,又刚好是与杨卿君有过婚约的,曾经方远州最好的状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第 25 章 李逸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燃烧着熊熊烈焰,她被定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火舌舔舐着她的面庞,感觉浑身上下针扎一般难熬。 她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被窗棂中斜入的日光差点刺瞎眼睛,手掌遮着自床铺上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被晒得面上一阵滚烫,浑身汗津津地,里衣都黏腻地贴在了皮肤上。 “淦,谁把窗户开这么大。” 她骂了一句,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眸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疑惑地喊了一句:“白若松?”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和窗外传来的,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声。 “奇了怪了。”李逸小声嘟囔着,下床穿好了自己的靴子,从包袱里扒了一件干净衣服出来,单手系着腰带就推开门往外走,和嘴里叼着一块胡饼的孟安姗撞了个满怀。 烤得热乎乎香脆脆的胡饼先是撞到了李逸的胸口,接着弹起来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三瓣。 李逸盯着自己还没系好扣子的右衽翻领上沾的白色的,香喷喷的芝麻粒,眉角狂跳。 “你是不是有病啊!”她拆开刚系上的腰带,拎着襟口提溜了几下,尝试把顺着滑进里衣的芝麻给抖到地上去。 孟安姗正一脸可惜地捡起地上的胡饼,见了李逸这个跳脚的模样,嘴巴一咧就笑了起来:“你现在是胡麻饼的味了。” 李逸翻了个白眼,一转身就又进了里间去,想要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摸了摸包袱却又突然意识到,如今身上的已经是自己最后一件干净衣服了。 她面色铁青地屏住呼吸,尽量欺骗自己这是一件干净的衣服,手指僵硬地开始系腰间的蹀躞带,转过身来时看见罪魁祸首也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并且伸长了脖子开始东张西望。 “我这可没有什么军机秘钥。”李逸硬邦邦地说。 “我就是看这日上三竿了,怎么白主事还不起来。” 李逸乍一听她这话,第一反应是觉得很奇特,自己与白若松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已经是直呼其名了,而孟安姗身为白若松的同僚,却还是称呼白若松为“白主事”。 若只是单纯因为上下级关系,自己是从七品翊麾校尉,怎么说也比孟安姗一个九品亭长大一些,她也毫无敬畏之心,直呼自己名字,还把胡麻饼贴在自己身上。 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刚起床还有些迷糊的脑子就立刻意识到了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白若松还没起来?” 孟安姗已经确定过屏风后面没人,绕出来的时候听见李逸这么问,直觉她莫名其妙。 “你们一个房间,你问我她起没起来?”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早上开始没见到过白若松?” “没有啊,我以为她和你一起睡懒觉来着。” “她没和我一起睡懒觉啊,我醒来她就不在了啊!” 李逸和孟安姗大眼瞪小眼,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天,将军会杀了我的。” 李逸连领口的扣子都来不及处理,扣上自己后腰挂着的鞭子就急匆匆往外跑,孟安姗没有她这么好的轻身功夫,落后一步,看见李逸连楼梯都懒得下,直接从二楼就一步跃下,大中午惊得一旁的食客调羹都摔掉在了地上。 孟安姗也有武艺在身,不是不能跳,但是她心疼自己的脚底板,站在二楼对着马上就要跨出客栈的老实人李逸喊道:“不是啊,是我没看见不是所有人都没看见啊!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啊!!!” 她刚吼完,就看见李逸一个急刹车停住了脚步,以为是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太过莽撞了,急急忙忙绕过去走楼梯下到大厅后,这才发现原来李逸是在大门口撞上了刚回来的白若松。 “这么急急忙忙去哪啊。”白若松笑着看李逸,李逸刚想说些什么,她又凑近闻了闻,皱眉道,“你闻起来像一块胡麻饼。” 李逸黑着脸扣上了自己圆领的扣子。 今日的白若松颇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她是个文人,平日穿窄袖的袍子是不喜欢绑袖口的,今日却用布条将两只袖子的袖口绑到了小臂处,绑起的袖子上蹭了不少灰尘,肩上还有一大块不知道是什么的黑糊糊的污渍。 “你这......”孟安姗瞪大眼睛,把她从上往下扫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她面颊旁那块可疑的,和肩膀上同色的污渍上,“你逃荒去啦?” 白若松察觉到了孟安姗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随后发现了手背上蹭下来的一大块黑色的东西。 “哦,刚刚帮李娘子搬了点东西,可能沾到了,现在好了吗?” 孟安姗眼看着她把脸上的那块污渍抹开,变成了更大一块。她本就生得白净,这样一抹开,脸上黑黑白白的,分明得很,孟安姗不得不使劲抿唇才憋住了笑意,点点头道:“嗯,好了。” 李逸扫了孟安姗一眼,但是也没反驳她。 白若松也从孟安姗的表情看出来了她在使坏,但也没有揭穿,只是放下手臂道:“大人起了吗?” “早就起了,和将......就是那位公子,已经对着舆图讨论半天了。” “走,我们去旁听一下。”白若松拉上孟安姗的袖子就要往楼上走。 孟安姗脚跟蹬地,重心后靠,扯着自己,万分不情愿道:“别啊,他们谈论起来就废寝忘食的,我好不容易溜出来吃个饼子放松一下,这定计划我又插不上话......” 易宁是这次刑部派出的最大的官,也就是主要决策人,理论上她和云琼二人定计划就可以的,是不需要白若松或是孟安姗在场的。 白若松回过头来,睁着她那双圆润的,宝石一般的眸子,眨巴了一下看着孟安姗:“可是,我有个想法。” 几个月的同僚生涯,孟安姗其实还算了解白若松。很多时候,其实是有有很多很多时候,她都是睁着这样无辜的大眼睛,说着“我有一个想法”,不管官场诡谲的形势,也不顾那些弯弯绕绕的场面,熬夜写了折子就往上提交。 大多数时候,都会被易宁提进自己的屋子臭骂一顿。 事实上,在收到密旨出门巡查的前几日,她才刚被易宁臭骂了一顿。 孟安姗很想说,要不你别有想法了,但她也实在抗拒不了一个睁着无辜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白若松,毕竟她也不是易宁那样的铁石心肠。 “好嘛,陪你一起去,但是待会要是挨骂了,你记得要说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别连累我哦。” 白若松赶忙点头。 李逸犹豫了一会,也紧跟着着二人的步调上了楼。 守门的亲卫见了三人过来,甚至都没有通传,侧身开了门就请她们入内,像是早就得了吩咐,知道知道她们会来。 似乎是为了避嫌,房间内不止有云琼和易宁,还有一个侧后腰用皮质带子在蹀躞带上别了一把宽刀的亲卫,眼观鼻鼻观心,泥木雕塑一般立在一旁。 听见开门声,那亲卫立刻抬眼,湿漉漉的求助一般的眼神直指李逸。 李逸握拳,抵住下唇咳嗽了几声,上前行礼:“将军。” 白若松抬头去看云琼,他单手背在身后,站得笔挺,轻薄的圆领袍面料被崩得紧紧的,露出胸前起伏的肌肉轮廓,腰间又用蹀躞带那么一勒,更衬得宽肩窄腰,看得她喉咙一动,急忙低下头去。 该死,白若松!美色当前不要被诱惑,你是有正事的! 她深吸一口气,跟着李逸也上前同云琼与易宁分别行礼,扬声道:“将军,郎中!” 易宁目光冷淡地自白若松肩头袖口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她黑黑白白的面颊上,唇一抿便开口诘问:“你天还没亮就自己一个人溜出去,日上三竿才搞成这样回来,最好准备了解释。” 李逸知道易宁原来是看见了白若松溜出去了,站在一旁听得心里一惊。她是侦察兵,向来警觉,也不知道为何昨晚竟没察觉到一点白若松出门。 “我去码头了。”白若松解释说,“去找昨日喝茶那凉棚里遇到的李娘子了,还帮忙卸了点货。” 易宁不语,平放在桌案上的右手手臂的食指开始一下一下敲击着木质案面,发出小小的哒哒声。 “你又有什么想法了?”她熟练地问。 孟安姗闻言,悄悄后退了一小步。 “我昨日夜里便在想,此次,他们派人将咱们围得铁桶似的,十分周全,让咱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却恰恰忽略了一个就在眼前的,已经展示给了所有人看过的,致命的弱点和缺口。”白若松抬起头,一眨眼,面上便如绽开的花朵一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这个弱点和缺口,便是漕运。” 易宁手指一顿,眼睫微颤,定定看着笑靥如花的白若松。 “官匪勾结,都能同官府衙差一起设卡的匪徒,本该是横行霸道的土皇帝,却在面对盘踞在港口的漕运的时候退却了,以至于退出十里地才设盘查关卡。若是有漕运的人帮忙,将我们混迹在他们的商队之中,想必能够躲过此次盘查。” 易宁没说话,倒是刚刚一直想把自己置身事外的孟安姗开口道:“可,可所有人都知道,漕运和官府不合啊。” 漕运掌握着十二个州四分之三的水运,牢牢抓住整个大桓三分之一的经济命脉,官府早就想取而代之,却又碍于各种原因动弹不得。 大桓换了三任女帝,每一任都下过削弱漕运势力的律令,包括但不限于成立水部,中央增设转运使,都水监,地方设渠堰使,诸津令,检校等职位,企图代替漕运组织。 这么多年来,漕运与官府都是相互紧咬对方,谁都不愿松口的关系,可以说是相看两相厌。 想要漕运的人帮官府的忙?怕不是青天白日躺在塌上做个梦,梦里才有可能。 “官府,他们当然不帮,那若是曾经在方远州到处游历,无偿为冤屈百姓打官司的青天大老爷,曾经方远州最好的状师,带着蓝田县丰南乡的冤案前来,让他们帮忙呢?”说着,白若松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递到易宁面前,“大人不说话,想必是已经想到我的打算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第 26 章 室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易宁顿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有外头码头传来的工人的爽朗笑声隐隐透过紧闭的窗棂传入,让李逸尴尬得简直脚趾头抠地。 她虽然不了解易宁的过去,但是也隐隐猜到一些,同时也为白若松的大胆而心惊。 若是她,在将军或者钦副将面前这样说话,怕是屁股都已经开了花了,毕竟那拳头粗的军棍可不是吃素的。 她以为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易宁会拍案而起,或高声呵斥,亦或是拍案而去,可实际上,易宁只是淡淡推开了白若松递过来的折子后,起身离去,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 孟安姗踌躇在原地,看看易宁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抿着唇的白若松,恨铁不成钢一般跺了跺脚,提步噔噔噔跟了上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口。 房间里一下就剩下了白若松,云琼,李逸三人,外加一个一脸懵逼的亲卫。 李逸刚缩了缩自己的脖子,妄图把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小的时候,便听见云琼沉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 “下去吧。”他说。 李逸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头都没抬就急忙行完礼匆匆几步就出了房间。亲卫本来也想跟着李逸出去,但是见白若松停在屋里没动,自己这个避嫌用的吉祥物便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边用渴望的眼神看着门口,一边石像一样僵硬在原地。 云琼踱步至靠在窗棂下靠着的小榻边,卧榻正中间摆着的小案几上叠放了一张木质棋盘,两个方形的盒子并列摆放着,里头是黑白两色的棋子。 他一撩圆领袍下摆,侧身坐到了棋盘一侧,浅淡的眸子对着亲卫的方向一扫:“你也下去。” 亲卫犹豫地看了一眼白若松,但多年以来服从军令的思想钢印已经刻入骨髓,容不得她提出什么质疑,只躬身道了一句“喏”便转身退下了。 她踏出房间,小心关上房门后,一转头,便看见了站在一旁当守门的李逸。 “大人。”亲卫低声唤了句,憋了憋,没憋住,还是把心里头的疑问说了出来,“放将军和那娘子单独在里头,不会有事吧?” 李逸瞥她:“怎么,细胳膊细腿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还能把将军怎么着吗?” 亲卫回忆了一下女生男相的白若松,确实感觉她的大腿都没有自己将军那肌肉隆起的胳膊粗。 “但,但那娘子好歹是个女子,男女有别,说出去会坏了将军名声的。” 李逸心想将军都不在意,你到底在替他在意个什么劲啊。但她也不能这么直说,只得伸手拍了拍那亲卫的肩膀,学着孟安姗的样子,意味深长道:“上官的事情,少打听!” 另一边,等除了二人以外的人都离开房间后,云琼才脱了靴子盘腿上榻,自棋盘旁拿了装有白子的棋盒放在自己面前。 “嗒”一声,是棋盒轻轻落在木案上的声音。 云琼目光从手上的棋盒处挪开,扫到一旁直愣愣站着的白若松身上,嘴角一松,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人都走了,还是不习惯吗?” 白若松怔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云琼是记住了她那日说的“不习惯他人的视线”,顿时有些不自在,面上微微发热,挪了几步坐到了棋盘的另一侧。 就像云琼刚刚没对白若松说留下来,白若松便知道自己该留下来一样,此刻他也没说要和她下棋,但是白若松就是知道自己应该坐到这里来。 云琼将放着黑子的棋盒推至白若松的面前,开口:“这事你有几成把握?” 他伸手过来的时候,手臂肌肉透过紧绷的布料映出一点弧度,白若松的眼睛一扫,立刻就撇开了。 云琼还未缩回来的手臂僵住了,他想起了自己与佘文在霖春楼三楼渡月下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手臂便马上皱眉撇开,脸上随后便露出那种略带厌恶的表情。 可白若松接着并没有露出那种,云琼所熟悉的带着厌恶的表情,她仅仅只是把目光撇开了一瞬,又忍不住一样立刻转回来,目光灼灼得盯着他的手臂,耳朵尖上透着透亮的粉色。 云琼觉得自己整根手臂都开始发烫,比被人厌恶的时候更加窘迫,急忙便收了回来。 此次巡查,大家都是精简行李出门的,衣服都没带几件,更别说是围棋了。这幅围棋明显是客栈的东西,木质棋盘上的油蜡十分之差,发黄发暗,格子中间的黑色描线都脱落了,一边还有倾倒过茶水后留下来的痕迹。 装着棋子的棋盒也很粗糙,几块木头拼在一起,勉强搭成了个不会漏的容器,里头的棋子是卵石所制,打磨得十分敷衍,大小不一也就算了,有些还有膈手的凸棱。 白若松接过那个棋盒,掩饰似地开始埋头在里头挑挑拣拣,含含糊糊回道:“七成吧。” 云琼感觉喉间有点痒,便以手握拳轻咳了一声,压抑住了自己莫名的窘迫,沉声道:“可易郎中,看起来可不怎么同意这个提案。” “没办法,谁还没有个不想提起的过去呢。”白若松执黑先行,她挑了半天,才挑个还算圆润的黑子,握在手里开口道,“郎中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那你呢?” “嗯?” 云琼看她:“你也有吗,不想提起的过去。” 在那一瞬间,其实有无数个画面闪过白若松的脑海。 破漏的茅草屋中摇摇晃晃的,散发着潮霉气息的卧榻上,男人伸出的枯瘦如骨的手;被茂盛的,亭亭如盖的槐树洒下的憧憧树影遮盖的月洞门;压抑的,黑沉沉的天幕下,青砖垒成的城楼之上挂着的,摇摇晃晃的半截人影...... 但是最终,她只是扯了扯嘴角,任凭这些画面都慢慢沉回记忆的深处,食指与中指夹着手中的黑子,落在了棋盘右上角。 “我自然也有。”她说。 而且她也很清楚,自己到底该干什么。 云琼看着她下完棋子,慢慢缩回去的右手臂上脏污的护腕绑带,目光扫过去,落在她侧脸那块黑灰色的脏污上。 “所以你一大早去码头帮忙搬了半天货,就是为了有这七成把握。” 白若松感受到云琼的目光,又用手背继续蹭了蹭自己的脸,结果把那块脏污蹭得更大了,几乎占了三分之一个面颊。 “给予恩情是最容易赢得好感的方式了。”她耸耸肩,“而且人在被分散注意力的时候闲聊,是最容易在不经意间被套话,透露出一些一对一的时候,警惕着不会说出来的东西的。” 说着,她抬起眼来云琼,黑漆漆的眼瞳犹如散发着神秘而幽深光辉的黑色宝石:“不是吗?” 云琼像被烫到一样,一下就避开了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紧紧看着棋盘上那孤零零的,独独只有一颗的黑子。 她看出来了,他下这盘棋的目的就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嗒”一声,云琼手执的白子落盘,就落在棋盘右下方,与白若松那颗黑子隔着整个棋盘遥遥相对。 “你想问什么,不需要用这些计策,我不会对你说谎的。”白若松也隔着整个棋盘在看他,唇边勾起一点点的温柔的笑意,轻声开口。 云琼垂着的眼睫颤动起来。 他下颌绷紧,喉结滚动,自窗棂外透进的天光照在他侧脸上,于鼻侧投下一大块阴影。 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来,那双本就浅淡的瞳眸在天光下更加透亮,清晰地露出中间的,那紧缩着的一点瞳孔,似某种笨重而危险的大型哺乳动物。 “白若松。”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似自喉咙中挤出来的一般,低沉而沙哑,“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第 27 章 李逸在房门外守了约莫一个时辰,白若松就出来了。 她自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见到守在门口的李逸,礼貌地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但是没能笑出来,最终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了。 不会吧...... 李逸看着白若松离开的背影,不可置信地想着,难不成还是白若松表心意被将军拒了?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房间里便传来了云琼唤她进去的声音,于是不得不收敛了一下自己震惊的表情,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垂首而入。 云琼仍旧盘腿坐在窗棂边的侧榻上,李逸走到榻前约三尺处,先看到的是那叠放在桌案上的棋盘上的残局。 黑白子各占棋盘一角,相互撕咬地紧紧的,谁也不让谁,居然呈现平局之势。 李逸暗暗心惊,想她跟了云琼这几年,见过他与各个武将文官都切磋过,还没见过谁能在他手底下讨到好的呢,甚至数次都把几个臭棋篓子的老将军气得掀桌。 输得不难看已是不易,平局更是前所未有。 她赶忙压低视线遮掩自己面上的惊讶之情,眼锋骤然扫到那脱在地上的靴子,立刻顿住脚步不敢上前,把头垂得更低了。 虽说云琼身形健硕,力能扛鼎,在战场上把长枪挥得虎虎生威,经常让其他云家亲卫忘记他原来是个男人。但毕竟,他着实只是个男人,于礼,是不能在外女面前随意脱靴,露出足部的。 云琼可以随意不守规矩,李逸为了自己的小命安全,还是站定在一个安全距离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没看见那脱在地上的靴子。 “她走了?”云琼开口,声音暗沉嘶哑,像是许久未曾开过口一般粗粝。 “是。”李逸连忙回答。 云琼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问道:“她可曾和你说些什么?” 李逸觉得云琼这话问得着实又奇怪又多余,都是战场上趴在地上听马蹄声练出来的耳力,就侧榻到门口这么点的距离,她要是说了话,云琼还能听不见不成? 但她也只敢腹诽,表面还是恭敬答道:“未曾。” 云琼又沉默了许久,久到李逸都开始数窗棂外斜入的日光中映出的灰尘数量了,他才终于又开了口。 “你遣你去她身边也有大半月了吧。” “是。” “你觉着,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李逸心里纠结起来。 他原先看云琼的表现,以为他和白若松准是有点啥情谊,所以对她也是格外的注意,早晨起来看见她不见了急得头上都冒烟了。 但是现在看起来,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不过男女之间那点事吗,吵吵嚷嚷也是有的,她回忆起自己老家的夫郎,好的时候如胶似漆,不好的时候卷着铺盖把自己扔出屋子也是有的。 “末将觉得,白娘子心思聪敏,为人温和,虽略有些......”她想了想,搜肠刮肚找了个合适的词,“对陌生人有些过分内敛,但总体来说是个有底线又真诚的好人。” 云琼自鼻腔发出了一声好糊不清的音,有些轻,以至于李逸一时没有分清这到底是冷哼还是轻笑。 “你对她评价倒是高。”他道。 李逸立刻大感不妙,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连忙把头埋得低了些。 “我记得,你去岁已然成婚了?好似是自小便定下的娃娃亲。” “是,将军记得很对。”李逸硬着头皮回道。 “你......”云琼顿了顿,“你可还满意这门亲事?” “自然是满意的。”一说起自己的夫郎,李逸放松了下来,连面上有了淡淡的笑意,“末将夫郎自小就住在末将的隔壁,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俏。若不是两家长辈关系好,自小就定了亲事,这等好事还真是轮不到末将。”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的云琼竟也跟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声音都温和了起来:“你很爱他。” 不等李逸有所回答,他又自顾自开口道:“若他没有生得这么俊俏,你仍旧会这么爱他吗?” 李逸已经从云琼的这句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中听出了问题,刚想解释两句,云琼的下一句话便如寒冬中屋檐边落下的冰棱般,刺入她的骨髓之中,令她胆寒得颤抖起来。 “若是他,生得如我这般,面目可憎呢?”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阴沉的狠戾,把面目可憎这四个字,一字一字咬地格外清晰。 李逸膝盖一软,立刻伏跪于地,膝盖骨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清晰的闷响,疼得她额头霎时便冒出了一层薄汗。 云琼又发出了一声那种李逸刚刚听到过的,含糊不清的音,但她这次听清了,这是一声冷笑,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味道。 “跪下干嘛,你又没做错什么。” 李逸顿在原地不敢起身,她脊背压得很低,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板。云琼看过去,只能看见她后腰被束带挂着的皮鞭把手上的金属镂空雕饰泛着幽幽的冷光。 “起来吧,是军令。” 李逸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不敢违抗军令,手掌撑地踉跄了一下以后,迅速爬了起来。胆战心惊地抬眼看过去,只见云琼右手高高抬手,“啪”一声,在棋盘上落下了一颗白子。 “出去吧。”他头也不抬地说。 李逸立刻抬手作揖,后退了几步,接着转身逃一样地出了房间。 云琼动也没动,静默坐在原地,听着门栅吱呀一声,开启又合上,睫毛一颤,抬手将刚刚自己落下的白子又拿了起来。 死局,下无可下,走哪一步,都只有和局一个下场。 黑子的势头走得十分生涩,显然下棋的人并不是什么老手,但每一步都有条不紊,进退有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反观白子,每一步都落得凌乱无比,时而激进攻势,时而退却让步,似夏夜突然降下的阵雨,噼里啪啦,毫无规律,只是无情打落枝头的花叶。 他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白若松的脸。 她生得白净,眼型圆润,眼白少,眼黑多,远远看过去似两颗璀璨的黑宝石。 这样的眼睛天生就有优势,她看着你的时候,眼含秋水,眼波流转间饱含着无限的真诚之意,引导着让你去相信她所说的话。 “若当真可以从将军那里得到些什么的话,我希望那是将军对我的信任。”她轻轻开口,初显饱满的下唇在日光中显出万般明艳的殊色,“我心悦于将军。” 云琼阖上双目,眼珠在眼皮下胡乱转动,似是在对抗什么。 “和局。”他自嘲般笑了一声,自我诘问道,“云怀瑾,究竟为什么这盘棋,你会下成这个样子?” 半晌,他终于放弃,扯动了一下嘴角,眼睛都没睁就将手里握着的白子啪一下,准确地扔回了棋盒。 是心,已经乱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第 28 章 李逸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十分狼狈,压抑着自己使用轻身功夫的冲动,一路小步子疾跑回房间。猛一推门,正拿了湿毛巾抹脸的白若松就转过头来看她,脸上作出疑惑的神情,似乎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焦急。 “你!”李逸本想开口吼她,没成想一开口就先露了怯,声音居然还残留着一丝颤抖。 她不得不闭紧了嘴,喘息着平复自己胸膛中起伏的情绪,一回头用脚尖勾着“嘭”一声踹上了门,震得一旁的墙壁上掉下簌簌墙灰。 白若松虽然不明白李逸为何作此反应,但大致猜得到她为何而来。 她不紧不慢地将毛巾摁入清水之中,搓净了上头淡灰色的痕迹,拧干又挂上洗漱的架子,这才转过头来看李逸:“怎么了?” 说着,她看到了李逸额头上隐隐映出的红痕,轻轻蹙了蹙眉头:“你撞到墙了?” 李逸气笑了。 她觉得自己此刻头顶都冒着阵阵青烟,右手手指关节咔哒咔哒响着,恨不得下一刻就抽出腰后的鞭子把白若松挂在客栈牌匾上,让她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看来不是撞到墙了。”白若松见李逸如此生气,反应过来自己猜错了,脑内思绪又是一转,“是他罚你了?” 她说他。 她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是李逸知道她在说谁。 李逸背手在身后,在屋内左右踱步了三四个来回,这才将脚步定在她身前,语气不善道:“你和将军在里头,到底说了些什么?” 白若松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实话实说道:“我说我心悦他,想娶他。” 李逸又是一个腿软趔趄,险些没有站住,幸好眼疾手快,用手掌撑住了一旁的桌案,这才没有直接坐到地上去。 白若松上前一步伸手想扶她,又把她吓一跳,眉毛一竖就厉声道:“你别动!” 白若松的手僵在原地,不敢再上前,脸上也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 见白若松这个模样,李逸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赶紧干咳一声缓和了神情。 “你,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让我缓缓。”她撑着桌沿挪动到月牙凳旁,一屁股坐了上去,把那本就破旧的凳子坐得咯吱咯吱直响,像要散架了似的。 白若松吸了吸鼻子,收回了伸出的手,背到了身后。 二人一站一坐,相互焦灼沉默了约半盏茶的功夫,李逸一抹自己额上沾染的些许尘灰,这才讪讪开口:“怎么回答的?” 白若松:“嗯?谁?” 不知道为什么,李逸总觉得自己没法很好地和别人讨论云琼的私事,好似这种事是什么不可以说的一样,明明她也是娶了夫郎,通了人事的女人了。便只能学着白若松的样子,避开云琼的名字和官职,用“他”来代称。 “你说你心悦他,想娶他,他怎么回答的?” 说起这事,白若松小小地“啊”了一声,并没有如李逸想的一样露出一些羞涩之类的表情,相反,她面上的血色渐渐褪了下去。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李逸所熟悉地,在她自云琼房间推门而出的时候露出的那个,想笑却又落寞的表情:“他说,他这辈子都没打算过嫁人。” 白若松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大多数时候是很灵动的,带着一些腼腆的那种灵动,似林间欢腾的小鹿,若是有人类接近,它就一下蹿出老远,离你远远的,可是却又回过头来,睁着清透如黑琉璃的眼睛,用那种又好奇又警觉的灵动眼神看着你。 她才刚才换了干净的外袍,腰带也没系,松松垮垮坠在那里,更显包裹其中的身段的纤细。 李逸模模糊糊地想,白若松可真是个娇小又柔软的女子,而云琼身为应该依附妻主的男子,却长得像一座大山一般,给人以无穷的压力,不像是白若松这样的女子降得住的。 李逸刚还想好好打她一顿,现下却又立刻不忍了,安慰她道:“你,你不要难过,将军他说这话并不是拒绝你的意思。” 白若松抬眼看她。 李逸为自己知道一些白若松不知道的事情,而感觉些许尴尬,她小小挠了挠脸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只是时间有些久了,可能有些人不记得了,当年好像挺轰动的。” 她顿了顿,见白若松没说话,又接着道:“将军的母亲你知道吧,抚国大将军云泽。当年她与如今的尚书令大人交好,在将军只有六岁时便定下了娃娃亲,女方是尚书令大人的嫡长女,也就是如今的尚书右丞,佘文佘大人。” 白若松知道佘文,佘武的嫡长姐,那个在霖春楼见过的中年女人,同佘武有三分相似,却过分刻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看着佘武的那种轻蔑眼神,就仿佛她是什么应该丢掉的,腐烂发臭的垃圾。 “她不是好人。”白若松略带偏见道。 李逸不知道白若松见过佘文,只以为她是情敌之间分外眼红,所以才说了这话,也不敢接茬,继续道:“后来将军长到十六还是十七,可能是十七吧,我记不得了。因为将军幼年丧父,再加上忠勇娘子,也就是将军府的老夫人,将军的祖母心疼将军,及笄后在自己身边多留了两年。之后,就在准备送将军出嫁的那一年,抚国将军战死在了北边抗击蛮族的战场上。” “抚国将军一死,将军府后继无人,唯一的血脉只剩下了男儿身的将军,照道理这兵符是要收回的。可忠勇夫人早年跟着大桓开国女帝,有从凤之功,如今的女帝怕自己得个兔死狗烹的骂名,也不敢直接收回兵符,便拿了个理由,说抚国将军府唯一血脉的将军将要出嫁,出嫁从妻,尚书令大人二品大员,还拿了兵符,恐有举兵犯上之嫌,逼尚书令大人以妻家相威胁,迫将军交出云家亲卫的兵符。” “将军不肯,他一心想保住抚国将军府的荣耀,也想保住云家两代人训练建立起来的云血军,便撕毁婚约,以男儿身自请入了军营,几年时间便带着云血军大退蛮军,受封了云麾将军,后就一直驻守苦寒之境,极少回玉京。” “虽然这事也没个定论,只是大家私下里谣传的,但是啊......”李逸话头微微凝滞,脸上露出一点不忍的神情,“据说将军当年自请入军营的时候,为了让女帝同意,提出的交换条件便是,他今生不会嫁人,这样云血军的兵符也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说得嗓子都有些干哑,边说边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话一毕就牛饮起来,连喝三大盏,放下碗的时候脸都因为缺氧而憋红了,大口喘息着。 李逸手掌顺着胸口,好不容易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白若松已噤声许久。一抬头,就看见她背手站在那里,脸微微侧了过去,只露出一点柔和的颧骨线条以及颤动的睫毛尖。 “他没有和我说过这些。”白若松开口,万般压抑之中带着一些沙哑的颤音。 李逸突然有些局促:“将军他,他兴许是不想让你担心。” 白若松睫毛一颤,有湿漉漉的水汽聚集,连忙转过身去遮掩,举着手似乎是擦了擦面颊,凝滞半晌,双肩颤抖,突然哽咽出声:“他只是不信我罢了啊。” 李逸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自己和白若松说这些到底对不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白若松。 还好白若松并不是个容易情绪失控的人,她背着李逸自己站在那里,短促地呜咽几声,喘息许久,终究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信过我。”她自言自语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也......” 因为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过去。 他们都有不能说的东西,相互隐瞒,相互遮掩,终究形成了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巨大的间隙。 就像那棋盘上,遥遥相望的黑白两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第 29 章 易宁自回到房间之后,已经大半日都没有什么动静了。 孟安姗在房门外等了许久,等到暮色四合,空荡荡的腹中都开始咕咕直叫,也没见易宁出来。 其实易宁并没有关上门不让她进去,甚至还给她把门留了一条缝,自门缝中可以看见枯坐在月牙凳上的易宁的背影。 单纯只是她自己不敢进去,怕面对面色冷厉的易宁。 孟安姗虽然表面看起来年轻,其实也已经在刑部司待了好些年了。在这些年里,她和易宁做同僚,向来都是她不去招惹,易宁也不跟她发火,大家相安无事,相敬如宾。 当然,说到底,易宁也没有和她发火的理由,毕竟她只是一个对断案一窍不通的,说好听点叫亭长,说难听点叫看大门的武官罢了。 她守在门口,站累了就把重心挪一挪,左脚倒右脚,大大打了个哈欠,嘴巴刚张到最大,便听“吱呀”一声,木制门栅被一只手摁着推开了。 孟安姗猛地闭上自己的嘴,过程中一不不小心咬到了舌尖,伴随着剧烈疼痛,口中很快弥漫开一股铁锈的腥气。 满脸扭曲,双眼又氤氲着朦胧雾气的孟安姗,一看到易宁扫过来的古怪目光,立刻反驳道:“我不是,我没哭!” “我知道,你应该是咬到舌头了。”易宁说着,微妙地顿了顿,提醒道,“有血渗出来了。” 哦,忘记易宁是以眼力出名的易青天了,据说只要被她看上一眼,能把你昨天拉没拉屎都分析出来。 孟安姗立刻用手背一揩,又背到身后去在衣服上随意地蹭了蹭手背,毁尸灭迹。 “大人您出来啦。”她凑过去谄笑道。 易宁面上还是那种一贯冷淡的神情,她点头,鬓边垂下的发丝便轻飘飘地拂过侧脸。 “走吧。”她说,“去见一见白若松。” * 天还蒙蒙亮,地平线上有一点带着金色的橙光延伸开来,慢慢融进黛色天幕中,由远及近愈来愈深,等到达唐平头顶的时候,便变成了蓝而近黑的藏青色。 唐平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箱柜顶上,搓着手指头往自己烟袋的烟锅里头塞了些艾绒,刚举着火石要打,便有穿着粗布短打的矮个女人光着脚丫子一路狂奔而来,走到近处被堆在路上的货物绊了一跤,直愣愣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摔在了唐平脚底下。 唐平被她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火石,眉头一拧,粗声粗气道:“干嘛呢干嘛呢,赶着投胎去啊,还是想来老娘这里讹看大夫的银子?” “黑漆漆的,看不太清嘛。”女人脸朝下瓮声瓮气道。 “什么看不清,你脑壳上长两个大黑窟窿是为了插蜡的吗?”说着,她搁下翘着的腿就想踹过去,可惜她坐得太高,那光着脚丫子的女人又很灵活,咕噜噜往旁边一滚,让她踹了个空,还险些从箱柜上滑下去。 “你他爹的躲什么!”唐平手肘向后一撑,稳住了下滑的半边身子,却感觉自己的老腰发出咯吱一声,瞬间骂骂咧咧起来,“王八犊子,你今天别想拿到工钱!” 女人手脚并用自地上爬了起来,手背一抹脸,喏喏道:“李姐昨儿个说的人,今天到码头上了。” “李姐,哪个李姐,不认识!”唐平不耐地回道,随后双手捧着那烟锅,打火石擦擦两下,火星迸溅,落入早就塞好的艾绒上,立刻撩起一点焰色。 她凑近烟嘴,深深吸了一大口,直起脊背,于灰沉沉的暗色天幕下缓缓吐出一口如云似雾的白烟,将她的面庞掩藏在后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哦,是李云那狗屎女人。”唐平终于想了起来,于烟雾后头冷笑了一声,“真会给我找事。” “那我把他们赶走?”女人试探地问道。 “赶走?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你就赶走,没眼力见的东西!”唐平抓起一旁装着烟丝的袋子就朝着女人砸了过去。 女人没躲,受了这一下,还在烟袋从她脑袋上滚落下来的时候一把接住了。 那软软的,毫无重量的烟袋砸在脑壳上也没什么感觉,还不如她每天晚上头磕在枕头上来的痛。 “我看她们衣着普通,不像什么贵人,李姐说是从雍州来陇州行商的。” “李姐李姐,李云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子知道个什么!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怎么不去舔她屁股呢!”唐平烦闷地在一旁的箱柜上磕了磕烟锅,厉声骂道,“去把他们带过来!” 女人“哦”了一声,转身刚想走,忽然一偏头,躲过了对着自己后脑勺砸过来的火石。 “你他爹的,拿老娘的烟袋打算去干嘛,先给老娘还回来!”唐平吼道。 她看着女人转过身来,补充了一句:“还有老娘的火石,蠢货!” 女人捡起地上的火石,三下五除二爬上箱柜,把两样东西都放在唐平的身侧,又是一偏头躲开她扇过来的巴掌,一个后翻灵巧落地,甩着光脚丫子跑开了。 唐平看着她一溜烟跑开的背影,轻笑了一声:“他爹的,这丫头片子,脑子不好使,功夫倒是俊。”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远远地,唐平就看见光着脚丫子的女人领着一行五人走了过来。 天还有些暗,凭着唐平的老眼睛,也看不清几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为首的女人身形挺拔,气质清冷,而最后边是一个肩膀宽阔,比所有人都长得高的女人?男人?应该是女人吧,没见过长成山一样的男人的,唐平在心里腹诽了一下。 几人来到垒了一人多高的箱柜面前,仰头看着坐在上头的女人。 女人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略有些驼背,右脚高高翘在左腿膝盖上,脚上帮着麻绳搓成的漏脚趾的草鞋。她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举着一根竹制的烟管,橙亮火焰在黄铜的烟锅中,照亮了女人有一点细密纹路的眼尾。 易宁没动,侧过脸来一扫白若松,白若松深吸一口气,装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上前,对着高坐于箱柜山的女人一礼:“唐帮主。” “别打你那些文人腔调了。”唐平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白若松早就打听到这位漕运分帮的唐帮主是什么脾气,面色变都没变:“唐帮主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但在下不可无礼。” “丫头片子,你就是用你这一套把李云哄得都找不着北的吧。”唐平看着她在暗色下闪着微光的乌亮的一双眼睛,嗤笑一声,“李云是蠢货,小恩小惠加几句好话,她就能把你当她姐妹,老娘我可不吃这一套。” 白若松立刻意识到,唐平不但是个没有耐心脾气暴躁的人,还是个自诩慧眼识人,看透人心的没耐心脾气暴躁的人。 和这样的人说话,最主要的就是真诚。 至少是看起来真诚。 “看来唐帮主是个实在人。”她放下行礼的双手,直起背脊,收敛了面上过分的笑意,“在下白若松,字见微,主家在雍州行商。初来陇州,不知此处匪患猖獗,想借漕运之手,将我主家安全送入陇州腹地。” 唐平将烟嘴塞入口中,深深吸了一大口,又缓缓吐了出来。 烟丝上静默燃烧的火点随着气流的流动愈加旺盛起来,于缭绕的白烟中,犹如江上行舟时挂于桅杆上的孤灯,在漫天朦胧烟雨中小小的一点,却又引人注目。 “借?”她在舌尖上回味了一下这个字,笑了一声,“你可想好,借了就必是要还,你能还给漕运什么?” “钱。”白若松道。 唐平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她挪开放在面前的烟袋,向后倚在箱柜凸起上,仰天大笑起来。 她年纪大了,又常年烟草不离身,笑声并不爽朗,反而还带着一丝暗哑,却也在这清晨的码头上传出去老远,把好几个正在或盘货,或搬运的工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李逸作为侦查营的兵,最先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善起来,警惕地单腿后退一小步,摸上了腰后的长鞭。 好不容易笑够了,唐平一抹眼角笑出来的一丝氤氲,夸奖道:“有趣,真的有趣,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胆量不小,我喜欢。” 她这么说,李逸还以为危机过去了,可那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很快,她就发现了到底哪里不对劲——是白若松,面对唐平的夸赞,白若松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唐平当然也不需要白若松的回答,她伸手将燃烧完毕的烟草在凸起的箱柜边角一磕,倏地冷冷开口道:“十七,抓起来。” 事情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前来领路的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瘦瘦小小,光着脚丫子的女人突然出手,一跃而起,五指成爪直奔白若松面门。 那指甲盖里还带着泥的脏污手指离白若松的眼珠子只有几公分,近到白若松的眉心间都产生尖锐物靠近时的那种酸胀感。 皮制的鞭子破空而来,发出闷闷的空气震动声,快要甩在了女人身上的一瞬间,女人脚尖点地一个后仰,退出一尺远。 “啪”的一声,鞭子打空了,打在了白若松面前的空地上,扬起一阵尘灰。 孟安姗也迅速上前,警惕地挡在了白若松的身前。 白若松每个细胞都在尖叫,预警着,全身的血液都因为刚刚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而沸腾,涌上头颅,让她耳边都产生了眩晕嗡鸣。 她喘息起来,却因为吸入了扬起的尘灰,开始剧烈咳嗽。 云琼弯下腰,宽大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单薄的脊背上,一下一下缓缓拍着,替她理顺气息。 白若松咳得说不出话来,她一把抓住云琼的小臂,制止了他继续为自己拍背,拼命摇着头,另一只手指着和女人正在过招的李逸。 “好。”云琼点头答应她。 他直起身子,知道贸然开口喊人会使得李逸落下风,于是抽出腰侧短刀,手腕一翻,短刀便似一支箭羽一般,尾部拖着长长的银色幻影而去。 因为感觉到被偷袭,缠斗的女人和李逸分开,各退了一大步,铮一声,那把短刀就钉在了二人之间的地上。 “李逸。”云琼淡淡开口,“回来。” 李逸现下有些怕云琼,他一开口,她就不自觉脖子一缩,连一句“喏”也来不及说,登时几步就回到了白若松身侧。 没了李逸作挡,孟安姗顿时紧张起来,她像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展开双臂牢牢把人遮掩在身后。 “唐帮主。”易宁拱手一礼,声音清冷,在这样混乱的形式下,也全然没有一丝慌乱,“大家都是生意人,应当都明白,生意二字的意思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哦?你知道我这长嵘分帮有什么需,又想要什么利不成?”唐平掀开眼皮看她,“总不能像你这小侍从说的那样,三瓜俩枣的,就让我跟你谈这桩生意吧。” 她不是我的小侍从…… 易宁忍了忍,没有反驳唐平这句话,只是继续道:“唐帮主为何不等她说完呢,兴许她说的,并不是你以为的三瓜俩枣呢?” 唐平咂舌一声,一昂头对着女人示意了一下,女人接收到唐平的暗示,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像一座小山一样站在那里的云琼,老老实实道:“帮主你要不再听一下吧,我一个人打不过。” 唐平眼皮子一跳,为了自己的面子生生忍住了把烟管子往她头上砸的冲动。 她目光扫过站在箱柜下的一行人,最后停留在负手而立,面容肃穆的云琼身上,眉毛轻轻一挑。着实没想到,她们之中竟还有武艺高到让十七都说一句“打不过”的人。 唐平翘着二郎腿向后一靠:“给你们半盏茶的功夫,说完就走人吧。” 李逸敏锐地注意到周围本来都各干各的活的工人都在朝这边慢慢靠近,扯了扯白若松的衣服。 白若松略略从咳呛之中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抓着云琼的小臂。 他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就这样伸出来任她捏着,小臂上的肌肉紧紧绷着,坚硬如铁,条条分明。 白若松知道此时气氛焦灼,自己应该把注意力放在高坐于箱柜之上的唐平身上,可是内心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怂恿她。 她咽了口唾沫,不着痕迹地捏了捏,随后迅速收回手来背在身后,看着云琼僵硬着手臂慢慢收了回去,感觉自己的面颊迅速滚烫起来。 白若松以手握拳,放在唇下又咳了两下,方才开口道:“在下知道漕运掌管大桓四分之三的水道运输,从来不缺银子,但,那只是对别的分帮来说。” 唐平眉心一跳,脏话已经到了喉咙口,还没说出来,便听白若松继续道:“陇州多年匪患猖獗,把持腹地,烧杀抢掠,引得众多商户纷纷出逃。她们虽不曾直接与漕运作对,可漕运当真没有受到影响吗?” 她展开双臂,指着周围一圈堆放的货柜,扬声道:“看看这周围,这些零零散散的货件,哪个码头的货件会如陇州这般少,唐帮主难道不想解决这个问题……” 她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犹如鬼魅低喃,鼓动人心:“……让长嵘分帮一起出生入死的姐妹们都能共享富贵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第 30 章 唐平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片子的确是说中了她的心事。 她年事已高,身子骨不如从前硬朗,便是记忆力也出现了问题,时常健忘。长嵘分帮帮主之位移交给继承人,也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可想她当初从上一任帮主手里接过位置的时候先帝还在世,这位励精图治的帝王统治期间可谓内外安定,盛世太平,她这陇州码头的货物堆都堆不下,运货的船只时常需要在港口排队卸货。 这些年来,帝王变更,官吏腐败,山匪横行,陇州也渐渐落败了。 她环顾四周,看着码头上那些零零散散,随意摆放,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少得可怜的货物,眼底呈现几分阴鸷。 她接手长嵘分帮二十余年,把整个分帮搞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脸面去总帮接受仪式,交接下一任分帮主。 唐平放下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悠闲地翘着的二郎腿,双臂撑在膝上,以一种蹲伏在草丛中等待猎物的猎食者姿态,紧紧盯着白若松。 白若松明显有些受不住她这样阴鸷的目光,面上血色褪尽,却仍旧憋着一口气一步不退地与她对视。 倒是她旁边那个站得笔直的铁塔一般的人,不着痕迹地往白若松的方向挪了半步,虽然没有遮住二人对视的视线,却也无声地表达了一种保护的意思。 狗屎,站得这么直,怎么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兵营出来的吗? 唐平冷笑一声:“即便你提出的要求令人心动,可你是从雍州来的,若是被其他分帮的人知道我和雍州来的人做生意,我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这话一出口,一直乖乖站在一旁的十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漕运当然没有不能和雍州做生意的规矩,唐平和白若松都心知肚明,这是在点明白若松官家的身份。 白若松知道,唐平没有直说,只是这样暗暗一点的意思便是,只要对外有个好听的说法,利益当前,她是不会管白若松一行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的。 而这正是白若松想要的。 她躬身行礼道:“唐帮主当然不是要和雍州而来行商的商人做生意,而是出于大义,无偿帮助一位状师伸冤。” 她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头顶天幕都已经褪去那种暗沉沉的藏蓝,变成了一种鲜艳明亮的宝蓝色,唐平这双老眼睛这下终于顺着亮起的天光,看清了这个和她有来有往的小丫头片子。 远处地平线是缓缓升起的耀眼朝霞,浓沉的柿子汤一般的橙红色打在白若松的侧脸上,连面庞上细小的绒毛都映出耀眼的金色。她两条远山弯眉,琼鼻菱唇,眼眸明亮有神,举手间斯文有礼,是难得一见的,雌雄莫辨的好颜色。 唐平难得在这种时刻走神,依稀想着,自己似乎还有个今年刚满十五的小孙子来着。 “而这位状师,便是曾经方远州最好的状师,人称易青天的易宁易玄静。”白若松自怀中掏出一本折子,双手捧着高高举起,“外人只会知道,易青天前往蓝田县为民伸冤,是漕运长嵘帮伸出的援手,一路护送,不取分毫。” 唐平一抬手,十七立刻就要上前去拿那本折子,白若松身旁那个铁塔一般的人却挡住了十七的路。他十分谨慎,不让十七靠近白若松,只是自己从白若松手上取了那折子,又交给了十七。 十七面无表情地接过折子,灵活得像猴子一样,几下就跳上了箱柜,把东西交给了唐平。 唐平眯着眼睛摊开那本折子,突然“霍”了一声。 “这上头,怎么这么大的脚印。”她惊讶道。 白若松一时尬在原地,她瞄了一下这脚印的主人,发现易宁一脸平静,丝毫不因为这点插曲还显出半分局促,自觉自己定力差了些,咳嗽一声后决定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唐帮主,这是名和钱都能尽入你手的机会,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折子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唐平早年只是街头苦工出生,但为了谈生意看账本,也是下了苦功夫学习文墨的,但她终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这样像蚂蚁一样的折子看得她浑身刺挠,随便扫了几眼就假装看懂了一样合上了。 算了,看得懂看不懂的,难道她还要跟着一起去断案不成。 唐平把折子交给十七,让她交还,自己坐在箱柜上打火石点燃了烟管里新塞的烟草,深深吸了一口。 “明日辰时有批货物要运往崔横县,会途经蓝田县。”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过时不候。” 等白若松一行人离开以后,周边一直在暗处观察的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为首女子十分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与唐平生得有五分相似。 “母亲。”她皱着眉头,“您就这么同意了?” “狗屎,叫我帮主!”唐平一个烟袋就直接丢了上去。 女人没动,十七跳过去帮她接住了烟袋,又几下爬上箱柜抵还给唐平。 “帮主。”女人立刻改口,随后十分不赞同地说,“您怎么能就这么同意了呢,您明明知道苍山那帮匪徒前几日来码头,就是为了搜......” “唐子季!”唐平一声高呵打断了她的话,阴鸷的眼神像冷箭一样扫过来,把刚刚还义正言辞的女人看得一个哆嗦,立刻噤声了。 “你没听到她们说吗,她们是雍州来的商队。”唐平缓缓吐出一口烟,冷笑一声,露出被烟草熏黄的一排牙齿,“我警告你们,无论谁来问,她们都是雍州来的商队,和别的什么东西半点关系也没有!” 除了紧紧抿着嘴唇的唐子季之外,剩下的女人都恭敬点头道“是”。 “废物玩意。”唐平看着唐子季,眼中的失望溢于言表,“你若是有那姓白的丫头片子半分心眼,这长嵘帮也不至于选外人当继承人!” * 翌日卯正三刻,吃完朝食得白若松一行人就来到了码头。 昨日她们回去的时候还早,花了一天时间修整,今日出发的时候每个人的包袱里都满满当当装满了干粮,白若松额外还给自己买了一些金疮药。 虽然最好期待是用不上这些,但是她近日眼皮总也跳,以防万一还是贴身带着了。 她们带来了自己租赁的马车,按照老规矩易宁与白若松乘一辆,孟安姗驾车,云琼自己骑马,其余亲卫皆是步行。 码头上,五辆马匹拉着的板车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上头货柜堆得半满,唐平正咬着烟嘴站在一旁指挥码头的工人们往上盖遮雨的油布。 “狗日的,给老娘绑紧点!”她路过一个偷懒的工人后头,伸着腿就踹了人一脚。 白若松下了马车去和唐平打招呼,唐平看她拱手给自己行了个酸腐的文人礼,抬眼对着她们的队伍看过来,“霍”了一声。 “你们带了不少人嘛。” 白若松赔笑道:“出门在外,总是要注意安全的,主家高价聘了一队护卫而已。” 唐平看着那数十个训练有素,腰挂利刃的女人,翻了个白眼。 “你们是生怕别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看见了骑在枣红马上的云琼。 辰时,日头已经高升,便是她这样的老眼昏花,这下也看清了这铁塔一般高大的人是个男人。 “淦。”她骂了一句,烟管子都从嘴上掉了下来,被她手忙脚乱接住,“这他爷爷的,居然是个男人?” 白若松抿唇,面色不虞:“唐帮主,请注意你的用词,这是我们主家。” “行了行了,管他男人女人,和老娘我又没什么关系。”她指着云琼,“我就问你,你瞅瞅他,他显眼不!” 云琼今日一身低调的黛色长袍,没有配幞头,脑后束高髻,用一顶银质云头纹发冠固定,整个人都精神奕奕。 虽然白若松很难过地发现,他的蹀躞带上并没有加上自己给的环佩,但还是真心夸赞了一句:“他的确很显眼。” 这一身,放在她上辈子,可以在古偶剧里扛把子。 但是显然,唐平说的“显眼”和白若松理解的“显眼”,并不是一个东西。 “知道显眼就让他进马车里去,还嫌外头不够乱吗!”唐平吼道,“商队带男人本就少,还是带这样的......” 她本想说一句“高大丑陋”,但一想到这是白若松的主家,是这次的生意对象,秉持着合格的生意人应当有的素养,还是把这个不好听的词咽了下去。 “总之让他上马车!”她甩袖而去。 白若松摸了摸鼻子,她觉得自己在易宁的逼迫下,害怕见外人的毛病已经纠正了三分了,但面对是熟人的云琼,还是那般的局促。 经过那日的一番深谈,她觉得自己其实应该已经被云琼正式拒绝了,毕竟他连环佩都已经卸下了。 可是心中另一个声音又在告诉她,反正他也没把环佩还给你啊,只要他还放在自己身上一日,那你就还有机会啊!! 她有些变扭地来到云琼所骑的枣红马前,刚想说什么,云琼已经踩着马镫,长腿一跨就跳了下来。 白若松看着他往自己面前走了几步,甚至微微弯下腰来准备听自己讲话的模样,怔愣了一下。他面上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但是嘴唇微微上抿,带着一些温和的感觉,就像从前一样。 白若松突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让云琼接触到外头一丝一毫不好的言论。但是她立刻又悲哀地想到,其实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就已经习惯并且接受了这一切。 “怎么了?”见白若松许久不说话,云琼淡淡开口问道。 白若松的思绪立刻飞速转动起来,只是几个呼吸间,她的大脑里就想出了不下十个可以把云琼骗进马车的“善意的谎言”,但是她还来不及挑出其中任何一个实行,便听见了云琼低哑的声音。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嗯?”白若松脑子里还在想所谓的“善意的谎言”,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思绪回拢,看着眼前低垂着眼睫的男人,立刻就意识到了他说的是什么,急忙道,“当,当然!你无论问什么,我都不会对你说谎的!” 云琼轻笑了一下,他离得这么近,白若松甚至能感觉到他笑的时候喷出的鼻息,脸刷一下就红了。 “那么,告诉我,刚刚唐帮主对你说了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第 31 章 烈日当头,官道两侧皆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参天大树拔地而起,蝉鸣之声聒噪惹人烦闷。 幸而青顶马车的前辕头上有延伸出来的一小块顶,给驾车的白若松勉强遮了一下火辣的日光,不然白若松都怀疑自己会被晒晕过去。 她坐在前辕上,双手举着马车缰绳,深深叹了口气。 终究唐平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被白若松转述给了云琼,他听后立刻找了人商议。毕竟云琼到底是男子,女男有别,把人家和别的人一起放在马车里于理不合,而白若松和易宁又是文弱书生,让她们下来步行也有点为难她们,最后给出的结论是云琼坐车内,白若松驾车,易宁骑他那匹枣红马,而孟安姗则和李逸一块步行。 步行的亲卫们头上都戴着遮阳的帷帽,但也挡不住靠近地面那闷热的气浪,个个面颊涨红,汗如雨下。 易宁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管她骑术不错,但在这样的烈日中慢吞吞骑马显然也不是什么舒服事。 虽然这样,她们中间还是没有一个人心生抱怨,毕竟她们一行人跟在漕运的商队后边,看着没有帷帽的工人们头顶都被晒得冒着青烟,都各自觉得还是自己这边更好一些。 午初,唐平招呼工人们停下休息,大家都各自寻了树荫喝水啃干粮。 之前从来都是在马车里解决吃食的易宁也不方便进马车了,只得和白若松等人一起在树荫底下吃午食,孟安姗还是熟练地掏出那块垫屁股的麻布铺在地上,招呼几人一道坐下。 易宁倒是没有嫌弃,自己找了麻布的一个小角落,拂开长袍下摆盘腿坐了下来,掏出油纸包里的饼子面无表情地啃了一口。 说实话,用作干粮的饼子真的没有想象中味道这么好,为了在这样炎热的环境下也可以保存数日,一般都做得十分干巴,啃一口饼子得喝一口水才能勉强咽下去。而装在水囊中的水被烈日晒得滚烫,喝上一口都感觉秃噜嘴皮子,让本就淌个不停的汗液往外渗得更多了。 白若松喝上一口被太阳晒开的开水,又长长叹了口气。 想念空调,冰箱,wifi,汽车...... 但是她也知道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自己早就已经回不去了,仰着头看了会树荫缝隙中洒下的耀眼光斑,认命地拿起干粮啃了一口。 呕,难吃,干巴,恶心。 “那唐帮主总是带在身边的年轻女子,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哎。”孟安姗在一旁突然开口道。 白若松一个激灵,有些痛苦地捂住自己汗津津的额头。 果不其然,下一刻,易宁那冷冰冰的声音在她的另一侧响起:“白若松,依你所见,那年轻女子是何人?” 白若松感觉更难受了,胃里空荡荡的,但是喉咙口却什么也咽不下去。她放下手里的饼子,眯着眼睛往唐平等人的方向瞅了瞅。只见那跟在唐平身侧的女子身上穿的衣服明显要比周围的工人要好,甚至比唐平的都好上一些,面庞白净不似常年日晒的模样,并且明显没怎么干过活,连帮忙整理油纸都有些手脚生疏,被唐平劈头盖脸一顿骂,虽低着头没吭声,但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日那个对着白若松出手的十七姑娘也在队伍中,她和那年轻女子完全是两个模样,手脚麻利,猴一样上蹿下跳,被路过的唐平骂的时候也当做完全听不见,甚至避开了唐平踹过来的脚,显得没大没小。 要说亲近,白若松觉得十七姑娘要比那年轻女子明显亲近唐平一些。 “不好说。”她想了想,“若说是女儿,未免太多生疏,且母女一同外出,那港口不就没人坐镇了?若说是较为亲近的血亲,比如侄女之类的,又感觉唐帮主对她过分在意。” 白若松通过和李姐打探,大约知道唐平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喜欢骂骂咧咧,但是为人护短又仗义。 看其他的工人,明显都不把唐平的碎嘴放在心里,那年轻女子却像是隐忍许久的模样。 易宁听了白若松的分析,并未多说什么,一仰头自水囊中喝了一大口水后,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嘴角,淡淡道:“这一路,你需得多注意她。” 白若松觉得很痛苦,她知道易宁一准是看出了什么,但是她不说,她偏偏想考你,让你自己发现。 她知道易宁的心是好的,只有她自己发现了,才能更好地进步,但是这种方式无异于把蹲茅房蹲了一半的人叫出来,实在是令人无比难受。 白若松有气无力地道了句:“喏。” 吃完午食,大家休息了一会,午正刚过,所有人收拾收拾又开始上路。 因为带着货物的关系,大部队行进得比较缓慢,未初十分才行至西南九里处。 眼见马上就要进入匪徒们的设卡关节了,白若松一行人都谨慎地摘下了遮阳帷帽,力求和漕运的其他工人保持一致性。 “一会子你们的人都不要说话,她们要是问什么,就往我这里看,我自会处理。”唐平跑过来一一吩咐,顺便指着亲卫们后腰挂着的障刀道,“把东西都给老娘摘了,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们有问题是不是?” 云家亲卫佩的障刀是大桓兵士四种佩刀中的一种,短而宽大,劈砍勇猛,是近身时十分好用的武器,一般都是步卒使用。 平民百姓兴许认不得这些东西,但是在这里设卡的匪徒就不一定了。 于是亲卫们只得不情不愿地摘下素来不离身的障刀,都塞进马车的座位底下,用布盖着避人耳目。 云琼理好那块盖着的布,一撩袍子下摆大马金刀往上一坐,白若松看见他眉头皱了皱,猜测底下这么多障刀,可能硌着他屁股了。 跟着漕运果然很顺利地通过了之前李逸带人过来勘探而被伏击的点,慢慢接近了关卡。 关卡前排了长长的队伍,有衣衫褴褛,背上还背着背篓的老人;有怀中抱着襁褓婴儿,形销骨立的男人;还有打着光脚,窄袖挽到手肘,皮肤黝黑的女人。 唐平让商队停在不远处,自己怀里不知道揣了什么,带着十七姑娘和那个年轻的女人一道过去,和站在关卡前盘查的官府衙差一来一往说着些什么。 此处关卡设得极为巧妙,一侧是接近笔直的陡峭崖壁,另一侧则是湍急的窄窄溪流。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一个地方,只有过了关卡,崖壁一侧才会变成缓坡,供人躲藏。 白若松正感不对劲,盯着那关卡后边植被茂密的缓坡,便听见李逸靠近车厢窗户,压低声音小声道:“将军,关卡后怀疑有人伏击。” 云琼低哑的声音自车厢内传出:“听易郎中吩咐。” 白若松觉得虽然被发现了免不了一场血战,但其实她们只要顺利过关卡,伏击的人应当是不会出来的,现在有什么动静,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果然,易宁头都没向李逸的地方转一下,淡淡道:“不要冲动,自乱阵脚。” 李逸抿唇,默默把摸向后腰的手放了下来。 不消片刻,唐平和那官府衙差的对话便结束了,白若松看见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袋塞给了那衙差,衙差掂了掂,点点头,伸手就吩咐人把拦着的路障挪开了。 唐平在远处挥手,示意他们过去,拉满货物的板车的车夫牵着马匹缓缓向前走,白若松也赶紧甩了一下手中缰绳,指挥着马儿跟在后头。 车轮咕噜噜地往前滚动,扬起一阵尘灰,排队的百姓被衙差驱赶到一边,给漕运的车队让路。他们并没有白若松想象的那种,对衙差的不满和对特权的愤恨,全都低眉顺眼地让到一边,面上只有习以为常的麻木不仁。 衙差们所配的是大桓兵士四种佩刀中的横刀,刀身笔直,十字刀格,双附耳悬于后腰。一般来说,他们会举着带鞘的横刀在押送货物的板车之间敲敲打打,来确认货物里头没有中空藏人,唐平的打点在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了用场,那几个过来检查的衙差明显不怎么认真,只是随意地戳了几下就把人放过去了。 三辆板车很快就通过了关卡,白若松驾着马车跟在最后头,看着检查的衙差向着自己走来,紧张得心脏猛烈跳动起来。 “车里头是什么?”那衙差问驾车的白若松。 白若松没有做声,按照唐平所吩咐的,立刻看向她的方向。 唐平双手踹袖,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慢慢在踱步过来,倒是她旁边的十七姑娘几步上前,对那衙差道:“这车里是咱们队里的男眷。” 衙差一听是男眷,一时有些尴尬,没有再多问,挥挥手示意她们赶紧过去。 白若松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一甩缰绳,正架着马车慢悠悠地通过关卡的时候,便听见有人沉声道:“等一下。” 白若松一凛,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心里头过了千万种念头,最终还是勒紧缰绳听话地停下了马车。 出声的正是刚刚那个收了唐平锦袋的衙差,她原先只是差遣了手下来装模作样查一查,自己则一边甩着手里的锦袋玩耍,一边斜倚在路障上,无聊得直打哈欠。此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改刚刚的懒散模样,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随手将锦袋挂在腰上以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正停在李逸的面前。 李逸是侦察营的兵,很擅长伪装,此刻一改当兵时那种昂首挺胸的习惯,肩膀耷拉下来以后再把头埋得低低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常年搬运重物而变得含胸驼背的码头工人。 李逸双手搓在一起,用一种谄媚的笑容看着那个衙差,小心翼翼询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衙差把李逸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眉头紧皱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白若松听着心里一紧。 李逸之前带人勘察的时候被发现过,虽然她知道按照李逸的本事,应当不会被看到过正脸,但是如果有人足够敏锐,是很有可能认出李逸的身形的。 李逸也谨记自己不该多话,做出一副畏畏缩缩又支支吾吾不敢答的模样,把那衙差看得极其不耐烦,把手往后一伸就要摸上刀柄。 白若松已经看到旁边的孟安姗的手已经摸上了腰侧的匕首,旁边的亲卫们也都紧绷了身体,就在这个剑拔弩张的紧张空气中,前方突然传来一道沙哑却暴躁的高呵。 “都他爹的干嘛的,怎么还不动,今晚要是赶不到驿站全都他爹的给老娘脱了裤子挂树杈子上!”唐平一边叼着自己不离身的烟管子,一边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看见那摸着自己后腰刀柄的衙差,像是才发觉发生了什么一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在我这车队里动刀。”她取下自己口中的烟管子,冷笑了一声,“怎么,是嫌老娘我孝敬的不够多,还想多要些不成?” 唐平的语气不大好,那衙差被人捧惯了,被当众这样下脸子,一时之间脸色也难看起来。 “你敢这样和我说话,好大的胆子!”她冷声。 “你他爹就是陇州刺史来了,老娘也敢这么说话!”唐平扯着嗓子高声道,“老娘给你点脸尊称你一句大人,你别给脸不要脸!” 那衙差气得颤抖起来,反手一握,横刀正要出鞘,她旁边的衙差立刻抱住了她的手臂,着急道:“大人,大人不可啊大人,这可是漕运啊大人!!!” 那衙差手臂一顶,想挣脱自己的下属,奈何那下属人高马大又半拖在地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拉她,一时挣脱不得。 “放开!” “大人,大人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大人,那便是苍山那帮人去了码头也是要给漕运三分面子的啊大人!!”她的下属衙差眼泪汪汪,嘶声力竭地劝阻。 那衙差憋得满脸通红,胸膛快速起伏着,半晌才将出鞘一半的横刀归了刀鞘,抬脚对着那个抱着自己的下属当胸就是一脚,把人踹得滚了出去。 唐平看得冷笑,把烟嘴往嘴里一塞,目光扫过白若松一行人,骂道:“还不他爷爷的快走,耽搁老娘事情!” 白若松连忙扯动缰绳,车轮又咕噜噜滚动起来,车顶旁挂着的流速一晃一晃地,马车慢慢行驶过了关卡。【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2、第 32 章 自陇州靠近玉江的码头前往蓝田县大约需要五天时间,因为跟着押送货物的漕运车队,这个时间被延长至了七天。 出行第二天的时候,白若松已经从唐平的骂骂咧咧中,得知那个跟在她身边的年轻女人正是她的女儿,名唤唐子季。唐平看起来对唐子季有诸多的不满,成日动不动就被气得破口大骂,大部分时候唐子季都呈现一种沉默隐忍的状态,小部分时候则会出口顶撞两句。 陇州多山,山路盘盘,曲折蜿蜒,陡峭难行,白若松不得不放弃驾车,下马牵着走,以防止马匹一个失控坠入山涧。 第五日的时候,旱了多日的天气终于迎来了头一场暴雨,持续一天一夜倾盆而下的大量水汽冲散了闷热,也冲垮了车队预计前进的道路。 尽管漕运前去探路的工人穿了一身织得厚密的蓑衣,回到避雨的客栈的时候仍然全身都湿透了,同时带回了道路被泥石流冲垮的消息。 现在雨下得这么大,根本没法派人去疏通道路,就算是雨停了,看路被冲垮的程度,怕是也得修十天半个月。 唐平拧着眉头,缓缓吐出一口烟,沉默良久,下了绕路的决定。 她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没人提出什么意见,但白若松偶然路过唐平所在的房间门口,听到里面隐隐传来了争吵声。 守在唐平门口的十七姑娘是个身法奇好,但是完全没有半点心眼子的人,见白若松好奇地停下来,居然还主动告诉她道:“帮主和少主吵架呢。” 白若松看着十七姑娘眨巴着的无辜大眼睛,按住了自己的良心,打探道:“你们少主经常和你们帮主吵架吗?” “经常呢。”十七把头伸过来,压低声音道,“你快些走吧,少主心眼子可少了,要是知道你在外头听,回头一准打你。” 白若松敏锐地发现了十七这话里的不对劲:“你们少主经常打你么?” 十七点头,过了一会又摇头道:“也算不得打我,准确来说是挠痒痒一样碰我。” 看来唐平的这个女儿并不习武,且脾气十分之大。 “她怎么能打你呢!”白若松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经意地补了一句,“那你们副帮主会打你吗?” “不会啊,我们副帮主人可好了,温温柔柔的,看见我还会经常塞给我饴糖吃。” 翌日傍晚,大雨终于渐渐停歇了,白若松吃过晚食就拉着孟安姗到处找一个能够监视唐子季的房间,却又隐蔽,不会被轻易发现的地方。二人沿着呈回形的客栈搜寻了一圈,最后一致觉得正对着唐子季房间窗户的对面屋顶是最好的蹲守地点。 当然,唯一的问题是,客栈有三层,屋顶实在是高了些。 孟安姗盯着高高的屋檐苦着脸道:“一定要在这个客栈后边的犄角旮旯上去吗,就不能从三层的窗户爬上去吗?” 白若松瞥她:“漕运的人全在三楼,你要当着人家的面爬上去监视别人吗?” 孟安姗:“那你从这里能上去吗?” 白若松:“到底我是武官你是武官啊,我要能自己上去还叫上你?” 孟安姗转过头来看白若松,以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摊手:“我自己能上去,但是带人一起上去,我不行。” 白若松跺脚:“你怎么能说你不行呢!!” 孟安姗也跺脚:“我又不是侦察营出来的,我擅长的是近身刀法啊!!” 二人相互看了一眼。 孟安姗:“我想到一个帮手。” 一盏茶以后,一脸懵逼的李逸被拉到了墙根地下,三个人一起抬头望着铺满瓦片的屋顶。 “小意思。”李逸自信满满。 白若松以为自己会像上辈子看的电视剧里那样,被人抱着飞上屋顶,谁知老实人李逸也是个钢铁直女,提着白若松的后襟,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人拎着,脚下一踮,像壁虎一样扒着墙壁几下借力,就带着人上了屋顶。 白若松只觉脖间一勒,随后自己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整个人都犹如飘飘悠悠的宣纸在空中荡了几个来回,落地的时候两股战战,一个腿软没站稳,若不是仍然被李逸提着后襟,只怕要当场委顿在地。 孟安姗轻功没有李逸好,紧跟着跳上屋顶后赶紧去扒李逸的手,急道:“你快放开,人这样是会被你勒死的!” 一阵鸡飞狗跳以后,白若松一边咳嗽,一边接受着李逸的道歉,她解开自己圆领上的扣子,扯了扯自己的领口,长长舒了口气,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孟安姗不知从哪里掏出来那种一路上用来在草地上垫吧的麻布,铺在生了青苔的湿滑瓦片上,招呼大家坐下。 “读书人就是讲究。” “那你别坐!” 孟安姗一伸手就要把靠近李逸那边地麻布掀开,李逸立刻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屁股放在了上边。 暴雨过后的夜晚凉风习习,暗色的天空万里无云,清透似丝绒绸布,白若松仰着头看着漫天散落的星子,感觉连日以来在烈日下行路的疲倦在此刻都一扫而空。 孟安姗在白若松的另一侧坐下来,又从怀中掏了半天,拿出一个布包,一打开,里面是一把淡黄色的葫芦形长果。 “呀,花生。”白若松惊讶道。 要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她还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呢。 “稀罕东西,我跟客栈一个货郎买的,可贵了。”孟安姗大方地把这一小把花生分成三份,各分了李逸和白若松一份。 白若松熟练地捏开一个果壳,把里头红色的果皮连着果肉一起丢进嘴里,嚼了嚼,有股子生生的味道。 是没炒过的生花生。 “所以是易郎中嘱咐你们要盯着那个唐子季?”李逸刚刚被叫过来救场的时候,只是囫囵听了一个大概,因为看孟安姗和白若松很焦急的样子便没有多问,现在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吃花生,她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我看这么多日唐帮主对她天天骂骂咧咧的,她也没怎么回嘴过,十分有孝心,不像是什么坏人啊,有没有可能是易郎中看错了?” “绝对不可能!”孟安姗信誓旦旦道,“那可是易青天易郎中啊,她的眼睛从来没有出过错!” “哪有人永远不出错的啊。”李逸不信。 孟安姗对她翻了个白眼:“就你这种一根肠子直通大脑的人,易郎中看一眼,连你刚刚从房间出来的还是从茅房出来的都很能知道!” “别吵别吵,安静,有动静了!”紧盯唐子季窗口的白若松立刻展开双臂,拍了拍两人。 果然,唐子季所在房间的窗棂突然被打开了,探出一个头发披散的脑袋。她身后的房间内燃着油灯,开窗后夜风吹入,火光晃动起来,明明暗暗,教人一时看不清那人的脸。 白若松是文人,眼神没有旁边两个习武的人好,于是转过头去对着李逸作口型问道:“是唐子季吗?” “是唐子季。”李逸回答完,奇怪地看着她,“你在和我打哑谜吗?” 白若松:“......” 她清了清喉咙,压低了声音道:“我这不是怕她听见吗?” 李逸:“她和你一样是个马步都扎不稳的文人,你只要不喊,这个距离是听不见我们说话的。” 白若松“哦”了一声,顿觉十分尴尬,用手指抠了抠自己一侧的面颊,继续转过头去盯着窗棂边。 唐子季在窗棂边站了一会,似乎是确定了周围没有人,回身离开,片刻后出现,手中抱着什么东西,对着窗户外头一撒手,那东西“啪啦啦啦”闪着翅膀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是鸽子。”白若松赶忙道,“快,给它打下来!” 李逸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蜷曲起来压在拇指指腹,中间夹着一颗花生米,手腕青筋暴起那么一弹,那飞在半空中的鸽子叫都没叫一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往下坠,落入客栈外头茂密的灌木丛中,消失不见了。 “我去捡回来。”满脸好奇的孟安姗立刻自告奋勇。 她起身,走到屋檐旁纵身一跃,鬼魅一般消失在白若松的视线中。 白若松赶快看向唐子季房间打开的窗棂口,发现她正稳稳站在那里看着夜空,似乎并未发觉自己的鸽子被打下来了。 “放心,我看鸽子飞出了客栈范围再打的,她被另一侧的屋子挡住了视线,看不见鸽子掉下来。而且我这一手,一击即中脑袋,直接打晕,叫都叫不出一声,她也根本听不出什么异常。” 星光下,李逸把头高高昂起,白若松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她因为骄傲而长长的鼻子。 果然,唐子季只是站在窗口看了一会,随后合上窗棂,熄灭了屋内的油灯。 “你好熟练啊。”白若松真心赞叹道,“一定经常打鸽子吧。” “那是,我是咱们侦察营拦截情报的一把手。”李逸拍着胸脯自豪道。 不消片刻,孟安姗扒着屋檐跳了上来,单手背在身后走到白若松和李逸面前,嘴角微微往下撇着,凌乱的头发上还插着几根碎枝叶,长袍上有许多零散的深色水渍。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她有气无力道。 白若松想了想:“那坏消息吧。” 孟安姗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不按套路来?” 白若松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好消息。” “好消息是,经过我仔细的摸黑搜寻,顺利在灌木丛中找出了掉落的信鸽。”她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正抓着一只歪着头晕眩的浑身雪白的鸽子。 “那坏消息呢?”李逸问。 被这么一问,孟安姗整个人都耷拉了下来,她扁嘴,把手里的鸽子往李逸和孟安姗面前一丢:“坏消息是,鸽子身上是空的,没有信件。” 白若松小心翼翼地拎着那只昏迷着的鸽子的翅膀,把它提起来,上下翻找了一番,的确什么都没有,只发现它的腿上依稀有绑过什么的痕迹。 “你说那个唐子季是不是知道我们在抓她,故意放空的鸽子耍我们啊。”孟安姗摸了摸头,扒掉自己脑袋上插的枝叶,在白若松身旁坐了下来。 不太可能。 白若松想着,那个唐子季,一看就是个性格急躁,自大自傲,却胸无城府的人。 如果她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话,那说明她的城府深不可测,这样的人,易宁是不可能把她交给自己看着的。 “可能是掉在哪里了吧。”白若松最后下结论道。 “要紧吗?”孟安姗赶紧追问,“天这么黑,也不好找,要不明天过来找吧。” 其实就算不看鸽子身上带着的信件,白若松也差不多能猜测出来那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她只是想最后确认一下而已。 既然已经知道信件被拦截下来了,应该不要紧了吧...... 她这么想着,便对孟安姗道:“算了,不找了,回去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3、第 33 章 雨停的翌日,车队便再度整顿出发,唐平叼着烟管子在舆图上划了一个路线,打算先原路下山,随后绕道把几座本来要翻过的大山直接绕了过去,路程又增加了约莫三日。 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和孟安姗还有李逸在屋顶上折腾了几下,受了凉,吃完早食以后白若松就感觉自己一阵不舒服,太阳穴突突地疼了起来,四肢发凉但是后背却在冒汗。 出发前,易宁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但白若松不想耽搁本来就已经被延长了的路程,急忙打起精神来表示自己没事,易宁只能退而求其次,嘱咐孟安姗多看着点白若松。 一上午的路程赶下来,白若松感觉自己像是高反一样,胸闷气短,恶心想吐,太阳穴的肿胀感像外延伸,整得眼珠子都疼了起来。此时她无比庆幸这条下山的山路没有这么狭窄,自己也就不需要再下马牵行,不然估计身体撑不住住。 因为恶心,午正休息的时候她也吃不下东西,孟安姗连哄带骗,洗干净手,给她把饼子撕成小片,就着水才让她勉强吃下了一点。 午食后,日头更烈了些,连日暴雨沁入泥土的水分开始蒸腾起来,走在路上的人是又闷又热,正常人都有些难以喘息,更别提本来就不舒服的白若松。 她坐在车辕上,感觉一阵眩晕,眼前的路都开始旋转起来,晕着一圈一圈的黑影。迷迷糊糊见,她隐隐约约听见易宁冷淡的嗓音响起。 “孟安姗,你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 “啊,大人,我感觉好像白主事不太对......” 孟安姗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坐在车辕上的白若松整个人都失去平衡,倾倒而下,伴随着孟安姗的尖叫,离她最近的李逸赶忙抬手去接,可白若松还未倒下车辕,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就自马车厢前挂着的幕帘中伸出。 云琼自车厢帷幕后探出半个身体,一只手五指分开,紧紧扣住白若松一侧的臂膀,牢牢稳住了她瘫软的身躯;另一只手则捏着白若松因为昏厥而松开的缰绳,往后一勒,瞬间勒停了还在缓步前进的马匹。 李逸伸出的手臂停顿在了半空中,没接到人的她立刻把手缩了回来,背在了身后,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句:“公子。” 云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嗯”声,随后透着一点点凉意的目光扫过来,看得李逸毛骨悚然。 “李逸,你来驾车。”他开口,把缰绳交给站在车辕旁的李逸,随后双臂一捞,将失去意识的白若松抱起就进了车厢。 “啊,他这......”孟安姗目瞪口呆,“女男授受不亲吧。” 李逸摸了摸鼻子,不敢说话,她懒得放下马凳,自己双脚蹬地,施展轻身功法跳上了车辕,一甩缰绳,马车缓缓行进起来。 孟安姗见李逸不说话,就转过去看易宁,谁知她比李逸还要淡定,坐在枣红马上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走吧。”她淡声道。 孟安姗噤声,压了压自己头上的帷帽,小步跟上了马车。 马车内,云琼正一只手捞着白若松的腿弯,一只手托在白若松后背肩胛骨的位置,形成一个半托抱的姿势。 这个姿势让白若松的头正好轻靠在云琼侧颈边,云琼能感觉到她温热而轻缓的吐息,一下一下拂在自己侧颈,那种酥麻又带着点战栗的感觉一路延伸,几乎让他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僵硬得不像是自己躯体的一部分。 他深吸一口气,将弯曲着的双臂往外伸,企图让昏迷中的白若松靠坐在座椅上。可他刚一动,白若松无力的头颅就因为失去支撑往下滑了一些,脊背弯曲,而鼻尖刚好顶在了云琼胸膛的位置。 隔着夏季薄薄一层衣衫,云琼能感觉到白若松鼻尖那一点冰凉的温度,轻轻点在那里,像一只小爪子隔着皮肤在浅浅挠他的心脏,又像是一只小勾子深深扎进他的肉里让他鲜血淋漓。 白若松比云琼想象得要瘦弱,轻飘飘得像一朵云,或者一簇浮羽,抱在怀中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手臂细得一只手就能握住。 云琼觉得自己就像是车外那匹马,被牢牢捆着嘴,勒着脖颈,而控制着自己的那根无形的缰绳,就正握在白若松的手中。 尽管他身形健壮,力能扛鼎,在战场上轻轻松松挥着重刀就能砍下敌人的头颅,像一只勇猛无敌的黑熊。可白若松只需要稍稍动一动她那纤细易折的手臂,扯动那根缰绳,他便只能温顺地低下自己的头颅。 云琼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怀中的白若松,她面色惨白,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眉心微蹙,显然,这个脊背弯曲着的姿势让她十分不好受。 云琼叹了口气。 罢了。 他想,罢了,和她较什么劲呢。 他向上托了托白若松,让她的头重新靠回自己颈侧,接着拂平她长袍的下摆,自己转身坐了下来,让她靠坐在大腿上。 她年纪尚小,对自己这样异于常人的人有新鲜感,感兴趣,那也是正常的,自己慢慢教她就好了。等她年纪大些了,发现了自己的粗鄙,喜欢别人了,他再放手也正好。 * 白若松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动着。 她似乎躺在一个狭窄的软榻上,有人在托着自己的后脖颈,将自己的头抬起,接着一股清凉的液体流过舌尖,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感觉这股子清凉感从自己的喉咙一路下滑到胃里,抚平了一直以来焦灼的那种恶心感。 她睁开眼睛,正对上云琼那双颜色浅淡的,猫儿一样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眼睛。 感觉她脖子都僵硬了起来的云琼垂下的眼睫一颤,低声道:“这是孟安姗的水囊,里头是薄荷水。” 他说着,慢慢放平她的脑袋,随后立刻退至另一侧的坐榻上,做出一副保持距离的疏离态度。 白若松感觉自己清醒了很多,她大概是中暑了,所以薄荷水很有效,一下就让她灵台清明了起来,便侧过身,手肘撑在底下垫着软垫的坐榻上,尝试慢慢把自己支起来。 她少时生过一场大病,没有及时治疗留下了病根,自那之后身体就格外地弱。因为傅容安常常监督她打五禽戏强身健体,所以她平日里看起来还算康健,几乎与正常人无异,可一旦有什么小病小痛,即便是小小的风寒,也是病来如山倒,让她躺床上十天半个月起不来。 中暑这种,少说也得无力个三五天,可是很奇怪,她刺客并没有那种四肢麻痹无力的感觉,只是略略酸软,居然能够自己撑着坐起来。 白若松心里闪过一丝疑虑,可还没等她多想什么,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马匹的一阵嘶鸣后,是唐平沙哑的怒吼声。 白若松所在的马车也因为马匹受惊而震荡起来,她撑着的手肘一个不稳自窄窄的坐榻上滑落,顿时就脸朝地面砸了下去。 她甚至都来不及害怕地闭眼睛,云琼就已经手臂一伸揽住了她,让她砸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白若松只觉鼻尖有一股淡淡的白檀香,紧接着那绷得紧紧的胸膛里就传来了如擂鼓一般咚咚直响的心跳声。 她抬头望过去,只能看见云琼滚动的喉结和下颌的弧度,他似乎在喘息,但只是一个呼吸间,他便伸出铁钳一般得双臂,牢牢稳住她的身体,将她放回了坐榻上。 他紧绷着身体,放下人之后就立刻撩开了车厢前面的帘子,一眼都没有低头看过白若松。 “怎么回事?”云琼冷着声音问。 他一撩开帘子,外面的声音就更清晰地传了进来,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尖叫,凌乱的马蹄声中还伴有武器相碰的金戈之声。 李逸一手勒住缰绳,一手舞动着自己的长鞭,挥开一支直冲车厢的冷箭。 她回过头来,额边是一条长长的血痕。 “将军。”她喘着粗气,哑着嗓子答道,“是山匪。” “你呆在里面,不要出来。”云琼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随后步子一跨就出了马车。 一瞬间,白若松想起了那个苦寒的边陲小城,黑沉的天幕下,高高的城楼之上,那个被一根麻绳挂着的,晃晃悠悠的半截身子。 她很想说“危险,你不要去”或者是“我和你一起去”之类的话,可理智又告诉她,这都是添乱的话,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现在能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听云琼的,乖乖地躲在这个车厢之内,等外面的一切平息。 她滚下坐榻,坐在地上蜷缩起来,尽量减少自己的体积,这样就算是有冷箭射进来,自己被射中的概率也会减小许多。 白若松的手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她张开手臂紧紧护住自己脆弱的头部,嘴里喃喃道:“不要添乱,不要添乱,白若松......” 你还记得上回你一时冲动想当救世主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吗?不但没有把所有的蛮人引走,还差点搭上自己的命,如果不是云琼带着云血军赶过来,你早就死了! “咻——”一声,一只羽箭自侧面射穿了马车,钉在了另一侧的车壁上,尾部的羽簇还在微微颤动着。 那个被射穿的孔洞正在坐榻上方一臂的位置,若是白若松此刻还坐在座位上,怕是早就被射了个对穿。 有人骑着马自侧面呼啸而过,发出肆意的笑声,“砰”一声,钢刀刺穿了车壁,一乍长的钢刀就在白若松的眼前,闪着冰冷的寒光。 白若松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车厢前的帘子被人撩起,李逸把头探了进来,她逆着光,白若松仍然能看清她脸上飞溅的血迹。 “草!”她先骂了句,紧接着问道,“你没事吧?” 白若松怔愣看着她,摇了摇头。 又有马蹄声接近了,有人挥着一根长棍往坐在车辕上的李逸身上一捅,没有防备的李逸瞬间失去平衡,往旁边倒去。她一手还扯着车厢前的帷幕,企图把自己拉回来,但帷幕十分轻薄,伴随着“刺啦”一声响,直接被李逸扯断了。 但毕竟李逸轻身功夫了得,有这么一点借力其实足以转回身来,可没成想在这个时刻没人勒住缰绳的马匹受惊了,它前肢高高抬起,长啸一声便开始狂奔起来,直接把仰面朝上的李逸摔了下去。 没了帷幕以后,白若松终于可以看清外面的情况了。 唐平知道这次凶险,带的工人们多少都会些武艺,可到底敌不过山匪的精骑,大多数都横七竖八地躺在了路边,白若松看见一闪而过的十七姑娘身形轻灵,把骑在马上的山匪踹了下去,接管了那匹马。 再多的便看不见了,因为受惊的马匹早已跑过人群,在窄窄的小道上狂奔起来。 白若松大脑飞速转动起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膝行过车厢,爬到车辕上,摸索着拉住缰绳,企图勒住发狂的马。 可马发狂起来根本不听使唤,倔得跟驴一样,她只觉麻绳摩擦地手心生疼。 前头不远处就是一个弯道,若是马继续这样向前狂奔,大概率就是摔下山崖。 控制不住发狂的马匹的话,她还剩最后一条路,跳车。 四周景物飞速往后,到了近处,景物甚至已经变成了残影看不清,而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白若松,跳车也是死路一条。她这样的身子骨,摔断了脖子当场死亡还是幸事,摔断了脊椎半身不遂下半辈子都痛苦。 正在犹豫不决之际,风中突然传来了得得马蹄声,白若松扒着车壁向后看,一匹枣红色的马正从后头追赶着她的马车,骑在上面的正是云琼。 白若松的肉眼已经看到弯道了,她心里默默算了一下距离,得出的结论是,云琼是赶不及救下自己的。 她对着驾马追赶而来的云琼笑了一声,挥了挥手,喊道:“回去吧。” 云琼面色惨白,抿着嘴唇一声不吭。他默默伏地身子,自腰间掏出匕首,反手握住,那双琥珀色的,猫儿一样的眼睛里一闪而过一丝狠绝。 白若松还没明白过来,就看见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狠狠对着马屁股扎了下去,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长鸣一声,瞬间狂奔起来,不消片刻竟是追上了白若松的车,与她齐驱并驾起来。 “过来!”云琼一手勒住缰绳,一手伸到了白若松面前。 不应该握住的,应该让他赶快停下他的马,再这样下去两个人会一起坠下去的。 白若松的理智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嘶吼,让他走,让他走!可现实却是,她看见自己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伸了出来,与那双宽大的,有着厚厚老茧的手掌想合,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两匹发狂的马同时冲出山路,白若松只觉自己在一瞬间腾空了起来,膝盖也与马车的车辕分离,随之而来的失重感让她想要尖叫,但是在她尖叫出声之前,云琼的手臂肌肉就紧绷隆起,一把将她拽了过去,牢牢地护在了怀中。 淡淡的,沁人心脾的白檀香混着血腥气包围了白若松,她只觉得云琼的双臂硬得像两块巨石,将她夹在中间,给她带来浓浓的安全感。 她想起自己在盛雪城,坠入冰冷的河水当中的时候,所看到的那一轮,水波中荡漾着的,如毫无慈悲之心的森冷神女的弯月。 远处是晃动的火光,金戈相碰发出声响,男人冷漠开口道:“下水救人。”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神从不会救她,但是云琼一定会。【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4、第 34 章 盛雪城的冬日真的十分寒冷,又干又冷,北风呼啸着刮过脸颊,像刀片凌迟着血肉。 大雪下了一整夜,翌日一大早,驻守的士兵们都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路面上的积雪,白若松就揣着怀里的文书出发了。 积了一夜的雪堪堪没过膝盖,寸步难行,这让原先只需要一刻钟的路程硬生生拖长到了一个时辰,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来到城楼之下,守城门的守卫刚看见她,就笑着和她打招呼。 “我们的小状元来得这么早啊。” 白若松十二岁便在乡试中高中解元,得当地刺史一句“此女有状元之才”的夸赞,在盛雪城无人不知,大家都很高兴自己这等偏远苦寒之地,能出这么一个小才女,尽管还没有去参加殿试,话里话外都先调侃白若松一句“小状元”。 白若松听大家这么叫她,一开始还涨红双颊反驳两句,到后面叫的人多了,也就被迫接受了。 那守卫拉开上城楼的楼梯口挡着的障碍物,侧身招呼白若松道:“校尉现在正在上头巡查呢,你跑上去还能看得见她。” 傅容安作为守门校尉,整个盛雪城的边防她都会大大小小,事无巨细地注意,每日行踪不定,能够逮到她的机会不多。 白若松谢过守卫,沿着楼梯快步登上城墙,在不远处看见了被好几个人包围着的,正在检视城墙上架着的巨型城弩。负责这类防御工事的匠人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本册子,正根据检视结果一笔一划地记录。 白若松感觉一种喜悦而温暖的情绪自她的心脏中流淌出来,让她呼吸急促,情绪高涨,隔着老远忍不住拼命挥起手来。 “校尉大人!” 傅容安一顿,转过头来,看见是白若松,眼睛一眯就笑了起来。 她回头对着围着她的那几个人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对着白若松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白若松提起被雪水沾湿了有些打腿的长袍下摆,像一只甩开了脚蹼的鸭子一样飞奔过去,引得傅容安忍俊不禁。 “穿这么厚,我刚刚乍一眼,还以为一颗球在和我招手呢。”傅容安替她把额前湿漉漉贴着的乱发拨到耳后,轻笑着调侃道。 “我也不愿意的,是阿伯临走前非要我多穿几件。”白若松抱怨,“他总是这样,觉得我身子弱,应该多穿一些。” 阿伯是被蛮人杀了妻主的寡夫,受傅容安收留,请他在院子里帮忙看顾孤儿们,是所有人父亲一样的存在。 “阿伯说得也没错,你确实该多穿些。”她温和的目光自上往下扫过白若松全身,看见了她被雪水浸湿的鞋袜,“这么急过来做什么,等士兵把路上的雪铲了也不迟啊。” 白若松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头,在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本小册子,交给了傅容安。 “大人把这个忘啦。” 傅容安有把重要的布防都写在随身的小册子上的习惯,此次出来得急,把册子忘在了家里,被打扫书房的阿伯看见了,于是白若松就自告奋勇前来送册子。 傅容安见状摇了摇头:“看来是我年纪大了,居然把册子忘了。” 她接过白若松手里递过来的册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真是难为阿伯同意你出来。” 白若松像一只被撸毛的猫,舒适地眯起眼睛昂起头,一边享受着傅容安的抚摸,一边道:“我求了好久呢,阿伯嫌我烦,就把册子给我打发我走啦。” 傅容安轻笑,她放下抚摸白若松头顶的手,看到她眼睛一闪而过的失落,手臂一转,又转而牵起了白若松的手:“去我城楼上的房间换一下鞋袜吧,一会把你冻感冒了可不成。” 傅容安常年习武,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即便穿得单薄,手掌心却还是干燥又温暖的。 白若松被傅容安牵着,落后一步走在她的侧后方,盯着她一丝不苟竖起长发后,在脖颈处落下的几缕碎发,随着风一下一下扫着她的后襟。 “大人。”白若松突然开口。 傅容安没有回头,只是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句又轻又温柔的“嗯”声作为回应。 “今年的冬防,真的没问题吗?” “今年冬防的计划,你不是已经去我书房偷看过了吗?”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还被守卫当细作抓了,拎到我面前来的时候哭得像个小花猫。” 白若松尴尬地低下头来,已经冻僵了的脚指头在鞋子里开始默默抠了起来。 “我是看过啦,也觉得很完善,就是......就是总觉得心有不安。” 傅容安拉着白若松在房门口处停了下来,她一边笑,一边侧身打开房门:“既然我们的小状元都觉得没问题,那肯定是没问题的。” 白若松被她这样的话鼓舞了,她重重地点点头,随后抬脚跨过门槛,一脚踏入。 手心中牵着的温暖突然就消失了,白若松感觉自己像是踏空了一样,有片刻往下坠的失重之感,随后落到了实处。 她低头看着地面,这才发现踩着的是铺着灰沉沉青石板的官道。 鼻尖有一种硝烟混杂着血腥的气味,耳边是虫鸣都没有一点的寂静,可远处似乎又有人走动的脚步声。 “滴答”一声,一滴黑色的东西落在了白若松脚尖前面的地板上。 她似有所感,缓缓抬起头来,自己的头顶上正挂着一个只剩了半截身子的人,她披头散发,绳子勒在脖颈间,低着涨得青紫的脸看着白若松,嘴角一颤,竟是笑了起来。 “你看啊。”她开口,嗓音沙哑沉闷得如同一张粗糙的铁砂纸,“这不是没问题吗?” 白若松手脚冰凉,惊惧交加,提着一口气半晌都吐不出去,浑身抖如筛糠。 忽而,那被挂在城墙上的人一动,脸型突然就变了,变得棱角更加分明起来,眼窝深邃,眸色浅淡,正是云琼的模样。 他扯断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麻绳,破布娃娃一样摔落在白若松的面前,手脚都呈现一种正常人扭不到的角度,腹部一个巨大的血洞,往外汨汨流淌着的鲜血很快就蔓延到了白若松的脚下,染红了她的靴底。 他躺在那里看着白若松,神情冷硬,薄唇微抿,突然哑着嗓子开口道:“没事的,这不是没问题吗?” 白若松倏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眼前是漫天流霞,一丝丝,一缕缕,由远及近慢慢晕染开来,最后消失在黑沉天幕中。 她似乎仰躺在一个河滩上,自肚脐以下是湍急的水流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身体,肚脐以上则是坚硬圆滑的鹅卵石硌着她的背部。 白若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死。 她尝试起身,可只要一动,浑身的骨头就开始咯吱作响,后腰和手臂上都有钝钝的痛感,应该是磕碰淤青了。 她咬着牙,忍着钝痛感,弯曲手臂,撑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让自己半撑起来,四处扫视了几圈,却始终没有看见自己想找到的那个人。 四处的景色很陌生,白若松很确定自己并没有随着漕运的车队途径过这里,他们应该是一同掉进了溪水中,随后被溪水冲到了此处。 “不要急,白若松,不要急。”她小声安慰自己道,“溪水这样湍急,两个人不在一处也很正常,只要沿着河道寻找,迟早都是能找到他的。” 她撑着自己的身体,手脚并用,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拖着被溪水浸湿的沉重的衣物,一步一步沿着河道,往下游走去。 还好,不过走了半里左右,白若松就远远看见了那匹云琼所骑的枣红马。 她加快脚步,走到马匹旁边,焦急地四处环顾,仍是没有看见云琼的身影。 枣红马的头歪倒在一边,已然死去,没了气息,马鞍不知道掉到了那里,只剩嘴上一截短短的缰绳。 白若松从她屁股上拔下云琼那柄匕首,在溪水中冲净了血渍。这是一把约莫长一尺八寸的双刃匕首,中间有脊,两边逐锐,头尖而薄,握把上方还有个方便悬挂的圆环。 她紧紧握住了匕首柄,深呼吸几口,从中汲取了一些力量以后,再度拖着有些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沿着河滩寻找。 “没关系,没关系,白若松。”她给自己打气,“下游如果找不到,就找上游,上游如果找不到,说明可能没有掉下来,在半山腰也说不定,半山腰也没有的话,可能已经被好心人救走了......” 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紧绷着下颌,一刻也不敢放松,终于在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以后,远远地望见了那个匍匐在河滩口的高大身影。 白若松喘着粗气站在那里,看见那个身影的那一刻,忍不住像疯子一样笑了起来。她往前跑了几步,被较大的滩石绊倒,一时起不来,就手肘撑着连滚带爬地挪到那个身影的旁边,膝盖顶溪流地步的鹅卵石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他推着翻了过来。 云琼长发散乱在面上,胸膛以下都被溪水泡着,一时看不出身上有没有伤口,可水中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淡红色。 白若松只觉手底下的人浑身凉得像死人一样,顿时头脑发白,浑身战栗,手忙脚乱地扒开他粘在面上的湿发,看见了他没有一丝血色的,煞白的面孔和嘴唇,心一下悬空起来。 做了片刻的心理建设后,她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颤抖,伸出一根手指头,探到了云琼的嘴唇上方,感受到了那微弱的,几乎快要察觉不到的喘息。 白若松死死抿着嘴唇,压制住了自己想哭的情绪。 “别哭,别哭,哭没有用啊白若松。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出去找大夫,你不是不想要他死吗,快去找大夫啊。” 只是几个喘息间,她就憋住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了一把脸,膝盖往后挪动,半拖半抱着云琼的上半身,把他从水中拉了出来。 一脱离溪流,白若松就立刻就喘息着委顿在地。 虽然她现在这个身体也有一米七左右,力气也比自己上辈子大上许多,可终究是病弱之躯,想要移动云琼这样的壮汉十分勉强。 她翻了个身,看着已经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脑子飞速转动起来,想到了自己刚刚似乎在一旁的植被中看见过类似藤蔓的长条植物。 她握着匕首的手一紧,翻滚着要爬起来,脚腕却传来一阵刺痛,撩起裤子一看,发现左脚脚踝处有明显的青肿痕迹。 怪不得刚刚摔倒了一时没爬起来,原来是脚腕扭伤了,屋漏偏逢连夜雨。 白若松从河滩上随便捡了一条树枝,脱下外袍,握着匕首自下摆处割下一长条的布,用布条死死地将脚腕与树枝缠在了一起。 她尝试着站起来,发现左脚虽然不能用力踩实,但不影响虚虚点地,于是靠着右腿半跳半蹦到旁边的植被处,往里头扒拉了几步路,果然找到了那种长条的类似藤蔓的植物,挥着胳膊就砍了下来。 一连用匕首砍了五六条藤蔓,白若松才停下动作,拖着左腿一瘸一拐回到河滩边。 她先把自己的外袍撕成条状,环绕着包裹住云琼,把他的双臂和身体绑在一起,接着隔着布条,再用藤蔓捆上,左右各留了一条打成结,刚好可以套在自己身上。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下来,四周的景物都仿佛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藏青色。 白若松帮云琼绑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随后伸手抚上他冰凉的侧脸,尝试给予他一些温暖。 可能是错觉,也可能不是,她好像看见云琼的眼睫颤了颤。 “没事的,没事的。”白若松嘴里不断重复着,也不知道是安慰谁。她在侧边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云琼的额头,于他耳边轻声发誓,“我一定会救你的,我保证。”【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5、第 35 章 现实远远没有故事里那样来的幸运,或者说,来得巧合。 被溪水打湿的火石根本打不上火,现场钻木起火也不现实,没有火就没办法烤干身上的衣服,光着身子走在山里白若松也没办法接受,只能任凭自己和云琼穿着湿漉漉的衣服。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荒无人烟的山间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就算没有食肉哺乳动物的攻击,蛇虫鼠蚁也受不了,她不敢在原地过多停留,将藤蔓斜着挂在自己的身上,拖着云琼,一瘸一拐地摸着黑,沿着溪流艰难前进。 今夜是个漆黑的夜晚,月亮只剩小小的一牙,映下的微弱的光晕碎在流淌的溪水中,勉强让白若松可以分辨溪流与河滩的边界,不至于走到水中去,但是其他的就再不能保证。在这样的一种几乎算是失去视觉的情况下,耳边又只有潺潺水声和夏夜聒噪起伏的虫鸣,时间的概念逐渐模糊,这条看不见的路变得格外漫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白若松已经分不清自己湿漉漉的衣服,究竟是被溪水打湿了未曾干过,还是被风吹干了又被汗重新打湿了,她嘴唇张开一条线,短促地喘息着,嘴唇发干喉咙发疼,只有背后的人在鹅卵石滩上被挪动的声音,让她坚持着,一步一步地走着。 突然,白若松唯一能够使得上劲的右腿提到了什么东西,一下绊倒了她,她在迎面而下摔倒的时候下意识想要用手去撑,可是长时间拉着两侧藤蔓的手掌早就麻木了,一动竟然像粘在了上面一样根本放不开。 一声闷响,白若松的脸直直摔在了鹅卵石铺成的石滩上,她没感觉到疼痛,只觉脑子“嗡”一声,似乎在震动,耳鸣声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响,尖锐地戳进她的脑子里,让她眼珠子止不住上翻,失去了意识。 白若松再度醒来,是被太阳晒醒的。 嗓子像要冒烟一般又干又疼,后背更是热得发烫,她睁开自己的眼睛,半晌没能从眩晕感中回过神来。 感觉昨晚摔这一下,有点摔脑震荡了,恶心得想吐,可肠胃一起抽搐着往外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她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可腿上刚一用力,左腿的脚踝处便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白若松仰面先翻过身来坐起,随后撩开裤管,把布条拆了一瞅,昨日还微微肿胀的脚踝竟然已经成了两倍大,如今已看不出脚踝的形状了,连着脚背一起,像放了酵母发酵了一个时辰的大白馒头,把皮肤都撑得薄薄的,反着光,形容可怖。 白若松深吸一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盖上了裤腿,嘴里念念有词地安慰着自己:“没事,没事,已经很幸运了,只是一只左腿罢了,只要你的另一只腿还使得上劲,就一定能走出这里的。” 她在原地坐了一会,感觉平复了清晰以后,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居然在河滩上看见了自己乘坐的那辆青顶马车。受惊的马匹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被摔散的马车稀稀落落的一部分残骸,被一块巨石拦住,卡在了河滩上。 而昨天夜里绊倒自己的长长的棍子,正是摔断的马车车辕的一部分。 白若松高兴起来,因为她在残骸中看见了一块还算平整的木板,看形状应该是马车车厢底部的那一块。 她先单脚踩在地上,手臂用力把自己撑着蹲起来,紧接着再单脚发力站起身来,半蹦着跳了几步来到残骸边上,把断裂的其余东西清理出去,从中扯出了那一块还算完整的木板。 木板被掀起来以后,下面居然还压着湿漉漉的一块帷幕,正是车厢前面用来充作门帘的那一块。 本着来都来了的准备,白若松把它一起从水里捞了出来。 以她只能单腿站着的力道,把这块木板掀着立起来还行,真要想抬起来那还是不可能的。于是白若松就只能跪在地上,用膝盖撑着,慢慢把这块木板推到了云琼旁边。 比起面朝下躺着的白若松,云琼是正面朝上晒的太阳,情况看起来比白若松还要糟糕一些,满面通红,额上鼻尖上都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嘴唇上的皮都已经发白皲裂了,用手轻轻一撕,就落下来一大块。 白若松先半推半拉着将人拖到木板上,再把绳子解下来和木板绑到一起,最后又继续用膝盖撑着,一下一下地推着木板,把人推到了远离河滩的树荫底下。 她用刚刚捡起来的湿透的帷幕拧干,帮着云琼把脸擦了一遍,又在周围扯了一片比巴掌还大些的,不知道什么灌木的叶子,蹦跳着去溪边接水。 叶子虽然不大,但是边缘卷起来呈漏斗装后,居然也神奇地舀起来不少水。白若松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直接把嘴凑到河水中喝了好几口,这才带着水回去。 带着水她不敢用力跳,只能咬着牙用受伤的左腿虚虚点地,一点一点挪回树荫底下,蹲下身一手保持平衡地拿着叶子,一只手撑地让自己坐下来。 她知道躺着喂水容易呛,所以跪坐在云琼的头旁边,打算扶着他的头,让他靠着自己先坐起来再喂水。只是刚一伸手接触到他的后脖颈,白若松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皮肤漏出来的部分有些烫,刚刚还以为是多晒了太阳的缘故,现在在树荫底下还这样明显不太正常。 白若松连忙用手背去试探云琼的额头,果真发现他正在发烧。 “没事,没事,泡水受了凉,发烧很正常,冷静,白若松,一步一步来。”她听见自己在碎碎念。 此刻,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与耳鸣混杂在一起,令人眼前阵阵发黑。 白若松一个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巴掌,这个巴掌刚好还扇在了昏倒时磕到石头而青肿的颧骨处,她疼得颤抖起来,半晌都没能吐出自己憋着的这一口气。 还好,疼痛使人清醒,她马上就从那种昏沉晕眩中清醒了过来,一只手托着云琼的后脖颈把人抬起来,把自己跪坐的大腿从缝隙中塞进去,撑住他的上半身,另一只手举着叶子把水喂到人的嘴边。 云琼虽然状态很不好,可他的求生意志却很强,水只是一触及到他的嘴唇,他就自觉吞咽了起来,很快就喝完了叶子里的水。 白若松把人放下来,用手擦掉下巴上漏下的水,把适才擦脸的帷幕去溪水中清洗了一下,拧得半干,叠成长条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额头上的帕子换了四五次水,等日头不那么大了,白若松才停止休息,捂着饿得生疼的胃部站起身来。 云琼太高了,木板没有他的身高这么长,他的小腿是拖在地上的,白若松把帷幕撕下一部分绑住了他的腿,防止他被拖伤,随后继续拉着躺在木板上的云琼沿着溪流往下游走。 越是往下游,白若松所在的河滩这一侧就越是窄,河道似乎往她这一侧侧斜了过来,越来越贴近右边陡峭的悬壁。河滩卵石变少,灌木杂乱,白若松不得不跪在地上,一边用手中的匕首清理枝叶,一边拉着云琼往前挪。 傍晚的时候,能走的道路就已经窄得之声小小的一道了,白若松不得不停止了前进。 她跪坐在地上,隔着四五丈宽的河面,眺望对面的河滩。 这边的路是走不下去了,为今之计只能渡河,去往另一侧。可是自己虽然通水性,在这样饥肠辘辘,又脚踝负伤的情况下,实在没有办法带着云琼横渡这么湍急的溪流。 “搏一搏,不能等死,白若松。”她拼命给自己下暗示壮胆,回过头去看云琼。 云琼双眸紧闭,嘴唇发白,可脸颊却晕着鲜活的红色。 白若松顿感不妙,立即拿开他额上盖着的布去试探温度,手背刚一贴上,那种滚烫的温度就令她内心警铃大作。 云琼比白天的时候烧得更厉害了,这种情况很可能并不是着凉,而是伤口被感染了。 她突然想到,像云琼这样长年行军的人,身上很有可能带着伤药。 因为一直顾及男女大防,白若松并没有脱了他的衣服替他包扎伤口,此刻实在是顾不得这些了,直接就把手伸进他的衣襟中去搜,果然摸到了一个瓷瓶一样的东西,兴奋地往外一掏,却发现塞子早就不知道掉到了哪里,里头空空如也。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白若松不敢相信,又伸进去把衣襟里面的东西全部都翻了出来,里头有湿透了的火石,一封甚至都泡烂了的信件,还有......还有一块用绢布仔仔细细包裹住的圆形物拾,打开来,里头正是白若松送出的那块一半碧色,一半琥珀色的海棠环佩。 白若松扯住挂在脖子上的细线,一把拉出自己挂在胸前的另一块小一些的环佩,颤抖着手把将它们相合。 “嗒”一声,两块玉佩一里一外合到了一起,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无论是刚刚在车厢内差点死在羽箭之下,还是后来的马惊狂奔坠落山崖,还是一路走来又是扭伤又是摔得脑震荡,白若松都咬着牙,压抑着自己的惊恐坚持下来了,此刻却觉得眼前一阵氤氲。 “都是,都是我没用......” 她看着静静躺在木板上,连胸膛都几乎看不出起伏的云琼,一直一直以来,害怕的,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都爆发出来。 她不敢去搂云琼,怕压到他的什么伤口,只能死死地拽住了手中的环佩,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如果,如果我能再细心一点,再......再注意一下......”嗓子眼酸涩无比,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堵住了,白若松哽咽着抽泣,再也没有办法说出一句话来。 如果她可以像易宁一样心思缜密,观察入微,她就不会没能察觉出盛雪城的叛徒,害得盛雪城四处生灵涂炭,害得傅容安死无全尸。如果她能再多追究一下,追究一下信鸽的腿上为什么是空的,就不害得漕运车队的工人们尸横山涧,害得......害得云琼沦落至此。 求你,求你。 她十指交叉,把玉佩合在手心中,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心里默默的想着。 如果,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求你,救救他,我愿意用我的所有来交换。 她睁眼,毅然决然地拆下那个小一些的环佩,高高举起,刚要把它掷在地上,有什么东西“啪”一下,砸在了她的头上。 不痛,那东西很轻,在砸上白若松的脑袋后,很快就弹到了一边,滚到了白若松跪在地上的腿侧,原来是一个藤黄色的香囊。 白若松怔愣地看着那个香囊,放下了高举的手,把它捡了起来,捏了捏,发现里面是晒干的药材,发出一股苦苦的味道。 她马上意识到什么,猛得抬头,头顶的几乎呈现垂直的峭壁之上,一个穿着黄栌色短衣的身影背着一个巨大的藤编的背篓,正腰间吊着长绳,沿着山壁往下滑。那人似乎是发觉了自己的香囊掉了,正伸着一侧的手在腰间左右地摩挲。 白若松张了张嘴,他想说话,可是酸涩的喉咙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于是她只能随手捡了地上的两块卵石,锤击着发出声响,企图引起那人的注意。 果然,那人摸索的动作停了,身形一动,似乎在往下望,也似乎不是,角度问题白若松看不到那人的头,急得额头上直冒汗。 “救......救......”她张口,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了,嗓子像破锣一样,但还是扯开了喊道,“救,救他,救他......”【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6、第 36 章 柳从鹤觉得自己最近,大概,也许,可能,有些犯太岁。 他一向不信这些神佛鬼怪一类的说法,但他当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解释自己今天的倒霉劲。 先是一大早被人拍门叫醒,带着起床气一打开门,是一个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的男人,说自家主子昏迷不醒,求他下山去救人。 柳从鹤向来不是什么大善人,空有神医的名头,却并没有神医的慈悲心肠。正当他面无表情地想关上大门回去睡觉的时候,自家那个有些傻乎乎的小徒弟却抱着药箱匆匆忙忙地出来,跟着男人下山出诊去了。 柳从鹤这个小徒弟颇有天赋,跟他学医不过数年就已能独当一面,就是这心肠颇软的毛病,总也改不掉。 他站在原地打了个哈欠,回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洗漱完毕以后照例进行药方的,却发现堂内药柜的药材空了许多。往常这都是小徒弟要干的杂事,现下小徒弟都出门看诊去了,他只能自己去仓库,在密密麻麻堆叠的草药搜寻许久,总算从中找到了装着自己需要的药材的油纸包。 这油纸包一抽出来一点,晒干的药材就沿着缝隙,稀稀拉拉地往下掉。柳从鹤皱着眉用力一拔,整个纸包直接被扯烂了,药材落了一地。 他看着自己手上明显有些老鼠牙印的油纸包,冷笑了一声,忍住了骂爹的冲动,抬脚回屋。须臾,柳从鹤从屋内出来,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黄栌色短衣,背上靠在墙边的竹篾编制的背篓,黑着脸把一把小型镰刀往背篓里一甩,往山里去了。 柳从鹤常年住在半山腰的药庐里头,对周围的山头都无比熟悉,知道每一种草药的分布,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连爬了两个山头,都没能寻着自己想要的草药。 眼看太阳西斜,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情,柳从鹤还是去了平日里觉得危险,不常去的山涧的悬崖顶上。山顶上被他钉了铁制的钉子,固定着长长的麻绳,方便上上下下地攀附悬崖上采药。 他检查了一下钉子的生锈情况,确定牢固,不会出意外以后,才将麻绳捆在自己身上,用脚尖垫着岩石凸处,一点一点往下蹭,待落日余辉将整片悬崖都染成了橙红色,他才终于在山腰处,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柳从鹤将多出来的麻绳在腰上多系了几圈保持安全,接着扒拉出背篓里头的小镰刀,脚掌顶着山壁用力支撑着,一手套着手套紧抓麻绳,一手举着镰刀收割草药。待采下的草药装了半篓左右,再继续下去天黑就不好走山路了,他停手准备原路返回。 正解着腰上多缠的麻绳呢,突然发现挂在一侧的用来在夏日驱蚊的药草囊好像不见了。 他伸手在腰上四处摸索,确定了一下,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草药囊确实不见了的时候,耳边便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音,好似卵石相击发出的闷响,不大,但是十分急促而有规律。 柳从鹤皱起了眉头,他知道下头是一个山涧,并且靠近这边的悬壁的路被溪流截断,无法再往前行进,于是用脚掌顶着石壁,侧身朝下面望去。 在山崖底下,溪流边上,一个身着白色衣服的人正拼命挥动着双臂,双手举着石头一类的东西在敲出响声,而这个人的身后则拖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高大人影。这个人可能只是昏迷,也可能是死了,隔得这么远,他没办法很好地确定。 柳从鹤是真的真的,不想掺和这种一看就很麻烦的事情,奈何那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见他不动,竟然还高高举起什么东西在空中挥舞。 他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是心里头猜测,那大概是自己的药囊。 如果不是药囊掉下去摔在那人旁边了,可能那人都不会发现自己头顶上有个人。 其实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里头的药草也很常见,但好歹是自己无聊时候花了几个时辰绣的,柳从鹤觉得丢了怪可惜的,心里考量了一下,还是解开腰上多缠的麻绳,一点一点顺着山壁往下降。 还好他准备的麻绳够长,容他堪堪降到了山壁底下。他解开绳子,掸掉身上一路攀爬崖壁而落下的尘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确认自己已经足够体面了,这才警惕着小步靠近那二人。 刚刚挥手的人,原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跪坐在地上的,鼻青脸肿的女人。 她的侧脸似被什么钝器狠狠击打过一样,肿起来一大块,泛着青紫色,形容可怖。身上也仅仅只着一件里衣,里衣的颜色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可如今无论是前胸下摆,还是双臂,都染上了各种污渍,黑灰色的似乎是淤泥,中间夹杂着的深绿色又像是植物的汁液。 柳从鹤是个警惕的人,面对来历不明的女人,他从来不会分过靠近。但是眼前这个女人身形瘦弱,并且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可能连站起来也困难,别说是暴起伤人了。他便放下一半的警惕心,走得稍微靠近了一些,停在约莫五步开外。 刚刚落在底下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人似乎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但是他没在意,此刻靠近了,他才发现女人一直在重复着嗫嚅的语句是“救他”。 女人发现柳从鹤不再靠近,焦急起来,膝盖一动,跪行着刚往柳从鹤这里靠近了两步,柳从鹤就厉声呵止道:“不许过来!” 女人僵住了,她虽鼻青脸肿,形容可怖,却生了一双好看灵动的圆形鹿眼,眼白少眼黑多,眨巴着望过来的时候,显得及其温和无害,只要是个有同理心的人,就不会忍心对她态度恶劣。 但是很可惜,柳从鹤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同理心。 “我不喜欢别人靠近,你再过来一步,我立刻转头就走。”他冷声道。 女人怔愣地看着他,似乎才从一种高涨的情绪中坠落下来,她胸膛起伏,深呼吸了几口,恢复了理智,立刻就膝盖顶着地面后退了两步,与柳从鹤拉开了距离。 她可能觉得跪坐在地上不雅,想要站起来,但尝试了几下以后都没能使上力气,窘迫地涨红了脸,随后右手拇指上翘,对着柳从鹤行了个标准的叉手礼。 “这位公子。”她开口,气声微弱,嗓音沙哑,“在下与......与夫郎不幸坠入此山涧,在下的夫郎受了重伤,还请公子相救于他。” 柳从鹤的目光越过女人望向她身后,看清了那块木板上躺着的那个人。虽然这个人身形高大,肌肉虬结,但作为一个大夫,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的确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胸膛起伏微弱,快要死了的男人。 柳从鹤半掀着眼皮,看着这个情深义重的女人,冷笑一声。 “怎么,我看起来长得很像庙里慈悲为怀的菩萨么?你跪我一跪,求我一求,我就得实现你的愿望?” 女人沉默良久,对这夹枪带棍的讥讽之言,她没有表露处柳从鹤经常从别人的脸上看到的那种,被羞辱以后的愤怒,只是焦急地伸手往自己腰上摸,解下一个锦囊,双手捧着举面前。 “我......我如今遇难,身上只有这些金银,只求公子救我夫郎,日后必定还有重谢。” 柳从鹤面上讥讽的笑容更甚了,他看着女人,并没有做声。 他神医的名头颇盛,即便是隐居在这荒无人烟的半山腰上,也常常有人舔着脸来拜访,这些人或带着成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或带着有价无市的古玩字画,或许他田地屋舍,或许他乌纱加顶,他也从来没有看过一眼。 他什么都不缺,所以也不会被这些东西所打动。 女人见他这般模样,抿着唇更是慌乱,双手放下装着银钱的锦囊就往胸口伸,从里面开始丁玲桄榔往外掏东西。 有早就已经没用的火石,没有塞子的空瓷瓶,一个破布缠着的双刃匕首,还有一个用绢帕严严实实裹着的什么东西,大约能看出来是上方下尖的形状。 柳从鹤看着那个东西,越看越不妙,可还是警惕着没有上前查看,只是冷声道:“那是什么,打开它。” 女人没能打开这个绢帕。 她跪坐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努力抗争着涌上头颅的晕眩感,眼睫颤抖着睁闭好几下,最终身子一歪,委顿在地,手上捧着的绢布包啪嗒一下掉落在了地上,漏出了里头东西的一角,闪着亮蹭蹭的黄铜色。 柳从鹤沉着脸往前几步,他保持着警惕没有用手去碰,用脚尖一挑,挑开了剩余的绢帕,让里头的东西完完全暴露了出来,正是一块五棱形的黄铜制令牌,正面以端端正正的楷书阳刻着一个“荟”字。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伸手把令牌捡起来扭手一翻,果然看见了令牌背面,右下角那小小的刻痕。 柳从鹤看了一眼女人,泄愤一样踹飞了那块绢布,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号弹,用打火石点燃引线,高高举起。 信号弹高高飞起,发出尖锐的鸣镝一般的声响,最终在半空中爆裂开来,行程一个小小的浓烟团。 他冷着脸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不消一刻钟,溪流中就出现了一艘小舟,船头站着的女人穿着一身利索的短打,手持长长撑杆,逆着湍急的水流却也面不改色。她将小舟停靠在靠近柳从鹤的岸边,一个纵越跳下船来,行至柳从鹤面前,单膝跪地,垂眸敛目礼道:“公子。” “那个。”柳从鹤一昂下巴,指了指躺在木板上的男人,随后又用脚尖轻踹倒在自己脚边的女人,“还有这个。” 他不耐地咂舌,不情不愿道:“都带回去!” 那女人没问缘由,立刻就站起身来,一只手像扛麻袋一样扛起白若松,另一只手拽着木板上的藤蔓,把二人都带上了小船,又回过头来想帮柳从鹤提背篓,被他一瞪,缩回了自己已经伸出来的手。 “去药庐!”柳从鹤跳上了船,命令道。 女人道了一句“喏”,将长长的撑杆往水中一戳,撑着小舟顺着溪流而下。 等靠了岸,女人又重施故技一样,一手一个,扛着拖着两个人,跟着柳从鹤爬了半个时辰的山路,待天都快黑完了,才到达了半山腰的药庐,听柳从鹤指挥把人分别放到了两个屋子里头。 她全程都很轻松,丝毫没有带着两个人的负重的那种感觉,面上汗都没流一滴。 柳从鹤看着人就恼火,把人赶出了药庐,刚要关上门,就听见女人低沉而恭敬地开口道:“公子,主子一直在等你回去。” 柳从鹤关门的手一顿,他透过窄窄的门缝看着女人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恶劣地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你回去跟她复明,就说......”他顿了顿,面上笑意更甚,“说等她哪天死了,我立刻就回去。” “啪”一声重响,大门在女人的面前被甩上了,只剩门上的铁环还在微微摇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7、第 37 章 白若松是被雀鸟的啁啾声吵醒的。 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来的雀儿,就这样站在房间半开的窗棂口,歪着头,睁着黑豆一般得小眼睛盯着床上的白若松,时不时还仰头昂着脖子叫上那么嘹亮的一两声。 今日是个没有阳光的阴沉天,从窗棂口望出去,黑灰色大团云朵一层层地堆叠起来,把整个天空都遮得乌蒙蒙的,似是要下大雨的前兆。 白若松怔愣地盯着那乌云缝隙中洒下来的,唯一一缕小小的,泛着暖金色的奇异光芒看了许久,手指一动,感受到掌心下铺陈柔软干燥的被褥,这才如梦初醒般浑身一颤,猛地坐起身来。 盖在她身上的薄被滑落,堆积在她小腹前,雪一般洁白,云雾一般轻盈,上手一模,丝滑如绸缎,又冰凉如玉石,与她穿在身上带着明显脏污的里衣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若松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材质做的,但是很明显,这是一条价格不菲的夏被。 她想起自己昏厥前见到的,那个唇边带着恶劣笑意的男人,苍白干裂的嘴唇紧紧一抿,全然忘了自己受伤,掀开被子就往地上踩。青肿一侧的脚踝因为受不住力道,身体一歪,整个人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撑,导致手肘外侧被磨破了皮,却一点也顾不上这一点伤口,直接就一翻,侧身躺在地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抱着膝盖不断深呼吸来减缓脚踝上那如刀割针扎一般的痛楚。 等这一阵缓过去,全身已然出了一层冷汗,白若松咬紧牙关,手撑着床边的脚踏,靠着还完好的右腿一点一点站起,小腿肌肉都因为过度使劲而抖动起来,隐隐有要抽筋的迹象,被白若松一把捏住,死死地遏制住了。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她揉捏着自己的小腿,自我鼓励道,“至少,至少先确定一下将军的安危。” 无论那个男人的来路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对荟商令的反应如此之大,只要确定他把云琼一起带了回来,那么大抵他们二人,是暂时度过了这个难关。 等小腿的紧绷感缓解了一些,白若松才胡乱踩了自己的靴子,扶着一切手边能扶到的东西,蹦跳着出了房门。 门外入眼便是一片葱郁,从上至下连绵不断起伏的群山铺展在眼前,头顶是云雾缭绕,底下是溪水潺潺,原来这是一间建在半山腰上的屋子。 白若松看着屋子前头用篱笆围起来,一边种着小苗,一边架着架子在晾晒药材的小院子,脑海的角落里有一丝熟悉感一闪而过,但她来不及深究,另一侧的房间里头就有人“咯吱”一声,向外推开了大门。 柳从鹤见了站在外头的白若松,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有骨头一般斜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道: “醒了?” 白若松注意到满脸疲惫,眼下青黑,身上仍然穿着昨日那件黄栌色短衣。 她扶墙单腿站着,也不便做出行礼的姿势,便只能微微躬身表达自己的敬意:“多谢公子相救于我夫郎。” 柳从鹤闻言嗤笑一声,眼中的冷意更甚:“怎么,你这就知道我救了你夫郎?” 说完,他也没等白若松回答什么,下一句话又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易宁易玄静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这一问,白若松就立刻意识到之前见到荟商令的时候,他的反应为何如此不同。 荟商统共铸造了三枚荟商令,每一枚都有自己独特的编号,防止他人仿造的同时,又可以追溯来源。比如此时,这个男人就一定是认出了,这枚荟商令,曾经属于杨卿君。 无论如何,既然这枚荟商令是得到易宁的首肯才收下的,必定是没有问题的。白若松只是犹豫了一瞬,随后决定隐瞒朝廷的部分,选择性实话实说道:“她是在下的老师。” 果然,柳从鹤并不知道易宁如今是刑部的官员,只以为她仍然在到处当状师,嘲讽了一句:“独行侠易青天,也收了个状师徒弟。” 说完,他用手掌虚掩着打了个哈欠,站直身子道:“行了,进去看看你这夫郎吧。” 白若松听他这么说,以为云琼是没事了,顿时喜上眉梢,往前蹦跳着就进了屋。 这显然是一间不常住人的客卧,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只有一张圆桌和一张卧榻。此刻卧榻外头用白色的帷幕遮掩着,能够隐隐看见里头躺着一个人。 白若松站在外边,突然就有些踌躇。 她想起前日刚在溪水中找到云琼的时候,他面色惨白,呼吸微弱,身体冰冷,像一具尸体的模样,手臂就不是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拖着云琼走了两日一夜,除了昏迷的那一夜,其余时刻,没走,或者说是爬几步,她都会忍不住回头试探他的鼻息,好确认他还是活着的。此刻她站在帷幕外头,突然有些害怕起来,害怕自己只要一撩开这个帷幕,就会发现一切都是一场幻梦。 其实今早从床上醒来,看着窗棂外灰沉沉的天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可能已经与云琼一同死在那没有出路的山涧之中。她没有害怕,只觉得安详。她害怕的不是自己还在山涧之中,而是眼睁睁看着云琼的胸膛停止起伏。 “磨磨唧唧,到底进不进。”柳从鹤在白若松身后不耐催促。 白若松深吸一口气,撩开了这片白色的帷幕。 帷幕后头,云琼果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仍旧面上没有什么血色,但被绷带缠满的胸膛有了明显的起伏,呼吸平稳而顺畅。 白若松紧紧抿着的苍白干裂的嘴唇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等她放松下来,才发现云琼如今竟然是光裸着的,只在小腹以下用薄被盖着,从雪白的绷带底下露出的,小麦色的起起伏伏的胸膛,皮肤光洁泛着莹润的光。 她猛地放下帷幕,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捂着嘴使劲压抑着喉间咳嗽。 柳从鹤用一种似是看穿了一切的,奇妙的颜色打量着白若松,戏谑道:“怎么,不是你夫郎么,没见过不成?” 白若松只觉血液都涌在头上,双颊滚烫,耳边是自己心脏的一下一下的鼓动之声。她咳得眼眸氤氲,单腿险些站不住,挪到旁边圆桌旁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她不敢抬头看满面戏谑的柳从鹤,一抿唇,半晌才喏喏开口:“总之,多谢公子救我夫郎性命。” “谁说我救了你夫郎了,现在放心也太早了些。”柳从鹤开口,让松了一口气的白若松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往前几步站定到白若松身边,垂着眼睑,隔着帷幕看着床上的云琼,淡声开口:“从现在开始的一天一夜最是凶险,他很有可能持续高烧。若是到明日鸡啼之前,能够稳定住情况,那么这一关算是熬过去了。” 他这个“若是”的后续,并没有说完。白若松心里万分不想听到不好的后续,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询问道:“那若是,若是明日鸡啼之前,情况稳定不下来呢?” 柳从鹤那双有些内尖外阔,精明到有些刻薄的丹凤眼对着白若松撇过去,冷笑一声,用那种阴阳怪气的声音开口:“那你明年的今天,就要记得给你亲亲爱爱的好夫郎上坟啦。” 他说完,也不管白若松的面色是如何难看,从怀里掏出两个纸包丢在桌上:“大纸包里头的是药熏,香炉里头的草药要是熏完了记得换,小纸包里头的是药丸,三个时辰一次,一日四次,不可遗漏。” 他一伸手捂着嘴,又自顾自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挥了挥手:“行了,自己看着吧,我要回去睡了。” 白若松看着他转身,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往外走。在他抬步跨过门槛之际,忍不住出声询问:“公子!” 柳从鹤步子一顿,略略侧过一点点脸来,喉咙间发出模糊的一声:“嗯?” 白若松握成拳头的手紧了又紧,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我夫郎,有几成可能性,能熬过这一关?” 柳从鹤这次再没有作出那副或是讥讽,或是戏谑的,怪里怪气的笑容,只是面色淡淡道:“放心吧,他身体健硕,体质异于常人,熬过的可能性有近五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8、第 38 章 天幕被乌云笼罩,在加上小屋内没有漏刻,白若松没办法很好地掌握时间的流逝。 她坐在圆桌前,手中握着那个装着药丸的纸包,心里默默计算着喂药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一模桌上的茶壶,才发现里头是空的,没有一点水。 白若松想起自己在院子里看见的,那个外头整整齐齐码着批好的木柴的屋子,猜测那约莫是厨房,于是便扶着桌子起身,一手拎着茶壶,蹑手蹑脚蹦着出了房间,来到那件屋子门口,推门而入。 这个房间与其说是厨房,不如说是药房,沿着窗棂边整整齐齐放了一排小炉子,炉子上头既有陶制的长柄瓦罐,也有单流折柄银铛,甚至最末端还放着一个小金锅。 白若松刚越过门槛,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食物香气,顿觉一阵饥肠辘辘,腹内空荡荡的肠胃开始搅缠起来,一阵一阵地扯得她疼得冷汗津津。白若松捂着腹部咽了口口水,这才想起来自己其实已经有快两日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期间只喝了一些水。 她顺着香气走到灶台前,揭开灶台上盖着的一块布,露出底下描金漆器的红色木制四层食盒。这块布一揭开,食物的香气愈发浓烈起来,她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地揭开盒顶的盖子,最上层是鹅鸭炙,再下边是一道葫芦鸡,第三层是一整条乳酿鱼,最下头则是主食的饼子。 白若松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克制力,才颤抖着手把东西都一一装回去,盖上布,只觉腹腔内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口中唾沫激增,都不怎么口渴了。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才转过僵硬的身体,背对着那个食盒,碎碎念道:“不问而取视为偷,白若松,不要这么没出息!” 她深吸一口气,取了炉子上空着的陶制瓦罐,从水缸舀了水,放到炉子上煮,片刻后才带着一茶壶的热水回到房间里头,倒了一盏在手中,等在帷幕外头顿了顿,做足了准备,伸手撩开。 她才刚刚将帷幕撩开一条缝,都还未踏进去半步,冷不丁就看见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眸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吓得一哆嗦,茶盏中的热水撒出来一些,滴在了虎口,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要是从前,这茶盏怕是早就脱手了,可约莫是经过了这一遭,白若松觉得自己对疼痛的忍耐力似乎强了些,即便被烫得小臂都颤抖起来,可还是紧紧抓住了这个茶盏。 “你,你醒了啊。”面对半裸着的云琼,白若松觉得有些尴尬,将视线瞥向了侧边。 云琼并未回答,一时之间,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只余窗棂外传入的啁啾鸟鸣。 终究是白若松先受不了这种焦灼的气氛,她缓缓挪回视线,一触到云琼缠着绷带的胸膛,又像是烫到一样躲开,深呼吸好几下,这才咬着牙道了一句:“冒犯了。”随即将撩开一条小缝的帷幕往旁边一拨,端着茶盏就跨了进去。 云琼不为所动。 白若松坐到他床侧,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忽略他的身体,只看着他脖颈之上,却发现他仍在盯着自己,瞳子幽深,轮廓分明的面上毫无表情。 她觉得有些奇怪,伸手掌在他眼前,刚尝试着晃了一晃,一只手掌就从薄被底下伸出,以一种极快的,完全超出白若松反应范围的速度,紧紧抓握住了她的手腕。 云琼这一下使了不少劲,手背青筋突出,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铁钳一般,白若松在刹那间就听到了自己腕骨发出了“嘎达”一声,随即便是钻心一般的疼痛顺着手腕传到了四肢百骸。 白若松颤抖起来,她紧紧咬住下唇克制住了自己的呼痛声,在床侧的脚踏上放下茶盏,用空出的另一只手轻柔地覆上云琼睁开的双目,遮住了他的视线。 她深呼吸几口,尽量放松嗓子,俯下身体,凑到云琼耳边,轻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已经安全了,将军。” 她感觉到云琼紧绷着的手臂,随着她重复的话语,渐渐放松下来,于是再接再厉道:“睡吧,我一直就在这里。” 语闭,白若松便感觉到云琼慢慢闭上了眼睛。他长长的睫毛像是两把浓密的小刷子,轻缓地刷过她的手心,留下一种痒痒的,略微有些湿漉漉的感觉。 白若松被惊到,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紧接着趁机掰开他放松的手臂,解救出自己另一只手,随后两手并用将他的手臂塞进薄被底下。 被哄睡的云琼很乖,他像是睡着了,只是还拥有着一些本能反应,又像是只是在闭目养神。比如白若松在给他喂药的时候在他耳边说一句,他便乖乖张口含进药丸,甚至在牙齿磕碰到白若松的手指的时候,还微妙地顿了一顿,没有借着水便吞咽了下去。 担心喂不进去药的白若松见此情形,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不敢多看云琼,赶忙端着还满满的茶盏退出了帷幕,坐回到圆桌旁,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种奇异的,痒痒的感觉,好像不仅在手掌上,也一起顺着挠进了她的心里。她紧抿的唇线一弯,竟是露出了一个笑意。 傍晚时分,柳从鹤才补觉醒来。 熬了大夜的人并不是补一觉就能补回来的,他醒来时只觉脑袋昏沉,腹内空空,草草洗漱完毕便脸色阴沉地去厨房觅食,路过客卧的时候,瞧见白若松从厨房搬了一个小炉子过来,正蹲在门槛边煮茶。 她这个位置十分讨巧,既离得床榻较远,不至于让睡着的人被烟熏到,视线又没有遮挡,如果有什么事情,她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异状。 他让她盯着床上的人,她居然就真的一直傻愣愣地盯着了,柳从鹤觉得有趣,一时起了逗弄人的心思,身子一斜,倚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开口:“怎么,不进去贴身照顾你的小夫郎么?” 白若松一抬头,见了柳从鹤,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她并不计较柳从鹤的阴阳怪气,反而还站起身来招呼道:“公子要喝茶么?” 柳从鹤的面色沉了下去。 他并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没意思,所以收起了那种假意的,带着点讥讽的表情,用自己本来的面目冷冷看着白若松。 “顶着个丑脸,穿得脏兮兮地在这里煮茶,你觉得我会喝么?” 白若松小小地“啊”了一声,有些窘迫地想擦一擦脸,却碰到青肿的地方,疼得龇牙咧嘴。 “行了,回你醒来的屋里洗漱一下,找件衣裳换。”说着,他冷着脸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扔给白若松,“活血化瘀的药,把你的脸和脚都涂一下,别像个丑八怪一样就出来见人。” 白若松手忙脚乱接住瓷瓶:“可要是我走了,将......我是说我夫郎该怎么办?” 柳从鹤冷哼:“白日里头一时半会死不了,如果你再这样脏兮兮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立刻下毒弄死他。”白若松仍然对柳从鹤的威胁不为所动,甚至拱手要行礼道谢,柳从鹤脸色更沉,一甩袖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似乎很不喜欢白若松,走的时候脚步都踩得格外重,白若松看他进了厨房,“嘭”一下甩上门,缩了缩脖子。 虽然柳从鹤已经说了不会有事的,但白若松还是放不下心来,她为了缩短自己在外头的时间,直接用了冷水把全身擦了一遍,又忍着痛给脸上脚踝上抹了药,最后哆哆嗦嗦从房间的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的衣服给自己套上。 这明显是一件习武之人为了方便活动穿的窄袖紧身短衣,但被白若松穿成了宽松款,袖口搭在了手掌虎口处,可见衣服的原主人身量十分高大。她为了方便,不得不把袖子挽起到小臂,这才要匆匆赶去云琼的房间。 出乎预料,柳从鹤并没有白若松想得那样冷漠,他把食盒端到了客房的小圆桌上,正一边注意着帷幕后头的动静,一边用筷子往嘴里塞着什么。 白若松又感觉自己的腹部开始痉挛绞痛,似乎里头有一股气在横冲直撞,然后被肠道绞破,发出响亮的咕噜一声。 柳从鹤以手支颐,斜睨过来看白若松,吓得白若松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过来吃东西。”他不耐烦地用筷子敲了敲盘子。 白若松这才发现柳从鹤在自己对面的位置上也放了一个碗,碗上横了一双筷子,很明显就是等着她一起吃的。白若松没有推辞,挪着过去坐到了柳从鹤对面,抓起筷子,先是喏喏道了一句谢,接着就埋头苦吃起来。 柳从鹤讶异地发现,即便是已经饿得有些晕乎乎的了,白若松的吃相居然还十分斯文,用筷子夹起饼子的时候,也小心翼翼着没让一点碎屑掉落在外头。 他趁机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昨日连看都不忍心看的,白若松面上的青肿已然消了一小半,再加上她洗干净了面上的脏污,初见清秀轮廓,居然还是个生得十分好看的娘子。 “易玄静也来陇州了?” 他突然开口,把白若松吓一跳,差点呛到,侧过头去用袖子抵着唇咳嗽了几声,有些惊恐地望着柳从鹤。 “你怎么,我.......”她刚支吾了两声,瞅见柳从鹤唇边的一点点笑意,立刻意识到他是在套话,抿了唇不再开口。 “嘴还挺严实。”柳从鹤用筷子夹起一点乳酿鱼的腹部,淡淡道,“你不说,我也总能知道的。” 太阳西沉,天色渐暗,屋内一灯如豆,火光把各色物体的影子映在墙上,影影憧憧。 果真如柳从鹤所言,一到夜里,云琼就开始发烧。 他的面颊连着胸膛的皮肤都像是染着火焰一般通红,手脚却又冰凉无比,急得白若松团团转。柳从鹤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个粗瓷坛子过来,上头包裹着红布的塞子一打开,里头便一阵一阵地散发出一种带着酒精的甜美味道。 “拿着。”他舀起几勺酒在盆里,接着往白若松怀里塞进过一块布,命令道,“给他擦身,不能停。” 白若松手里拿着那块布,如遭雷劈一般站在那里,面颊涨得比发烧的人还要红,透着一股子手足无措的味道。 “不是你夫郎么?”柳从鹤揶揄。 白若松抿唇不语。 “行了。”柳从鹤从她手里抢过那块布丢进脸盆里,撸起袖子把手伸进去摁了摁,确保布被浸透以后才捞起来搅干,“把被子扒开,然后把人翻过来露出背部。” 说完,他见白若松仍是局促地站在那里,冷声道;“我一个人翻不动他,这个房间里面也没有第三个人可以帮忙,如果你觉得这点女男之防比他的命更重要,那么大可继续站在这里。” 白若松咬咬牙,上前一把扯开云琼身上盖着的被子,托着他赤/裸的背部便把人侧翻了过来,方便柳从鹤上前擦拭。 她控制住自己的眼睛,尽量不往不该看的地方去看,可手心里肉贴着肉的那种触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从前她每次碰到云琼,他都十分紧张,总是绷着身体,于是白若松便总觉得他浑身上下肌肉虬结着,到处都硬邦邦的。但是此时他昏迷着,她用手心贴着他背部的肌肉线条,却意外发觉,原来云琼的身体也是柔软的。 不像白若松自己的身体的那种柔软,云琼的身体更像是密度比较高的果冻的那种触感,十分有弹性,手指摁上去立刻就会回弹,紧实而充满力量感。 “干什么呢!”柳从鹤一声爆喝,“别愣着,去换药熏!” 白若松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乱飞的思绪,捧着熏药的炉子去外面倒灰。 后半夜,云琼的病情不但没有控制住,反而愈演愈烈,烧得整个人都像一只煮熟的虾子,身上也一阵一阵出汗。 柳从鹤已经累得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白若松便接了沾酒的布替下了给云琼降温的活。 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心情再想别的什么了,心里全无旖旎,只是麻木地听从柳从鹤的吩咐,一遍一遍用酒精擦拭云琼的全身,换药熏,一个时辰灌一次水防止他脱水。 灰沉了近一天一夜的天幕终于有了要下雨的迹象,“轰隆”一声惊雷,雷电划破天际直击大地,透进窗棂的闪电的光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白若松正撬开云琼的牙关给他灌水,借着闪电的亮光,突然看见他脖子的皮肤下边,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白若松大惊,来不及转头就猛地唤了一句“公子”,把自己看见的都讲了一遍,就见刚刚还坐在桌旁休息的柳从鹤迅速过来,食指与中指并拢往他颈间一探,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你这夫郎,不简单啊。”他咬牙切齿,“在这等着。” 说完,他转身出了屋子,须臾后回来,手中拖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头放了一个瓷瓶,一块布,和一只银制的小碗,碗旁边则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柳从鹤走到床侧,放下托盘,对着白若松道:“手伸过来。” 白若松一晚上已经习惯了听他吩咐,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伸出了自己的手,紧接着就被柳从鹤举着匕首在手心割了一刀。 “别动!”她吃痛,就要缩回手,被沉着脸的柳从鹤紧紧捏住了手腕,防止她缩回去,“不想他死,就乖乖听我的话!” 闻言,白若松果然就不动了,咬着牙忍受着手心伤口伴随着疼痛,传来的一阵一阵,心脏一般的鼓动,感觉掌心都有些发热。 等碗中大概滴了半碗左右的血,柳从鹤才用瓷瓶中的药粉撒在她手心,不等止血就用布随意裹了起来。 白若松收回自己的手,自己摁着伤口处,疼得脸色发白,看着柳从鹤从怀中又掏出什么东西,捏碎以后撒进碗中,那碗中的血液立刻像沸腾一样咕嘟咕嘟冒起泡来,呈现一种奇异的金红色,紧接着散发出一股神秘的异香。 柳从鹤:“把他扶起来。” 白若松也顾不上手上的伤口了,赶忙把手伸进云琼背部和床铺之间缝隙,托着他的上半身,憋红了脸使劲把人扶了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 “行了,别在这里碍事,去把油灯拿过来。”柳从鹤翻脸就不认人,用手肘把碍事的白若松捅到一边去。 白若松赶忙去桌上拿起了油灯,用一只手护着来到窗前,看着柳从鹤把那个碗放在云琼锁骨下方,紧接着匕首刀尖一划,在他锁骨下方靠近手臂的地方划了一道口子。 神奇的是,那道口子并没有流血。 而云琼靠近脖颈旁,皮下本该是血管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扭动着,一点一点朝着柳从鹤划出的口子的地方蠕动,最后顺着伤口探出了一点点——是一种白色的,像水蛭一样有一圈一圈纹路的蠕虫一样东西。 白若松浑身汗毛耸立,那种震颤感从胸膛开始一圈一圈往外延伸到四肢百骸,手臂上显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柳从鹤面色不变,他眼疾手快,手中刀尖一挑,直接就把那条虫子挑了出来,丢进了碗中。 虫子约莫有半截手指这么长,白胖白胖的,在碗中的血液里疯狂扭动,像是在无声尖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融化一般消失在了里头。 “行了。”他松了一口气。 挑掉虫子的伤口开始汨汨流血,柳从鹤放下碗,用刚刚撒在白若松手上的药粉也撒了一些在云琼锁骨的口子上,那点小小的伤口立刻就止住了血。 “这一关算是熬过去了。”他松了一口气。 白若松放下油灯以后赶忙过去,托着云琼将他放平在床上,伸手在他额上一探,温度果然已经恢复了正常。【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9、第 39 章 云琼梦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没入军营,不似现在这般形容可怖,顶多就是长得高些,脸也生得像女人一些,看起来不温婉柔顺,有些冷硬。 十五岁,他过及笄礼,母亲在外戍边回不来,是祖母替他举行的。 祖母是跟着大桓开国女帝一同打天下的武将,有从凤之功,被开国女帝,也就是桓高帝亲封忠勇娘子,赐丹书铁券,画像入了太庙,死后入葬可享郡王之礼。 那个时候的将军府,风头当真是一时无两。 他虽身为男子,却是将军府目前唯一的血脉,及笄礼自然也隆重异常,光如今在位的女帝,就派女使送了十箱贺礼,依次排开在院子中,惹得其他宾客议论纷纷。 云琼穿着一身新制的衣服沿着长廊而出,因为他自小不爱红装爱武装,再加上祖母与母亲宠溺,及笄时的衣服竟也是裤装,引得前来参加及笄礼的男眷们都纷纷投来看异类的目光,仿佛他是什么数典忘本,道德败坏之辈。 年少的云琼还不曾像如今这般,对他人的目光可以淡然处之。 他紧绷着下颌,高昂着头颅,假装自己不慎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地行过长廊,却意外在长廊尽头发现了自己少年时期唯一还能够称得上一句“手帕交”的好友,当时吏部尚书之子,王宜。 王宜是个温婉的男子,性子温和,说话声音总是轻轻的,走路的步子也是又小又稳,颇有大家之风,即便是面对云琼这样特立独行的人,眼中也从来不曾过鄙夷,是整个玉京出了名的守礼有节之子。 三月前及笄,求亲之人把他家门槛都踏破了,如今听说选定了妻主,是永平侯爵府的嫡次女,二人已然纳过吉日,交换了婚书,请定了婚期,就只等着女方来迎娶了。 云琼自王宜及笄之后便没有再见过他,如今在自己及笄礼上乍然一见,没绷住自己的冷脸,露出一个欣喜的表情。 王宜聘聘婷婷站在长廊尽头的阴影之中,也对着云琼笑,但云琼却敏锐地发现了他似乎并不开心,笑容中带着许多苦涩,眼下也有青黑之色,像是长久没有休息好一般。 见云琼陡然停住脚步,王宜将头一歪,疑惑道:“怀瑾,怎么了?” 云琼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害怕说错话而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只能抿着唇摇摇头。 王宜向前几步,踏进阳光之下,伸手拉住了云琼的大手,小声道:“这春日阳光正好,不若怀瑾在及笄礼开始之前,陪我逛上一逛?” 云琼正好也不想与那些总是在背后说他坏话的男眷虚与委蛇,便点头同意。二人遣开自己的贴身小厮,手拉着手一道在将军府的园子里头逛着,边走边欣赏着满园盛开的百花。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就在那儿。”王宜指着园子正中心的那座小亭,面上变回了云琼很熟悉的那种,温柔而真心的笑。 “那会我只有这么高,才到怀瑾胸口。”他对着云琼比划了一下,说罢又有些惆怅,“一转眼,我们都及笄了,到了能嫁人的年纪了。” 云琼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抿着唇跟着“嗯”了一声。 他这回答也许在他人听起来是敷衍了一些,但王宜与云琼自小玩到大,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淡笑了一下。 “你自小不是便有娃娃亲么,是尚书令家的嫡长女,及笄之后是不是也要开始筹备婚期了?” 尚书令家的嫡长女佘文,比他长上三岁,今年刚过会试,前途无量,无论在什么人看来,都是成为妻主的最佳人选。 当然,这个无论什么人里头,不包括云琼。 他与佘文的相处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相敬如宾偶尔也会一同下棋,但他能感觉到佘文明显是不喜欢他这样的男人的。与其说佘文把他当做未来的正夫看待,还不如说只是当做给自己未来官场铺路的石子来看。 “还没考虑过。”云琼回答。 “你一向思虑颇多,今日都要笄礼了,居然还没考虑过,看来是并不喜欢她?”王宜用手帕遮着脸笑了起来。 “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云琼实话实说。 “谈不上,那便是不喜欢。”王宜下结论道。 “嗯?”云琼不明白,便只能看着王宜。 他看他长长的卷翘的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阴影,看他黝黑的眼眸中亮起的光,又看他昂起下颌时,那微微抿起的嘴唇,不点而朱,像柔软的带着绸缎光泽的花瓣。 “如果喜欢,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他眼含希冀,“你一定会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喜欢她的。” “所以你很喜欢她么。”云琼顿了顿,又补充道,“将要成为你妻主的那个人。” 王宜向来有问必答,即便是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也会用巧妙的方式掩盖过去。但是今日,当云琼这样提问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回答,只是拉着云琼的手,带着他默默向前走。 二人已经走到了那亭子的边上,王宜一脚跨进亭子的阴影当中,转过身来看云琼的时候,瘦削的身形仿佛被一个巨兽吞没一般,这令云琼有些恐慌。 他感觉到,可能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可那时候的他却并没有能力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之耽兮,犹可说也。士之耽兮,不可说也。”他朱唇微张,轻轻吟诵着诗句,又对着云琼露出那种,二人刚刚见面时,苦涩而又无奈的笑容。 笄礼三日后,玉京传出惊天丑闻,吏部尚书家的嫡次子伙同家中奴仆一起逃婚了,吏部尚书派了家丁去追,终于在翌日于护城河中,搜寻到了投河自尽的王宜的尸身。 听到消息的云琼不顾玉京禁令,骑着马在闹市狂奔,赶在刑部收尸之前来到了发现尸体的护城河边,见到了已经被河水泡得发白发胀的王宜的尸体。 王宜最是爱美,即便是出门围猎都要精心打扮自己,可如今他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大喇喇躺在护城河边的地面上,脸部肿胀而丑陋,被无数好奇的民众围观。 云琼跪在原地,怔愣地看着他,看着他额头上紧贴着的碎发,看他在阳光下肿胀到透明的皮肤,看他失去血色,惨白得跟铅粉一样的嘴唇。 他想起抚国将军府的花园,想起那个百花环绕的亭子,想起初见时怯生生看着自己的小豆丁,想起被亭子的阴影吞没的那个瘦削的身影。 “怀瑾,记住我的话,不要随便爱上一个人。”他一字一句吟唱道,“士之耽兮,不可说也......” 云琼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大亮的天光穿过窗棂,又透过帷幕,投进床帐之中的时候,只剩下柔和的一点,像柔软的手掌,托起了他的身体,让他感觉自己飘飘忽忽,在云端之上。云琼能够感觉到,一直以来身体里面某种禁锢着他东西,陡然消失了,他好像头一回这么自由,可以这样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其实在昏迷的这些日子里,虽不是全然清醒,但他也常常凭借自己的意志力,找回一些自己的意识。最开始,他能感觉到自己浸在冰冷的溪流中,后来是被人托着拽着躺在坚硬的木板上头,再后头似乎是有人手持刀刃,一点一点剜去他身上伤口上的腐肉,替他上药包扎。 他的意识因为疼痛在颤抖,在呻/吟,他忍不住想要睁开眼睛,身体却像是和灵魂完全脱离开来一样,半点都不受他的控制。 好在如今,灵魂终于落到了实处,他也终于能清醒过来。 云琼略略侧过头去,目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白色帷幕,看向了那个正趴在圆桌前睡得正香的人影。那个人没出声,也没动,透过帷幕仅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可他还是从那一点点的轮廓上,看出了那正是白若松。 一旦确定那就是她,她也平安无事,云琼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鼓动起来。一瞬间,王宜那温柔中又带着点希冀的话语,又开始在他耳边回响。 “如果喜欢,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他说,“你一定会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喜欢她的。” 王宜投河自尽之后,刑部尚书家自觉丢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再追究此事。是云琼自己不肯罢休,带着云家的私兵一路沿着官道追捕,找到了那个同王宜一道私逃的女人。 云琼找到她的时候,她正醉酒在春风楼中,左拥右抱,从怀里掏出大把大把的金银首饰打赏佳人,一副豪气冲云的贵族子弟模样。云琼带着人冲进去,登时就把她吓得两股战战,匍匐在地,动作太大而打翻了矮桌上的酒壶,被甜腻的果酒淋了一身,狼狈不堪。 云琼举着马鞭站在那里,敛目看着这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跪倒在地上的女人,想起了在春日暖阳中,眼里都是晶亮光芒,温柔浅笑,美好得将满园春色都比下去的王宜,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恶心。 他无法想象,聪慧的王宜是如何会听信了这女人的话,又是如何在私逃把自己全身的家当都交给她以后,被她无情抛弃,最后绝望自绝于护城河之中。 “打断她的手脚,扔进河里去!”云琼忍住那股作呕的恶心感,冷声吩咐道。 因为他的擅自行动,回到抚国将军府后被祖母以军棍杖了八十,直打得皮开肉绽,趴在床上一个多月不能动弹一下。若不是常年习武,身强力壮的他,换了什么寻常家的闺阁男子,这个伤势,早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可他从来未曾因为这件事情而后悔过。 只是在趴在床上养伤的那四十多个日日夜夜里,他手中握着从那个女人那里夺回来的,王宜生前最爱戴的鎏金蔓草蝴蝶纹银钗,心里想的全是他念的那句“士之耽兮,不可说也”。 聪慧如他,那个时候,就定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所以才会流露出那种似哭的笑容。可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在女人出口骗他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决定同她一道私逃,将自己推入不复返的深渊。 这么多年来,云琼从未想通过那个时候的王宜究竟在想什么。可就在那天,在那个山道上,在无数精骑山匪的包围之中,看到那一辆因为失控而冲向悬崖的马车,他居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王宜的心境。 那是悬崖,是深渊,是往前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的地狱,可是悬崖的对岸却是花团锦簇的乐园,而那个人就静静站在那里,微笑着向你伸出她的手。 那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幻影,是不是一场空,站在悬崖这边的你无从判断,你只知道,这是你无法抵抗的魔鬼一般的诱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0、第 40 章 柳从鹤自厨房小炉上将熬好的药倒进碗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连熬了两个大夜了的他多少有些撑不住了,刚刚熬药的时候就不住地头点地,险些把小金锅里面的东西熬干。但不熬也不行,刚脱离了蛊虫的身体内里极其虚弱,需要这个汤剂一天三顿不落地吊着慢慢将养,不然从芯子里头渐渐干枯,就活不上几年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救人真是要自己半条命,还是慢慢折磨那种,不亚于酷刑,这也就是柳从鹤总不愿意当这个治病救人的神医的原因。 但既然已经收下了,他也不想把人治得英年早逝,传出去容易落得个医术不精的骂名。 柳从鹤对自己的医术极为自傲,你说他铁石心肠,恃才傲物,说他没有人性,心狠手辣,不配为医者,他都耷拉着眼皮子不想理你,但你要说他医术不精——他不吃这套激将法,也不会治人证明给你看,只会当场撒毒扬了你。 他兴致缺缺地端着药走出厨房,刚跨过门槛,冷不丁就看见厨房门口侧边的地上,静静放着一个眼熟的,描金漆器的红色木制四层食盒,面色一沉,本来就抿得紧紧的嘴角向下撇得更厉害了,无名火却直冲头脑。 半晌,柳从鹤冷笑:“怎么,你是觉得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会饿死不成?” 此刻的小院内静悄悄的,没有别的人回答他,只有风拂过药圃里头昨夜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药草嫩芽,从草叶间落下颗颗水珠,没入黑土地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但柳从鹤明显也习惯了没人回答,他本想一脚踹翻那食盒,脚尖已经作势往后一撤,就在猛地向前伸出的一瞬又改了主意,生生憋停在了半空中。他僵直半晌,终究还是俯身,掀开食盒瞅了瞅,随后盖回去,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臂一勾,晃晃悠悠提了起来。 客房内,白若松正趴在圆桌上睡得正香,她菱唇微微张着,发出清浅的呼吸声,薄薄眼皮底下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明显是个无梦的酣睡。 柳从鹤顶着青黑的眼圈踏进门这么一看,险些又气得要砸食盒,站在门槛前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这是易宁的宝贝徒弟砸不得,又安慰自己她一看就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带着伤照顾了病人一天一夜了,熬不住睡会也很正常。 等这股子火气压抑下去,他才把食盒往桌子上一放,自己端着药碗撩开帷幕往里头走,随即便发现了已经醒过来的云琼。 云琼其实早就已经听见柳从鹤进来的声音了,但他光听着脚步声就知道柳从鹤是个身形轻盈的男子,且不通武艺,略一猜测便能猜出他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应当也是替他处理伤口的大夫。 见云琼醒了,柳从鹤讶异地一咂舌:“醒得还挺快。” 他把帷幕挂起来,走到云琼床侧,伸手想把人托起来,云琼却是臂膀一缩躲了一下,随即抿着唇自己忍痛坐起身来,接过了柳从鹤手中的药碗,问也没问便一口喝了个干净。 柳从鹤看他动作流畅地抬手一饮而尽,放下碗后胸膛起伏喘息了几下,闭着眼睛似在忍耐什么,额头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讥讽道:“疼吧,肋骨都断了三根,能不疼吗?” 他在床侧坐了下来,伸出三根手指便搭在了云琼还端着空碗的右手手腕上,摁了片刻以后眉头一挑:“不愧是云麾大将军,身体就是强健啊。” 常人去了蛊虫,多少也会亏空个数月,他却脉搏强健有力,只是气血稍稍差了一点。这身体,简直就是天生练武的好苗子,怪不得能凭男儿立下赫赫战功,在军中建立如此大的威望。 云琼紧紧闭着眼睛,并不惊异柳从鹤知道他的身份。 他终年镇守北疆,与蛮人作战,身上布满了蛮人惯用的半月弯刀砍出的伤口,只要柳从鹤有些见识,能够认出这些伤口,再加上他自己特殊的长相与高大的身形,不难猜出正确身份。 虽然见到过云琼相貌的人多少都对他有些许不自觉的恶意,但云麾大将军毕竟名声在外,是镇守北疆的大英雄,他也不担心自己被识破了身份有什么问题,半敛着眸子同柳从鹤道谢道:“多谢公子相救。” 他顿了顿,薄唇微张,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她......没事吧?” 柳从鹤觉得这二人是真有意思,若不是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认出了半月弯刀的伤口,知道云麾大将军快三十了还云英未嫁,还真以为是对相敬如宾,和睦恩爱的小夫妻呢。他坏心眼一上来,有心想逗逗这位名声在外的修罗战神,懒懒散散地歪靠在床杆上道:“她没事,不过也就是断了条腿罢了,比不得你的伤势。而且你可别谢我,要不是你那小妻主拖着伤腿,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求我,还掏出全部身家来让我救你,我才懒得搭理你呢。” 云琼眼皮一颤。 他从刚刚开始无论是顶着断裂的肋骨起身喝药,还是被认出身份,都古井无波,镇定异常,可一提起白若松,这一潭幽深不见底的死水湖面居然动了,就像是被人往里头丢了一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我......”云琼艰难开口,可刚说了一个字,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想解释,想澄清二人的关系,觉得被别人误会于白若松的名声不大好。无论如今她是怎么想的,对他这样的人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总归将来有一日,她是会想成家的。 云琼从没想过,也从未打算过嫁人,所以他已经默认了自己只是白若松生命中一个小小的过客。她还年轻,所以会对他感到新奇,就像小孩总是喜欢摊子上那些,不是属于自己的玩具,即便家里可能已经有了好几个一模一样的了。 云琼不介意,她愿意白若松在他这里坐一坐,歇一歇,同他说上两句话,然后看着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向那本应该属于她的,璀璨的人生。 这本就是一段见不得人的关系,被发现了就会成为她的污点,云琼想极力避免这一切。 可他开不了口。 他开不了这个口啊。 他内心中仿佛有一个魔鬼,在对他呢喃细语。 他说,这里是陇州,不是雍州。 他说,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山中,屋里只有你们这几人,便是承认了这段关系,也不会传出去的。 他说,如果白若松想澄清,她早就澄清了,还会等误会到现在吗? 他说,承认吧,云怀瑾,你在她没有澄清你们的关系的时候,在听到她跪求他人救你的时候,你的内心难道不开心吗?不狂喜吗?你难道不也是渴望着别人误会你们的关系的吗? 他说,你真是个卑劣又胆小的人。 “我们还未曾成婚。”最终,云琼只是这样解释道。 “哦,那就是已经定了婚期了?”柳从鹤半掀着眼皮子看他。 这个时候,柳从鹤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逗弄的笑容了,他目光冷峻,扫过云琼紧抿的唇,扫过他包扎着厚厚绷带的胸膛,最后停留在他那被薄被盖住的小腹上,陡然开口:“即便知道你受过这么重的伤?” 云琼猛然一颤,他骤然抬手,用小臂隔着被子,狠狠按压于自己的腹部之上,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动作牵扯到了肋骨疼得,还是被柳从鹤这句话吓的。 还不等云琼说些什么,柳从鹤又冷笑一声,变回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模样,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懒洋洋道:“放心吧,我什么都没说,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柳从鹤行医多年,早就看腻了这种痴男怨女的把戏,也不屑于在这之中掺和什么。他觉得无趣,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补觉,刚站起身来,便看见那被他撩开挂在一旁的帷幕后头,白若松已然醒来,正揉着困得睁不开的眼角。 “什么不知道啊......”她还没清醒,脑子转得有些慢,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揉够了眼睛才慢吞吞抬起头来,随后便看见了靠坐在床头的云琼。 白若松眨了眨眼,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复而又用手背揉了揉,完全确认了自己看见的是真实的东西以后,面上绽出一个欣喜万分的笑来,双脚踏地猛地站起,却忘记了自己受伤的脚踝,痛得龇牙咧嘴,单脚提着跳了几下又坐了下去。 柳从鹤嗤笑:“活该。” 白若松捂着自己的脚踝处不停抽气,闻言也并不生气,反而还有些高兴地抬头对着柳从鹤笑。柳从鹤看着她用她那还没完全消去青肿的丑脸,露出那种扭曲的笑容,难受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克制了一下自己心里骂脏话的冲动,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我真是上辈子作孽欠他杨卿君的!” 说罢,他又交代了抓好的药包位置,吃药的时间,最后拍了拍食盒让白若松记得喂粥慢一点,昏迷好几日起来以后应当少食多餐慢慢恢复,白若松都一一点头,他才回房去补觉了。 送走柳从鹤,白若松才去揭开那食盒,果真在里头看见了柳从鹤所说的甜粥。 帷幕一半被撩开挂在旁边的银勾上,一侧还垂掩着。她端起放着调羹的碗,站在垂掩着的帷幕后头半晌,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走了进去。 云琼静静靠坐在那里,一副垂眸敛目的乖巧模样,然而如果仔细看,便能发觉他那仍旧捂着腹部的手臂,还在轻微颤抖着。他不想教白若松看出异常来,便拼命压制,以至于手背青筋暴起。 事实上,白若松根本不敢细看如今半裸着的云琼,更没心思去注意这么一点细节。 云琼昏迷的时候她一直心系于此,没时间去瞎想,但是现在他醒了,白若松的脑子里便不可遏制地开始闪回一些画面。比如,后背那一条条分明的肌肉,腹部凹凸的手感,被烈酒擦拭过后,在油灯下闪着亮光的小麦色的皮肤纹理...... 白若松觉得自己此刻就像自己上辈子,最讨厌的那种痴汉一样,恨不得跳起来给自己两耳刮子。 正当她端着那碗粥,站在床侧又尴尬又羞愧的时候,云琼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 “拿过来。” 白若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云琼说的是她手里的粥,赶忙低着头递了过去。 虽然不知道云琼现在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但是很显然,他并没有虚弱到真的需要白若松喂粥的地方,这让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稍稍有些遗憾。 她低头站在那里,听着云琼喝粥的同时,调羹碰到碗壁发出的清脆声响,正纠结着扯着自己的下摆的时候,便冷不防听见云琼开口问她道:“你看到了吗?” 白若松只当云琼问的是,她有没有看到过他的身体,脸上爆红一片,头越来越低,差点就要埋到地底下去了。 她不敢撒谎,只得喏喏道:“看到了......” 随即她又意识到自己这样,很像一个不负责任的渣女,立刻暴起喊道:“虽,虽然此举是为了救将军性命,不得已而为之,但终究还是有损将军名节,如果将军愿意的话,我......我愿意......负责的......” 她越说越小声,也越说越不确定。 白若松啊白若松,你想负责,你想过人家愿意让你负责了吗!都已经明确拒绝过你了,都已经说过这辈子没想过嫁人了,你这样说好像以名节相要挟,逼迫人家一定要嫁给你一样!你不恶心吗! 她在心里默默唾弃了自己一口,随即又小声解释道:“我没有逼迫将军的意思,若是将军当真......当真厌恶于我,今日之事我也决计不会往外说出半分的!” 听她这么说,云琼已经差不多明白柳从鹤说的是真的,她当真半分都不知晓自己腹部的伤势。 像是长长的担子被从肩上卸下来,云琼闭着眼睛向后靠,让自己的后脑勺也可以靠在墙壁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道:“你怎么证明?” 白若松“啊?”了一声。她抬头看着云琼闭着眼睛紧靠墙壁的样子,以为他是想让自己证明自己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想了想,学着电视剧里的场景三指并拢,刚要朝天发毒誓,便看见云琼也睁开眼睛朝着自己望过来。 他那浅淡的,猫一样的瞳孔在此刻变得极深一点,甚至都有些渗人。 “你说过,你心悦于我,怎么证明?” 说着,他一手放下调羹,居然开始撕扯自己胸前的绷带,把白若松吓一跳,也顾不上什么女男大防,赶忙就要上去摁着他的手臂制止他。 “你,你有话好好说啊,我证明就是了,你这是做什么,伤口会崩开的啊!” 云琼的力气极大,白若松本来觉得凭借自己根本摁不住他,可她只是把手掌轻轻贴上云琼的手臂,便感觉到他一颤,肌肉在瞬间便紧绷了起来,居然真的停下了这个撕扯的动作。 他们二人此刻靠得很近,近到白若松能听见云琼在喘息。 他胸膛起伏,心脏鼓动得很快,咚咚咚的,一声比一声大,把白若松也搞得紧张起来,感觉自己胸膛里的心脏也开始跟着他的节奏跳动。 “她们都厌恶于我可怖的面目和身体,你说你心悦于我,你要怎么证明?”白若松在那如擂鼓的心跳声中,听见了云琼沙哑低沉的声音,居然还带着一些颤抖的哽咽。 可当白若松讶异地望过去的时候,却只能看见他那紧绷着的冷淡的脸。 白若松迷迷糊糊地想着,可能是错觉吧,云琼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哽咽呢。 见白若松不回答,云琼手下用力,竟是又是要扯那已经松开的绷带。 “哎呀,你!”白若松又是要去摁他的手臂,可这次云琼却没有听话地停下来。 白若松那点制止的力气对他来讲像是蚍蜉撼大树,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扯开最上面的一条绷带,露出他那皮肉翻起的伤口。 “你看我。”他反客为主,抓住了白若松的手腕,带着她的手掌一把贴上自己的胸口,“你看我这个身体!这个样子!这些伤口!” 那里,除了有掉下悬崖时造成的新鲜伤口,还有许多陈年旧伤。那些伤疤一条一条,或长或短,堆叠在他的皮肉上,在白若松的掌心下,形成了有凹凸感的粗糙手感。 白若松一时没说话。 云琼紧紧咬着牙齿,咬到咬肌都有些酸痛,他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做。 她对他好奇,他便展示给她看, 她想看什么,好奇什么,他都展示给她看。 看完了,不好奇了,不新鲜了,现在便到了他审判时间。 那根勒在他脖子上的缰绳的另一端,就在白若松的手中,她有权利在此刻选择拉紧它,判处他死刑。而他只能闭着眼睛,接受她的审判。 就在此时,一个湿润而又柔软的东西,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一触即分。 云琼猛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刚好看见白若松红着脸从自己的胸口起身。她似乎有些赧然,眼珠子瞥到一边去,来回转悠了好几下,才总算慢慢定在了云琼的脸上。 “我......”她一开口,声音居然因为紧张而劈叉,顿时脸红得更厉害了,不得不小小清了一下嗓子,才继续道,“我,我这样算是证明了吗?” 云琼原先是准备引颈就戮的。 但是拿手持砍刀的刽子手,高高举起手中能够决定他生死的长刀,却只是缓缓放下,割断了绑缚着他的麻绳,笑着告诉他,我判你活着。 云琼的瞳色暗了下来,他俯身上前,那只刚刚还暴力钳制住白若松手腕的手在她侧边鬓发上试探性地轻轻理了理,似乎在确认她究竟会不会厌恶闪躲。 白若松觉得有些痒,她想转过头去相看那只手,可那只手却突然一伸,五指张开覆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制止了她扭头的动作。 “你别后悔。”他开口,嗓子哑得更厉害了,像一把砂纸在白若松的耳边不断摩擦。 这次,白若松确定自己,在云琼的声音中听到了那微不可查的颤抖和哽咽。 “啪嗒”一声,云琼手中还没吃完的粥碗摔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他一手摁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抓握在她肩膀上,将她像一个娃娃一样轻易托近,让自己的气息完完全全覆盖在她的身上,一点一点侵占进她的私人领地,像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无声无息间慢慢绞紧,深深勒进树干之中。 呼吸交缠间,白若松都觉得自己有些缺氧,整个人都迷离起来,像是随着海浪起伏,又像是顺着云雾飘忽。 她不知道怎么二人突然就进行到这一步了,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并不抗拒,于是顺应着自己的心意,伸出手臂也缠绕在云琼的臂膀之上,让二人的身体更是贴近一些。 可能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也可能已经过了许久,白若松不太确定。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云琼终于放开了她,二人鼻尖相抵,相互平息着混乱的气息。 白若松看见云琼刚刚还惨白干裂的嘴唇变得红润起来,似乎还有些肿,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后知后觉感觉自己的口腔中带着一些似是莲子的清甜香气。 是那碗粥。 白若松想转过头去看一眼,确认一下那是不是莲子粥,可云琼的手掌还是牢牢禁锢着她的后脑勺,不允许她转动一丝一毫。 “有了我,便不能有别人。” 他说话的时候贴近了她一些,白若松几乎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张张阖阖的嘴唇在自己的唇瓣上游移,带着一些靡丽,似夏日落雨打下的赤红荼蘼。 白若松被他蛊惑,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便看见云琼轻轻笑了起来。 “好。” 他似虔诚的信徒,在自己的佛祖面前低垂下高傲的头颅。他紧紧将她拥在自己怀中,耳鬓厮磨间,白若松听见他开口。 “我是你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1、第 41 章 白若松发现确定关系以后,云琼就变得格外......黏人? 她不敢确定,因为确实从表面上来说,这人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那样一副浅淡的神情靠坐在那里,仿佛之前没发生过什么东西一样。 可无论是白若松拖着伤腿蹲下去捡打碎的瓷碗碎片,还是拿了抹布去擦拭地面,亦或是去隔壁房间给他拿件衣服,只要一回头,都能看见双好看的,琥珀色瞳孔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 明明怕他无聊,白若松去书房给他找了一堆书来,他也顺从地举在手里,就是不看,就要盯着白若松。 白若松其实对他人的视线很敏感,也不喜欢一直被别人看着,可如果这个人是云琼......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要烧起来了。 她艰难地把自己从这种奇怪的感觉里拔出来,进自己休息的房间,在衣柜里给云琼挑了件白色的里衣——他自己的衣服被嫌弃脏乱的柳从鹤当天结束治疗以后就扔掉了。 这些日子里,白若松算是看出来了,柳从鹤表面是个住在深山老林里头,不问世事的大夫,其实私底下就是个不能自理的千金大少爷,这些天从未见过他整理那些乱得要死的晒在外头的草药,顶多就是见着要下雨了拿回屋里来,也没见过他洗过衣服或者用过厨房,每到饭点,精致的食盒总是自己出现在他们能够看到的各个角落。 她房间里放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女人的衣服,白若松穿起来大得像麻袋,可给云琼穿上甚至还有些紧,为了防止扯到伤口,便只系了襟口的暗绳,让他松松垮垮地披着。 和接近赤裸着上身的云琼的时候,总是有些紧张和赧然的白若松不同,云琼自己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事情,让抬手就抬手,让放下就放下。甚至还在白若松套袖子不小心擦到他手臂僵住的时候,主动把手臂贴到他手心里。 马德!这和家里养的狗狗有什么区别!还是那种长得又大又凶的大型犬,一脸严肃地朝你走过来,像是要张嘴咬你,实际上却是主动蹭着你的裤腿求摸摸的那种。 白若松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云琼这一套吃得死死的。她憋了憋,在系完绳子以后,还是忍不住抛弃羞耻,张开双臂将人一把抱住。 她能感觉到被抱住的云琼先是一怔,随即缓缓侧过头来,在她颈侧亲昵而克制地蹭了蹭。 白若松被他这一招给秀傻了,等她脚下虚浮,飘飘忽忽地飘去门去,云琼才终于收回自己的实现,低头看起了一直握在手里的书卷。 这是一册讲述大桓国之外山水风光的传记,内容十分有趣,文笔引人入胜,用来打发时间刚刚好,可以看出来白若松选书的时候也是仔细花过心思的。 可他看着看着却神游起来,总觉得颈侧还残留着那股子蹭过皮肤和发丝,又柔软又带着一点点痒意的奇妙感受,用手指在那里一蹭,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 柳从鹤是被人从梦里摇醒的。 原本熬了夜的他按照惯例非要是睡到太阳开始西沉的,他也知道这样不好,容易晚上睡不着,日夜一直颠倒。可若是没人管,谁愿意强迫自己中途起床呢?何况他还有起床气,也没人想管,怕自己被他下毒扬骨灰。 哦,其实也不是没人管。 柳从鹤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把自己上半身抬起来晃,还把大脸凑在自己脸上的男人,眼皮子狂跳,掩藏在袖子里手已经下意识摸上了毒药瓶。 男人却是裂开嘴一笑,笑得眉眼弯弯,漆黑眼眸里有一点光芒,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师父。”他说,“该起啦。” 柳从鹤面无表情,伸手就是一根毒针刺过去,被男人熟练地侧脸躲过了。可他躲得过毒针,却躲不过柳从鹤袖子里漫出的药粉,那药粉带着一些奇异香味,男人一闻到就用袖子遮掩口鼻猛地后退一步。 “师父,您太过分啦。”他的声音从衣袖底下瓮瓮地传出来,带着一点不满。 男人不爽了,柳从鹤就爽了。 他打了个哈欠,慢悠悠从床上坐起来,斜斜倚着床头,看着男人把随身的药箱放在桌子上打开,先从箱子底下拿出一只小钵,随后又开始从里头挑出一些草药来丢进钵里,小声嘟囔了一句“配得还挺准”,随后大着嗓门问道:“这次去山下又遇到什么了,整得你三日才回来。” 男人已经开始流鼻血了,他一手堵着自己的鼻子,一手不停地那杵子捣着钵里头的草药,头也不抬地回道:“去给一位娘子解毒啦。” 柳从鹤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咋舌一声:“解毒?” 男人拿过一旁桌上的茶盏,铺上一层布,再把捣烂的草药从小钵里倒出来,倒在纱布上,向下过滤着汁液。 “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毒,不过因为是从外域传进来的稀罕东西,大桓的大夫没咋见过,所以束手无策,家里的小厮才求到山上来的。” 说完,他拿开裹着药渣的纱布,举着茶盏一仰脖,把里头那一层绿色的,一看就很难喝的东西一饮而尽。 柳从鹤看着他喝完茶盏里头的东西,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笑容,口中却仍不动声色道:“既然不是什么厉害的毒,你怎么还留了三天啊。” “这不是留在那里看戏嘛。”男人放下茶盏,边说话还边吸了吸鼻子,感觉鼻血止住了,这才转过头来,想要和柳从鹤开始说这个看戏的事情。 结果他一转头,还没开始说话,就看见了柳从鹤那揶揄的笑意,心中警铃大作,赶忙回过头去,可刚要拉开纱布想查看药渣时,一股眩晕感就冲上头颅,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重影,一会三个一会四个的,转悠着重叠,交叉,最后化作漫天星子。 “啪”一声,男人额头朝下磕在了桌上,昏厥了过去。 “呵,小东西,还真以为跟我学了几年已经出师了不成,敢这么放松警惕。”柳从鹤嘲讽一声,踩着自己的靴子下了床,径自走到男人身旁,从他放在桌上的随身药箱里又挑挑拣拣,拿出一个小瓷瓶。 他一手托起男人,一手拿着瓷瓶往他鼻子底下一晃,男人薄薄的眼皮底下的眼珠里立刻开始转动,眼睫颤动着似要醒过来。 “喂!”柳从鹤放下瓷瓶,在男人脸上拍了两下,报复一般模仿着男人刚刚喊他的口吻道,“路途年,该起啦。” 路途年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他一开始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懵地看着柳从鹤,但随着柳从鹤一句“怎么,还没醒么?”的调侃,他迅速反应过来,拍开柳从鹤的手,气道:“师父,您怎么能这样!” 柳从鹤一躲,没躲开,揉了揉自己被拍了个红印子的手,耸肩道:“我怎么了,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少了一味药,没解到毒,倒是怪起我来了。” 路途年年纪小,一时倒真的被他说得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坐在原地又懵了一会,但他很快脑子就转过来了,气得直跳脚:“不是,问题难道不是您每次都拿我来试毒!有您这样做师父的吗!” 柳从鹤在路途年一旁的位置坐了下来,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哦?你还有别的师父?” 路途年一怔:“当然没有啊。” 柳从鹤:“那你怎么知道别的师父不是像我这样的呢?” 路途年说不过,气得转过身去,拿自己的屁股对着柳从鹤。 柳从鹤端着茶盏闷声笑了起来,直笑得浑身颤抖,茶盏里头的茶水都晃撒出来一点。 路途年听柳从鹤这样,心里头越来越憋闷,揉着磕痛的额头,暗暗下定决心今天一定不原谅他,可柳从鹤只是喝了一口凉茶,压下了笑意,淡淡问了一句:“什么戏这么好看,让你看了三天啊?”他就立刻兴奋地转过去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柳从鹤含着笑意,听路途年说了这三天以来在山下遇到的事情。 原来,这次求上山来的是陇州新县的县丞家的小厮,他们家县丞自三日前就昏迷不醒,请便了附近的大夫,都查不出原因来,只有个老大夫说了一句,可能是中毒,趁着人还没死,赶紧上山去求仙鹤吧。 所谓仙鹤,便是柳从鹤的雅称。 可惜柳从鹤不理人,倒是心软的路途年跟着下了山,到那县丞床前搭脉一瞧,果真是中了毒。 县丞是县令手底下的文书副官,新县的县令知道此事以后大怒,开始彻查中毒一事。 可府内查了一圈,硬是人人都清白,看不出是谁下的毒,这时那县丞三剂汤药下去人便生龙活虎了起来,忍不住便同县令交代了一句,说自己在昏迷前,刚从外室的院子里回来。那县令便派了人去县丞的外室院子里查看,这一看不要紧,发现那院子上到县丞那美貌外室,下到倒夜壶的粗使,上上下下十几人,全都因为中毒丢了性命。 路途年去验了,毒下在了院子中的井水里头,十足的分量,那日县丞是在外头参加了酒宴,吃饱喝足了才去了这外室的院子,只喝一口冷茶醒酒,没再动别的,所以侥幸没有当场身亡。 眼皮子底下死了这么多人,照道理肯定是要上报的,可偏偏这案发地点是县丞藏了外室的院子。 按照大桓律法,行一妻一夫制,但有品级的官员在经过正夫的允许之后也是可以纳侍的。县丞是县令副手,行八品下,照例纳个一两个夫侍完全没问题,可偏偏这县丞家中正夫是个悍夫,又善妒,不允许县丞纳侍,那县丞便只得将那看中的男子无名无分地安置在外头的院子,谓之外室。 外室,便是触犯了大桓律法了。 直接这么上报,不但县丞要挨板子,便是县令也少不了一顿瓜落,那县令便想将此事压下不报。可没曾想,县丞那正夫却突然在县衙外敲响了鸣冤鼓,并自称自己是害了自家妻主外室院子里头上下十几人的真凶,要求县令按照律法惩处自己。 县令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于是便出现了极其可笑的一种情况,凶手拼命想证明自己是凶手,但县衙却一个劲地不受理,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柳从鹤:“那你这热闹都已经看完回来了,说明案子已经结了?” 路途年摇头:“没有呢,我看一时半会结不了,便回来了。” “这可不像是你啊。”柳从鹤喝空了手中的茶盏,似笑非笑地掀起眼皮子看路途年,“说罢,你又有什么想法了?” 路途年见瞒不过柳从鹤,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我,我就觉得那县丞正夫挺可怜的,想帮帮他......” “这杀人便是要偿命的,你帮他,怎么帮?帮他脱罪?” 路途年又摇头。 他顿在那里,表情有些难过的样子,左右手的手指头绞在一起,思虑半晌才抬起头来轻声道:“我想帮他定罪。”【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2、第 42 章 柳从鹤一向是对自己这个天赋异禀的小徒弟十分宽容。 小徒弟年幼丧母,被父亲一个人拉扯长大,如今刚及笄,年纪尚小,天真烂漫,便是有些心肠软,柳从鹤也觉得不是什么大毛病。 当然,前提得是这个毛病不影响到他。 比如若是有人求上山来,路途年于心不忍想去救人,柳从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库里的草药也随便他用。但若是小徒弟学艺不精救不上人,又回来想求柳从鹤去帮忙,那柳从鹤多半是不会搭理的。 路途年也深知柳从鹤这点,所以提出这个帮忙的要求的时候还有些忐忑,生怕柳从鹤像往常一样,冷笑一声,转身就离开,半点眼神都懒得给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放软姿态一直缠着柳从鹤,即便被恼羞成怒的柳从鹤撒一脸毒粉,自己也要可怜巴巴摸着药箱解毒,再缠上去,循环往复。 谁知柳从鹤只是手指摩挲着茶盏上那光滑的釉面,若有所思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 “真是巧了。”他看着路途年道,“还真有一个人能帮你,而且这个人,刚巧还没付我诊金。” * 客房内,熏药的小炉正放在床侧的脚踏上,里头晒干的药材正被火星烧燎着,青烟袅袅,散发出一种苦涩的味道。 白色的帷幕半遮半掩,一侧垂落在地,另一侧只被撩开一个一掌来宽,用来透气的小缝,用金钩挂扎着,刚好也能让人从门口便望见里头倚着床头正垂首览卷的云琼, 他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雪白里衣,整个人的神态都很放松,柳从鹤只一眼,就敏锐地发现了他一直以来心中郁结的东西好似是解开了,这让他在恢复身体的同时,气血也好了起来,面颊两侧都有了淡淡血色。 柳从鹤内心啧啧称奇,常人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看起来也就半个月就能将养好。 正在这时,云琼似乎也发现了有人进来,放下手中的书册,侧过脸来,看见了柳从鹤和跟在屁股后头的路途年,便点头示意道:“公子有什么事吗?” 其实他早就听见了二人的脚步声,但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太过展现自己的警觉性,于是便装作没听见,等二人入了屋内才抬起头来。 柳从鹤目光在房间内转了一圈,发现除了云琼之外再无他人,于是问道:“你那小妻主呢?” 云琼已经同柳从鹤澄清过,自己同白若松并未成婚,那么他称呼白若松为云琼的“小妻主”,便是带着一些浓郁的调侃意味。不过云琼并不介意,生生受下了这句调侃,答道:“她去厨房煎药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已然去了半个时辰了,应当快回来了。” 二人正说着呢,便听隔壁厨房的门发出“吱呀”一声,白若松手中垫着一块粗布,握着还滚烫着的瓦罐的长柄,另一手扶着墙壁,受伤的脚虚虚点着地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她怕倒进碗里自己走不稳直接倒翻,便想把熬药的瓦罐一起带着,等进了客房再倒进茶盏中。 白若松紧盯着自己的手中瓦罐,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柳从鹤和路途年二人,二人却是将她看了个真切。 路途年看见白若松,先是一怔,因着她面上有些青肿,破坏了脸部的轮廓而不太敢直接认,所以试探地喊了一句:“白若松?” 白若松注意力都在瓦罐上,猛地听见有人喊自己,也没注意是谁,下意识抬起头来“嗯?”了一句作答,随后便瞧见远远站着的小少年瞪圆了双目,眼睛中散发出惊喜的璀璨光芒。 “长姐!” 路途年蹦起来开心地喊了一句,随后就如同一只飞舞的蝴蝶一般,张开双臂朝着白若松直奔而去,似要扑入人的怀中。 白若松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手里还拿着滚烫的瓦罐。她怕伤着人,把瓦罐尽量往外伸,嘴里呵斥道:“给我站住!!” 路途年很少被人这样呵斥,满脸惶恐,一时僵在了原地。 他想起自己年幼闯祸,举着火把到处玩,险些把院子烧了,救完火的白若松顶着黑漆漆的脸朝他走过来的时候,面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也只是叹了口气用手掌轻轻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柔声道:“下回不许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懂吗?嗯?” 她不说你做了坏事,也不说他给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只是说,这很危险,下次不要这样了。 他不懂,那样温柔的白若松为何会在同自己久别重逢之后,用这样严厉的口吻训斥自己,站在原地嘴一扁,虽没出声,可眼泪珠子还是止不住一颗一颗往下滚。 柳从鹤站在原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甚为有趣,便双手抱在胸前靠着门框,以一副看戏的姿态看着二人。 白若松有心想治治路途年,都是及笄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咋咋呼呼,今后不知还会闯多少祸。如今校尉已然不在了,自己又有官职在身,一年到头没多少空闲,没法给他善后,需要他自己三思而后行。 于是她没理会啜泣的路途年,板着脸握着瓦罐自行入了客房,取了桌上倒扣的茶盏,把浓浓的药汁倒了进去。又用那块布垫着瓦罐底部,把瓦罐放在了桌上,这才端着茶盏撩开帷幕入内。 云琼把书册放在一旁,想要接过那碗滚烫苦药,但白若松没有给,自顾自坐在床沿,用调羹一下一下在碗里晃荡了一会,等这碗药冷却到一个适宜引用的温度,才递给云琼。 云琼接过这碗药,却并没有直接喝,垂眸敛目地盯着药碗不动。 “怎么了?”白若松轻声问,“是觉着苦么?” 云琼摇头。 他一仰头,没有一丝停顿地连吞几口,就把那碗药都喝完了。 白若松还要出去给他倒点茶漱口,但是被云琼拉住了。他又摇摇头,淡声道:“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这么多年的戍边生活,打了这么多的仗,每次受伤都要喝药,他早就连苦味都已经喝不太出了。 说着,他拉过白若松的手,把空了的药碗还给她,嘴角勉强向上抿了一些,提醒道:“他在那里,已经哭了许久了。” 路途年被吼以后就一直可怜巴巴地跟在白若松后头,像个小尾巴,但他没敢跟进帷幕,只是局促地站在帷幕外头,吸着鼻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皮肤瓷白,唇红齿白,乌发如丝,哭起来的时候眼尾通红,晶亮的眼眸中氤氲着朦胧的水汽,更显惹人爱怜。即便是年纪尚小,还未张开,可云琼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生得极为好看的的小少年。 既然云琼出口提醒了,白若松也不好再装看不见哭哭啼啼的路途年。她站起身来,出了帷幕将喝完的药碗放回桌上,这才走到路途年面前,硬着心肠板下脸来,厉声道:“知道自己错了吗?” 路途年立刻就不哭了,小声道:“知道。” “哦,你知道啊,那说说看,错哪里了?” 他噤着声扯了一会自己腰上的带子,半晌才喏喏道;“我不该冲向长姐,因为长姐腿脚受伤了。” “你确实不该冲向我,但不是因为这个。”白若松一个头两个大,她揉了揉眉心,继续道,“再想想。” 路途年又想了一会,试探道:“是......是因为长姐手中还拿着药罐?” 他一说完,便自己也觉得是这个原因。他常年跟在柳从鹤屁股后面打下手,知道熬药是多么消磨时间而又枯燥的一件事,乖乖站好认错道:“长姐熬药辛苦,我不该不管不顾冲上前来,险些那摔坏药罐。” 白若松垂首看着路途年。 他年纪小,个子甚至比白若松还要矮上一些,缩着肩膀低着头怯生生站在那里的时候,白若松甚至能够看见他头顶发髻里头漏出来的一小撮头发,那撮头发有些不羁地朝天翘着,颇有一些反骨的味道。 白若松突然无师自通了从前傅容安校尉看着闯祸的自己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像从前一样伸手抚了抚他的头:“是因为那药罐刚从炉子上拿下来,是滚烫的,若是烫到你身上必然留疤。” 路途年一怔。 他感受着头顶上那只柔软的手掌的力度,微微抬头去看白若松,只见她眉眼弯弯,唇边带着一丝温和的弧度,就像从前一样,温柔开口道:“你已经及笄了,不可再如此莽撞,今后要小心些,知道吗?” 路途年懵懂点头。 云琼收回了自己望着二人的视线,后知后觉到了口中那残留的药味,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明明已经习惯了,如今一抿,竟是觉得苦涩异常。 “瞧瞧,我说些什么,你总是当耳旁风,你长姐一说,你便乖得跟什么似的。” 柳从鹤总算停止了看戏,晃悠着走过来,狭长的眼尾一扫路途年,路途年便不满地瞪他,他立刻扶着胸口装模作样道:“你对我这师父,要有对你长姐一半恭敬,我也不至于每天被你气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路途年想反驳几句,想说那我长姐也不会给我下药啊,但他又怕遭到白若松教训,硬生生憋了回去,憋得满脸通红。 柳从鹤看路途年吃瘪,心情大好。 他上前撩开那半遮半掩的帷幕,左右用钩子挂好了,接着一盏茶浇熄了脚踏上还在熏药的香炉。 “这是用来补血气的药熏,他如今不需要了。”柳从鹤解释了一句。 他坐到圆桌前,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若松道。 “说起来,我是不是还没介绍过自己来着。”他伸手示意白若松坐下,给她倒了一盏茶后,自我介绍道,“在下柳从鹤,字不群,号仙鹤先生。” 白若松一直知道路途年跟着一位名为“仙鹤先生”的神医学习药理,她光听这个号,还以为是个年级十分大的老头,没想到是柳从鹤这么年轻的模样。 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路途年师父的柳从鹤,白若松表达了自己最大的敬意。她躬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叉手礼,唤了一句:“仙鹤先生。” “行了,先前也没见你这么恭敬,别装了,坐下吧。”柳从鹤敲敲桌子。 白若松感到有些尴尬,但还是乖乖坐下了。 柳从鹤感受到一旁的路途年一直在瞪自己,但是他假装瞧不见,只对着白若松道:“我知道你,白若松,字见微,今科探花,小东西不知道在我耳边嚷嚷几回了,若不是我拦着,他能下山去和每个人都炫耀一下。” “师父!”路途年不满地喊道。 “舍弟顽劣,教先生费心了。”白若松不好意思道。 “确是顽劣。”柳从鹤认同地点点头。 路途年快气死了,他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惹得柳从鹤笑出声。 “行了,你不是有事相求么,你这长姐如今是易青天易状师的徒弟,刚好能帮你这个忙,还不坐下来和她说说。” 路途年站在那里,又气又急,犹豫了半天,还是先坐了下来,同白若松把自己山下看到的东西说了一遍。 “有可能定罪么?”路途年最后问。 白若松沉吟一会,摇头道:“还不清楚,需得下山,去那院子里看看,才能知晓。” 确实总蹲在这药庐里头不是个事,易宁孟安姗和李逸她们带着亲卫还不知怎么样了呢,这也刚好是个下山去联系她们的机会,可是云琼的伤...... 她不太放心,于是压低了声音询问柳从鹤道:“他的伤,可要紧?” 云琼是什么耳力,这么点距离压低了声音而已可瞒不过他,于是柳从鹤便看见本来还在看书的云琼猛地就把目光转了过来。 “你那小夫郎身体好,不打紧,再三日起来活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只是活动而已,不可剧烈运动,更不可动用武功,否则这断了的肋骨长歪了,或者是插进什么脏器里头了,我可不负责。” 白若松一下就犹豫了。 云琼是戍边的大将军,位居三品,全靠这一身武艺,若是因为她着急,落下什么病更,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位置便不得不放弃了。 “我不大放心,再多歇......” “我可以的。”云琼开口,打断了白若松接下来的话。 白若松是背对着云琼坐的,所以不知道云琼能听见,她有些讶异地转身,便瞧见靠坐在床头的云琼,浅淡的眸子里似有什么幽深的东西在闪动。 他抿着唇,顿了顿,目含坚毅,对着白若松道:“我可以的,三日后便下山吧。” 白若松知道他也担心易宁李逸她们,只得叹了口气,对柳从鹤拱手道:“麻烦先生了,这几日多多照拂于他。” 等一切都商量妥当,白若松送柳从鹤与路途年出门的时候,柳从鹤先行走了,一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路途年单独留下来,才终于开口问白若松道:“长姐,你当真成婚了么?” 白若松是孤儿,无父无母,照例成婚是不需要通知任何人的。但她毕竟自小在盛雪城的院子中长大,视那里为自己的家,如果要成婚,不回盛雪城说一声也太奇怪了。 “还未曾呢。” 路途年轻轻松了口气,他目光穿过白若松,又穿过挂起的帷幕,望到最里头的那个男人身上。 他今日被柳从鹤带着一进来,看见坐在床上的男人,还以为是个女人呢。但很快,身为医者的他马上又看出来,这只是个魁梧的男人。 当时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是能止小儿夜啼一般的恐怖。他无法想象有什么女人会同这样的男人成婚,半夜醒来看见那张脸,当真不会被吓到吗? “可师父说他是你的夫郎。”路途年小心翼翼道。 闻言,白若松只能苦笑一下:“他不愿嫁我,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你千万别学你师父胡乱称呼,惹他厌烦。” 路途年立马瞪大了眼睛,不满道:“他怎么能这样!” 虽然路途年不愿意这么丑的男人做自己的姐夫,可一想到白若松这么好,这男人居然拒绝白若松,他就更生气了。 “你别理他,你这么好,肯定能找更好的!” 白若松知道路途年小孩心性,说的话当不得真,便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顺毛道:“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快回去吧。” 终于送走路途年,白若松总算松了口气。 盛雪城的院子里孤儿一大堆,她这最大的姐姐不好做啊。 她摇着头回到屋子里,却见云琼书也不看了,还是在一直盯着自己看。 和之前一直静默地盯着自己不同,这次他的沉默里仿佛有种呼之欲出的东西,目光灼灼,看得白若松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怎么了?”白若松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云琼摇头,他放下书册,伸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白若松过去。 白若松虽然不明白云琼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但还是按照他的意思乖乖走上前去,随后便看见他低下自己的头颅,把自己的头顶展示给了白若松。 他未曾束发,这么一低头,披散的黑丝如瀑布一般自肩上滑落,垂落在雪白的被褥之上,形成令人心惊的对比。 白若松看着那正对着自己的发旋,虽然云琼什么都没说,可她就是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笑出了声。 多大人了,居然还非要跟路途年比。 听见白若松笑自己,云琼也有些觉得自己幼稚,他薄唇一抿,刚想把头缩回来,就感觉到一只手轻轻落在了自己的头顶,顺着发丝的方向一下一下顺着,竟比他想象中的还有温柔和柔软。 他感觉自己周身像是被温暖适中的水流包裹这一样,正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呢,紧接着一个吻就落在了他发旋处。 那个人在他头顶轻笑,唤了他的名字。 “怀瑾。”她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3、第 43 章 某种程度上来说,云琼也算是天赋异禀。 白若松眼睁睁看着这个肋骨都断了三根的男人醒来第一日就可以自己坐起身来吃饭喝药看书,第二日就能下地小小的溜达,要不是柳从鹤耳提面命,三令五声不可以剧烈运动,白若松怀疑他可能现在就不是在溜达,而是在晨练了。 在这个女子为尊的世界里,女人的身体强度普遍比男人高,所以男人想要锻炼□□,付出的辛苦程度是要比女人高的。 白若松回想自己上辈子,经常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些,脸蛋甜美可爱,但是手臂屈起来的时候,大臂上的肱二头肌比脸还大的金刚芭比小姐姐,内心深感佩服。 反观白若松自己,都四五日了,脚踝上那一点点肿包到现在都不能很好地走路,最多就是能双腿换力的时候虚虚点一下地,防止自己当场摔倒罢了。 于是从第二日开始,煎药这事就被云琼自己包揽了。 白若松深感挫败。 从前在盛雪城的时候,她是整个院子的大姐姐,帮忙照顾弟妹已然是常事,偶尔还会在冬日紧张的守备日子里去安置伤兵的帐篷外头熬药......总之就没有像现在这样,自己只是一点小扭伤,就坐在榻上看一个断了三根肋骨的病人忙来忙去的。 这个榻原先是没有的,只是柳从鹤站在这里说了句,搬个榻过来给你休息一下,于是次日这个榻便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里。 “怀瑾。”白若松开口,喊完自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对着云琼招了招手。 他刚去外头冲过凉,手中拿着一块毛巾,头发擦了个半干,带着水汽垂在肩头,听了白若松喊他,眼睛一眨,顿时便有一种蓬松的毛发都被打湿以后,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耳朵望着你的大型犬的感觉,惹得白若松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她觉得自己隐隐有些躁动,可能是因为她是魂穿,自己的身体是这个世界的女人的身体,所以很诚实对男人产生了一些想法。白若松只觉自己有些龌龊,不得不撇过头去隐藏自己这么一点不堪的欲念。 云琼走过来的脚步因为她这个明显的撇开视线的动作一顿。 尽管他很明显地感觉到白若松身上的气息是十分温和的,并没有一丝一毫对自己的嫌恶,可到底自卑心作祟,他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停在白若松面前三步远的位置,不再靠近。 他想了一会可能惹白若松不快的地方,唯一想到的就是自己刚刚擅自出去冲了个凉,于是解释道:“我没有碰到伤口,仙鹤先生说过,沾湿了细布避开伤口擦拭一下是可以的。” 白若松当然知道这是可以的,柳从鹤吩咐的每一句话他都细细琢磨过,力求让云琼恢复到最好的状态,避免之后下山徒生事端。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这个样子,抿了抿唇压下了这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再抬头去看云琼的时候却发现他站得有些远,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站这么远做什么,过来坐。” 云琼闻言,垂下的眼睫一颤,乖巧地走了过来,坐到了白若松一旁的榻上。 白若松取了云琼攥在手里的毛巾,又拍拍他的肩膀,云琼立刻心领神会得侧过身去,展露出自己那因为被头发沾湿而紧贴身体,透出紧实肌肉线条的后背。白若松又是老脸一红,假装自己没看见,双手并用地摊开毛巾,前后包裹着云琼那一头海藻一般的长发,一点一点擦拭着上头的水汽。 “后日便要下山了,也不知道郎中她们如何了。” 她本来是没话找话说的,但一想到易宁,孟安姗,李逸她们,那种曾经被她强行压抑在心底里头的担忧,又全部噼里啪啦冒了出来。 “她们无妨的,此次我带的皆是最好的云血军步卒,以一当十不成问题。况且她们常年在北疆抗击蛮人,有足够的对付骑兵的经验。”说到这里,云琼也想起了在山道上遇袭时候的场景,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得告诉白若松道,“最主要的是,那些山匪精骑有目的性,打着马就直接就冲着马车的车厢来,似乎最大的任务便是要杀掉车厢里头的人。” 白若松擦拭头发的手一顿。 这么一说,她也想起来了,当时车厢外头这么多云血军绕着护着,照理应当是要打一会才会碰到车厢,可是那直直射进车厢的羽箭和从侧面破开车壁的钢刀都透着浓浓的杀意,似乎就是想要将车厢内的人有来无回。 “她们的目的是杀我?”她刚说完这一句,立刻自己又反驳道,“不对,我是因为中暑所以临时才换进车厢里的,那个车厢里原来坐的是......” 是云琼! 她们要杀云琼! 可是为什么? 白若松找不出一丝一毫,山匪们不管不顾也要杀云琼的原因。 像云琼这样在沙场上饮风吞沙,金戈铁马磨砺出来的将军,寻常人根本是想近身他都难,可以想象杀掉他需要要付出怎样惨烈的代价。如果是想要阻止这次三方联合的巡查,手无寸铁的刑部司和监察院不才应该才是真正需要下手的重点吗? 监察院一定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才会秘行,以至于白若松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们那边到底有什么有。 是因为私下里通讯山匪,引她们前来的人明明是唐平那个性格急躁,自大自傲,却胸无城府的女儿唐子季吗? 因为白若松在和唐平自报家门的时候,说易宁是状师,而云琼才是自己的主家? 唐平分明已经看出来他们一行人是怎么回事了,她的女儿怎么会犯这种错误,是她不信任自己的女儿所以没有告诉过她吗? 白若松越想脑子越痛,若是往常她早就放弃了,可就是之前因为她的思虑不周,导致了被山匪袭击,马车受惊,让云琼跟着自己一起坠落山崖。 这次是侥幸,二人都平安无事,可下一次呢? 白若松不想因为自己不够周全,而导致云琼再处于危险之中,故而对自己步步紧逼。可越是紧张,越是想要理出这之间的关系,脑子里的东西就越乱。 她唇瓣翕动,额上冒了细细密密一层冷汗,像一张紧绷的弓弦,在快要扯断的边缘。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覆在了白若松青筋突出的手背上。 云琼的头发还在白若松的手中,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扯住,导致他头皮生疼,不得不转过身来查看。 白若松看见云琼微微顺着她的方向侧着脑袋的样子,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手掌一松,急忙就顺着他的发根轻轻揉了起来。 “抱歉,痛不痛?” 云琼顺从地垂着脑袋,任凭白若松给自己按摩着头皮,缓缓摇了摇头。 “你无需这样担心。”他不知道白若松究竟在想些什么,只好道,“云血军自我祖母开始就严加训练,从不懈怠,只要等我副官带着人能来到陇州,便是查不出什么,我也能带兵连着府衙一起剿了。” 白若松笑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和云琼这样亲近了,觉得这中间透露出一种令人安心的温馨感。 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有在盛雪城那个院子里,见到傅容安的时候,她才有这样的安心感。 “什么都没查出来,便连着府衙一块剿了,不怕圣人怪罪么?” 云琼又摇头。 他好像是怕惊扰到白若松正在给他按揉头皮的手,连摇头也是又轻又缓,如果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他做了这样的动作。 “圣人那边......我自有说法。你只管做你的,不用小心翼翼,亦不用瞻前顾后,出了什么事自有我......和易郎中担着,我们都是你的上官,无论如何都,万万轮不到你来独自承担。” 白若松看着他,嘴角似乎想勾起来笑一笑,可最终还是向下一撇,忍不住露出一个哭一样的难看表情。 她往前挪了一点,将自己的额头靠在云琼宽阔的肩膀上,瓮声瓮气道:“校尉也说过这话。” “校尉?” “盛雪城的守门校尉,傅容安,傅校尉,收养我的人。想必圣人下密旨之前也是调查过我的吧,你也知道这事吗?” 云琼犹豫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白若松似乎是笑了一声,云琼能感觉到肩膀那里传来的轻微的震颤,接着听她继续道:“其实我出生大家,母家有极大的家业,可后来姐妹夺权,杀了我母亲,父亲便带着我一路逃亡,来到了盛雪城。” “盛雪城地处偏僻,方便掩藏身份,可到底苦寒。父亲本就身体不好,又在逃亡路上耗尽了心里,来这苦寒之地不久便草草离世了。临终前,他想将我托付给傅校尉,校尉虽同我无亲无故,可秉着一颗良善之心,不顾危险仍是答应了我父亲的托孤。” 这还是白若松第一次同云琼说自己的事情,云琼屏起息来,静静听着,生怕遗漏一点。 “盛雪城地处北疆,是大桓边界线,常年受北蛮侵袭,虽傅校尉以一己之力,将每次的损失都降到最低,但终究每场战争,都是需要用人命去填的。一来一往,盛雪城多了许多失去亲人的幼童,傅校尉秉持着收养一个也是收养,收养一堆也是收养,不过是多添一双筷子的好心肠,接二连三又收了不少孤儿在院子中。” “那时我是院子中年级最大的,便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弟妹的责任,整日整日没得休息,将自己整得心力憔悴。有一日傅校尉回院子,瞧见了我,她对我说......”白若松哽住了,她喉咙上下颤动,舒缓了一会,才哑着嗓子继续道,“她说,应该对院子里头的孤儿负责的人是我傅容安,而不是你白若松。你还是个孩子,孩子就应该要去玩,去读书,去做这个年龄应该做的事情,我是你的后盾,你不用怕。” 那个时候,白若松是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不够懂事,傅容安一气之下不管自己,所以才这么拼命装作一个长姐该有的模样。 可傅容安,傅校尉她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却还是能一眼看穿心思敏感的白若松心里在想什么。 她告诉白若松,没关系,你永远可以在这里,我永远是你的后盾,你不用怕。 后来,傅容安就寻了一个失了妻主的寡夫来院子里照顾孩子们,而那个寡夫带来的自己年幼的儿子,便是路途年。 云琼张开手臂抱住了白若松。他怕自己力气太大伤到怀里的人,只是手掌轻轻答在她后背的肩胛骨上,安抚似地,一下一下往下顺。 他实在不是一个会说什么好听的话的人,抿着唇焦躁地想了半天,道:“我教你云血军的暗语吧。” 靠在她肩头的白若松轻轻“嗯?”了一句。 他侧过来,用侧脸靠了靠白若松,继续道:“云血军以手势作暗语,在外可不说一字一句便准确传达自己的意思。如果往后,你有什么,不可以被别人知道的,或者是为难的事情,在任何时候便都能用暗语告知我。” 他说:“我,还有整个云血军,都将会是你的后盾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4、第 44 章 三日之期一眨眼就过去了,晨间白若松刚一走出房间,便看见院子里停了一辆马车,而路途年正吭哧吭哧往马车上搬一个巨大的包袱。 他年纪小,生得弱,四肢纤细,再加上这个世界的男人普遍气力比女人弱一些,以至于他把那个包袱扛过肩膀往马车上塞的时候,有些晃晃悠悠的,眼看就要翻到一边去了。 白若松有心想上前帮一把,奈何她腿脚不便走不快,刚往前几步,一旁就有一个人影迅速上前,一把提起了路途年手里的包袱,举了起来。 那个包袱在路途年身上显得巨大无比,但是被单手云琼举起来,在视觉效果上,居然奇妙地变得有些小了。他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提了一个没什么重量的东西,轻轻松松往车厢里头一扔。 路途年愣住了。 他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憋红了脸,很是气恼的模样,嘴唇抿了又抿,最后只不情不愿地喏喏道出一句:“多......多谢!” 白若松忍不住笑出了声。 路途年并不知道白若松就在旁边,听见笑声,转过头来看见是她,只觉她是在嘲笑自己,顿时气血直冲颅顶,羞恼地喊了一句:“长姐!” 白若松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边笑边安抚性地摸了摸路途年的头:“好了好了,长姐不是在笑你,长姐是在满意小年是个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路途年眯着眼睛被白若松顺了几下毛,很快就忘记了刚刚的事情,复而开心起来。他像只小松鼠一样跑到马车的另一面,捣鼓了几下,居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扛了一把拐杖出来,献宝一样送到白若松面前,满脸写着“求表扬”。 白若松无奈,接过那把拐杖,又狠狠揉了揉他的头:“从哪里弄来的拐杖?” 路途年开心地抿了抿唇,一边抬手整理自己的发髻,一边道:“是冉姐姐弄来的,拐杖和马车都是。” 说着,她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白若松:“长姐在药庐这么几日,难不成都没见过冉姐姐么?” “谁?”白若松懵逼,她又转过头去看云琼,却见云琼一点也不吃惊的样子。 云琼沉吟片刻,答道:“我虽未曾见过,但确实有个轻身功夫了得的人一直在药庐附近徘徊,偶然会接近一下,随后离开。” 白若松立刻就想到了那每到饭点,都会出现在厨房附近的,装着各色菜肴的精致食盒。 “对,那就是冉姐姐。师父不会下厨,所以若是平日里我不在药庐,冉姐姐就会下山去给师父带吃的,防止师父饿死。”路途年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偶尔药庐里头要搬些什么重物,也都是冉姐姐偷偷来做的。” 白若松又想起了那某日突然就出现在房间里的卧榻,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她是......面部有损么?” 她这话问得很委婉,但路途年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压低声音偷偷道:“不是啦。冉姐姐是是师父母亲的贴身侍卫,受了命令来保护师父的。但师父厌恶母家,不愿搭理冉姐姐,看见她就烦,所以冉姐姐就一直只能偷偷摸摸的。” 还真如白若松所料,柳从鹤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少爷。 路途年理好白若松揉乱的发髻,突然想起了什么,摸摸自己的胸口,从中掏出一块用绸布包裹的东西;“对了,师父昨日让我转交给长姐的。” 白若松都不用打开看,只是看那绸布包裹着的形状,就已经猜出底下是那块被柳从鹤拿走的荟商令。 她接过东西,一时间表情有些复杂。原以为这东西会被柳从鹤拿走,当做救了他们二人的报酬,没成想他还会将东西还回来。 路途年拿出个矮凳放在车辕下,一蹦一跳地上了车辕,回过身来催促道:“咱们快走吧,师父有起床气的,耽误太久一会把他吵醒了,他得冲出来给咱们下毒。” 白若松虽然内心还有许多疑惑,但终究还是勉力压下了下去,转身同云琼道:“你同路途年皆为男子,一同坐在马车里吧,我来驾车就成。” 云琼没说话,可他的目光却顺着往下落在了白若松肿胀的脚踝上,面上呈现淡淡的担忧之色。 白若松笑了一下,拉过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我是腿伤了,不是手断了,驾车还是没问题的。” 云琼其实没有被白若松说服,但是他也不想让白若松为难,终究只是点了点头。他没踩那个矮凳,长腿一跨就跳上了车辕,跟在路途年身后便进了车厢。 路途年见云琼进了车厢,顿时有些不乐意,但也不好把一个男子推出去驾车,于是便在包袱里头摸了摸,掏出一个帷帽,伸出手去盖在了已经坐在车辕的白若松头上。 白若松按了按帷帽,哄孩子一般说了一句:“小年真是细心。” 路途年得意地笑了起来。 今日是个晴空,万里无云,头顶的天空是清爽的蔚蓝色,越往远处颜色愈加浅淡,到最后天地连成一色,已然分不清究竟是天空映上了生机盎然的绿,还是巍峨群山染上了长天的蔚。 白若松轻车熟路地驾车走在小道上,不过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就从半山腰下到了地面上,道路两侧已经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还有茅草盖做盖的简陋的村屋。 路途年把头探出来指挥了一下路,于是再半个时辰,马车便行至了路途年所说的,在镇子外头的那个发生命案的小院子。 院子大门口贴了封条,有两个戴幞头,着藏青色缺胯袍,手臂缠绕着臂鞲的衙役守在门前。 二人本来是十分放松的状态,见了白若松驾着马车到了门口附近,马鼻喷息一声停了下来,瞬间警觉起来,腰间横刀都已出鞘半指。 路途年撩开帷幕探出身来,手握一块半掌大的牌子,喊道:“县丞令牌,开门!” 他年纪小,声音还有些稚嫩,脆生生的,两个衙役一时还以为是有人来捣乱呢。她们相互望了对方一眼,其中一人上前来接了路途年手中的令牌,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到路途年都不耐烦了,才双手捧着还了回来,对另一个衙役道:“是真的,开门!” 另外一个衙役回身撕开那门上封条,双手并用,“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垂眉敛目退到了一侧。 二人看着马车上那驾车的女人先摸了一把拐杖,灵活地单腿蹦了下来,掏出个矮凳放在了车辕下。 刚刚那个掏出令牌的小少年率先撩开帷幕走了出来,踩着矮凳落了地,随后便有个身材魁梧的女人?男人?二人都不确定,总之就是一看就十分有压迫感的人跟在后头走了出来,锐利的眼神在她们身上轻轻一扫,她们就顿时有一种被危险的动物盯上的毛骨悚然感,背后细细密密冒出一层冷汗。 等三人前后进了院子,那两个衙役才松了口气,相互看了一眼,都看见对方目光中的警惕。 “我就辛苦一点,回一趟衙门通知知府大人,你在此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咋舌,反问道:“既然那么辛苦,你留下来看着呗。” 那衙役面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在怀里掏吧掏吧,掏出一串铜板塞进另一人手中:“拜托了,姐妹。” 说罢,也不等另一人回答,拔腿就跑。 另一边,白若松一入院子,就闻到了空气中散发出来的一股子臭气,虽然不浓,但是及其恶心,像臭掉的海鲜,又像死掉的老鼠,或者说是臭掉的鸡蛋,让她觉得有些犯呕,赶忙用手背抵住了鼻子。 云琼倒是对这种味道很熟悉,他眉头也没皱一下,对白若松道:“是尸臭。” “尸体没......呕......没运走么?” “运走啦,但是天气太热了,难免有一些汤汤水水流下来。”路途年说着,在腰侧摸了摸,从一个荷包里头掏出一个小巧的,只有半截手指大小的瓶子,在白若松鼻子底下抹了抹。 瞬间,一股子苦苦的草药混杂着薄荷的清凉的气味直冲天灵盖,白若松一个激灵,感觉头脑都清醒了,并且因为刺激得太过,鼻子有一些失灵,都闻不到臭味了。 路途年在自己鼻子上也抹了一圈,秉持着虽然不喜欢云琼,但好歹也是自己人的念头,他还要将瓶子递给云琼,被云琼手掌一推,拒绝掉了。 “我习惯了,用不着。”他说。 路途年此刻还不知道云琼是尸山血海中打出来的云麾大将军,顿觉他这句“习惯了”有些惊悚,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白若松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这点小互动,人已经拄着拐杖来到了那个下了毒的井口,往里头探着看了看,又环顾四周,发现这个井口是在一个开阔显眼的地方。若是有不明人士接近的话,无论是主屋还是侧屋,应当都可以透过窗户看到这里。 难不成是半夜趁着人都睡了,才过来下的毒? “屋子里的人大约是什么时候中的毒来着?”她回过头去问路途年。 虽然以路途年的身份,没办法跟着验尸,不过他之前跟着县衙的人来过这里,又在县衙里头听了几场堂审,十分了解案子内容。他想了想,回答道:“县衙里头的仵作剖尸,发现死掉的人的胃里都有还未曾消化的食物,判断应当是午食过后立即死亡的。” 云琼也跟着走了过来,他打仗经验丰富,擅长观察地形,也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井位置的不妥之处。 白若松见云琼蹙眉,明白他也发现了不妥,于是问道:“凭你的功夫,有可能在青天白日,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接近这个井,往里头下毒吗?” 云琼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又补充道:“若是李逸在此,应当可以做到无声无息。但......这也需要一些运气。” 云琼说得对,做到无声无息已然是困难的事情,就算做到了,也保不准会不会有人在没事干的情况下,就往这边看。 想要青天白日接近这个井,又要保证被人看见了不会警惕,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接近的人是院子里大家伙都熟悉的人。 “院子里真的没有人活下来了吗?”白若松问路途年。 路途年点头道:“都死啦,县丞亲自来确认过的,这院子里伺候的,上到贴身小侍,下到粗使,全死光光啦,一个都没留下。” 白若松想了一会,没想通,复又拄着拐杖到处看了起来。 这个院子有三侧建了屋子,统共十二间屋子,白若松一间一间看过来,看见了粗使住的大通铺,也看见了贴身小侍的双人房。最后是靠着东侧的是主屋,比其他的房间亮堂许多,屋内陈设也明显好一些,靠墙摆着的梳妆台上的妆奁下层打开着,露出一小截抽屉,里头是一枚亮晶晶的多边形的透明水晶。 白若松觉得奇怪,伸手拿了出来,放在阳光下一照,发现这不是纯透明的,而是带了一些淡淡紫色的紫水晶。 路途年孩子心性,看见那紫水晶在阳光下透露出的流光溢彩,赞叹了一句。 “这是那外室的主屋?”白若松把东西放回那妆奁中。 “是啊。”路途年回答。 大桓不产水晶,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从外域而来的,价值不菲不说,寻常还根本买不到。 一个新县的县丞,当真能给外室安置这种东西吗? 她正蹙着眉头思索着,路途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一样,补充道:“对了,那外室死的时候还挺体面的,穿戴整齐,双手叠交于腹部,十分安详,嘴角还是笑着的呢!” 白若松听他这么说,脑子中突然冒出来一个猜测,她眼睛一眨,刚说了一句“我有一个想法”,便听云琼冷不丁突兀开口道:“有人来了。” 果然,不多时,外头脚步声凌乱,还有刀鞘碰撞的金属声,有个粗声粗气的女人在外头喊道:“里头的是什么人,还不快出来见过县令大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5、第 45 章 巳正一刻,漕运的客轮到达同洲钱县,缓缓往码头边靠。 水手们互相奔走,做着靠岸的准备,沉重的船锚被锁链拉扯着,发出金属相碰的铿锵之声。 “嘭”一声,三人宽的木板自船沿向下,搭在了码头上,带着包袱的船客们早早排队挤在附近,一见下船的木板搭好,推搡着就要下船。 大家往常都是这样的,推推搡搡,熙熙攘攘,只要不是有人掉下去闹出事端来,是没人管的,今日却不知道为何,木板旁站立了好几个穿着青灰色短衣的侍卫,表情肃穆地站在那里,用冰冷的眼神扫视每一个下船的船客。 船客们看着那些人腰间配的二尺多长的刀,顿时缩紧了脖子,跟一群小鹌鹑一样,再不敢推搡争先,安安静静地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下了船。 等这些船客都下了船,其中一个侍卫才提步转身,顺着楼梯上了船舱二楼,走到在一个戴着挂着白色帷幕的帷帽男人,躬身行礼,道了一句:“主子。” 男人正是杨卿君,而那个行礼的侍卫则是空枝。 杨卿君“嗯”了一声,继而吩咐道:“把人带出来,解了绑丢下去。” 空枝领命,带着人自底层潮湿阴暗的船舱内,带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 这么多天以来,女人除了一日两餐和必要的解手,其余都被堵着嘴,反绑在船舱内,没有洗漱过,也没怎么睡好,披头散发,满面憔悴,浑身腥臭,形容狼狈。 侍卫们都有些嫌弃她,尽量控制着用最小的接触面积,一人一边将她提到了船沿,用小刀划开她反绑在后头的手腕上的麻绳,随后扔了下去。 女人沿着木板咕噜噜像一个球一样滚了下去,着地以后身子屈起弹了几下,这才挣脱了那绑缚的麻绳,扶着硌痛的腰站起身来,一把扯掉嘴里塞着的白布,开始满嘴脏话骂骂咧咧起来。 她本意是想将这几日的愤怒全部化作侮辱的语言一次性道出,却没想到那站在船沿的空枝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二尺多长的刀“铮——”一声出鞘,在刺目的日光下闪着令人胆寒的冷光,直指女人。 女人立刻噤声,虽然害怕至极,但她胸膛中仍旧憋得一股子气,粗着嗓门不满道:“那至少得把我夫郎还给我吧,那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夫郎!” 站在二楼俯瞰这一幕的杨卿君冷笑一声,并不愿意回应这个女人。 杨卿君不做声,其他人就更不会说话了,举着长刀的空枝更是向前一步,威胁一般对着女人道:“滚。” 女人登时就后退一步,因为被绑缚了太久,腿脚还有些麻痹,这一步没站稳,直接就坐在了地上,摔到了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面对尖锐的长刀,女人不敢太嚣张,她像一只纸老虎,连滚带爬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虚张声势道:“你,你们等着!你们这样,我立马去官府告你们拐卖人口!” 说完,她像是有什么猛兽在撵她一样,脚下生烟,飞速地逃离了港口。 空枝面无表情地提刀入鞘,站在原地看着女人跑出去一段距离后,对着旁边道:“跟上去。” 立刻,就有几个穿着常服,作普通船客打扮的人顺着木板下了船。 她们一下船,马上熟练地四散开来,隐入人群,悄无声息地紧紧跟在那女人身后。 女人虽只是普通百姓,却有一个哥哥生得貌美,攀上了钱县县尉,做了人家的姘头。仗着这层关系,女人平日里只要不闹出人命来,自己的哥哥吹吹枕旁风,这县尉总是会替自己遮掩过去的。 这也是女人敢在船上讹诈崔道娘的原因。 她横行霸道多年,还是第一回碰上这样的硬茬,抢了自己的夫郎不说,还将自己绑在那又闷又热的船舱多日,上下牙齿都因为愤恨而磨得咯吱咯吱响,抄了近道就要直奔衙门,找自己的嫂子县尉一洗前耻。 想象十分美好,现实却并不遂人意。 她刚拐进一条小巷,那巷口前方就有两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女人,并排站着,把本就狭窄的巷子堵了个严严实实。 女人刚刚才在船上受了辱,现下气性大得很,看见这两个普通穷苦百姓打扮的人,心里想着先拿她们撒撒气,粗着嗓门,嘴里喊着“知道我是谁吗?”,就要上去推搡别人。 只是她的手刚触到其中一人的肩膀,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胳膊传来“咯吱”一声。剧烈的疼痛让她下意识要惨叫,却被人牢牢捂住了口鼻,不让她发出任何的声音。 她被人堵着嘴,摁在地上,右手臂反扣在身后,呈现一个正常人无法达到的别扭姿势,已然脱臼,疼得浑身颤抖,正是鼻涕眼泪一齐落下之际,一双云头履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女人顺着这双鞋子往上望,先是瞧见了垂着披帛的织锦襦裙,再是胸口挂着的蝶贝牡丹璎珞,紧接着往上,是男人淡漠的脸。 她怔愣在那里,居然一时没认出这个男人是谁。 不过才十日左右的时间,他那原本凹陷的面颊上居然长出了肉来,小小的一点下巴也不再那样锋利得令人心惊,柳眉细弯,眸若秋水,骨肉匀称而好看。 女人看痴了。 成婚多年,她只知道他是个逆来顺受,木讷,枯瘦无趣的男人,竟从来没发觉过他有这样的好容貌。 男人背后的阴影中还站着一个拥有着婀娜身段的男人,正是月芙。他有些受不了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腥臭气味,用袖子微微遮挡着口鼻,向下瞥着眼睛看着女人,眼中尽是蔑视和嫌恶,仿佛在看一只臭虫。 “知道要怎么做吧?”月芙问。 男人没有回头去看月芙,他紧绷着下颌,喉结滚动了一下,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点了点头。 月芙挥挥手,除了那个压制着女人的人,其余人等皆转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只是一块木头。 月芙自袖中掏出一把镶着各色宝石,一看就华而不实,装饰作用大于实用性的匕首,交到了男人手中,随后自己也背过身去,给男人充分的自由空间。 女人就是再蠢笨,此刻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她不顾脱臼的手臂,奋力挣扎起来,那瞪大的充斥着血丝的眼睛里面淌出一滴绝望的泪。 男人蹲下身子,用拇指擦拭去了这滴眼泪。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这让女人以为男人多多少少还是对自己有一丝感情的,立刻放低自己的姿态,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男人,肩膀蹭着地想往男人身上靠。 男人没动,他半敛着眼睑,静静看着这个满脸脏污,臭气熏天的女人。 他在那一刻,脑子里想到了很多,比如这人是怎么狗仗着县尉的权势强了自己,随后用三个铜板就威胁着让自己母亲把自己嫁给他;再比如这人是怎么在喝醉了酒归家,不顾他有孕在身禽兽一般就要行事,在他拒绝以后对他拳打脚踢,导致他当场流产,血淌了一地...... 一桩桩一件件,从前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将身躯奉给魔鬼,只求女人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扭曲的愤恨,如今像是落花一般,随着流水渐渐远去。 男人心里闪过一丝茫然。 啊,原来这个原本高高在上的,自己再怎么反抗也逃脱不出的女人,也可以此刻,像狗一样匍匐在自己的脚下,祈求自己的宽恕的。 他在女人惊惧的眼神中,缓缓抽出了那把匕首。 令人吃惊的是,原来在那样华而不实的刀鞘之下,居然还掩藏着这样锋利,闪着寒光的刀身。 他一手抚摸着女人脸颊,一手高高举了那把匕首。 小巷内传来了几声闷哼,像是什么人想喊叫,却被紧紧遏制住口鼻才能发出的动静,随后归于平静。 男人从巷子中走出,垂在身侧的右手上握着那把匕首。 他的袖口,胸前,还有面上都被溅上了鲜红的液体,可那把匕首的刀身却仍旧银光闪闪,没有沾染上一丝一毫的脏污,泛着森然寒气。 巷子外,戴着帷帽的杨卿君身后跟着几个青灰色短衣的侍卫,正站在那里等待着。 看到男人出来,他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侍卫立刻默声进入巷子,开始打扫现场。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不顾他满身的血腥气,上前为男人轻轻擦拭掉了面上的几点猩红。 “怕么?”杨卿君问。 男人犹豫了一会,摇了摇头,哑着嗓子开口道:“脏了公子赏赐的衣物。” “脏了就脏了,脏了咱就换更新的,换更好的。”杨卿君毫不在意道。 月芙上前,他手中捧着一件青色的鹤氅,披在男人身上,为他遮掩住了一身的血污,一边系着前方的系带,一边安抚道:“咱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有手刃了过去,让自己毫无后顾之忧了,才得有新的未来。” 男人看着月芙。 他知道月芙曾经所说的那些什么“被他推了一把,富商的头磕到矮桌檐角,当场殒命”之类的话,全都是骗自己的。 月芙一定也是像他一样,手持利刃,在杨卿君的注视下,亲手结束了那个富商的性命。 按大桓律令,杀人需得偿命。 可大桓律令,又何时顾及过他们这些人的命运? 在他们被人强迫,被人侮辱,活在生不如死的地狱之中的时候,律令何曾有一丝一毫惩罚过施暴者? 月芙说得没错,只有靠自己,只有自己手刃了过去,才能摆脱那些无休无止的纠缠。 他膝盖一屈,匍匐在地,额头抵着满是尘灰的地面,一字一句道:“誓死效忠公子。” 杨卿君轻笑一声,道:“行了,起来吧。” 男人顺着月芙的搀扶起身,但见杨卿君一松手,任凭那块只沾了一点猩红的,价值不菲的帕子悠悠飘落在地面上。 “我似乎还没问过你的名字。”杨卿君的声音隔着帷幕传出。 他嘴唇翕动,刚要回答,随后便听杨卿君随意道:“罢了,过去的名字也是要停留在过去的,如今你也应当有新的名字了。” 他沉吟了一会,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道:“向日朱光动,迎风翠羽新。” 杨卿君转过头来,很奇怪,明明看不清他的脸,男人却依旧感觉到他在笑。 “凤凰涅槃,可浴火重生,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便唤作羽新。” 男人,此刻应该唤他唤作羽新,他垂眉敛目,深深底下头颅,应道:“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6、第 46 章 听到衙役禀报说,有人带着县丞手令进院子查看的时候,沈元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陇州到底是什么情况,作为所谓的父母官的她,是最清楚的,那真的是经不得半点勘察。更何况前段时间,陇州的刺史大人才刚刚来信,说了若是有人自称是雍州来的奉使,一律是假,格杀勿论。 她当这个县令已经当了三十多年了,虽然在其他的事情上常常糊涂,可在官场上早就已经是老油条了,往往上官一个眼神过来,她就知道人家要放什么味道的屁! 这封信刚看了个开头,她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定是圣人发现了异常,派人下来查了! 那奉使是真的奉使,刺史大人不想让奉使查明真相,所以才下了死令,要让她死在陇州回不去。 沈元当真是一点都不想招惹玉京来的人,害怕到时候东窗事发,自己就被陇州刺史当做替罪羊交上去。但是陇州如今就这么个情况,官匪勾结,坑瀣一气,一同敛财,若是被查明了传回玉京,上上下下总归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所以自从接了这封信,沈元是早也烧香,晚也拜佛,求这奉使千万不要路过自己的地界,让自己能够再安生两年,平平安安告老还乡。 当衙役来报告的时候,沈元第一反应就是——完了!定是玉京来的奉使查上门来了! 还是他手底下有拎得清的幕僚,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安抚道:“大人莫慌,若真是玉京来的奉使查案,那查的便是失踪或是无故暴毙的案子,绝不会是县丞大人外室的案子的。” 沈元一个激灵,登时就清醒过来,握着幕僚的手掌道:“师爷言之有理啊!那依你之见,这伙人是什么来头,为何要查这县丞外室的案子?” 幕僚心想,我只是会动脑子,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人闲得慌啊。 她内心虽然将这个县令骂了一万遍,表面却还是笑着迎合道:“不是说那伙人是带着县丞手令去的吗,大人不若前去问问县丞大人?” “言之有理!”沈元一拍大腿,挥来左右吩咐道,“去把县丞叫过来!” 县丞前些日子中毒昏迷,现下虽然已经解了毒了,身体终究还是弱了些,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来到沈元所在的书房。 虽然这县丞做了些许糊涂事,但到底也是跟了沈元多年的老人,沈元也不忍为难她,挥手免了她的礼,还教人寻了带靠背的椅子给她坐。 等县丞千恩万谢地坐下以后,沈元才清了清嗓子,开口询问道:“你那县丞手令,可是给了什么人?” 县丞怔愣了一下,随后回应道:“确是给了人,就是那个仙鹤先生的小徒弟。” 原来经此一事,县丞可算是怕了,既然自己的外室一院子的人可以悄无声息地被自己那毒夫毒杀,那自己哪日又一不小心被毒了,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啊!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她就把手令给了那小徒弟,好让他可以不受限制地随时出入县丞府邸。 沈元从刚刚开始就是一副昏聩无能的模样,但是听了县丞的这一番话,那浑浊的眸子里头居然头一回闪出一些精光。她盯着这个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女人,冷笑一声道:“什么为自己的小命着想,你那正夫关在大狱里头怎么再毒害你?怕不是看上了仙鹤先生那小徒弟吧!” 县丞知道沈元一向很能看透别人内心的龌龊,这些年来她凡事不管,不过是因为快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了,懒得同其他人计较。如今这样戳穿自己,是要准备和自己秋后算账了,顿时吓得冷汗津津,挣扎着就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扯着沈元的长袍下摆就要请罪。 “行了,别在那里惺惺作态,真是嫌事情给我闹得不够大!”沈元感到有些恶心,她一甩下摆,一个蹬腿就踹开了县丞。 那县丞被踹得向后滚了一大圈,是头发也散了,人也晕了,委顿在地一时不得动弹。她的随身小侍惊呼一声,急忙过去搀扶。 沈元冷眼看着这一切,警告道:“我劝你好好收收你那点色心,要是事情再闹大,捅到上头去了,我先拿你开刀!” 说完,她甩袖而出。 幕僚落在后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县丞一眼,随即大跨步跟上了沈元。 沈元带着幕僚和县尉,又带上了一队衙役,风风火火赶到了城外的院子,和守在门口的衙役确认了一下里头的人没有离开后,再摆足了排场入内。 县尉是个十分粗壮的女人,高八尺有余,后腰系着横刀,跟着沈元大步流星走进来,站定,在沈元的眼神暗示下清了清嗓门,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粗声粗气喊道:“里头的是什么人,还不快出来见过县令大人!” 院内静默了一会,正在沈元感到些许紧张之时,正屋打开的门栅之后,缓缓走出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子。 此女子拥有一双荔枝一般圆润的杏眼,眼瞳漆黑,唇红齿白,当真是人间一抹姝色,即便在场的众人都是同她相同性别的女子,都不免恍惚了一下。只是她左手持拐,行进迟缓,看着像是身有残疾,又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叹息。 这下便是县尉也不好意思对一个既貌美,又身有残疾的女子太过凶悍,清了一下嗓门,尽量在放缓声音的同时严肃道:“是何人擅闯案发重地?” 女人菱唇一颤,刚要说什么,就见一位小少年撸着袖子就从女人身后走出,满脸气愤道:“怎么就擅闯了?是你们那县丞自己给了我手令,允许我到处走动的!” 县尉眉头一皱,一句“放肆”刚高呵出声,便听一旁的沈元制止道:“不得无礼,这可是药庐那位仙鹤先生的弟子。” 县尉虽然不清楚那所谓的“仙鹤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但是这位先生刚带着弟子来这新县的山头住下的时候,他便见过有人带着一匣金子前来县衙拜访过县令,说是家中子弟在外游历,请县令多多照拂。 沈元是老油条,知道不能问身份,只是笑呵呵地收下了这匣金子,吩咐府衙上下的人见了仙鹤先生及其弟子都要礼让三分。 县尉一时只觉头大,只得噤声退到一侧。 沈元双手背在身后,熟练地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对着小少年笑呵呵道:“我这手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小神医见谅。” 路途年扁嘴,哼了一声。这一声略显娇俏,把那种既有些傲气在身上,却又没有很失礼给了别人台阶下的形象演了个十成十,惹得白若松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以为他还是个刚及笄的不谙世事的孩子,没成想在外头已然能装得像模像样了。 沈元马上就顺台阶而下,把这事揭了过去,转而又问道:“不知小神医来此,是有何事啊?” 路途年没有回答他,只是一扫两边排开,把主屋围得严严实实的衙役,冷脸道:“怎么,我做什么没同大人汇报,大人就要拉抓我不成?” “怎么会呢。”沈元笑着说完,立刻给了旁边县尉一个眼神。县尉上前,一挥手,那原本围着主屋的衙役们都退回了沈元的身后,她才继续道,“只是这院子,是案发重地,那守门的衙役又不认识小神医,还以为是凶手想借机来破坏现场,匆匆来禀,才让我慌乱中带着人过来了。不过既然现在知道是小神医来了,便是一场误会。” 路途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见此才终于有些满意地点头,施舍一般随意道:“那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妨告诉大人,我是来查案的。” 沈元一下,差点没绷住自己假笑的脸皮。 不是,你一个学医的小少年,来这装什么青天大老爷查案啊,本县的县令又不是死了! 白若松见事情往不对劲的方向发展了,赶忙扯了扯路途年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路途年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顿时就有些慌乱,嘴巴一扁就破了功,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白若松赶忙用袖子做出一个为他拭汗的动作,挡住了他的脸。 “长姐。”他委屈地喊了一句。 刚刚还觉得他像模像样了呢,原来还是个孩子罢了。 白若松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轻声道:“无妨,万事有长姐在呢。” 她说完,回身过来对着沈元的方向,拱手一礼道:“草民白若松,见过大人。” 沈元见这貌美女子出口,还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是......” 路途年赶忙道:“是我长姐。” 说着,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表情不是控制得很好,抿了抿唇,又重新双手抱在胸前,装模作样道:“我长姐是位状师,是有......” “大人!”白若松朗声打断了路途年的话,“可否请大人往近处来,草民私下有事禀告大人。” “大人,不可!”县尉立刻制止道,“还不确定此地是否只有他们二人,有风险。” 沈元听了县尉的话,顿时有些慌乱,复而侧头去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没有出声说过话的幕僚。那幕僚得了示意,上前小声道:“不过是一个小少年和一位瘸腿的瘦小女人,大人不用怕,不妨听一听,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沈元其实不笨,只是胆子颇小,容易慌乱,一乱就没有章法,全靠自己这位幕僚稳住场面,所以对她也颇为信任。 “既然师爷这么说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听从幕僚的话。 她让县尉远远缀在自己身后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自己则怀中揣着防身的匕首,独自上前,来到白若松面前。她很谨慎,没有来得太近,和白若松还隔了一步半的距离,防止白若松暴起伤人。 白若松有些无奈,没成想有一日还会有人这样防备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只得隔着这个距离,尽量压低声音道:“大人可知,此次下在这院子井水之中,害死十数人的毒,是哪里来的毒?” 沈元此刻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觉白若松此人神神秘秘的,有装神弄鬼之嫌,不耐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知道!” 白若松的目光略过沈元,看向远处站着的那个刚刚给沈元出谋划策,让她上前来的女人。 那女人生得精瘦,眼睛不大,眼型狭长,总是眯着,教人看不清她的眸子。可她看见白若松向自己投来目光时,微微一笑,居然睁开了自己的眼睛,那双又窄又长的眼睛睁开之时,眸内精光乍现,像一只狡猾的黄皮子。 她唇瓣一动,对着白若松做了一个口型,而白若松看懂了这个口型。 白若松睫毛一颤,收回自己的目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着沈元微微笑道:“大人不知道不要紧,草民的幼弟知道,他告诉草民,这是来自北域,那蛮族所在雪山之上,特有的一种毒草制成的毒。” 只一瞬,沈元的表情就冷了下来。 她不蠢,立刻就明白了白若松的话里面暗含的意思。 此案的重大嫌疑人,是县丞的那位正夫。可县丞这位正夫,只是一位读过几年书的深闺公子,及笄就立刻嫁与了县丞,从哪里来的这种北域毒药。 要么,是这凶手另有其人,要么......便是县丞暗地里通敌! 通敌卖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沈元此时也顾不得别的了,她上前半步,表情肃穆,竟是对着白若松一拱手。 “这位娘子。”她开口,“娘子若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不讳于我。” 县尉眼见着二人嘀嘀咕咕了半晌,随后沈元沉着脸回来,对她吩咐道:“这院子封严实了,之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入。至于那两位......” 沈元想了一会,随后继续道:“以贵客之道相待,护送回我那府邸中,顺便收拾两间房间,安排人住下。” 县尉一头雾水,但还是领了命,带着那一队衙役,护送着几人出了院子,随后又在门口重新贴了封条。 待一切归整完毕,沈元准备上马车回城中去的时候,一直跟着的幕僚突然听见身后那守在门口的衙役还在相互嘀咕。 “是不是缺了个人啊,话说,我怎么记得他们进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呢。” “对啊,我也记得,就那个长得比咱县尉大人还高的,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怎么不见出来,不会封在里面了吧?” 她一顿,上前对着沈元告罪道:“大人,小生突然想到,自家那夫郎吩咐小生在外头采买些东西,便不随大人一道回去了。” 别看沈元不是啥好官,却是个实打实宠夫的女人,这也是她看好色县丞分外不顺眼的原因。她闻言欣慰地拍拍幕僚的肩膀,道:“师爷快去吧,别教家中夫郎等急了。” 幕僚站在原地,目送沈元一辆马车与白若松一辆马车双双离开,转过身去,拍着那两个还在嘀咕的人的肩膀。 二人立刻行礼道:“黄师爷。” 黄师爷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们也看到了吧,适才县令大人那严肃的脸。” 那衙役二人都点头。 一人道:“是呢,大人平日里一直笑眯眯的,很少见这么严肃沉默的样子。” 另一人一抖,摸了摸手臂,后怕道:“哎呦,我看着都有些怕了呢。” “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二人摇头。 “说明这是闹大发了,要是不想被大人罚啊,最好不要瞎嘀咕,闭紧自己的嘴巴。” 那衙役二人这才回过神来,一时只觉自己的行为的确不稳妥,对着黄师爷千恩万谢。 黄师爷挥挥手,手背在身后,哼着小曲子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她沿着院子的墙壁走,拐了两次弯,走到院子的北后方的时候,有一个肩宽腿长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大概是听见她过来的声音,那人转过身来,眉眼深邃,轮廓分明,一双琥珀色的浅淡眸子泛着冷意,静静看着黄师爷。 黄师爷上前,行叉手礼,低声道:“御史台监察院,分巡暗使,黄锐,见过云麾大将军。”【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7、第 47 章 御史台为中央检察机关,任务便是监察百官。而御史台之中,又被仔细地划分为台院,殿院,以及察院三个部分。 台院,掌纠弹百官,入阁承诏,受制出使;殿院,监朝会礼仪,督百官仪表。 最后便是察院,又名监察院,负责分察六部,和分巡地方州牧。 然而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很少有人知道,监察院还有一个暗部的存在。她们就像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幽灵,在每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安插人员,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上报给女帝,让女帝二十余年的执政生涯中,未曾生过半点事端,是女帝真正掌控帝国的秘密武器。 而监察暗部的首领,便是女帝的贴身女侍,同样也是内侍省最高执掌人,从三品大监徽姮。 如果说可以带兵驻扎在玉京附近,并且可以持械入宫的云琼,被称为女帝最忠诚的狗,那徽姮,便是女帝手中,泛着泠泠寒光的,最快的刀。 云琼垂眸半敛,淡淡看着面前这个自称分巡暗使的,精瘦的女人。 他适才在主屋被衙役包围的时候,原本是要和白若松一同走出去的,可一抬头却看到了那刻在房梁上的,属于云血军的特殊符号。 所以他留了下来,待在了屋里,等白若松他们跟着那县令出去以后,才偷偷使了轻身功夫从后方翻墙而出。他原本以为会等来李逸,却没曾想等来的是分巡暗使。 一瞬间,云琼突然就明白了,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监察院同行,因为监察院的人早就已经来到了陇州。 他在屋内的时候,好似听到县令唤这个女人为“师爷”。 “新县的县令似乎很信任你。”云琼开口道,“你来陇州多久了?” 黄锐没抬头看云琼,微微垂首,眯着眼睛笑道:“已然三年有余了。” “你见过圣人的秘旨了?” “是。” “那你应当知道,圣人的秘旨是月前才刚下的。”云琼的声音冷了下来,“是谁,给了监察院暗部命令,让你们提前这么些年就来陇州的?!” 女帝听闻陇州的情况以后大怒,派三方联合前来陇州查案,不可能在三年前就知道这里有情况,派暗部的人提前来潜伏。 就算不计较这些,那暗部在此潜伏三年了,为何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回玉京,导致女帝还要从一个小小的正六品翰林院修撰手上知道一星半点的消息? 这真是太可笑了,女帝手中最大的杀手锏,监察院的暗部,居然背叛了女帝。 她最洋洋得意的刀,利刃已然指向她自己的喉咙,她却浑然不觉。 黄锐仿佛已经习惯了被人威压,面对云琼的气势也没有太惊慌,回道:“将军言重了,监察院暗部自然是听从,应该听从之人的命令。” 应该听从之人是谁?徽姮?女帝?还是...... 云琼没有再往下深究,他始终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份,想要长久,便是一丝一毫的党争都不可沾惹上身。 他感觉自己胸腔之中断了肋骨的地方,因为刚刚动了轻身功夫而在隐隐疼,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又回到了没有问话之前的淡漠神情。 “李逸她们,是不是同你有所联系?” * 另一边,白若松和路途年面对面坐在马车之中。 沈元还以为白若松是个天残之人,看着她拄着拐杖跳着上车的时候,面露不忍。又因为认定白若松和路途年是亲姐弟,不需要避女男之嫌,所以贴心地派了一个衙役来做车夫,让二人一同坐在了车里。 外头隔着一张薄薄的帷幕就是衙役,二人也不敢在里头多说什么。路途年解开自己那个巨大的包袱,扒开上面堆叠着的,一包一包用褐纸扎好的药草包,从底下掏出一根比手腕略细一些的竹管。 白若松还以为那是个装水的竹管,没曾想路途年只是把上头的盖子一拧,打开来,居然伸手从里头掏出一叠卷起的,光泽莹润的硬黄纸。 硬黄纸已然是价值不菲的东西,纸张中间居然还卷着一根筷子粗细的玉竿,头部打开以后,里头是小小的一撮兔绒制成的笔头。 在这个年代,能读书的已然是少数,笔墨纸砚皆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这样精巧的一套东西是有价无市,寻常人等能放在家中当传家宝的程度。 见白若松惊讶,路途年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小声解释道:“是师父给的。” 白若松忍不住再一次感叹,柳从鹤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路途年将那竹管底部扒开,里头是一块黑色软膏。用水囊里的水润过笔头之后,在软膏上一抹,直接就把黄纸垫在腿上写了起来。 虽然路途年的字形更加娟秀一些,但是总体来说其实是和白若松的字差不多的。 主要还是傅容安的俸禄养那么一大院子的孩子,过于拮据,字帖都是一本大家轮着用的,所以但凡是院子里习过字的人,写出来的字都长得大差不差。 他写完,把纸张揭起来吹了吹,确保干透了以后才递给白若松。 [其固善武乎?] 白若松有些想笑,她知道应该是云琼在发现梁上记号的时候,飞身上前查看的动作,吓到了路途年。 云琼这么大一个块头,能够飞檐走壁,在这个世界的人来看,应当确实是挺吓人的。 她思忖了片刻,接过笔,在纸上写下了回答。 [然。] 路途年肃然起敬。 可能是因为傅容安的缘故,他与白若松一样,对武艺非凡的人总是有过多的崇敬心理。 他想了一会,又写道:[彼独行无虞乎?] 他写完,赶忙又把笔塞到白若松手中,眼巴巴地看着她。 少年人的善意和恶意一样,都来得毫无缘由,明明之前连受了别人帮助道谢都不情不愿,如今竟然开始担心起别人一个人有没有危险了,白若松无奈摇头,抬手写道:[其甚骁勇,尔可心安也。] 路途年浅浅松了口气。 他刚伸着手想要从白若松手里接笔,一抬头,却愣住了。 白若松垂首,半敛着眼眸,看着硬黄纸上字,眼睫一颤,唇边正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这是一个及其温柔的表情,可能白若松自己都没有发现过,原来自己想起云琼的时候,脸上会是这样的表情。她本就生得灵动,毫无攻击性,不过在思考的时候,那双圆润的眼睛里面漆黑的眼瞳总是十分幽深,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样,让人无端会产生一种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 此刻,她是放松的。在这个距离,这个车厢微暗的环境下,路途年能够清晰地看见她眼内瞳孔那细密的纹路,周边带着一点浅浅的,似是秋色,又似是驼色的说不清的炫影。 这让人想到春日拂面的风,风吹草低露出的毛茸茸的兔子耳朵,院子里拔地而起的那棵亭亭如盖的槐树树梢间漏下的光晕...... 路途年喉间一动,突然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白若松确实很喜欢云琼。 不管那个男人,在他人看来是多么的粗壮丑陋,多么的形容可怖,她确实是把他放在心里头,如珠如宝地看待着的。 就如同已经葬在阴冷潮湿的地底下的傅容安一样,白若松已经离开那个安稳的小院子,踏上新的路途,不再是属于他的,属于院子的长姐了。 他紧绷着手指,僵硬地搭上那杆玉制的纤细笔杆,却再也没了问云琼的事情的心情,手腕一转,把话题放回了正事上。 [吾等,后之为何?] 白若松想了想,在这句话的下面写了一个字。 [待]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停在了一座宅院前。 白若松撩起一点窗帷望出去,只见院外粉墙环绕,绿柳周垂,沉重的红色大门上嵌有兽首衔环和二十五颗锃亮的铜钉。 路途年看着这个宅院,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小声道:“这县令,贪得不少。” 只是他们还来不及下马车,便有一个侍女匆匆而出,站在沈元的马车前嘀咕了一会。沈元听了,连马车都不下了,立刻挥手吩咐人改道,直接前往县衙。 白若松和路途年对望了一眼,相互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可惜如今马车内的二人都不会武艺,若是云琼在这里,一准能听到那侍女究竟对沈元说了什么。 又是一刻钟的功夫,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了下来,一位玄青长衫,下摆用涂白线绣着层层叠叠云纹的男人立刻迎上上来。他面色焦急,走到一半还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旁边的小侍手忙脚乱地左右扶着人,嘴里喊着“主君”。 白若松看到沈元自马车中撩帘而出,都等不及衙役放下马凳,提着下摆就自己跳了下来,落地脚一崴,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把人高马大的县尉都吓了一跳。 众衙役聚上来就要搀扶沈元,可沈元根本不让别人近身,挥着手嘴里喊道:“别管我,快去看主君,快点!” 那个被绊到的男人没有沈元看起来狼狈,被小侍及时扶住了没有摔在地上。他站稳了身子以后,走到沈元面前,嘴里骂道:“像什么样子,快起来!” 刚刚还捂着自己的屁股,嘴里“哎呦哎呦”叫唤着的沈元,手脚并用一溜烟爬了起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上前替代了男人右手边小侍的位置,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唤了一声:“夫君。” 男人显然已经很习惯沈元这种不要脸的模样了,面不改色地给了沈元手背一巴掌,口中还骂着:“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看见了已经下了马车的白若松和路途年。 男人已经有些年纪了,虽然比起大着肚子,两鬓都有些发白的沈元年轻许多,但到底遮不住额头和眼睑的细纹,脸颊两旁的肉也呈现一种下垂的姿态。他看着路途年的方向,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就露出一个欣喜若狂的表情。 “是小神医吗,仙鹤先生的弟子,替县丞解毒的那个?” 男人一甩手,挣脱了沈元的搀扶,几步就上前来抓住了路途年的手臂。 白若松看见路途年一缩,但是没能抽回自己的手臂,只好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喊道:“县令正君。” “哎呀,真是小神医,这可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快随我来!” 说完,他也不管跟在后头的沈元,直接就对着周遭的衙役吩咐道:“快,快把小神医带到牢里去。” 白若松听他这么一说,吓一跳,还以为男人是要衙役们把路途年抓起来,一把抓住路途年就往自己身后一扯,伸展着手臂护在他的面前。 男人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言论令人误会了,解释道:“我不是要让她们抓小神医,是牢里有人自尽,我想请小神医去帮忙看看!” 他真的很急,说完也顾不上白若松理不理解了,绕过她就去拉路途年的手臂,恳求道:“小神医,救命要紧啊小神医。” 一听说是救命的大事,路途年也顾不上什么了,他说了一句“稍等”,随后回马车上提上了自己的药箱,对着男人道:“带路。” 一群人慌慌张张就进了府衙,行动不便的白若松更是被人连拉带扯,到最后为了不拖时间直接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让她体验了一把悬浮前进。 走进监狱,一股潮湿而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能渗透到人的骨髓里。狭窄的通道两旁,是一排排紧挨着的铁栅栏,栅栏后,犯人们衣衫褴褛,或坐或卧,见了这么一大群匆匆入内的衙役,纷纷把头靠到栅栏这边来观望。 沈元的夫郎走在最前面,带着众人来到一间有狱卒守着的牢房前,说了一句:“开门。” 那狱卒赶忙转身,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打开了缠绕在栅栏上的锁链,推开了大门。 监狱的牢房内,昏暗而压抑,四面墙壁潮湿而冰冷,斑驳满是刻痕,墙角处更是积聚着厚厚的霉斑,只有在高高的顶端有一个砖块大小的小洞,里头透进一束日光,照耀出空气中四散飞舞的扬尘。 房间内的床铺明显被人好好打理过,铺着厚厚地稻草,稻草上头又盖了一层凉席,但仍旧改变不了四下简陋的事实,并且还隐隐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凉席上此刻正躺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他背对着大门,后背的肩胛骨高高耸起,在薄薄的夏衫上戳出两块突出的形状。 明明刚刚还急得不行的沈元的夫郎,此刻却站在门外有些踌躇。在门框那里,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挡住了他前进的步子,让他彷徨不已,半晌才开口,喊了一句:“少元。” 那躺在凉席上的男人脊背一震,缓缓回过头来,白若松惊讶地看见了他那青肿的额头上居然还在不停地往下渗着鲜红的血液。【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8、第 48 章 身为一个医者,路途年一眼就看出了程少元此刻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从凉席上自己缓缓转过了身来,面色淡然,乍一眼给人一种,他还安好的错觉,可路途年却发现他视线并不集中,顺着声音的方向扫了过来以后还四处发散,迟迟找不到落点。 路途年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三根手指刚搭上程少元的手腕,程少元便浑身一颤,开始剧烈挣扎起来。他一手摁着程少元的肩膀,一手试图再度搭上他的脉搏,奈何他年级太小力气也弱,即便是瘦削如程少元,也能轻易挣脱他的桎梏。 “过来搭把手啊!”路途年忍不住对着衙役的方向喊了一句。 衙役们面面相觑。 她们全是女人,就算程少元下了大狱,那也是县丞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夫,她们可不敢上前对他有所动作。 还是沈元的正夫赶忙推了一把自己周围的小侍,催着把人赶过去帮忙。那几个小侍一左一右分别按住了程少元的两侧肩膀和手肘,制止了他不断挣扎的动作,让路途年得以喘息,手指也精准地寻上了脉搏。 只是两三个呼吸间,白若松便看见探脉的路途年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他收回手指以后,紧接着又翻开程少元的眼皮,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瞳孔居然已有扩散的趋势,登时就感到不妙。 他一伸手,竟是不顾周围还有这么多人,手指勾起,直接就扯掉了程少元的腰带。 伴随着一阵惊呼,白若松连拐杖都甩掉了,几步上前就按住了路途年的手。 “你在干什么啊!!!” 路途年一抬首,看见白若松瞪得溜圆的眸子,冷静开口:“他收到严重撞击,已经导致了视力障碍,需要立刻施针,不然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会死亡。” 白若松明白路途年说的这些道理,只是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一个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扒光,便是活过来怕也是要寻死的。到时候从救命变成害命,路途年和柳从鹤的名声都得一起臭! 路途年常年跟着柳从鹤行医,养成了凡事人命第一的习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点,白若松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犯这样的错误。她也想救得这么一条性命,但终究亲疏有别,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心中的一杆称是有所偏向,必须先顾忌路途年的安全。 “那也不成,必须先抬去房间!” “可......” “没有可是!”白若松斩钉截铁道。 被她这么一喊,沈元的正夫也总算反应过来,赶忙招呼那几个小侍要把人抬起来。 路途年见自己拗不过白若松,只好小心地跟在一旁嘱咐道:“要放平,万万不能磕碰到。” 众人在手忙脚乱间地把程少元正面朝上抬出去,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而放弃了挣扎,双眼无神呆愣愣盯着天花板,身上满是一个迟暮老人才有的那种,垂垂老矣间腐朽的气息。 沈元看着程少元额间还在汨汨流血的伤口,纹路顺着他的太阳穴往下,聚集在耳廓之上,接着不堪重负地滴落,在脏污的长着青苔的石板上留下了一点鲜红,触目惊心。 “这,这怎么会这样,我不是派人看着的吗?” 沈元的正夫懒得跟她理论,又是不耐又是愤怒地开口:“那你不妨自己问问你派来看着的人!” 他一甩袖,跟着抬着程少元的小侍们身后一道离开了,原地便只剩下白若松、沈元及其身边带着的几个衙役。 沈元沉着面色,浑身紧绷,还未说话,只是用眼锋这么一扫站在外头的狱卒,那狱卒便先行吓得两股战战,跪伏于地。 “不关小的的事啊大人,是,是县丞过来同程正君说了两句话,程正君枯坐原地半晌,便突然起身触墙自杀了啊大人!” 沈元听完那狱卒的话,突然暴起,一脚便踹在那狱卒的肩上,把她直踹得仰一个翻到,躺在了地上。 “我是不是说过,谁!也不许进去!”她死死地咬住了“谁”这个字。 那狱卒扶着肩膀重新跪趴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诚然,沈元是说过这样的话,可县丞是谁?是县衙的二把手,整个案子唯一活下来的受害人,还是程正君的妻主,她实在是没有胆子,也没有理由去阻拦人家见自己的夫郎啊。 沈元也不蠢,她单纯地发泄过心中怒气以后,立马就明白凭县丞的身份一个狱卒也根本不会想到拦她,站定在原地,胸膛起伏,气极反笑道:“很好,我倒想看看这县衙,如今究竟谁在做主!” 沈元挥了挥手,县尉上前来弯腰,听了她一番耳语,犹豫道:“这......” 沈元一脚踹在那县尉腿上吼了一声:“还不快去!” 县尉人高马大,四肢粗壮,被沈元踹了那么一脚,身子连动都没动,只是抱拳回了一句:“喏。”便带了一半人匆匆离去了。 沈元也正要转身离开,见白若松单腿站立在原地,可怜巴巴地扶着一旁的潮湿发霉的墙壁,一挥手道:“带上娘子,走!” 于是一个衙役捡起她甩在一旁的拐杖,另外两个衙役又一左一右把人架了起来。 本来只是在看热闹,却突然双脚离地的白若松:“?” 几人风风火火地出了地牢,往府衙内院赶去,白若松远远地便看见了等候在走廊上的,被一个小侍扶着站定在原地的沈元的正夫。 听到她们过来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手心手心向上举在胸前,微微颤抖着,那手掌上竟满是鲜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正滴滴答答向下渗透,沾湿了宽大的袖口。 沈元见了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在衙役们的惊呼搀扶下来到她正君面前,想看一下但是又没看出来伤口在哪,不敢随意触碰,一双手举在空中进退两难。 “你说!”沈元一指旁边的小侍,“正君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小侍也吓得不轻,垂着头边哆嗦边说:“这不是咱们正君的血,是,是......” “是少元的血。”男人抬起头来。他被吓坏了,瞳孔收缩了好几下,才终于找回焦距,下唇一颤,居然直接哭出声来了,“怎么办啊,妻主,少元他,他抽搐着吐出好多血来,小神医在里面施针,他,他会不会真的有什么事啊......” 沈元一展臂搂着男人就开始安慰起来,手掌顺着他的背脊一下一下轻抚。 周围的衙役们全都尴尬地瞥开视线,还没被放下来的白若松更是被架着转了一个方向。 “没事的。”白若松听见沈元说,“那可是小神医啊,跟着仙鹤先生来咱们新镇也一年有余了,从未有过治不了的先例,没事的,我和你一同在外头等。” 等沈元的夫郎慢慢冷静下来以后,沈元才派人从别的房间里拿了几张月牙凳出来,摆在晒不到太阳的走廊里面,和自己的夫郎一起坐着等路途年出来。 因为白若松在沈元看来是个“天残”,所以她也被分到了一张月牙凳,把自己的拐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和所有人一起盯着房间的大门等待着。 其实白若松并不担忧那个所谓的“少元”的安危,但是她已然看出来这人对沈元的正君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而沈元又很在乎她的正君,若是路途年此次不能把人救回来,她怕府中的人会对他不利。 之前没算到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同云琼约了亥时见面,如果到时候真到这一步,她还得想办法在那之前保住路途年...... 还好,事情的发展还算顺利,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有小侍从房间内开门而出——怪不得刚刚沈元正君身边只剩下一个小侍了,原来其他人都在里头给路途年帮忙。 “程正君的命保住了。”那小侍开口报了平安。 白若松看见一直紧绷挺直脊背,时不时还啜泣一声的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伸手搭在一旁小侍的手背上,刚双腿使劲半站起来,腿弯都没打直呢,就一个晃悠滑了下去。 “正君!”那小侍大喊一声。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那刚出来保平安的小侍又赶忙去了房间里面,把洗手到一半的路途年拉了出来。路途年本来脸色不大好,但见了头歪倒在一边昏迷不醒的男人,面上又严肃了起来,把湿漉漉的双手在自己下摆上一擦,上前就拉了男人的手臂一搭。 “无妨,只是心绪起伏太大,估计刚刚一直担心里头的人所以撑着,现在没事了放松下来所以才晕倒的。” 他一开口,众人都松了口气。 路途年帮男人把袖子拉好,手放回身侧,才继续道:“一会我写个方子,吃上几副养一养就没事了,今后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情。” 他看向了沈元:“他毕竟年纪在这里,经不起太过的情绪起伏了。” 沈元千恩万谢,一个打横就把自己的夫郎抱了起来,被衙役簇拥着去了隔壁的房间。 等她们走了以后,白若松才撑着拐杖站起来,问了路途年一句:“我能进去吗?” 毕竟房间内的程少元是他人的夫郎,她也不清楚人家现在是不是衣衫不整或者什么别的情况。 路途年面上有些许疲累,听了白若松的话也只是“嗯”了一声,自己转头率先进了屋内,白若松则拄着拐杖跟了进去。 屋内一片寂静,几个小侍都跟着去隔壁屋了,所以现在只有还昏迷着的程少元和默不作声的路途年与白若松,白若松甚至能听见自己拐杖腿拄在地上的有规律的“嗒嗒”声。 撩开珠帘进了内间,在帷幕半遮的床下边的脚踏上,正静静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镂空小香炉,里头青烟袅袅,呈一条细线盘旋而上,散发着一股白若松熟悉的清苦的味道——正是云琼之前疗伤的时候放在房间里的药熏。 似乎是注意到白若松盯着那个镂空小香炉看,路途年便解释道:“这是止血的药熏。” 白若松没有太接近,保持着一个不会失礼的距离,远远望着那躺在床上的男人,轻声问道:“很严重吗?” 路途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半晌叹气道:“伤势不重,但是他这个人......他心存死志。” 他抬起头来看白若松,白若松看见他眼底闪烁着一种似是不忍害怕,又似是气馁的光芒。 “长姐。”他说,“我怕他醒不过来,我,我怕我救不了他。”【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9、第 49 章 忙了一日的路途年在回到住处的时候,已过戌时。 本来沈元是想把人直接安排到自己宅院上的,但是目前程少元的情况不适合移动,所以身为大夫的路途年也就自然而然停留在了县衙后院的客房内。因为白若松表示自己喜静,所以沈元派人临时收拾了靠在最后边的几间屋子。 县衙就算平日里住人,也只是住中间的屋子,极少住后边的屋子,于是后边几间屋子就常年无人仔细打理,就算清理了灰尘,房间前面那些野蛮生长的杂草也透露出几分荒凉来。 “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吗?”路途年问。 之前他们在一间屋子里,路途年自然也听见了白若松和云琼商量的亥时见面的事情。 白若松点头:“我沿路留下了记号。” 路途年马上就明白了白若松说的记号到底是什么,她马车上时,从他的包袱里扒拉了一包白兰花。 那是一种专治中暑的药材,天气这么热路途年为了以防万一总是随身携带,约半截指头这么长,呈白色,落在土黄色的地面上十分显眼。白若松每隔一段路,就会掐一朵从透过车窗偷偷扔到外头。 这能有用吗?这么小的东西落在地上,风可能吹跑,蛇虫鼠蚁可能叼走,更别说赤着脚满地跑的好奇小孩也可能捡走。 路途年深表怀疑,但他谨慎地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怀疑,转过身去在自己的包袱里头扒拉了一个纸包出来。 白若松:“这什么?” 路途年:“他该吃的药。” 路途年一直称呼云琼为“那个人”,或者说是“他”,总是不愿意直接叫他的名字。白若松没继续往下深究,她看着那个药包,问道:“就剩一副了吗?” 刚问完,路途年就一抬手,从里头拉出来一串。 原来那露在外面的只是最上面的一包,下边用绳子系着一连串呢,一包叠着一包的,被抽拉出来的时候特别像一只大蜈蚣。 “一日三顿,我先配了五日的。”说到这里,路途年的脸色沉了下去,“他今日一副都没吃呢。” 他抬头看着满脸尴尬的白若松:“而且师父明明嘱咐过,不可动武,他不吃药也就算了还飞来飞去!” 白若松:“......” 明明之前在马车上,知道云琼武艺高强的时候,白若松明显感觉到路途年对云琼的态度有所缓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变得有些微妙了。 “我会......嗯......我会让他注意一点的。” 路途年扁着嘴看着白若松,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眼皮一瞌,先打了个哈欠。 他实在是太累了,今日的施针耗费了他太多心力,在这之后又忙碌了许久,如今夜色已深,他连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了。 “去睡吧。”白若松一手接过他手中的纸包,另一手抚了抚他的头,声音温柔而低沉。 路途年垂首,低低“嗯”了一声。 亥时,万籁俱寂。 白若松搬了一个小炉在走廊上,自己则坐在地面突出的门槛上,手中摇着一个蒲扇,一下一下往炉子里头扇风。 走廊上两侧挂了两个灯笼,因为长久无人使用,外头的纸面糊了不少尘灰,就算点燃了,也只能散发出昏暗的一点光芒,配着小炉里头焦红的炭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氛围。 白若松并不怕鬼,但是这院子这么静,幽暗的红光照在院子前杂乱的植被上,显出莫名的形状,风一吹,似无数鬼魅张牙舞爪着在示威,令她有些后背发凉。 “毕波”一声,炭火炸裂开几点火星,熬药感觉也和熬汤差不多,反正就是文火慢慢炖,收汁到一定程度就好了,白若松用粗布垫着掀开盖子看了看,感觉剩下的差不多够一碗了,盖回盖子,继续用那块布垫着陶罐的长柄放到一边。 簌...簌簌...... 似乎远处有什么声音,白若松手持火钳拨弄炭火的手一顿。 她侧过耳朵,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不见了。 白若松觉得有些莫名,她用火钳捡了些泥土,盖在炉内,压灭了红艳艳的炭火。想着要把瓦罐拿到屋里去倒出里头的药汤,她将火钳靠在一边的墙上,拿着布正要抓起长柄,耳边又传来了那种奇异的声响。 簌簌......簌...... 似乎是什么布料摩擦的声音,夹杂在风中,不是很明显。 她手中抓着那块还有些发烫的粗布,直起脊背来,面朝院子外面,眯着眼睛盯着那声音的源头方向。 一只六合靴自黑暗中伸出,暴露在微弱的灯笼的红光中,“嘎吱”一声,踩断了一根枯枝。 白若松眼睛倏地瞪圆,她看着那隐在暗色里头的高大身影,一股欣喜之情油然而生。 虽然她不懂功夫,但也清楚按照云琼的水平,断然不可能在灯光处踩断一根枯枝的。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告诉她,他来了。 白若松也顾不上还放在地上的药罐了,丢下手中的粗布,脚下生风一般穿过院前的小道。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擂鼓一般的声响混杂着耳边呼呼的风声,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响。她看见那个人影再往前一步,先露出昏黄色的织锦胡服下摆上点缀的一圈曲水纹,再是皮革制的鞶革,最后才是隆起的胸膛和在昏暗光芒下依旧轮廓分明的面孔。 白若松张开双臂,刚想投进那人的怀中,便看见他眉头一皱,竟是往一旁侧了半步。 这一步让白若松的脚步一顿,停在了离云琼约莫三步的距离外。她喘息着,感觉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的确不太妥当。 他们不过分开了半日,六个时辰左右,怎么也算不上久别重逢,自己就这样激动,确实不太像样。何况在这屋外,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看见,就想上前做亲昵状,也有失礼数。 可,可他们难道不是已经确认了关系了吗? 白若松一时有些茫然,只愣愣说了句:“抱歉。” 云琼见白若松如此,嘴唇一抿,忽然就上前两步,伸出手臂将白若松搂进了怀中。 白若松只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强硬的力量推在背上,随即鼻尖就撞到了云琼的胸膛之上。 和她经常看到的那些,鼻尖撞得生疼不同,白若松觉得云琼胸前的肌肉其实一点也不硬,反而还很有弹性,衣衫外头还沾染了一点在药庐里头经常闻到的清苦的药熏味道,让她身体一下就放松下来。 真好。 白若松展开双臂环绕过云琼窄窄的腰,感觉他全身肌肉一绷,随即侧过脸去,将面颊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唔,好像肌肉变得硬了些? 没等她脑子里回转过来,随即便听见云琼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白若松感觉云琼的手臂一紧,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忙松开手臂后退一步,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服上的褶皱。 李逸自黑暗中缓步走出。 她虽然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额头用白色的纱布严严实实包裹着,但面色却十分红润,精神头也很好。只不过她现在脸上挂着一种十分微妙的表情,眼神是瞥向一边的,根本不敢随便乱看。 “那啥,有啥事要不我们......额......”她想了想,十分委婉道,“进屋再说?” 白若松站在原地羞得不行,但还是记得屋里头正睡着路途年。 因为被误会为亲姐弟,给路途年和白若松安排的屋子也是连通的,从正屋进去左右两边分别铺了床铺,中间只有珠帘作为隔断,若在屋子里头说话,必定会吵到正在睡觉的人。 白若松只能提议道:“在走廊里说吧。” 她先进屋去拿了桌上一个茶盏,倒了陶罐里头的汤药,塞进云琼手中。又回去一左一右抱了两张月牙凳出来,分别给了云琼和李逸,招呼他们坐下,她自己则小心翼翼关上门栅,半蹲着坐到了门槛上。 白若松庆幸今晚的月光十分黯淡,只能靠那左右两盏在风中晃晃悠悠的红色灯笼提供一点点微弱光芒,其他二人应当看不清自己此刻还发烫发红的面孔。 当然,那是她自己以为,她并不清楚习武之人的五官到底有多么灵敏,何况李逸还是侦察营的,十分习惯在阴沉沉的没有月光的夜晚眺望。便是没有这个灯笼,她的窘态也是逃不过李逸的眼睛的。 但是李逸不敢说什么啊,云琼像一座山一样坐在那小小的一个月牙凳上,捧着茶盏在慢慢喝药。他虽然一直没说话,也没施舍一个眼神,但是李逸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针对自己的压迫力,她都怀疑自己此刻多调侃一句,回去就得被调到后勤去挑大粪。 “那啥,你们没事吧?”白若松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李逸松了一口气,忽略掉旁边的云琼,赶忙顺着白若松的话题接下去道:“哎呀,没多大事,那群山匪好像就爱针对那马车,见马车掉下悬崖便很快撤退了,我还带着几个抢了马的姐妹们冲上去截杀了几个呢。” 她说得轻轻松松,可白若松还是从这段话里听出了当时的凶险。 “你的头......” “哦,这个啊。”李逸摸着头上的纱布,磨了磨牙,“有个狗日的拿着个竹竿把我挑下了车辕,害我磕到了地上的石头。” 她这么一说,白若松想起来了,她在车厢内的时候,其实是看着李逸被挑下车辕的。 那群人确实目的只是车厢,见一时杀不掉李逸,竟直接做出把人赶下去的举动。 “大人她们没事吗?” 说到这个,李逸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孟安姗倒是没事,就是易郎中她......嗯......摔断了一条手臂来着。” 不得不说,易宁的脸色沉起来和云琼有得一比,手臂加了夹板挂在脖子上以后,臭着个脸坐在那里,眼锋扫过来的时候真的让人觉得压力很大。 李逸忍不住抖了抖,才接着道:“后来我们打完撤退的时候,遇到了监察院那边的人,她们把我们的人安顿了下来,并且还请了大夫来给易郎中接骨。” 听到“监察院”三个字,白若松一个激灵,只是还未曾等她问出点什么,县衙前边突然亮起了火光,熙熙攘攘的人声伴随着金戈相交的碰撞声,十分嘈杂,远远地传到了后院里来。 “啊。”白若松对着李逸和云琼解释道,“好戏开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0、第 50 章 傍晚时分,县丞被人搀扶着沐浴完毕,正横躺在卧榻上纳凉。一个小侍打扇,另一个捶腿,让她可以一边眯着眼睛听曲,一边吃着冰鉴里头的葡萄,快活得跟神仙似的。 “行了。”县丞挥挥手,示意那捶腿的小侍往自己身前来,“来给我按按肩膀。” 那小侍低眉顺眼地轻轻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县丞身后,白皙又纤长的手指刚触碰到她的肩膀,县丞便倒抽一口冷气。 这一声抽气声不是很响,却十分突兀,站在她背后的小侍浑身一颤,立即匍匐在地,口中告饶道:“家主饶命,家主......” 只是他第二句“饶命”还未曾说出口,就被卧榻上伸下来一只脚当头一踹。 这一踹不像沈元习惯的那样是冲着肩膀的,县丞的这一踹是结结实实对着那小侍的脸面,一脚下去,顿时就把人踹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捂着鼻子喘息,喉咙里发出忍痛的呜咽,鲜红的液体从他捂着脸面的指缝中流出,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他这一踹,打扇的也不敢打扇了,抚琴的也不敢抚琴了,全部都停下手中动作,四肢僵硬,战战兢兢地看着那横卧在塌上的女人。 “一个肩膀都按不好,没用的东西。”县丞暴躁低吼,“滚出去!” 小侍也顾不上缓过疼痛,低头磕了几下,随即便捂着不断流血的,歪到一边去的鼻子,手脚并用,逃一般地爬着离开了屋子,在地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血滴痕迹。 县丞坐起身来,面色沉沉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膀处,那里肿胀发红,早些时候县令发了脾气,一脚将她踹了个四脚朝天,踹的地方正是左肩。 本来她都快忘了,如今被这么一按,当时被踹得在地上滚落几圈的耻辱感又涌上心头,眼白瞬间充血,泛起道道血丝。 “沈元。”这两个字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透着一股子阴鸷感。 “大人,大人!” 院外跌跌撞撞进了个人,边跑还边喊,被守在门口的家丁还训斥了一顿:“喊什么喊,冲撞了大人怎么办!” 那人一缩脖子,不再大声喊叫,但脚下仍然不停,一溜烟跑进了屋子,一下就跪到了县丞面前。 “大人。”她气喘吁吁道,“出事了,大人!” 县丞本就在气性上,听了这几个字更是烦躁,眼皮一抬就想踹人,奈何那人离得远,她的腿够不着,半晌只能压着性子问道:“到底什么事,说!” 要不是什么大事,她定要把这个人拖出去打死! “正君,就是府衙那边传来消息说,正君触墙自杀了!” 她口中说的正君,便是县丞的正夫,程少元。 县丞听完没什么反应,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程少元是程家庶子,也是沈元正君的侄子,当年她就是为了攀附沈元,这才舔着脸去求娶了这个又是无趣,又是强悍的男人。 这男人自从入了她家的门,就把她管得紧紧的,莫说是什么纳个小侍之类的事情,便是去象姑馆喝个酒,他都能带着一众家丁闯进来把她提回去。 这简直是把她一个女人的脸面摁在地上摩擦! 有多少人!整个新县有多少人!背地里都在暗暗笑话她这个夫管严! 她们笑她无能,笑她懦弱,笑她搞不定一个男人,畏畏缩缩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有一段时间,只要有人避开她偷偷摸摸说小话,她就感觉那些人在议论自己,一度得了躁郁之症,要靠喝药才能维持稳定。 “自杀便自杀了。”她不为所动道。 “但是那替大人解毒的小神医在场,把人救回来了,然后,然后程正君交代说,他毒杀大人外室用的毒药是从您那里拿的!” “我这里拿的?”县丞眉头一皱,但是很快又舒展开来了,“就算是从我这里拿的,下毒的是他,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可小神医查出来那是从北疆外域来的毒药,现下县令大人怀疑你与蛮人私通啊!” “什么?!”县丞再也坐不住了,猛地从塌上站起来。 但她终究刚刚解过毒,身体还虚着,这么猛地一站,眼前瞬时涌上一层黑幕,像铺天盖地的蝗虫把视线遮得密不透风一样,令人胸闷气短,心脏狂跳。 县丞晃悠了一下,一屁股坐回了塌上,气到极致无法发泄,挥落了桌案前刚从冰鉴里头拿出来的葡萄,手臂的布料上浸了一点冰凉的湿意。 底下的人本就战战兢兢,见此一幕更是噤若寒蝉,就连刚刚来禀报的仆从也低垂着头颅不敢讲话。 半晌,县丞缓解了耳侧的嗡鸣,这才冷着声音问道:“那程少元如今在何处?” 那仆从乍一听见“程少元”这个名字还愣了一下。 程家虽不是什么豪门望族,到底也是书香世家,家中子弟管教严格,这种闺中名字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他只知道家主正夫姓程,却不知道他后面的名。 但是仆从也不是个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县丞说的是程正君,心里还咂舌了一下,觉得县丞这样在下人面前大喇喇地连名带姓喊正君,真是一点都没给人脸面。 她又重新扣了个头,回道:“现下,现下应当仍然是在府衙大狱之中。” “寻些人,跟我去府衙。”说着,她挥手着一旁的人扶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外头走,只是刚走出门槛,突然又改了主意一般停下了步子。 “不成,不成......”她嘴里喃喃自语了几句,对着守在门口的家丁道,“改个时辰,待天彻底黑了,我们再出发。” 夜幕很快降临,天空一轮新月散发出浅淡银灰,但是很快又被薄薄的一层乌云遮盖, 新县不过是个小县,不如雍州的玉京繁华,也没有那边管得严格,虽说有宵禁,但是夜巡的衙役比较松散,何况县丞的马车出行,她们也不敢当真拦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人过去。 县丞其实也就带了三四个家丁,她觉得程少元只是个无知弱男,没什么眼力见,先前不过几句话便将他激得触墙轻生,如今也不知道被谁撺掇了,胆敢攀咬自己。 想到这里,县丞忍不住冷笑一声。沈元正君的侄子又怎么样,便是一根绳子勒死在狱中,说他是自己上吊自杀的也就解决了,难不成沈元真的会为了一个男人审判自己的副手么? 就算她真的如此拎不清,她也能直接同人翻了脸去,反正如今她背后可还有更大的靠山! 车夫扯着缰绳“吁”的一声,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县丞自车内撩帘而出,被人搀扶着下了车辕。 县衙门楼高耸,檐角飞扬,一左一右挂着的两盏宫灯,内燃烛火透过红色的丝绢照出,映在两侧静矗的石狮子雕像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县丞站在台阶下,抬头望着朱红色大门之上挂着的烫金牌匾,上头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新县”。 此刻,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头戴乌纱,成为了这座府衙的主人,心潮澎湃到面颊都微微翻红。 很快了。 她想,很快了,只要解决掉这事,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她迟早会成为新县的县令的。 县丞深吸一口气,使了个眼色,随即便有擅长轻身功夫的家丁翻墙入内,从内打开了那扇朱红色的门。 打开的时候,那家丁面上还有惑色,不知为何这县衙的大门门栓竟然没有插上,但面对容色易怒的县丞,她不敢多言,便也没往下想,只是默默拉开大门,将一行人放了进去。 府衙内空无一人,打着灯笼的家丁前行带路,一行人穿过长廊来到大狱入口。 那是一个狭窄的门洞,需要人微微弯腰才能进入,以铁制的栅栏做门,内里幽深而漆黑。 此刻,本该拴在门上的锁链被人打开了,随意地丢在一边的地上,铁栅栏制的门半开半阖,风一吹,生锈的门轴出还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县丞才发现不对劲,回忆一路走来,别说是应该值守巡逻的衙役,便是这该守在门口的狱卒,居然也不见踪影,实在诡异。 她有些犹豫,觉得也许今晚不该来着县衙,但是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要被程少元攀咬通敌,当县令的美梦就快化为泡影,她就不甘心,胆子也壮了起来,伸手一拉栅栏门,竟是第一个弯腰入了内里。 弯腰往下经过一段狭窄的甬道,里头便是宽阔不少的新县地方大狱,便是在这样炎热的三伏天,里头也是一阵阴冷,散发着不明的气味。 关在里头的犯人们大多都还在沉睡,县丞举起袖子掩住口鼻,隐忍着作呕感噤声往前。 白日里她已经来过一会,对于程少元所在的房间那是轻车熟路,刚按着记忆转过一个弯,便听见前方隐隐传来什么声音。 像是人忍痛的闷哼,伴随着一些艰难喘息,还有衣料摩擦的沙沙声。 县丞的脚步一顿。 为了方便看管,大狱左右都没有墙壁,全是可以透过视线的栅栏。她只是站在这里,便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本该关着程少元的那间房间里头,居然站着好几个背对着她们的,身材健壮,穿着夜行衣的人。 大概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其中一个人动了动,居然转过了身来。 县丞已经顾不得躲避那个人的目光了,因为她这一转,露出了自己身前的场景——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女人,正用一根绳子死死勒住了一个男人的脖子。 男人挣扎着,纤细的手腕不断拉扯着勒在他脖子上的绳子,然而他的力气太小,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手臂上的动作渐渐变得缓慢,最后像是软绵绵的面条一样,向两侧无力得垂了下来,没了声响。 那个男人用后侧对着她,她没法看见男人的脸,只能看见散乱的发丝里头冒出来一点莹润的耳朵。但是他身上穿的,的确就是今日早些时候,县丞来这里的时候,看见程少元穿的那一身。 县丞只感觉有一股寒意如蛇般蜿蜒而上,沿着自己的脊椎骨悄然侵入四肢百骸,一口气憋在胸口,如巨石压过,半晌吐不出来,后背霎时便渗出一层黏腻冷汗。 是谁,是谁早她一步来这边杀程少元? 那个转身过来看见她们的黑衣人手腕一挥,竟是从身后抽出一把特殊兵刃,形若新月悬空,刀刃曲线流畅,刃口锋利而冰冷——正是北疆蛮人才会使用的半月弯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1、第 51 章 那黑衣人见了县丞一行人,也并不慌忙。 她回头和其他人使了个眼色,随即自己一个人,闲庭信步般走出了房间,站定在走廊上,远远望着她们,手腕紧绷,略略抬起那半月弯刀的刀刃。 “拦,拦住她们!”县丞在慌张之下大喊道。 她带来的家丁也被吓得不行,但是终究是难以违抗家主的命令,面面相觑之后咬着牙,抽出腰后的长刀就冲了上去。 那拿着半月弯刀的黑衣人见家丁冲上来,肉眼可见地愣了愣,随即一个反手,以刀为盾,格挡住了对着自己挥砍而来的长刀。 刀光闪烁,刀刃相交,金石互振,火花四溅,映亮了那黑衣人的眉眼。 那拿刀的家丁居然还在过招间隙,心里惊讶了一下,感觉这蛮人长得同大桓的人好似也差不多,并不如传闻中那样眉骨深邃骇人。 这些县丞都不知道,她早在家丁冲上去的一瞬就扭头逃跑了。 跑,快跑! 她听见脑子里的自己在尖锐地大喊着。 谁都知道蛮人之所以被称作蛮人,就是因为他们不懂礼法,野蛮残暴且嗜血,只要是被他们攻破的城池,必定横尸遍野,生灵涂炭。 在生死面前,那些个什么野心,什么宏图大志,此刻都成为了扔在角落的垃圾。 身体虚弱的她没了人搀扶,跑得跌跌撞撞,走一步摔一步,几乎是爬一般出了县衙大狱的门洞。 “叮当”一声,束发用的垂冠松散下来,跌落在地,冠上用来固定的玉质簪子直接摔成了两瓣,其中一半因为惯性,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停在了一只穿着六合靴的脚尖前。 县丞撩开因为突然披散下来而垂在脸前的头发,竟发现原先黑漆漆的门洞外,如今是一片灯火通明。以沈元为中心,周边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围满了举着火把的衙役,而她的身后还分别站着县尉和黄师爷。 沈元一脚踹飞了那半截簪子,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不知县丞深夜入我县衙大狱,有何贵干啊?” 县丞被吓坏了,被沈元这么一喊,乱糟糟的大脑才刚刚回过劲来一般,颤抖着嘴唇刚要下意识开口狡辩点什么,便听见身后通往大狱的门洞内响起了脚步声。 自己府里养的家丁有几斤几两,县丞最是清楚了,绝不可能打过蛮人。她一个哆嗦,赶忙膝行上前,抓住沈元长袍的下摆,涕泪横流道:“大人,大人,看在咱们共事一场的份上,您一定要救我啊大人!” 沈元有些嫌弃县丞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怕她擦脏了自己的长袍,自己回去又要被正君嫌弃,于是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表面却摆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道:“怎么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还有人要在我这县衙之内,杀县丞不成?” 她这话刚落地,就有一黑衣女子俯身从大狱入口的门洞之中钻了出来。 大狱之内幽暗无光,那女子乍一出门洞,被通明的火光一照,眯着眼睛举起手臂来挡光,于是众人便都看清了她手中拿着的那若新月悬空的半月弯刀。 “是蛮人,保护大人!” 县尉一声大吼,围着的衙役们纷纷拔出身后横刀,似是与那黑衣女子对峙。 女子见状气极,目光凌厉地扫向跪在地上的县丞,瞳孔之中映着灼灼跃动的火光。 “你胆敢背叛我们!” 县丞被她一吼,有些懵:“什么背......”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元一脚踹了出去。县丞手中还拽着沈元的下摆,被这么一踹也来不及松手,直接“撕拉”一声,把那下摆撕下一道大口子。她就这样握着那一段锦布,头朝地滚了大半圈,头晕目眩地委顿在地上,半晌也没缓过来。 沈元一句话没说,盯着自己的下摆,脸先皱成了一团。 这可是上好的织锦长袍啊!十两银子才得一尺的布料,就被这样白白糟践了,她的内心疯狂滴血,连眼前的戏都要演不下去了。 为了遮挡自己的表情,沈元转过身去,求助一般看着正立在侧后方的黄锐。黄锐微微一笑,虽说心里已经开始骂骂咧咧了,表面却仍然不动神色地上前,拱手一礼道:“大人放心。” 说完,黄锐往前又跨了一步,代替沈元命令道:“抓起来!” 衙役们一拥而上,把那几个钻出门洞的蛮人以及县丞一块压倒绑了起来。那几个蛮人见县丞仍然晕头转向的模样,判断她应当没空管如今的形势,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和衙役们和平地喂了几招,随后乖乖束手就擒了。 四个蛮人连同县丞,一共五个人,被双手反扣绑缚在身后,压着跪到了沈元的面前。 沈元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并不想说话,旁边的黄锐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代替沈元开口道:“严县丞,你可知罪?” 县丞目光涣散,仍旧没有回神的样子,黄锐一个眼神,立刻就有人拿着一个水囊上前,拧开了便直接泼到了县丞的脸上,终于将人泼回过神来。 因为没有做好闭气的准备,泼到面部上的水顺着呼吸道进入了鼻腔,县丞一个激灵刚想开口,就被鼻腔中的水呛到了,憋红了脸,脊背弯曲成虾米状,咳了个昏天黑地。 等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她挣扎着想膝行上前,但身后压着她的衙役却使劲将她控在原地,不许她挪动半步,于是县丞只好隔着一段距离向沈元讨饶道:“大咳咳咳,大人,咳咳,大人我没有啊大人......” 黄锐一声高呵打断了她:“人证物证俱在,这么多人眼睛看到你半夜过来与蛮人私会,耳朵听见她们说你同她们是一伙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县丞咳得血液上涌,她挤着喉咙忍耐着那种莫名的痒意,抬头怒视黄锐:“黄师爷咳咳...简直欺人...太甚,她们什么时候说过我和她们是......”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顿在原地,看着黄锐像一只黄皮子一般眯着眼睛笑的模样,又看着面无表情,半敛着眸子淡然注视着自己的沈元,最后转向那站在最后边的县尉。 县尉是个武官,虽说读了几年书,可还是个直肠子,并不如黄锐或是沈元那样沉得住气,一见县丞的目光投向自己,立刻就像被烫到一样把目光瞥到一边去。 “原来是......这样啊......”县丞喃喃自己一般念叨着,再度抬起眼睛的时候,那浑浊的眼白中竟布满了血丝,“原来,是你在陷害我!” “饭可以乱吃,话也不能乱讲啊,严县丞。”黄锐一摊手,“这么多人全都看见了,是你勾结蛮人闯入县衙大狱,怎么就成大人陷害你了呢。” 她靠近了一步,俯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县丞:“这事便是闹到圣人面前,那你也得有证据啊,对吧?” 周围全是人,但是她就这样大喇喇地,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威胁自己,县丞气得呲目欲裂,血液在一瞬间直冲大脑。 “沈!元!”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得吐出县令的名字,“你这样对我,你会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沈元!!” 沈元不为所动。 她不信鬼神,自然也不在乎这点的诅咒。 白若松的计策简单但是有效,她已经诈出来县丞并未和蛮人私通,本该放下心来,但是...... 她居高临下看着县丞,看着这个披头散发,跪趴在地上的,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自己昔日的副手,眼底闪过一丝沉痛之色。 “压去大狱。”她说。 * 府衙的衙役们包围整个前院的时候,白若松正趴在屋头上看戏。 云琼和李逸并没有现于过人眼前,白若松又不忍心丢下二人自己去看热闹,只能像个贼一样偷偷摸摸挑了个高点的屋顶,让李逸提着自己上去,然后趴下来远观。 其实她想到柳从鹤的吩咐,让云琼不可轻易动武,本来想让李逸提完自己也顺便提一下云琼,结果一开口就把李逸吓了个半死,腿一软就跪在屋顶上,对着白若松的方向,双手合十,告饶道:“我的小姑奶奶我求你了,你想让我死就给我找个松快点的死法好吗,不要这样折磨我啊!” 趁着云琼还未上来,白若松小声好奇道:“将军他......当真如此可怕么?” 李逸一脸痛苦,也贴近了小声回道:“等这次这事完了,你跟我回北疆云血军驻地看一眼,就知道了。” 瓦片被踩着发出“咔哒”一声,是云琼施展了轻功飞上了屋顶。 李逸听见了立刻噤声,僵硬地转过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 云琼其实在下面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二人的嘀咕声了。他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是他耳力确实太好,想不听都不行。 他凉薄的目光扫过李逸的脊背,李逸虽然没回头,却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怀瑾。”白若松趴在那里对云琼招呼道,“快过来。” 李逸下巴抵着瓦片,痛苦地用掌心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云琼薄唇一抿,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只是看见她那漆黑的眼睛里面映出的一点雀跃的光,脚步便不受控制地走到了她跟前。 “你......”白若松飞快地扫了一眼他鼓鼓囊囊的前胸,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用轻身功夫的话,还会痛吗?” 她问,还会痛吗? 其实是会痛的。 胸口肋骨的断裂处正在悄悄生长,就算不动用武功,只是平躺在床榻之上,都能感觉到那种发热的痛楚。 云琼缓缓地摇了摇头,告诉白若松道:“不疼。” 白若松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一会,菱唇颤了颤,却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远处,在手握火把的衙役们的包围下,一个人影从县衙大狱的入口门洞爬了出来,不一会,又有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女人也跟了出来。 白若松眯着眼睛,勉强看清了那个女人手中似乎是握着一把蛮人才会用的半月弯刀。 旁边的李逸突然一声咋舌:“这是哪里找来的人装扮蛮人?” 白若松一惊,瞪圆了眼睛转过头去看李逸。 她未曾和云琼说过自己给沈元出主意的事情,所以李逸应当也不晓得,可是她却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别人假扮的蛮人。 李逸被看得难受,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问白若松道:“你做什么这么看我?” “你晓得那是别人扮的?” “这不是一看就看出来了吗?” 说着,李逸伸出手来,无实物表演一般示范了起来。 “那个女人是这样正握半月弯刀的。”她做一个抓握的动作,接着手腕一转,把小臂往里收,“但是蛮人她们都是这样反握的,有点像是反握匕首一样握那弯刀。” 白若松拉长调子“哦——”了一声。 “学到了!”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道,“李逸,你真厉害!” 李逸被白若松捧得很是得意,昂着下巴骄傲道:“这算什么,小娘我与蛮人打交道都七八年了,她们就是掉根毛下来我都能察觉。” 云琼瞥了李逸一眼,但是李逸沉浸在白若松的追捧中并未曾发觉。 远处,那几个假蛮人与衙役打了起来,白若松可能看不出来,但是李逸和云琼明显就感觉到了那几个假蛮人在放水,几招就被衙役压着绑了起来。 “那人是谁,怎么同假扮的蛮人一同被压了起来?”李逸问。 白若松其实也未曾见过县丞,但是就今天的计划来说,被抓的只能是县丞,于是便回答道:“是县丞。” 说着,她还言简意赅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 李逸之前已经知道了新县县丞的外室整个院子十几口人一起被毒杀的事情,却不知道那毒药是来自北疆蛮族的东西,听完白若松的话脸色都沉了下去:“所以那县丞当真勾结了蛮人?” 毕竟是在北疆出生入死的云血军,她这话说得很认真,仿佛白若松只要回答一个“是”,她自己就能下去把人直接绞杀在当场。 白若松笑出了声:“不是啦。”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想了想,紧接着道:“其实,我觉得县丞那外室是自杀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2、第 52 章 白若松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的判断准不准确,若是易宁在现场,一定一眼就能看出事情的经过,而她就只能半蒙半猜。 “首先院子中央那口井处在一个四周都能看见的角落,如果有陌生人靠近下毒非常容易被看见,大概率是靠近了也不会被怀疑的人下的毒。” “就不会是县丞那正君买通了院子的其他下人下的毒吗?”李逸问。 这个白若松当然也有想过,她解释道:“那院子里所有伺候的下人无一幸免,若真是哪个下人被买通了,那这人自己肯定是不会引用有毒的井水的,既然无一幸免,说明不是下人下的毒。” 李逸侧着脑袋想了会,但她本来也不擅长整这些推理,脑子就像生了锈的门轴一样,卡着有点转不动,最后只能憋出一句:“那你怎么得出下毒的是外室本人呢?” 白若松:“因为用的毒是北疆蛮族的毒。” 李逸看着她,显然并不明白为什么可以从用的毒里面推断出下毒的是外室。 白若松于是继续解释道:“因为那个外室,是个蛮族人。” 李逸脑子还没开始转动,嘴却先张开了,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她这句话没说完,但是白若松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大桓不可能出现蛮族人! 白若松便有些无奈,她斟酌了一下,换了一种方式道:“我的意思是,他应当是有蛮族血统的,可能父母,或者说祖上就是蛮人,与大桓的人通婚,生下了他。” 可能是因为常年在北疆打仗,对蛮人有骨子里的仇恨之情,李逸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格外轴,梗着脖子继续不赞同道:“大桓不可能有人愿意和蛮人通婚!” 白若松叹了口气,她转过去看云琼,云琼抿着唇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开国女帝,也就是桓高帝在位期间,北疆蛮族与大桓关系尚可,年年朝贡,且有正常贸易往来。那时候的大桓子民对蛮族也没有过多的仇怨,通婚之事也是有的,只是......”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是后来桓高帝去世,先帝桓德帝继位之后不久,蛮族撕破了友好协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竟一路领兵连破两州,引得生灵涂炭,也引起了大桓子民的怨怼。也从那个时候起,之前友好往来之时住在大桓的蛮族才被人人唾弃和驱赶,不得不隐姓埋名,隐瞒身份,才能求得一点点容身之所。” 云琼所说的几乎就是大桓开国以来,与蛮族之间的所有历史往来事件了。 这段历史其实大桓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是如云琼一般如数家珍的人却极少。 毕竟云琼的母亲,抚国大将军的名号,就是帮着先帝抗击蛮族,把他们赶回北疆才获得的荣誉。 李逸还年轻,她虽然知道从前有过一段时间两国交好,但显然没想到居然交好到这种程度,顿时便哑口无言。她似乎是一时无法接受原来自己从军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视为血仇的蛮人,从前有过与大桓如此紧密的联系,脸部肌肉紧绷着,额角的青筋都清晰可见。 白若松心下顿时觉得有些愧疚,感觉自己不该提起这些事情,去动摇一个人多年以来的信仰。她想安慰一下李逸,但又觉得也许这时候安慰只是雪上加霜,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云琼,但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白若松无声叹了口气。 好在李逸是个军人,还是隶属侦察营的军人,心理素质的确过硬,只是一两个呼吸间她就缓过神来,哑着嗓子问白若松道:“你.......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外室有蛮人血统的?” “其实有很多细节可以证明,比如炎炎夏日屋内地面却铺着毯子,墙壁上不挂字画,反而挂着一只箭囊之类的,这些都是蛮人的习惯。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的妆奁之中有一颗紫棠石。” 她说完,见李逸仍然没有明白地样子,便继续解释道,“紫棠石是蛮族领地之中特产的一种浅紫色的矿石,不稀有,蛮族人常常会把这种石头雕琢了以后佩戴在身上当护身符使用。” 她这么一说,李逸确实想起来了,有的时候军中俘虏了蛮族人,的确会看见她们捧着一种透明的,泛着淡淡紫色的石头做祈祷状。 “但是这种东西在大桓流通得极小,每一块都是天价,凭她一个县丞根本不可能买得起,所以只能是那外室自己的东西。” 白若松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李逸已经明白过来了。 那外室若是母家有钱到买一块紫棠石,便决计不会落得一个做人外室的下场。就算是祖上曾经富过,如今家道中落,那也应该把这种值钱玩意卖了换钱才是。 为什么没换? 只有一种可能,那石头是长辈那里传下来的,并且是非常重要。 如果说蛮族惯于用这种石头作为护身符,那就完全说得通。 “可,可就算有蛮人血统,那外室为什么要自杀,并且还是带着整个院子一起死?” “啊,这正是我提议沈县令上演这场戏的目的。”白若松把目光投向前院那正在对峙的人群。 那被压在地上的县丞挣扎着似乎在嘶吼什么,白若松隐隐约约听见“不得好死”之类的词语,沈元站在原地稳如泰山,一挥手,指挥着衙役把人压了下去,总算是给这场闹剧收了个尾巴。 眼见曲终人散,白若松怕松懈下来的衙役们左右乱看瞟到她们,便撑着瓦片往后退了几步,小声道:“咱们回吧。” 李逸点头,随即站起身来,手就要往趴在屋顶上的白若松的后领子上伸,被白若松一个翻身躲了过去。 白若松睁着黑黢黢的眸子,隐忍地看了李逸一眼:“我提个意见。” 李逸:“嗯?” 白若松:“你不要再提着我的领子了,我真的会被勒死的。” 李逸不可避免地想起出事之前的那个夜晚,她也这样提着白若松的领子上了屋顶,脚尖刚一落地,孟安姗就焦急地过来掰她的手的模样。 李逸看了眼面无表情地云琼,挠了挠头,道:“行。” 白若松知道李逸是个老实孩子,得到了她的承诺便放松了警惕,结果站起身来,就被李逸展开双臂抱住了腰腹以下的位置。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李逸就着这个动作一抬,把她像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几步走到屋檐旁边,一跃而下。 白若松只觉天地一阵旋转,紧接着她的脸就重重撞到了李逸的后背上,鼻间一阵酸疼。只是她都来不及作出抱怨,就感到一阵失重,风吹过耳边呼呼直响,她不得不使劲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尖叫出声。 云琼沉默地站在屋檐旁看着两个人落地,又看着被肩膀顶着肚子的白若松扒着墙根干呕,听见李逸嘟囔了一句:“书生就是柔弱。”这才脚尖一踮,轻功施展开来跟着落到了地面上。 白若松干呕完,用袖子抹了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回头目带谴责地盯着李逸。 李逸受不了白若松那双漆黑的小鹿一般的圆眼睛这么湿漉漉地盯着自己,马上举手投降道:“好了好了,下回抱你下来,成不?” 三人收拾了便往回走,走到了白若松被临时安排的住处前。 屋内十分安静,透过糊着薄纸的窗棂,可以看见里头一灯如豆,跃动着浅浅的光芒。 白若松想着前头这么大的动静,路途年都未曾醒过来,今天的确十分疲倦。 三人又在门前回廊上坐了下来,这次由李逸简要叙述了一下她们那边发生的事情。 在白若松和云琼一同掉下山崖以后,山匪们便陆陆续续撤退,李逸带着几个亲卫抢了马追了一段路,截杀了几个,最终还是因为担忧留在原地的易宁以及几位漕运商队的人,折返了回来。 亲卫们倒是没有死亡的,只有一个重伤,三四个轻伤,但是漕运的商队却是损失惨重,死伤超过三分之二的人,作为帮主的唐平伤得尤其得重,几乎到了进气少出气多的地步。 虽然李逸私心是更想去山崖下头寻找云琼和白若松的下落的,但是队伍里头这么多伤患需要治疗,而且若是唐平死了,保不齐漕运就会当场和她们结仇,所以在和易宁商量了半晌之后,她们还是选择带着伤患先下山寻找治疗。 结果就在下山的路上,她们遇到了一个自称是“御史台监察院的分巡”的女人,名为黄锐,带着她们下山,给她们准备了住的院子,还请来了医术高明的大夫。 “等会。”白若松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监察院怎么知道你们在那里。” 李逸挠了挠头:“说是监察院在山匪内部安插了人手,得知了山匪今日的行动,本想赶着来通知我们的,结果慢了一步,迎上了下山的我们。” “监察院在山匪内部安插了人手?可是她们不是和我们一起......”白若松说到一半,突然明白了一切喃喃道:“原来她们早就来了,而我们只是混淆视线的诱饵,让别人误以为监察院是跟着我们的队伍一起来的。” 云琼看了白若松一眼。 白若松并不知道监察院还有暗使的存在,也并未发觉女帝不可能提前派监察院的人前来的事实。 当然,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所以云琼立刻收回目光,没有作声。 三人又聊了一会交换情报细节,当然,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李逸和白若松在聊,云琼都不作声。白若松也知道了李逸她们让黄锐帮忙寻找云琼和自己,教了她云血军的暗号画法,而黄锐又把暗号留在了发生命案的院子里的事情。 说完,白若松见天色已经不早了,便定了下次见面时间,要把人赶回去了。 临走前,她把那一连串像蜈蚣一样连在一起的药包交给李逸,全然不顾她的尴尬和不情愿,叮嘱要一日三顿盯着云琼喝完。 “我哪里敢盯着将军啊,姑奶奶,求你了,饶了我吧。”李逸的脸皱得就跟吃了一整颗柠檬一样扭曲。 没办法,白若松只能抬起头来喊了一句:“怀瑾!” 云琼便抬起本来半敛着的眸子看过去。 今夜是个新月的夜晚,没了月亮的抢夺,漫天星子都争相闪烁,拢成一条长长的星河,横亘在黑色的天幕之上,美轮美奂。 可是云琼觉得,那些星子都不够好,因为最好的星子就在他的眼前。 璀璨而独特,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怀瑾。”她说,“要按时吃药。” 云琼点了点头,哑声道:“好。”【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3、第 53 章 窗外湛亮的天光透过窗棂落在床帐之上,路途年薄薄的眼皮子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瞳孔涣散地顶着头顶床帐,一时有些恍惚。 昨日施针,神经高度紧张了一个多时辰,又配药熬药忙忙碌碌到大半夜,今日醒来感觉手脚发软一点都使不上力气,只想赖在床上多躺些时辰。 忽然,门外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那人声音不算大,甚至压得还有些低,声调轻柔,克制而有礼地问道:“请问,小神医还未曾醒来么?” 路途年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新县县令沈元的正君。 他眉心一蹙,感觉自己这个床是赖不得了,遂手臂后撑着起身,却在脚尖刚刚触及自己放在榻下的云头履上,听白若松开口:“阿年昨日为救人劳累过度,如今仍在歇息,正君可是有什么急事?” 她强调一番路途年是因为“救人”才劳累过度,现在仍在休息的,沈元那正君便不好开口要求将人喊起来,只得退一步道:“倒也不是急事,只是少元今日早些时候清醒了过来,想请小神医前去看看,若是小神医稍后醒来,还望娘子告知一声。” 男人刚一说完,便看见白若松本就似黑葡萄一般的眼珠子里头顿时因为兴奋,而闪出晶亮的光芒来,但她一眨眼,那光芒却又迅速沉入眼底消失不见。 “正君放心,我定会转告的。”白若松笑着,拱手一礼的模样腼腆而恭谨,让人恍然觉得刚刚看到的那点光芒只是自己的错觉。 男人怔愣了一瞬,随即立刻醒过神来,一个颔首刚想开口告辞,便听见侧间有珠帘碰撞发出的清脆之声,面庞俊秀的小少年半散着发,着一身窄袖圆领缺胯袍而出。他看起来行色匆匆,腰间鞶带卡得有些歪,左侧的上襟卡得有些紧,右侧的却松垮出一大截,自己却浑然不觉。 “长姐,沈正君。”他略微福身行了个礼,随即便急声道,“我在里头已然听见了,请沈正君带路吧。” 沈元正君看着这样的路途年,心知他是担忧自己的病患,安慰道:“少元如今醒来精神头还行,不差这一会,不若先让我这身边的小侍替小神医束个发,免得遇见外女冲撞了小神医。” 路途年跟着柳从鹤走南闯北治病救人这么些年,对男女大防看得挺淡的,听到沈元正君这些话,还有些不大习惯,但终究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和小侍一同入内,规规矩矩盘好了头发,整平了袍子再出来,才被沈元正君带着去了中间的院子。 沈元坐在卧房外头的厅房中,手里端着一盏冷了的茶,见了自家正君带着路途年和白若松进来,赶忙站起身来。 她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沈正君眼锋都没给她一点,直接撩开厅房与卧房中间走廊用来隔断的帘子,请了路途年入内。 白若松和沈元一样属于外女,不便在这种情况下入内,于是就上前和沈元站到了一处。 沈元看着自家正君跟在路途年身后一起进了去,深深叹了口气,坐回了靠背椅上,把手中茶盏往旁边矮桌上一放,对着站在一旁的白若松道:“白娘子莫要拘束,坐吧。” 沈元不知道白若松是有官职在身的新科探花,对她说话的口吻自有一种官娘子的高高在上之感,令白若松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其实云琼官至三品云麾大将军,是同宰相站在一处,都可以带着些傲气的品阶。但是他同她说话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显出那种高位者应有的气质,反而带着一种少说少错的小心翼翼。 白若松垂首敛目,装出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在沈元身旁落了座。 沈元今日穿了一身县令官袍,头戴原顶直角幞头,侧面露出的鬓角里头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白色。她今年四十又五,再加上地方官职杂务甚多,看着倒是比白若松见到过的其他这个年纪的女人看着要苍老一些。 她佝偻着脊背,又长长叹了口气。 今日黄锐不在她身边,她少了一个可以讨论心事的人,见了白若松,心知她聪慧,且是平民身份,便斟酌着开口道:“我瞧娘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可有曾娶夫?” 白若松没想到沈元会问这个,怔愣了一下后,垂着眸子恭谨答道:“尚未娶夫,不过倒是有一位交换了信物的未婚夫郎。” “哦?”沈元立刻来了兴致。她到了这个年纪,如今膝下又无子女,对年轻人的事情格便外感兴趣,仿佛这样就能体会一把做长辈的快乐,眯着眼睛问道,“我观娘子已然及冠了吧?” “是。”白若松点头,“今年二十又二。” 沈元好奇道:“你这个年纪,竟还未曾迎娶你那未婚夫入门,是那公子年级尚小未曾及笄?” 沈元这么一问,白若松才意识到,好像云琼比自己要大上许多。 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并不在意云琼比自己大一些,但在别人看来,可能比较惊骇,白若松谨慎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着曾经李逸的说法,含含糊糊道:“他是家中独子,长辈们不愿他过早出嫁,想在身边多留几年。” 沈元听了,神情竟然恍惚起来。白若松就这么偷偷望过去,竟看见她布满细纹的眼角氤氲了一点湿润,眼神涣散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急忙垂下眼睑,噤声不去打扰。 “是了,是了,独子家中的确会疼爱一些,不舍出嫁也是有的。”半晌,沈元才举着拇指揩了揩眼角,声音似有微颤。说完,她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态,对着白若松摆手道,“让娘子见笑了。” “怎会,大人只是触景伤情罢了。”白若松滴水不漏道。 “是,却是有些感怀,我膝下无子无女,本是将......元儿看做自己的亲生子的,谁诚想......”她说到一半,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白若松心里帮她补充了下一句——谁诚想识人不清,倒是将他推进了火坑。 二人一时静默无语。 不多片刻,路途年撩帘而出,他单肩背着他那个两掌来宽的大药箱子,人却仍然挺直得和松竹一般,站在那儿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白若松,雀跃道:“长姐,我医术长进了不少!” 说完,他让过身去,撩开后边的帘子,从里头出来的赫然正是程少元。 之前在大狱中光线黯淡,白若松都没仔细瞧过他,如今再一看,发现他是个很符合这个世界审美的男子,身量纤细,腰肢柔软,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有些歪倒,再加上苍白的唇色和额头绑的白纱布,颇有弱柳扶风之态。 程少元一出来,沈元就立刻迎了上去。白若松看出来他是真心心疼程少元的,但是苦于自己是个外女,不方便上手直接搀扶,急得在周围打转,差点被面色阴沉的沈正君踹一脚。 “姑母。”程少元轻轻开口。 沈元“哎”了一声,眉毛抽动着,半晌才问了一句:“头可还疼?” 程少元轻轻摇了摇头,又道:“姑母,听说您今天要去牢里提审她,是吗?” 他只说了“她”,似乎是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想提起,在场的人都感到一阵心酸。 “是,元儿不要急,姑母一定为你讨公道!”沈元的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 程少元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些我都不在意,姑母,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问:“我可以跟您一起去么?” * 县衙的地牢入口实在是狭窄,沈元顾忌着站都站不稳的程少元,便将提审地点改在了地牢外头。 黄锐一直奉命在地牢里头看着县丞,接到命令以后带着狱卒,像拎死猪一样拎着县丞一路拖行出了地牢,来到沈元所在的外间。 这外间本是会客之用,沈元派人将桌椅板凳等收拾去了别间,将地面空出来,又在角落里头摆了一张折页锦绣屏风,屏风后头还放了一把靠椅供程少元歇息。 程少元显然没什么力气,但坐在靠背椅上仍然努力地挺直脊背,没有像之前那样歪歪倒倒,保留着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县丞虽然在牢里没有受刑,但终究之前就是需要人搀扶着的体弱状态,在牢里关了一夜没吃没喝,又阴冷潮湿,再加上胸中愤懑,神志都有些不清,左右搀着的狱卒一松手,便整个人委顿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条死鱼。 沈元端坐于堂前,冷眼瞧着她,手臂一挥,守在旁边的衙役拿着水漂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水出来,朝着地上的县丞泼了上去。 县丞披头散发瘫在地上,被这么一泼,瞬间醒神,颤颤巍巍撑着地面抬起头来,头顶的水渍顺着贴着面颊的湿发淌下。 她睁着一双眼睛,本来有些懵,看见端坐于前的沈元,发了狠一样盯着她。 这么多年以来,作为县令,沈元不知审过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对这样的眼神早就麻木了。可是这毕竟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跟了自己许多年,却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沈元多少有些痛心。 “罪人张九信,私通蛮人,叛国罔上,可知罪?!” 县丞,也就是张九信,闻言扯着嘴角冷笑一声:“我这罪怎么来的,大人不是最清楚吗?” 是沈元亲自带人设的陷阱,带人抓的人,她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并且通过这件事,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县丞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私通蛮人,可若是这样的话,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刺激程少元,又为什么听闻程少元指控她之后,不惜冒着风险漏液闯入县衙大牢,企图杀掉程少元? 这里头一定有她不知道的东西,而沈元想把它挖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4、第 54 章 白若松发现虽然沈元看起来不太精明,但好歹这么大年纪,见识得多了,对某些事情非常敏锐,几乎只要别人的言语中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她就能马上发觉。 但她能这么敏锐,也抵不过县丞的做了她这么多年的左右手,对她充分了解以后做出的反抗。 无论沈元问什么,县丞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功名在身,沈元不可能对她用刑,所以肆无忌惮,锯嘴的葫芦一般,逼急了只得一句“是你诬陷我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若松明显看见沈元的面色阴沉了下去,颊边紧绷的肌肉抽动着,似是压抑着愤怒之意。 见气氛凝重,一直笑眯眯站在沈元侧后方的黄锐倒是上前一步,贴着沈元的侧耳嘀咕了几句话。 沈元在听着黄锐的话的时候明显放松了下来,反倒是县丞,在黄锐上前一步的时候就警觉了起来,尽管知道自己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还是手肘撑着把身体往前探了一点。 很明显,县丞不怕沈元,却忌惮黄锐,这让白若松觉得非常有趣。 她也想看看监察院的人究竟是什么实力,配不配她们一行人费尽心思做饵来替她们遮掩行踪。 黄锐说完,后退一步,仍然站定在沈元身后,心甘情愿地当一个陪衬。 沈元站起身来,单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到县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县丞那么一眼,开口道:“都退下。” 这话不是和县丞说的,周围站着的衙役和狱卒都拱手行礼,后退了几步,听令转身走出屋子,顺便还把屋子的大门关上了。 一时之间,屋子里头的光线暗了下来,也静了许多,白若松和路途年还有沈元正君和程少元四人都站在屏风后面,呼吸声都放缓了,怕被县丞发现自己的存在。 折页屏风是斜着方向对外的,沈元坐在堂前的时候,白若松还能看见她。可一旦走到县丞面前,便只能贴着折页之间的空隙,看见县丞的前半个身子和沈元的一点长袍下摆。 “现下这里没有外人了,张九信,我便同你说句实话吧。”白若松听见沈元平静的声音响起。 “你要和我说实话?”县丞瓮声笑了起来,好似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肩膀都在抖。 沈元眉头一蹙,反问道:“你不信?” “信,怎么不信,你说罢。”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换了个脾气不好的人怕是早就生气了,幸好沈元是听惯了这些的,只是淡淡瞧着她。 “我初次见你时,你才刚刚及冠,瘦得跟猴一样,大雪的天气里,穿着打了补丁的单层短褐跪在县衙前,求我替你被冤枉偷盗的母亲做主,还记得吗?”沈元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嗓音带着她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苍老的沙哑感。 白若松听得眉角一跳,心想黄锐给的计策难道是回忆往昔感化于她?可那县丞明显是个心狠的女人,并不吃这一套才是。 果然,县丞闻言笑得更大声了,甚至还以手握拳锤了一下石板制的地面。 她平日里在沈元身边伏低做小,攒了太多憋屈,如今终于不用装了,便笑得格外嚣张放肆。 “哦,你想说你是青天大老爷,可怜我,替我做了主,又把我收在身边当牛做马,我应当感谢你才是?” 沈元被她这句“当牛做马”差点说破防,右腿一动都险些抬起来了,但想起黄锐的话,眼睛一闭,终究是压下了胸中那股子怒气。 “当然不是。”沈元的声音有些凉,“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过可怜你,也没想过替你做主,是想任凭你在外头冻死了事的!” 听见了自己意料之外的回答,县丞一怔,她小臂撑地,颤抖着想抬起头来去看一眼沈元的脸。 沈元站得有些近,她又因为一夜未睡,本就四肢无力的身体更加虚弱,支撑不了把头抬这么高的一个动作,挣扎了一会,终究无力地趴回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程少元的呼吸瞬间就乱了,声音格外粗重,以至于同他隔着一个路途年的白若松都听见了。 沈元正君忧心地蹲下,一边握住了程少元的手,另一边给他一下一下顺着胸膛。 程少元回握住沈正军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了自己的无碍。 白若松正觉得程少元的这个反应很是奇怪,便听见那边沈元冷若冰霜的声音。 “是元儿,那时他刚巧来县衙见我夫君,在门口见了你,可怜你,求到了我这儿,我才同意了替你做主的!” “张九信!”沈元咬着后槽牙,“元儿既已嫁与你,你们便是夫妻一体,这些年里,无论你做了什么荒唐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逼得元儿去撞墙自戕!”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说完半晌,屋内都没人开口,白若松听见她紧握的拳头发出骨节的“咯吱”声。 见县丞低垂着脸,逃避一般不说话,沈元又向前一步,近得脚尖几乎都要碰到县丞的脸,蹲下身子,压低嗓音:“元儿是那样喜欢你,在你那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从未来我这里告过一次状,我……” 一声冷笑,打断了沈元的话。 县丞伸出的一只手抓住了同她近得只剩半臂距离的沈元的前襟。 白若松听见旁边的路途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沈正君和程少元也吓得不轻。不过幸好黄锐也表现出了惊慌,大踏步往前的时候撞到了沈元的椅子,发出的拖拽声掩饰了一部分他们屏风后的动静,再加上县丞如今的注意力都在沈元身上,并未发现他们这边的不妥。 “大人,您没事吧?!” 黄锐来到沈元旁边,刚想伸手拽开县丞,就见沈元伸手制止了她的靠近。 县丞抓着衣襟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她的角度还是没法看见沈元的脸,便只能盯着沈元被她抓皱的前襟上的金线滚边,轻飘飘开口:“这世上,谁规定我必须要接受别人的喜欢?” 她似乎觉得荒唐,又是一声冷笑:“他喜欢我,我便一定要喜欢他,凭什么?” 她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居然有些破音:“就因为他是你正君的侄儿,天生高贵,合该在我这里趾高气昂,将我作狗一样地戏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么?!” 成婚数十年,她不知道吃了多少憋屈,捧着哄着这个她根本不喜欢的男人,就为了不得罪沈元,想着只要熬一熬,自己可以在她告老还乡之后任职新县县令的位置。 可她呢! 她居然要上书朝廷,说自己不堪大任,让上面再派一位县令过来任职! 县丞一想到送到自己这里的那封折子,就恨得牙痒痒! 奇耻大辱!她卧薪尝胆,在沈元手底下当了十余年的狗腿子,居然只换来一句不堪大任! 沈元低垂着眼睑看着发狠的县丞,半晌才忽然道:“你可以不娶他的。” “张九信,当年我问你愿不愿意娶元儿的时候,是你自己说的愿意。”沈元毫不留情地点破她的心思,“我给过你拒绝的机会,是你自己心术不正,想要靠着元儿走捷径,最后还把罪责全部推给一个弱男子!” 县丞被点破心里的不堪,当时就恼羞成怒起来。她憋红了脸,胸膛快去起伏,呼吸声粗重得几乎要盖住沈元压低的声音。 “张九信,我膝下无子无女,将元儿当做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因为元儿喜欢你,我再不喜你也分外看重你,提拔你至县丞,更是打算告老还乡之后让你接替我的衣钵,可你呢?你……” “沈!元!” 县丞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突然之间暴起,手臂一扯,把下蹲的沈元扯了一个趔趄。 “你这个虚伪至极的女人!” 她双目赤红,形同疯妇,竟也不管自己的身子失去平衡,双臂同时伸长去要掐沈元的脖子。 “朝廷分明已经属意我继任县令之位,是你!是你上书朝廷说我不堪重用,请求指派他人上任!你表面对我看重,使唤我,背地里却做这等无耻之事!你不得好死,沈元!” 拉扯间,沈元襟口的暗扣松了开来,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她却顾不上去阻止县丞,拧着眉头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上书朝廷的折子写的是什么?” 黄锐不好去扯沈元,只得上前两手往县丞胳肢窝底下一伸,将人架着向后提,好歹分开了二人。 沈元站起身来,本想解开蹀躞带整理一下前襟,但顾忌到屏风后头还在看着的男眷,终究只是把暗扣系回去,抚了抚衣服上褶皱。 “原来如此。”她不用县丞回答,便了然道,“你是钱刺史的人。” 县丞意识到自己失言,但是为时已晚。 沈元的声音很轻,但是冷得像寒冬腊月里头屋檐下锐利的冰棱。 “原来是钱刺史,截下了我的折子,居然还拿来策反了你。”【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5、第 55 章 在分巡之前,白若松大致翻看过陇州官吏的案牍,隐约记得陇州的刺史正是姓杜,如今已年近四十。 白若松暗暗心惊,照道理身为陇州刺史,理应统管其下所有县令,可现在居然还要策反一个县丞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足以见沈元定是将整个新县掌控得如铁桶一般。 县丞见事情已经败露,干脆梗着脖子破罐破摔道:“既然知道了是刺史替我撑腰,你还敢动我不成!” 沈元是听惯了威胁的,但这不代表她喜欢被人威胁。 打开谜团的最关键的钥匙已经拿到手了,她也失去了耐心,站定到县丞面前,不顾她狰狞着发狠的表情,抬手。 “啪”一声,皮肉相贴发出的清脆声响余音绕梁般回荡在室内,县丞直接被打得侧过脸去,湿乱的长发在空中甩出一个弧度,发尾一点润泽飞溅在了沈元的前襟上。 许多年未曾亲自动手打过人了,沈元觉得自己的手掌心都有些发麻。她不适应地将那只手背在身后,淡淡开口:“是她指示你去对付元儿的?” 县丞面朝沈元一侧脸颊立时红了起来,像一抹胭脂,绽开在她颧骨之上。县丞也没转回投来,就着这个姿势低低笑了起来:“你想知道?我偏不......” “啪!”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又是被一巴掌扇向了相反的方向。这一巴掌更重,声音更大,县丞的另一侧边脸霎时便高高肿起。 沈元:“现在想说了吗?” 县丞额角青筋暴起,面颊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牵扯到那点子红肿,痛得吸了一口冷气。 “哦,看来还是不想说。” 沈元没等她缓过劲来,又换回了第一次扇巴掌的那只手,正是高高举起之际,折页屏风后的程少元突然开了口:“姑母!” 沈元的手掌顿在了半空中。 她觉得自己还没解过气来,但是程少元开了口,她又不忍让他伤心,僵持半晌,终究是铁青着面色放下了手臂。 黄锐眯着眼睛,朝着折页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微笑着松开了自己钳制着的双手,失去支撑的县丞立刻委顿在地,身体与坚硬的青石板地面撞击的闷声就连离得老远的白若松都听见了。 白若松透过折页的缝隙,看见县丞支撑着想要爬起来,脖颈间因为太过使劲而爆出一条条的凸起。她努力抬起头往这边望过来,红肿的双颊掩在散乱的黑发下,只有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喊了一声程少元的名字。 白若松感觉到一旁的程少元似乎颤了一下。 “少元。”沈正君担忧地看着程少元。 程少元微微摇了摇头,安抚住沈正君,随后顺着一旁小侍的搀扶,从靠背椅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屏风。 路途年看了白若松一眼,用眼神问了问自己该不该跟着一起出去,白若松便摇了摇头。 外头的沈元还以为程少元要给县丞求情,当场就拉了个脸,呵斥道:“你出来做什么!” 沈正君眼睛一瞪,沈元也不敢继续拉脸,只得缓和了声音道:“元儿听话,随你姑父进去。” “姑母。”程少元软软地唤了一声。 他并不愿意往县丞的方向看,因而作出垂首敛目的姿态,蒲扇似的睫毛颤抖着,显得格外乖巧。 “不必继续问了,姑母,我来回答你吧。”他说,“她对付我的原因是因为,我手上有一份证言。” 沈元还没意识到究竟怎么回事,眉头一皱道:“证言?” “是。”程少元轻轻开口,“是那位已经中毒去世的外室的证言,来证明某位大人勾结山匪,拐卖人口,走私铁器马匹......” “程少元!”县丞突然大呵打断了程少元的话。 她似乎是开始害怕了,手肘撑地企图往前挪动,被黄锐一脚踩住了袍子,只得在原地告饶道“少元,我们夫妻一场,你不能这么对我,少元!” 程少元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胸膛起伏,肩膀微微颤动。 他其实不太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在做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居然还以为他们之间拥有什么情分。 “县尉何在!”沈元高声。 门栅被打开,腰后挂着横刀的女人大步入内,对着沈元行礼道:“大人。” “拖下去,压到地牢里。”沈元厌恶地看了一眼县丞,补充道,“派人看着她,不准她自尽。” “是!”县尉应下,随后挥手,门外立刻就有两位衙役快步而入,一左一右夹着县丞提起来,拖着就往外走。 县丞惊恐万分,她挣扎着,眼睛却死死盯着程少元的方向,还企图抓住最后一点机会,嘴里急着道:“少元,我们夫妻十年,我也是疼过你一场的啊,少元,少元!”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程少元自始至终没有抬起过头。 白若松本想不引人瞩目地继续躲着听完那个“某位大人”的事情,但沈元并没有蠢到忘记他们,还是把他们请了出来,直接道:“接下来的事情,白娘子和小神医怕是不便知道了。” 路途年还想说些什么,被白若松一拉,气呼呼地噤了声。 白若松拱手行礼:“大人说的是,我们这就离开。” 说完,她还不忘贯彻人设道:“只不过那外室的案子?” 沈元一直以为白若松的身份是小神医的长姐,也是一位到处查案的状师,认为她这么一问也是合理的。秉持着白若松是给她提供了计策的恩人,她好脾气道:“请娘子回住处一歇,有消息定会告知娘子的。” “那就拜托大人了。” 白若松放下行礼的手臂,带着路途年先行离开,门口的衙役还好心地问了一句是否需要人护送一下,被她拒绝了。 二人顺着走廊走出一段距离,路途年才压着嗓子着急道:“长姐,你不想知道那位大人是谁吗?” 白若松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问:“我为什么要知道那位大人是谁?” 路途年:“你来陇州不就是查这些的吗?” 白若松有些惊讶。 她并未告诉过路途年自己如今是什么职位,也没说过自己来陇州的目的,可他半蒙半猜居然还是知道了一个大致。 “你惊讶什么啊!”路途年有些生气,“你一个新科探花郎,不乖乖在玉京任职,跑到陇州这种全是山坳坳的地方来,除了查东西还能做什么啊!” “说得也是,我们小年当真是长大也聪明了。”白若松夸奖道。 二人走到走廊尽头,一个拐弯,确保那边守着的衙役望不见他们之后,白若松吩咐了一句“在这待着,莫要出声。”后才走出长廊,站到院子里头,右手高高举起食指和中指并拢,迅速做了几个手势。 路途年虽然满肚子疑问,但是白若松已经说了不要出声,他也不敢问,只好又看着她闲庭信步地回到了走廊底下。 片刻后,一个身着短褐,蒙着面的女人自走廊飞檐上飞身而下,长臂一勾屋檐边缘,双腿使劲荡进了走廊里头,悄无声息地落了地,半跪在白若松面前,低声道:“白主事。” 白若松也不废话,简洁地吩咐道:“去跟你们将军说时机到了,过来,要快!” 女人一低头,道了句“喏”,随后又一个大纵,跳上了飞檐,消失在了白若松和路途年的视线之中。 路途年年纪还小,好奇心重,被白若松这一套整得坐立不安,虽然并没有追问,但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这样一直盯着白若松,企图唤醒她的软心肠。 白若松也确实心软,但是她怕隔墙有耳,不欲说得过多,想了想说:“等人来了,你便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路途年脚尖撵着石板地面,委委屈屈道:“那他们什么时候来啊。” 白若松回:“快了。” 她其实很担心。 程少元会说“某位大人”,应该是说写下这份证词的那个外室,并不清楚这个人究竟是谁,所以称呼为“某位大人”。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这个人应该就是陇州的刺史。 沈元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但是明显也不是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官。她和她的正夫,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这些年贪得估计也不少,虽然可能瞧不上陇州刺史,但肯定也会怕刺史出事,他们跟着一起吃瓜落。 白若松不确定,不确定他们会不会趁机毁掉那份证词。 虽然有黄锐在一旁看着,但她毕竟是监察院的人,白若松并不清楚此次监察院来到陇州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她极有可能为了不暴露身份而听之任之。 只希望那份证词并没有被程少元直接带在身上,也希望云琼来得能够快一些。 “咚咚咚!” 白若松期盼的人还没来,县衙的前厅先响起了鼓声。 敲鼓的人十分使劲,一下一下,声音浑厚,穿透了墙壁,像是直接在人的耳边响起。 白若松听见走廊那边瞬间就乱了,衙役们一声声喊着“大人”,木质的门栅被打开,沈元的声音冷冷响起:“怎么回事?” 有人答:“是鸣冤鼓。” 沈元不耐烦道:“我知道是鸣冤鼓,我是让你们去看看谁在敲!” 不需要有人去看了,因为有个衙役正从前厅飞奔而来,一下就跪倒在了沈元的面前。 “大人!”那衙役的声音里头带着一点震颤,“那敲鼓的娘子浑身是血啊大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6、第 56 章 鸣冤鼓其实是民间俗称,它的正式称呼应当是登闻鼓,悬于朝堂之外,以使有冤或是急案者击鼓上闻,从而成立诉讼。 沈元因为县丞的事情,现在已然一片焦头烂额。她万分不情愿再顾及别的事情,但奈何大桓律令规定,登闻鼓一响,官必上堂。 她站在原地左右踱步了几圈,一甩袖子,冷着脸道:“走,去前堂。” 白若松和路途年对视一眼,赶忙一起跟了上去。 衙门外面早就已经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但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争相挤过来,而是远远地,里三层外三层地环绕着登闻鼓,给了敲鼓人一大块空地。 那敲鼓之人浑身被血浸透,一只手撑在鼓架上,另一只手握着鼓吹,咬着牙,一下一下敲着鼓面。 她每敲一下,伤口便崩裂得更加厉害,鲜血沿着伤口汨汨渗出,不一会,便在她的脚下形成了一个小泊。 周围百姓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但又惊恐着不敢靠近。 不多时,沈元带着屁股后边的一串衙役匆匆赶来,连门槛都没跨过就闻到了那股子冲天的血腥气,下意识伸着袖子捂住口鼻。 那敲鼓的女人听到动静,缓慢地转过头来,见了沈元,当场伏跪在地,以头抢地:“大人,民女有冤啊,大人!” 真是晦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元气得要死,但县衙外头这么多人都看到了,想压也压不下去,只得粗着嗓门喊了一句:“去,把人带回去,升堂!” 站在最前边的两个衙役认命地出列,一左一右架着那浑身是血的女人,半拖半拉地入了前堂。 前堂有三处长廊与衙门的大朱门形成了一个回字,中间是可以让百姓围观的露天广场,与大朱门相对的最里头便是升堂用的公堂,外挂“亲民堂”木质牌匾,因为风吹日晒字迹都有些斑驳难认了。 里头先是排开两边共四张圈椅,再是一张暗红色的架几案,案桌左右竖着两块白底黑子的牌子,一边写着“肃静”,另一边写着“回避”,正上方悬挂着的牌匾最大,底色是肃穆的黑青色,上书四个烫金大字,正是“明镜高悬”。 白若松和路途年赶来的时候,升堂已经结束,堂内两侧衙役持长棍而立,气氛肃穆,他们只能跟着看热闹的百姓一起,站在露天广场上朝里观望。 那敲登闻鼓的女人匍匐在地,脊背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只能看见一层叠着一层的暗色血痂。 其实在白若松这个角度,连那女人的一点点侧脸都看不见,但是莫名的,她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正仔细盯着观察之际,便被沈元一声惊堂木吓得身躯一震。 沈元端坐在架几案之后,面色冷峻,一声高喝:“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女人跪坐在地上,似乎很是虚弱,废了好大一会功夫才双臂支撑着挺起背脊,开口:“回禀大人,草民崔氏,名道娘,陇州蓝田县丰南乡人士。” 白若松想起来了,崔道娘便是那个在船上被人诬陷行调戏她人夫郎之事的商贾女,后来还替杨卿君来送了荟商令。 她不但是陇州人士,还是陇州蓝田县丰南乡人士!与徐彣那个出事的朋友是一处的! 白若松内心警铃大作,大脑飞速运转,一时陷入了一种恍惚中。 究竟是巧合还是蓄意? 如果是蓄意的,船上搭讪不成,如今追到新县来做一副浑身是血的可怜模样,目的又是什么? “长姐?”路途年发现了不对劲的白若松,担忧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白若松回过神来,对着路途年艰难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 公堂之上,听了崔道娘回禀的沈元不满道:“大胆刁民,既是蓝田县之人,何故来我这新县寻事!” “大人,草民并非寻事!实在是草民的幼弟被虏,草民去蓝田县县衙报案,那蓝田县县令不但不为草民做主,还将草民打了一顿板子赶了出来!”崔道娘颤声道,“草民自小丧母,与寡父和幼弟相依为命,幼弟被虏之后,本就年迈又病弱的父亲气得撒手人寰。如今草民只剩下幼弟这一个亲人,听闻新县的县令大人青天之名之后,忍着伤痛跋山涉水而来,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她读过几年书,一字一句又说得声泪涕下,堂下不少百姓都有所感,纷纷小声议论起来,满脸都是怜悯。 白若松感觉到不太对劲,之前在船上遇到崔道娘的时候,她明明被粗陋的手法诬陷得哑口无言,如今却这般伶牙俐齿,先是自续身世引得众人怜悯,再是在众人面前捧高沈元,让她担一个青天之名,无法当场撂挑子。 要么是如今她背后有人教她这般做,要么是之前在船上的笨嘴拙舌是装出来的! 不论哪种可能,都让白若松如芒在背。 沈元显然也意识到了崔道娘的小心机,面色在瞬间变得十分难堪,但堂下百姓如今全都一副与崔道娘同仇敌忾状,她也不好当场发作,一拍惊堂木,口中呵斥了几句“肃静”,随后目光灼灼盯着崔道娘,问道:“不知是何人,强掳了崔娘子的幼弟去呢?” 此话一问,崔道娘却是沉默了下来。 她低垂着头颅,似是在隐忍什么,半晌,手掌左右交叠于石板地面上,额头深深地扣了上去,弯曲的脊背高高耸起,似一座圆润的山头。 “是蓝田县,蓝田山,青东寨山匪。” 话音落下,无论是堂上还是堂下,皆一片鸦雀无声,就连坐在架几案后头,一直埋头记录的黄锐都抬起了自己的头,挑眉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陇州匪患已久,要说百姓不怨,那是不可能的。 聪明的人都明白,如今内外皆定,不过是一群山匪,派兵来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青东寨能存续这么些年,必然背后是有极大的靠山。 便是不聪明的平民百姓,这么些年过去了,闹也闹了,告也告了,官娘子们轻拿轻放的态度也足以让所有人明白一切。 当下堂下就有人小声嗫嚅了一句:“怪不得……” 怪不得崔道娘会被蓝田县县令打一顿扔出来,怪不得沈元问她何人的时候,她犹豫着沉默这么久——她心里头知道,自己怕是求告无门。 路途年多少也知道陇州官匪勾结之事,扯了扯白若松的袖子,凑在她侧耳边小声担忧道:“那崔娘子看着情况不大好,若是再被这里的县令打上几板子……怕是会熬不过去。” 白若松知道路途年作为一名医者,总是有过分多的同情心,很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 她深刻地明白,不管沈元与其他县的县令,亦或是青东寨的山匪之间是什么关系,大家你也贪我也贪,终究都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沈元是绝计不可能帮崔道娘出头的,甚至极有可能像蓝田县县令那样,将人打一顿了事。 如果沈元下令杖责崔道娘,白若松是打算旁观的。 她知道自己如果表明身份,兴许可以阻止,但这势必会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 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就不顾忌了,可如今身边还有路途年。她不想让那个院子里的任何一个人,再像那年冬日的傅容安校尉一样失去性命。 “哦……原来是青东寨啊……”沈元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觉得有趣一般扒拉过架几案上竖着的签筒,从中取出一只头上染着红色的竹签,看了看。 白若松知道县令案上会放置三个签桶,一个桶内有四只竹签,竹签的头部分别染着白色,黑色和红色。 白色一只为一板子,黑色为五,红色为十。 正当白若松以为沈元会扔下那枚红头签的时候,她却手腕一转将签放了回去,直接挥手打翻了整个签筒。 随着竹筒“彭”一声落地,四枚红头签噼里啪啦从中溅落而出。 “胡编乱造,随意攀咬,难怪蓝田县县令要将你打出来。”沈元冷声道,“来人,杖责四十!” 她比白若松想得更加冷酷,竟是打算直接将人打死! “长姐!”路途年焦急地看着白若松。 白若松后槽牙紧咬,憋着一口气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尽量不去看路途年,防止自己心软。 衙役中有人上前,一个反绞将人压在了地上,随后而来的二人举着长长的水火棍,一左一右站定了,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棍子。 路途年简直急得跳脚,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一把差点把白若松的衣襟都扯散。 “长姐!真的会死人的!你不是……不是那啥吗,想想办法啊!” “啪!”水火棍落下。 本就皮开肉绽的臀背又被狠击,崔道娘惨叫出声,额头霎时便渗出一层冷汗。 “公理,何在!” 她咬着下唇憋着疼,赤红着双目抬头去看沈元,凄厉的声音响彻整个公堂。 “高悬在头顶的,究竟是明镜,还是那丑陋的私欲!大人晚上能睡得着吗?不怕这明镜高悬牌匾,哪一日掉落下来,砸破你那虚伪的假面,露出小人真面目吗?!” 沈元听得面色铁青,当场暴起,一股脑将案上的签筒尽数扫落:“给我狠狠地打,让她说不出混账话来!” 衙役得了命令,手中寸劲立刻又加重了几分,不过两三下,崔道娘昂气的头便垂落一旁,不再出声,像是晕了过去,又像是死了。 路途年彻底失望了,他面上露出那种仿佛第一次看清白若松的为人一样的表情,扯着她袖子的手一松,淡淡道:“长姐不愿出面,那就我来。” 说完,他面朝公堂,上前一步,刚要开口,便被白若松一把扯到了身后。 “住手!”她高声呵止道。 她这一声极其嘹亮,在公堂正厅中反复环绕回响。沈元皱着眉头望过来,人群刹那间便左右分开了一条道,露出了站在正中央的白若松。 路途年想站出去,但是手腕被白若松紧紧禁锢,牢牢护在自己身后。 “白娘子。”沈元语气不善,“不知娘子在公堂之上大声喧哗,是为何故?” 黄锐也眯着眼睛看了过来,似是并不惊讶她多管这个闲事。 白若松一改之前的伏低做小之态,一手抓着路途年背在身后,一手举在小腹前,脊背挺得笔直,冷冷睨着沈元。 “以刑部正七品上,刑部司主事,白若松的身份下令,立刻停止杖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7、第 57 章 如果有选择,白若松真的不想掺和这点子事情。 从品阶来说,她与县令同为七品,实在不是可以发号施令的身份。 当然,她是今科探花,在玉京任职,便是所谓的“京官”,这种官,默认是要比同样品阶的地方官位高的——前提是地方官想给你这个面子。 默认,便是没有律法依据,她就算是不认你,闹到圣人面前也是没有一点错处的。 白若松是在赌,赌沈元应该是知道自玉京来了分巡的官员,赌她不敢在这种情况之下放肆。 果然,沈元在听闻了她的身份之后,面色骤然变得铁青。她下颚紧绷,双目紧紧盯着白若松,里头闪烁着既愤怒又紧张的光芒。 沈元恼怒白若松对她的欺瞒,但同时又对她的身份有所忌惮。 僵持半晌,沈元终究还是伸手,挥退了手持水火棍的两名衙役。 压着崔道娘的衙役左右看了看,也松开了自己的手,但是此时的崔道娘已然失去意识,即便失了禁锢,也是横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白若松回头,对着身后的路途年柔声道:“去看看她。” 路途年点头,抱着自己一直斜挂着的药箱子,小跑着走进公堂,不顾地上脏污,原地跪坐下来,伸手将昏迷过去的女人仰面翻了过来,从药箱中取出一个软垫垫在她手腕下方,开始搭脉。 白若松也跟着走了进来,她往前一步站在路途年的前面与沈元四目相对。 明明个把时辰前还相谈甚欢的二人,现在却呈现一种剑拔弩张之势。 侧后方记录的黄锐放下手中的毫笔,拢着袖子上前,在沈元身侧附耳说了些什么。 白若松不确定黄锐会不会帮自己,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面上却仍要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能露怯半分。 黄锐说完,又拢着袖子后退一步,立在了沈元身后。沈元清了清嗓子,倒是不敢再拍惊堂木,敞着嗓子开口:“既是刑部司的人,来这小小新县是何缘故?” 黄锐不愧是监察院分巡,只是一句话就把白若松噎住了。 她能怎么回答?来这查你和你们州的刺史是不是与匪徒勾结,贪赃枉法? 白若松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瞪向黄锐。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缓开口道:“刑部司只是例行分查。” 沈元:“哦?这可有意思了,下官只是个地方小管,却是不知如今刑部司也有分巡监察百官之责?” 刑部司当然没有监察百官之责,那是监察院的事,她与易宁前来分巡最大的任务是清查乡贡被马匹踩踏致死的案子。 黄锐身为监察院,明明知道的! 她明明知道,却还教沈元用这样的话来堵自己! 白若松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一字一句像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道:“当然没有!” 沈元见白若松吃瘪,倒是得意了起来:“那不知大人为何说自己是前来例行分查?难不成身为刑部司主事,连刑部究竟负责什么职责也不知道么?” 她这话一说出来,几乎就是在明示白若松是假的了。 白若松终于忍不住瞪了一眼黄锐,却见她嘴角微弯,眯着眼睛对着自己,竟是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就像是一盆冷水,劈头盖脸砸在了白若松的头上,让她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被牵着鼻子走。 她昂首挺胸看着沈元,冷声道:“刑部究竟是什么职责,难不成还需要向你一个县令汇报么?” 眼瞅着白若松走出了自己设置的自证陷阱,黄锐眉毛一挑,垂下头去掩饰住了自己满溢出来的笑意。 看来这位今科探花娘子,也并不如传闻中说的那样内敛又木讷嘛。 沈元见一计不成,立刻按黄瑞所说,手中惊堂木一拍,怒火中烧一般地站了起来,高声呵斥道:“给我抓起来!” 衙役们一拥而上,瞬间便将白若松控制了起来,剩下的人正要去抓那正在给昏迷的崔道娘看诊的路途年,被沈元急忙呵止:“莫要动小神医!” 且不说路途年的师父,仙鹤先生的母家给他送了一小匣子的金子,就是还在虚弱中的程少元也需要他的后续治疗。 总之,动谁,都不能动大夫! 白若松虽然被双手反扣摁住了肩膀,但听见沈元下令不准动路途年,还是略略松了口气。 路途年本来从药箱里头拿了小杵子,正在现场研磨调配药材,被沈元一声下令吓得杵子都掉在了地上。虽然没人抓他,但他见了白若松被人控制,顿时就急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想上来,被白若松也同样大声呵止。 “别过来!”白若松面色沉沉盯着路途年,警告道,“你救你的人,不要掺和我的事。” 路途年僵在了原地。 柳从鹤一直是一个肆意妄为的人,路途年跟着他这么些年,虽然没有养成他那样嚣张的性格,但也潜意识地拥有了一种想法——没关系,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他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不用管。 事实上,柳从鹤母家的势力十分强大,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庇护着柳从鹤和路途年,让不管不顾的二人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 直到现在,路途年才终于有了一种实感,一种原来自己的肆意妄为可能会坑害道别人的实感。 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救人,白若松是不会亮明身份替自己出头的,也就不会被衙役当着这么多围观百姓的面当堂控制。 柳从鹤眼睛一眨,眼底氤氲着雾气聚拢成一团,顺着在眼眶就要往下淌,他怕白若松看见,急忙低头,掩饰自己的窘迫。 事实上,白若松现在并没有精力去注意他的窘迫。她被人反扣双手使劲摁着,感觉肩膀关节处隐隐生疼,有一种脱臼感。 “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白若松忍痛看着沈元。 “刺史大人便是知晓你们这群歹徒的意图,早就来信告知,若是有人自称是雍州玉京来的奉使,一律是假,格杀勿论。”沈元义正言辞道,“拖下去!” 白若松没想到刺史居然在明知一切的情况下,鱼死网破一般下了这样的命令,一下就打乱了她所有的安排。 眼见着自己被衙役架着往外拖,自己又只是个无法反抗的文弱书生,白若松最后挣扎着喊了一句:“刑部可是奉了圣人秘旨的,沈大人要想清楚,自己到底是刺史的臣子,还是圣人的臣子!” 她这一声使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即便已经被拖着到了开阔的中庭间,也依旧震出隐隐回响。 堂下原本看热闹的百姓们一片静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被架着走的白若松,沈元的脸一下子黑如锅底。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她不怕百姓们到处说她昏庸,却是怕他们到处说她造反! 好一个“到底是刺史的臣子,还是圣人的臣子”,这句话无论她怎么回答,传到陇州刺史或是女帝耳朵里,二人都要将她除之而后快。 “摁住她的嘴,快!”沈元气急败坏。 黄锐眼瞅着架着白若松的衙役们伸手捂住她的口鼻,心里觉得差不多了,刚要上前劝一劝,便听衙门的大朱门外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有两排身着轻皮甲,肩披鱼鳞甲披膊的步卒兵开道入内,将挤在露天中厅广场上的百姓驱散至两旁。随后一位身着大红色澜袍,小臂以臂鞲束袖,腰间蹀躞带上一侧挂着三尺七寸上的苗刀,另一侧挂着一枚鱼符的人大跨步入内。 这人身形高大,面色冷峻,穿过朱门,站定在露天中厅中的时候,众人才恍然发觉原来这是个肌肉精悍的男人。 围观着的百姓们不少人看着男人,面上都露出那种略显嫌恶的表情。但这人有步卒开道,一身赤红色澜袍更是非富即贵的表现,他们也不敢表露得太多明显,只得私下里小声议论。 这些议论皆一字不落地落入了耳力非凡的云琼的耳中,他已经习惯,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右手小臂支在苗刀刀柄之上,拇指抵在挡手上,一副随之准备将长刀出鞘的姿态,左手伸出,小拇指和无名指屈起,食指中指伸直,做了一个手势。 立刻就有亲卫迅速上前,反制住了架着白若松的衙役,恢复自由的白若松大口喘着气,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脚都有些发软,手心全是冷汗。 “没事吧。”其中一个亲卫小声问着白若松。 白若松觉得声音耳熟,一侧脸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李逸。 李逸颇有些公报私仇地味道,小臂紧紧勒着那个衙役,把人勒得满脸涨红,眼珠子都隐隐有些上翻。 白若松吓一跳,赶忙道:“你注意点,别把人勒死了。” 李逸不满地翻了个白眼,终于是放松了些力气。 那边的云琼身后一侧跟着手臂被吊在肩膀上的易宁,另一侧则跟着一位魁梧高大的女人,站在那里看起来就比云琼矮上那么一点点,面上还有一道横过面颊的刀疤。 白若松记得这个人,之前在霖春楼的时候她就跟在云琼身边,还为云琼驾过车,似乎是他的副官。 本来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县尉带头站了出来,身后跟着一排衙役,背后横刀皆出鞘半寸,与云家的亲卫们互相对峙着。 “你们是何人,来我新县府衙放肆!”沈元两指一并,指着云琼大喊。 黄锐在她背后轻轻摇了摇头。 云琼不作声,他的副官,也就是钦元冬皱着眉头大跨步往前,一手举起一枚令牌,粗着嗓子喊道:“云血军办事,无关人等退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8、第 58 章 云血军的名号,只要是生活在大桓领土上的子民,就不可能没听说过。 沈元怔愣在原地,一时不敢置信自己这小小的新县有朝一日会迎来云血军。可仔细观那两排开道步卒,个个飒爽威武,面容肃穆,侧腰挂着的那奇特的短而宽大的刀刃,分明是大桓士兵专用的障刀! 她转过头去,求助一般看黄锐,却见黄锐微微叹息,点了点头。 沈元感觉天都塌了,塌得彻底,塌下的部分还劈头盖脸砸在她脑门上,把她砸得一阵眩晕。 云血军,高大粗陋的男人,还能身着赤红色官服的,这世上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快,都退下!退下!” 她赶忙绕过自己的案几,扒拉开挡路的校尉和衙役,自己带着一脑门子冷汗当场下跪,垂首行叉手礼,恭谨道:“下官新县县令沈元,参见大将军。” 四周一片静寂无声。 无论是刚刚同云血军对峙的衙役们,还是曾经因为云琼的相貌议论纷纷的百姓们全都噤了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在玉京那等地方,一块砖头砸下来都能砸死三个权贵,人们可能还没有实感云家的云血军到底做出了什么功绩,但在玉京之外,那就不一样了。 但凡年纪大一些的人,都经历过蛮族入侵大桓,连破两州,导致到处生灵涂炭的那段黑暗时光,自然也深刻地明白眼前的和平是抚国大将军带领云血军带来的,而抚国大将军之子更是十年如一日地镇守着北疆,是大桓最崇高的守护神。 此时,好些百姓都有些后悔,觉得刚刚自己议论的声音有些大。 云琼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周围的气氛,也可能只是习惯了,他半敛目看着沈元,平平地重复道:“云血军办事,无关人等退下。” 沈元感觉自己面上一阵羞红,急忙给县尉使眼色,县尉只得指挥衙役们四散开来,将本来围观的百姓们一一请出县衙。 挡路的衙役们一散开,路途年立刻就赶到了白若松的旁边,不由分说地扯着她的手腕就开始搭脉。 李逸之前已然听云琼简要提到过他们掉落山崖以后得遭遇,看着面容焦急的路途年挑了挑眉,问白若松道:“这就是你那学医的弟弟?” 路途年根本不搭理李逸,发现白若松脉搏没什么问题以后还是不放心,想着万一哪里伤到了,扯着袖子把她上下都翻来覆去得查看了一遍。 白若松像一个傀儡娃娃一样被扯来扯去,抽空对着李逸正露出一个苦笑,随即便因为肩膀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痛而吸了口凉气。 路途年脸色一沉:“你脱臼了。” 白若松觉得有些无奈,自己这具身体是真的弱,脚踝才好一些,刚刚能够摆脱拐杖走路,手臂关节又被那几个没轻没重的衙役压脱臼了。 路途年想给白若松复位,但是他力气又小,一向做不了这样的事情。幸好李逸一听,就把手里还压着的衙役丢给一旁的亲卫,上前来接过白若松那根脱臼的手臂,从大臂开始往关节处捏了捏。 白若松扭曲着脸求饶道:“天,你轻点,轻点。” 路途年看出李逸手法很专业,赶忙摁住白若松道:“你别乱动,忍着!” 李逸趁着白若松的注意力在路途年身上,一手扯着她的手臂,一手五指并拢成掌,摁着她腋下肋骨处,一使劲。 只听“嘎吱”一声脆响,白若松发出了一声惨叫。 这时的衙役们已经清场完毕,顺便还关上了县衙的大朱门,她这一声惨叫格外引人注意,几乎所有人都没忍住把目光投了过来。 白若松其实之前在公堂下说话的时候就被看得如芒在背,但是当时一口气憋在胸膛之中,也没顾得上这些,此刻放松下来注意到了这么多的目光,脸颊瞬间飞上云霞,红得像山上胡乱蹦跶的猴子屁股。 老大粗李逸还没发现,帮着把白若松的手臂转了两圈,嘴里还在得意道:“我这手艺战场上练出来的,嘎嘎熟练,你看这不就没事了吗。” 白若松抽回手臂,想死的心都有了,低着头偷偷瞪了一眼李逸。 一直跟在后边的易宁在心里叹了口气,站出来自报家门主持大局,顺便帮她转移注意力,还不忘记吩咐人把昏迷的崔道娘找个屋子抬进去,路途年也一起跟了过去。 “白若松,过来!”易宁喊她。 白若松小步来到易宁面前,被她抓着简要报告情况,在听见白若松说道所谓“证明某位大人勾结山匪,拐卖人口,走私铁器马匹”的信的时候,眉头第一次拧了起来。 易宁问:“可有把握?” 白若松想了想,回道:“有七分。” 易宁点了点头,也没问她为什么有这样的把握,对着云琼道:“请将军派人去将这沈县令的正君与县丞的正君一道请出来吧。” 云琼看向钦元冬,钦元冬大块头挠了挠后脑勺,犹豫道:“将军,他们都是男儿家,我去怕是不太合适。” 还跪在地上的沈元立刻请缨道:“下官去,下官亲自去。” 云琼神色淡淡看着沈元,看到她背后冒了一层冷汗,哆嗦着又要磕头的时候,却是颔首同意了。沈元如蒙大赦,带着人就去了后厅,云琼等人离开后右手做了一个手势,李逸一个跃纵就上了屋檐,猫腰一路跟了过去。 留下来的衙役们多搬了好几张圈椅摆在了堂里供旁人坐,云琼先选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了,钦元冬抱着刀守在他的身侧。 易宁的右手还带着夹板,裹得严实得像个木乃伊,在云琼侧边坐了下来以后就有小侍端了茶过来,白若松则眼观鼻鼻观心地学钦元冬站在易宁身后当门神,谁知却突然听到云琼开口道:“坐下吧。” 白若松怔愣了片刻,一时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从刚刚见到云琼开始,他似乎一直没有把目光投向过他,就算是她一声尖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个“所有人”里面也不包括他。 其实白若松隐隐约约发现了,云琼在有其他人在的场合,对她格外地冷淡,或者说,格外地避嫌。之前晚上见面的时候也是,似乎就是因为身后跟着李逸,他见到自己扑过来,第一反应就是避让。 她转头看向云琼的方向,却见他半垂着眼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举着的茶盏,淡淡道:“不是腿受伤了么,坐下吧。” “你腿受伤了?”易宁皱眉看过来。 白若松一阵惊慌,把受伤的那条腿往后挪了挪,局促地“嗯”了一声。 “那你还站着做什么?”易宁沉着声音不悦道。 白若松只好搬了圈椅在易宁身后坐下,感觉脸上还有些热。她忍不住把目光游移过去看一下云琼,却只能见到他宽阔的背影,和一点侧脸的弧度。 好一会,沈元才带着两位正君匆匆而来,云琼也没难为他们,让亲卫给三个人都搬了圈椅过来。易宁是做惯了问话这样的工作的,几句话就把一些东西问了个七七八八,沈元身后站着的黄锐都忍不住投来赞许的目光。 原来,程少元和县丞的这个外室,早就有接触。 他自从嫁给县丞,知晓她那点花花肠子,就一直管束着她。此次也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派人跟着县丞的马车,找到了外室的院子。 本来,程少元是准备带着人教训教训那外室的,谁曾想那外室生得貌美,又彬彬有礼,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请进了屋子里。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程少元也知道了这个外室原来是良家子,被人掳进了某个象姑馆当了妓子,随后被某位大人看上,金屋藏娇了一段日子,又被县丞看上,某位大人正好也腻了,就将他赏赐给了县丞。 他被县丞带回了新县,关在这个院子里,出也出不去,只能当一个玩物。 程少元十分可怜这位外室,意识到这都是县丞的错,便也不想为难于他,只是临走时,那外室突然交给了他一封信,让他回家再打开。 程少元本来没有在意那封信,谁知当天晚上,就发生了那桩命案,外室以及一整个院子的人都死于非命,只有吃了少量茶水的县丞幸免于难。 这时,程少元就想起了那封信,匆匆打开,被信里面的内容震了半晌。 这封信里头写了一个男人一生的困顿,也写了他这一生当中经历过的肮脏和秘辛。包括官匪勾结拐卖良家子,进了象姑馆的良家子又被调教了反过来贿赂官员,他被某位大人金屋藏娇之后,又无意中看见过那位大人走私铁器的账本。 程少元深居简出,并不了解官场的东西,但也知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杀头的大罪。 他知道那外室可能并不是信任自己,而是除了自己以后没有人可以托付了,便想了一个计划,自己认下了这桩命案,想把事情闹大,再揭发这封信。 这些内容,其实沈元之前也还来不及听完,现在在公堂的明镜高悬牌匾之下,听得她双腿发软,冷汗津津。 要不是圈椅的扶手支撑着她,她怕是要当场委顿在地。 程少元的确被保护得太好了,他作为一个深闺男子,不了解官场的事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了解自己这个“姑母”沈元中饱私囊的事情,只以为自己这样能够让那外室不会白死,却想不到同时也会害死沈元。 白若松倒是还有些疑问,便凑上前去在易宁耳边嘀咕了几句,易宁便掀开眼皮看着程少元问道:“你那妻主知晓你手中有这信?” 程少元摇头。 易宁:“哦?那为何她要迫你自杀?” 程少元手中绞着自己的帕子,半晌才开口道:“她不想把事情闹大,又知道了我与那外室交好,便来狱中威胁于我,说我再闹下去,就将那外室的尸体挖出来喂狗。我悲愤万分,不愿相信自己多年的枕边人原是这样狼心狗肺,毫无人心之人,情急之下便触了墙,并不是要自缢,只是为了将事情闹大。” 说到这里,一切疑惑都被解开了。原来是白若松想的有些多,其实事情的真相并不复杂,这让她有些难受。 “那封信在哪?”一直默不作声的云琼突然开口。 “在,在我府中,我的房间里。”程少元小声道。 “去取来。” 沈元赶忙站起来请缨,要带人去取,却见云琼一个手势,一旁的云血军亲卫腰侧陌刀出鞘,寒气逼人的利刃就压在了沈元的脖颈侧,吓得她双腿一软,又重新坐了回去。 “将将将将军......这是做做做做什么?”她结结巴巴道。 云琼低头饮啜一口茶水,眼睛看都不看沈元,冷声道:“我的人会带着程正君去的,就不劳驾沈县令了。” 沈元欲言又止了片刻,还不死心道:“这,这小侄怕生,恐怕......” “李逸!” 她还没说完,就被云琼喊了一声打断了。 守在外头的李逸这才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手中还拎着什么灰不溜秋的东西,直接就扔在了沈元的脚底下,把沈元吓得往椅背上贴了几寸。 白若松定眼一看,发现那东西正是一只昏迷了的,灰色的信鸽。 看来李逸没撒谎,她确实是打鸽子的一把好手。 白若松朝李逸看过去,李逸发觉了,一边和云琼行礼,一边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还有话说吗?”云琼凌厉的眸光如利刃般直戳沈元天灵盖。 “......全凭大人吩咐。”沈元面如死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9、第 59 章 钦元冬亲自领着人带着沈正君与程少元一起去了沈元府上取回了那封信,云琼看了一眼就递给了易宁,易宁看完之后面色沉得如同雷雨前乌沉沉的天幕,把白若松看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回吧。”云琼放下了手中一直端着的茶盏。 众人都接连起身,沈元直接放弃了挣扎,苍白着脸色起身恭送云琼,却在踏出公堂的时候被云血军的亲卫伸着未曾出鞘的陌刀拦住了。 “大人还请留步。”那亲卫恭敬地笑道。 白若松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云琼在这里特意留下了一队亲卫,明白他是为了不走漏风声,打算把这些人以及剩下的衙役都圈禁在府衙之内。 随意圈禁朝廷命官,这种消息要是传进玉京,御史台弹劾的折子立刻就会像雪片一样飞进御书房,不过她观云琼面色,总感觉他并不在意这些。 门外的百姓早就已经被驱散开来,只有孟安姗双手环抱倚靠在马车车辕前,正无聊地打哈欠,见了朱红色的大门敞开,急忙吞下,拢着袖子装作恭谨守礼的模样,唤了一声:“将军,郎中大人。” 云琼“嗯”了一声,带着人在原地等了一会,李逸就带着人抬着崔道娘出来了,后边还跟着一手提着药箱,另一手提着白若松的拐杖的路途年。 白若松让昏迷不醒的崔道娘和守着她的大夫路途年一起进了自己的马车,自己则拄着拐杖要上车辕去驾车,却被一个不认识的亲卫抢先跳上了车辕。 那亲卫抓起缰绳冲她笑道:“主事娘子去与郎中大人一道吧。” 亲卫自然不可能自己想替她驾车的,白若松下意识看向云琼,可云琼只是面无表情地踩着马镫跨上了马,并不看她。没办法,白若松只得跟路途年耐心吩咐了几句,随后调头上了易宁的马车。 孟安姗在车辕上接过她的拐杖,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塞进了马车车厢。她进到车厢,刚一坐稳,坐在侧边的易宁突然冷冷开口:“你与云将军私定终身了?” 白若松一口气没喘上来,腿一软险些摔下坐凳,不得不用手臂在侧板上扶了一下,发出了“咚”一声响。 “大人,怎么了嘛?”帘外孟安姗问。 “没事,没事!”白若松掩饰一般大声回答道,“我不小心磕了一下!” 孟安姗果然不再发问,伴随着钦元冬的一声“出发”,马车开始平稳地行驶起来,车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以至于白若松可以清晰地听见马车后面还跟着的,步卒们前行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白若松赶到一阵抠脚趾头的尴尬之意,但显然易宁并不这么认为,她不加收敛地继续问道:“是,也不是?” 白若松低头绞着自己袍子的下摆,半晌才喏喏道:“是。” 易宁并未对白若松的眼光作出任何评价,沉默片刻后又沉声问:“你可知晓云将军是何官职?” 白若松被问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是正三品,云麾大将军。” “你还知道他是正三品。” 易宁目光淡淡地望过来,声音低沉,可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雹一般砸在白若松的心头,冷冽又沉重。 “白若松。”她问,“你还记得你是几品么?” 白若松的脸色一瞬间就变得苍白无比。 她静坐在那里,近乎透明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很艰难的模样,声音颤抖如风中摇曳的烛火。 “正......七品上......” 易宁原来还有更多难听的话想说,但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徒弟一样带起来的人,看了白若松这个模样,她内心也有些许不忍,挪开目光提点道:“云将军是抚国将军府独子,他的婚事,是决计逃不开圣人的过问的。” “而你。”她慢悠悠开口,“甚至都没有朝会时面见圣人的资格。” 白若松右手五指一颤,紧紧攥住了袍子的下摆,手背青筋凸起,骨节处惨白一片。 * 车队慢悠悠行了半个多时辰,最后停在一座郊区的庭院前。 庭院红墙黛瓦,却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有些破败,大半墙壁都爬满了藤蔓,风一吹绿浪翻涌着勃勃生机。 庭院门前也有云血军的亲卫守门,见了骑马而来的云琼连忙上前行礼,低声说了点什么,云琼便勒马调头,马蹄得得来到白若松所在的车厢前,低声道:“唐帮主的情况很不好。” 马车内的白若松愣了下,这才想起来所谓的“唐帮主”是漕运长嵘分帮的那个脾气不大好,经常说脏话的帮主。 据李逸所说,青东寨的山匪偷袭车队,除了已经死了的人,唐平是受伤最严重的一位。 “我想请路小公子前去看看。”云琼继续道。 白若松掀开车厢的帷幕望出去,但只是目光一触及到云琼,易宁那冷漠的声音就立刻在脑海中回荡,刺得她垂下眼睑不敢去看他,声音干涩道:“好,我去同他说。” 云琼握着缰绳的手臂一紧,便见白若松从车辕边拿起自己的拐杖,他刚要伸手去扶一下,白若松已经借力自行跳下了车辕。 她的腿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行走间并不一定非要借助拐杖,但她此刻行色匆匆,仍然肿胀的右腿便不太使得上劲,靠着拐杖逃离一般地蹿到路途年的马车前。 路途年正在指挥着驾车的亲卫把昏迷的崔道娘抬下马车,听了白若松的话一口就答应了。他吩咐了亲卫一定要小心挪动崔道娘,随后背起自己的药箱,由亲卫带路先行进了庭院。 唐平被安置在南面最开阔的一间屋子,屋子门口守着几个半露着膀子的女人,应当是唐平商队的镖师。她们或蹲或坐在地上,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见了路途年过来,连忙起身要将人迎进去。 她们虽然并不认识路途年,但是唐平的伤势严重,这几日进进出出许多大夫,人人都背着一个药箱。她们急昏了头,于是见了背着箱子的人,无论男女,身份都不问一下就急忙往里头请。 路途年一进屋子,立刻就闻到一股腐败的臭味,眉头紧锁着小步来到床榻前。 一位年级稍大的女人面色惨白,浑身不着寸缕,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小腹搭着薄被。另一位年轻的姑娘正搬了一把绣墩坐在床榻旁,一手紧紧地握着那个年纪稍大的女人的手,正在小声啜泣。 年轻姑娘正哭得伤心,注意力并不集中,但是路途年已经靠得这么近了,她听见声响,抬头看见一个路途年,警惕道:“你是什么人?我并没有再请大夫过来。” 白若松紧跟其后,拐杖在地上敲得“嗒嗒”直响,快步进了屋子,解释道:“十七姑娘,这是我请来的,快让他看看。” 十七认出了白若松,于是抹了把眼泪,顺从地让开,路途年便在塌上放下自己的药箱,打开取出脉枕,右手扣住了唐平的手腕。 他面色凝重,搭完脉搏又翻开唐平的眼皮仔细观察,白若松望看见唐平的眼白已然浑浊,瞳孔也扩散开来了。 十七这时候已经平静了下来,在路途年不死心侧耳贴到唐平胸口听的时候,淡淡开口:“别听了,我已经确认过了,她已经......” 一个“死”字就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路途年抬头看着白若松,摇了摇头,伸手替唐平扯被子盖住了身体。 白若松望着静立一旁的十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只能干涩地说了句:“抱歉。” 十七静默片刻,摇了摇头,面上并未曾出现怨恨之类的情绪。 “只是帮主自己的抉择,并不关任何人的事。”她轻声道。 白若松见她这个样子,就明白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隐秘,只以为被山匪袭击只是意外。 有时候,也许不知道真相才是一种幸运。 白若松喉咙滚动了一下,紧接着问了一句:“你们少主呢?” “少主也受了伤,在隔壁修养。” 白若松扭头就要去隔壁,一出门就碰见了刚到门口的云琼和易宁等人。 云琼和易宁见了白若松的脸色这么难看,不问便已经知道了结果,纷纷露出了一丝不忍。 虽然他们和唐平的交情尚浅,但说到底,唐平是因为带着他们去蓝田县才出的事,他们都有几分责任。 白若松略过二人就要往隔壁走,被易宁呵住了:“你要去做什么!” 白若松一顿,仍是头也不回道:“我要去问问唐子季,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害自己的母亲!” “站住!”易宁几步就拦在白若松面前,蹙着眉道,“你在胡闹什么,你有证据吗,就去质问别人!” 白若松分别往左右绕了几下,但她终究腿脚不便绕不开一心要拦着她的易宁,不得不停下脚步,面色沉沉看着易宁道:“证据?我半夜拦了她的信这还不够吗,是她向青东寨告的密!” “信?”易宁冷笑,“你管那张白纸叫信?” 白若松一顿。 她感觉有一盆凉水倾泻而下,直接将她淋了个满头,让她狼狈不堪。 易宁却仍然不放过她,往前一步逼近道:“而且你有证据这张白纸是送去哪里的么?是信鸽告诉你的,还是仅仅都是你的猜测?” 白若松嘴唇翕动:“我......” “是少主害了帮主?”有个声音幽幽响起。 白若松猛地回头,看见十七像幽魂一样站在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她们。 “白娘子,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是少主告密,才害了帮主的吗?” 白若松看着十七,说不出话来。 唐平在她的眼前去世,她本来已经出鞘的灵魂此刻在听见了云琼和易宁的对话后,重新回归身体,眼中的光芒渐渐聚集,竟是片刻之间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没有证据的话,那就问出真相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0、第 60 章 十七常年待在唐平身边,可能多少还是感觉到一些什么的。即便是白若松表明了自己没有确凿的证据,她还是一心觉得唐子季有问题。 她不让别人跟着,自己一个人抽了一把短匕就进了唐子季的房间,不一会房间内就传来唐子季凄厉的惨叫声,听得白若松一阵颤栗。 白若松想起了自己和唐平谈判的时候,十七五指成抓,尖锐的指甲离自己的眼球只有几公分的时候,那种尖锐的酸胀感。 她看着是那样年轻又瘦小一个姑娘,做事倒是狠绝。 易宁身为刑部司郎中,放纵他人动用私刑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实在没心思在外面听里面惨叫,留下一句“有结果来通知我”便匆匆离去了,孟安姗紧跟在后。 路途年也抱着药箱去找崔道娘了,一时间屋子外面只剩下白若松和云琼,还有几个云血军的亲卫。 屋子里头的十七不知道问了什么,白若松听见唐子季喊了一句“谁让她把副帮主的位置给别人,我才是她女儿!”,随后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白若松想起了之前在府衙被审讯的县丞,她也是用差不多的语气,说着差不多的话,埋怨沈元为什么不把县令的位置给自己。 人性似乎就是这样的,若是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太多,便会觉得理所当然,而这个人一旦不肯再付出,就会反被怨恨。 县丞如果不被沈元提携,如今还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举人。而唐子季如果不是被唐平一路带着,现在也根本不可能在漕运长嵘分帮占有一席之地。 那自己呢? 白若松下意识摸向自己胸口挂着的环佩,脑子里正乱七八糟想着什么,突然感觉到一个阴影笼罩了自己。 三伏的天火伞高张,又潮又热。天上火球炽烈,烘烤着大地,地上蛙鸣蝉噪,令人厌烦。 那人就像一座山岳,在白若松的周身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包裹保护在里面,像抚平一张起皱的纸张一般,悄悄抚平了白若松内心深处的焦躁。 不知何时,那几个亲卫们都不见了,白若松觉得应该是被云琼打发走了。 在没有其他人的存在时候,他总是很愿意靠近她的。 就像现在,他负手而立在她的身旁,两人的手臂仅仅相距一拳的距离,疏离而又饱含暧昧。 白若松其实是一个胆小的人。 她就像是缩在厚厚蚌壳里面的软肉,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软弱,所以坚决不肯离开保护自己的蚌壳,将全世界都隔绝在外。 想要她做什么,都得逼她。 这点亦师亦母的易宁就十分明白,也从来都在逼迫白若松上张弛有度,收放自如,这才催着她一步一步变成如今这样。 白若松现在想起易宁在马车内说的那番话,突然发现,也许易宁并不是来打击自己的,而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想要逼迫自己在官场上往上爬。 那云琼……云琼又是怎么想的呢? 白若松发现自己摸不透这个男人的想法。 初见时,她在城楼之上,看他骑着枣红色的战马,带着云血军在夹道欢迎的百姓们的簇拥之下入了城,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英雄。 后来霖春楼再见,即便他人对他吐露极尽侮辱之意的言语,他也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连眉头也不曾挑动一下,像一块收敛了冷意的寒冰。 再后来…… 再后来跌落山崖,在药庐之中,他拽着她的手往自己胸口的伤疤上摁的时候,又像一只躬起脊背,露出獠牙,蓄势待发的凶兽。 凶兽收敛自己的獠牙,亲吻自己,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是你的”。 白若松的心脏又开始飞速跳动起来。 天气这么热,她忽然觉得有些渴,口舌间流露出一种对水分的渴望。 她承认自己被蛊惑。 她没办法拒绝一只只会对他收敛利爪,露出柔软肚皮,睁着竖瞳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自己的巨大凶兽。 这辈子的白若松是孤儿,又经历了一次失去母亲一般的傅容安的痛苦,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拥有什么。 云琼可能只是随口说的,但是那句“我是你的”,确实让她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他是我的。 白若松想,他说了他是我的,那他就是我独有的,唯一的宝贝。 无论是女帝,亦或是其他的什么人,都不可以把他从我的身边夺走。 白若松定了定神,刚要往侧边一步主动贴过去,便听见云琼沉着声音突然开口道:“你在生气吗?” 白若松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云琼薄唇抿了抿,艰难道:“我在他人面前……疏远你,你是生气了吗?” 白若松没想到云琼会主动提这个问题,静默片刻,轻声问:“为什么觉得我生气了?” “你的视线避开了我。”云琼顿了顿,想到刚刚白若松下了马车飞速逃离的背影,声音涩然地补充道,“还……还避开了我的触碰。” 看她下车,他想扶她,她避开了。 白若松觉得有一些好笑,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诚然她那时一看他就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可那只是被易宁刺激了一下,有些不敢看他罢了,绝不是特意避开。 可她也不能直接这么解释,因为她不想谈起自己和易宁在车内的谈话,况且她确实想知道云琼为什么要在他人面前避开自己,于是将计就计道:“对,我有些生气。” 果然,云琼听完,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 白若松站在他的身侧,能清晰地看见他因为肌肉紧绷,而在布料上留下的好看流畅的线条。 “所以为什么?”白若松假装有些生气地诘问他,“你为什么要特意在他人面前疏远于我?” 一片静默之中,只有聒噪的蝉鸣响个不停,还有就是屋内传来的唐子季闷闷的抽泣。 “因为……因为你年纪尚小。”云琼艰难开口道。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白若松觉得莫名其妙,斜着视线瞥过去,却见云琼将自己的头狼狈地撇向另一侧,只能见到喉结上下滚动着。 “你年纪小,对我又有强烈的好奇心,一时可以不管不顾,我却是不行……”他说,“我已经二十九了,得顾及以后,你以后遇到了可以成婚的心仪男子,要是对方知道你曾经和我这样的人不清不楚过……”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白若松恼怒地打断了他,“你不许这样骂我的宝贝!” 云琼闻言嘴唇一勾,竟是苦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说你年纪太小啊。” 把他这样的人称作“宝贝”,除了年纪小不懂事,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白若松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看着他脖子上突出的青筋,看着他手臂上紧绷隆起的肌肉线条,突然就明白了。 从始至终,云琼根本没有相信过她的话。 他不信她“爱”他,或者说他信了,但是他自己给这个“爱”添加了一个前提条件。 白若松觉得生气,也觉得可笑。 “我都已经及冠两年了,和年纪小根本不搭边。” “及冠两年才二十二,对我来说,还是有些许年轻。” “那真是糟糕啊......”她长叹一声,“毕竟我永远都比你小,不是吗?” 云琼一时哑然,随后便听白若松继续道:“只有年长者的爱意,才能被叫做爱意吗?” 她仿佛真的有这个疑惑一样,轻声问道:“难道少年人的喜欢,便只能够被算作轻狂么?” 云琼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挖空心思,为自己寻了个理由来接受这一切,可白若松却带着那种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和残忍,总是要伸手,赤裸裸地撕裂开表面的东西,执着于探寻内里的真相。 也许,这才是年少轻狂该有的模样。 少年人就像狸奴一样,对什么感兴趣的时候就摆弄个不停,即便只是从你身边假装不在意地路过,尾巴也会顺着你扫过去。可一旦厌倦了,那便是看也不会再看一眼,弃置若敝履。 你永远摸不到一只讨厌你的狸奴。 “我不是不信。”半晌,云琼才垂下眼睑,哑声回道,声音轻不可闻,“我只是,想给你留一条退路。” 退路。 白若松被这两个字震惊到了。 一瞬间,她都怀疑云琼已经暗地里调查出了她的身份了,只是借此来提点她。 但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否认了这个想法。 自从她用自己的这张脸出现在玉京参加殿试,能够认出的人便早就知晓了她的身份。可她相信,那些人只会藏着掖着,不会到处乱说与别人听。 而认不出她的人,也几乎不可能从只言片语,蛛丝马迹中,察觉到她真正的身份。 “我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嘲弄一般道。 这句话,在此刻呈现了一语双关的状态,云琼却只能从中理解出其中一种意思,背在身后的手指都忍不住蜷曲了起来。 白若松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圆润的,漆黑若宝石的眼睛看着他,一时有些茫然。 “怀瑾。”她喊了一声,声音轻若蚊蝇。她问他,“难道你就不能做我的退路么?” 云琼蜷曲的手指猛然攥紧。 他猛烈喘息起来,感觉胸膛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就要燃烬他残存的理智。 云琼知道,白若松就是这样的人。 平日里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怯生生模样,可一旦她想要从谁那里得到什么,打探什么消息,又能立刻识破别人的软肋,几句话就把彼此的距离拉近。 比如港口那群搬运工,她就降低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和她们放在相同的给东家干活的苦命人上,瞬间就博得了那些搬运工的同理心。 再比如李逸,她知道李逸耳根子软,爱听夸奖,只要捧着她,她就容易被套话。 再比如他自己...... 她确实比任何人都清楚,应该对他说什么,才能让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御,在瞬间土崩瓦解。 他将自己的一颗心剖出来,交给她,自己则留一个破漏的身躯。 他保留着这个敞开着那个大洞,就是想着哪一日她不要他的东西了,他还能塞回去缝起来。 可她偏偏那样残忍,非要扑在他身上,吵闹着要让他提前缝好自己的身躯,不许他做将东西收回去的准备。 她怎么能......又怎么可以...... 云琼感到一阵无力,有无数的话语在嗓子眼里滚了又滚,最后只化作一个字。 “好。”他终究举了白旗投降。 白若松于是笑了起来。 “吱呀”一声,年久失修的破败木门被人推开,十七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她右手中握着的那把短匕赤红一片,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温热的液体。 “问出来了。”她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1、第 61 章 刚给崔道娘处理完伤口的路途年不得不被喊过来,给奄奄一息的唐子季处理伤口。 他袖口还带着剜腐肉留下的血渍,抱着自己的药箱站在门口,面色黢黑。 “怎么弄成这样?” “她嘴太臭了。”十七面不改色道。 白若松用脚趾头也知道,唐子季大概是说了什么咒骂唐平的话,惹毛了十七姑娘,被她公报私仇一样地修理了一顿。 路途年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下唐子季的手脚:“手脚的筋脉都断了,这人治好也废了。” 白若松闻言还觉得蛮惊讶的,十七姑娘毕竟是漕运长嵘分帮的人,居然对自家的少帮主下这样的狠手,难道传回分帮里头不会有问题吗?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白若松赶忙招呼道。 私刑可是触犯大桓律法的,她怕等会易宁过来看见了,要铁面无私地把十七逮起来。 十七点了点头。 几人没有进房间,而是去了院子中间。 这个庭院中间有棵浓荫蔽天的巨大树木,让白若松一下就想起了刑部司的那棵大槐树。树下是浅灰的石墩子打造的一套矮桌和配套的绣墩,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刚刚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亲卫此刻又突然出现,手里端了一个铜盆,往桌子上一放,里边是清亮亮能倒出人影的井水。 云琼没说什么,于是白若松只好替他对十七道:“先洗洗吧。” 十七姑娘将匕首用帕子裹了先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随后才挽起袖子,将双手摁进了水盆中。清凉的感觉舒缓了一丝神经的疲惫,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望着水面上缓缓漾起的一丝血线,这才开了口。 原来,唐子季这些年仗着自己副帮主的身份,一直背地里在和青东寨做一些不好的生意。唐平有次盘账的时候发现了问题,便和唐子季大吵了一架,失望之下撤了她副帮主的身份。 此次白若松他们前来分巡,青东寨上下戒备一心,企图控制漕运港口。唐平当然不会同意这样的事情,带人与青东寨的人在港口对峙,甚至还动了手。 青东寨在陇州作威作福这么多年,深知漕运树大根深,不愿与其撕破脸,便在表面上撤了人,背地里却联系唐子季,要求唐子季做内应。 唐平毕竟是唐子季母亲,她一开始拒绝这事的。 后来唐平和白若松一行人做交易,带着车队行进的路上,唐平和唐子季二人又多次发生分歧,唐平在气恼之下说出要写信给总舵要更改分帮继承人的身份的事情。 之前唐子季就算再不满,也深知副帮主的职位根本算不了什么,自己迟早是要坐上帮主的位置的。可唐平居然打算把帮主的位置,都拱手让给他人,这让唐子季起了杀心。 只要在唐平写信之前杀了她,自己就还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随后唐平便写信去青东寨告了密,吐露了白若松等人的行踪,并且在信上写了交换条件,让青东寨等人顺便将唐平也一道杀了。 白若松听罢,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便问:“她只写了一封,之后没再写?” “没有,只有那一封。” 这就真是奇怪了。 白若松正撑着下巴思索,便有亲卫前来,在云琼耳边嘀咕了什么。 云琼点头,转身对白若松和十七道:“黄巡使来了,正同易郎中说话。” 白若松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黄巡视”正是沈元身旁的师爷黄锐,立刻站起身来道:“黄锐那老狐狸,肯定有什么消息,我们快过去!” 十七快速把匕首在水盆里涮了涮,收进刀鞘中道:“我也去!” 几人风风火火地赶到前厅的时候,易宁正坐在黄锐旁边低头看着些什么。听见哒哒的拐杖拄地声,几人抬起头来望出去,刚好就看见白若松抬脚跨过门槛,拐杖底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的全过程。 旁边的孟安姗“哎”了一声,李逸脚底板都运着气抬起来了,旁边大山一样的云琼手臂一伸便把人捞了起来。 拐杖“啪嗒”落地,白若松只感觉到那钢铁般坚硬有力的手臂横过自己的胸口,一勾,直接就把自己提了起来。 她双脚离地,被提着走到了易宁旁边,摁到了圈椅中间。 易宁皱着眉撇开脸,孟安姗眼珠子提溜着往旁边转悠,李逸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黄锐直接目瞪口呆,那双又窄又长的狐狸眼睛差点瞪成了圆形。 云琼面无表情地又返回到门槛边,弯腰捡起了那把拐杖,拍了拍上头的灰,靠放在了白若松圈椅旁。 白若松也有些惊到,直愣愣看着云琼,云琼长睫一颤:“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这个男人绝对是故意的! 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不清不楚,什么给她留一条退路,全都是放屁! 才刚一说开,他就迫不及待在众人面前表演,他明明很乐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的! 白若松嘴角一扯,最终只嘟囔了一句:“你力气还挺大的……” 李逸听着感觉牙酸,觉得白若松当真一点也不了解云琼。 云琼那可是在上了马背,把五十二斤的湛金枪像木棍一样舞得虎虎生风的男人,提个弱鸡书生简直不是事。 整个云血军,就没有敢见了云琼提个人还会上来夸两句的,也就李逸了解一些白若松,换了不了解的人一准会认为她是在阴阳怪气嘲讽人! 她胆战心惊地望过去,果然看见不了解白若松的钦元冬一下就被这句话整生气了。 白若松只感觉后脑勺被一个视线灼得火辣辣地,不适应地摸了摸,转过头去,就看见面上横着一道刀疤的高大女人正在瞪自己。 和诧异的黄锐不同,她瞪人的视线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剐着白若松,瞳眸里险些要冒出火星子来。 不明真相的白若松还以为她是不满自家大将军给她跑腿拿拐杖呢,耸了耸鼻子,挺直了脊背,只当没看见。 易宁咳嗽了一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回来。 她面色不大好看,用眼锋一扫白若松,白若松立刻又像鹌鹑一样缩回了脖子。 “黄巡使带来的信。”易宁说着,把信先递给云琼。 “其实也没什么打紧的。”黄锐很快就又把自己的情绪藏在了笑眯眯的面皮下,对着云琼道,“不过是和刺史通气的求救信罢了,毕竟大家都被圈进,我出府衙需要一个正当理由。” 云琼把纸接过去的空挡中,白若松扫了一眼,看见落款上写着“沈元”二字。 黄锐:“沈元现在也是走投无路了,她平日里自诩好人,最不屑刺史那阴毒之人,如今却也不得不写信于她求一个自保。” 云琼看完信,随手就递给了白若松。 白若松受宠若惊,要知道一般这种东西可是轮不到她看的,便是程少元拿来的那封证言,她都只是凭借大家的只言片语猜测了个囫囵。 她先看了一眼易宁,发现她没有反对,随后才接过信纸扫了一眼。 果然如黄锐所说,这封信没什么打紧内容,只有在最后,沈元言辞恳切地请求陇州刺史就算不能保下她,也千万要想办法保住她的正君。 白若松想起沈元和她说起自己无子无女的时候,身上散发的那种落寞感。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纳侍或者和离令娶,说明她的确十分珍爱自己的正君。 她正看着呢,便听见一旁的云琼开口道:“既然送求救信是正当理由,那不正当的理由是什么?” 黄锐笑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纯白布帛:“自然是来帮助大将军的。” 那布帛看着平平无奇,摊开后拿桌上的茶水一浇,竟显出了黑色的墨迹,原来是一张與图。 图上不仅画清楚了地形,房屋,甚至还密密麻麻标注了人员布防,轮班时间。 白若松马上明白过来,小声惊呼道:“是青东寨?” 黄锐点头:“我并非一个人来的陇州,还有另外一位同僚,正潜伏在青东寨。” 白若松有些诧异。 她不知道黄锐是暗巡,一时惊诧于御史台监察院居然还要干探子的活。 “其实,原先最好的办法是先查陇州刺史,再带兵剿了青东寨。” 毕竟青东寨这么多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是如果先剿匪惊动了陇州刺史,那他极可能毁灭证据,随后收拾细软跑路。 “但是现在有一个极待解决的问题,你们应当已经知道了,青东寨还干了贩卖人口的缺德之事。根据我同僚传来的消息,这些被贩卖的男人皆是相貌端正的良家子,会通过货船由水路转出,暂时还没有办法得知会转去哪里。”黄锐目光灼灼环顾众人,“而下一次出货,就在三天后。” 她刚一说完,白若松立刻想到了唐子季与青东寨暗地里往来做生意的事情,刷一下就转过头去看十七。 白若松这一动作实在太大,使得即便是不知道事情缘由的人也跟着她一起去看十七。 十七其实并不算是一个聪明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举着匕首去刑讯逼供唐子季。此刻被一大群人看着,她眨着眼睛一头雾水,居然还问了句:“怎么了?” “十七姑娘。”白若松斟酌着开口道,“唐子季和青东寨所做的那些不好的生意,你知道是什么吗?” 十七哪里知道啊,她虽然一直跟在唐平身边,但唐平只当她是个小丫头片子,并不同她说这些事情。 她摇了摇头,但是大家的目光实在是太炙热,她忍不住提了一嘴道:“我听她们吵架的时候,帮主骂过少帮主,说她做的这些事情猪狗不如。” 唐平自己也是三教九流出生,什么事情能让她这样大为肝火,指着自己的亲女儿骂一句猪狗不如? 易宁也从这几句对话中回过味来,虽然她并不知道唐子季的事情,但已经自己推断了个七七八八。 “三天后的出货,能取消吗?”易宁问。 “我不清楚,得写信给副帮主问问。”十七想了一会说。 唐平死了,目前长嵘分帮群龙无首,十七从小跟在唐平身边,耳濡目染地特别清楚这些事,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你们最好不要抱太多期待,少帮主和副帮主的人,一直不怎么对付,现在又没有帮主压着,会不会打起来都不清楚。” 白若松很想说,唐子季不是在我们这里吗,再捅她一刀,威胁她写信回去取消不就行了? 但易宁在场,白若松不敢说,怕她听了这种触犯大桓律法的言论,直接拿了桌子上的茶盏砸到自己脑袋上。 其实白若松一直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她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和底线,并不把大桓的律法看做什么准则。 但易宁不一样,她是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成长起来的人,将律法看得极重。白若松怀疑过她在刑部司,面对何侍郎的时候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为了潜伏下来咬住一点马脚,再一口气把人打得翻不了身。 易宁其实想的和白若松差不多,但是她没有违反律法的想法,于是直接问:“让唐子季写信回去取消出货便不可以吗?” 白若松顿觉有些尴尬,她看十七,十七倒是完全不局促,感觉她天生就不会有尴尬这样的情绪一般,眨了眨眼睛大大方方道:“她写不了了。” 易宁面上露出些许疑惑,迟疑道:“她......死了吗?” 十七“哦”了一声,心想和易宁猜想的比起来,自己也好像不是太狠,于是道:“她手脚筋脉都被我挑断了。” 房间内一片寂静,李逸甚至偷偷勾了勾嘴角。 白若松于是把唐子季的情况向大家解释了一遍,众人商议了一下还是决定让十七先写信回去看看情况。 但这种情况之下也不能完全指望漕运,万一那个所谓的副帮主拦不住交易,一旦青东寨将人出货了,天南海北,再想追回来便是困难重重。 易宁:“如若不成,便只能先取青东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2、第 62 章 黄锐今天来这里见云琼和易宁,其实目的就是想劝说他们先取青东寨。 她不是个心软的人,但是她那位卧底的同僚是,几次三番写信给她,求她救一下那些被关起来的男人,黄锐怕自己要是不管,这位同僚意气用事暴露自己。 她知道云琼带了云血军过来,觉得凭借云血军的实力,镇压一个青东寨还不是碾死一只蚂蚁的事情。她自诩算无遗漏,这次却算漏了。 一直沉默地云琼突然开口道:“我没有这么多人可以瞬间压制青东寨。” 黄锐傻眼了。 不对啊,她早就收到御史台那边过来的信,知道云琼这次起码带了一千多人啊。青东寨虽然大,但是加上负责洒扫的没有什么战力的老弱,也就不到五百人啊,这怎么就不能压制了? 云琼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见了黄锐这个表情,更加不欲多解释什么,伸手打了个暗语,把钦元冬就招了过来。 钦元冬是云琼副手,也很习惯做这种事,当场就把事情明明白白解释了一遍。 军队行进本就缓慢,还带着各种辎重,比不得白若松她们只有几个人,一身轻松。按照原来计划,起码还有五天,军队才能赶到陇州。 不过李逸在到达陇州,发现自己一方被青东寨围堵,遂飞鸽传书于钦元冬。钦元冬是个急脾气,收到信之后居然撇开自己的其他步卒,带了一百轻骑连夜赶路,甚至还在陇州关卡处和守卡的山匪打了一仗,这才根据一路留下的记号找到了云琼。 所以现在,云琼手头的云血军,加上随身的那几个亲卫,只有一百来号人。 黄锐听了,简直要气得吐血。 根据她同僚的密信,其实青东寨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出货,就是和军队的人对上了,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把出货的时间提前了。 黄锐之前还以为说的是山匪袭击伪装的商队的事呢,刚刚白若松说唐子季的事情的时候她还在疑惑,感觉有些对不上,现在明白了,原来是钦元冬带人闯关卡造成的! 虽然心里千回百转,但黄锐仍然维持着那副笑面虎的姿态,只有脸颊上的肉微微抽搐的那一下,让敏锐的白若松感觉到了她心里的不快。 老狐狸揣着手,笑着看着钦元冬与云琼,口中道:“北蛮游牧,身强体壮,云血军常年与北蛮作战,个个以一当十,便是只有一百来号人,相信也能攻下青东寨的吧?” 她微微弯着腰,姿态谦卑,但说出的话却把人高高架了起来,隐隐有胁迫的味道。 钦元冬急脾气,眉头一皱,眉宇间略带煞气地盯着黄锐。 “可以当十。”云琼突然说。 他抬起头来,凌厉的目光扫向黄锐,下一句是:“但是这得用时间和血肉去填,也许会僵持一二日,在这期间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黄锐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她们会拿那些男人们当人质威逼云血军退兵?” 青东寨都是山匪,亡命之徒,逼急了完全可能这么做! 这又是黄锐的一大疏漏,她毕竟接触这类事情少一些,没有一下想到这里。但是云琼不一样,北蛮人嗜血又野蛮,曾经抓了桓国的人在前头当盾牌来攻城,他想的就多一点。 一连两个疏漏,黄锐的笑都有点维持不下去了。 “人是一定要救的。”易宁伸手抚平桌上那张舆图,淡声道,“那些人关在哪了?” 黄锐沉默半晌,用手指占着茶水,在布帛之外的一处道划了个圈:“这里是青东寨内院,里头住着寨主和几个重要副手以及他们的夫郎子女,更重要的是,还有那些即将被出货的男人们。我潜伏在青东寨的同僚身份不够,进不去,因此也绘制不出那里的地图。” 云琼听完,立刻喊了一句:“李逸!” 一直站得远远的李逸几步就走上前来,抱拳行了个礼:“在!” 云琼对着舆图的方向一抬下颌,示意道:“看看地形,能潜进去吗?” 李逸得了允许,这才探过头来看那张舆图,大约只扫视了一盏茶的功夫,回身道:“地形不明,得去了才知道,不过就目前看来有七成把握。” “好。”云琼点头,拍板道,“那就先去蓝田县探明青东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时间紧急,立刻出发。” 易宁也黄锐一致赞同,其他人的意见不重要就略了过去。 当天下午,院子忙成了一团,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去蓝田县,而十七则在给唐平收敛尸身。 白若松因为腿脚不便,云琼不许他参与收拾东西的活计,给她端了个绣墩让她坐在院子里当吉祥物。 白若松能够感觉到,几乎每一个走过的亲卫,表面上目不斜视,可是她们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让她后背发毛。好几次白若松猛地转头,都逮到了那些人收回的好奇目光。 没办法,为了逃避目光,她只能拄着拐杖去看十七收敛唐平。 她打了水将人擦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上了新买的衣服,合上棺木后,还在前头跪了许久,才弯下腰来磕了三个头。 随后棺木由着车队的其他人装上板车,带着运回长嵘分帮的本部安葬。 白若松看着全程沉默着未说一句话的十七,想到了在盛雪城给傅容安收敛尸身的自己,略略有些动容。 “辛苦十七姑娘。”一切整装完毕,为首的女人和十七客客气气行了个礼道,“我们一定会平安带帮主的.......回去的,请姑娘放心。” 什么意思,十七不跟着回去吗? 四肢经脉尽断,只能躺在床上的唐子季也被一起放在板车上,她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来,只能怨毒地干盯着十七。 白若松看着为首女人和十七告别完,走到车队前面,一挥手,带着所有人缓缓离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十七姑娘不回长嵘分帮吗?” “对,不回了。”十七转头看白若松,眼中有火焰在跳动,“我要与你们一同去青东寨。” 白若松当然觉得带上十七是个好主意,毕竟人手本来就不够,她还是个与李逸打得不相上下的好手,但她做不了主,只得和十七一起去找云琼。 云琼正伸手帮忙把路途年的行礼塞进马车里头。 原来是崔道娘还在昏迷,情况不大好,跟着他们去蓝田县不大现实,路途年便打算将她留下来医治,但又考虑到安全问题,最后准备带回药庐。 虽然不知道柳从鹤的具体来历,但起码他那药庐看着像是能庇护住崔道娘的样子。 云琼听了十七说想与他们一起去攻打青东寨,眉心一跳,当场就拒绝了。 十七很不服,梗着脖子问云琼:“你们不是缺人手么,凭什么我不能去。” 云琼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伸直手臂将包袱往马车里一推,随即才转过头来对着白若松,言简意赅道:“她是漕运的人,且地位不低。” 白若松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但是云琼是与白若松一起看到了唐子季如今的下场的人。 不管再怎么剥夺她的身份,她始终是少帮主,是如今掌权的帮主的女儿,就算帮主死了,出于道义其他人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可十七却在毫无证据,只是凭借一个怀疑的情况下,就把唐子季搞成了残废,但跟着来的漕运的其他人却一句都没有多说什么,还对她客客气气。 十七简直比唐子季还像是少帮主,在漕运的地位绝对不低,这样的人同他们一道去剿匪,成了也就罢了,万一伤了死了,那本就有些水火不容的漕运与朝廷的关系就会进一步恶化。 白若松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十七倒是没听明白云琼话里蕴含的深层意思,只以为他嫌弃自己是漕运的人,连忙扬声道:“我已经脱离漕运啦!” 她解释了一番,云琼和白若松才知道漕运的人在帮主的允许下,给帮主磕三个头,就可以脱离漕运了。而唐平生前放过话,只要十七想,就可以随时脱离漕运,所以在唐平死后,十七给她的棺木磕了三个头,就算是脱离了。 这些整个长嵘分帮都知道,所以运送唐平棺木回长嵘分帮的人也很自觉和十七做了告别。 “我现在不代表漕运了。”十七认真道,“我现在想代表我自己,同你们一道去剿灭青东寨。” 云琼沉默了一会,终于是点头答应了,招来钦元冬吩咐道:“把她暂时编进云血军。” 钦元冬一抱拳,说了句“喏”,就带着十七走了,临走前还瞪了白若松一眼。 白若松莫名被瞪,也很自觉没吱声,她拐了人家这么大一个将军,被瞪两眼也根本不吃亏。 昏迷的崔道娘被人抬着出来了,路途年在旁边“哎呀”了好几声,急道:“她身上全是伤,别这样挪她!” 那抬人的亲卫脸都黑了,顶了句:“你这男大夫也忒小心了些,咱们上战场哪个没受过这点上,不照样在地上拖着走!” 路途年简直七窍生烟,一抬头看见白若松,一扁嘴委屈巴巴道:“长姐!” 待在这里的云血军哪个没看见过今天她们家大将军亲自给人搬了绣墩坐院子里头啊,那亲卫顿时就低着头不出声了,老老实实把人抬起来一点小心着往马车上运。 白若松感觉有点好笑,随后又想起了柳从鹤那张喜欢挤兑人的脸,摸了摸路途年的脑袋,问他道:“把人抬回去你师父会生气吗?” 路途年开心地眯了眯眼睛:“不会,师父很宠我的。” 白若松放下心来,和路途年又嘱咐了几句和他告别,路途年一脸不舍,要不是崔道娘确实情况不太好他都想跟着白若松去蓝田县。 他临走前给云琼和白若松又分别搭脉看了看身体情况,云琼气血足得能打死一头牛,从山崖上掉下来这么重的伤真是不可思议,相比之下白若松连个崴脚都没好彻底。路途年想了想,扒拉着随身药箱现场给白若松调了一瓶膏药出来,放在罐子里塞在了她怀里。 送走路途年,白若松和易宁照例一个马车,由孟安姗驾车,身后跟着一百来号的云血军,车队缓缓出发前往蓝田县。【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3、第 63 章 带着这么多人,低调是不可能低调了,不过好处也有,起码不再怕青东寨的人来一个偷袭。 车队紧赶慢赶,颠得白若松屁股都裂成了两半,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入了蓝田县境内。 易宁身上带着白若松整理的乡贡周笙被踩踏致死的案件的所有文书,要和大部队分开,自己单独前往蓝田县的府衙处理这件事,顺便牵制蓝田县的县令,既不能让她对陇州刺史通风报信,也不能让她带人驰援青东寨。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白若松相同她一道去,却被她赶下了马车。 “我这不需要你,你去帮着云血军。”易宁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面色沉沉道,“不要拖人家后腿。” 白若松其实觉得有黄锐这个智囊在,云血军出不了什么大事,但易宁的眼锋扫过来,她也只有低着头应了一句:“喏。” 云琼将一路跟着过来扮作商队镖师的,那几个比较熟悉的亲卫派给了易宁。易宁本来想拒绝,但是云琼坚持,她也不好忤逆一个正三品的大将军,让亲卫们跟在马车后头,随她一道去往了蓝田县县衙。 队伍里头唯一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白若松抓着自己的衣服下摆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 如今她已经不用拄着拐杖了,但跟步卒一样一路步行去青东寨还是有些为难她这个文弱文官。 云琼骑在枣红色的挽马上头,居高临下看了一眼白若松,问她:“会骑马么?” 他心里暗暗想着,要是白若松说不会,自己就带她一起骑,谁知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白若松却点头道:“会,校尉教过我。” 云琼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嘴唇一瞬就抿了起来。 李逸这次骑了一匹黑油油的雄马,闻言立刻招呼道:“来,那骑我这个!” 她刚说完,云琼深邃的眸光就扫了过来,让她抬起的脚都僵在了空中,鹌鹑似得缩了缩脖子。 所幸,云琼并未说什么,他回过头去只对白若松淡淡道:“李逸这匹马性子温顺,适合你骑,你去吧。” 得了肯定的李逸松了口气,轻功一起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白若松觉得抢人家马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原地推辞了一番道:“我骑了,李逸怎么办?” 云琼面无表情道:“李逸轻功跑得比马还快,不用管她。” 白若松不理解这些练武的人身上的武功,但既然云琼这么说了,她便心安理得地走到了李逸那匹黑马旁边。还不等她自己扒拉缰绳,李逸两只长臂已经伸到了她的腋下,一托,口中道:“来,踩着马镫。” 白若松右脚踩进去,随即感觉到李逸的手掌拍着她的臀部,借力将她送上了马背。 白若松还没被人这么拍过屁股呢,下意识喊了一声,坐在马背上涨红了脸捂着自己的臀部,怒气冲冲地盯着李逸。 “你叫什么?”李逸一皱眉,看着白若松通红的脸色奇道,“都是女人,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白若松真的是有苦说不出。 毕竟这个世界摸女人不算什么,摸男人才算耍流氓。 想着人家虽然轻功了得,但把马匹让给自己一路过去估计也会累,白若松两手一伸,牵住马嚼子上延伸出来的缰绳,郁闷道:“没啥,谢谢你的马。” 钢铁直女李逸根本没发现这一刻白若松的郁闷,还笑嘻嘻道:“应该的。” 又一个时辰,官道上的人已经开始慢慢变多了,就快接近镇子了,云琼下令大部队由钦元冬带领,在一处临水的荒野驻扎,自己则带着几个人,包括白若松、李逸还有黄锐,轻装沿着官道入了城镇,在傍晚前到达了蓝田山附近的镇子。 这是一个有些萧条的镇子,白若松骑着马匹走到大街上,看见的人寥寥无几。这些人大多都是面黄肌瘦的女人,偶尔有几个带着半大孩子的,看见骑马的白若松等人,皆战战兢兢捂着头贴到了一边去,根本不敢看他们。 这种情况,白若松只在殿试那日,进皇宫的时候看见过。 女帝在宫道行进时,按例,所有宫人皆需背对着贴墙而站,不可直视圣颜。 云琼一路面色都十分凝重。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一旦严肃起来浑身都环绕着肃杀之气,投宿的时候把客栈老板吓得两股战战,还以为是青东寨的山匪。 白若松发挥她变脸的本领,几句话安抚下了老板,这才住进了客栈。 待金乌坠下,夜幕升起,李逸一身夜行衣,偷偷摸上了蓝田山清风寨,到天边鱼肚白泛起一条线了,才从客栈的窗户一跃而入。 客栈里所有人都一夜未眠等待着她带回来的消息,她扯下遮面,勉强扯了扯嘴角,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告罪道:“属下无能。” 李逸轻身功夫还是过硬的,一晚上在青东寨内院饶了三四圈,甚至听到了青东寨二把手和夫郎之间的淫词艳语,硬是没有一个人发现她。 不过同样的,她也没有发现关那些男人的地方。 “不可能。”黄锐反驳,“我收到同僚密信,她亲眼看见青东寨的人把抓来的良家子送进了内院,不可能没有。” 李逸记忆力虽然不算超群,但多年来作为探路的侦察营,一手记路的本事炉火纯青,不过片刻就在一张空白布帛上手绘了内院地图。 她画完,和黄锐拿过来的那张地图一对,竟是刚好接上,不差一丝一毫。 地图没错,且图上每间屋子都有每间屋子的用处,找不到一间可以用来关押良家子的空挡。 黄锐冷着脸,咬牙道:“应当是机关暗道。” 李逸擅长探路,但是她在北疆探的路那都是朝天的大道,根本没想到过还能有机关暗道。 “请将军责罚!”她跪在那里,低垂着头颅,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悔恨不已,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半边脸顿时便红肿了起来。 旭日东升,朝阳的霞辉自窗棂斜入,一道道地照到屋子里所有人的脸上。 已经是第三日了,明天一早就是出货的日子,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云琼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月牙凳上,拇指摩挲着自己腰侧苗刀的刀柄,沉默半晌,对李逸道:“今晚再探,你有几成把握?” 李逸一听,知道是戴罪立功的机会,立刻以头抢地道:“属下必定竭尽所能,如若不成,提头来见!” 这算是一种口头的军令状了,代表了李逸十足地决心。 但黄锐叹了口气道:“不能把希望都放在一个人身上。” 云琼掀起眼皮子看黄锐,沉声道:“黄巡使有什么计策,还请直言。” “计策说不上,但是有一个想法。”黄锐慢悠悠道,“除了青东寨的机要人员,还有什么人,是可以知晓暗道所在处的呢?” 众人沉默思索着,白若松环顾一周,弱弱举了举手。 “白主事说就是了,这是何意?”黄锐问。 当然是上课请求发言啊。 白若松腹诽了一下,口中却是道:“应当是关在暗道中的那些男人。” 黄锐赞许地点点头:“白主事聪慧。” 白若松不明白,她明明直说就好了,到底在故弄玄虚什么啊。 她正心里偷偷骂着呢,就听黄锐接着道:“我自有办法密信于我潜伏在青东寨之中的同僚,让她去同负责出货的青东寨二把手报告说,镇子近日外来了一个生得十分貌美的小公子。出货在即,她们肯定希望能多赚一笔是一笔,定会下山来掳走这个小公子,将小公子带进暗道......” 白若松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女人想钓鱼执法! 可这里大家都是女人,唯一的男人就是云琼。虽然说在她的审美来看,云琼是一等一的帅哥,但也是那种刚毅硬朗的帅哥啊,显然和这个世界喜欢的那种柔柔弱弱的“貌美小公子”完全挨不上。 “我们这里哪有貌美的小公子啊?”她下意识问。 她这一问,却发现所有人都看向了她,甚至包括跪在地上肿了半边脸,显得有些可笑的李逸。 一个荒谬的想法在白若松的脑海中渐渐成型,她缩着脖子往后挪了挪屁股,眼珠子乱转道:“我,我觉得我可以先去个茅......” “白主事!”黄锐那只老狐狸已经三两步就蹿到了白若松身侧,一手搭在了她的肩侧,将她牢牢摁在了凳子上,眯着眼睛笑道,“我想白主事肯定愿意为了大义,稍微——牺牲一下自己的吧?” 她拖长了腔调,狠狠地,咬牙切齿地,压着嗓子强调了一下“稍微”这两个字。 嘴里说着捧高她的话,分明就是在威胁! 但还没等白若松说话,云琼却先开了口。 “我不同意这件事。”他嗓音低沉而有力,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所有人,拍板道,“换个法子。” 整个屋子里,云琼的品级其实是远远压制住其他人的。 可以说,本来无论做什么,所有人都应该唯他马首是瞻,听他的拍板决定。 但云琼是个男人,还是个沉默寡言,不喜欢出头的男人,所以一路走来,所有的决定几乎都是易宁拍板的。 当然,易宁也会和云琼商量,但是云琼从来没有反驳过易宁什么,大家一路相安无事到现在。 如今易宁去了蓝田县县衙,屋子里的人,除了忠诚于云琼的云血军,代表监察院的黄锐只是个没有品阶的暗使,代表刑部的白若松更是个处理杂物的芝麻小官,照理更加没人能开口阻止云琼下决定。 当然这只是照理。 白若松坐在原地,竟是怔愣道:“可,没有别的法子了啊,除非不管这些良家子了。” 云琼薄唇一抿,浑身肌肉瞬间紧绷起来,在薄薄的夏装下撑起清晰的弧度,爆发出一种蓬勃的力量感。 白若松看见他的胸膛狠狠地起伏了几下,是在深呼吸。他浅淡的眸色此刻变得极沈,幽幽望着自己,哑声道:“这很危险。” 一丝可耻的喜悦在此刻破土而出,攀援而上,像生机勃勃的的植物,绽放出灿烂的花朵。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嘴角似乎翘了起来,她害怕别人看见,赶紧低下头,解释道:“虽然进了青东寨确实危险啦,不过既然他们是想要出货赚钱的,应当不会伤害货物的。” 云琼知道,白若松说得是正确的。 可青东寨不伤害货物,难道不会伤害一个女扮男装进来卧底的假货物吗?就算她们不会发现她是假货物,按照计划,白若松之后势必是要配合着云血军的进攻,带着男人们从后山逃跑的。 逃跑的路上有一万个意外,可能被青东寨发现,也可能掉落山崖,也可能遭遇野兽。 她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文官,拿什么去应对? 云琼发现自己有一万个理由白若松不该去的理由,也有一万个阻止她去的办法。可他紧涩的喉咙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说了一句:“你想去吗?” 白若松抬头看着云琼,在周围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缓缓道:“我可以去的。” 云琼撇开头,觉得嘴里发苦。 “好。”他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4、第 64 章 李逸顶着半边脸自己扇出来的大巴掌印子出门了小半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包袱,在桌上一摊开,里头是一套襦裙包着一大堆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 在这里,裙子这东西男人穿,女人也穿。 据说一开始是女人才会穿,但是后来大家发现裤子配长袍看起来更英武,且更方便活动和骑马,渐渐就变成了男人的衣服。 不过如今大户人家家里头,那些不用干粗活,负责贴身服侍并且用来装点门面的侍女也会穿裙装。白若松参加殿试的时候,就发现皇宫里头,内侍省的女官们,穿的宫装也是襦裙加褙子的。 总而言之,平民百姓中需要下地干活的女人,一般是不会穿裙装的。在码头上,白若松被工人们误认为是小公子的原因,除了她本身长得太过秀气,雌雄莫辨,更重要的是她穿了一身襦裙。 白若松怕冷又怕热,觉得裙装凉快,之前一直因为囊中羞涩只能穿傅容安从前的旧衣服。如今有了俸禄,扣扣搜搜就买了一套女式裙装,被工人们这么一认错,吓得再也不敢穿了。 如今见了包袱里头的裙装,下意识道:“你买裙子做什么,我包袱里头就有。” 李逸看见过白若松穿裙子,知道她说得是哪一套,一边摆着那些瓶瓶罐罐,一边解释:“你那是女裙,这次得穿男裙啊。” 白若松发现不仅李逸是超级大直女,自己也是,因为她拎着裙子左右翻看了好几下,愣是看不出男式和女式的有啥区别的。 “来坐。”摆完瓶子的李逸招呼白若松。 白若松脚尖一勾旁边的绣墩,勾到李逸旁边,屈腿坐下。 李逸身在侦察营,装扮自己融入百姓打探消息,也是必要的一环,所以她略会一点化妆。 但是她不把这个叫化妆,觉得化妆那是男人才干的事,听着爷们唧唧的,所以非要把它叫做易容,白若松虽然心里腹诽了一番,但还是乖乖闭上眼睛任她在自己脸上倒腾。 李逸也没给别人折腾过这些,下手颇有些没轻没重的,手指头沾了脂粉在白若松脸上蹭的时候,把她痛得吸气连连。 “这是人脸,不是泥塑,你注意点!”白若松抓了李逸手臂恼怒道。 李逸心道她自己给自己脸上抹东西的时候不也这么个劲么,没觉着痛啊。不过她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刚刚抹粉的地方,发现这里居然明显地红肿了一块,下意识咋舌:“就是宫里头的皇子,怕是都不带有你这么娇气的。” 白若松睁开眼睛瞪李逸,李逸连忙拿出哄自家夫郎那一套:“好了好了,我会轻点的,你快把眼睛闭上。” 白若松上辈子在大学宿舍里头,看她那个极度自律,出门必须精致到头发丝的舍友,每次都要花上一个多小时化妆的时候,就感慨过,美丽真的是需要用时间和心思去交换的。 她做好了在这里也坐上半个时辰的准备,结果李逸蹭蹭几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收了手,站在白若松面前左右打量了几眼,满意道:“我的手艺又进步了。” 白若松很是怀疑,正打算回自己屋子去照一照铜镜,就被李逸猝不及防地伸手扯掉了腰间的蹀躞带。 那金属搭扣的蹀躞带落在地上,发出“咔他”一声,白若松吓得当场跳了起来。她后退一步想要远离李逸,却又因为受伤的脚踝使不上劲,踉跄了一下绊倒了屁股后头的绣墩,眼见着脑袋就要朝着砸下去,李逸眼疾手快,一脚踹飞了那绣墩。 乒铃乓啷一阵乱响中,白若松手肘撑着重重摔在了石板地上,感觉曾经脱臼的手臂关节骨头发出了咔哒一声,剧烈的疼痛浪潮一般冲击而来。 李逸脚劲大,踢飞的那只绣墩砸到了放着脸盆的洗漱架,铜盆都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动静太大,门外守着的亲卫立刻叩门,压着声音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李逸正尴尬着呢,但又怕自己不回答,门外的亲卫会破门而入扬声道:“没事,白主事摔了一下罢了。” 亲卫果然不再继续叩门。 李逸脚尖勾过另一张绣墩,就要伸手把白若松扶着坐过去,刚一碰她手臂,她又叫了起来。 “痛痛痛,好像又脱臼了。”白若松喘息着说。 李逸只好蹲下来,扶着白若松的肩膀“咔哒”一下把手臂先装回去,再将人扶起来,放在绣墩上之后才开始抒发自己的不满。 “你刚刚怎么回事,整得我在非礼你一般。” 白若松感觉自己一侧的屁股也有点痛,歪着调整了一下坐姿,忍着火气道:“你怎么就不算非礼了,有你这样突然脱别人腰带的么?” “我是想帮着你换衣服!”李逸理直气壮道,“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可以的?” “就算都是女人,那也没有看别人脱光的吧!” 李逸不可思议地瞪着白若松:“怎么没有,你不会没洗过澡堂子吧?” 其实还真没有过。 白若松气得嘴唇都颤了好几下,最后深吸一口气,冷静道:“你先出去,我自己换。” 李逸觉得白若松就是文人的酸臭毛病惯的,但好歹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心里已经将白若松当成了自己的好友,还是决定尊重她。 “那你记得把胸裹裹平。”她嘱咐了一句,随后出了门去。 片刻后,换完衣服的白若松走出房间,李逸已经不在门外了,只有一个挎着刀目不斜视守门的亲卫。 裹胸布压得她有些憋,白若松下意识扯了扯胸口处的衣服,问了句:“李逸呢?” 那亲卫只看了她一眼,就见鬼一样地收回视线,平平道:“校尉大人跟着黄巡使离开了。” 白若松知道黄锐应该是寄信回来了,便也抬脚去了议事用的房间,果然看见了凑在一起的黄锐和李逸。 黄锐很忙,坐在书案前一心二用,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在和李逸说话,李逸听得连连点头。 “李逸。”白若松站在门口喊她,“我还缺个发髻。” 白若松一直是一个发冠就把头发全绑起来,最多在外头套个幞头,还真没有研究过复杂的男子发髻应该怎么搞。 碰巧的是,李逸也不会。 李逸满脸为难,觉得作为整个队伍里为一个男人,云琼应该是会绑男人发髻的。要是平日里,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不敢用这样的事情去烦云琼,但如今这不是有白若松吗。 于是她小心翼翼提议道:“要不,你去问问将军吧。” 白若松就这样被忽悠着来到了云琼的房门前。 其实她一想到早些时候,云琼那铁青的脸色,心里就有些发怵,站在房门口左右踱步,下意识摸着胸口的环佩,给自己加油打气。 这一摸,白若松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日摔下山崖,她从昏迷云琼怀里摸出了自己给他的环佩以后,好像一直挂在自己身上,都没有重新给出去过! 云琼小心翼翼地裹着帕子贴身存放的东西,说明他心里一定也是珍重的,丢了这么久他也没有问起过,也没寻找过,说明他其实那时候有意识,知道是自己拿了!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山岳一般高大的男人站在门槛后边,眸光沉沉看着白若松的头顶,喉间凸起上下一颤,开口道:“脚步声有点吵。” 白若松于是想起来了,之前在船上的时候,她刚靠近一点,他就发现了他,靠的就是辨认她的脚步声。 她尴尬地抿了抿唇,抬起投来看云琼,刚想开口,就看见云琼脸上在一瞬间露出了一种又震惊又诧异的神情。 云琼在表情方面一向十分内敛,白若松曾经怀疑他就算在战场上挥刀把人的脑袋削下来,大概也是面无表情的,谁曾想只是见了她的男装,居然会漏出这样失态的表情。 白若松局促了起来,扯扯自己襦装的襟口,又扯扯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胸口,问:“李逸给我选的,我这样很怪吗?” 云琼沉默片刻,启唇,说得却是:“你是不是还没照过镜子?” 白若松点头。 云琼侧开身子:“你先进来。” 白若松一头雾水地踏进云琼的屋子,看见云琼在自己客栈房间自带的梳妆台上翻了半天,翻出一个巴掌大的铜镜,递给了白若松:“你看一下吧。” 说完,他转身去了洗漱架前,取了毛巾丢进铜盆里打湿。 白若松接过镜子,翻开光面对着自己的脸一照,随后便看见一个被敷得惨白惨白的脸。这也就算了,最吓人的是,这张脸的颧骨两侧,有两坨腮红,红得如同门口办喜事时挂的大红灯笼。 “李!逸!” 白若松从牙齿缝里吐出这两个字,转身就要出门去找人算账,却被云琼搭着肩膀就拉了过去。 “先擦一擦吧。”他将刚刚洗完的,略带湿润的温热帕子敷在白若松的脸上,一点一点为她擦拭着面上的粉脂。 那只指腹和虎口都带着厚厚老茧的手,明明拥有能轻轻松松把她整个都提起来的力气,此刻却那样小心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脆弱的工艺品。 刚刚还气得浑身发抖的白若松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心里像装了一汪泉水,散发着硫磺的气味,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泡泡。 很快,那本来呈现一种灰棕色的帕子就白了一片,云琼回身丢到铜盆里头搓洗,声音平平道:“你不该同意黄锐的这个计划,太危险了。” 白若松当然知道这些,她想了想,诚实道:“这件事上,谁都担着风险,便是李逸,夜探青东寨也有随时被发现的风险。” “这不一样,李逸有武艺傍身。就算被发现,能留下她的人也寥寥无几。” 云琼报复一般使劲搓着帕子,白若松发现他的下唇抿得都发白了。 她其实想说,自己是易宁教出来的,哪有这么容易被发现啊。但看着这样的云琼,白若松这些想说的东西在舌尖一转,就变成了一句:“可是我有你傍身啊。” 云琼搓洗的手一顿,随后把帕子从水里捞出来,拧干,重新贴到了白若松脸上。 “我不可能永远跟在你身边。” 帕子遮住了视线,白若松只能听见云琼低沉的嗓音,忍不住抬起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身材高大,骨架也比常人略大,腕骨一把根本握不住,上面包裹着一层薄薄的,但是硬邦邦的肌肉,结实又有力。 “我不会有事的。”白若松轻轻开口,“只要知道你在那里,我就一定会回到那里的。” 云琼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白若松就是这样的人,心里决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因为别人而作出改变,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是缺点,也是优点。 恰恰因为她是这样的人,云琼才能放任自己去相信她。 他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慢慢弯曲下来,下巴向前伸出一点,轻轻靠在了白若松的肩膀上,闻到她披散的柔顺黑发上换来的一股淡淡的幽香。 “信我。”她说,“我保证。”【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5、第 65 章 黄锐安排好一切回来以后,还要单独给李逸开小灶,内容无外乎是一会她该领着女扮男装的白若松去哪逛,做什么姿态,遇到青东寨的人过来抢人又应该要如何应对。 “我给白若松扮妻主?”李逸大为震撼。 “不然我去吗?”黄锐忙着写东西,头也不抬地翻了白眼。 “不该你去吗?”李逸理所应当地反问。 黄锐磨了磨牙,但是放下笔抬头的时候,却又是那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对着李逸语重心长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 李逸捂着额头打断了黄锐:“行了行了,别念了,我去,我去还不成么?” 黄锐点点头,继续拿着毛笔吭哧吭哧写信,李逸瞟了一眼,发现是写给沈元的安抚信,大致内容是刺史已经知道新县的事情了,下一步就会把她救出来,让沈元稍安勿躁之类的鬼话。 李逸看完,还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只觉白若松喊黄锐老狐狸,真是半分都没喊错。 她正在内心腹诽黄锐呢,远远地便听见一个脚步声,脚尖点地十分轻盈愉悦。好奇的李逸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梳着双环望仙髻的小公子探头出现在门口,小鹿般圆润的眼睛里是漆黑雀儿一样的眸子,滴溜溜转悠着,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李逸下意识涨红了脸,刚想着哪来的这么好看的小公子,就见“他”向前一步将整个身子都探了进来,上着竹青色对襟短襦,下着缟色曳地齐胸裙,胸口用橘色双结系带固定,翩迁灵动,似岸边垂柳,也似陌上雏花。 李逸看着这一身自己亲选的眼熟裙装,面色黢黑,咬牙切齿道:“白若松!” 白若松不解地歪了歪头:“怎么了?” 李逸被她这一句问得有些哑然,总不能说自己在一瞬间被欺骗了一下感情吧,清了清喉咙胡乱找了个理由道:“你怎么把我辛苦化的易容给擦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白若松也有些生气,反驳道:“你把我易容成一个死人,你还好意思说!” “怎么死人了?” “脸涂这么白不是死人?” “玉京如今就流行肤若凝脂,那些小公子都这么涂。”李逸理直气壮。 白若松气死了,深呼吸一口,拍着胸口安慰自己,李逸都不知道是几百还是几千年前的人,不要生气,和古人有审美代沟是很正常的。 李逸难得在斗嘴中赢上半分,昂首挺胸正得意呢,突然听见另一个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赶忙噤声,有些怂包地把脖子一缩。 李逸的耳力是没得说的,因为就在她噤声的后一刻,云琼就出现在了门口,面无表情地站在白若松的身后。 奋笔疾书的黄锐头也不抬,无声地讥笑了一下。 “她不用涂这些。”云琼开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黄巡使。” 黄锐被点名,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的狼毫笔,站起身来拱手:“大人。” 云琼:“事情办妥了吗?” 黄锐笑道:“万无一失。” 黄锐是只老狐狸,说话做事总是留三分,她都能说出万无一失这种话,云琼感觉悬在半空中的心也稍稍往下降了一些。 “出发吧。”他说。 为了不显眼,云琼甚至没有随身带亲卫,四人由黄锐带路,一路来到集市旁边的一栋茶楼。 集市清清冷冷,茶楼更是空无一人,就连门口本该坐着盘账掌柜的地方都只摆着一张空圈椅,唯一肩上搭着长帕的跑堂伙计倚靠在中柱上打哈欠。 见了来人,伙计面上先是露出一个惊诧的表情,身子往前一倾,点头哈腰地就过来招呼。云琼并不说话,于是黄锐往前一步,向伙计点了一壶茶水,并且亲自上楼挑了一间厢房。 厢房位置非常好,透过窗棂可以正正好好看清楼下的集市,白若松想探头出去看一眼,被黄锐拎了回来,手臂一身就给她脑袋上盖了一个挂着白色帷幕的帷帽。 “具体的情况我已经交代给了李逸了,你一会就下去,在集市上随意地逛逛,买点东西就成,就是记得不要开口,一说话就不像男人了。” 白若松撩开自己脸前的帷幕,眨眼看着黄锐惊讶道:“我和李逸去?” 云琼似乎也没想到白若松是和李逸搭档地,皱着眉头将视线扫了过来。 其实之前讨论这个计策的时候,只说到白若松与其他人装成外来的妻夫二人,并没有具体说明这个假装的“妻主”究竟是谁,所有人心里默认的都是黄锐。 黄锐不想解释这事,沉默了一会道:“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脸,这事必须得由李校尉去。” 她没具体解释,白若松也不好往下问,毕竟向来只有御史台追究别人,还没有别人追究御史台的,只有勉勉强强接受下这个说法。 “放轻松。”黄锐安慰白若松道,“李校尉是个聪明人,只要按照我说的来做,不会出现丝毫差错的。” 李逸在一旁使劲点头。 虽然她也不怎么相信自己,但是看到大家都对她表示怀疑,心里还是不大舒服的,既然黄锐要给她脸上贴金,她自然要举双手双脚赞同。 “行了。”黄锐手指一拨,放下白若松的帷幕,催促道,“快些吧,时间要到了。” 李逸扮演了一个对自己“貌美”夫郎极尽宠爱的夫管严,像模像样地扶着白若松往外走。二人刚走到楼梯口,白若松脚步一顿,对一旁的李逸说了句“稍等”,随后提起曳地的裙子,蹭蹭几下就跑到了云琼的面前,解开自己挂在胸前的绳子,将两块严丝合缝的环佩塞进他的大掌之中。 云琼浑身一僵,感觉被她柔软的手指触碰着的手掌不是自己的一般,半晌才能驱动麻木的手指缓缓合拢,握住了那块双环佩。 白若松挂着帷帽,朦朦胧胧看不清面容,可云琼还是感觉到她似乎在笑。 “等我。”她说,“我一定会回来取的。”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跑回李逸的身边,裙裾在一瞬展开如层叠的牡丹花,最后归于平静。 她理了理飘乱的帷幕,对李逸道:“走吧。” 二人相挟着走下楼梯,无所事事的跑堂还以为这唯一的客人有什么吩咐呢,笑着凑上来询问,李逸只淡淡道:“我夫郎想去集市逛逛而已。” “哎呦。”那跑堂小二的眼珠子忍不住往白若松身上瞟了两眼,善意提醒李逸道,“客人要是听我一句劝,还是就在这茶楼坐坐算了,咱们这里啊,不大安全,特别是对年轻貌美的小公子来说。” “这......”李逸装作为难地看向白若松的方向。 白若松不能开口说话,她声音一听就是个女子,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不声不满地冷哼,摔下李逸扶着她的手,一个人拔腿就往外走。 “抱歉,我夫郎被我惯得,脾气有些大。”李逸对着跑堂小二歉意一笑,随后跟上了白若松,口中假模假样道,“郎君莫要生气,不就是逛街嘛,为妻一定陪着。” 那跑堂小二站在店里头,瞧着这远去的一对璧人,状似可惜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白若松听着李逸嘴里那不重复的谄媚之言,抿着唇憋笑憋得有些难受,压低嗓门轻声问道:“装得还挺像的,黄锐教你的?” 李逸撇嘴,不满道:“我也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就非得她黄锐教才会哄夫郎?” 白若松是知道李逸成亲这事的,但没想到过钢铁直女的李逸居然也这么会哄男人,还以为她只会天天在家把自己的夫郎气得嗷嗷叫呢。 微妙地沉默了一会以后,还是忍不住怀疑道:“真会?” “本来是不会的。”李逸顿了顿,秉持着对好友的掏心掏肺,她诚实道,“被赶出家门次数多了,也就会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被逼急了就什么都会了。 白若松笑得浑身发抖,被李逸警告似地捏了捏手臂。 二人锦衣华服地走在清冷的集市上,一下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店主们在这蓝田县的集市里头开店,别说是赚钱,就是维持本钱都很困难,乍见这种外乡来的冤大头,就如同饥饿的狼群见到了肥羊,那是体面和矜持都不顾,捧着自家的东西就冲过来塞到李逸的鼻子底下,招呼着李逸为自家夫郎买一点。 李逸常年镇守北疆,那地方又贫穷又荒凉,百姓们为了生存,大多养成了野蛮的性子,她便也习惯了应付这样混乱的场面,将白若松护在身侧,不紧不慢道:“大家不要吵,不要闹,要是吓到了在下的夫郎,那在下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一威胁说要走,店主们立刻就不敢说话了,就算有人嘀嘀咕咕似乎不满地在嘟囔啥,也被旁边的人捅了一肘子闭嘴了。 见失态平息,李逸回过神来继续托着白若松的手,温柔道:“好了,郎君,你看看,最近府里可还缺些什么?” 白若松忍住了身体下意识的哆嗦,却忍不住胳膊上密密麻麻泛起的鸡皮疙瘩。 面前那些挤在一起的人有的手里抱着布匹,有的托着装着首饰的木质盒子,还有的举着胭脂水粉的瓶子,努力往白若松跟前凑。 白若松挺胸抬头,努力维持一个高傲的姿态,举着葱白的手指随意指了指那个装着首饰的盒子。 首饰铺子的店主立刻喜笑颜开,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把周围的人挤开,给白若松腾出了一条通往自己首饰铺子的路,擦着额头上的汗礼道:“郎君请,快请!” 白若松搭着李逸的手臂,慢悠悠跟着店主进了首饰铺子,参观了一圈,有些兴致缺缺。 毕竟是个小县,东西也比较粗糙,和玉京的根本没法比。 李逸倒是看得挺高兴的,甚至还看中了一个金臂钏,招呼着白若松去看。 “把这个买给我夫郎当礼物。”李逸笑着说。 这是一个巨大的,笨重的,看起来就像是白若松上辈子在小商品市场里会看见的那种宽头箍一样的金臂钏,分量很足,她都怀疑如果是瘦弱一些的人戴上,手臂会被压折。 李逸的审美还是这样可怕,可怕得白若松不忍再多看一眼。 她眼见李逸要掏出自己的钱袋子,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轻声问:“你确定你夫郎会喜欢吗?” 李逸瞥白若松一眼,肯定道:“我买的,我夫郎都喜欢。” 白若松噤声,开始心里为那位自己从未见过的,李逸的夫郎默哀。 店主还真没见过李逸这样的冤大头,笑嘻嘻接了银子,用绣花的帕子仔仔细细包好那个金臂钏,递给了李逸。 李逸结过东西,刚塞进怀里,就听远处有马蹄得得而来。 来的不止一个,可能有三五个,马蹄声相互错乱着。 那店主本来笑着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两股战战,连店里的东西都不要了,甩开脚丫子就往里间跑,边跑还边好心地回头对着白若松和李逸喊道:“山匪来了,快跑啊!”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伴随着马匹的一声嘶鸣,有人勒马停在了店门外边,李逸下意识骂了一句脏话。 那几个人长腿一跨下了马,为首之人率先踏进店门里头,强盗一般踹了一脚半掩的门栅,门栅装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落下簌簌尘灰。 “哎呦,哪里来的貌美小公子啊。”那人笑道。 离得近了,即便是隔着半透的帷幕,白若松也看清了那几人的模样,终于明白了李逸刚刚为什么要骂脏话。 因为那为首之人身后跟着的,赫然正是面无表情的黄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6、第 66 章 早在青东寨的人驱马疾行在街道上的时候,集市里的店主们便急匆匆挟着门板开始封自家店面的门栅,行人更是抱头呈鸟兽散,不过片刻,本就冷冷清清的集市变得空无一人。 云琼大马金刀地坐在窗棂旁,脊背崩得比那封门栅的门板还直。 他眼见着那四个策马的女人在首饰铺子前面勒马,大步流星地破门而入,五指紧抓茶台的一角,险些要将那侧边老旧的花纹给直接扣下来。 黄锐则放松许多,眯着眼睛与云琼隔桌而坐,手捧一盏茶,咂摸了一口:“大人何必如此紧张?” 云琼沉默着,缓缓侧过头来,眼白之中是根根分明的红血丝。 大家都是熬了一天一夜的人,黄锐自己眼下都有遮盖不住的青黑,但猛然看见云琼这个模样,还是狠狠地打了个战栗,茶盏之中的茶水斜溅而出,打湿了一点袖口。 她叹了口气,随手将茶盏一放,瓷器的底部轻轻落在茶台之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大人要相信御史台的能力才是,白主事和李校尉的安全,全然在掌控之下。” 话语刚落,长街之上传来一声巨响,一个锦衣华服的女人撞破首饰铺子的门栅,失控的流星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铺子对面的路边的杂货摊子。 那摊子因为摊主跑得匆忙,东西都没收走,摊子被巨大的冲击力砸翻之后,货物散了一地,密密麻麻的小东西几乎将女人埋在了里头。 女人伸出手臂,拨开砸在自己面上的一只虎头帽,面容扭曲着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正是李逸。 黄锐不会武,隔着老远也看不清李逸那夸张的表情,轻轻吸了口凉气。 云琼却看得分明,李逸被丢出来的一瞬就在空中侧身一翻,泄了大部分的力道,砸在摊子上的时候全然不痛不痒。为了维持真实性,是她自己伸手一扯,掀翻了那摊子,装作摊子是被自己狠狠砸翻的。 她轻身功夫好,这点事情做得十分隐蔽,但躺在那里呼痛的时候却演得太过夸张,有些将人当傻子戏弄了。 还好那青东寨的二当家确实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女人,正因着自己这一脚将人踹飞出去而洋洋得意着呢,没有注意到李逸的表情。 那二当家一手扯着白若松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将人强行拖到翻倒的李逸面前,另一手抽出一把短匕,锐利的刀刃在白日下泛着寒光,缓缓靠近了白若松。 李逸瞬间紧张起来,连呻|吟都忘了装,手臂往腰后一摸,却没能摸到长鞭,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了装像一个不会武艺的普通人,将长鞭放在了客栈中。 白若松挣脱不开二当家的钳制,只能尽量将身体往后靠。眼见着那匕首越靠越近,差点就忘了不能说话的限制而尖叫起来的时候,那刀刃却是往上一抬,挑开了她的帷帽。 竹篾编制的帷帽被挑飞在空中,雪白的帷幕扬起,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眸若秋水,玉面琼鼻,菱唇不点而朱,如盛开的满园春花,正是一番人间殊色。 二当家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怔愣在了原地,甚至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唯恐发出响动惊扰眼前人。 “这真是......”她一张嘴,却接不出下一句,憋了半天最后狠狠地咬牙道,“真他爹的好看,今天赚到了!” “二当家的,这可都是阿言的功劳啊,要不是阿言来报告,我们都还不知道镇子上还有这样的上等货呢。”二当家旁边的女人打趣道。 二当家笑着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黄锐”,满脸赞许:“确实都是阿言的功劳,我回去一定禀报寨主,给你派奖励。” “黄锐”听完,咧嘴笑了起来。 她一笑,白若松立刻就发现了这个人不是黄锐。 她笑的时候咧开嘴,露出一排格外森白耀眼的牙齿,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那在黄锐脸上显得狡猾异常的狭长眼睛,放在这个女人的脸上,意外地显得有些憨气。 “二当家的,俺不要奖励。”女人开口,官话都说不明白,带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俺能给寨子做贡献,心里头美得很。” 白若松猛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而李逸则狠狠把脑袋埋进了一旁的布制货物里头,防止别人看见自己在憋笑。 “好,我就知道咱们寨子里你阿言最衷心!”二当家颇为感动地拍了拍女人的肩膀,一挥手道,“走,回寨子。” 白若松被扯到了马匹旁边,二当家取了绑在马鞍上的麻绳,三下五除二将白若松双手反绑在后,扛起来要放上马背。 白若松不可避免地又被人托了一下屁股,瞬间挣扎了起来,两腿胡乱蹬,膝盖顶到了二当家的腹部,惹得二当家一声呼痛,五指并拢呈掌,狠狠拍了拍白若松的屁股,警告道:“再不安生我就把你扒光了再丢上马。” 白若松适时地停止了挣扎,随后就被丢上了马背。 她不是坐上的马背,而是被当麻袋一样,横着丢上去的,腹部被狠狠一顶,朝食都险些吐出来。 白若松脸朝下靠在马匹身上,听见不远处李逸还在装模作样地嘶吼着:“你们这群强盗,还不放下我夫郎!” “二当家,这小公子的女人怎么办?”有女人问道。 “还能怎么办,杀了呗,外地人不懂规矩,一会又到处去报官,麻烦。”二当家冷哼一声。 白若松一惊,绷直了身体抬头看去,就见那个长得和黄锐一模一样的女人抽出长刀,自告奋勇道:“二当家,俺去,俺就喜欢杀人。” 所有人都当她是二傻子,纷纷笑了起来,二当家挥挥手说:“赶紧的,搞完回寨子了。” 女人,应该说是阿言,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持刀缓缓靠近了李逸。 她头上为了遮阳,带着一个带着一个破洞的陈旧的斗笠,站在李逸跟前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抬头往侧边高处看了一。 这一眼很短,但白若松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看的方向,正是云琼所在的茶楼的方向。 “别怪我啊,要怪就怪你娶了这么漂亮的小公子呀。”阿言笑着,一抬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刀尖朝下,正对李逸的胸口。 李逸不明所以,面色惨白地看着阿言,却看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一声铮鸣,长刀落下。 李逸身体曲起,颤了几下,又落回,头颅无力地歪到一旁,失去了声息。 阿言拔出长刀,有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刀身流淌而下,她不介意一般地甩了甩,也不管干不干净就收回了刀鞘之中,大步流星回到二当家的面前,求表扬一般道:“二当家的,你瞅俺这干得好不好?” 二当家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 白若松心里头知道,这名唤“阿言”的女人,应该就是黄锐所说的那个同僚。 明明知道她不会真的伤害李逸,但是看见李逸毫无声息地歪倒在一侧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周身发冷,忍不住浑身颤抖,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攥拳,指甲深深嵌入掌肉。 青东寨的众人见事情都解决完毕了,纷纷踩着马镫上马。二当家在最前头,抡着胳膊挥动马鞭,被勒着缰绳的马匹嘶鸣着前蹄扬起,颠得白若松紧闭嘴唇才没有吐出来。 一声嘹亮的“驾”,马匹们撒开蹄子而去,徒留一地扬起的尘灰。 待马蹄声全然听不见之后,就有胆大的百姓探出头来,查看侧腹渗血的李逸的情况。 刚刚那首饰铺的老板靠得最近,想着自己可能今后再也碰不上这样的冤大头了,有些叹息,好心肠地想为李逸收敛尸身。 可她刚伸出手,还未曾碰到李逸的肩膀,李逸突然猛吸一口气,竟然活了过来。 首饰铺老板吓得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左右□□换踮着地面,螃蟹一般爬着后退。 “你你你你你......”她上下牙齿打着颤,食指指向李逸。 李逸骂了句脏话,捂住了自己的侧腰。 在那里,有一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伤口,正向外汨汨流淌着鲜血。 她一痛,脾气就不太好,拧着眉头看向首饰铺老板,凶神恶煞道:“干嘛?” 老板尖叫一声,跑开了。 直女李逸根本没瞧出来那不是黄锐,还以为那是黄锐假装的,一边嘴里咒骂着黄锐,一边撕下一条下摆,绕着腹部狠狠缠住了伤口。 “狗屎,真痛!”她狠狠喘了几下。 李逸是个怕痛的人,练了这么久的轻身功夫,就是为了发生危险能够第一时间逃命,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要假装自己是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躺在那里乖乖挨人刀子。 她的双手和袖子上到处都是红色的血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茶楼。 跑堂小二也已经不在了,可能是被山匪吓的,也可能是被李逸吓得。李逸抽着冷气挪上楼梯,来到二楼,一抬头,却看见罪魁祸首的黄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茶台前边,笑眯眯看着自己。 “黄!锐!”李逸又痛又起,浑身颤抖,抓起一旁的月牙凳就往黄锐头上砸,“你这个狗屎女人,你居然捅我!” 云琼坐在原地,手掌一推茶台,茶台撞在黄锐椅子上,把黄锐撞出去半寸,于是那月牙凳就擦过黄锐的侧耳,撞在了后头的墙壁之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黄锐转头过去看,看见那月牙凳已然四分五裂了。 就这,她居然也不怕,还游刃有余地笑了起来。 “哎呀,李校尉要冷静点才行。”黄锐摇摇头,“我可是一直与将军大人待在一起,从未出过茶馆,何来捅你刀子之说呢?” 暴怒的李逸正举起另一张月牙凳,闻言一怔,求助一般看向云琼,就见云琼点了点头,坐实了黄锐的话。 其实也不怪李逸认错。 云琼想起刚刚,那个戴着斗笠的女人抬起头来,往自己所在的窗口望过来的那一眼。 那张脸,那狭长的眼眸,那笑起来的时候狡黠的模样,的确与黄锐一模一样。【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7、第 67 章 青东寨建于蓝田山山顶,一侧是较为平缓的山道,另一侧却是接近完全竖直的悬崖峭壁。 陇州就是这么个地方,群山连绵,且峭壁居多,怪石嶙峋。 白若松麻袋一般横放在马鞍后头,马匹奔跑时上下颠簸,小锤子一般冲击着她的腹部,有时捣到胃部让她一阵恶心想吐,有时又会捣到肠道让她疼痛不已。 这种闷闷的钝痛很像是上辈子,来月信时候的那种感觉。 这个世界的女人是没有月信的,这一度让上辈子每个月都要死一回的白若松觉得十分开心,没诚想都穿来十多年了,现在居然又有机会体会了一遍痛经。 白若松尽量绷着后背,这才让自己可以抬头去注意四周的情况。 日头炽烈,毫无遮蔽地烘烤着大地,靠近地面的空气都发生了些许扭曲,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在这样耀目的阳光下看清东西。 山寨大门是一道吊索门,手臂粗的铁链固定在巴掌厚的原木串联的门板上,顶端被削得尖尖的,极有气势。 二当家勒马在吊索门前,喊了几声,立刻就有人从门的正上方探出头来看了两眼来确认身份——那里似乎有一个用来瞭望的平台。 很快,骨碌碌的轴承转动声响起,沉重的吊索大门缓缓被放下,众人策马而入。 门内有好几个穿着粗布短褐的女人守在那里,见了骑马的人纷纷笑嘻嘻地上前来,一口一个二当家。 “二当家,寨主找呢。”有人说。 一听寨主有事找自己,二当家的赶忙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迎上来的人。 “二当家今天带了什么货回来啊?”旁边一个吊儿郎当揣着手的人问道。 闻言,二当家一拍横在马背上的白若松的屁股,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可是我这些年来见过最上等的货了。”她洋洋得意。 白若松后槽牙磨了又磨,这才忍住了踹她一脚的冲动。 “哎哟,那我可得见见。” 那问话的女人好奇心立马就上来了,一伸手,竟是直接抓住了白若松一侧的发髻。 头皮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但是手臂却又被紧紧绑缚在身后无法反抗,白若松紧咬下唇,感觉自己就像一头牲畜一般直接拖下了马,膝盖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着,那女人却还在笑。 “瞧瞧这小脸蛋,一个人抵一船人啊。”她提着头发让吃痛的白若松不自觉昂起头,在凝脂一般的面上拍了拍,吹了声口哨,骂道,“真他爹的滑。” “你轻点。”白若松听见阿言粗声粗气地不满道,“这是俺杀了人家妻主抢回来的,你给弄伤了,价格卖不上去了咋整?” 那二当家本来对女人的粗暴行为视若无睹,听了阿言的话以后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打在女人手背上:“阿言说得是,你他爹的给老娘注意点。” 那人吃痛,一松手,白若松迎面朝下就要摔在地上,阿言眼疾手快,带着鞘的长刀对着她胸口下方一戳,牢牢架住了白若松。 “你他爹的干什么呢,摔坏了脸怎么办!”二当家见状大怒,一脚踹在了女人屁股上,把女人踹得滚了出去。 那女人吭哧吭哧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屁股看着二当家:“姐,你为了个男人你就踹我?” 阿言扶起发髻都被扯散了的白若松,动作温柔地为她拂开遮在面上的长发,露出她被自己咬肿了的下唇,以及从嘴角渗下的长长一条血渍。 “二当家的,你瞅瞅这!” 二当家自知理亏,瞪着女人,呵斥道:“什么男人,这他爹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不争气的玩意,给老娘滚回自己屋子里去。” 女人咬牙盯着二当家,愤愤离去。 白若松刚刚才缓过劲来,吐出一口血沫子,喘着粗气看着周围的人。 二当家咂舌道:“被折腾成这样也不说话,别是个哑巴吧。” “哑巴才好呢。”阿言说,“俺听说那有钱人家就喜欢买哑巴,乖巧听话还不会乱说。” “说得也是。”二当家赞同地点点头,她现下也赶着过去见寨主,一指阿言道,“你,把人送去禁闭室,明天就要出货了得先磨磨性子,看着点别被谁弄伤了。” 阿言咧嘴一笑:“好咧,二当家的。” “这不妥吧,二当家的。”旁边人立刻上前劝告道,“阿言进寨子时间还短,照例是不能去内院的。” “啧。”二当家脚步一顿,满脸不耐烦道,“那你自己送去,出了事唯你是问。” “是。”那人颔首。 二当家急匆匆走远了,那女人才来到阿言面前,看着她,嘴角一扯,挑衅道:“你才来寨子几年,想越过我去,不可能!” 阿言收敛了笑意,面容不善地着脸看着女人,半晌才把扶着的白若松交到她手上。 这个女人虽然没有要伤害白若松的意思,但到底不如阿言温柔,下手十分没轻没重,手掌紧紧箍着白若松,几乎是一路拖着把她带进了内院一间有人看守的屋子前面。 屋子十分粗陋,黄泥糊的墙壁,只在高处留了一个拳头大的洞口透气,紧闭的旧木门上头还颤了一条两指宽的锁链。 白若松盯着那条铁链,心里头已经明白程少元手中那份证言确实是真实的,这个山寨不仅烧杀抢掠,还私贩人口,铁器,还有马匹。 “哪来的男人啊。”守门人奇道,“昨天不是把最后一批都送到暗室里去了吗?” “二当家今天新抢的。”女人不耐烦道,“哪来这么多问题,还不开门!” 那守门的人抽了抽面颊,似有十分的不满,到底也不敢在这里与人争吵起来,取了腰上挂着的钥匙,转身打开了锁头,抽出缠绕的锁链,一把推开禁闭室的门 外头的日光照进禁闭室里,照亮了里头的一小块铺着桔梗的角落,一股潮湿又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惹得白若松干呕了两声。 “这就受不了了?”女人冷笑一声,手掌在白若松后背上一推。 白若松脚踝有伤,双臂又被反绑在后,本就有些摇摇晃晃,被这么一推,瞬间失去了平衡,侧着身子直挺挺摔倒在地,扬起一阵细密的尘灰。 她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呛得咳嗽起来,但又怕别人发现自己是装哑,紧紧缩着喉管不敢咳出声音,一时间屋子里头只有她闷闷的喷气声。 女人居高临下,冷冷看着白若松,启唇道:“关门。” 长方形的天光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了一道缝。 “嘭”一声,木门被重重阖上,白若松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锁链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咔哒”一声,是锁扣扣上的动静。 白若松蜷缩着身体侧躺在地上,听着女人的脚步渐渐远去,这才用肩膀顶着地面,腰腹使劲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全身的骨头都痛得在咯吱咯吱响动,但幸运的是,她倒下的时候避开了自己一直脱臼的那一侧肩膀,没有落得一个单手不能动的下场,把自己置身更危险的处境。 白若松闭着眼睛坐在原地好一会,心里数了一百个数,再睁开时已经能微微视物。 这个所谓的“禁闭室”里头什么都没有,四面光秃秃的黄泥墙壁凹凸不平,潮湿的泥土地面上只薄薄铺了一层稻草,角落里似乎摊着一块什么东西。 白若松靠着腿弯挪动过去,弯下腰刚靠近那块东西,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直冲天灵盖。 原来这是一块带血的布条,边缘是松散的纤维,应当是从衣摆上扯下来,临时当做包扎伤口用的绷带了。 看来那些被虏来的男人,应当是先被关在这个房间里,被黑暗和饥饿,甚至有可能还有酷刑,给消磨掉了意志,然后才被带进暗道的。 但是如今是特殊时间,明日就要出货了,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消磨她。白若松猜测,最晚今天晚上,自己应该就会被带进暗道。 口中充斥着铁锈味,下唇高高肿胀着,麻木了感觉,倒是不感觉怎么痛,就是有些发热。膝盖被那个女人在沙地上拖了一下,火辣辣地,一动就能感觉砂砾在伤口里头摩擦。 白若松贴着墙壁,喘息着,后脑勺找了一个黄泥墙的凹陷处,把自己固定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不管如何,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养精蓄锐,晚上还有一场硬仗。 一天一夜都没睡觉的白若松本就疲累至极,一闭上眼睛,立刻就陷入了沉眠。 “咚”一声,似乎是铁质的东西落在了地上,把白若松从一片深渊中拉了出来。 她睁开酸涩的眼睛,犹感到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可能只是刚闭上眼睛,也可能是睡了好一会了。她不太确定,脑袋沉重得像一块巨石,脖子几乎都要支撑不住。 锁链卡哒哒哒地碰撞着,有人推开了那老旧的门板,橙红色的天光一下透了进来。 白若松被光耀得眼睛生疼,侧着脸躲避着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终于渐渐适应了过来。 原来外边已经是傍晚了,晚霞漫天。 一个身形细长的女人半佝偻着身体,背光站在门口。 白若松靠着墙壁睡了大半天,反绑的手臂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又肿又麻,只要稍微动一动,都像是有蚂蚁在沿着啃食血肉。 她吸了口凉气,一边不动声色地缓缓活动着手臂,一边盯着那个女人。 因为背光,白若松一时看不清这人到底是谁,直到她开口。 “其他进来禁闭室的男人要么哭哭啼啼,要么大声咒骂,你却还能睡觉。”女人勾唇讥讽,“看来心态不错啊。” 白若松听着这个嗓音,心情沉了下去。 是刚刚那个拽她头发的女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8、第 68 章 门外的守门人不见了,白若松不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能有使唤守门人的权利,所以应该是被她骗走的。 那根用来缠绕门板的锁链一头握在女人的手上,另一头垂落在地面上,随着她抬脚走进来的动作,拖在地面上发出连续的咣当声响。 白若松脑内警铃大作,下意识蹭着地面后退,可她的背后就是墙壁,已然退无可退。 “听说你的妻主被打死了?”女人讥诮道,“哎呀,真是可怜啊。” 白若松抿唇瞪着女人,背在身后的双手手腕却不住地挣扎着,企图挣脱绳子的束缚。 那个所谓的“二当家”在绑她的时候并没有留情,手指粗的麻绳缠绕了四五圈,勒得手指头都有些血液不顺畅,根本不是随便挣扎一下就能挣脱的。 “你在寨子大门口听到她们的谈话,应当已经明白了吧,你迟早是要被卖出去的。一件货物罢了,居然还惹得我被家姐教训!” 女人恨恨地磨了磨牙,在白若松面前半蹲了下来,伸出一根指甲缝里黑黢黢的手指头,挑起了她的下巴。 白若松是打马游街的时候,能让万人空巷的探花娘子,那一分昳丽殊色教多少小公子魂牵梦绕,扮成男装了也当仁不让。 女人看着白若松垂眸敛目的乖巧模样,那指尖触碰的一点肌肤柔嫩细腻,被她挑着抬起下颌的时候,还会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脖颈。 女人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咧开嘴笑了起来:“我本想教训你一顿的,但是如果你愿意伺候我一回,我便饶了你。” 说着,她晃了晃手中那根三指粗的铁链,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白若松克制着自己面上的表情,却偷偷咬紧了后槽牙,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她是女人,根本不用怕眼前的人对她做什么,可也不能不反抗,万一被发现了裹胸布,身份就会暴露。 忍住,白若松。 她对自己说,只要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无论这个人做什么,你都要忍住,都是女人不吃亏的,忍住! 女人见白若松听完自己的话后,仍旧一副乖巧的模样,并不挣扎反抗,还以为得到了她的默认,兴奋地喘息起来。 她咽了口唾沫,慢慢靠近白若松,先是在她脖颈处嗅了嗅,感叹道:“真香。” 白若松感觉到气息喷吐在自己的脖颈上的那一刻,鸡皮疙瘩瞬间便从那里蔓延至全身,胃里的大坨酸液反上来,已经顶到了喉咙口。 女人还不知道白若松已经在呕吐的边缘了,拇指蹭着那略略肿起的菱唇,喘息就想要吻上去。 “呕。” 女人嘴里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白若松再也忍不住,侧过身对着地面干呕起来。 虽然她觉得有什么顶在喉咙口,但实际上她睡了大半天,胃里的东西早就消化完了,再怎么呕吐也出不来东西。 女人脸色剧变。 如果白若松反抗,她可能还会兴致勃勃,可她却侧过身干呕了起来。 这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了女人的脸上,让她气得浑身颤抖起来。 伴随着铁链哐啷啷的声音,女人站起身,手腕一甩,那三指粗的铁链鞭子一般抽打在了白若松的身上。 女人还处在暴怒之中,这一下使了十成十的力气,打在人的身上不亚于铁榔头锤下,把白若松抽得狠狠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她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先吐出了一口血。 白若松觉得自己的肋骨可能被抽断了,这种带着麻木感的灼痛是如此的剧烈而又真实,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是第一次经历。 “哎呦,可真是个小可怜。”女人重新托起白若松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谁让你不听话呢,从了我不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了?” 白若松还在克制不住地吐血,呛鼻子的腥气一股一股地冒出口腔,顺着下巴淌下,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女人的手指。 “啧。”女人有些嫌弃,立刻收回手来,在自己腰侧衣服上蹭了蹭。 这真是糟糕的情况。 白若松双眼涣散看着前方,脑子却在飞速转动,寻求着一丝破解如今困局的办法。 “怎么,被打傻了了?” 见白若松这幅傻愣愣的模样,女人伸手想拍一拍白若松的脸,谁知这人尽管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了,却还是偏头避开了她的手。 这个举动再度惹恼了了女人,她手掌绷直高高扬起。 “啪”一声,皮肉相碰的清脆声响,白若松被扇得侧过脸去。她顺着这一巴掌带来的惯性朝着侧边倒下,甚至故意腰腹绷紧加重了倒下的力道。 肩膀撞击地面,肱骨与肩锋错开,发出令人牙酸的脱臼的咯吱声。 脱了臼的关节可以扭动到平常根本达不到的角落,白若松咬着牙,用完好的那只手臂扯动脱臼的那一侧,身体像虾米一样弯曲过去,最长的中指隔着裙布,勉勉强强勾住了绑在大腿侧边的一个圆环。 咔哒一声,是机扩被拉动的声音。 圆环底部连着长长的一根棉线,白若松将它扯到最一个再也扯不动的长度,转身去看那个女人。 女人见白若松侧倒在地,已经撑着地面俯身压了下来。 她面上呈现一种痴迷的表情,却正好对上白若松阴鸷凶狠,又略带着点警告的眼神。 那双圆润的,小鹿一般的眼睛,凶狠起来原来也能像刀子一样凌厉。 女人被这样的眼神一看,在瞬间有些许退却,可当她醒神过来,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口吐鲜血的柔弱“男人”的时候,心中的那股戾气又突兀地冲了上来。 “贱人,谁让你这样看我的,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睛!” 她尖叫道,正要抬手再赏白若松一个巴掌,胸口却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面色这个容色昳丽的“男人”肿胀的下唇一颤,发出的却是清脆悦耳的女声。 “啊,真遗憾。”她说。 食指一松,机扩发动,伴随着破空声,有什么东西穿透了白若松的裙布。 女人瞪大眼睛,视线缓缓下移,看见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根银光闪闪的钢针。 这根钢针力道不大,只有一部分刺入血肉,大部分还留在外面,照道理是不致命的,可却有一股薄荷一般清凉的感觉从伤口处透出,顺着血液朝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渐渐的,清凉的感觉转变为渗透骨髓的寒意,女人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都被冻住不再流动,这让她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蜷曲起来。 “如果你今天不来这里的的话,本来可以活着的。” 女人听到那个女扮男装的人遗憾一般地叹了口气,但她已经没办法再回应这句话了。 先是抓握不住的铁链刷拉一下掉在地上,再是女人僵硬身体的轰然倒下,白若松侧过身来仰躺在地面上,长长舒了口气,随后再也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胸膛里头似是藏了一块锋利的刀片,每一次咳嗽,隔膜震动,都会被这把刀片一下一下凌迟。 白若松一边咳嗽,一边用完好一侧的肩膀顶着地面爬起来,膝行至门口,撞了一下半阖的门板。 如果门开着,外头只要有人路过,都会发觉不对劲,这样太危险了。 她双手被绑缚在身后,没办法把锁链和锁头重新挂上,只能先把门掩起来,装作关上的样子。 还有地上的尸体,必须处理掉,钢针上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被人看见她的身份也会暴露。 她现在没有能力将人运出去,只能先藏在屋子里头。 白若松背过身去,用身后的手掌抓住女人的衣服一角,忍着膝盖和小腿上的擦伤,一点一点拖着挪动到屋子的角落,随后将人横着贴在会开门的那一面墙壁的角落里,以最小限度减少进门的人会看到尸体的几率。 以前关在这里的男人们把铺在地上的稻草大部分都收集了起来,给自己铺成了一块一块的床铺,白若松又将这些“床铺”都收集起来,均匀地摊在女人的尸体上,这样远远看上去,这个角落就好像只是堆了一推稻草而已。 等做完这一切,她已是大汗淋漓。 身上也不知道是因为拖拽东西而力竭的汗,还是因为忍痛而渗出的冷汗。 白若松跪在尸体面前喘息着休息了一会,这才慢慢挪动着回到刚刚坐着的地方。 那根伤害她的铁链仍然堆叠在地上,白若松在它的侧面躺了下来,在黑暗中盯着什么看不清的天花板。 肩膀,胸口,腹部,凡是刚刚铁链擦过的地方在麻木过后开始肿胀起来,伤口附近的肌肉还在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有一团火焰积蓄在表皮之下,横冲直撞地想要破开皮肤冲出来燃烬一切。 白若松想起了自己坐在失控的马车上,冲下悬崖的时候。 高耸的峭壁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可她却除了自己不小心绊了一下摔肿了脚裸以外毫发无损。 云琼真的将她保护得很好。 想着想着,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直接陷入了昏厥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9、第 69 章 白若松又做了那个梦,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隆冬。 这是一个难得的,新岁快至,却仍然没有落雪的隆冬。 就在几日前,傅容安披着一件带着补丁的大氅,静立于高耸的城楼之上,唇边扯着淡淡的弧度,转头对着白若松道:“今年百姓兴许可以少受点苦。” 边陲之城贫瘠又寒冷,年年大雪封路,总有那么几个冻死的百姓。 今年没有落雪,她满心以为会过一个安泰的好年,却不曾想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硝烟就漫进了盛雪城。 城门的门轴被破坏了,那厚重的,镶着铆钉的巨大的城门压在冻硬了的泥土地上,有冷冽的风穿过大开的城门,发出的尖啸如百鬼哭嚎。 圆日高悬于天幕之上,洒下的日光惨白一片,照耀在皮肤之上没有一点余温,冰冷异常。 白若松双膝下跪于结冰的青石地板之上,赤着手,一点一点扒开倾倒的残垣断壁。 旁边散落的东西上,或是碎裂的石墙块,亦或是是截断的梁木块,都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色指印。 冰冷的天气麻木了人的痛觉,血手指印的主人浑然不觉。 自天亮至天黑,似乎有许多人来过,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了什么,也有人直接伸手过来拉扯她,但是她都没有理会,那些人也就慢慢离去了。 又一个惨白的日头从东边升起之时,有人站在了白若松的面前,穿着小小的一双绣花鞋,上头的绣线因为清洗了太多次而根根崩裂,剩下斑驳的一小块看不清究竟绣的是什么。 “长姐。”那人开口。 白若松缓缓抬头看去,只看见穿着单薄的小少年那被冻得通红的双颊。 那时的路途年才九岁,生得瘦瘦小小一个,穿着单衣站在那里被冻得哆哆嗦嗦,十分惹人怜爱。 “长姐。”他又喊了一句,顿了顿,道,“副官抓住了叛徒。” 白若松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刚刚从冰冷的水中捞出来一样,身体是冰冷麻木的,可内里却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这让她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路途年伸出自己捂了一路的小手,带着淡淡的热气,贴在白若松毫无知觉的面颊上,强作镇定的眼里是怎么也眼藏不住的惊惧。 “长姐。”他近乎哀求道,“别找了,让校尉大人入土为安吧。” 白若松低垂着眼睑,半晌,点了点头。 路途年扯下自己本就短了一截的下摆,为白若松细细包扎了手指,一大一小两个单薄的人影,手牵着手一起回到了盛雪城的院子。 院内,那棵挺拔苍劲的老槐树在严寒中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尖锐树杈四散而开,似惨白的天幕上蔓延的裂痕。 傅容安的棺木就放置在院子正当中,她的副官,一个有些苍老的女人站在棺木侧边,带着刀鞘的长刀末端紧紧压在另一个女人的肩膀上。 那女人口中被塞了东西,发不出声音,从喉间发出呜呜的闷声,不甘挣扎着,可那压在身上的刀鞘似一块不可撼动的巨石,让她无力挣脱。 “告诉我。”副官冷硬开口,“是谁,指使你打开城门的?” 女人口中堵塞的布团刚一被取出就大喊冤枉,吵嚷着自己的耿耿中心,这让副官更加怒不可遏,手掌蓄力一推,棺盖咣当落地,露出躺在里头的半截枯瘦躯体。 拦腰斩断的半截身体被挂在城墙之上放干了血液,两颊凹进,眼窝塌陷,比新雪还要苍白的皮肤紧紧贴着,勾勒出骨骼的形状。 白若松牵着路途年的手开始颤抖。 在这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时代,死无全尸是对人最大的刑罚,这往往代表着即便这个人的灵魂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会不得安宁。 她原想为傅容安找齐躯体,可整个盛雪城的残垣断壁下压着无数人的肢体,她根本无法分清究竟哪些是属于傅容安的。 傅容安的副官压着那个女人,将吱哇乱叫的她的头摁进棺木之中,愤怒得嘶哑了喉咙:“你看着她,看着为了盛雪城而死的校尉大人,发誓,城门不是你开的,不然就上下三代人死于非命!” 这是个十分恶毒的誓言,面对着皮肤惨白的傅容安的尸体,心虚的女人吓得面如土色,四肢胡乱挣扎道:“我说,你快放开我!” 副官松开手,却并不打算轻饶女人,长刀一抡将女人跳翻在地,漆黑的六合靴踩上她的胸膛,威胁一般使了使劲,瞬间就让女人吐出一大口血。 “说!”副官厉声。 “我,咳咳,我说,我说。”女人抱着副官的六合靴,认怂一般开口道,“是那位大人,那位大人答应我的,只要我打开城门,就把我调离这苦寒之地,调入玉京......” 真相呼之欲出。 白若松屏住了呼吸,赤黑的瞳孔紧缩,牢牢盯住了那个躺在地上的女人,耳边是自己狂乱的心跳。 “那位大人是谁?”副官问。 女人被鲜血染红的嘴唇颤动着开口。 “是,是......” “咚”一声巨响,白若松自昏梦中惊醒。 有人粗暴地踹开了禁闭室的木门。 老旧的木门门轴本来就些松动了,被这样一踹,门板撞到了黄泥糊的墙壁上又弹回来,门轴再也抵不住那巨大的力道,不堪重负地断裂开来,门板砰一声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地上。 门外的天幕已然呈现一种浅浅的黛蓝色,有乌云笼罩,沉沉不见半点星子。 虎背熊腰的女人单手负在身后,缓缓放下高抬的长腿,放在前头的手臂还掸了掸下摆上沾染的尘灰,沉声道:“搜!” 她身后立刻钻进来一个人影,举着火把,急切地左右转悠着看了一圈,白若松认出这个人就是那个将她带回来的“二当家”。 禁闭室空空荡荡的,除了稻草什么也没有,二当家一眼就扫完了,急得额上都冒了冷汗:“寨主,没有啊!” 白若松发现二当家没有去翻看角落那个稻草堆,轻轻舒了一口气。 寨主的目光这时终于扫到了横躺在地上的白若松,她迟疑了一会,往前几步站定到白若松的面前。 白若松只觉一座山笼罩了自己,巨大的身躯把门外火把的火光遮得严严实实,有几分云琼的派头。 那女人看了白若松一会,表情有些微妙,转头看着二当家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一个能抵半船人的貌美小公子?” 二当家一心想着要找自己妹妹,刚刚根本没有注意到白若松的模样,如今被寨主这么一问,目光扫向白若松,登时就被吓了一大跳。 她抓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水嫩嫩的小公子如今像一具尸体一样横躺在地上,长发与稻草散在一处,下巴和衣襟上是大团大团干涸的黑色血渍。 最可怖的是,“他”的一侧脸上,有一个高高肿起的巴掌印子。 二当家当场狠狠骂了句脏话,上前想要把白若松扶起来,可手掌刚一触碰到白若松的肩膀,她就吃痛一般战栗起来。 二当家觉得手底下的感觉不大对,像是摸到了什么肿胀的部分,将那对襟短衣一扯,登时就倒吸了一口气。 白若松本就生得白,掩藏在衣襟下的皮肤更是细腻如玉,但此刻那凝脂一般得皮肤上却肿着一道三指粗的红痕。这红痕比她面上的更骇人,呈现一种可怖的粉紫色,小山包一般鼓起,将本来就薄的皮肤撑得紧绷到几乎透明。 作为一个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山匪,二当家看着那道肿痕,居然不敢再上手触碰,怕那皮肤当着她的面就当场破裂开来。 “寨主,一定是陈二干的。” 有个女人在一旁信誓旦旦道,白若松眼珠子转悠过去,认出她是禁闭室的守门人。 寨主眼锋一瞟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响,示意她继续说。 守门人得到了寨主的允许,胆子就大了,也不管二当家怎么瞪自己,当场就把陈二怎么把她骗走,之前又怎么多次威胁她进入禁闭室糟蹋要出货的男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寨主听完第一时间并没有说什么,蹲在一旁的二当家却立刻鹌鹑一样缩了脖子,这让白若松想起了面对云琼的李逸。 “我的寨子,发生了这些事情,为什么我会不知道?”寨主慢悠悠开口,每个字句中都透着浓重的压迫力。 “是,是,是因为......”二当家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半句理由来,吓得直往外渗冷汗。 “是因为你包庇胞妹,截断了消息没往我这里传是吧。要是今天不是你胞妹失踪,你又遍寻不到,急匆匆求到我这里来,我怕是现在都不知道这事呢吧。”寨主冷笑,“做得好啊,我这寨主的位置该给你当!” 二当家面色煞白,她本来是一个下蹲的姿势,哆嗦着膝盖下压跪在了地上:“寨主,我......”、 “行了,无论理由是什么,我都不想听。”寨主不耐烦地打打断了她,“带上男人,我们走。” 守门人欢呼一声,上前拉着白若松的手就要将人扛起来。 刚一拉,她就感觉了不对劲,咦了一声:“寨主,这男人胳膊脱臼了。” “啧,给他装上。” 守门人手腕一压,白若松的骨头就发出了咔哒声,她腹部肌肉一动,又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神奇的是,这口血一吐,她反而轻松了许多,刚刚郁结在胸口的东西好似被疏通了,呼吸瞬间变得顺畅了起来。 不过她不敢表现出来,还是闭着眼睛装着气若游丝的模样。 “寨主,他又吐血了,要不要请大夫来治一下啊?” 寨主迈着长腿已经出了禁闭室的门槛,回过头来暴躁道:“明天就要出货了,治什么治,扔去暗室里,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 守门人是见识过脸上没有伤的白若松的,觉得要是死了就是丢了好大一笔钱,但她明白寨主从来都是一个比起听别人说话,更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的人。 寨主看了如今的白若松,心里已经先入为主觉得二当家在夸大其词,这根本不是一个多好看的男人,守门人也不想自找没趣,乖乖闭了嘴照做。 她比其他人都温柔许多,没有将白若松当麻袋一样扛着,而是圈了她的腿弯横抱了起来,避免触碰到她受伤最严重的胸腹。 一行人走出了禁闭室,沿着走廊匆匆而过,白若松略略转过头去,看见那个二当家仍然跪在禁闭室里,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寨主,陈二怎么办啊。”白若松听见抱着自己的守门人在问。 她赶忙闭上眼睛,装出一副昏迷的样子。 “什么怎么办,二十多的人了去哪里都是她的自由,我又不是她老娘,还能管得到这些?”寨主不屑道。 “那毕竟是二当家唯一的家人。” 二人似乎是拐了一个弯,白若松听见了寨主的冷哼。 “她很快就不是了。” “二当家管着山寨一半事呢,就这样撤了她山寨里头恐会生乱。” 寨主侧眼看着守门人,语气不善道:“当初让你当二当家你不当,非要整个守门的闲职,现在管起寨子里的事情来了?” 白若松感觉到守门人缩了缩手臂,讪讪道:“哎呀,我这不是偷懒吗。” 寨主用了一声更大的冷哼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思考了半晌以后道:“我记得陈大手底下有个说了一口方言的女人。” 守门人“哦”了一声道:“寨主说的是阿言吧。” “她来寨子多久了?” “有三年啦。” “你觉得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不好说,像是傻愣愣的,又像是装成傻愣愣的。” 白若松眼皮子一颤,听见寨主有些带着恶意地开口道:“那就让她接管一部分二当家手头的事情,试试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说着,二人停下了脚步,白若松听见木门被推开,随后是那个做了寨主的女人吩咐一路跟着自己的,举着火把照明的侍卫留在原地的声音。 她连忙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见二人单独入了一间似乎是书房的屋子,里头排开好几个堆满了书的架子,空气中有淡淡的油墨香气。 守门人抱着自己留在原地,而寨主则伸手先关了书房的门,随后大步流星走至一个书架前面。 她背对着白若松,白若松看不见她到底干了什么,只听咔哒咔哒的机关声响起,最侧边的架子居然缓缓旋转开来,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借着书房里头微弱的油灯的光芒,白若松分辨出那是一个向下的阶梯。【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0、第 70 章 白若松曾经以为暗室只是一个隐喻,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个形容词。 曾经县衙那弯着腰才能入内的阴暗大狱,里头还知道要点灯呢,这直通通向下的阶梯深处居然一点灯光也没有,看着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令人毛骨悚然。 白若松赶忙闭上眼睛继续装死,那守门人便横抱着她一点一点往下走,寨主站在暗室的门口,举着一盏油灯照亮,咋舌道:“扔下去不就行了,还得你亲自送下去?” 守门人无奈:“他现在这个样子,扔下去就直接扔死啦。” “死了就死了,还缺这么一个人不成?” “这个不一样,这个比较值钱。” 寨主发出了不屑的嗤笑声,守门人叹了口气:“说了你也不信。” “我只相信我看见的。” “这就是我不告诉你陈二在干坏事的原因,要不是今天你自己看见,我说了你也不信吧?” 寨主抿着唇不说话了。 这个黑乎乎的暗道意外地并不深,守门人不过走了二十多步就走到了底部。她伸长手臂拖着白若松,倾斜着缓缓放平在地面上。 白若松绑着机扩的大腿位于外侧,守门人在放下人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外侧先着地,于是那金属的机扩碰到石板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咔哒一声。 昏暗中,白若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感觉自己胸膛中传来迅速又响亮的鼓动声,腹部的肌肉都因为紧张而收缩发抖起来。 “咦?”守门人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咔哒”又是一声。 这次却不是白若松身上传来的,而是来自黑黢黢的暗室深处。 一个清癯的身影缓缓走进了昏暗的油灯灯光中。 这人穿着一条脏污的黄白色袴子,本该绑腿的地方被随意地撕开,短了一大截,露出的枯瘦脚腕上,绑着一截厚重的镣铐,锁链随着他的的走动而拖拽着,发出咔哒咔哒声。 男人自腰部以上掩藏在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但守门人还是因为镣铐一下就认出了他。 “再跑寨主会打断你的腿的哦。”她笑着,语气状似十分温柔,最后还劝告了一句,“快回去吧。” 男人站在那里,连一个动静也没给,守门人居然也不觉得尴尬,抽回垫在的白若松身下的手臂,耸了耸肩膀,做了个无奈的姿势,起身离开。 寨主就站在暗室的门口,冷冷看着一切,等守门人沿着台阶走出后,伸手扭动机关。 伪装作书柜的大门缓缓关上,而那最后一点油灯的暗光,也随之渐渐收拢,形成一条细线,最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嗒”一声,暗门彻底关上了,那脚上拷着铁链的男人这才了动了起来,那很重的铁链的拖拽声渐渐靠近,最后在白若松的身侧停了下来,一团阴影自上而下压近,她屏住了呼吸。 “你没事吧。”男人声音嘶哑,却并不如他刚刚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甚至于温柔中还带着淡淡的担忧。 白若松处于谨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并且做出害怕状往远处挪了挪。 “别怕。”男人轻声道,“这里都是被青东寨虏来的人。” 黑暗中,他似乎是招了招手,压着嗓子朝后放大了一点声音道:“都过来。”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由男人的后方响起,紧接着许多放轻了的脚步声相互叠加着靠近,黑暗中,一双双晶亮的眼睛自不远处看着白若松,全是明天要出货的男人们。 看来没找错地方。 白若松长长舒了一口气,用肩膀抵着地面就要坐起身来。 男人听见动静,下意识伸手过来扶,手掌刚搭到白若松的手臂处,便听见女人平静的声音响起。 “不用了。”白若松说。 男人僵硬在原地,直到白若松自己忍着肩腹的伤口,喘着气坐起身来,他才如梦初醒般后退了一步,腿上的锁链发出哐啷一声。 “你是女人。”他颤声。 后面那群男人更是齐刷刷退了一步,相互之间窃窃私语起来。 “是女人。” “怎么是女人。” “女人进来做什么,青东寨也抓女人?” “是细作,青东寨安排进来的细作。” 眼见着话题往越来越离谱的地方发展起来了,白若松无奈解释道:“我是朝廷的人。” 众人静止了一瞬,随后爆发出更加抵触又激烈的讨论声。 “朝廷是坏人。”有男人说。 “对,朝廷和青东寨是一起喘气的!”另一个感觉还带着点童音的男人气呼呼道。 “那叫坑瀣一气。”旁边的人小声提醒他。 “对,坑瀣一气,朝廷和青东寨坑瀣一气!” “好了!”靠白若松最近的那个男人朝后大声呵斥道。 一屋子的人似乎皆以男人为首,他一吼,所有人都鹌鹑似地没了声音。 男人转过身来看着白若松,虽然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说什么斥责的话语,但是白若松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上那重于其他人的警觉,和对她的抵触与敌意。 “你是哪边朝廷的,蓝田县?陇州?还是......雍州?” 他对朝廷的事情似乎了解得颇多,声音虽然冷硬,却十分有条理,像是一个读过书的人。 白若松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是雍州玉京的人。” 男人讥诮:“玉京的贵人,也会管我们这种人的死活?” 白若松哽住了。 她明白,在陇州蓝田县的百姓常年生活在官匪勾结的阴影之下,对朝廷命官不信任是很正常的事,但还是为自己可能在别人心里被骂作“狗官”而略略心塞。 白若松坐在原地自我纾解了一会,这才重新提起斗志,对男人解释道:“接女帝秘旨,三司分巡,查案剿匪,官兵今晚就会攻寨,我是来救你们出去的。” 男人闻言静默良久,白若松感觉到他身上的那种敌意减轻了不少,却仍然保持着一种警惕的状态。 她又思索片刻,想到了一个突破之法,低声对男人道:“知道此次领兵剿匪的人是谁吗?” 白若松说到这里,胸膛中不自觉涌上一股子骄傲。她明知黑暗中其他人看不见,却还是挺直胸膛,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得意洋洋接道:“是在边陲号令着云血军,抗击蛮人多年的云麾大将军,云琼。” 果然如白若松所料,云琼的名号在男人里面极具威望。那个本来一直警惕着的男人在瞬间便松懈了下来,白若松都能听到他舒气的声音。 男人在知道了白若松的身份和目的之后,似乎对自己刚刚的无礼有些愧疚,拖着戴着镣铐的脚到白若松身后,边伸手为她解开绑缚在手腕上的麻绳,边把如今的情况介绍了一番。 白若松才知道男人叫做林安,是学堂里头的教书先生,某日青东寨的山匪闯入学堂,将学堂里头的男子全部抢掠到了寨子里。 学堂是个男学,男子们大的有二十多岁的寡夫,小的有刚十岁的小少年。 刚开始,大家都被关在禁闭室,只有一扇破旧的木门,看起来很有逃出去的希望。林安作为众人的先生,秉持着负责的态度,多次趁着外头的人进来送饭的空挡想要冲出禁闭室,被打得遍体鳞伤,几日不能起身。 林安不能动弹以后,其他人也像失去了希望一般不再尝试,青东寨的人觉得差不多了,就把人转移进了暗室。没想到进了暗室,他养好了伤,又趁着送饭闹了几次逃跑,寨子里的人忍无可忍,才给他带了镣铐。 林安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仿佛经历了这么多伤害的是别人一样,倒是聚在周围的他的学生们中,隐隐传来啜泣声。 白若松心道,怪不得那禁闭室里头有这么多铺成床铺的稻草,角落还有散落的包扎伤口的布条。 暗室没有光,白若松身后的绳子绑得又紧,说完这么一长串的话,林安才勉勉强强解开了绳结。 粗糙的麻绳脱落,白若松动了动有些麻木的手指,感觉血液重新通过手腕涌上了自己的手掌,难受得嘶了一声,嘴里问道:“你只在他们送饭的时候闹逃跑吗?” 林安觉得白若松这话问得奇怪,在黑暗中蹙眉:“不送饭,那道门就不会被打开。” 白若松揉着自己带着红痕的手腕,语出惊人道:“兴许,这暗室里头,也有机关能打开那门呢?” 林安想都没想,立刻反驳道:“这不可能!” 如果里头有可以打开暗室门的机关,那岂不是有被囚禁在里头的人找到的可能性? 林安扪心自问,如果是他自己,根本就不会在里面设置这样的机关。 “对啊,这不可能。”旁边有男人说。 “我和小七他们一起把附近都摸索过啦,根本没有可以转动或者按动的东西。”又有人说。 大家七嘴八舌地把这些天他们的努力说了一遍,林安这才惊异地发觉,原来一直以来,大家都与他站在一起,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努力寻找着出去的办法。 白若松压低声音:“这暗室兴许原来建的时候,不是用来关人的呢?” 林安只觉得白若松无理取闹,不满道:“你这只是假设。” 白若松不介意地笑了笑,解释道:“我这是有根据的假设。” 林安刚想开口讥讽一句“你那所谓的根据是什么?”的时候,便听白若松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语气,慢悠悠地开了口。 “如果这暗室真的这么保险,里边的人没有一点点可能性出去的话,她们又为什么舍近求远,要先把人丢进禁闭室消磨意志呢?” 林安嘴唇微启,愣在了原地,只觉手臂上骤然浮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在战栗,是兴奋的战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1、第 71 章 白若松第一次进暗室,并不了解里面的构造,为了能够判断出去的机关的位置,只能自己扶着墙壁绕暗室考察。 她全身都是伤口,几乎是走一步喘一步,林安拖着镣铐就跟在她的身后,好几次听见她的咳嗽声,都以为她要倒下去了,伸长了手臂却始终没能接到人。 白若松艰难饶了大半圈后,摸到了一个狭窄的,刚够一人通过的通道,有些疑惑:“这后头是什么?” 林安静默片刻,竟是有些尴尬道:“我不知道。” 他刚说完这句,学生里面便有人蹦跳了起来。 本来他们一群人都趴在暗室的门口,一寸一寸地摸索着,想要找到机关,听到白若松和林安的话以后,有个人高高举起自己的手,即便是黑暗中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也闪着熹微的光亮。 “夫子,我知道,我知道。”他激动道,“我和小七钻进去玩过!” 白若松感叹,不愧是少年人,被关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居然还有心思到处摸索着玩。 “对,我们去玩过。”被叫做小七的正是那个声音听起来格外小的少年,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那里头啊,是一堵泥巴墙!” “泥巴墙?”白若松摁了摁平整的墙壁,是一种一种坚硬又干燥的质感,并不像是单纯的泥土。 她双手并用,摸着两侧的墙壁,微微侧着身体挤了进去。 越往里,那种潮湿的感觉就越重,白若松明显感觉到手心中触摸到的墙壁变得松软起来。 暗室建立在地下,为了支撑这么大的空洞,势必需要加固墙壁,为什么会越到里面墙壁变得越松软,更加接近普通的泥土? 说明这个地方的地势比较低,不要加固墙壁。 青东寨依山而建,并不是平地,一头是较深的地底,另一头却接近地面,完全是有可能的。 白若松不过走了数十步,通道就变得愈发狭窄,甚至于她不得不弯下腰来才能继续前进。 “娘子可有事?”背后传来了林安的声音。 他心里头有些担心白若松,可又不想表现出来,显得声音格外冷硬。 白若松便往前挪动着,边回头想应一句,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堵墙。 墙壁确实如那小少年说的那样,是一堵泥巴墙,松软又潮湿,撞上去并不疼,只是些许沾染在了她碰到墙壁那一侧肩膀的伤口上,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感。 白若松忍着伤口,高高举起右手臂,在头顶上一撑,却只摸到了略微坚硬一些的泥墙。 不要紧,不要紧,再试试,我一定没有想错。 白若松深吸一口气,继续在四周一寸一寸摸索,终于在后退了两个脚掌的距离之后,手指摸到一条凹缝。 白若松感觉心里咯噔一跳,急忙顺着凹缝摸过去,明显摸到了一块区别于泥土质感的东西。她以手握拳,用手指骨在那块东西上敲了几下,听见那东西发出了明显的木板空鼓时才会发出的响亮的“咚咚”声。 “找到了!”白若松朝后大喊。 手臂的力量不够,她就尽量站直身体,用自己的手肘一下一下锤击着那块木板。 那块木板明显很久没被打开过,四周的缝隙都被泥土封住了,白若松一锤,那些干燥的泥土就簌簌往下,落了她一头一脸,把她呛得咳嗽起来。 “娘子?”林安在通道外面喊了一句。 “没,咳咳咳,没事。”白若松摁着胸口强压疼痛,哑着嗓子扬声道,“我找到出口了,就在这里。” 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所有男人都挤到了通道口,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可以出去了!” “出口会在这里面?” “里头明明只有泥巴墙!” “那女人是不是在骗我们?”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林安蹙着眉头出声道:“别吵了,我进去看看。” 男人们立即就不敢再议论了,但还是有人嘱咐了一句:“夫子要小心啊。” 林安点了点头,说了句“好,”随即弯下腰钻进了通道中。 他的步子要比白若松大一些,不到十步就走到了白若松的位置,听到了白若松用手肘敲击木板的声音,立刻明白了什么,上前一步,手掌摸上了那块木板。 “是隐藏的门盖。”他肯定道。 “对,但是打不开。”白若松喘着粗气。 林安敲了敲那门盖,凭借声音判断了一下,感觉不是特别厚,疑惑道:“使点内劲不就踹开了?” 白若松一噎,讪讪道:“我是文官。” 林安不明白一个文官怎么敢独自一个人进到青东寨里来救人的,不过白若松又确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便没有出言嘲讽什么,只是口中道:“你闪开一些。” 白若松凭借自己这点力气是打不开这门盖了,就退让开来打算让林安试一试。 通道狭窄,没法同时通过两个人,她不能退到外面去,只能后背紧贴着那堵泥墙,给林安留下尽量多的空间。 林安一个下腰,竟是在这样狭窄的通道里直接翻转过来,拷着镣铐的双腿一块使劲,对着那木制的门盖用力一踹。 “咚”一声响,门盖松动了,有一道微小的光芒投了进来,白若松冷不丁就看见了林安因为下腰而漏在外面的一截雪白的腰肢。 她猛地侧过头来,紧闭了双眼,脑子却闪过了着赤色织锦缺胯袍的云琼。 他肩宽腿长,胸前被肌肉撑得鼓鼓囊囊,但是腰间那黑亮的单挞尾革带却勒出一截纤细的腰肢。 白若松知道他腰上必定也有结实紧致的肌肉,并不像是外表看上去那样细,可穿着衣服的时候总有过多遐想的余地,白若松贴在一侧的手指头都忍不住蜷屈了起来。 “咚!” 又是一声巨响,随后是门轴不堪重负而断裂的咯吱声。 白若松顿了一会,听见通道外面小家伙们欢欣鼓舞的声音,这才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林安就站在那大开的门洞下方,昂着头,静静望着月明星稀的天幕。 幸好外头是沉黑的夜幕,不然久不见光的眼睛肯定一时没办法适应,那如流水一般柔和的银色光芒照在他的脸上,白若松意外地发现林安虽然是柔和的鹅蛋脸,但是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邃,是个在五官上有几分像云琼的男人。 “今夜的月亮是上弦月。”他没头没尾地突然说了一句。 白若松没明白他的意思是,自然也没开口接话。 林安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襟口的系带不见了,似乎是被什么人暴力撕扯开的,留下了一个卷着毛边的破洞,脖颈上还残留着未曾消散的清淤。 他缓缓低下头来,两枚乌黑的眼珠子里仿佛还流淌着温柔的月色。 “我和我的学生们被带到青东寨的那一日,也是个上弦月的夜晚。” 白若松嘴唇翕动,对着这个男人,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夫子!”已经有胆子大的男人率先钻进了通道,弯着腰停在不远处,小心翼翼道,“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林安于是不再看白若松,他转过头去对着自己的学生柔声道:“对,子兴,将他们都叫过来,排好队,不要出声,我们要出去了。” 名为“子兴”的男人小声欢呼一声,转头朝后面伸手一招:“快,大家都过来!” 说完,他才想起林安的吩咐,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夫子吩咐的,安静排好队,不要乱!” 男人们都十分尊敬林安,闻言果真安安静静排好了队进了通道。 林安和白若松先行自门洞爬出,随后将男人们一一拉拽了出来。 禁闭室里头原来连林安在内,共有十七个男人,年级最小的那个十岁,瘦瘦小小的才长到白若松的腰上。 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也会被青东寨的人们当货物一样卖出去,白若松忍不住在肚子里把整个寨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门洞的出口设置在一个矮小的屋子后头,四周总是有种莫名的,若有若无的臭味。 为了防止被发现,十六个年龄各不相同的男人猫着腰,背靠着那小房子的墙壁躲着。 一小面墙壁根本躲不下这么多人,于是他们便层层叠了起来,像横躺着的金字塔。 金字塔们明显很好奇白若松,纷纷睁着晶亮的眼睛去看,可又顾忌她是女人不敢多看,只能欲盖弥彰地扫过白若松去看林安,于是目光就不停地在白若松和林安身上游移。 白若松被看得如芒在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企图往林安身后靠,林安却一个侧身,将她完完整整地暴露了出来。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来带我们出去的朝廷命官么?”林安眼中有着一些揶揄,淡淡看着白若松。 他这种态度,让白若松想起了自己在盛雪城的时候,偶尔会受傅容安邀请,到院子里来授课的那个老夫子。 夫子年过花甲,却仍然精神矍铄,最看不得上课不喜欢回答问题的白若松,时常就要揶揄着把她拉出来说两句。 白若松还想起了上辈子的那个做班主任的数学老师,用教鞭拍着黑板,声音冷厉地威胁着:“我倒要看看哪个同学的头沉得最低,叫她起来回答问题!” 可能这就是做老师的人的通病吧,白若松深深叹了口气。 她尽量忽略其他盯着自己的萝卜头,把目光放在林安身上道:“一会我打头探路,你们先在后头不要动,等我做手势,再过去。” 林安:“你不是文官么,打头探路被山匪抓了,自己能跑么?” 白若松“啊”了一声,有一种鼓起勇气想跳水却被人揭穿了不会游泳的尴尬之意,脚指头在鞋子里抠了几下,小声道:“我记得青东寨里头人巡逻的路线和换班的时间,不会出问题的。” 黄锐给了外院的舆图,李逸又夜探青东寨补全了内院的内容,她都死记硬背了下来。 但是在这个没有手表和手机的时代,最大的问题就是时间。 一个时辰就有两个小时,最小的计量单位也只会算到刻,也就是十五分钟。 她其实也没什么信心能带人躲过所有的巡逻。 按照计划,现在李逸应该已经潜入内院接应她了,但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出口到底在哪里,自然也不能指望李逸快速找到自己。 林安垂眸看着白若松用鞋尖在泥土地上抠出了一个小洞,觉得有些好笑,便道:“好,那我众学生的安危,就拜托大人了。” 他这句异常的话引起了白若松的警觉,她猛地抬头看着微笑着的林安,眸光如箭:“什么叫,众学生安危拜托大人了?” 林安还不曾来得及说出托词,白若松就步步紧逼一般地继续道:“你是打算自己留下来吗?” 男人们都急了,也顾不上什么要安静的吩咐,纷纷上前来围着林安,一口一个“夫子”,急得团团转。 林安被扯来扯去,无奈道:“我脚上有镣铐,动静太大,本来目标就够大了,带着我所有人都跑不掉。” 说着,他转头看白若松:“而且娘子不是说了吗,云将军会带着云血军在今夜攻寨,我只要找地方躲起来,等着寨子被攻破,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白若松被狠狠地说服了。 理智上来说,这样的做法的确是最安全的,况且白若松与林安也才刚认识不到一个时辰,没必要为了他犯险。 面对林安恳求一般的目光,她一句答应的话都已经到了舌尖上了,吐出口之前最小的那个名为“小七”的小少年却“哇”一声地哭了,抱着林安的手臂嚷嚷道:“夫子不走,那小七也不走,小七和夫子永远在一起!” 林安感觉自己太阳穴上的青筋在突突直跳,他扯着小少年的手臂低声呵斥道:“闭嘴,不准哭!” 但是已经晚了,不远处有火光跃动,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茅房里头怎么有男人在哭?” “哈,兴许是二当家的夫郎呢,二当家今天刚被寨主撤了位置。” 着声音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连小七都自己捂着自己的嘴,虽然眼泪还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白若松盼着那前头的女人不要再起什么疑心,同意她旁边的女人的猜测就好,毕竟她们也没办法进去确认一下那二当家的夫郎在不在茅厕里头。 但现实总是不能如人所愿,那一开始提问的女人十分警觉,反驳道:“不对,这明显是个年纪很小的男人在哭,而且好像不在茅房里头,好像在茅房后头。” 说着,女人竟是加快了脚步,朝着他们的所在地而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2、第 72 章 听见女人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林安展开手臂,老母鸡一般将所有男人都护在自己的身后,看着竟然是想出去和女人对峙。 白若松怕他身上的锁链响动,赶忙摁住了他,摇了摇头,示意让自己处理。 林安却不肯退让,他不敢说话出声,只能无声地张嘴,用唇语说了什么。 白若松看了两遍,看出了他说的是“我会武”。 她当然知道林安会武,看他踹门盖那个动作就能看出来,但是应当也不是什么以一当十的绝世武功,不过就是略比她这种文弱书生厉害些罢了。 否则,他又怎么会被抓进青东寨欺辱,且多次尝试逃跑又被抓呢? 白若松执意不肯让林安出面,一撩裙子,漏出自己绑在大腿上的机扩。 月光下,一条大腿白生生的,纤浓有度,男人们纷纷或是捂着自己的眼睛,或是转过身去,就连林安也涨红了面色。 白若松觉得稀奇,她看那些在码头搬货的工人们,上身只穿一件小衣,堪堪只包裹住重点部位的都有,还以为这个世界的女人漏一些没啥大问题呢,怎么还都脸红了呢。 不过她也没时间考虑这些了,伸手掰开那机扩,取了下来。 这个机扩全身都是银色的,只有巴掌大小,能发射三次,是云琼给她的。 尽管在这个时代,将袖箭做得这般小,已经算是很厉害的工艺了,但如果装在手腕上,被绑或是被拉扯的时候,也还是容易露馅,况且白若松穿的还是窄袖的短襦。 不得已,她只能绑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用裙子盖住。 现在已经不需要藏起来了,绑在手腕上也更好控制发射的位置,白若松便将这东西装了在自己右手手腕上,示意给林安看。 林安看出这机扩的工艺非凡,且那冒出头的银针的头部,在银色月光下居然还闪着诡异的亮绿色的光芒,知道应当是淬了毒。 自己虽然会武功,但也是三脚猫功夫,且腿上绑着镣铐,多少也是影响发挥的。 两者相较,他觉得白若松的袖箭更有危险性,便自觉地点了点头,同意让白若松处理。 那女人的脚步声近了,火把摇曳的火光都已经照亮了白若松的面庞,她右手高举平直于自己的视线,机扩就对准着墙壁的拐角。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远处突然有人开口,带着一些奇怪的方言口音。 女人的脚步顿住了,她被吸引住了注意力,似乎在往回看。 “哎呀,阿言。”远处的那个女人惊喜道,“听说你小子现在不得了了,接管了一部分二当家的职权。” 阿言嘿嘿笑了起来,有些傻傻愣愣的:“这都是我运气好,算不上什么。” 白若松听见近处的那个女人冷嗤了一声,似是嘲笑。 “啊,对了,寨主喊你们过去呢。” 远处的女人一听说是寨主喊她们,立刻就应了下来,倒是近处的那个女人还是这么警觉,沉着声音道:“我们只是两个巡逻的,寨主会特地喊我们过去?” 阿言无视了女人的敌意,笑嘻嘻解释道:“寨子放出去的探子刚刚来消息了,驻扎在咱们镇子外头的部队开始行动了,寨主要重新布置巡逻路线,喊每个人都过去呢。” 这的确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且听起来事情也比较紧急。 离得远的那个女人听了赶忙走了,白若松都听见了她跑动的脚步声,近处的女人却仍然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怎么啦?”阿言问。 她似乎也在往近处走,白若松感觉到她的说话声愈发清晰了。 近处的女人举着火把踌躇半晌,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你们先去吧,我还是有些担心,想要查看一下这里。” 说完,女人转身,往前一步,跨过拐角,踏进了白若松的视线中。 这是个脸型瘦长的女人,两侧颧骨高高耸起,显得她有些刻薄。 火光摇曳中,她缓缓睁大自己狭长的眼睛,盯着白若松和她身后的一大群男人。 白若松手指一松,机扩转动,银色的长针破空而出,正中女人的胸膛。 她一时间都没有感受到疼痛,只觉得冷,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却发现那里除了那根银针以外,居然还冒出了半截寒光泠泠的长刀刀刃。 女人感觉自己的脑子卡顿了一下,没办法思考现下的情况,她缓缓回头,看着自己的身后,那个总是一脸傻气的阿言手握长刀,从她的背后穿透了她的身体。 看见自己回头看,她也全然没有被揭穿的尴尬,嘴唇一咧,居然笑了起来,露出八颗白森森的牙齿。 “你刚刚要是也马上去寨主那边就好了。”她说。 女人彻底失去了气息,手中火把哐当一下掉落在了地上。 阿言抽出自己的长刀,手腕一动甩干净了刀面上的鲜血,用脚将女人的尸体拨到了一边以后,这才上前捡起了已经在熄灭边缘的火把。 林安和男人们都不知道阿言是自己人,还以为是山匪在自相残杀,在惊讶之余还都保持了警惕。看着阿言举着火把接近,林安甚至压着身后的男人们后退了几步,那双眼睛似发狠的狼一样盯着她。 阿言倒是不在乎这群男人们什么态度,她只是走到白若松面前,借着手中火把的光芒,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白若松。 她上午刚进山寨的时候还穿着一身华贵的齐胸襦裙,一声不吭的模样像个高冷矜傲的小公子。 如今却是头发也散了,衣服也脏了,面上还有个触目惊心的大掌印。 阿言又回过头去看了看那具女人的尸体胸口插着的银针,稀奇道:“陈二居然是你杀的?” 陈二就是二当家的妹妹,那个企图欺辱白若松的女人。 她的尸体被发现了? 白若松拧紧了眉头,但还是点了点头。 阿言见她这个模样,轻笑了一声道:“别担心,只有我发现了尸体,并且我都已经处理掉了,不会再被别人发现了。” 白若松狠狠松了一口气,对着阿言感谢道:“多谢你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陈二的事情多谢你,这里的事情也多谢你。” 阿言觉得很有趣。 她在青东寨三年,一直被二当家压在手底下,要不是白若松杀了陈二,二当家找不到人一时心急,闹出的动静大了些,惊动了寨主,陈二这些年做的这些事情也不会暴露,二当家也不会被撤了位置,她也没办法接替二当家的一部分职务进入内院,自然也没办法救下白若松和这群男人们。 其实说她救下他们也不准确。 “就算我不出手,你手中那淬了毒的袖箭也足以杀掉那个女人,不用谢我。” “不。”白若松摇了摇头,“她们是二人一组巡逻,如果不是你支开另外的人,即便我出手杀了这个女人,另外的人也会瞬间发现我们,而我没有能力在这么远的距离下杀掉第二个人,这样势必会暴露所有人。” 白若松看着阿言,真诚道:“所以其实是你救了我们,多谢。” 阿言听完,裂开嘴笑了起来。 白若松发现这人和黄锐不仅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在不动声色这一方面也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黄锐是喜欢用那种笑眯眯的,黄皮子一样的笑容来掩饰自己,那这个人就是用这种傻气的外表来包裹着自己。 “哎呀,我喜欢你。”她说,“不愧是阿姊挑出来的人,有勇有谋,脑子也灵活。” 说着,她看向那些一头雾水的男人,自我介绍道:“我名唤黄剡,御史台监察院分巡使。” 她笑了起来,柔声安慰道:“别怕。” 林安仍在狐疑,他看向白若松,白若松朝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松了口气。 “来,跟我走吧,我带你们出去。”阿言,应该说是黄剡转过了身去,示意大家跟上。 林安沉默了片刻,不顾周围男人的低声劝阻,还是因为腿上镣铐的原因而坚持留在原地。 白若松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突然弯下腰,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裙子。 曳地的长裙被她自大腿根部齐刷刷撕裂开来,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大腿。 白若松将撕下来的那块布又扯成了长条,在林安一句惊恐的“你在做什么?”的低吼声中,蹲下身来环绕着裹在了他脚腕的链条上。 林安想后退,却被几步上前来的黄剡一把抓住了肩膀。 黄剡的功夫要比林安好了不知道多少,他使了十分的内劲,却仍然没办法挣脱。 “来帮忙。”白若松皱着眉对着林安身后的男人们道。 男人们这才如梦初醒,接过白若松手中的布块,七手八脚地帮忙撕成布条。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林安腿上的镣铐很快就被裹了个严严实实,他站在原地尝试着走了几步,链条只在泥土地上留下几个拖拽的痕迹,声音是一点也没有发出。 “成了!”白若松拍了拍尘土,对着林安笑了起来,“走吧。” 林安垂首敛目看着自己脚踝上帮着布条的镣铐,喉结滚动了几下,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嗯。” 众人像小鸡仔一样一字排开,跟在黄剡的身后,自一条无人的小道绕出。 小道周边种了一排郁郁葱葱的翠竹,好几次白若松都听见翠竹的对面有巡逻的人在说话,但翠竹都很好地挡住了他们,没让巡逻的人发现。 白若松在脑内判断着自己的位置,就在沿着回廊快要走出内院的时候,迎面突然遇到了一个人影。 黄剡为了不暴露自己,已经扔掉了火把,而对面那个人居然也是摸着黑前进的,这导致双方一时之间都没有看见对方。 等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两边的人已经离得很近了,对面的人率先警惕开口道:“什么人?” 黄剡回头示意身后的人不要出声,随后自己对着那人露出一个傻气的笑容,朗声道:“是俺。” 那人顿了顿,不确定道:“阿言?” 黄剡:“嘿嘿。” 这么紧张的气氛下,白若松居然被她这声傻笑逼得差点笑出声,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寨主不是让你去整理东西了吗,你小子居然在这里偷懒。”那人放松了下来,但是很快又疑惑道,“你身后跟着的一长串是啥?” 她边说,边朝着这边走,白若松看见黄剡的手掌已经摁在了腰后的长刀之上。 “轰!”一声巨响,远处突然火光冲天。 白若松也正下意识地往那边看,身前却突然一空。 就在那巨大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的时候,黄剡几步上前,长刀出鞘,行云流水一般割断了对面站着人的喉咙。 那女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脱力委顿在地,翻着白眼望着一脸冷漠的黄剡,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 黄剡这才转头去看那冲天的火光,唇边露出一点笑意道:“开始攻寨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3、第一卷完 云血军多年戍边,训练有素,即便人数不多,攻势仍然十分凶猛。 青东寨的寨主在睡梦之中被叫了起来,外衣都没来得及拿,踩好了自己的鞋子就冲了出来。 她站在高高的瞭望用的平台之上,面色沉凝地望着外头。 沉沉天幕之下,灯火煌煌,数百骑兵整齐排列于山道之上,为首之人发冠高束,面容坚毅,着一身鱼鳞轻甲,□□枣红色挽马鱼目瘦脑,龙文长身。 是云血军的掌权人,云麾大将军,云琼。 一直以来,陇州刺史送来的密信里头三令五申,此次围剿恐是云血军亲自出马,但她总是不信,认为云血军戍边多年,哪有这么轻易就来陇州。 如今亲眼所见,却是不得不信。 男人振臂一挥,淬着火焰的弓箭雨点一般落在木制的大门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快,快去提水!”站在一旁的女人朝寨子里喊道。 寨主面色剧变,她打心底里突然明白一个事情,今日青东寨是凶多吉少。 “人呢,二!”她走下瞭望台,随手抓住一个提着空木桶的女人,刚说了几个字,顿了顿,突然想起二当家已经被革职关在了禁闭室,连忙改口道,“阿言呢!” “寨主,没见到啊。”那人说。 寨主没办法,只得放开她,自己大步流星地朝着内院走去,却被迎面而来的守门人一把拉住了。 守门人跟着寨主多年了,对这个寨主了解到了骨子里,恨铁不成钢道:“他人攻寨你往里头走,是想别人认为是弃寨逃跑吗?!” 寨主一时语塞:“可......” “我去找人,你留在这里!” 守门人瞪了寨主一眼,匆匆往内院而去。 她调动内劲,脚尖一踮,使了轻身功夫跳上屋檐,冷不丁就自上而下望见一个眼熟的女人举着火把正往外头走。 是负责内院巡逻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就算是听见动静往这边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这里。 守门人眉头紧锁,觉得有所蹊跷,双臂一展悄无声息地落在那女人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你不在内院巡逻,到寨门口来做什么?”守门人问。 “啊?”女人傻眼,“不是寨主要更换巡逻路线,喊我们过来的吗?” “什么巡逻路线,谁跟你说的?” 女人看着疑惑的守门人,这才反应过来,后背霎时起了一层冷汗,颤声道:“是,是阿言。” “阿言为什么要遣开你门......”守门人呼吸一窒,面色阴沉了下来,“她是在哪里遣开你们的?” “在竹林。”女人努力想了会,补充道,“就在竹林那个茅厕的......” 她说都没说完,守门人已经一个起落,跳上了屋檐,一路轻功直接行进到了书房门口。 书房里头空无一人,只有一灯如豆。 她快步走到书架前面,果然发现机关有被其他人按动的痕迹。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按动机关,在暗门只开了一条小缝的情况下举着油灯就迫不及待钻了进去。 果然,偌大的暗室已经空无一人,不远处的通道里头有微弱的银色月光透入,正是通往茅厕后面的那条隐藏出口被打开了。 这个隐藏出口是为了紧急时刻逃命用的,只有寨主和她自己知道,阿言怎么会知道? 她想不到是白若松带人逃出去的,只觉得是阿言做了叛徒,将人放了出去。 可既然已经知道入口在哪里,又何必舍近求远从隐藏出口出去? 守门人觉得心口发紧,她三步并两步跨过台阶,出了暗室,几步就走到了书房案几旁,伸手在底下按了什么。 “啪”一声,暗格弹了出来,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守门人怔愣在原地看了一会,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居然笑出了声。 “哈。”她喃喃自语,“原来是朝廷的走狗。” * 另一边,黄剡已经装都不装了,直接带着人大喇喇走出内院,往后山而去。 路上遇到被火光和声响炸醒,急匆匆赶往大门的人,她就用她那一贯的,傻憨的笑容,面不改色地扯谎道:“寨主让俺带人去后山。” 她这个说法其实很站不住脚,可遇到的大多数人现在都很着急,脑子里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细想,几个警惕地提出疑问,糊弄不过去的,都被黄剡一刀结束了性命。 等众人到达后山小门的时候,黄剡的身上已经沾染了不少鲜红的血液,反抗地最厉害的那个甚至喷了她一脸,她也浑不在意,只是用自己的袖子抹了抹,结果抹开了,整得到处都是,像个鬼面修罗。 男人中最小的那个小七吓得眼眶都红了,被林安抱在怀里边走边安慰。 青东寨的后山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平时根本没有人能够通过,但还是派了人在此值守。 黄剡以刀作挡在身前,小心翼翼推开了小门,本以为会有一场大战,结果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不远处那摇曳的火堆旁坐了一个女人。 跟在黄剡后面的白若松把头探出来一看,欣喜道:“李逸!” 李逸翘着二郎腿,屁股底下叠了三四具横躺尸体当椅子,手中正拿着什么在无聊地抛接玩。 她耳力好,早就听出了有一群不会武功的人跟在一个武艺高强的人的屁股后头接近了小门,用脚趾头一猜就知道是捅她刀子的黄剡带着男人们过来了。 尽管早就知道了,可黄剡推门而出的时候,她看着她那张和黄锐一模一样的狐狸脸,还是吸了口凉气,觉得腰腹间的刀伤在隐隐作痛。 等众人一块走近了,白若松才发现李逸手中抛接着玩的正是在街上买的那个砖头一样厚重的金臂钏。 “来得挺晚啊,都开始攻寨了。”李逸的目光直接避开黄剡看向了白若松,紧接着就被吓了一大跳。 刚刚她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她没看清。如今白若松走近了,走近火光中,李逸才看清了她一身狼狈的模样。 她一个哆嗦,抛起的臂钏都没接住,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黄剡的脚下。 “你……”李逸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白若松不想解释一遍这种丢脸的事情,手指轻轻搭了搭自己的侧脸,含含糊糊道:“就,被人打了。” 李逸感觉后脊背发凉,她完全不敢想象,云琼在看见这样的白若松以后,得是什么反应。 黄剡捡起那个臂钏,丢进李逸怀里,催促道:“回去再说这些闲话,快把路让出来!” 李逸不满地抿了抿唇,觉得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在这里以一当十地给他们解决了看守人,好快速接应他们,可现在却变成了她在挡路。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但她是个老实人,到底还是站起身来,让开了路。 就在她用来当凳子堆叠的尸体的后面,是一条通往山下的索道。 索道下方是湍急的溪涧,漆黑溪水晃动着月光的碎影,张开着血盆大口的深渊一般令人胆寒。 “没有别的路了吗?”白若松听着周围男人们的啜泣声,小声问道。 “没有。”李逸摇头。 现在的索道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光秃秃一条,一旦抓不稳掉落下去,那便是死无全尸。 别说是男人们,就是白若松看着都有些腿软。 黄剡看出了众人的退却,面色平平道:“不快点从这里走,要是被发现了追过来,我顾不住这么多人的。” 她这话说得极其残忍,好几个男人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唯独临安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 他不仅没有退,还上前查看了一下那条索道,用手摸了摸,又扯了扯,确认安全以后,转过身来看着男人们。 “大家不要怕。”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夫子先过去对岸接你们,好吗?” 炭火毕波一声,火光摇曳,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孔。 白若松扫过一圈,这才发现其他的男人们虽然蓬头垢面,但是衣衫完好,露出的身体上也没有什么伤口。 林安确确实实尽到了一个夫子的责任,他把每个学生都保护得很好。 一片静默之中,只长到白若松腰这么高的小七率先往前一步,虽然双腿还在哆嗦,唇瓣也毫无血色,明显是吓得狠了,可他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我相信夫子。” 林安笑了起来,他看向其他人。 有人犹豫着说了一句:“可,掉下去会死的。” 贪生怕死其实是人之常情,而且人往往只有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么恐惧死亡。 小七很愤怒,他转过头去狠狠瞪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甚至握着小拳头上前在他绣鞋上踩了一个大黑脚印。 “你是坏人,你就想让夫子留在这里被人欺负是不是!!” 那人很快闭上了自己的嘴,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坑了。 “好了,别哭了。”子兴抱起双眼红肿的小七,走到林安前,郑重道,“夫子,我们都愿意跟着您的。” “对。” “夫子我们不怕了。” “我们愿意跟着您。” 大家七嘴八舌了起来。 李逸见状适时地将尸体揣到一边去,从后边提出一个竹篾编制的篮子,扔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这是过索道的钩锁,大家分一分。” 一篮子全是弯曲的钩锁,新旧都有,只是数量明显是不够的。 李逸马上也发现了这点,可这是她缴获的山匪的身上的钩锁,拢共就这么多,抓了抓后脑勺,为难道:“先分给年纪小的吧,咱们这种会武的,力气大点的,干脆用绳子将就将就。” 林安同意了这个办法,提着篮子给男人们分发钩锁,李逸就和黄剡一起蹲下来扒那几具尸体身上的衣服,撕成一条一条以后,几股像麻绳一样绞在一起,用来增加它的强度。 白若松也想帮忙,被李逸推到了一边。 “求你了,你歇歇养养伤吧。”李逸的脸都皱在了一起,“你有想过你这个样子回去,被将军看到了会怎么样嘛?” “哈。”黄剡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只是一点伤而已,你还不知道她的伤怎么来的呢。” 白若松大惊,赶快捂住了黄剡的嘴:“闭嘴,求你了!” 李逸看黄剡这个样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她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憋了好一会,等把那几个尸体都扒光以后才终于偷偷问黄剡道:“所以,伤是怎么来的?” 此时白若松已经拿着搓好的绳子去给林安了,黄剡判断了一下距离,觉得照白若松的耳力应该听不见,随即才贴着李逸窃窃私语了一番。 李逸瞳孔地震。 她听完,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脑壳,含含糊糊道:“天,我不该听的,我真想回到自己没问过的时候。” 到时候要是将军问起来,她是说还是不说啊! 人类最不该有的真的就是好奇心,她想起孟安姗的那句至理名言——上官的事情少管! 白若松手里的最后一根绳子发给了林安,林安将绳子穿过滑索,两侧紧缠绕手腕,最后攥在掌心,深呼吸一口,双腿屈起往前一纵。 山涧中的风刮得林安有些脏污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量,随后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白若松一开始还能听见链条撞击发出的咔哒哒的声音,几个呼吸后也被风声覆盖。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山涧对面的半山腰上,有一个小小的火点在挥动,小七最先跳了起来,欢欣鼓舞道:“成功了,夫子过去了!” 林安的成功无异于给所有害怕的人打了一剂强心剂,接下来的部分就迅速多了。 年纪小的在先,年级大一些的在后,大家排着队一个一个过索道。 白若松怕那几个年纪小力气也小的少年力气不够掉下去,又撕了一些布条,帮他们把手掌绑在了绳子上,等过去以后再让对面的林安帮忙解下来。 就这样的一个土办法,让所有人都没有出事,最后后山上只剩下了黄剡,白若松和李逸三人。 黄剡自告奋勇断后,让李逸和白若松先走。 白若松一侧手臂有些习惯性脱臼,再加上肩膀上高高肿起的伤口破裂以后,脓血将短襦和伤口都粘在了一起,只要一扯就痛得不行,李逸不认为她有支撑自己单独过滑索的本事。 秉持着照顾上官妻主的责任感,李逸决定带着白若松一块过滑索——虽然不知道白若松有没有本事成为将军的妻主,总之按照现在的发展来看,是极有可能的! 那几具尸体已经被扒光了,白若松扯了自己装男人时候裹胸的布条给李逸,李逸虽然有些嫌弃,但最终还是用了这块布把自己和白若松绑在了一起。 虽然觉得自己手劲还可以,但为了防止意外,她甚至把裹胸布多余的部分打了个结挂在了滑索上。 就在李逸攥着自己的绳子穿过滑索攥紧的时候,小门那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山匪似乎终于发现了他们,有一小队人举着火从小门冲了出来,瞬间就包围了滑索的位置。 李逸不但不紧张,还有些高兴,她巴不得断后的黄剡被砍个一两刀,让她解解气。 黄剡看着李逸唇边压都压不住的弧度,居然翻了个白眼。 这还是白若松第一次看见黄剡露出这样的表情,觉得很稀奇,况且她还和黄锐共用一张脸,赶忙伸出头去看。 “勉哉!”李逸抽空给黄剡做了个手势,随后双腿一缩,拽着绳子一跃而下。 白若松本来正在看小门上的瞭望台,那里好似站着一个手持弓箭的人,她眯眼一看,正感觉像是守门人,随后便被这一跃的失重感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了李逸。 她比李逸矮一些,二人的腰部被紧紧绑在了一起,所以白若松的头只能贴着她的胸膛。 风在耳边呼呼而过,轰声如雷。 一开始心脏还在狂跳,习惯了以后只觉畅快。 天幕沉沉,银河璀璨无垠,山涧中带着水汽的风又驱散了空气中的闷热,衣袂偏飞中有一种羽化飞仙之感。 李逸大笑了起来。 可能是黄剡断后让她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此刻的她像个跳脱的野人一样,在夜风中大声发出奇怪的吼叫,胸膛中传来闷闷的震动。 “两岸猿声啼不住。”白若松忍不住说了一句。 风声太大,李逸根本没听清,大着嗓门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两岸猿声啼......” 刷——! 一只箭羽穿透了李逸的胸膛。 白若松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那箭羽的头部呈现一种锥形,两侧有倒钩,中间是方便放血的镂空设计。 此刻,因为这个狠毒的设计,白若松甚至可以看见那镂空处卡着的,鲜红色的碎肉。 她感觉自己的四肢都僵硬得如同石块,几乎是凭借本能抬头看过去,却只能见到李逸紧绷地下颌。 李逸? 她以为自己喊出了声,可她只是上下牙齿在打颤,中途甚至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口中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李......”她努力张大嘴,风呼呼地往嘴里刮。 滴答—— 有血顺着李逸的下颌滑落,滴在了白若松的脸侧,又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像一滴血泪。 “李......逸......”白若松终于听见自己喊出了声音,嘶哑似沙漠中被侵蚀过的岩石。 李逸攥着绳子的手一松,整个人如同破布娃娃瘫软了下去,一时间,只剩腰间绑缚的那根绳子还挂在滑索之上。 白若松觉得自己被那绳子勒得喘不上气来,她颤抖着伸出手臂,紧紧攥住了绳子的打结处。 不可以松手,坚持一下,如果掉下去了李逸就真的没救了。 她和云琼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都没出什么事,李逸肯定也不会有事的。 她努力将绳子在手上绕成圈,任凭两个人的体重紧紧勒在手掌之上。 她此刻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冷,风很冷,血液也很冷,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冻成了冰渣,要不然牙齿为什么会上下打颤? “她们来了,快准备!” “快,别让他们撞到!” 似乎有人在喊,白若松不确定。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似乎被好几双手推住了,随即有人持匕首割断了她们连接在索道上的绳子,她和李逸一起落到了松软的草地上。 “快,解开她们!”似乎是林安在说话。 白若松趔趄了一下没站住,头朝下摔倒在了草地上,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第一卷完【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4、第 74 章 夜色深沉,苍穹如墨,万籁俱寂,唯有风过树梢,窸窸窣窣,树影憧憧。 屋内一灯如豆,微光摇曳,严崇手持案卷,眉心微蹙,正是神色凝重之时,忽而听见门栅外头传来微弱而又熟悉的脚步声。 她放下抬起眼睑,目光如炬扫向门栅,不过片刻,那里果然传来了克制的三声扣响。 “严副官在吗?”少女声音清润,带着一丝丝紧张带来的干涩。 严崇合上案卷,行步至门栅处,干裂粗糙的手掌挑起门栓,干脆利落地一拉。 “吱呀”一声响,暖黄色的灯光倾洒出去,照亮了少女的面庞。 她一身白衣,头戴孝巾,苍白胜雪的肤色更衬出了眼下的青黑,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倦态。 “你该去休息。”严崇面色冷凝,沉沉语气重带着浓重的责怪之意,“现下正是重建盛雪城的时候,到处乱作一团,你若是病倒了,更是添乱罢了。” 严崇头脑灵活,武艺了得,做事雷厉风行,这些年立下的功绩写都写不完。 可她就是这张嘴,太毒了,曾经把刺史骂得险些当场砍了她的脑袋。要不是傅容安惜才又温和包容,力排众议提她当副官,她现在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倒恭桶呢。 她刚说完,自己也有些后悔。 白若松是傅容安校尉收养的所有孤女和孤儿中最最疼爱的一个,校尉对她恩重如山,如今她身死故去,自己怎么着也该善待白若松,可她就是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 好在,白若松也没有介意她这几句话。 应该说,她并没有听进去。 她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那些在她面前说话做事的人,都像是与她隔了一层泡沫,让她产生一种自己是戏台下看戏的人的奇怪感受。 站在严崇门口的这一刻,她才像是终于从云端回到地上一般,觉得脑子里那个反反复复出现的念头,愈发地清晰了起来。 “副官。”她轻声开口,“我想让您教我怎么杀|人。” 严崇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什么?” “您明明听见了。” 白若松抬起头来,目如炬火,熠熠生辉,其间蕴含的坚韧之意如锋利无匹的剑刃。 “我说,我想让您教我怎么杀|人!” 严崇应该要觉得可笑的。 可她看着白若松,一时居然无法将这句话看做是一个少女的戏言,一句“你想为校尉报仇是么?”怎么也说不出口。 半晌,严崇才艰涩道:“校尉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 白若松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雪白色的孝鞋沾染了脏污的脚尖,喃喃自语一般道:“我知道。” 傅容安曾经和严崇谈论过她这个最最疼爱的孤女。 那时严崇只见过白若松几面,对她并没有多少好感,觉得她整日畏畏缩缩地十分内敛,像个男人。可在关键时刻,却又总是能把握住一个人的弱点,值守的侍卫无论是吃硬不吃软,还是吃软不吃硬,亦或是软硬不吃的,她居然都能把人哄得乖乖让她进门去找傅容安。 “是个十分油滑的人,一肚子坏水。”这是严崇对白若松的评价。 傅容安听完大笑出声。 “你觉得她油滑?” 她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笑得眼角含泪,捂着肚子半天没能直起腰来。 严崇有些不高兴,铁青着脸道:“这是我亲眼所见,有什么好笑的。” “那是她不在乎那些小事,才会这样。”傅容安抹干眼角的水渍,含笑看着严崇,“她一点都不油滑,她是一柄钢刀,只会折,不会弯。只要心里头揣着事,不达目的不罢休,犟得很。” 她说:“你今后会明白的。” 如今,严崇确实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这句话。 她回身,自书案上取了一把匕首别在腰间,大步跨出门槛,转身合上门栅,看也不看白若松一眼,只淡淡道:“跟我来。” 严崇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大,走路大步流星似一阵风,白若松需得小跑才能跟上。 她本就体弱,如今多日未曾闭眼,吃食也只进了一点点,只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还好她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白若松提着精神跟着行过长廊,穿过庭院,来到一处左右皆伫立着持刀侍卫的小屋前。 屋子看起来很久没人打理过了,窗棂上堆着厚厚一层灰,檐下缀着半张蛛网,一侧还堆放着零碎的杂物。 侍卫们见了严崇,纷纷抱拳,垂首礼道:“副官!” 白若松双手撑着膝盖喘息着,看到严崇颔首示意过后,一掌推开了大门。 屋内没有点灯,黑黢黢一片,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带着血腥的气味。 严崇接过一旁侍卫递过来的一盏油灯,率先跨进屋子后,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若松,目光冷冽。 “不是要学吗?”她声音平平,目光却略带挑衅道,“要学就进来。” 严崇站在门口,那漆黑的屋子就像张开巨口的深渊怪物一般,下一刻就要将人吞噬。 白若松感觉冷,冷得浑身发抖,上下牙齿都在打颤。 她以手握拳,重重锤了自己的膝盖一下,这才制止住了自己的颤抖,直起身子跟着跨过了那道门槛。 屋内灰尘漫天,即便不是天光,只是昏暗的油灯,都能照见空气中废物的尘埃。 白若松以袖掩鼻,跟着严崇走了几步,感觉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粘稠的东西,低头看去却是呼吸一窒。 暗得发黑的红紫色的血浆正缓缓流淌在青石地板上。 数九隆冬,天寒地冻,那血液也似被冻住了一半,呈现一种恶心的,半凝固的粘稠质感,让白若松一度无法抬起自己的鞋子。 她的视线顺着那汨汨流淌的血液往前,看到了一双满是伤口的赤|裸着的脚,脚踝上用麻绳子结结实实地缠绕了好几道,绳子也被血液浸透,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严崇面不改色,习惯了一般又往前一步,手中的油灯举到那人的面前,让白若松看清了她的脸。 是那个为蛮人,打开了盛雪城的城门的叛徒。 她面如枯槁,两只眼睛都被泄愤一般地挖了出来,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凹陷的大洞,流下两道血泪。 “看到她了吗?”严崇问。 白若松怔愣在原地,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 “来。”严崇抽出腰间匕首,食指和拇指捏在刀刃上,将刀柄朝着白若松的方向,示意她拿着。 白若松黝黑的眼眸中一点油灯火光在摇曳,唇下肌肉一颤,菱唇立时便抿得紧紧的。出乎严崇德预料,她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便张开手掌握住了匕首的刀柄。 这是一把刀身和刀柄都有精钢制成的短匕,通体冰寒,刀刃中间还被刻出了放血用的槽口,一看就是用来杀人的利刃。 冷,真冷。 这么冷的天,白若松一握上那精钢的刀柄,就被冻得轻颤了起来,觉得自己手掌中心的皮肉都被冻得粘黏在了上头一般。 “知道,人的弱点都在哪里吗?”严崇问。 “是,心脏,还有头部?”白若松不太确定道。 “是也不是。” 严崇两指并拢,一点那女人的胸口,女人立时便挣扎起来,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声。 白若松这才发现这人的舌头和耳朵都被破坏了,无法出声,也无法听见,只能靠皮肤上的触感来微弱地感受着外界。 “这里。”严崇不顾女人的挣扎,用力地,狠狠地对着心脏的位置摁了下去,“有坚实的肋骨,凭借你的力气,若是找不准肋骨中间的空隙,那么刀刃很有可能被肋骨拦在外头。” 说着,她又抬起手,手指摁在了女人的额头上:“而这里,头盖骨是比肋骨更加坚硬的存在。” “那么......”严崇抬起眼睑看向白若松,“你告诉我,人的弱点究竟在哪里?” 白若松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咽了一口唾沫,干哑着嗓子道:“是脖颈。” “没错!”严崇笑了起来。 她五指呈爪,握住了那叛徒散乱在身后的头发,将她狠狠往后一拽。 女人吃痛,顺着严崇的力道往后一靠,漏出了一截纤长柔软的脖颈。 她似乎在哭,口中发出凄厉的,含糊不清的声音,略微凸起的喉结上下不停地颤动着。 “我该教你的已经教了。”她声音低沉,似魔鬼呓语,“现在,动手吧。” 油灯的光影一颤,墙上的影子相互靠近,有什么东西猛地一横。 呲—— 白若松清晰地听见了血液喷溅而出的声音。 那些腥甜的,带着令人舒适的温度的液体洒落于她的面上,手上,前襟上,猩红一片。 白若松想起了自己上辈子死的时候。 她全身骨头碎裂,手脚呈现一种正常人类达不到的姿态,侧脸紧贴柏油铺成的大地之上,血液混杂着内脏碎片,犹如呕吐物一般自喉管喷溅而出。 那些血浸透她的衣服,她的头发,甚至是她的眼球,让她的世界如漫天晚霞一般绚烂。 原来人体内有这么多的血,怎么流都流不完。 “哐当”一声,匕首摔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白若松佝偻起身体,一手扶着胃部,只觉腹部的肌肉在痉挛颤抖,五脏六腑都抽搐着想要从自己的喉管里冲出来。 她胃里根本没有东西,最多只能吐出一些茶水,混合着胃液,与满地的或是猩红,或是暗红的血液流到了一起。 “你看。”严崇声音沉沉,落在了她的耳边,“杀|人不是很简单吗?” “生命脆弱如蝼蚁。”她说,“你既然选择走上了这条路,终究会习惯的。” 白若松猛地睁开了眼睛。 挂在床顶的白色纱幔被带着暑意的风吹得阵阵翻涌,窗外阳光炙烈,照耀寰宇,蝉声鸣鸣,不绝于耳。 白若松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后背黏腻的感觉究竟是热汗还是冷汗,自己是冷还是热。 她尝试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被锁链抽打的伤口处立刻便传来了热辣的疼痛感,疼得她一抽,想举起自己的手臂,却感觉到了一种压制感。 白若松顺着往下往,这才发现自己的床侧趴伏着一个脑袋,睡得正香。 那人手肘垫在脑袋下方,顺便压住了她的被子,这才使得她没能抬起手臂。 白若松一动,那人也一动,乌黑的长发自面颊上落下,露出了半侧着的一点点莹润的面庞,长睫如扇。 居然是路途年。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带着崔道娘回到药庐去了吗? 白若松想喊他,可一张嘴,本就干涸着的嘴唇瞬间崩裂开来,有淡淡的铁锈味流入了口唇之中。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喝过水了,喉咙火烧一般疼痛,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门外,有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说话声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已经招认了,若是再不启程,刺史那边怕是压不住了。” 白若松努力分辨,觉得这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和她对话的人沉默了许久,这才淡淡道:“她还没醒。” 男子声音低沉如古钟之鸣,娓娓动听。 是云琼。 白若松想起来了,原来和他对话的女人,正是云琼的副官,那个脸上有着一道伤疤,名为钦元冬的女人。 “将军!”钦元冬明显焦急起来,“她已经昏迷半个月了,难道她一直不醒,将军便一直待在这里不动弹吗?” 云琼沉默。 钦元冬气急:“圣人对将军是如此信任,不可为了儿女情长耽搁正事啊,将军!” 二人站定在了白若松所在的房间的门栅外头,声音清晰如在耳边。 “我知道了。”云琼道,“明日启程吧。” 说完,他伸手轻轻推开门栅,门外热烈的日光倾洒而进,在青石地板上投下一个清晰的,宽阔高大的影子。 白若松看见他垂首敛目,面色沉沉,似有许多心事压在心头。 事实上,云琼也确实有许多心事,他魂不守舍地抬步跨过门槛之后,掀起眼皮子,习惯性往白若松的方向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双睁开的,漆黑的眼眸。【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5、第 75 章 就像白若松没想到自己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能看见云琼一样,云琼也没想到自己可以看见醒来的白若松。 他怔愣在门口,逆着光,那双一直浅淡的眸子此刻也变得漆黑而幽深,白若松竟从里面看到了一些她不能明白的东西。 之前跌落山崖的时候,他自昏迷中醒来,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问她:“你说过,你心悦于我,怎么证明?” 云琼对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白若松不太明白。 有时候她只觉得他淡漠,但是又有时候,她能从他的眼眸中体会到那种,火焰灼烧一般的热烈。 云琼这样的人,也会有热烈的时候吗? 白若松菱唇微动,尽管干涸的嗓子没有办法发出一点声音,可云琼还是从她的口型中懂得了她的意思。 她在说,怀瑾。 云琼仓惶又狼狈地撇开了自己的视线。 他对着侧身旁边正蹙眉盯着白若松看的钦元冬吩咐道:“你去吩咐一下,大家收拾起来,明日出发。” 钦元冬看起来极为不情愿,倒也不是不情愿实行云琼的命令,而是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不该让将军和白若松这个女人单独相处。 她完全忽略了房间里还有一个路途年的事实。 但军命不可违,她站在原地憋了半天,还是抱拳行礼道:“喏!” 钦元冬堵着气,走得飞快,还故意没提内劲,把地板跺得啪啪直响。 白若松并不生气,她甚至因为钦元冬这样的行为很像个小孩子而感到有些好笑。 云琼视线扫过她,发现她在笑,也在心底略略松了口气,反手合上房门,压低脚步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里屋的桌上放着白瓷的茶壶,他怕自己手心中的茧子太多感受不到温度,特意用手背贴着外壁感受了一下温度,觉得合适以后才提起提手。 屋内太安静了,只有路途年轻微的呼吸声,以至于茶水入盏的细微水流声被无限放大。 云琼也没想到声音居然这么大,他怕吵到路途年,手忙脚乱地放下茶壶,瓷器的底部和木制的桌面相碰,发出不大不小一声“嘭”响。 白若松屏住了呼吸,往床沿看去。 路途年是跪在脚榻上,上半身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转过来,双手垫在脑袋底下,趴在了她的手腕旁的被子上的。 这么别扭的姿势,他却睡得香甜,无论是刚刚钦元冬一路过来的喋喋不休,还是茶盏与木桌相碰的声响,都没能惊醒他。 云琼抿着唇,似是微微有些赧然,手中端着那半满的茶盏蹑手蹑脚至白若松床沿,解释道:“他没日没夜地守着你,已是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白若松看着路途年毛茸茸的脑袋,神色柔都和了下来。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路途年虽然与她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可是却是真正将她当做自己的长姐来看的。 事实上,盛雪城的那个院子里头,除了路途年和阿伯,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可所有人又将其余人当做自己真正的亲人来看待。 冬季的那场灾难,不但毁灭了盛雪城,毁灭了傅容安,也毁灭了那个院子,超过一半的孤儿都在那场战乱中失去了生命。 她叹息一口气,为了不吵醒路途年,原本是打算放弃喝水的,谁知云琼竟是蹲下身来打开路途年的随身药箱,在里面摸了半天,摸出一根中间中空的玉管。 他将玉管的一头伸进茶盏中,将茶盏递到了白若松的唇边,示意她喝水。 白若松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在古代用上吸管,瞪着眼睛看了云琼一会,看得他嘴唇抿得都发白了,这才小心翼翼叼住了那根玉管,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她实在是太渴了,没有碰到水的时候还勉强能忍得下去,一旦喝上第一口,身体就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地拼命汲取水分。 她几口就喝干了茶盏,云琼又回身帮她蓄,来来回回三次以后,白若松才总算满足地喘出了一口气。 云琼见第三杯茶水还剩了个底,便知道她已经喝够了,将那茶盏放回了木桌上,这才侧身坐到了白若松的床沿。 白若松的下半身旁边趴着路途年,上半身旁边坐着云琼,两个人一时将所有的天光都遮了个严严实实。 其实平日里,白若松就已经感觉到了云琼那健壮的身材所带来的压迫感,但可能是云琼一直想避嫌的原因,他们那时候靠得并不近。 如今,他就和她紧紧地挨着,甚至于云琼还伸出那带着茧子的手掌替她掖了掖被子。 这么热的天,他居然替她掖被子? 白若松有些震惊地瞪着眼睛看云琼,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对着自己的那一侧的耳朵,耳朵尖上居然有一点点红。 云琼常年征战,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蜜色,所以耳朵尖尖上那一点点红,如若不是此刻离得这么近,还当真发现不了。 白若松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云琼也是会害羞的。 明明在药庐,他几乎是全|裸的状态,也毫不在意一般,蛮横地将她搂在自己的身前,气息如潮水般地覆盖下来。 原来,他也会有这个朝代的男子特有的羞涩之情的么? 可能是被他感染,白若松觉得自己的脸颊两侧也烧了起来,涌来绵密的热意。 “发烧了么?”云琼光滑微凉的手背贴上了白若松的侧脸,将她吓了一哆嗦,下意识挪开了自己的脑袋。 云琼的脸色在一瞬变得煞白无比,他手臂僵在中途,手指慢慢蜷屈着慢慢缩了回来。 要是往常,白若松肯定很快就发现了云琼的异常,不过她现在光顾着害羞了,脑子里全是药庐二人贴近之时,手底下感受到的光滑干燥的热意,没顾上他的变化。 白若松的视线到处乱飘,就是不敢看白若松,为了缓解尴尬,她支支吾吾没话找话道:“小路,我是说路途年怎么在这里?” 云琼垂首敛目,脊背却挺得板直,压低着嗓音解释了一番。 原来崔道娘到了药庐不过两日便清醒了过来,一醒就吵着闹着非要来蓝田县,气得柳从鹤差点使毒将她扬了。路途年心软,雇了马车带着她来到了蓝田县,遇上了正在彻查踩踏贡生致死的案子的易宁。 易宁正巧对崔道娘的弟弟被青东寨掳走一事也有兴致,细细盘问之下,发觉两间案子居然紧密相连。 崔道娘曾经在漕运的船只上所提过,她在发小的帮助下读过几年书,这才有机会做了掌柜。 这个发小,正是踩踏事件的受害人,贡生周笙。 周笙与崔道娘青梅竹马,自小一块长大,周笙的家境要好一些,虽然后来父母亡故,也给她留了许多遗产,让她可以吃喝不愁地念书。 她与崔道娘关系好,带着崔道娘读了几年书以后,所以崔道娘远行去谋生之后,便将家中的幼弟与老父亲托付给了周笙照料。 崔道娘的弟弟与父亲都不识字,她每每寄钱写信回来,也都是寄给周笙,让周笙为她的家人们读信。 后来周笙进京赶考,便将收信的重任托付给了另一位识得几个字的邻居。 就在周笙落榜,回蓝田县继续读书,准备下一次春闱的次年,青东寨的人打马路过他们村子,看中了正要给周笙送饭的崔道娘的弟弟,下马扛着人就要走。 崔氏奋力反抗,巨大的动静惊动了屋内的周笙,她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嫉恶如仇,有满腔的热血。 少年人,一腔孤勇,终究毁于山匪马蹄之下。 崔道娘的父亲本就身体不好,听闻这个消息当即大病一场,没几日便去了。 而崔道娘这边,根本不曾知晓这一切。 在崔家没了人以后,她写得信被驿站送去了曾经短暂收过信件的,周笙的领居家。 那邻居起了贪念,吞没了崔道娘寄回来的钱,甚至于伪装出崔家还安好无虞的模样给崔道娘寄了回信。 由于在周笙赶考和其余不在家的期间,都是这位邻居帮忙回的信件,崔道娘也未曾起疑心。 一直到今年,她存够了弟弟的嫁妆,回乡探望,发现自己的家中与周笙的家中都已许久无人居住,才从好心的同乡人口中知晓了一切。 她强忍悲痛,去了县衙敲登闻鼓,却被蓝田县的县令打了一顿轰了出来,不信邪地又忍着伤一路乘坐牛车,去了隔壁新县。 她这个浑身是血的模样十分惹眼,在街上被去医馆拿药的易宁发现了。 易宁知晓白若松此刻正在府衙之中,便教了易宁去了县衙敲响登闻鼓之后,该如何与沈元对峙,随后赶回院子里通知了云琼前往县衙。 所以其实在白若松让云血军通知云琼之前,他就已经往县衙赶了,这才这么快到达。 白若松听完久久没说话。 她没想到同一时间,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居然还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林安,他们,怎么样了?”白若松开口,虽声音带着嘶哑的气声,但被茶水滋润过的喉咙好歹能发出声音来了。 云琼并不清楚林安是谁,他坐在原地猜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说,青东寨救出来的那些男人们吗?” 白若松点头。 云琼一时也很难解释那群男人们现在面临的境况,只是言简意赅道:“在院子里住下了,由云血军保护起来的。” 白若松其实想问,崔道娘的弟弟在里面吗? 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可笑的问题,崔氏被掳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而林安他们才来一个多月,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 如今唯一的希望是漕运,如果漕运那边能交代青东寨的出货是去了哪里,那还有机会可以找到崔氏。 白若松又问:“漕运那边回十七姑娘的信了吗?” 云琼先是摇了摇头,随后想到白若松根本不看自己,又涩声回道:“暂时,没有消息。” 白若松捏紧了自己盖在薄被之下的手掌,紧咬下唇半晌,终于问出了那个她一直逃避地问题。 “李逸她......” 说到一半,她就感觉自己要窒息,喉管不停挤压着她的声带,令她酸涩难忍,不得不停下来喘息好几声,才能顺利说出接下来的话。 “她......她还好吗?” 云琼沉默。 他其实已经习惯了生死。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这么多年以来,见过的尸骸都能堆成山。 光光她的副官,这些年以来就换过三个,前年的时候钦元冬也险些丧命,伤口离心脏仅有一分的距离,所有军医都断言她熬不过,但她人高马大,身体素质好,硬生生挺了过去,只在面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长疤。 但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云琼发现自己很难告诉白若松事实——那支羽箭,正正好好射穿了李逸的心脏,一分不差。 白若松见云琼不语,其实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她睁着眼睛,死死瞪着面前那雪白的床帐,感觉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晃动着光怪陆离的各种光晕。 云琼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轻拭她眼角垂下的泪珠。 温热一颗,却像是火球一样,从云琼的手指直接烫进了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着。 这次白若松没有躲,她颤声轻语道:“她,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云琼顿了一会,柔声道:“她是笑着的。” 那支羽箭太快,射得又太准,李逸死的时候没有感受到一丝痛苦,脸上甚至还带着死前的笑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6、第 76 章 严崇说过,生命脆弱如蝼蚁。 白若松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时候,明白不等于能够接受。 她想起玉京延兴门外,初见李逸的时候,她恭谨站于云琼所在的马车外,抱拳行礼,一身英姿飒爽。 后来改道水路,她又被云琼遣过来和自己与孟安姗同住,呆头呆脑的,连她们的一句玩笑话也能当真。 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 电光火石之间,白若松想起来了。 是那个女人,那个守门人! 自己和李逸在过滑索之前,看到的站在小门上的那个拿着弓箭的,正是禁闭室的守门人! “青东寨的人怎么样了?” 白若松突兀开口,云琼怔愣了一下,将被泪水浸湿的手指背到身后去,有些不自然道:“受圣人敕令,寨主以及几个有实权的小头目等数十人,已就地在集市口斩首示众,剩余匪徒由云血军压送往北疆服劳役。” 这不是白若松想知道的消息,她想问“守门人”呢,她被抓到了吗?是处斩了,还是送去服役了?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云琼那个“守门人”到底是什么人,一时只有无限的酸涩涌上心头。 云琼干燥而带着茧子的手掌伸进被子底下,准确地覆上了白若松的手背,奇异地抚平了她的颤抖。 白若松转头去打量云琼,云琼却是垂着眼似有心事一般,没有看白若松。他忐忑半晌,终是下定决心一般掀起眼皮来:“我......” “长姐?” 路途年半抬起头,隔着一层散落的黑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一般,睡眼朦胧地看着白若松,似是在疑惑她为何在这里。 云琼不动神色地想要松开被子底下的手,却被白若松反手握住了。他有些惊讶,对上白若松平静的眼神,又飞速撇开头去,耳根通红一片。 “小路。”白若松喊他。 路途年这才如梦初醒,手掌一撩眼前散乱的黑发,黝黑的瞳眸中爆发出欣喜的光芒。 “长姐,你醒了!”他急忙掀开被子想去搭白若松的脉,冷不丁却瞧见了二人相握的双手,僵愣在了原地。 “你......”他慌乱地抬头看白若松,又转过头去看云琼,“你们真的.......” 云琼想缩回手,可是白若松温热的手就搭在他的手背上,她甚至安抚一般捏了捏他的掌心,柔嫩的食指轻抚上头粗糙的剑茧,传来一阵酥麻。 云琼觉得自己的半边身子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引以为傲的气力此刻甚至没办法让自己挪动一根手指头。 他的脖子上,套着的是一根能够牢牢控制住他的缰绳,而白若松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他就心甘情愿地把缰绳的另一端交付到她的手中,恳求她收紧手指握着它。 可能是一个世纪,也可能只是一盏茶的功夫,或许只有一个瞬间,他无法确定,白若松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掌。 云琼缓缓地收回自己的手臂,感觉自己的肘关节中间都因为僵硬而发出了咯吱的声响。 “小路。”白若松朝路途年伸出手,“不是要号脉么?” 路途年似梦初觉,手忙脚乱地掩饰一般用手背遮了遮脸,这才伸出三指,轻轻搭在了白若松的手腕上。 他低垂着头颅,半晌没说话,白若松的眉头越蹙越紧,忍不住轻声问道:“我身体可是有些什么问题?” 路途年扁着嘴,鼻翼翕动,将白若松的手臂放回原地,盖好被子,这才开口道:“你的身体才不是有些问题,而是有很大问题。” 说着,他瞪着眼睛看向白若松,眼神里满是责怪:“你被人用很重的又很长的东西打了,你不知道嘛!” 白若松“啊”了一声,知道路途年说的大约是那根用来栓门的,三指粗的铁链。 “这个东西不仅在你身上留下了脓肿破损的长长伤口,还让你的内脏里头都是淤血!” 白若松有些心虚地吸了吸鼻子,迟疑道:“这,不好治吗?” “当然好治,这点都治不好师父知道了能把我逐出师门。”路途年低头不甚高兴地绞着手指头,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设,才又继续道,“你昏迷半个月,最主要的原因不是你的这个伤,而是因为毒。” 白若松一个激灵:“毒?” 她在心里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中了毒的。 “这里。”路途年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旁边,“你的这里,有个很浅的划痕。” 她的脸上? 白若松完全没想到似的一怔,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在她左侧的脸颊上,的的确确有一道半指长的浅浅的划痕。这道划痕已经结了痂,在她摸上去的一瞬间,那干燥坚硬的血痂就松散地掉落了下来,只剩下微微凸起的一道,比其他地方的皮肤都柔嫩一些的痕迹。 路途年:“你身上的毒,就是通过这个划痕,进入到了身体里面。” 白若松想起来了,她脸上的这道痕迹,正是那支穿透李逸心脏地羽箭留下的。 守门人大约是想将她们二人一起穿透的,但她没想到自己要比李逸矮,并且还因为力气小所以挂在李逸身上的时候往下坠了一些。所有的一切,都使得白若松紧紧抱着李逸的腰部的时候,头是靠在她的胸口的,所以那支羽箭只划伤了白若松靠着的脸颊,没有穿入她的身体。 李逸因为被穿透了心脏,当场毙命,所以没人注意到那羽箭上是淬了毒的。 白若松的脸色沉了下来,问路途年道:“是很厉害的毒吗?” “不是很厉害。”路途年顿了顿,想了会措辞道,“但是如果要做解药的话,我还缺一味药。” 白若松还来不及开口问些什么,云琼就已经转过了头来开口道:“缺了什么?” 他脸色极其淡,若不是脖子上的微微跳动的额青筋,白若松都发现不了他现在的紧绷。 路途年对云琼的态度又恢复了一开始的那种带着抗拒的冷淡,没好气道:“我说了,你能懂不成?” 云琼:“我不懂,但你说了,我能差人去找。” 路途年被他噎住了,撇开头恨恨地吐了口气,道:“你寻回来也没用,需要摘下来当场处理了入药才能有效果,我回药庐以后禀告了师父后,会自己去找的。在此之前,就先吃暂时抑制毒素的药,将就一下。” 说完,他又看向白若松,突然展开双臂,隔着薄被松松地环抱住了白若松。 “长姐。”他的脸埋在被子里,声音瓮瓮地,“我不会让你也有事的。” 路途年说“也”,白若松便知道他大约也同自己一般,想起了傅容安。 她本来想呵斥路途年一句,都及笄了,怎么能不顾及男女大防,但这种情况下,就是有百般斥责的话绕在舌尖,也终究是不忍心说出来。 白若松伸手抚了抚路途年毛茸茸的后脑勺,叹息道:“好,长姐不会有事的。” 路途年在白若松的安抚下渐渐平息了心绪,之后就收拾着药箱去熬药去了。 抑制毒素的药丸十日就得服一颗,他不放心,打算先做个一年份备着。 本来他提着药箱都走到门口了,但是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回身过来略有些趾高气昂道:“长姐的内脏受了很重的冲击,需要静养,但是也不能完全躺着,每日散步半个时辰就行了,懂了吗?” 他说完,一哼声,跑开了。 白若松为路途年的态度惊诧了一瞬,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不是在和自己说,而是在和云琼说。 她视线扫过去,却刚好和云琼撞了个正着。云琼也没想到二人的视线会相撞,狼狈地错开了一瞬,但很快又强迫着自己转回过来,那双浅淡的眼眸紧紧盯着白若松:“要,出去走走吗?” 他大约是有些紧张的,白若松甚至都可以看见他鼻尖上渗出的一点薄汗。 白若松侧身过去,肩膀未受伤的那一侧手肘屈起,撑着褥子就要坐起来。 只是她还没怎么开始使劲,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便一下伸了过来,五指并拢成掌抚在她的后背上,将她如同一个孩童一般轻轻松松地扶了起来。 白若松望过去,发现云琼一副垂首敛目的乖巧模样,手上动作十分轻巧,一手扶着,另一手便取了旁边的高枕垫在了她的腰下,让她能够毫不费力地靠在床头。 这一切做完,他又迅速收回手去双手背在身后,脊背板直地站在那里。 虽然他面上神色淡然,装得满不在乎的模样,但是因为紧绷而在衣服底下隆起的肌肉弧度还是出卖了他。 白若松笑了一声。 她想了会,张开自己的手臂,问云琼道:“要抱一下吗?” 云琼的眼睫一颤,看向白若松,白若松便解释道:“之前在药庐,我摸了小路的头,你不是也紧盯着我向我讨要么,现在不要了吗?” 云琼顿时明白了白若松在说什么,她是觉得刚刚自己被路途年抱了,怕他不开心,也想抱抱他。顿时,似有一阵火焰自上而下席卷了他,让他哪哪都发烫,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微微战栗起来。 白若松等不到云琼的反应,还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略有些尴尬地蜷屈起手指,喃喃道:“啊,如果你不要的话就算......” 巨大的阴影突然走近一步,笼罩了她。 那阴影的主人,舒展着自己小山一般的身躯,极有压迫感地俯下身来,却又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狗一般,只是用自己的下巴轻轻搭在了她的侧肩上。而那本来应当如铁钳一般不可撼动的手臂,也完全不敢用力一般,只是虚虚地环在她的身侧。 白若松感觉到云琼侧过脸来,缱绻地蹭了蹭她。 他全身的肌肉都硬邦邦地,可耳朵却格外柔软,还带着滚烫的热意。 白若松笑了起来,手掌贴着他背部蝴蝶骨下方凸起的背阔肌,柔声道:“怀瑾。”【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7、第 77 章 午间,清风送来一片浓云,遮蔽了高悬的乌金。 院内一侧竹林成片,另一侧则是蓝天美玉般澄澈无暇的小湖,湖面被风吹皱,涟漪层层,绿萝裙舞。 湖上水榭,四角高挑,檐下垂挂轻纱,被金钩挑起,露出亭内于凉榻上对弈的二人。 这二人左右相对而坐,一着竹青长袍,另一着天水碧短衫,却长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黄剡盘腿而坐,双手覆在双膝之上,耸高肩膀,紧盯棋盘,脸颊涨得通红。 黄锐却是一派气定神闲之色,手中端茶盏,眯眼欣赏着湖畔垂柳。 半晌,黄剡放弃般长出一口气,手腕一甩,手中黑子“啪嗒”一声落入棋盒。 “罢了,是我输了。” 黄锐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黄剡一脸丧气的模样,好笑道:“这就认输了?” 黄剡翻了个白眼:“迟早要输,与其被你杀了个片甲不留,不如我自己识相点,主动认输。” 黄锐饮啜一口茶盏中的水,看着黄剡摊倒在凉榻上。她长手长脚,一瘫倒下来,手脚便从边缘垂落下去,如黄锐刚刚瞧见的岸边垂柳似地,还会左右晃悠。 黄锐道:“三年前,你还能在我手下撑上七八十步,如今却是五十步就要认输了。” 黄剡有些生气,她抬脚想去踹黄锐,但又怕自己这文弱的书生姐姐被她一脚踹死,顿了顿,最终又尴尬地收了回来,不满道:“你也去和青东寨那群脑子里都塞满肌肉的女人打交道三年试试,保准一回来啊,连脑子都转不动了。” 说着,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里嘟嘟囔囔道:“这蓝田县这么小又这么穷的地方,县令倒是富得流油,瞧瞧这院子修得,就快赶上皇宫了,舒服得很,让人都想午睡了。” 黄锐有些恨铁不成钢,正想阴阳怪气讥讽几句,可黄剡一个翻身,衣襟下便露出了一点雪白的绷带。 攻寨之时,黄剡断后,受了不轻的伤。 黄锐看到她的时候,她浑身是血,腹部还有一个正在往外汨汨流血的大洞。可黄剡毫不在意,甚至还对着黄锐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来,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上染满了红色。 那是黄锐第一次如此慌张。 无论她平时多么嫌弃这个同自己长了同一张脸的胞妹,在那一刻也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是在意黄剡的。 打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开始,她们就一直在一起,以至于八面玲珑,算无遗漏的黄锐居然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黄剡分开。 只要一想到那支箭,那支射穿了李逸的箭,黄锐就会开始后怕。 她恶劣地想着,幸好那人的目标是李逸和白若松,而不是黄剡。 “阿姊。” 黄剡一声呼唤,将黄锐自思绪中唤了回来。她垂眸看着散漫的黄剡,问道:“怎么?” 黄剡仰躺在凉榻上,面朝天,却只能看见水榭之内漆黑的横梁。 “那个叫做白若松的女人......”她顿了顿,声音平平道,“就是大人所说的‘那一位’吧。” 黄锐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手中茶盏“嗒”一声放置在了棋盘的案几上,轻声道:“阿剡,隔墙有耳。” 黄剡瞥了一眼黄锐,满不在意道:“你会武还是我会武?放心吧,这附近没人能听见我们说话。” 黄锐无奈地看她:“所以,你想同我说些什么别人不能听的话?” 黄剡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半跪于凉榻,双手撑上棋盘,靠近黄锐,压低声音道:“阿姊,你说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想让白若松去......” “阿剡!”黄锐打断了她,目含愠怒,“大人的想法,别说是说出来,便是心里都不可以揣度一下,懂吗?” 黄剡一下泄了气,手中胡乱扫过棋盘,把那将她步步紧逼的白棋都抓起来,迁怒一般地丢进棋盒中:“我是觉得白若松是个好人,大人这么做实在是不怎么厚道,而且唔唔唔......” 黄锐面无表情,五指并拢呈掌,一把捂住了口不择言的黄剡。 黄剡挣扎起来,不过她面对自己娇弱的姐姐也不敢真的挣扎,只是象征性地左右扭动一两下。就是这装模作样的一两下,黄锐都险些摁不住,她把脸凑到黄剡耳边,咬牙切齿道:“注意点,有人来了。” 黄剡懵懵地点头,在黄锐放下手掌之后,她立刻顺着黄锐的视线望过去,随即瞧见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沿着一侧的长廊缓步而来——是云琼和白若松。 白若松居然醒了! 她似乎十分虚弱,走得摇摇晃晃,全靠云琼在身侧抬起一只手臂架着她,才没有倒下。 而云琼—— 黄剡印象中他是个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男人,除了女帝几乎谁都不搭理。 他知道自己身为男子,出现在朝堂之上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所以平日里极为低调,几乎不会发表什么见解。可金戈铁马数十年,一身煞气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况且他得女帝特许,是除了皇宫女帝的贴身侍卫千牛卫之外,唯一腰间能挂着佩刀的人,很难不吸引别人的目光。 可就算那些不善的,怀疑的,鄙夷的目光再怎么落在他的身上,他也岿然不动,将脊背挺得笔直,眼皮子掀也没掀一下,将傲慢与矜高体现到了极致。 这样的人,此刻却如同宫中那些宫侍一般,垂首敛目,恭谨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架着他人的手臂,生怕差错半步。 而被他架着的,却只是一个七品的芝麻小官。 黄剡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的第一反应是,那位大人这次怕是要失策了。 可她转过头去看黄锐,却发现自己的这个阿姊面色平淡,显然是早已知晓此事。 黄剡大惊,连忙压低了声音试探道:“这,他们,那位大人知道这事吗?!” 黄锐睨她一眼,还是冷冷说了那句:“大人的事情,不是你我能管的。” 黄剡顿时明白了,那位大人是已经知道了的,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自己这个小可怜。 此刻,远处的白若松此刻已经发现了水榭之中的人是黄锐和黄剡,她隔着一段距离,对二人所在的方位挥了挥手。 黄锐在一瞬间就遮掩住了所有的情绪,作出那副她惯常用的,笑眯眯的表情,小幅度地对着白若松的方向也挥了挥手。 黄剡比她要热情一些,手臂高高举过头顶,像摆锤一样接连摇晃了好几下,晃得她腹部的伤口都有些疼了起来。 得到回应的白若松将转过头去,小声询问云琼道:“我们去水榭坐一会吧?” 云琼目测了一下水榭的距离,点了点头。 白若松笑了起来,努力抬起自己的脚往前跨。 她的脚腕已经没有问题了,可如今的身体仿若有千斤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勾着她的肚脐眼在往下坠,让她控制自己的身体都变得困难起来。 路途年说,这是因为她的内脏受伤,再加上昏迷了半月,四肢的肌肉有些萎缩退化造成的。 所以她现在处于一个尴尬的,既不能过多走动累着,又不能不走动锻炼的时期。 云琼人高腿长,白若松走上一步,他可能才往前挪动半个脚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不耐烦,一只手架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还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侧防止她摔倒。 白若松觉得只是出门复建一下,完全用不着怎么整理自己,所以她没有用冠束发,只是用了一个扣子将头发松垮地挽在身后,于是云琼就能轻易地看见她头顶上那个顺时针的发旋。 他手指屈起,好半晌才抑制住了去摸一摸的冲动。 二人花了半刻时间才走到水榭,此时黄锐和黄剡已经将棋子收整好,并且在案上多摆了两只茶盏出来。 黄剡主动起身,将凉榻的一侧让给了白若松,自己则搬了一张绣墩坐到了一边。 黄锐眯着眼睛,公事公办一般地关心了一下白若松的身体。 白若松无法从黄锐那张黄皮子一般得脸上,看出她的关心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于是隐瞒了自己中毒的事情,将其他的问题囫囵说了一通。 “那你比我伤得轻一点。”黄剡咧开嘴笑得灿烂,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腹部,“我这里被穿了一个洞,肠子差点掉出来!” 伤得这么重? 白若松惊讶地看着面色红润的黄剡,只能感叹习武之人的身体果真不能同常人相比。 她紧蹙眉头,忧虑地看着黄剡道:“我看你武艺这么强,怎么会被人伤成这样?” 说起这个,黄剡就有些来气:“艾棠这个小骗子,三年了我都不知道她有这功夫,一时大意,居然被她逃了!” 白若松轻声问:“艾棠?” “对啊,就是你被关进去的那个禁闭室的守门人,你记得不?” 白若松面上的表情慢慢淡了下去,道:“当然记得。” 她转过头去看云琼,眼神是云琼很少见到的那种冷淡中带着点狠戾。 “她逃了。”白若松说,“就是那个杀死李逸的女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8、第 78 章 云琼当然知道那个杀死李逸的女人没有被抓住。 李逸死的时候,黄剡就在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早就问得一清二楚。 从他看到白若松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白若松迟早会问起这件事的。 可兴许是有所愧疚,也兴许是有所不忍,在她真的问起青东寨的时候,云琼明明知道她想问的就是杀死李逸的那个女人,可还是装作没听懂,只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不常做这样的事情,所以白若松也毫无察觉,以至于她刚刚从黄剡那里问到了想知道的事情,第一反应便是看向他,告诉他。 黄剡倒是发现了这其中的奇怪之处,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自家阿姊狠狠踩住了脚尖,呲牙裂嘴地把话吞了回去。 云琼半敛着眼睑,声音滞涩,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一声“嗯”。 白若松略微察觉到了云琼的这一点变化,但她只以为是因为提到了李逸的原因,于是低声道:“她逃不掉的,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 黄剡看得牙酸,缩着肩膀把脸朝侧边撇过去,脸皱成了一团。 黄锐常年面对沈元,倒是很习惯,她饮啜了一口茶盏中的清茶,突然道:“这个艾棠,也不是不好找。” 剩下的三个人都一个激灵,纷纷看了过去。 面对六只直勾勾的眼睛的注视,黄锐也完全面不改色,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根据阿剡的描述,这个艾棠平日里懒散异常,不承担寨子里的任何事务,可寨主却对她格外信任,甚至有的时候都称得上一句恭敬。”黄锐食指指尖轻点了一下桌子,悠悠道,“我们不妨大胆地猜测一下,什么样的人,能让青东寨的寨主都恭敬三分?” 这句话仿佛一声惊雷,点醒了白若松,她倏地站起身来,却因为身体太过虚弱而晃了几下,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云琼适时地扶了一下,才没让她坐个实实在在的屁股墩。 “你是说——”白若松感觉喉咙有些干涩,咽了口唾沫道,“那个人,那个艾棠,是上头的人派来监管青东寨的?” 其实也不是不可能,青东寨所犯之罪罄竹难书,除了烧杀抢掠之外,还有私贩马匹,铁器和人。 只凭一群空有气力的山匪,怎么可能同时做到这三项大罪? “是刺史的人?”她脱口而出,但马上又自己否认了,“不对,就算是陇州刺史,也做不到这么周全,至少,至少不是凭借她一人之力......” 黄锐又咂摸了一口茶,并不多言,任凭白若松一个人去自我想象。 恰好这时,挎着一个小包袱的十七姑娘一路轻功自檐上越过。 她本来都已经跨过水榭了,回头一看,正巧看见了白若松和云琼,又一个急刹车拐了回来,双臂展开落在水榭飞檐上,倒挂下来看着亭内众人。 “哎呀,你醒啦。”十七眨巴着眼睛,“夫子正担心你呢,昨日还打听你醒没醒。” 夫子? 黄剡在一旁道:“就是暗室的那几个男人,其中一个是位男夫子,记得么?” 她一说,白若松就明白了,原来十七说的是林安。 她好奇道:“怎么十七姑娘,也喊林公子为夫子?” 十七晃了晃脑袋:“我跟着夫子在学认字,就在里头的临时学堂。” “等会,你不认字?”白若松震惊了,“那你怎么写信回的漕运?” 十七自豪地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划了几下:“我会画画啊。” 白若松目瞪口呆。 她之前还在疑惑,怎么这么多日了,漕运那边没有丝毫的动静,保不准人家根本没明白十七画了些什么鬼画符! 见白若松一副震惊的模样,十七再蠢也渐渐回过味来了,扒着屋檐扁着嘴,不满道:“我平日都是这么写信的,要是有什么不满意,你们可以自己写。” 说完,她一个挺身,翻上屋檐,脚下一跃,掠过水面离开了。 “哎呦。”黄剡笑了起来,“脑子不好使,轻功倒是挺俊。” 白若松见状有些愧疚,抓着云琼的袖子,小幅度晃了晃道:“我们也去那学堂看看。” 云琼垂首看着那抓在自己束袖外头露出的一点点袖子上的手,心里明明知道自己该拒绝她,路途年说过,每日活动半个时辰足以,但他发现自己却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 就像她想女扮男装去青东寨的时候,尽管他心里有滔天的怒火,最终到了嘴上,也只能吐露一个好字。 “好。”云琼说。 白若松笑了起来。 少女一笑,如春花初绽,明媚照人。 于是云琼便知道了,自己永远也无法拒绝她。 他想了想,往前几步,蹲跪在了白若松面前,那从来都宽阔而板直的脊背弯曲下来,如山岳般隆起,中间那本该是凸出的脊椎的地方只隐隐有一道凹线。 白若松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云琼向后伸展着示意她上去的手臂,脸上浮上两片红霞,轻声道:“但是我的伤口都在胸腹啊。” 云琼的脊背僵住了。 最终,白若松是被云琼横抱着,在黄剡的灼灼目光下有些僵硬地一步一步离开水榭的。 待二人的身影渐渐走远,黄剡才收敛了面上的笑容,一扭头看向黄锐:“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青东寨的寨主对艾棠格外信任甚至恭敬了?” 黄锐睨她:“你没说过么?” 黄剡肯定道:“我没说过!” 黄锐提起还有些温热的茶壶,往自己半空了的茶盏里续水,清碧色的水液呈一条直线,缓缓倾倒而下,破开了平静的水面。 “这就有意思了。”她笑了起来,“暗格里拿出来的东西,你难道未曾看过半个字么?” 黄剡这次受令在青东寨潜伏三年,最最主要的目的根本不是剿灭青东寨,而是要盗出青东寨书房暗格里的东西。 当然,刚开始也不知道那东西是在书房暗格之中的,是黄剡自己花了许多功夫调查出来的。最后还是白若松杀了陈二,使得二当家被撤,才让她有了进入内院书房,获取里头那东西的机会。 “那上面都是字,我看了就头疼。”黄剡解释道。 说完,她突然有些心虚,压低了声音问黄锐:“如今圣人亲自下秘旨调查这事,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们私藏着,若是......” “这是那位大人该操心的事。”黄锐打断了她,“你要做的,就是按令行事。” * 另一边,白若松被云琼横抱着去给林安他们临时做书院的院子外头。 一路上,他们其实已经遇到了许多值守的云血军,那种带着诧异和好奇的探究目光,快要把白若松灼烧出一个洞来。 在路途年面前,她可以很自在,甚至有些主动,但是在不熟悉的,或者说还不是特别熟悉的人面前,她就又变回了一只缩头的乌龟。 而云琼刚好相反,在相熟的人面前他会收敛,甚至于害怕破坏白若松的名声而战战兢兢,但是在其他人的面前,他就如入无人之境,仿佛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就像从水榭来院子的这一路上,他大步流星,脊背挺得板直,就算再怎么被值守的亲卫盯着看,也全然当做不知道。 白若松一路都尽量将头埋在云琼胸口,好让别人看不见自己的脸。 埋着埋着,她突然就得了趣味,甚至还用鼻尖蹭了蹭云琼柔软的胸肌,把他惊得骤然绷紧,就变成了硬邦邦两大块,将白若松继续靠上去的鼻尖碰得生疼。 她摸着自己的鼻子抬起头来,刚巧二人已经来到了院子外头,于是远远的,白若松便瞧见了站在长廊上的两个人。 着雪青色阑袍,面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的正是林安。而背对着他们的则是一个有些佝偻着身子的男人,头上簪着一朵艳红色的绒花。 二人站在一个离门栅不远不近的位置,门栅半掩着,自缝隙里头探出来好几个脑袋。 事实上,不仅是门栅缝隙里头,连撑开的支摘窗下头也挤满了毛茸茸的脑袋,白若松看见其中最大的一个,正是十七姑娘。 林安正垂首听着那佝偻的男人说话,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在那些脑袋挤得太过分的时候,突然将目光扫了过去,暗含警告,将那些脑袋都吓得缩了回去。 当然,也不是所有脑袋都缩了回去,至少十七姑娘的就没有缩回去。 白若松赶紧拍拍云琼手臂,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云琼抿唇,有些恋恋不舍地将人小心翼翼放在了地上。 正巧此时,林安也发现了他们,于是向那佝偻的男人拱手说了什么,随即做了一个请离的手势。 那男人却是不肯离开,转过身来看向他们。 这是一个年级有些大的男人,即便脸上抹着浓艳的妆容,也仍旧遮掩不住风吹日晒所留下来的沟壑。他乍一见高大的云琼,吓得后退了半步,再往下看见矮一些的白若松,却是双目放光,急急忙忙想要过来,却被林安猛地一拽。 “够了!”白若松听见了林安的呵斥声。 她知道云琼耳力好,走过去的路上还用手肘捅了捅他,小声道:“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是谁?” 云琼敛目道:“是媒公。” 这个称呼有些另类,白若松顿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男版媒婆。 说着话,二人已经走近了,白若松听见林安声音冷厉道:“这里不需要你自作主张。” “我自作主张?”那媒公一甩手中帕子,上下打量着林安,口中讥诮道,“要不是你高价请我过来的,我还不过来呢!一个抛头露面,还被山匪亵玩过的破烂货,也在这里和我装清高?” 林安面色霎时惨白一片。【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9、第 79 章 林安其实已经习惯了人们的讥讽之言。 从前他抛头露面开书院的时候,就被各种言语羞辱过,明面上的,暗地里的,甚至还有人写了檄文贴在他的门口。 这些他都忍了,也习惯不在意了。 此次逃离青东寨,他早就猜到自己会承受比从前多千百倍的恶意,可活着已是不易,许多事情也不能强求。 自己的学生们都平安无事,他已经无比欣慰。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白若松和云琼的面前,被人用这样恶毒的话当面羞辱。 他们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是他憧憬而又崇敬的大将军,可以的话,他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然而事与愿违。 在事情发生的一瞬,林安看着媒公那抹着劣质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堪比刀子的言语,一时觉得承受不住,竟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个后退,他没能维持住手中的气力,让这个媒公挣脱了他的拉扯,一脸谄媚地走向了白若松。 那媒公面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白粉,一做夸张的动作就簌簌往下掉,在日光下留下了一长条四处飞扬的行进痕迹。 “哎哟,哪儿来的俊俏小公子啊。” 他甩出自己手中捏着的帕子,顿时一股呛人的香粉味便扑面而来,惹得白若松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你这小公子,躲什么啊!”媒公嗔怪着还要再凑近,云琼却是手臂一伸,半边身子探进了二人之间,将白若松挡了个严严实实。 媒公难得见到这么俊俏的小公子,不肯放弃,伸长了脖子还想往白若松面前晃,可云琼面无表情往那里一站,就像一座不可翻越的山岳,他绕也绕不过,推也推不开,急得团团转。 “哎,你这人!”媒公跳脚道,“男子生得如你这般丑陋,已是惹人厌烦,你还不知温良恭俭,如何能......” “住口!” 白若松的脸色此刻已经沉黑如墨,但是不等她发作,林安倒是先一声暴呵,打断了媒公的话。 这媒公羞辱他到时候,他尚且还能容忍几分,可是用这样的言语去羞辱云琼,是他所不能忍的。 这些人永远也不明白,在他和他的学生们困苦的时候,云琼这个名字,这个存在,带给了他们多少勇气和希望。 “你给我滚出去!” 他上前,扯着那媒公的衣服就要将人往外拉。而媒公哪里肯走,他还以为白若松是个小公子,指望着靠他那张脸红火自己的生意呢,随即便要去撕扯林安。 林安虽说是教书的夫子,但也是防身功夫在身上的,打不过山匪,防个年老的男人绰绰有余。这导致媒公无论撕扯哪里,都被他抬手挡了个结结实实。 媒公气急败坏,口中阴阳道:“林安,你不要忘了是你求我来这里的,这整个蓝田县,除了我可再没人肯接你这桩生意了!” 林安被他说得一顿,片刻的犹豫,导致那像滑手的泥鳅一般的媒公一猫腰脱了桎梏,甩着手中的帕子就要往白若松这边来。 “十七!”白若松突然开口。 媒公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才发现白若松生了一张文文弱弱的小公子脸,却是个女人。 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想着女人就女人,这么俊俏的一张脸,无论是男是女,一定都能成为他媒妁生涯中的顶梁柱,便仍旧舔着一张谄媚脸要上前,却冷不防地被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娘子给提溜住了后脖颈的领子。 提人的正是十七。 她不像林安的那些学生一样,对自己的夫子有天生的恐惧心理,被眼神一压就不敢再偷看,便一直躲在支摘窗下看戏。 十七跟着唐平惯了,平日唐平在外和他人谈生意的时候,她或是跟在后头,或是躲在角落,这样唐平若是和他人谈崩了,一喊她,她就能立刻出现把人提溜走。 所以此刻,白若松喊她,她便如同下意识一般直接掀开支摘窗,一跃而出,提溜起了媒公。 “要扔去哪里?”十七笑了起来,颇为开心的模样,眼中满是跃跃欲试。 白若松很想说一句扔湖里,但媒公年纪大了她也怕闹出什么事情来,忍了半天,咬着牙道:“扔出院子!” “没问题。”十七答道。 她不顾媒公嘴里一些不干不净的骂人话,提溜着人就一跃而起,跨上了飞檐。 那媒公吓得吱哇乱叫,还不停地说着“非礼啊”“采花贼”“登徒子”一类的话。 要是这提留人的是云血军中的任何一位,此刻都会气得喘不上气来,为了避嫌而放开他。 可十七姑娘却不是普通人,她脑子不好使,俗称便是少一根筋。 她不懂女男有别,也不懂什么采花贼,登徒子,只觉得媒公慌乱叫喊的模样十分有趣,这也是白若松会喊她去提人的原因。 十七姑娘翻过屋檐把人扔了出去,随即又翻了回来,轻巧落在地,如一只猫儿一般,岔开双腿蹲坐于廊上美人靠看,眼珠子亮晶晶地盯着白若松道:“还有别的事吗?” 白若松看她似乎很想再接自己一个吩咐,想了想,道:“不可以踩椅子。” 十七“啊”了一声,立即跳下了美人靠,还用自己阑珊的袖子擦干净了上头的脚印。 “这样行了吗?”她看白若松。 “行了。”白若松点头,顿了顿,又道,“干得不错。” 十七发现自己有点喜欢白若松了,喜滋滋地乖巧坐在擦干净的美人靠上。 白若松应付完十七,随即抓住云琼的一侧手臂,借力走到了面色苍白的林安面前。 林安站在原地,半敛眉目不敢看近处的白若松和云琼,浓密的睫毛遮挡住日光,投下的一小片浓黑阴影遮掩了他目中神采。 白若松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在暗室的时候,他站在大开的门盖之下,抬首望着沉沉天幕的模样。 那时的他身陷囹圄,头发披散,衣衫褴褛,脚戴镣铐,可眼底流淌的月色却亮得惊人。 此刻,明明已经获得自由,能够站在敞亮的天光之下了,他反而失去了那样的眼眸。 “林安。”白若松喊了一声。 林安没有动,也不曾给与什么回应。 “发生什么事了吗?”白若松尽量柔和了自己的声音,“如果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和怀瑾都会帮你的。” 说完,她扯了扯云琼,云琼便冲着林安点了点头。 林安眼睫一颤,终是缓缓抬起眼睑,看向了那个山岳一般不可撼动的男人。 传说中的云麾大将军云琼,原来字怀瑾,是心怀美玉的意思吗?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面上并不曾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如传闻中一样沉稳寡言,可肌肉隆起的臂膀却像那样轻柔地搭着一位娘子的手腕,小心翼翼到五指都不敢完全收拢,目光也总会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真好。 林安忍不住想。 虽说外面有诸多对他不利的闲言碎语,批判他的抛头露面,他位高权重,他的貌丑无盐,可他完全不用在乎,似乎还找到了一生挚爱之人。 而他爱着的那位娘子,也是一位愿以文人孱弱之身,独自闯入龙潭虎穴之中,只为救助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平民百姓的高洁之人。 他们很相配。 虽然自己无法摆脱这些漩涡,可能够看着心中崇敬之人步向坦途,他也算了却心愿。 林安闭了闭眼,声音极轻道:“不曾有什么。” 他还怕白若松不相信,努力抬首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强调道:“真的。” 白若松当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她眉头紧锁,猛地转头看向这里唯一一个和林安日日相处,可能知道真相,又恰巧缺了一根筋,会告诉自己的人。 “十七!”她骤然开口,“你来说,怎么回事!” 坐在美人靠上的十七果然完全不知道这些不可以说,歪着头便直接道:“夫子想开书院,可坏人不让夫子开!” 林安大惊,也顾不上什么女男大防了,内劲一起就要上来堵住十七的嘴。 可他三脚猫功夫完全不能和十七比,十七仅仅只是一个侧身,就躲过了林安的突袭,口中仍似断了线的珠链一般不停道:“夫子的姨母想要拿走夫子的书院!” 十七似乎以为林安在和她玩躲猫猫,左右游移闪躲着,说话有一句没一句,颠三倒四。 白若松听了好几句,在林安都追累了,扶着美人靠的靠手气喘吁吁休息的时候,才慢慢理清了缘由。 原来林安的父母早年亡故,留下一处宅子,林安便修整做了书院。 而林安母亲有一个姐妹,也便是所谓的姨母,总是吵着闹着说林安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宅子应当给她继承,为此好几次闹上了县衙。 那时林安有个父母之命的未婚妻主,家中小有财势,敲打了一下林安的这个姨母,姨母便安生了一阵。 可后来山匪劫掠了书院,林安连着书院里头的学生一道被虏去了青东寨一月有余,待他被云血军救出,回到书院的时候,却只见到了霸占了书院的姨母,以及未婚妻主家的一纸退婚书。 林安想打官司要回自己的书院,可蓝田县的县衙早就被压入大狱了,易宁倒是愿意替他升堂办这个官司,可她是个公事公办,以大桓律令为唯一守则的人。 在大桓律令中,男子是不可以自成一户的。 出嫁从妻,妻死从女,若是都没有,就会被自动顺延,归于亲缘关系最近的女子的户头上。 而林安,很显然就应当归于这个姨母名下。 他如今想要夺回母亲留下的书院,唯一的办法就是嫁人,归妻户。 可林安被虏去青东寨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无论他到底有没有失了清白,总归名声已经落到了泥沼里,想找人定亲不是这么容易的。 林安寻了半月,也只有适才那个媒公愿意替他相看,这也是那媒公说话如此难听,而林安还一直耐着性子的原因。 而那媒公,确实也给林安寻到了一家不介意他名声的人家。 那户人家家中有一位独女,却是有名的泼皮无赖,且因为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急需寻一位男子延绵子嗣。 刚刚在白若松和云琼过来之前,那媒公就是在与林安商量这件事。 白若松听完,第一次有些生易宁的气。 她看向林安,林安已经瘫坐在美人靠上,双目紧闭,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白若松心里有万般的话想说,比如“婚姻是一生大事,切不可如此草草了事”,又比如“那媒公打心眼里瞧不起你,替你相看也是变着法子羞辱你罢了”。 可她同时又意识到,这些话此刻在这样一个不可开解的死局面前,没有半点用处。 她正搜肠刮肚的时候,一旁被追了半晌,都已经趴到栏杆上的十七姑娘,却突然开口问白若松道:“虽然我不太明白,但是夫子必须要成婚么?” 白若松缓缓点头,有些干涩道:“目前看来,是。” “什么是成婚?”十七似乎有些不解,歪着头道,“是像帮主和她的夫郎一样,一男一女一直生活在一起么?” 白若松知道她说的大约是唐平,于是又颔首给了一个肯定。 十七从栏杆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林安的面前。 林安感觉到自己面上的天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苍白着面色睁开了眼睛,随即便看见了一双琉璃一般剔透的眼珠。 “既然这样,那夫子为什么不同我成婚呢?” 林安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怔在那里好半晌,随后听见了自己冷淡而又疏离的声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十七眨了眨眼睛,“我说,夫子为什么不同我成婚呢?” 白若松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在旁边解释道:“十七姑娘,是这样的,通常成婚,是需要双方互相喜欢才行的。” 十七扭过头去看白若松:“喜欢?” 白若松赶忙点头:“对,喜欢。” 十七:“那怎么才算喜欢?” 白若松一时被问得愣住了。 她垂首思索了一会,突然伸出自己空余的那只手,覆在了云琼搀扶着自己的手背上,目露温柔道:“就是一想到,这一声剩余的时间都能够同他在一起,心脏就会控制不住因为雀跃而跳动起来。” “啊,是这样啊。”十七笑了起来。 十七比常人缺一根筋,注定意味着她的思绪比常人要少上许多。这样的人的眼睛,通常会因为没有那些复杂的东西,而显得格外纯净。 此刻,林安看见这双眼睛的主人就这样含笑看着自己,嘴唇一张一合道:“那我应当是喜欢夫子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0、第 80 章 白若松在慢悠悠散步回去的路上,还在心里感叹十七姑娘的直白。 尽管她最后当众遭受了林安的拒绝,还被甩在了学堂门外,可怜巴巴地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云琼面色古怪地看了白若松一眼,似乎是不明白她这个第一次见面就敢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隔着马车薄薄的帘子,给他扔定情信物的环佩的人,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叹。 巧合的是,此刻白若松也刚好和云琼想到了同一幕。 她心有余悸一般道:“如果你那时候也像林安拒绝十七姑娘那样拒绝了我,那我一定不会再有勇气靠近你了。” 只要被过多陌生的目光注意到,就会如芒在背,不知所措,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探花娘子,几乎是用尽了一生所有的勇气,才迈出了那一步。 云琼也忍不住回想起那时候坐在马车中的自己。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在想这个女人到底有多久,会被自己这幅丑陋可怖的皮囊,吓得浮现出真面目。 明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看见他的模样,惊得退了一大步。 “其实……”白若松突然开口,打断了云琼的思绪。 他不得不把发散的注意力集中回来,盯着少女那小小的一个发旋,听她说完接下来的话。 “其实……”她有些窘迫,又重复了一遍,才终于说了下去,“其实我在盛雪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有些喜欢你了。” 盛雪城? 他们第一次见面难道不是在霖春楼? 云琼的心中一时涌起惊涛骇浪。 他僵硬着身体,尽量压平了声音,问道:“盛雪城?” “是啊。” 那个发旋晃动了一下,伸出白皙柔嫩的手,用力抓握住了他粗糙的手指,语气温柔道地开始说了起来。 云琼听见她和他说盛雪城冬日的寒冷,说安排伤员的营帐前头的一排排冒着热气的药炉,说城破时候的遍野哀鸿,到处抢掠的蛮族士兵,黑夜中与土地融为一体的穿城水道,还有透过淹没头顶的刺骨河水所看到的一轮弯月。 在听到云血军与蛮人兵刃相交后,自己说了一句“救人”之时,云琼猛地顿住了脚步。 白若松正说得起兴,被冷不防一扯,下意识回过头去,随即便看见了一脸迷茫的云琼。 白若松从未见过云琼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一向十分克制,即便内心有惊涛骇浪拍岸而来,面上也永远只表露出浅淡的一点。 可如今惨白的天光照在长廊的飞檐之上,投下的狭长阴影笼罩了他的半身,使得他浅淡的眸子也变成了幽深的黑色。白若松可以清晰地从那怔忪的瞳孔之中,看见他的迷茫渐渐转变成为了一种惶恐不安。 “对不起。”他一向小心翼翼搭着的手指收紧了一些,痛苦地闭了闭眼,“我,我不记得了......” 最后的尾音轻不可闻,一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中,白若松和他靠得那样近都没能听清,只能从他翕动的嘴唇的动作上略略猜到一点。 一直以来,云琼都将白若松的感情看作是少年人的一时兴起,因为他知道,只是霖春楼的狼狈一面,是不可能让白若松这样掷果盈车的探花娘子对他一见倾心的。 却原来,早在七年前,他们就已经见过面了。 可云琼却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了! 回忆往昔,他甚至能记得自己那日领着云血军入城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的焦土味,迎风猎猎飞舞的旗幡,还有夹道欢迎的百姓。 可他唯独不记得白若松。 七年的时间,竟一直只有白若松一个人将这些默默记在心中。 一时间,巨大的惶恐涌上心头,似镶满了倒刺的藤蔓,将云琼一点一点包裹起来,直至密不透风。 他自我逃避一般地闭上眼睛,只有喉结还在上下颤动。 “我知道。” 突然间,白若松的声音轻轻落在他的耳边,明明是一道轻柔的风,却又如锋利如斯,势不可挡地劈断那些缠绕着他的荆棘,将他从痛苦的海洋中捞了出来。 云琼颤动着睁开双目,却只见白若松浑不在意道:“你是大将军,是陷入永夜的盛雪城新升的太阳。太阳又怎么会记得自己到底照耀到了哪片落叶呢?” 她说得太理所当然了一些,仿佛他这样垂落在泥沼之中的人,当真是什么受万人景仰的存在。 云琼差一点,就要沉溺在这样的美梦中。 “虽然霖春楼一见,知道你不记得我的时候,的确有些难过。”她柔软的指腹,一下一下刮着他掌心的茧子,面上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笑意,“但是现在,太阳的的确确已经落在了我的身边了。” * 易宁埋头在巨大的文书堆里,看得两眼发昏。 别说是还没去调查的陇州刺史,光光新县和蓝田县两个县衙的文书,就让她喝了好大一壶。 青东寨肆虐数年,积累下来的冤假错案的卷宗能堆满整张书案,而主要负责文书工作的唯一的主簿,此刻又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所有的工作便都得由易宁来完成。 连续数十日盯着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的后果,就是她看什么都觉得上头有黑色的东西在飞舞。 正是头昏脑胀之际,孟安姗从外头一跃而入。 她提着内劲,使着轻身功夫,进来的时候才收劲,以至冲了半个屋子,撞飞了两张月牙凳,才堪堪停了下来。 其中一张月牙凳甚至自易宁头顶略过,撞掉了她的幞头,也撞歪了她束发的发冠。 易宁忍无可忍,手中沾了墨汁的紫竹羊毫笔被她径直抛飞了出去,直指孟安姗眉心,却在一寸处被她两指一并截了下来,只是那四散的墨水不可避免地粘上了她的侧脸。 孟安姗浑不在意,几步就来到书案前,在易宁发火之前就把那只笔挂回了笔架上,手掌按着书案一角,语气雀跃道:“我适才在小厨房碰见路大夫了。” 易宁知道路途年一直是守着昏迷不醒的白若松的,如今孟安姗骤然提起,定然是白若松那边有了消息,于是压着耐性,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嗯哼”,示意孟安姗继续。 “路大夫说,白主事醒啦!” 易宁猛地站起身来,宽大的袖口带落了笔搁,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走。”她言简意赅道。 孟安姗跟在易宁后头,二人行色匆匆来到白若松的房间,却扑了个空。 “哎呀,刚醒就乱跑啊。”孟安姗啧啧称奇。 易宁板着脸站在廊下等了一会,没见到回来的白若松,倒是看见了同样来找人的钦元冬。 钦元冬虽然对白若松颇有微词,但是面对易宁的时候还是十分有礼的,她抱拳行了个礼,转告了易宁云琼下令明日一早就拔营出发的消息,而她自己则是前来找云琼复命的。 云琼自然和白若松一起不知道去了哪里,钦元冬只是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就离开了。 孟安姗提议也许应该去别处找找,易宁便沿着长廊走了一段,偶然的转头间从五角什锦洞窗中望见了对面长廊上正相互搀扶着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那位一向不苟言笑,身带肃杀的大将军此刻微微俯就着身子,自怀中掏出了什么,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白若松摊开的手掌中。 隔得太远,易宁看不清那东西,只依稀感觉到似乎是什么巴掌大的圆形的东西。 孟安姗习武,眼力比易宁这种伏案的书生好上太多,她甚至都没有将头探上那洞窗,只是站在易宁的外侧,就看清了云琼手上的东西。 她见易宁眯着眼睛十分想看清的模样,在一旁解释道:“是一块玉佩。” 易宁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略略“嗯”了一声,心里想着怕不是什么定情信物,刚想把头缩回来,便听孟安姗继续道:“是一块双色的,大约是有着镂空雕刻的双环佩。” 易宁猛地转头,眼锋如刀一般扫了过来,把孟安姗吓了一跳。 她板着脸,浑身上下都似冰冻过一般,透着令人害怕的寒意,让孟安姗下意识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搜肠刮肚一番,又觉得自己最近安分守己,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摘出来的错误,于是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怎么了吗?” 易宁没有回答,只是意无意地跨了一步,用自己的身子将那洞窗遮了个严严实实。 “回吧。”半晌,她说。 孟安姗看着她,最终还是躬身一礼道:“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1、第 81 章 尽管白若松的身体还无法完全适应远行,云血军还是在次日拔营出行了。 钦元冬带来的大部队都驻扎在城外,她为了整合队伍一早就不见了踪影,在白若松醒来洗漱的时候,院子里就只剩下几个贴身的亲卫在收拾行装。 云琼当然是不会让白若松动一根手指头的,白若松为了防止再被塞一张绣墩坐在那里被来来往往的人观看的尴尬,就去了路途年的房间。 她在屋子外头敲了三遍门,里头都一点声响都没有,正准备推门而入,就听见廊外十七姑娘大声道:“我一大早就瞧见路大夫牵了一匹快马出门啦。” 白若松回过身去,乍一眼只见到被双臂环抱着的一个巨大的包袱,眯着眼睛仔细瞧了一瞧,才瞧见包袱上头露出的十七姑娘的半张额头。 “你抱的这是啥?” 十七姑娘掂了掂手里的包袱,勉强从侧面探出了自己的眼睛,语含欣喜道:“是果脯蜜饯还有很多小糕点。” 居然全是吃的,但白若松不记得十七是这么有口腹之欲的一个人啊...... 她迟疑道:“这是.......嗯......是你路上的干粮么?” 十七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我又不是猪头。” 白若松:“......” 十七随即解释道:“是送去给书院的学生们的,帮主生前教过我,要是想搞定一个人,那就得先搞定他身边的人!” 她满脸自得,对自己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而沾沾自喜。 白若松觉得唐平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按照唐平的性格,这句话更大的可能性应该是“想要搞定一个人,就要把他身边的人抓起来威胁他”把。 很显然,单蠢的十七姑娘,根本理解不了唐平的意思。 不过白若松又觉得十七这样挺好的,要是按照唐平本来的意思,她大概这辈子都别想追到林安了。 “那你加油。” 十七抱着大包袱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白若松便推门入了路途年的房间。 果然,房间内已经空无一人,床铺上的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只有桌上摆着一个梨花木的方形匣子,匣子下头压着一封信。 信上先是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而道歉,随后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堆白若松如今的身体应当注意的事项,最后说了一下桌上的匣子里装的是自己准备的压制毒素的药丸,提醒她记得按时服用。 白若松随手掀开了那匣子的盖子,果真发现里头果真整整齐齐码放着两层硬币大小的药丸,按十日一次的分量来算,大概是一年的。 路途年应当是熬夜制作完这些药丸,休息都没有休息一下,就启程回药庐了。 白若松看着,内心还是有所触动的,虽然路途年同她没有什么亲缘关系,但是确确实实将她看得比亲人还重要。 她抱着匣子,出了院子,想把东西同行礼一起放进马车里头,却意外地在门口马车边上看见了林安。 马车前面聚了不少人,崔道娘正和易宁在说这什么,而林安神色恹恹地站在一旁,眼神涣散,看着有些走神。 怪了,十七提着这么一大包东西去了后头的临时书院,白若松还以为林安一定也在那里呢。 她走近了一些,本以为在走神的林安却蓦地抬首,目光直截了当地投向了她。 白若松因为林安眼中的警觉而顿住了脚步,林安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几步走到白若松面前夺过了她手中的匣子,咬了咬下唇,有些尴尬地问道:“是要放到马车上吗?” 白若松点头。 林安便捧着那匣子,踏上马凳,撩开马车的车帘子塞进了包袱中。 正和崔道娘说话的易宁分神往这里忘了一眼,但是很快,着急的崔道娘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嘴里说个不停,把她的注意力引了回去。 林安跳下马凳,站定到白若松的面前,带着一些局促,涩声道:“抱歉。” 白若松看他,低声问道:“为什么道歉?” 林安如鸦羽的长睫一颤,白若松看见了他眼下浓重的青黑。 “很多。”他说,“抱歉让你受这么重的伤,也抱歉你的朋友她......还有昨日,我不知道他会说这样过分的话,我......” 他越说越慌乱,白若松不得不出口打断了他。 “林安。”白若松浅浅扯了一下嘴角,“我知道,我懂的,怀瑾也懂的。” “别怕,剿匪是圣人下的令,是我,也是云血军的责任,无论有没有你们,这个责任都是要完成的,不是你的错。”她顿了顿,轻声道,“无论是那些对你做不好的事的,还是那些口出恶言的,那是他们的错。” 她语气十分温柔,这让林安想起了自己幼年时记忆中仅存的,自己那位体弱多病,却惊才艳艳的母亲。 她总是坐在廊下,手中举着一卷书,面对因为打架而滚得如同泥猴的林安,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指责他不该同女人打架,或是斥责他一点也没有男人该有的样子。 那个温柔的女人的眼神总是含着笑意,用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细语道:“我们家安安回来啦。” 林安下唇一颤,压抑住喉间的酸涩,轻轻笑了一下。 之前白若松还一直担忧书院的事情,毕竟是自己好不容易才救出来的人,甚至李逸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不愿看到其他人因为其他的什么事情为难他们。 但是林安这一笑,白若松便知道他是个内核坚强的人,一定能够闯过这些难关。 不多时,着一身绯红半翻领长袍的云琼便自内而出,他身边跟着一个行色匆匆的亲卫,边走边说着些什么。 云琼听到什么地方蹙了蹙眉头,一抬首,瞧见了站在马车前的一大堆人,随即朝着那亲卫颔首轻语,那亲卫便行礼退下。 “怎么跑外面来了?”他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低声说着斥责的话,语气里却全然是关切。 白若松心虚地笑了一声,不得不解释了一番路途年的事情。 林安看见云琼有些紧张起来,像是小迷弟看见了自己的偶像,磕磕绊绊说了几句“将军路上定要小心”之类的话。 云琼很习惯的样子,不住地颔首,口中淡淡道谢。 正在这时,一旁和易宁说话的崔道娘此刻开始小声啜泣起来,吸引了这边人的注意。 其实易宁处理事情,白若松不想掺和,但是崔道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当做看不见都不行。 “怎么回事。”云琼问。 易宁铁青着脸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她深吸一口气,对云琼拱手行了个礼:“将军,崔娘子想要同我们一块去刺史府。” 原来,崔道娘是觉得和青东寨沆瀣一气的陇州刺史,很有可能会知晓被虏的男子们出货的地方,为了能够获知自己唯一的弟弟的消息,想尽办法要跟着他们。 易宁冷声道:“我已经说了很多遍,只要一得到消息就会写信告知于她,她依旧不依不饶,非要跟着我们。” 崔道娘闻言,却是直接跪伏于地,把白若松吓了一跳。 她实在不习惯有人朝自己跪拜,赶忙往侧面跨了一步避了开来。 跪在地上的女人哀求道:“我不放心信件啊,将军,求你们带着我一起吧,我一定会乖乖听话,不给你们添任何麻烦的!” 白若松想起云琼说过,那个所谓的邻居为了侵吞崔道娘寄回来的银子,模仿她弟弟和父亲的口吻,给她寄了好几年的信。 她大概是因为这个,对寄信这一事有了顾忌。 云琼不闪不避,看着跪伏于地的女人,在她额头要磕向地面的那一刻,忽然俯身伸手钳住了那人的肩膀。 崔道娘只觉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了她一侧的肩膀,紧接着那只手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她完全不能反抗的,不可撼动的力气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起来吧。”云琼说,“跟着便是了。” 崔道娘一喜,下意识想下跪道谢,但云琼的手还钳制在她的肩上,她也跪不下去,只站在原地不停道谢。 易宁什么都没说,一转身,跨上马凳,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怪了,大人好像生气了。”孟安姗在一旁小声道。 白若松看着那一道轻轻晃动的帷幕,心里也忍不住冒出一点疑惑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2、第 82 章 黄锐和黄剡不知为何,居然没有要跟着一起去刺史府的意思,在蓝田县县衙门口的时候,就各自牵着快马同她们告别。 “我们的任务就到这里,如今该回京述职了。”黄锐道。 尽管所有人明显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无论是云琼还是易宁,都没有资格插手御史台监察院的事情,最终他们还是在蓝田县分别了。 与此同时,十七姑娘也被留在了蓝田县。 她跟着云血军围剿了青东寨,亲眼看见了青东寨的寨主在闹市被砍下了头颅之后,就没了再跟着云血军的念头。 她是个自由的姑娘,从前跟着唐平的时候,唐平就没有拘束过她,甚至做好了随时放她走的准备,如今她也随着自己的心意,想要留在蓝田县守着林安。 白若松觉得这样就很好,有十七姑娘在这里,她也不用太担心自己走了以后,林安他们会被人为难。 最终,他们撤离蓝田县的时候,只多带上了一个崔道娘。 因为马车只有一辆,所以崔道娘是骑马一路跟着的。 她骑马骑得并不好,甚至说是很蹩脚,中途一次甚至差点掉下马鞍,被一旁的亲卫用剑鞘捞了起来,有一些拖沓车队的行进速度。 如果白若松现在身体不是这么虚弱的话,她可能会自请骑马,将马车内的位置留给崔道娘。 她看向端坐在马车内的易宁,她正在闭目养神,一声不吭。 奇怪。 白若松想,一直以来,易宁都是对崔道娘都是十分友好。 之前走水路的时候,她就帮崔道娘解过围,后来在新县,又耐着性子教崔道娘该如何与沈元周旋。 可当剿灭青东寨之后,她的态度好像一下又变了,似是十分不愿意与崔道娘有所接触。 白若松怀疑,若不是云琼开口,今日他们是万万不会带上崔道娘的。 行了不过半个时辰,他们的车队就到了城外云血军驻扎的营地。 和来时不同,此刻跟着来陇州的所有云血军都已经聚集在了这里,即便已经收拾完毕,仍旧在地上留下了浩浩荡荡一大片驻扎帐篷的痕迹。 车队停了下来,云琼单独下马去了营地前方,白若松掀开窗户上的帘子往外看去,只见在队伍的侧面分出了一小块方阵,大约有数十人伫立于地。 和其他或是穿着轻甲,或是骑着战马的云血军不同,这十个人都穿着很普通的麻布短衣,身上还背着包袱,若是身形能够再瘦削一些,看起来就同路边十分普通的老百姓一模一样了。 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数十人,一人手中抱着一个木匣子。 白若松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喉间一动,还是心存希冀一般冲着一旁的易宁道:“那些人,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易宁总算掀开眼皮子看了一眼,淡声道:“是战亡将士的骨灰。” 此次剿灭青东寨十分顺利,可顺利不代表没有伤亡,战亡的战士们都被就地焚烧,骨灰收敛起来,会同遗物一同送回家乡,还给亲人。 白若松轻声道:“我想去看看。” 易宁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不作回答,就在白若松以为自己不会被允许,已经手掌扶着车厢壁,执着地想要站起身来时,她又突然开了口。 “白若松。”她唤了她的名字,语气冷淡,“须知天地赋命,生必有死。” 白若松知道,她当然知道。 她上辈子再这辈子,总共加起来都活了三十多年了,难道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还不能明白吗? 可是明白,难道就等同于接受了吗? 曾经唐平去世的时候,白若松看着小声啜泣的十七姑娘,其实内心是毫无波澜的。 她以为是因为自己见识过死亡,经历了亲人逝去,收敛过残肢断臂,也亲手杀过人,对此已经看淡了的缘故。 然而那只箭羽刺穿李逸心脏的那一刻,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却又一次涌上了白若松的心头,让她彻彻底底地明白,自己并没有看淡,内心毫无波澜只是因为那逝去之人不是自己的在意的罢了。 她想起上辈子,语文课上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家先生的那句名言——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兴许在易宁眼中,此刻的自己也是吵闹的。 “我省得。”她硬邦邦回了一句,撩开了车厢的帘子。 孟安姗正坐在车辕上轻轻哼歌,手里举着马鞭子左右甩动。 车厢里的动静并不能逃脱她的耳朵,她听见白若松撩开帘子的响动,侧过脸来小声询问道:“需要我扶着吗?” 白若松的身体其实没有这么差劲,路途年熬的药十分有效,她已经可以自行行走了,但面对上下马车这种大动作还是有些吃力的,便点了点头。 孟安姗将马鞭别在后腰上,脚尖一勾下马凳,脚背以巧劲弓起一踢,等那凳子在空中转了半圈,稳稳落在了地上后,才伸手搀上白若松:“当心脚下。” 白若松借力踏上马凳,下了马车,二人一路行至那几个抱着匣子的人面前。 为首的女人生得格外健壮,抱着匣子的时候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看起来比白若松的大腿还粗,一见有人靠近,眉毛一竖就呵了一声:“什么人!” 白若松脚步一顿。 那女人旁边的人立即抬脚,用自己的膝盖顶了她一下,压低了声音道:“她们是马车上下来的,你小点声!” 为首女人下盘稳固,即便被顶了一下,脚下也没有挪动分毫。 她似乎是知道马车里坐着的是此次和云琼一块出来的朝廷命官,虽然不清楚具体的职位,到底柔和了一些面色,仍旧粗着嗓门道:“大人们有什么事情吗?” 外头风沙大,白若松禁不住咳嗽了一声,问道:“你们手中的,可是阵亡将士们的骨灰和遗物?” 女人不明所以,但还是颔首道:“正是!” 白若松抿了抿唇:“李逸,李校尉的骨灰和遗物,可在此处?” 那为首的女人犹豫了一会,还是答道:“在,我手中的便是。” 白若松于是小心翼翼问道:“可否容我一观?” 女人们面面相觑,刚刚那个屈膝顶人的女人道:“给她!” 为首的女人面露犹豫,那屈膝顶人的女人便着急道:“她是那个!记得吗,就是最近军营里头一直在传的那个!” 哪个? 白若松一脸懵逼,但其他人显然是听懂了,纷纷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那为首的女人突然间态度就变得恭敬起来,双手捧着那个匣子就递给了白若松。 “这是校尉大人的骨灰。”她等白若松把匣子接过去以后,又把身上的包袱一解,从中取出手掌大小的,用帕子包好的一个小包裹,“这是校尉大人要送回家乡的遗物。” 白若松没有打开装着骨灰的盒子,让孟安姗接手以后,自己接过了装着遗物的小包裹。 包裹看着小,只有巴掌大,却有些重,放在手里沉甸甸的,白若松小心翼翼地掀开帕子一角,却是手指一顿,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里面,装着的是一只金光闪闪的臂钏。 正是她女扮男装那一日,随着李逸一道进了首饰铺子,她兴致勃勃地替自家夫郎挑选的那一只。 白若松还记得,自己在怀疑李逸审美的时候,李逸向自己投来的那得意的一瞥。 她说:“我买的,我夫郎都喜欢。” 她那时候是多么的生动,可现在却只能躺在这小小的一个匣子中,不过几两重。 一滴氤氲落于锦帕之上,渐渐晕染开来,白若松有些难堪地偏过脸去,用袖子摸了摸眼角。 “这是李校尉买给她夫郎的。”白若松将臂钏重新包裹起来,还给了女人,语气艰涩道,“若是见到李逸家人,请务必帮我带一句话,就说......” 她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有一簇火苗在闪动:“就说,我一定会替李逸报仇的,请他们放心。” 那受令要去交付遗物的女人愣了片刻,收回装着金臂钏的帕子,郑重其事地对着白若松行了一个大大的军礼,口中铿锵有力道:“喏!” 车队再次出发,于翌日下午到达了陇州刺史所在的镇子。 军队照例扎营在城外,云琼亲点了三十个步卒随他们一道进了内城。 城内内饰还算繁华,并没有在蓝田县看到的那种清冷之意,只是不知为何,看起来人少了些。等到众人行至刺史府外,才终于明白了原因。 刺史府外,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百姓,大家群情激奋,手中挥舞着蓝菜叶子和臭鸡蛋,将那镶嵌着铆钉的朱红色的砸了个臭气熏天。 大门外,有一名身着龟背重甲的女人手中挥舞着带着刀鞘的长刀在维持秩序,远远看见行进而来的车队,面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赶忙指挥亲卫扒开人群。 她拂去头上的烂菜叶子,几步来到骑着马的云琼面前,抱拳行礼道:“将军!” 云琼冷厉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 “钦元春。”他声音沉沉,“怎么回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3、第 83 章 面对云琼的诘问,钦元春真是叫苦不迭。 当年她带的小队被蛮族围困于一个弥漫着臭水的沟渠三天三夜,都没有像如今这般委屈过。 好歹当你的敌人是蛮人的时候,你还能拥着一腔热血,和敌人拼个鱼死网破,如今这般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你是打也打不得,说也说不通,只能硬生生站在那里任人推搡敲打。 钦元春记忆中,在自己七岁还是八岁那一年,玩炮仗把家里的柴房点了,被母亲狠狠用剑鞘抽了一顿之后,再没有这样站着挨打的憋屈时刻了。 她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青东寨被围剿之后,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陇州刺史便是勾结青东寨,为祸陇州的罪魁祸首,百姓们怨声载道,纷纷自发前来刺史府闹事。” 云琼蹙眉:“没和百姓们解释过,刺史府已经由云血军掌控起来了吗?” 一说到这个,钦元春就更生气了:“不知道是谁煽动的百姓,说咱们云血军立身不正,包庇陇州刺史,要给她脱罪,如今吵着闹着要咱们交人呢!” 这一说,不仅是钦元春,骑马坠在云琼后头的钦元冬也开始生气了,冷笑一声道:“真稀奇,我在军中近二十年了,头一回听说有人说咱们云血军立身不正的。” 钦元春立刻愤愤接了一句:“阿姐说得是,他们!” “行了!”云琼打断了二人的话。 他的声音又沉又冷,钦元春下意识颤了下肩膀,乖乖噤声当锯嘴葫芦。 “元冬,带人疏散百姓,先进刺史府再说。” 钦元冬领命,下了马,带着身后三十余人上前,朗声道:“云血军办事,无关人等退散,否则按军法论处!” 亲卫们四散开来,手中抽出带着刀鞘的长刀,出鞘半寸,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呵退众人。 白若松撩开一点车帘,自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来,看着百姓们一边喊着“官兵要杀人啦”一边四散奔逃,稀奇道:“军法还能罚平民百姓?” 她对军中的制度不熟悉,只当钦元冬说的是真话。 孟安姗侧过一点身子,给白若松留出足够的窥探空间,小声道:“才没这回事呢,那副官就是在吓唬人罢了。” 崔道娘在亲卫的搀扶下已经下了马,她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红肿一片,此刻站在地上是两股战战,有种罗圈腿的既视感。 “钦将军何必如此蛮横。”她叹气着摇了摇头,“百姓们只是一时被谗言所惑,若是好好解释一番,他们定然能够理解的。” 孟安姗闻言斜睨了她一眼,口中讥诮道:“你想当好人,那你去说嘛,让他们理解理解你啊。” 崔道娘闻言,果真上前去了,只是她刚抓住一个奔逃的女人的肩膀,还未开口说话,就被人一拳打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亲卫看见了大惊,赶忙拨开人群手忙脚乱将崔道娘扶了起来。 “她这里怎么看起来......”孟安姗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欲言又止道,“她这样,当掌柜的铺子居然不倒闭?” 白若松挑眉不语。 不多时,刺史府门前就被清空了,只剩下一地散发着异味的狼藉。 门内亲卫撤了门栓,自两侧缓缓往内打开那朱红色的大门,迎接他们将军的入内。 云琼和易宁歇都没歇,下了马车就直奔关押刺史的房间。 明明二人很是着急的样子,但云琼还是刻意压慢了自己的脚步,没有甩开被孟安姗扶着的白若松。易宁虽然心里着急,眼锋好几次都扫了过来,但是她也不能对着三品云麾大将军过多置喙什么,也只好耐着性子一起慢吞吞走着。 陇州刺史没有被关在地牢,而是被关在了自己的寝房中。 临进门前,白若松看见易宁招了一个亲卫过来,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那人得令急匆匆跑开了。 寝房内部空间开阔,布局井然有序,花鸟折页屏风隔着紫檀素面围子罗汉床,案上摆放着的香炉玉器无一不精美绝伦,彰显着这个寝房主人可怖的财力。 比起关在地牢,显然是在这样的华美的寝房中更好,可此时此刻,这个寝房的主人正蜷缩在那罗汉床旁的青石地板上,整个人都透着奄奄一息的味道。 那弯曲的脊背上的脊柱透过薄薄的中衣,显出凹凸的形状。 钦元春在一旁小声道:“一日一食,半盏水,不会死,但是也没有什么力气了。” 云琼用下巴一指,钦元冬立刻会意,手中捏出一个手势,跟着的亲卫立刻上前将蜷缩在地上的女人架了起来,给摁进了一张搬过来的圈椅之中,并且用麻绳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陇州刺史姓杜,名承礼,是一位四十出头的女人。 她任陇州刺史六年,与山匪勾结敛财无数,白若松还以为她会是一个脑满肥肠的胖女人,结果却是个高大又瘦削,且看起来十分文质彬彬的女人。 亲卫搬来三把圈椅,易宁坐在杜承礼的正对面,而云琼和白若松则一左一右在旁,钦元冬和钦元春站在了后头,而其余人等皆退了出去。 白若松敏感地发觉孟安姗也没有收到留下的命令,随着一起退了出去。 从前易宁也总是会留下孟安姗的,如今不知为何,竟是将她一块打发了出去。 “杜承礼。”易宁冷冷开口。 杜承礼虽然没死,但是精神也崩溃得差不多了。 半个月以来,饥饿和干渴的感觉一直如影随形,时时折磨着她,让她生不如死。 虽然比起用刑,只是少吃少喝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但是她富贵荣华这么些年,早就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完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仅半个月整个人就形销骨立,本就瘦削的人此刻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此刻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她也没什么反应,云琼一动手指,钦元冬板着脸上前,给他泼了一茶盏的冷水。 杜承礼一个激灵,慢慢掀开自己的眼皮,涣散的眼神慢慢聚拢起来,舔了一口粘在自己干涸的嘴唇上的茶水。 易宁掷地有声道:“陇州刺史杜承礼,勾结青东寨敛财,拐卖人口,走私马匹与铁器,并且纵容青东寨山匪犯下多起命案......” 她端坐于前,居高临下睨着杜承礼,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杜承礼,你,可知罪?” 杜承礼嘴唇一勾,竟是缓缓笑了起来。 白若松握紧了圈椅的扶手。 “你们不是已经剿了青东寨了吗,罪证都收拢得这么齐全了,何必再来问我呢?”杜承礼声若游丝,让白若松这种没有内力在身的人,几乎都听不清她的声音。 说着,她状似惊讶地小声“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你们是想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骗过刑部和户部的吧?但是真奇怪啊......” 杜承礼浑浊的眼珠子转悠着,视线落在了易宁身上,带着点不屑道:“这次来查我的不正是刑部的人吗,怎么,自己所任职的地方出了问题,自己找不到蛀虫,跑我这里来找来了?” 易宁静静听完,依旧面无表情看着她,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刑部的?” 杜承礼一僵,找补道:“谁不知你们三方联合分巡,是......” “是接圣人秘旨。”易宁帮她补充完毕,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是秘旨啊?” 杜承礼唇边的弧度渐渐消了下去,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她终于开始正视眼前的这个冷面女人,哑着嗓子道:“你我都知道问题在谁身上,但是你们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口供的。” “真是怪了,你犯的这些罪,押解回京,没有一丝一毫通融的余地,就是个全家午门处斩的份,可你不想着戴罪立功,还死咬着不肯供出幕后指使......”易宁往前探了探身子,沉着声音慢悠悠道,“......不会还想着你家大人会救你吧?” 白若松觉得如果杜承礼还有些许力气,此刻应该要咬牙切齿起来了。 可惜她被饿了半个月,连做出瞪人这样的动作都极为困难,只能半死不活地耷拉着眼皮子,死死盯着看着易宁。 “你这寝房虽然远离刺史府大门,但是每日外头这样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应该也不是一丝都听不到吧,猜猜,那是什么声音?” 易宁虽然在问问题,可是她根本不需要杜承礼的回答,自己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是众百姓讨伐你的声音!”她冷哼,“我们奉圣人秘旨办事,这才刚剿了青东寨,连我们自己都不敢断言事情的真相呢,你这陇州的百姓真是神通广大,已经知道了你陇州刺史是幕后主使。” 杜承礼本就苍白的面色变得更是惨白一片,白若松看见她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着。 见自己的目的达到,易宁往后一缩,懒散地靠在了圈椅的椅背上,半掀着眼皮子看着杜承礼:“你是聪明人,应当不会和我来‘我不信,大人不会放弃我的,你在骗我’这一套吧?” 杜承礼气得颤抖起来。 易宁已经将她的退路堵死,她再来不信这一套,显然就是为人笑柄,因此只能装死一般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行了,你是聪明人,定会给自己留退路的不是吗,告诉我东西在哪。” 杜承礼装死装到底一般,一动不动。 易宁有些不耐烦了,她有意无意地望了望门口,想着怎么还不来的下一刻,就有慌乱的脚步声靠近。 那人似乎在门口还摔了一跤,轻甲摩擦发出铁质的刺耳声响,她站起身来用手掌拍击着门口:“将军,将军不好了,有人纵火!” 她话音刚落,远处果然混乱了起来,有人在敲锣打鼓,扯着嗓门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云琼开口:“去开门。” 离门口近的钦元春伸手打开了门栅,那敲门的亲卫一个咕噜滚了进来。 钦元冬蹙着眉头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无妨。”云琼一伸手制止了钦元冬的斥责,自己耐着性子问道,“别急,是哪里走水了。” 亲卫手脚并用爬了起来,磕磕绊绊道:“将军,是,是......” 一时,所有人都被这个亲卫吸引了注意力,但是白若松却发现这个亲卫是进门前,易宁小声吩咐的那个。 她转过头去看易宁,发现易宁没有动。 她没有转身,依旧懒散地靠在圈椅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杜承礼。 在这一瞬间,白若松骤然就明白了,易宁她在设计杜承礼。 受易宁的影响,白若松也回过头去看杜承礼,耳朵边是那个亲卫因为紧张而颤抖的声音。 “是,是书房,有人放火烧书房!” 杜承礼瘦削的肩膀猛地一颤,她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传话的亲卫,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不敢置信的惊恐。 原来是书房。 易宁笑了起来。 她一直冷着脸,很少这样笑,以至于白若松有些不适应,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笑在被其他人发现之前,很快就消失了,如昙花一现。 她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自己的下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白若松,去看看。” 白若松知道易宁打算继续在这里套话,而自己的任务已经从旁观变成了去书房找证据。 于是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道:“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4、第 84 章 白若松刚扶着圈椅的椅背想要往前走,刚刚那个慌慌张张进来报告的亲卫几步就上前,扶住了她,嘴里说着:“大人当心,我扶您过去。” 她的手很稳,一点也没有刚刚的慌乱劲。 白若松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正巧看见云琼放下了自己打暗语的手。 这人真的是...... 白若松觉得有些好笑,下意识咂摸了一下嘴。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吃东西,口腔里却有一种甜甜的味道。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老佛爷一样被人扶着出了这间寝房,门栅嘎吱一声关上,隔绝了里头那种阴沉沉的气息。 门外左右都守着亲卫,白若松环视一圈,却没有看到本该等在这里的孟安姗,于是压低了声音问门口的亲卫道:“请问孟安姗,就是之前在外头驾车的那个娘子,是个武官,她去哪里了?” 门口的亲卫对白若松的态度十分客气,躬身行了一个礼,随后才道:“那位亭长娘子的话,适才说肚子疼去找茅房了。” 人有三急,白若松倒也理解,只能请这位亲卫继续带着自己去往书房。 亲卫的任务其实只是把白若松送出寝房,不过她此刻不但没有丝毫加班的不耐,反而还有些高兴,新致勃勃就领着白若松沿着长廊往书房的方向去。 白若松一路上看见院子里站着许多手里拿着锣正鼓敲敲打打的亲卫,她们虽然扯着嗓子在喊“走水”,面上却没有任何紧张的感觉,甚至有个靠着廊柱在打哈欠。 扶着白若松的那个亲卫路过的时候,手里打了个手势,白若松认出了这句手势暗语,是“结束”的意思。 那几个亲卫心领神会,边降低喊声,边往外走,作出渐渐远去的感觉。 还真是演戏演全套。 白若松看着她们,好奇道:“若是你们这个书房,没有猜中,可怎么办啊?” 这一套无非是使诈,虽然整个刺史府能藏东西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但也是很大概率会猜错的。 “嗨,易郎中准备了好几个人呐,要是我喊的书房不对劲,立马就会有下一个人再冲进来,说一句‘不好啦,东厢房也被烧啦’!” 亲卫夸张地表演了起来,白若松笑出了声。 白若松本就生得雌雄莫辨,就算不上妆扮作男人也没有任何破绽,这么一笑,把那亲卫笑得耳朵根都红了起来。 她掩饰一般地清了清嗓子,壮着胆子突然道:“就,我也有一些好奇的地方,不知道白主事介不介意我问上两句?” 好奇? 虽然白若松不明白自己能有什么地方让这亲卫好奇,但还是好脾气道:“娘子但说无妨。” 那亲卫迅速左右瞧了两眼,在确保没有别人在附近偷听以后,才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就是,就是最近军营里头一直有一些传言,不知道白主事知不知晓?” 白若松突然想起自己在看李逸的遗物的时候,也有一位亲卫,称呼她为“最近军营里头一直在传的那个”。 她摇了摇头,表示了自己的一头雾水。 亲卫似乎有些耻于启齿,又咳嗽了一声:“就是,就是传言说,您和咱们的将军,是,是那种关系!” 白若松“啊”了一声。 虽说以这个朝代的观念,她觉得在成婚之前让外界有这样的谣言对云琼来说是及其不好的事情,但云琼已经向她说明了他这辈子是不会成婚的,她便觉得让其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应当也无所谓。 云琼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看着亲卫的态度,感觉好像这些传言并不如他们想的一般温和。 白若松于是小心翼翼问道:“我们是那种关系,有什么问题吗?” “也不是有什么问题啦,就是将军他......”亲卫眼珠子心虚地左右游移,最后一闭眼睛,破罐破摔道,“她们都传您喜欢将军,是因为有特殊的癖好!” “特殊癖好?”白若松不是很明白。 “就是,就是说您不似正常人,喜欢丑陋粗壮的男人啊!” 白若松一阵沉默。 她其实应该生气的,可是再仔细一想,她们说得也没啥问题。 也许她觉得云琼生得猿臂蜂腰,棱角分明,是顶顶好看的男人的这种想法,在其他人眼中,也许就是一种异于常人,甚至于有些变态的想法吧。 “你也觉得你们将军只配被有特殊癖好的人喜欢吗?”白若松淡淡问道。 “我,我当然觉得咱们将军这么勇武的人,便是配皇女也绰绰有余!只是,只是......”亲卫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心虚地低了下去,“只是将军他......” 剩下的话,她不说,白若松也明白。 云琼以男子之躯镇守边疆数十年,功绩累累,在军中的威望也很盛。 其实大家是爱戴他的,只是所谓的“爱戴”,并不能改变人们心目中,那种根深蒂固的思维罢了。 “怀瑾他的确是配皇女也绰绰有余。”白若松说,“但是可惜了,皇女们没有先下手,现在他是我的了。” 亲卫转头看着白若松。 她看着她有些倨傲地昂起一点头颅,黑宝石一般的眼眸中透露出一丝,有些自得,又有些骄傲的光芒。 亲卫迷迷糊糊地想着,白若松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她和那些看中将军身份,却又厌弃贬低他皮相的人是不一样的。 她的的确确因为自己得到了将军的爱,而感到着骄傲。 真好。 那亲卫感觉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愧疚感消失地无影无踪,开始真心地为将军而感到高兴。 远处突然嘈杂起来,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 二人在走廊上拐过一个弯,差点迎面和另外一个亲卫撞到一起。 还好扶着白若松的亲卫以手肘作挡,顶住了那个气喘吁吁的亲卫,口中责怪道:“你跑什么?” 被顶住的亲卫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鼻尖沾了一块黑色的,碳灰一样的痕迹。她顺了顺自己的气,焦急道:“走,走水了,书房走水了!” 白若松和扶着她的亲卫面面相觑,扶着她的亲卫不太确定道:“这任务应该已经结束了啊?” “不是!”对面的亲卫一挥手,解释道,“这次是真的,是真的走水了!” 远处有人在高喊,云血军本就训练有素,在慌乱了一阵后迅速整合起来,手中端着各种容器奔跑着汲水灭火。 白若松的面色沉了下来,她一扯亲卫的手臂道:“走,去书房。” 亲卫想起自己在寝房的时候,看见的云琼的那个手势,除了将白若松扶出去以外,着重还点了一下要保护她的安全。 亲卫不敢将白若松带到着火的书房去,只能小心翼翼劝阻道:“太危险了,咱们还是等火灭了以后再......” 亲卫的话还没说完,白若松已经干脆利落地甩掉了她的手,快步朝着着火的地方走去。 她走得不太稳当,一个趔趄,扶着廊柱才避免了一场惨案,把亲卫看得头皮发麻。 “我的姑奶奶啊。”亲卫赶忙上前,一把搀住白若松的手臂,“行了行了,我带你去成不,带你去!” 她拖着白若松,二人一路快步行至书房所在的院子。 远远望去,炽热的火舌舔舐着屋顶,黑色的烟雾如海浪般滚滚而出,遮蔽了大半边的天幕。 白若松喘息着站在原地,先是胸膛内响如擂鼓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震颤着耳膜,随即尖锐的耳鸣声又涌上来覆盖了其他声音。 她感觉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酸液顺着喉管一路向上,顶在了她的喉咙口,使她俯下身子开始干呕。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亲卫急得团团转,“要不我扶你去一旁歇一会?” 白若松被酸液灼伤了喉咙,一时回答不出话来,所以伸出一只手举过头顶打起了暗语。 “哦,你想要喝水是吧,你等会,我去给你拿。”亲卫说完,内劲一提,一溜烟去了旁边最近的屋子。 白若松用袖子抹去唇边残留的一些污渍,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毅然决然朝着火源走去。 似乎有人在喊她,白若松也不太确定,耳鸣声实在是太大了。 “滚开!”白若松听见自己冷厉的声音,“不许跟着我!” 袖子被人一把拽住了,她就直接一解腰间革带搭扣,金蝉脱壳一般舍去外袍,冲进了火舌舔舐的门栅。 书房内一排排的书架全是易燃物,早就滚起了熊熊烈焰,可靠近门口,以格栅隔断的书案却还不曾有燃烧的痕迹。 白若松意识到起火点应当是在后方阁扇处。 是有人纵火,从打开的隔扇里头丢进了火源! 那东西在哪里,那纵火的人是知道东西在书架上,所以才从阁扇里丢进了火源的吗? 不对。 白若松渐渐冷静了下来。 不对,应该是因为,门栅外头有云血军驻守,所以从后头的阁扇里头丢火源不容易被发现。 那么东西有可能还没有被发现! 白若松冲向了那唯一还没有燃烧起来的书案旁,先是扫了一眼案面上摊开的东西,确定不是有用的东西以后一把扫落,又迅速将面上摸了一遍。 没有机关,也没有夹层。 有人撞开门栅冲了进来,几个云血军的亲卫以湿布覆面,上来就要把白若松拉走。 白若松一抬头,那原本像小鹿一样圆润的眼睛中血丝根根分明,竟有些骇人,让来拉人的亲卫们顿在了那里。 “滚开!”白若松说。 她俯身打开每个案几下方的抽屉,领头零零散散存放着许多信件,还有一些小巧的,用来把玩的玉器。 白若松丢开那些玉器,将信件全部拿了出来,翻了一遍,发现全都有被翻过的痕迹。 “这些我们都查过了!”亲卫们拦又不敢拦,在一旁焦急道。 也是,云血军不可能没有查过,这种放在明面上的东西也不会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以防万一,她还是全部揣进了怀里,紧接着将手自抽屉中伸进去,一寸一寸摸着,企图找出一个隔层。 没有。 也许真的没有,也许东西在别的地方,不在这里,也许只是无用功罢了? 白若松不敢确定,也不敢放弃,她几乎是趴在地上,仔仔细细摸着最底下一个隔层。 本该冰凉的青石地板,此刻也因为烈焰的焚烧而变得滚烫起来,白若松觉得自己的里衣已经被滚滚而出的汗水沾湿,紧紧地贴在了身上。 没有。 她喘息着要抽出自己的手臂,可却因为抽屉太窄卡住了,手肘顶着一边有些抽不出来。 她不得不用膝盖盯着地板,调整了一个角度,这才顺利将手臂抽出。 真怪,这案几这么窄的吗,抽屉还会卡主手臂? 白若松撑着案几站起身来,感觉额头的汗水顺着皮肤流下,最后聚在了睫毛顶上,有些痒。 她一眨眼,睫毛就支撑不住,那滴咸湿的汗珠落下,溅散在了案几面上。 奇怪。 白若松想,这案几明明看着挺大的啊,怎么会卡主...... 她突然俯下身体,脚掌撑地,用肩膀顶着那巨大的案几,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去推。 白若松推不动,围在旁边的亲卫便赶忙上前帮忙。 “哐当”一声巨响,案几被推翻在地。 白若松趴在地上,以手丈量那案几侧边,果真发现整个案几要比抽屉宽上不少。 后头有夹层! “刀借我,快!”白若松伸手。 离得最近的亲卫赶忙解下腰后长刀,刚要递出去被旁边的亲卫恨铁不成钢地甩了一眼。 “你那个不行!”她从自己腰带上抽出一把短刃,递给了白若松。 白若松握着那把匕首,以刀尖小心嵌入缝隙处,手腕一用力旋转,竟是直接撬开了一条缝。 透过那条缝隙,白若松清清楚楚看见了夹层里头白色的信封。 “是这里,是这里!”她的眼神亮了起来,一边两手并用扒着那条缝,一边对围着的亲卫道,“快,帮忙!” 亲卫们手忙脚乱就围上来帮忙,门口突然有一个声音撕心裂肺道:“快闪开!” 那种奇怪的,尖锐的耳鸣声又出现了。 白若松被声音所吸引,抬起头来,随即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孟安姗。 她瞪大着眼睛,嘶吼着,目眦尽裂。 亲卫们反应及时,有人用手臂一把夹住了白若松的腰,在地上一滚。 “轰隆”一声巨响,被烧断的横梁整个坍塌下来,刚好砸中了那张书案。 白若松感觉时间变得缓慢起来。 她看见那书案的暗格被横梁砸开,里头夹着的那些信件带着燃烧的火焰四散开,她伸手,想要抓住一张,可她整个人都被亲卫举着在瞬间滚出了门栅。 惨淡的天幕彤云密布,如一个巨大的碗倒扣于大地之上,望也望不见尽头。 白若松仰面朝天,感觉身体沉重异常,就如同那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在一点一点往下坠。 她横躺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吐出了一大口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5、第 85 章 白若松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十分奇怪的状态里面。 她能听到周围的动静,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横抱起来,穿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放置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但是她全身上下都犹如被封存在了石像之中,睁不开眼睛,也没办法开口说话,甚至是手指头都不能挪动一点。 “这可怎么办?”有人问。 “什么怎么办,快把将军叫过来啊!”是那个一直扶着她的亲卫的声音。 “我怕将军一会给我几棍子。” “你不去叫,这棍子就不用挨了?” 几个胆小的亲卫又商量了好几句,最后把那个在书房门口没拉住白若松,还把她衣服扯了下来的亲卫推了出去叫人。 不一会,门外就有脚步声匆匆而来,门栅被一把推开以后,白若松听见了连续的膝盖跪地的闷响。 “将军。”几个亲卫战战兢兢地异口同声道。 白若松忍不住想,她们真的很怕云琼,难道其实云琼平时在军队里,是一个十分凶悍的存在吗? 白若松想象不出云琼暴怒骂人的样子,他总是内敛而沉默的,像一把未曾出鞘的利刃。 有细细的水流声响起,随后一块沾湿了的帕子轻轻贴在了她的面颊上。 云琼未曾出声,其他人也不敢讲话,整个房间静得落针可闻,一度让白若松有一种,其实其他人早就已经出去了的错觉。 云琼拿着绢帕自面颊一点一点擦拭到了额头,随后又起身去换洗,在轻轻的水流声中,白若松听到他沉沉的声音:“说说看吧,发生了什么?” 他其实说话的时候没有带着什么过多的情感,随意地就像在谈论天气,但是却莫名令人后背发毛,像出鞘了一寸的刀刃,泛着寒气。 亲卫们七嘴八舌开始解释,于是云琼就知道了是白若松自己不顾劝阻,执意要前往起了火的书房,并且在门口支开了亲卫,又脱了被抓住的外衫冲进了屋内。 他拧干绢帕,很快就重新坐回白若松的床榻边,这次却是沿着下巴一路往下擦拭着脖颈。 白若松想起来了,自己似乎是在闭上眼睛之前吐了一口血。 怪了,为什么会吐血? 她想不通。 那亲卫还在继续报告,云琼在听见横梁被烧断,坍塌下来砸中了她们正在撬的案几的时候,手中擦拭的动作顿住了。 亲卫们因为没能救下那些信件而感到愧疚,又怕云琼责罚,纷纷垂首不敢再吭声。 白若松的心也开始悬了起来,觉得自己这个举动确实很不好,明明不会武还要冲进去,不仅自己险些被砸中,还连累了亲卫们。 幸而,云琼只是沉默了很小一会,便开口道:“我知道了。” 他手中温柔擦拭的动作不变,说出来的话却远远没有那么温柔:“自己下去领罚吧。” 亲卫们半点意见也不敢有,低声说了一句“喏”,随后挨个离开了房间。 白若松的内心很愧疚,她觉得亲卫们并没有错,说到底这件事是自己的问题。 等那些亲卫们离去以后,突然又有一个女人粗着嗓门道:“将军,这件事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已经尽力拦了,还把人救了出来,您不该罚她们。” 是钦元冬,显然,她和白若松拥有一样的想法。 说话间,云琼已经替白若松擦完了脖颈处。 似乎是因为吐出的污血渗到了胸口,白若松感觉到他扯开了一点自己的襟口,往锁骨下方拭去。 这样的动作太过于暧昧,即便是全身都无法动弹,白若松还是明显感觉到血液开始往面颊上涌。 自己的脸一定是红了。 她突然有些惊慌,害怕被云琼看见,进而发现自己此刻根本没有昏迷,还有意识。 幸好云琼并没有打算继续往下擦拭,他站起身来行至盆架旁,一边搓洗着脏污的锦帕,一边语气平平道:“是吗?” 他的语气并不重,以至于钦元冬一时没有发现其中的风雨欲来,由着自己的性子继续劝诫道:“将军,这白若松不过是个七品主事,却一而再再而如此行事,还不是借着您的势头,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您为了她犯的错去处罚将士,会令将士寒心的啊!” 云琼听完她的话,一时并未言语,只是手中捞了锦帕在缓缓拧干。 钦元冬见他这个样子,以为他没有听进去,向前一步焦急道:“将军,这样对您的名声也不好,您知道现在军营里头都是怎么传......” “名声?””云琼冷笑了一声。 白若松很少听见他用这样讥讽的语调说话,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你觉得我以男子之身,在军中数十年,还有所谓的名声?” 他的语气是疏离的,可此刻那种骨子里本身就自带的冰刺已经戳破多年磋磨下来习惯伪装的平静的表皮,血淋淋地展示在了别人的面前。 钦元冬面对这样的云琼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半晌才道:“可是,可是若是圣人那里......” “钦元冬。”云琼打断了她的话,他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如利刃一般穿透了钦元冬的身体,唇边带着一点讥诮的弧度,浅色的眼睛里满是淡漠的戾气,一字一句如同淬毒,“你是在教我该怎么当这个云麾大将军么?” 钦元冬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自己搞砸了。 她毫无犹豫,一撩下摆便直通通跪于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白若松觉得她的膝盖一定青了。 “请将军责罚!”她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云琼眉头一蹙,往白若松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人并未有所动静,对着钦元冬道:“滚出去!” 钦元冬一咬牙,手掌撑地,忍着膝盖上的疼痛站起身来,就在快要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又听见了云琼低沉的声音。 “越骑营的校尉好像因伤退役了。”他顿了顿,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道,“待此次事了,我会下令,新的校尉上任之前,由你先顶替。” 话音一落,房间内一片寂静,隔着这么远,白若松甚至能听见钦元冬粗重的喘息声。 她明白,钦元冬这算是被云琼暂时革了副官的职位。 但是钦元冬比白若松想得要沉得住气一些,虽然声音就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透着浓浓的不甘愿,但是她终究是道了一句:“喏!” 待钦元冬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中之后,云琼才像是想起来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白若松的床榻边。 他伸手替她合拢刚刚因为擦拭血渍而扯开的一点衣襟,手指指尖还带着一点湿润,自白若松脖颈间无意识地划过,带来一阵战栗。 他毫无察觉白若松的一点赧然,俯就下身体,挺直的鼻尖就靠在她的耳侧,吐出一股带着淡淡白檀香气的气息。 “白若松。”他哑声,声音中带着一丝苦痛,“我该拿你怎么办......” 不多时,易宁领着大夫匆匆而来。 那大夫是镇子上最有经验的老大夫,为白若松搭脉良久,不大确定道:“这娘子似乎是中毒了,老朽不才,看不出是什么毒。” 除了云琼,其他人都不知道刺穿李逸的那支箭是有毒的,并且还伤到了白若松。 孟安姗的反应最大,白若松听到她猛地喊了一句“什么?”,声音都有些劈叉。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大夫安抚了一下激动的众人,这才解释道,“这毒应当是之前就中了的,且服用了压制的药物,只是娘子一情绪激动,血脉逆行,导致压制的药物失了效果,毒便发了出来。” 云琼立刻就明白了老大夫在说什么,吩咐了亲卫去取白若松的包袱,自包袱中取出路途年留下的匣子中的药丸,一手捏着白若松的下巴,一手将药丸直接塞进了她微微打开的口腔中。 云琼本来是打算,若是白若松在昏迷中咽不下去,就化了水再喂,谁知她喉咙一滚,药丸很顺利地就被咽了下去。 药丸顺着喉管而下,在胃中化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白若松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渐渐能动了。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仍然装作昏迷的样子,听着易宁吩咐孟安姗送大夫出门,又听着易宁和云琼在外间说话。 “走水的动静太大了,杜承礼已经意识到问题了,现在是打定主意当个锯嘴葫芦不肯开口。”易宁冷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气愤,“如今就算她吐出上面的人,光有人证,没有物证,也怕是难以扳倒那人。” 云琼不似易宁那般激动,他沉默良久,只从口中淡淡吐出四个字:“那便算了。” “算了?”易宁咂摸了两下这个字,突然冷笑出声,“你牺牲了这么多下属,甚至自己都跌落山崖险些丧命,你说算了?” 云琼并未因为易宁的冷笑而感到不悦,冷静道:“圣人秘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此次分巡的任务是剿匪。” 易宁突然就不说话了。 白若松明白云琼的意思,女帝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她充其量只是气愤朝廷的贡生被山匪踩踏致死,根本不在乎山匪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勾结山匪的陇州刺史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她在杀鸡儆猴,要求背后的这些人安分一点,若是不再有过分的举动,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拔出萝卜,势必会带出泥。 而这样的举动,其实是有悖女帝的意思的。 白若松知道自己不该有所反应,可是她在这一刻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她知道易宁的意思,若是有充分的证据,那便是女帝,也不得不处置了人平息众怒。 她心里暗暗生了一个计划。 待夜深人静,一直在旁边陪着的云琼也回了自己的房间以后,白若松睁开了眼睛。 她从床上坐起身来,趿上鞋子,披上自己的外袍,想要扣紧搭扣,却发现自己革带在被亲卫拉扯的过程中坏掉了。 不过此刻也管不上这些了,白若松甩开那条单挞尾的革带,直接这样衣衫不整地走出了房间,往关押着杜承礼的寝房走去。 在路上她就遇到了好几个亲卫,她们看见白若松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道:“白主事醒了?” 白若松点点头道:“将军歇下了,不要因为我的事情去吵醒他。” 亲卫们有的心领神会,有的面上露出狐疑之色,总之暂时没有人怀疑她什么。 白若松不知道这样的做法可以拖住多久,总之能拖一会是一会。 她沿着长廊,走一回歇一会,跌跌撞撞来到杜承礼的寝房外,门口守着的正是钦元春。 钦元春不似其余巡逻的亲卫那样面容肃穆,有些歪歪扭扭地靠着门栅,甚至于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看见白若松,她也愣了愣,随即便欣慰地笑了起来:“你醒啦?” 白若松点头,半句废话都没有,直奔主题道:“我要进去看一下杜承礼。” 钦元春一挑眉,上下打量着白若松,最后在她没有系革带的,垂着长衫的空荡荡的腰间停顿了下来,有些漫不经心道:“你晓得接触杜承礼,是需要将军亲自首肯的吧?” 白若松的心脏因为紧张而快速跳动起来,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道:“是,怀瑾首肯过了,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他。” 也不知道钦元春信还是不信,总之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转身打开了门栅。 “我会去问的。”她在白若松跨过门槛的一瞬间,轻笑着提醒道,“你可要快些哦。” 门栅“嘎吱”一声关上,门内漆黑一片,只有走廊外面透过门栅上的镂空,投进的一条一条格栅一般的浅黄色光斑。 白若松撑着门栅喘了一会气,听着钦元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后才借着一点昏暗的光,走到灯台面前,用火石点亮了上头的蜡烛。 暖黄色的火光逐渐亮起,照亮了仍旧被绑在圈椅上的杜承礼的脸。 她似乎在昏睡,也似乎是在昏迷,白若松不确定,只能看见她低低地垂着头颅,脸庞笼罩着一大块阴影。 白若松坐到杜承礼对面的那个圈椅之上,举起白日里钦元冬泼水的那个茶盏看了一眼。 茶盏是空的,她提了提,发现茶壶里头还有水,便直接掀了茶壶的盖子整个自杜承礼的头上浇了下去。 杜承礼渴极了,一感觉到水流在自己面上,即便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下,也不自觉地张嘴接着那些对她来说显得珍贵的茶水。 直到脸上的水都流完了,她才费力地掀开自己的眼皮子,看向了坐在对面的白若松。 她不认识白若松,但是记得白日里自己被问话的时候,这个人是坐在侧边的圈椅上的,便扯出一个笑来,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白天没问够吗?” 白若松看着她,感觉自己的胸膛里似乎有一股火焰,一点一点灼烧着五脏六腑,让她全身都痛得颤抖起来。 “杜承礼。”她哑声开口,“还记得我吗?” 杜承礼一下被她问住了,随即嗤笑道:“你是什么王母娘娘吗,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杜承礼,字启仁,桓高二十二年生,桓文十一年任北州长丰县县令,桓文十五年调任陇州司马,桓文十留年升陇州刺史。” 白若松前倾身子,靠近了她,那双黝黑又圆润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披头散发,形销骨立的女人的形象。 杜承礼意识到这个女人是自己。 她突然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慌,喘息道:“你......” “杜承礼。”白若松打断了她,“桓文十五年,长丰县所属边境五城之一的盛雪城城破,圣人大怒,上上下下发落了近百号人,你告诉我,你这个县令为什么能够调任陇州司马?” 她伸手,轻轻摩挲着杜承礼那没有一点肉感的,干燥的面颊,声音沉如地狱幽鬼。 “啊,是因为你指使人从内打开了盛雪城的城门吧?我被人吊在城楼之上,这么冷,下半截身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却从北洲调到了富庶的陇州,杜承礼......”她笑了起来,形如鬼魅,“你不会以为,我会放过你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6、第 86 章 杜承礼出生在一个书香大家,祖上做过礼部的员外郎。 虽说不过是个六品官,但到底是在天子脚下任职,便是一州之长,见了也会给上三分薄面。 可杜家一朝鸡犬升天,骄奢淫逸惯了,随后几代都未曾有子弟步入仕途,渐渐门庭落败。 到了杜承礼父母这一代,家中早就入不敷出,却又因为太过在乎脸面,不愿意承认家中的落败,即便食不果腹,也要拿着仅剩的钱财来装点门面。 杜承礼自出生起,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承礼,你是杜家唯一的希望。 在那个破败的,一到下雨天屋檐都渗着水,每日一食的例粥比茶汤还稀的家中,每个人看着他,都像是贪婪而又饥饿的荒原狼在死死盯着将要到手的猎物。 杜承礼自小聪慧,书读得极好,尽管因为家中给书院的束脩不够,书院的夫子长长刁难于她,让她站在窗外听课,她也都默默熬了下来。 桓文十一年,年三十一的杜承礼参加殿试,高中二甲传胪,名字高高挂于榜眼之下,整个杜府弹冠相庆,因为钱财而弯了一辈子腰的杜承礼的父母喜极而泣。 年余三十了,这还是杜承礼第一次看见父母愁苦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笑容。 他们掏光了家底,甚至变卖了家中唯一的奴仆,宴请四邻,求神祭祖,誓要寻回从前的辉煌。 可是很快,杜承礼的调令传到了杜府,给了所有人一个大大的耳光。 在传令的女使口中说出“北州长丰县”这五个字的时候,这场热闹的宴席现场鸦雀无声。 北洲,大桓最北的边疆,苦寒之地,一年当中有一半的时间都被积雪覆盖,又常年被蛮人骚扰,除了贬谪,没有人会去那里任职。 杜承礼的母亲崩溃了,她膝行至女使面前,嘶声力竭道:“大人,是不是搞错了啊大人,承礼可是,可是二甲传胪......” 那传旨的女使却嫌恶一般后退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袍子下摆,用冷淡的眼神看着杜承礼的母亲,高声呵斥道:“你杜家可是想抗旨不尊不成?” 杜承礼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使,又看着痛哭流涕的母亲,还有一众宴席上宾客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无奈叹息的目光,终究是跪伏于地,生生接下了这道圣旨。 “这就对了。”那女使满意道,“北州是边塞重地,这是圣人的考验,杜传胪可不要辜负圣人的一片心意啊。” 桓文十一年五月,杜承礼正式走马上任,任北州长丰县县令。 就算是在北州,长丰县也是最靠北的一个县。 北疆的国境线上矗立着五座城池,组成了牢固的边界线,其中最最有名的盛雪城,便在长丰县的境内。 杜承礼带着夫郎与唯一的女儿,在路上整整颠簸了两个月,于七月到达长丰县的时候,便是在长丰县的关隘口,第一次见到了盛雪城的守门校尉傅容安。 别处仍是炎炎夏日的七月,长丰县已然寒风凛冽,就算穿了带着厚棉的袄子,也会冻得瑟瑟发抖。 傅容安就这样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单衣长袍,带着自己的副官等在寒风中,就是为了迎接杜承礼这个七品芝麻小官。 “县令大人。”她一见到杜承礼,就眉眼弯弯笑了起来,“我来接县令大人。” 杜承礼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其实她一手牵着自己年纪尚小的嫡女,站在马车前面,看着对着自己露出温柔笑意的傅容安的时候,是想哭的。 无数次,曾经无数次,因为束脩不够而被罚站在寒风中的小小杜承礼,在迈着没有知觉的腿脚往回走的时候,是那样希望自己的母亲或者父亲能够站在书院的门口等她,同她说一句:“我来接我们家承礼。” 可惜,从来没有过。 少年时没有,长大了更是没有。 长丰县的日子清苦异常,不过一个冬日,杜承礼的手脚就生了怎么也好不了的冻疮,又疼又痒,还经常开裂流脓。 可杜承礼不觉得辛苦,反而快活异常。 从前的日子就像是在浓重的噩梦当中,到了长丰县,她才知道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快活,什么是挚友。 她与休沐的傅容安一块在酒肆喝酒,喝得醉醺醺地趴倒在破旧的木案之上吟诗之时,还能够听见清醒的傅容安那带着笑意的声音。 “承礼。”她说,“你比刚来长丰县之时,爱笑了许多。”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可命运从来不曾怜惜过杜承礼,她的自由结束在桓文十四年的冬日里。 那年长丰县的风雪格外大,杜承礼唯一的女儿高烧不退,呕吐不止,看遍了长丰县的医馆,竟也寻不出一个能够治疗的人来。 杜承礼匆匆书信,快马加鞭送到盛雪城傅容安手中,傅容安带着军医漏夜而来,几服药下去,总算退了高烧。 “小娘子的病情不容乐观。”那军医道,“长丰县苦寒,最好能送到暖和的地方将养,否则时日无多。” 杜承礼在书房枯坐整夜,翌日做了决定,等女儿的病养得好一些以后,就让自己的夫郎带着回家乡将养。 可惜,杜承礼女儿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终是在开春的时候撒手人寰。 杜承礼的夫郎在女儿的灵柩面前,双指一并,指着她的鼻子唾骂道:“我怎么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女人,若不是你来这苦寒之地任职,女儿又怎么会得病丢了性命!” “杜承礼。”他字字泣血道,“这都是你的错!” 女儿头七过后,她的夫郎与她和离,回了老家。 她这县令也不想做了,堆积的案子也不想看了,就算有人敲登闻鼓,她都视若无睹,日日夜夜就只知道关在寝房中买醉。 那些日子,忙碌如傅容安,只要一到休沐就会往返于县衙与盛雪城之间来看她,安慰她。 杜承礼躺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看着明河共影的沉沉天幕,问坐在一旁的傅容安道:“圣人将我放置在这长丰县做县令考验也已有三年了,难道还不够么?” 傅容安仰天灌了一口酒,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于是杜承礼的那些自欺欺人皆不攻自破。 什么考验,什么看重,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都是骗人的。 所以,当那位大人派人找到他,许诺她陇州司马一职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只是找个人去打开城门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城内有这么多训练有素的步卒,云血军又在几日的距离外,随时都能支援,能出什么大事? 桓文十五年冬,盛雪城城破。 蛮人整整劫掠了三日,云血军才姗姗来迟,一夜时间便收复了整座城池。 杜承礼心急如焚地等待在盛雪城外,在收复城池的第一时间就带人入了城,随即便在在本该挂着牌匾的城楼之上,看见了战亡的傅容安。 她披头散发,满脸脏污,下半截身体空空荡荡,如一缕幽魂,随风飘荡。 杜承礼看着她,看着她手臂上的玄甲,看着她无力地垂落在一旁的手臂,看着她满是黑色血痂的脸,想起了曾经鲜活的她在看见自己的一瞬间,会露出怎样灿烂温柔的笑意。 七年来,几回魂梦,梦中都是言笑晏晏的傅容安。 “承礼。”她说,“承礼,我来接你了。” 杜承礼眼睛一眨,眼眶中却始终只聚起一点氤氲。 她的身体实在是太缺水分了,怎么也没办法流下一滴眼泪来。 她看着面前的白若松,只觉喉间酸涩异常,有什么东西死死堵在了气管中,让她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承礼?”白若松摸着她眼角的一点湿润,轻笑道,“看见我,会令你这般伤心吗?” 杜承礼哽咽着摇头,堵塞的气管根本没法通气,她不得不张开口腔喘息,可一张口,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发出的呜咽声。 白若松冷冷看着狼狈垂首遮掩的女人,面上毫无表情,吐出口的话语却仍旧带着幽幽的笑意。 “哎呀,哭什么。”她说,“是在后悔自己派人打开了城门吗?” 杜承礼披散的,黏成一团的黑色长发自脸颊两侧垂下,遮掩了她的表情。 她冷静片刻,渐渐收束了抽噎之声,却是缓慢,而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后悔。”她顿了顿,又说,“是苍天对我不公,是圣人对我不公,才使我用这种办法来获取自己的公道。若是有错,那也是他们的错!” 说完,她抬起头来看着白若松,竟是努力扯出了一个带着善意的笑容来:“我只是,我只是不曾想过会累你至此......” 她不曾后悔过打开盛雪城的城门,也不曾后悔过害死这么多平民百姓,唯独后悔害了傅容安的性命。 “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容安。” 杜承礼的一切都是真心实意,若是换了一个人,说不定会为她所感动。 可惜,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白若松。 “是吗?”白若松轻飘飘地问道,“你在安排人自内打开城门的时候,头脑的角落里,当真没有一丝一毫意识到,会害死我吗?” 白若松一用力,手指却是掐住了杜承礼的喉管部分:“告诉我,承礼,难道你不知道,边境五城的城门被破,守门校尉会首当其冲死于非命吗?!” 杜承礼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想低下头来,可白若松的手指却又那样精准地掐在了她的喉管之上,让她双颊涨红,呼吸困难,只得艰难开口道:“你是来,来,带我走,的吗?我,我和你走......” 白若松瞳孔一颤,一下松开了杜承礼的喉管,看着她无力地低垂着头颅,咳嗽着喘息的模样,讥讽道:“盛雪城死了多少人,你和我走,便能解决问题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杜承礼的反应格外大,她双肩一颤,竟是抬起头来,哑着嗓子恳求道:“我,我和你走,求你,求你不要动我的女儿!” 女儿? 白若松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无比确认,杜承礼唯一的女儿已经死了七年了。 她便是假装了傅容安,难道可以对一个死去的人下手? 可是没等白若松彻底想明白这事,门外脚步声就已经近了,有人抬手一下用力推开了寝房的门栅。 猿臂蜂腰,肩宽腿长的男人只匆匆披了一件玄色的长衫,襟口都未曾系好,漏出内里雪白的中衣。 他单手背在身后,面色铁青,站在门口的时候,似出鞘利刃,泛着带着寒意的肃杀之气。 “白若松。”他喊她的名字,问她,“你在做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7、第 87 章 亲卫前来敲响云琼的房门的时候,云琼刚洗漱完毕。 他面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坐在床沿愣神,听见手指关节扣在木质门栅上的“嗒嗒”声,掀起眼皮看过去,不轻不重地问了句:“什么事?” 门外亲卫略有犹豫。 其实她本来听了白若松的话,以为云琼已经睡下,是没有打扰的打算的。 可巡逻时远远路过,看见了枯坐的云琼在紧闭的窗棂上投下的影子,她又犹豫了,觉得还是应该报告一声。 亲卫思虑半晌才道:“将军,是关于白主事......” 她还没说完,面前紧闭的门栅便被猛地打开,男人只披了一件玄色长衫,甚至连腰带都没有来得及系上,大喇喇敞开着,露出内里包裹着紧实肌肉的雪白中衣。 “她怎么了?” 亲卫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死死地垂着下头,略带尴尬道:“白主事醒了。” 说完,她还怕云琼不信,立马补充了一句:“属下刚刚看到她,还与她说话了!” “你看到她了?”云琼敏锐捕捉到了重点,“你们说了什么?” 亲卫便将腰带都没系的,面色惨白的白若松说的话,与出现的地点大致一说,云琼便明白了白若松这是在私自提审杜承礼。 他双唇抿得平直,下颌紧紧绷着,额角青筋毕现。 亲卫把头埋得更低了。 明明知道云琼不是会迁怒别人的人,她还是被这股气势迫得几乎不敢喘气,努力压缩着自己的存在感。 “你去请易郎中。” “啊?”亲卫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抬头看见云琼紧绷的面色,立马便抱拳行礼道,“喏!” 亲卫匆匆而去,云琼回到房间,取了革带往腰上一系,边整理着襟口边往外走,刚巧就遇上了前来报告的钦元春。 不用钦元春说什么,云琼本就阴沉的面色在刹那间就变得更加默然。 “你放她进去了?” 他这句诘问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钦元春还是立刻明白了云琼在说什么,面上显了些委屈道:“将军,大家都知道您与白主事的关系了,白主事说是你亲自首肯的,我难不成还能拦着吗?” 早些时候,钦元冬苦口婆心般的话语在云琼的脑海中回响。 “这白若松不过是个七品主事,却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行事,还不是借着您的势头,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其实钦元冬说得很对,她就是仗了自己的势。 而且是他纵容默许的。 钦元春见云琼脸色不对,在一旁小心翼翼道:“那,那我下次还是拦着一些?” 她最后两个字都还没说出口,云琼便立刻接口道:“不用。” 钦元春早些时候就知道钦元冬那个不会看脸色的因为谏言白若松的事被发落了,如今听云琼这么说也并不惊讶,只是乖巧地噤声候在一旁。 二人站在长廊内等了一会,头发都没束的易宁匆匆而来,身后跟着着装整齐的孟安姗。 “怎么回事?”易宁一站定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她从睡梦中被亲卫喊了起来,一路过来还没来得及了解前因后果。 “白若松在提审杜承礼。”云琼言简意赅道。 易宁只讶然了一瞬。 在这瞬之后,她突然理清了一切的前因后果,脸色猛得一沉。 “看来你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云琼肯定道。 这也是他让亲卫去喊易宁的原因。 他把自己的底牌都交了出去,却从未曾对白若松索取过什么,这导致他对她其实处于一个一无所知的状态。 易宁手中握着一根簪子,一伸手就利落地把头发挽了起来,道:“先过去再说。” 众人气势汹汹一路过去,吸引了路上所有不明所以的巡逻亲卫。 她们好奇,但是又有些惧怕阴沉沉的云琼,所以只是快速瞟一眼,又马上转开了视线。 云琼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站定在门口,一伸手,甚至于使上了内劲,直接弹开了门栅。 “哐当”一声,门栅弹在墙壁上,落下簌簌尘灰。 坐在圈椅上的白若松转过头来,纤细的身量外头披着松松垮垮的长衫,莹白如玉的脸上镶着一双黑黝如宝石的圆润眼眸。 “白若松。”他开口,“你在做什么?” 白若松似乎早就猜到了自己会被抓住,眼睛一眨,里头没有恐惧与惊讶,只有一点释然。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叹息开口,“抱歉,怀瑾。” 她说:“再给我一些时间,拜托了。” 云琼背在身后的手手掌紧握成拳,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杜承礼动了动,跟着重复道:“白若松?” 她想起来了,傅容安提起过这个名字。 “你是容安的养女。”她看着白若松,眼中泛起血丝,“你骗我,你……你不是容安……” 她一颤,眼角终是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白若松以为受到欺骗的杜承礼会愤怒,可事实上,她的眼中只有深切的失望和痛楚。 门口的所有人一时都没有出声。 杜承礼的嘴比石头还硬,她们不敢用刑,怕落得个屈打成招的罪名。但是这半个月以来,一切能消磨人意志的事情都尝试过了,少水少食,甚至于不让入睡,都没能击垮这个女人。 她聪慧又心细,意志还坚定,一直以来,只有易宁勉强设计让她露出过一丝破绽。 可如今,她坐在那里,对着白若松,居然流下了眼泪。 “对,我不是。”白若松毫不留情道,“她已经死了,被你害死的!” 杜承礼茫然无措:“我……” 白若松根本不给她这个思考的机会,打断道:“校尉待你如亲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不,不是,我没有要害她……”杜承礼挣扎着摇头,“我只是,只是想要调离长丰县,只是听了那位大人的话而已!” “那位大人?” “对,那位大人,那位……” 白若松靠近了她的耳边,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那位大人是谁?” “是……是……是刑部的……”杜承礼说着说着停住了,眼睛一眨,涣散的神思渐渐聚拢,干裂的嘴唇一颤,“我是……不会说的。” 易宁眉头一蹙,她刚想打断这场闹剧,便听见白若松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什么不说?”她问,“是因为那位大人许诺你,会保下你女儿吗?” 杜承礼下颌一动,牙冠紧咬着没出声。 白若松却是不管她的反应,继续道:“还记得你有过一个有蛮族血统的男人吗?你将他给了新县县丞做外室。他恨毒了你,告诉了我们你暗暗在外头养了个男人,生了个女儿……” “不可能!”杜承礼想也没想道,“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意识到了,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不知道什么?”白若松轻笑,“不知道你真的有一个女儿?” “勾结山匪,劫掠钱财,贩卖人口,残害百姓……”白若松一条一条数着她的罪状,疑惑道,“按大桓律令,当如何来着?” 易宁已经随着云琼入了寝房,一听白若松的话,会意地接口道:“抄家,诛三族。” 站在后边的亲卫手中举着火把,摇曳的火光中,杜承礼抬起的眼中赤红一片。 “你想如何?”她哑声问。 “这该我问你才是。”白若松身体往后一靠,有气无力道,“你想如何?” 云琼敏锐地发觉了白若松状态的不对劲,沉默着上前一步,手臂看似漫不经心地搭在圈椅椅背上,实则牢牢撑住了白若松快要滑倒的身体。 杜承礼:“我告诉你你们想知道的,作为交换,你们也要假装你们不知道不该知道的。” 只要不把杜承礼这个在外的女儿上报,就没人去查,她唯一的血脉就能保住。 白若松心里没谱,她怕自己同意,但是易宁不同意,出来打她的脸。 她静静等了一会,见易宁没有开口,这才答应道:“成交。” 杜承礼自嘲一般扯了扯嘴角,缓缓开口道:“将我调任陇州,并且一直在朝廷中替我遮掩陇州官匪勾结事实的,正是刑部侍郎,何同光。”【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8、第 88 章 白若松记得这个人。 何同光,任刑部侍郎,是个过于圆润的中年女人,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线,看上去就像慈祥的弥勒佛。 只是看上去像。 白若松还记得她看着自己的时候,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阴恻恻的,令人不舒服的气场。 她说:“白主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 白若松早在女帝下秘旨的当天,在易宁处看见她的时候,就笃定她肯定和官匪勾结这事有关。 可她为什么会和盛雪城的事情也有关系? 她在京中任职,将蛮人放进盛雪城,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白若松想不通,她死死盯着杜承礼道:“你骗我。” 杜承礼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你已经握住了我的把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那何同光她有什么好处?当年盛雪城事变,她让你......” “白若松!”易宁大声呵止,打断了她的话。 云琼立刻明白过来,对着旁边的亲卫打了个暗语。钦元春领命,带着其余人等退出了寝房,不仅牢牢关上了房门,甚至还退离了门栅一丈远,防止内力深厚耳力强健的人听到寝房内的动静。 等确定不相关的人都不会听到这边的动静以后,易宁才一个大跨步向前,五指并拢成掌,高高扬起。 白若松下意识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啪”一声,皮肉接触的清脆声响,可脸上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的感觉。 白若松眼皮子掀开一条缝,赫然看见一只巨大的手掌正牢牢护在自己的侧边,易宁气急败坏的一巴掌正打在那只手掌的手背上。 易宁盯着默不作声的云琼,阴沉的面孔因为手掌上的疼痛而微微扭曲着。 “云将军。”她将红肿的手掌背在身后,切齿道,“她一个七品小官,就是因为你纵容她,她今日才敢如此行事!” 这话钦元冬也说过,云琼无从辩驳,但他站在白若松身后却是一步也不退,肌肉隆起的手臂牢牢护在左右,将一种保护的姿态提现得淋漓尽致。 “易郎中。”云琼开口,语含警告道,“请冷静行事。” 白若松从未看见易宁如此生气过,甚至于头发都有些微微炸毛。她左右踱步了两个来回,总算克制住了心中汹涌的戾气,站定到白若松面前,发问道:“怪不得你自上任刑部主事一职以后,就特别留意陇州的案子,还揪着踩踏案的证词问题不放,非要往上递折子,是不是就是为了能够彻查盛雪城的事?” 白若松黑黢黢的眼眸中只映着一点室内蜡烛的微光,澄透如上好的琉璃珠子。 她点头,毫不犹豫道:“是。” “好,好得很,白若松,枉我还以为你......” 以为你心怀百姓,是个任职刑部的好苗子,将你当做接班人来培养。 易宁自嘲地笑了一声,又再度发问道:“那你可知当年盛雪城事变,是圣人亲自下旨彻的查,又亲自发布敕令处置的人员。” 白若松抿唇,似在忍耐什么,半晌艰难道:“我知道。” “你知道?”易宁高声,“你知道你如今这里查这件事?” “我不查,那谁去查?” “你告诉我,就算你查出了真相,难道圣人还能自己打着自己的脸和你说,她当年查错了吗?!” 白若松不为易宁的气势所迫,她定定看着易宁的眼睛,冷静道:“盛雪城被劫掠三日,死了无数百姓,守城校尉拼死抵抗,被劈成两截高高悬挂于城墙之上,最终却还落得个守城不力的罪名,其部下罚的罚,贬的贬。” 她一指无力地垂着头颅的杜承礼:“为什么拼命的将士要为此付出代价,罪魁祸首却被调任富庶的陇州当了刺史,继续鱼肉百姓。” “大人。”她声音幽幽,没有带着一丝怨怼,却莫名令人背后发寒,“大人,您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圣人统治之下,这个国家的公道吗?” 一字一句,皆是振聋发聩之言。 寝房内一时无人开口说话,云琼垂下眼睑,看着白若松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喉结滚动了一下。 “白若松。”易宁无力地放松了一直攥紧的拳头,无力地问出了那句,她曾经说过的话,“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自己才是清正廉洁的,整个污浊的世间根本容不下你?” 白若松沉默以对,但那双眼睛中却正跳动着不屈的倔强光芒,易宁从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易宁是知道的,她一早,早在刑部司看到前来入职的白若松的那双眼睛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她平日里看似十分胆小,给人一种,便是她不愿意与生人打交道,只要逼上一逼,还是会乖乖去的乖巧印象。可实际呢,实际她倔强如牛,她宁折不弯,她的骨头便是用那铸造司最好的精钢也没办法打断。 她太像曾经的自己了,所以易宁才毅然决然选择了她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罢了。 易宁看着白若松,突然就想,罢了,年轻的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撞得鲜血淋漓,才知晓要这条路是没法走通的。 “何同光一个刑部侍郎,与盛雪城毫无关系,决计不可能是盛雪城事变的幕后主使。” 白若松没想到这种情况之下,易宁会突然开口,怔愣过后,狂喜的情绪似浪潮一般涌上心头。 她压制着自己因为兴奋而战栗的手臂,喘息着冷静了片刻,随即道:“但她和官匪勾结这事有关,只要借此扳倒她,就有机会继续往下查到她幕后的人。” 易宁脚掌一勾旁边的圈椅,拢袖坐下,瞥着白若松:“你怎么扳倒?圣人根本就打算这事在杜承礼这里结束,如今书房被烧成了一片废墟,没有确凿的证据,只靠一个证言你就想扳倒从四品刑部侍郎?” 白若松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她几乎整个身体都靠在了云琼的手臂上,难耐地攥了攥手指道。 易宁太了解白若松了,她这么一动,易宁就敏锐道:“你在打什么不能说主意?” 白若松僵了僵身体,随即实诚道:“可以伪造......” “胡闹!”易宁又气得站了起来,“我看你是想进刑部大狱!” 白若松就知道会是这么一个后果,但还是顶着易宁的怒火继续道:“也不能说是伪造,何同光与杜承礼通信是既定事实,现在何同光那边应该不知道信件被毁,只要找能够模仿字迹的人像模像样写一封出来,她未必不会因为一时慌乱而忘记查证真伪。” “你想诈她?”易宁冷笑,“在诈到她之前,信件就会被第一时间上呈圣人,你当翰林院的人是吃素的吗?” “也不一定就会被发觉,或者说,被发觉了,也不一定会被揭发。”白若松慢慢开口道,“踩踏案周笙的好友,今科状元娘子徐彣,不就在翰林院吗?” 易宁发现了,白若松这个人真的不能惯着,一惯,她就敢在悬崖峭壁边蹦跶。 “真是疯了。”她摇着头,却并未再出声呵止这个计划。 等沉着脸的易宁离开寝房,白若松才尝试着想站起来。 但是她的气力已经耗尽,此刻虚弱得连挪动手臂都吃力,云琼一手撑着她,一手绕到圈椅前面,另一只手臂往腿弯下一勾,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他垂着眼睑,淡淡道。 白若松想到屋子外面还有钦元春,孟安姗,还有一大堆的亲卫,便有些赧然,把头埋进了云琼的脖颈侧。 二人正要离开寝房,一直不曾开口地杜承礼突然开口,喊住了她们。 “白若松。” 云琼的步子一顿,白若松也抬起头来,从云琼的肩侧往后看去,看到了面色惨白的杜承礼正在看自己。 她似乎在笑,白若松还没见过她这样不带任何讥讽或是自嘲之类的强烈情绪的,温和淡然的笑容。 “容安会为你骄傲的。”她说。 白若松一点也不为所动。 杀人犯的忏悔,鳄鱼的眼泪,都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她的侧脸靠在云琼坚实的肩膀上,对着杜承礼冷声道:“你没有资格去假定校尉的想法。” 等二人离开寝房,那木质的门栅被牢牢关上,杜承礼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她看着寝房内这些看似奢华的装潢和摆件,笑了一声。 另一边,云琼一路横抱着白若松回到了白若松的寝房。 他将人放在被褥上,替她将散乱的长发拢到一边,脱去靴子和外袍,就在手中掖着被子的一角要替白若松盖上之际,白若松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疼吗?”她轻轻开口,摩挲着云琼的手背。 云琼知道她问的是自己刚刚被易宁打了一下的事情,于是缓缓摇了摇头。 “怀瑾,你不怪我吗?” 云琼想问,难道我曾经怪过你什么吗? 可他克制住了,最终只是哑着嗓子道:“不怪。” “可是我,我没和你说过这些事情,一直都瞒着你......” 云琼将薄被盖在白若松的肚脐之下,随即跪坐在床边的脚榻之上,反握住她的手掌,靠近自己的脸侧,柔声道:“无妨,你可以瞒着我的,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也行。” 比起隐瞒,云琼不能忍受的是欺骗。 谁都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云琼也有,他也有瞒着她的事情,所以并不在意这些。 白若松却不知道云琼心里的这些想法,她不安道:“可是,可是我们是......” “我是你的。”云琼打断了他,缱绻地将脸颊贴在了白若松的手心当中,道,“但你不是我的。” “白若松。”他那双猫儿一样浅色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你一直都是你自己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9、第 89 章 云琼的脸侧皮肤其实并不细腻。 他多年戍边,边疆的风雪能把人冻成冰碴子,漏在风雪外头的脸部因为干燥而起红疹,一层一层地往下剥落皴起的皮肤。 即便离开北疆已有数月,那种略略粗糙的感觉还是保留了下来,云琼自己手上都是茧子没注意过,但是白若松的手指比较嫩,一模就摸了出来。 白若松不但没有嫌弃这种粗糙的感觉,反而还觉得很安心。 曾经盛雪城的守门将士们,人人脸上都是这种感觉,包括傅容安校尉。 她虽然感觉此刻疲惫异常,深切的睡意一股一股涌上头脑,思绪都有些不大连贯了,可还是下意识用手指指腹蹭了蹭云琼,刚好摸到他柔软的耳垂。 云琼眼睛一眨,瞳孔渐渐变得幽深起来,表面泛起一阵湿漉漉的光泽。 这让白若松想起了上辈子,陪着自己长大的那条小土狗,下意识道:“你好像小狗。” 把人比作狗,其实这是十分侮辱的行为,但是云琼却并没有生气。 他面色不变,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上扬的喉音,似乎在疑惑白若松为什么这么说。 白若松感觉随着他的这声喉音,贴着他侧脸的手心有一点低沉的震动感。 “因为,因为小狗他......” 她实在是困极了,眼睛都睁不开,说出来的话气若游丝,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几乎只剩下一点点气音,可听力极好的云琼还是听清楚了。 她说:“小狗他只喜欢我。” 白若松彻底昏睡了过去,鬓边一缕乌黑发丝随着她歪头的动作垂落而下,停在小巧莹白的鼻尖之上。 黑白两色,分明得令人心惊。 似乎是觉得痒,她在睡梦当中都难耐地动了动,睫毛如振翅的蝶翼一般颤了几下,于是云琼伸手,小心翼翼地替她将那点发丝拨到了耳侧。 没了干扰的白若松向着云琼的方向无意识地靠了靠,彻底放松下来,睡得无比香甜。 云琼忍不住靠过去,额头虚虚地贴在白若松的耳侧,就像一个既虔诚,却又怕亵渎神明的信徒。 他喉结一动,哑声道:“小狗只喜欢你是因为,只有你捡到了流浪的小狗啊。” *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白若松难得梦到了自己的前世。 梦里是乌金西坠的傍晚,澄澈天幕上霞云渺渺,小小的白若松背着自己有些破旧地书包,自学校大门口走出来,随即便看见了蹲守在树下等待自己的黑黝黝的小山。 小山虽说是土狗,但其实长得非常英武,半人高,有些像杜宾,全身的毛发是油量的黑色,尖耳高高耸起,随时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一副生人勿进的凶悍样能吓哭一群胆小的孩子。 可是在白若松走出校门的一瞬,它的神情立刻就柔和了下来,身形轻灵地绕开人群,来到白若松的脚边,耳朵往后一拢,用自己的头亲昵地去蹭白若松的裤腿。 白若松觉得小山是有灵性的,并且和别的狗一点也不一样,既不会左右撒欢,也不会用前爪扒拉着你的衣服舔你一脸口水。 它是内敛的,像一只猫一样,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就是用脑袋蹭一蹭你。 白若松蹲下身子,给了小山一个大大的拥抱,将自己的脸埋在短短的硬毛里面吸了一口。 “小山,你有点臭哎。” 小山居然像是听懂了一样,浑身都僵硬了,非常非常小声地从喉咙里呜咽了一下。 白若松笑了起来,她带着小山在落日熔金中,慢悠悠地往家里走去。 路过小溪的时候,一向听话的小山居然不顾白若松的劝阻,执意下水游了一圈,上岸后把自己左右甩成了一个涡轮,盯着白若松叫了一声。 白若松便心领神会地上前,在小山的身上闻了闻,欣喜道:“小山,你不臭了!” 一人一狗在田垄上一路打打闹闹,欢笑声飘出去老远。 小山其实是上辈子的白若松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路过村里的小溪,在桥洞底下发现的。 她看见小山的时候,小山还只是只刚断奶的小土狗,小小的一只,被其他孩子们丢石头,脑袋砸得鲜血淋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那时的白若松十分懦弱,不敢上前和那群小男孩掐架,但是又不忍心看着他们将那只小奶狗真的打死,于是便从书包里掏出了自己一周的零花钱,可怜巴巴的五毛钱,去村口的小卖铺,卖了半天的可怜,才换了六颗一毛钱一颗的西瓜模样的泡泡糖。 白若松手中攥着这六颗泡泡糖,第一次鼓起勇气走近那几个也经常欺负她的小男孩,给他们一人一颗糖果,结结巴巴地把他们打发走了。 等他们走远之后,白若松才敢接近这只一动不动的小奶狗,将它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抚摸着它冰冷的脊背,却怎么也唤不醒它,急得直掉眼泪。 她将小狗抱回家给外婆看,外婆年纪大了,没有老花镜根本看不清,于是带着白若松一路来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处。 那赤脚医生其实是医人的,但是整个村子就只有这一个医生,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那赤脚医生摸了摸小狗,又侧耳靠在小肚皮上听了听,摇头道:“都凉了,没得救了,埋了吧。” 白若松当场嚎啕大哭。 她其实平时并不这样,就算被小男孩们欺负狠了,也只会蹲在原地吹吹伤口。 可是外婆疼她。 在心疼自己的人面前,小孩子总是格外脆弱爱哭。 外婆果然也急得不行,怎么安慰也止不住白若松的哭声,最后只好道:“囡囡别哭,外婆带你去求山神。” 所谓的山神,其实只是小山坡上的一个破旧的小神龛,在那里矗立了几百年,因为风吹日晒雨淋的,里头巴掌大的山神像早就被侵蚀,看不清原来的面貌。 现在的人都不信这个,但是白若松的外婆年纪大了,仍是十分崇敬的。 外婆让白若松把僵硬的小狗放在神龛前面,自己则在左右摆上家里唯一的几个有些干瘪的苹果,跪伏于地嘀嘀咕咕念着什么。 白若松有样学样,也跪伏于地,她不知道外婆在念什么,也学不像,只能在心里恳求。 如果,如果真的有山神。 拜托您了,救救小狗。 她紧闭双目,正在不停重复着心里的祈祷,忽然感觉放在地上的手指头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了一下。 白若松睁开眼睛,随即便对上了一双棕色的,湿漉漉,圆溜溜的眼睛。 那只小狗真的睁开了眼睛,正伸出一点粉嫩嫩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舐着白若松的手指头。 和笃信山神显灵的外婆不同,村里的赤脚医生倒是不信这些,检查过虚弱的小狗以后,只能把起死回生的原因归咎为之前是假死状态,白若松抱着它一颠一颠去神龛的路上,给它心肺复苏颠醒了。 白若松年纪尚小,并不懂这些,抱着自己有些脏兮兮地小狗道:“我要给它起名小山,因为是山神大人庇佑的小狗。” 小山很快便从一只小奶狗很快就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狗,有了它当上学放学路上忠心耿耿的护卫以后,白若松便再也没有被那些讨厌的男孩子欺负过。 再后来,小山逐渐老去,便护卫不动白若松了。 它两颊黝黑的毛发变得有些发白,整日整日都只能躺在屋檐下晒太阳,即便白若松回到家喊它,它都不太能醒过来。 已经长大的白若松居然像自己的那年老迷信的外婆一样,偷偷来到山坡上的神龛,用自己假期打工的钱换了最好最贵的水果作为祭。 “求您了......” 如果,如果真的有山神的话。 “不要将小山从我的身边夺走......” 就在白若松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已经十五岁,垂垂老矣的小山在某一日,不知为何突然精神了起来,竟然又能跑又能跳的,还接送打暑假工的白若松上下学。 白若松一度以为,是山神又听到了自己的请求。 可惜,奇迹永远不会只眷顾一个人。 当天晚上,小山安静地死在了白若松的怀中。 次年,白若松的外婆也在睡梦中安然离世。 村里的人前来吊唁的时候,都安慰白若松道:“这是喜丧,老人家去得没有痛苦,你该高兴的。” 白若松没有哭。 她不是不难过,只是一下失去了能够听她哭的外婆和小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来的三年,她为了忘却一切,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业当中,终于在大四要外出实习的这一年,被逼着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0、第 90 章 白若松这一觉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大概是因为梦到了前世的时候请,她乍一睁开眼睛,还没能从从前的事情里面走出来,总觉得自己还停留在那个空荡荡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小屋子里面。 可甫一动,感受到自己脸上紧贴的那种光滑细腻温润,又有些弹性的触感,又马上回过神来。 背光中,白若松依稀看到自己正贴着一个人的胸膛,他雪白色的中衣襟口被粗暴地扯开,露出蜜色胸膛上巍峨如山岳般隆起的肌肉。更糟糕的是,她发现那扯开襟口的混蛋俨然就是自己,因为自己的手正往下,及其自然地贴在男人腹部的沟壑分明上。 白若松的脸瞬间发起热来,她在这种脑子不太清醒的,刚睡醒的时刻,居然下意识色胆包天地用了用力,在手掌完全覆盖着一小块腹部肌肉的同时,手指头抠了抠正中间那条缝。 手掌下本来软弹的肌肉瞬间紧缩,变成了硬邦邦一块,甚至微微颤了颤。 白若松的心也随着抖了抖,立刻意识到了一个她不想接受的事实——云琼是醒着的。 她像是烫到一样缩回手,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还伸手帮他把衣服全都拢好,随即一个翻滚背对着云琼,把自己团成了一个虾米,捂着脸,掩饰着内心掀起的惊天巨浪。 白若松啊白若松,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色胆包天?你做的这种事情在这个世界能被抓进大狱你知道吗?! 跟白若松相比,云琼却是淡定多了,尽管他的耳根如今也烧得通红一片,但是他显然更适应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一时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破绽。 他敛目看了自己被匆匆掩上的襟口一眼,心机地往外扯开了一点,露出锁骨下面一点点胸肌的缝隙,随即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口道:“怎么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沙哑,像一只小勾子,牢牢勾住了白若松的心肝,把她听得一颤。 她正是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回过身去面对云琼之际,便听见云琼顿了顿以后,用一种略带苦涩的口吻道:“我的身体会,很恶心吗?” 白若松的心肠一下就软了。 她一个咸鱼翻身,又重新牢牢抱住了云琼,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瓮声瓮气安慰道:“绝对没有!我......我很喜欢......” 白若松有些赧然,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小声,但对云琼的耳力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他抿了抿唇,也没想到不过是一点小心机,居然效果这么好,手臂环过白若松瘦削的身体,手指头虚虚抚上她脑后柔顺的发丝,一点一点向下捋着。 其实该起床了,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呢。 但是那莹润的脸肉细腻而又柔软,就这样依恋地贴在自己的胸口,让他半个身子都呈现一种战栗的麻痹感,摆不脱也逃不掉。 他在这种时刻突然想起了佘文,那个自小和他定了亲的女人。 年少的云琼已经接受了自己的面容可怖,认为不会真的有人会喜欢自己。既然这样,不如选择一个能够敬重他的人,这样即便相互并没有喜欢的情感,日后成婚一定也能相敬如宾。 事实上,佘文对云琼确实算是敬重有礼的,不然云琼也不会在当初默认接受这场亲事。 即便在退了婚,佘文重新定亲,成婚,又生了女的十多年内,她也与云琼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朋友关系。 可就算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佘文,也是不愿意靠近云琼的。 她和他说话的时候会尽量不看他的脸,不小心撇到他手臂或者胸前隆起的肌肉,也会厌恶地蹙一下眉头。 尽管她很快会调整自己的状态,但仍然逃不过云琼的眼睛。 云琼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会有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毫无勉强,毫无厌恶,真心实意的 喜欢自己。 他忍不住想,也许自己前半生各种苦难,就是为遇到白若松呢? 若是他不退婚,此刻说不定正在后宅生儿育女,若是他不去戍边,也就不会带兵援救被围困的盛雪城,也不会救下白若松。 “将军。” 门外传来指节叩门的轻响,还有女人压着嗓子的声音。 白若松听出来了,是钦元春。 她正被美色迷了眼睛,在人家胸前反复地蹭着,被熟悉的声音一喊,犹如被捉奸在床,惊得僵住了身体。 天,这是她的寝室,钦元春居然来这里喊云琼,岂不是其他人都知道昨晚云琼留宿在他这里了? 白若松羞愤欲死。 她埋头的动作实在是太明显了,云琼轻笑了一声。 他很少笑,因为白若松贴在他的胸前,所以明显感觉到了胸腔的震动,显得这一声笑声格外低沉富有磁性。 白若松在这一刻,好奇心战胜了赧然,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一下云琼这时候的表情,可刚一动,就被他铁钳一般的手臂收拢在了胸前,不准她抬头。 “别怕,她不敢进来的。”他声音沉沉,却透着深切的温柔关怀之意。 白若松低低“嗯”了一声。 云琼手掌在白若松脑后又留恋了抚了几下,这才松开手臂,起身着衣。 白若松侧躺在床铺上,假装是将头埋在被子里,其实睁开一条缝,偷偷看云琼着衣。 看他伸展手臂的时候后背肩胛骨处隆起的肌肉线条,看他系上单挞尾革带的时候勒出的窄窄的腰,再看他束发戴冠的时候侧边露出的一点深邃的眉眼。 啊,真要命。 她坚持到云琼走出内间,这才忍不住在床上扭成一团麻花。 虽然之前在药庐,他已经把人看光光了,但那会到底二人不是这么个关系,她一直克制着自己非礼勿视。 如今这种能一大早醒来,眼前就是坚实的胸肌,躺在床上还能正大光明看着肩宽腿长的心仪之人着衣的日子,真像是在梦里。 外间处,云琼挑开门栓,有些疏离地声音传进了白若松的耳朵里。 “有何事?” “将军,是十七姑娘的信。” 白若松刷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路途年的药起效很快,昨天还被毒坑得吐了一大口血的她今天就能趿着靴子,一路冲出内间,扒到门口去,瞪着眼睛看着钦元春。 钦元春被火急火燎冲出来的白若松吓了一跳,从怀里掏信的手一抖,信封险些掉下去。 但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对白若松笑道:“白主事今天气色好了许多。” 白若松对钦元春是感激的,在杜承礼寝房前面,她明知道自己是假传云琼口谕,却还是将自己放了进去。 可是同时,她又对钦元春感到一阵不舒服。 在她进寝房之前,钦元春那句莫名的,让她快些的提醒,仿佛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 不管如何,白若松还是礼貌地颔首,并且小声道谢道:“身体已然没事了,多谢关心。” 云琼接过钦元冬手中的心,正在拆开上头的漆封,白若松道完谢便赶紧把头凑过去看。 云琼注意到她的动作,侧了一点身子,好让她能看得清楚一点。 信封正面是歪歪扭扭的十七的字迹,拆开以后,里面居然还是一个信封,封面上书十七姑娘亲启,字流畅工整,甚至还透着淡淡的墨香。 云琼将信封翻了过来,看见背后的圆形的,中间印着一个小小的漕字的漆封十分完整,没有半点拆卸过的痕迹。 十七姑娘收到漕运的信,居然连拆都没有拆,直接重新套了个信封就给他们寄过来了! 白若松露出讶异地表情,就连没见过十七的钦元春也忍不住咋舌道:“这十七姑娘当真是个奇女子。” 云琼伸手拆开了漕运的漆封,从内抽出这封其实是寄给十七的信件。 信纸上的字与封面上的如出一辙,下笔有力,措辞得当,看得出写信的人深厚的书香底蕴。 白若松只看了几行,就被这种文绉绉的感觉震惊到了,心里想着难怪十七姑娘不爱看。 写信的人正是漕运长嵘分帮的副帮主袁玉,当然,她如今是帮主了。 半个月里,长嵘分帮也经历了不少,少帮主唐子季虽然已经成了废人,但其手下还是不甘心袁玉成为帮主,在长嵘分帮起了一场内乱。 袁玉是匆匆镇压了内乱,上任了帮主,连总舵都还没有去报道,就帮十七查了人口贩卖一事,但并没有什么结果。 虽然说是漕运帮忙运的人,但其实人家只是假借了漕运的名,从船只到船上的人员都是买家自己的,漕运这边只有唐子季的一个副手与他们有过交接。 那副手也是内乱的主要人员,被镇压在长嵘分帮自己的水牢之中,袁玉派人去拉出来想审问的时候,发现人已经死去多时,线索便中断了。 在信件的最后,袁玉因为没有完成十七姑娘交代的事情而十分愧疚,多次诚恳表达了歉意,并且表示今后若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再度写信告知的。 看完信件,白若松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个袁玉已经成了长嵘分帮的帮主,却好像仍然对十七姑娘有一种不合理的敬重之感,尽管十七姑娘如今已经脱离了漕运了。 云琼将信纸叠好重新放回信封中,沉沉道:“既然线索已经断了,那便早些回京吧。” 他侧身看着白若松,似乎是犹豫了一会,随即补充道:“将你那件事办完了,咱们就回京。”【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1、第 91 章 他说办完“那件事”就回京。 白若松十分明白“那件事”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了扳倒何同光而伪造证据,诓骗女帝,随时都有下大狱的风险。 之前在杜承礼的寝房的时候,云琼没有出口制止,默认了她和易宁的谈话,已经让她很惊讶了。 可现在看他说这话的意思,好像不仅是默认她们做这样的坏事,还要站在她们这边似的。 他可是能带刀入宫,能带军直接驻扎在玉京外头,号称女王的狗的正三品云麾大将军啊! 白若松想不明白,也不敢深入去想,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句:“好。” 云琼温和了表情,似乎是对她笑了一下,白若松不敢确定,因为他很快就转过身去,把信封交还给钦元春,表情冷淡而又疏离地道:“去通知易郎中。” 钦元春抱拳:“喏!” 白若松知道怕是又要开小会了,赶忙道:“我也去!” 只是她刚抬脚,还没跨出门槛,就被云琼伸手提溜了回来。 “先去穿衣服。”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放心,我在外面等你。” 白若松觉得自己穿中衣出去应该也没什么事,毕竟她在码头看到那帮出卖力气的女人都露着膀子呢,就差把不能漏的地方也漏出来了,也没人觉得奇怪。 不过云琼都说了等自己,她也没有辩驳什么,乖乖进了内间把自己的外袍套上,等要扣革带的时候,摸到缺了边的的金属扣,才想起来它坏了。 白若松其实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就过着不大富裕的日子,即便后来刑部司给发月俸,也没怎么舍得用,因此她只有这唯一的一条革带。 “怀瑾。”白若松朝外间喊道,“我的革带坏了。” 她声音委屈巴巴,竟是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云琼耳根发红,柔声道:“稍等。” 不一会,云琼就回自己的屋子取了一根,递进了内间。 这是一条方面犀角銙蹀躞带。 白若松只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他们初次在霖春楼见面的时候,云琼身上束着的那一条。 白若松伸手扣了扣上头一块块方形的犀角,触手温润,细腻流畅,手感竟然比玉石都好。 白若松的官太小了,不仅上不了朝会,就是六部上午在都堂的集体办公,她也轮不上,只能缩在刑部司一亩三分地,因此一直没有身份差异的实感。 但是,财富的差异,此刻确是真真切切摆在了她的面前。 感觉自己就算是节衣缩食攒一辈子俸禄,也给不起将军府聘礼啊。 要不干脆入赘? 但是马上,白若松就否定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 想啥呢,人家不是说了吗,这辈子都不成婚的,白若松你又在白日做梦! 她默默叹了口气,扣上蹀躞带,束好长发,提提踏踏来到外间。 云琼正背对着门栅站在走廊里,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抿了抿唇角。 这次白若松确定看见他是笑了,不过是个十分微小,转瞬即逝的笑,如昙花一现。 “走吧。”他说。 二人并肩而行,本来是想去厅房等易宁过来的,谁知才走到一半,隔着刺史府的一整个花园,远远地就看见了疾步而行的易宁。 她的身后居然没跟着孟安姗,而是跟着崔道娘。 崔道娘跟着来了刺史府之后,一直是像承诺的那样安分守己不添麻烦,连那日书房起火动静这么大,她都没有出现过,如今却一路缠着易宁,把易宁气得脸色铁青。 二人似乎边走边在说什么,可惜隔得太远,白若松其实连人脸都看不清,是凭借一个身形来判断二人身份的,说话的声音就更不可能听到了。 她想到云琼的耳力惊人,隔着大老远都能认出自己的脚步声,就用手肘一捅,低声询问道:“她们在说什么?” 云琼被一戳腰部,僵了僵,努力集中注意力试了试去听她们的对话。 但是两方之间起码相隔了百步以上,中间的干扰太多,易宁和崔道娘又明显压低了声音,他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声音的起伏,却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字眼。 “我也听不清。” 白若松讶异地抬首看他:“你也有听不清的时候?” 云琼被问得沉默了片刻,无奈道:“我也不是万能的。” “偷偷去看看!”白若松扯过云琼漏在护臂外头的袖子就走。 云琼这么大个人,被她只是轻轻一扯,就立刻顺着他的方向抬步走,完全没有一点反抗,白若松觉得自己手中似乎只牵了一块轻柔的布料。 二人绕过本应进入的厅房,躲到了易宁去厅房的必经之路的围墙后头。 去叫人的钦元春走在最前边,注意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从洞窗后头探头,看见了缩在后边的云琼和白若松,眉头一挑下意识要开口,云琼就已经举起自己另一只空闲的手,竖起食指贴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钦元春已经张开了一个小口的嘴瞬间识相地合上了,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一样转回过头去,顺着长廊大步流星离开了。 等钦元春离开后,不一会,就有两个错乱的脚步声接近,崔道娘压低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大人?” “漕运的信你也看了,线索已经断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 “我说了我们会往下查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你就算再在这里纠缠于我,断掉的线索也不会重新接回去!”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近处,与白若松只隔了一堵薄薄的墙壁,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想暴露自己的存在。 其实白若松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去听,可她内心一直有一种感觉。 她觉得崔道娘身上,一定有让她忽略了的某个东西,而易宁恰好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 “那你想怎么样?”易宁不耐烦道。 二人似乎停在了原地,正在对峙,白若松猜测易宁是不想把这边的争吵带进厅房去。 “我,我想跟在大人们身边。”崔道娘又小心翼翼地说完,又立刻补充道,“我一定不会给大人们添麻烦的!” “你是在威胁我,如果我们查不出你弟弟的去向,你就要一直缠着我们?” “不是的,大人,我.......” “我是不是没有和你提起过我的身份?”易宁打断了她,声音冷淡而又不近人情,“无论是我,还是你看到的那位白娘子,都任职于刑部,你一个平民百姓凭什么觉得能跟着我们?” 崔道娘面色惨白,身子摇晃着后退了半步,许久都没再开口,空气中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树梢的簌簌之声。 白若松没想到易宁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此刻和那位传说中的,为民请命的易青天相差甚远。 见崔道娘这个模样,易宁也叹了口气,稍微软化了一点态度道:“这件事就算没有你,我也一会查的,你不要再跟着纠缠了,先安心回家乡去吧。” 说完,易宁转头就走,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之中,应当是去厅房了。 崔道娘耷拉着肩膀在原地站了很久,随即转身,一瘸一拐地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白若松从围墙后头走出,定定看着崔道娘失魂落魄的背影。 她似乎比白若松在船上见到的时候瘦了许多,脊背弯曲下去,呈现一种萧瑟的弧度。 白若松抿紧了自己的嘴唇,脑内却飞速运转起来。 她一直有些担忧,即便是伪造了信件,按照女帝的性格,她也会不想查下去。 怎么样才能闹出足够大的动静,让她不得不下旨彻查此时? 也许,崔道娘就是那把劈开缺口的利刃。 白若松一摁云琼的手臂,头也没回道:“你先去厅房,我还有些事。” 说完,她撒开脚丫子就对着崔道娘追了上去,终于在拐角处抓住了崔道娘的袖子。 崔道娘被猛地一扯,还有些懵,她此刻沉浸在一种悲怆的气氛中,转过头来的时候,目光微微凝滞,半晌才看清了白若松的脸:“白娘子?” 只跑了几步的白若松有些喘息,在缓缓回过头来的崔道娘的注视中,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喘匀了气息,才开口道:“你,你等一下,我有事想同你说。” 崔道娘下唇一颤,却是一改之前的低声下气,用力甩开了自己的袖子。 白若松昨日才刚吐了一大口血,被崔道娘这么一甩,往前一扑,就要摔个狗吃屎。 尽管白若松明白自己的手臂有习惯性脱臼的毛病,但身体有她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倒下去的时候还是屈起手肘护在身前,生生受了这一下。 “咔哒”一声脆响,白若松结结实实迎面摔倒在地。 崔道娘慌了。 她确实对白若松有所怨怼,但绝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见状一边嘴里胡乱道着歉,一边蹲下身去扶白若松。 与地面接触的小臂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白若松咬紧牙关没有丢人地呻|吟出声,可崔道娘抓住她的大臂企图将她扶起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疼得浑身肌肉轻颤,额头冷汗直冒。 “你别动。”她颤声,“我手臂脱臼了。” 崔道娘闻言也不敢再扶她,蹲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白若松趴在地上缓过这一阵,这才用没脱臼的一边的手臂撑地,自己艰难地跪坐了起来。 “你,你别急,我没事。”看崔道娘一副垂然欲泣的模样,连胜安慰,“不过是脱臼而已,一会找人咔嚓一下,就接上了,真的。” 崔道娘其实也不是光光因为把白若松弄倒了而哭。 这么久以来,父亲和最好的发小都接连离世,唯一的弟弟又被虏去匪寨,如今下落不明,线索还断了,她全无办法,桩桩件件,都让这个老大不小的女人,蹲在白若松面前,把头埋在手臂之间哭得涕泪横流。 白若松四处张望,害怕动静太大把巡逻的云血军引来,不顾疼痛用能动的一侧手臂抓着崔道娘的肩膀道:“你先别哭,你听我说,我有法子,可以让你有查到你弟弟下落的机会!” 崔道娘一顿,抬首看着白若松,打了个哭嗝,竟是冒出了一个鼻涕泡。 白若松想笑,但是她面上一颤,忍住了,装出严肃的模样道:“不许哭了,知道了吗,要是被人听到了,这方法就不灵了!” 崔道娘一下捂住自己的嘴,猛地上下点头,把发髻都晃得摇摇欲坠,看起来要散开的样子。 白若松再次左右环顾,确认周围没有人,看着崔道娘低声道:“如今你弟弟这事,查起来有千万种阻止,十分困难,但是只要一个人下令彻查,那便是困难再多上十倍,也是能查的,晓得这个人是谁么?” 崔道娘下意识摇摇头,但是很快,她的脑子就有些反应过来了,又迟疑着点点头。 “看来你猜出来了。”白若松笑了一下,“寻常来说,莫说是你,便是我,想见这个人都有些困难,但是,还有一个不寻常的办法,而且这个办法你已经用过了,记得吗?” 崔道娘还捂着自己的嘴无法出声,但那双氤氲的眼睛却越瞪越大,里头出现了希冀的光芒。 白若松很欣慰崔道娘听懂了,但还是不得不打击道:“玉京皇宫外头的登闻鼓在阙门,但是想要敲响这个鼓,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为了防止有人胡乱敲鼓扰乱朝堂,大桓律令,凡敲鼓者,男子受拶刑,女子受三十杖,你可做好准备了?” 崔道娘是个被诬陷了气得满脸通红回不出话来,骑马摇摇晃晃,劝个百姓都能被揍一拳的人,在听到受刑三十杖以后,居然只是迟疑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随即狠狠点下了自己的头。 “好。”白若松面色凝重道,“接下来,你按照我说的来做。”【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2、第 92 章 白若松接近厅房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了易宁说话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低,透着一丝冷意,白若松刚想仔细听一下说的是什么,那声音又很快消失了。 没办法,即便门栅是敞开着的,她只能规规矩矩站在门口行礼道:“大人,将军。” 白若松一侧手臂因为脱臼,无力地垂在旁边,只能用单手行礼,显得不伦不类。 屋内三张脸同时转过来看她,云琼首先眉头一蹙,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白若松有些尴尬。 她没想到自己现在身体这么脆弱,可能是在青东寨自己摔的那一下太狠了,如今竟是随便撑一下都能脱臼。但一动不能动的手臂是藏也藏不住的,只得老老实实道:“摔了一下,似乎脱臼了。” 云琼立刻起身,几步便走到白若松面前,握住了脱臼的手臂的手腕,刚想动一下,白若松就痛得面色惨白,鼻尖渗出一点晶莹的汗珠,浑身都颤得厉害。 云琼抿唇,不忍地别过头,另一只手摁住肩膀,一鼓作气地一扭。 一声脆响,脱了臼的肩膀终于复位,白若松放松牙关,轻轻吐出一口气。 云琼默不作声地替白若松抚平窄袖上的褶皱,却摸到了上头沾着的细碎的沙砾。 他想到白若松适才说的摔了一跤的说法,心中已有定论,趁她不备一掀袖子,果然发现了小臂外侧一大片红肿的擦伤。 白若松心虚地想收回手臂,但云琼是什么力气,他不肯放手,便是十个白若松也扯不过他。 “钦元春。”云琼道,“去取伤药过来。” “喏!”钦元春一抱拳,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白若松一路被云琼拉着坐到了厅房内的圈椅上,她觉得易宁那冷淡的目光都快把自己冻成冰渣子了,急忙道:“我没事的,不用这么大奖小怪。” 云琼板着脸,既不作答,也不放开白若松的袖子,白若松只好硬着头皮朝易宁笑了一下,岔开话题道:“抱歉我来晚了,大人和将军之前在说什么来着?” 在令人窒息的一阵沉默过后,易宁手指摸索着手中的茶盏边缘,终是开口道:“在谈论你那胆大包天的计划要怎么实现。” 白若松从易宁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冷笑的意味,顿时头皮发麻,小心翼翼道:“那,那你们商议得......怎么样了?” 易宁:“你是想让我们给你出谋划策?” 要命,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白若松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求助地看了一眼云琼。 云琼依然板着脸,但到底没有无视白若松的求救,放在一侧膝盖上的手臂微微抬起,快速做了几个手势。 原来易宁在白若松还没醒过来之前,就已经去见过杜承礼了。 既然是见过了,以易宁的能力,应该已经打探出了要伪造的信件的内容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究竟由谁来伪造这个信。 白若松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作为一个现代人来的人,她其实不怎么用得惯毛笔,为了应付科举勉强跟着字帖练了一手还算拿得出手的毛笔字。 分析别人的书写习惯并且模仿字迹,这真的不在她的业务范围之内。 其实她也想过这个问题,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寻找一个能够擅长模仿别人笔迹的人不容易,况且为了防止第一时间露馅,还不能动用朝中的力量。 也不是没有途径。 她伸手往怀中摸去,那里有一块被锦帕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五棱形令牌。 白若松伸手把东西拿出来,正要开口,门外突然跨进来一个人。 孟安姗手中提着一个小包裹,连一个招呼都没打就直接跨了进来,随后居然还回过头对着门外招手道:“进来啊。” 于是背上背着行李的崔道娘也磨磨蹭蹭地从一侧走了出来。 因为之前才刚和易宁争吵过,她有些尴尬,恭敬行礼道:“大人,将军。” 白若松恍然看见了局促的自己,区别只在于崔道娘只是因为尴尬才局促,而自己是一直这么局促。 易宁看见崔道娘,太阳穴处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她看向把人招呼进来的孟安姗,语气带着责备道:“你把人带进来做什么?” 孟安姗小小“啊”了一声,脑着后脑勺解释道:“但是,大人,她说自己是来辞行哒。” 易宁看了一眼崔道娘,下意识觉得她就这样放弃了有些奇怪。可人家单肩背着行礼,就这样十分有分寸地站在门槛外边,深深垂着头,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以至于她一时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易宁治好口头试探道:“你要回蓝田县去了?” 崔道娘低着头,似乎是小声啜泣了一下。但是她很快举克制住自己,锯嘴葫芦一般的点了点头。 易宁虽心里头有一丝丝疑虑,但怕自己多问几句,又升起崔道娘的希望,于是还是颔首道:“那你去吧。” 崔道娘拱手,这次却是深深埋下了自己的头颅,鞠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躬,瘦削突出的脊背在空气中微微战栗。 易宁怔愣了一下,但是没等她反应过来,崔道娘已经起身离开了。 白若松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云琼侧过脸来看她了一眼。 孟安姗完全没察觉到屋内的暗流涌动一般,看着崔道娘离开以后,很自然地就来到易宁旁边,把手中的小包袱放在小茶几上,手指头勾住那个活扣一扯。 柔软的布包四散开来,露出了里头的整齐码好的东西——是一叠洁白如玉的剡藤纸,一只湘妃竹制成的紫毫笔,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孟安姗伸手把那个盒子打开,里头装的正是一块价值不菲的松烟墨。 剡藤纸、紫毫笔、松烟墨,正是玉京里头那些贵人之间最最时兴的三件套。 白若松甚至有些惊讶于,在陇州居然能够找全这三样东西。 孟安姗骄傲道:“我几乎找遍了整个集市呢。” 易宁伸手一一检查过几样东西,确认无误后才点头称赞道:“做得很好。” 白若松一个激灵,有些不敢置信地试探道:“大人,您是要亲自......?” 易宁掀起眼皮一看白若松,淡声道:“你清楚何侍郎的字迹?” 白若松怔了怔,缓缓摇头。 她的职位太低,根本接触不到何同光,跟别提观察到何同光的字迹了。 “可,可若是东窗事发......” 若是东窗事发,易宁作为伪造信件的人,必然无法逃脱罪责。 这其实是白若松自己的事情,她虽然希望得到易宁的帮助,却从来没有想过让她和自己一起混杂在这漩涡的正中心。 易宁先没有回答,而是将茶几上的杂物撤开,对孟安姗道:“去书房取砚台来。” 孟安姗得令匆匆而去以后,她才自己摊开一张剡藤纸,道:“便是寻了擅长模仿字迹的人,没有范本也是无从下手。此处,只有我,是清楚何侍郎是什么字迹。” “况且。”她轻笑了一声,“你不会以为我和将军如今还能独善其身吧?” 易宁说得没错,其实这是一个伪命题,他们根本无从选择。 白若松顿时有些愧疚,垂首不语。 不一会钦元春和孟安姗先后回来了,钦元春带来了金疮药和一小坛子消毒用的烈酒,孟安姗则取了砚台和镇纸。 东西放下以后,易宁没有让孟安姗伺候笔墨的意思,开口道:“出去吧。” 云琼也打了一个手势,钦元春便跟在孟安姗背后一起退了出去,顺手还合上了门栅。 门栅一关,即便是青天白日,屋内也暗了下来。 易宁起身点燃了厅房内的烛台,随后拢着一边袖子站在案几便取一点茶水研墨。 云琼给白若松将袖子卷起,锦帕沾了一点酒液,低声道:“忍一忍。” 白若松刚点头,那锦帕便摁上了伤口处。 剧烈的疼痛顺着伤口席卷全身,恍若锋利的刀刃在凌迟,白若松霎时便战栗起来,撇过头去遮掩自己狰狞的面色。 云琼下手又快又稳,消毒完毕后立即撒上了金疮药粉,用纱布细细地缠绕起来。 伤口处剧烈又滚烫的疼痛很快转化为一种淡淡的凉意,白若松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头对云琼虚弱地笑了笑。 云琼垂眸,继续为她卷起另一只手的袖子。 两只手臂都处理完以后,白若松主动起身接过了易宁手中的松烟墨,替代她做起了磨墨的活计。 易宁没有拒绝,坐到一旁取了紫毫笔开始写信。 白若松没有见过何同光的字迹,但是却见过易宁的,很轻易就发现易宁笔下写出的字迹和她自己的完全不一样。 大约写废了五六张纸以后,白若松磨墨的手都开始发酸了,易宁才总算写出了自己较为满意的一张。 “事情了了。”易宁吹干信纸上的字迹,取了信封存放起来,淡淡道,“该回京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3、第 93 章 在陇州的线索算是彻底断了,再耗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因为害怕劫囚或者灭口之类时间的发生,杜承礼由钦元冬与钦元春两姐妹亲自押解,并且随着大部队一块儿回京。 临行前,杜承礼那个所谓的“女儿”被云琼的人找了出来,在刺史府中秘密见了杜承礼最后一面。 这是一个才刚刚十五个月大,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的孩子,由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带着。 男人的耳朵听不见,因此也不会说话,且警惕心极重,无论别人怎么说话怎么比划,他都油盐不进,只是抱着孩子紧紧盯着周围的人。 白若松生得好看,且圆润的小鹿眼眼又黑又亮,一看就人畜无害,成为了唯一可以接近男人的人。 白若松与男人保持了三步的安全距离,尝试写字交流和他交流,可男人眼神迷茫,明显也是不识字的模样。 白若松叹了口气,将询问的眼神投向云琼,云琼便道:“直接带过去吧。” 因为男人警惕心太严重的问题,云琼和易宁没有跟着,只有白若松带着父女二人在没有任何交代的情况下,去见杜承礼。 杜承礼在交代了所有事情以后,已经恢复了正常进食,不过一两日的功夫,气色就好了许多,也有了力气,至少能够自行行走,不用别人再架着拖来拖去了。 见到父女二人,杜承礼的情绪十分激动,跌跌撞撞冲上来就要抱小女孩。 她还有些虚弱,并不能把人抱起来,因此只能自己跪坐在地上,把小小的一个女孩儿搂进怀里。 男人没有抗拒杜承礼的接近,但是也不怎么热切,仿佛她不是自己女儿的母亲,而是一个在街上恰巧遇到的,见过几面的半生不熟的人。 小女孩倒是很习惯杜承礼,被这么一抱,咯咯笑着伸出两只胖嘟嘟的手臂也环住了对方的脖子,用含糊不清的小奶音喊着:“母七。” 杜承礼泣不成声,一遍一遍抚着小女孩的后脑勺,老大不小的人,哭得涕泪横流。 白若松对杜承礼没有一丝好感,因此也没心情看母女二人的感人团聚,想着把空间留给三人一会,自己退出了寝房,贴墙站在外头盯着万里无云的天幕。 没想到才一小会,那个为杜承礼生下孩子的男人也跟了出来。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被带过来是见杜承礼的,脸上没了一开始的警惕,但也没什么好脸色,看起来很冷漠。 “你不和你的妻主好好叙旧吗?”白若松问。 她刚说完,随即意识到男人听不见,刚想做些什么手势示意一下,男人就摇了摇头。 白若松瞪大了眼睛,试探道:“你听得懂我说话?” 男人又摇头。 他想了一会,指指自己的耳朵,摆了摆手,又指指自己微张的嘴。 白若松尽量放慢了语速道:“你是说,你听不到,但是你能读一点唇语?” 男人这回点了点头。 好家伙,原来刚刚在外头啥都不懂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不过白若松也不怪他,她想,要是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被莫名其妙的人带走了,她说不准比男人还会装呢。 不过既然男人肯交流了,白若松就想趁机套出点消息来。 考虑到自己并不能看懂男人的手语,她采取了一种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能回答的问题。 “你是陇州人士吗?” 男人摇头。 “那是隔壁万州?” 男人又摇头。 大桓一共也就十二个州,白若松耐着性子,由近到远依次念了一遍。 她运气好,念到第五个“遂州”的时候,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白若松有些吃惊。 遂州是个大平原,靠海,和陇州中间隔着三个州,并且比陇州要繁荣许多。 白若松想不通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年轻的男人,千里迢迢过来,给杜承礼这么个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 况且他对着杜承礼的时候,态度明显很冷淡,不像是有什么感情的模样。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问了一句:“你很爱杜承礼吗?” 男人眉头一蹙,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极快地摇了摇头。 白若松了然道:“你是被迫的。” 男人难堪地别开头,牙关紧咬,白若松甚至都能看见他下颌有些颤动的咬肌肌肉。 她想起了新县那个县丞的外室,似乎就是从杜承礼这里带走的,于是在男人消化完情绪,回过头来的时候,试探着开口道:“你认识一个,有蛮人血统的男人吗?从前应当是做过杜承礼的外室,后来被送给了别人。” 男人听到这话,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点了点头以后,双手翻飞比划了些什么。 白若松看不懂,只等猜测道:“你是在问我,他如今怎么样了吗?” 男人赶忙点头。 “他死了。” 看着男人明显暗淡下来的眼神,白若松有些不忍,安慰道:“他是自杀的,应当是解脱了。” 男人勉强扯着嘴角,对白若松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比哭还要难看。 “既然这么痛苦,又为什么做人外室呢。”白若松不解,“是被杜承礼强抢的?” 男人先是摇头,随即点头,思索了一会,又摇头。 白若松这下真的有些弄不明白男人的意思了:“到底是不是被杜承礼抢的?” 男人抿着嘴唇微微摇头。 “是被家人卖过来的?” 男人的头晃得更厉害了,看得白若松都感觉自己有些头晕。 她思索了一会,试探道:“所以你们是被抢的,但是不是被杜承礼抢的?” 男人眼睛都亮了起来,赶忙点头。 “所以是,嗯......”白若松想了一会,“有人抢了你们,然后卖给了杜承礼?” 男人摇头。 “不卖送的,那是送的?” 男人点头。 白若松刚想再问些什么,寝房的门就被打开了。 眼眶通红的杜承礼手中牵着小女孩,站在门槛后头,对白若松道:“是红楼。” 白若松:“红楼?”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外室是怎么来的吗,是红楼送的。”杜承礼声音十分平静,“位于莱东县的红楼,遂州最大的象姑馆。不夸张的说,大桓三分之一的官员,都在这个楼里花过钱。楼主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女人,眼光毒辣,最喜欢替官员们挑选合适的良家子作外室。” 象姑馆,也就是青楼,不过里头都是男人,来光顾的是女人罢了。 “强抢良家子的青楼,没有王法了吗?”白若松下意识道。 “王法?”杜承礼咂摸了一下这两个字,稀奇道,“你经历过这么多,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令我吃惊。容安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有一颗赤诚之心。” 她提到了傅容安,白若松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我并不觉得。”她硬邦邦道,“还有,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校尉的名字,你不配。” 杜承礼苦笑了一下,将手中牵着的小女孩往外推。 小女孩懵懵懂懂,有些跨不过这么高的门槛,在外头的男人赶忙上前,一把抱起了她。 “你们想知道的,我都已经交代了,这是我唯一的血脉,若你们能答应我保她平安。”杜承礼顿了顿,轻声道,“你们所做的事情,我会烂在肚子里,知道我的人头落地。” 白若松:“你在威胁我?” 杜承礼一笑:“你们做的事情可是犯了欺君之罪,我替你们保密,你们替我看一个小女孩,这个交易不亏的。” 白若松其实十分不愿意答应。但毕竟稚子无辜,之前与易宁和云琼商量的结果,就是要保下这个孩子的,遂道:“孩子没有错,我们不会让她承担不属于自己的后果的。” 她这么说,比直接答应来得让杜承礼放心。 后者是交易,杜承礼日后是要处斩的,保不准对方在她死后会撕毁协议。 而前者,则是证明白若松有一颗怜悯且慈悲的心肠,她相信这样的人是不会去主动害一个小女孩的。 “那就拜托你了。”杜承礼道。 云琼是主张将男人和小女孩送去别的地方的,但易宁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主张就地安置,反而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最终,云琼还是听取了易宁的建议,替男人和小女孩就在陇州购买了一处宅院,并且更改了户籍上的名字,算是暂时安置了下来。 翌日,杜承礼随着大部队出发,押解回京。 因为大部队人数众多,无法安置在客栈,只能一路野外扎营。 云琼害怕白若松的身体受不了风餐露宿,于是还是选了来时的几个人作为亲卫,与大部队分开,由水路转陆路回京。 与来时不同,回去的时候并不着急,并且因为大部队行进速度比较慢,所以他们也就慢悠悠赶路。 终于在八月末,一行人回到了雍州。 一入玉京,几人就分开了。 云琼当天就进宫面圣,易宁则先回刑部司处理事务,体弱的白若松被亲卫一路先送回了家。 她从帮忙照顾院子的邻居大娘处取回了自己院子的钥匙,终于打开了自己久违的家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4、第 94 章 出门了近三个月,白若松还以为自己的小院子会长疯了呢,没想到一开门,看见的却是干净整洁的模样。 她开垦的地里头一颗杂草也没有,青翠欲滴的小青菜们一个接一个整齐排列着,鲜嫩可爱,维持着随时都是能被摘下来吃的状态。 白若松简直感动,对着邻居王大娘千恩万谢。 王大娘倒是十分不好意思,挠着脸憨厚道:“娘子客气了,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你便宜呢,白吃了几个月的菜。” 白若松当然不会计较这么几个月的菜,反正王大娘不拿走,她也吃不到,最终就是个烂在地里头的结果。 “这一茬也长起来了,我一个人吃不完,王大娘再拿些走吧!” 两个人推来推去半天,最终王大娘还是喜滋滋地回去拿容器摘菜了。 白若松带着自己的行李,穿过院子入了内间。 她先摊开行李,把里头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归置了,紧接着把三个月都不曾睡过的床单扯下来,棉花被抱到了院子里。 夏日用的棉花被很薄,也不重,白若松正举着挂到晾衣绳上之时,王大娘抱着一个大面盆跨进了院子。 “说起来,娘子,我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信? 白若松一边拉平棉花被,一边分身去看王大娘从怀里掏信的动作,疑惑道:“是谁寄来的信?” “是一个生得十分好看的小娘子,自称是什么府的下人来这?”王大娘皱着眉头回忆了半晌,不好意思道,“哎呀,这都是上个月的事情了,我记不清了。当时她在外头敲门被我瞧见了,我说你不在家,她就给我,让我转交给你。” 白若松接过那所谓的“信”一看,发现那其实是一封请帖。 寻常百姓家里办事往往是喊一声,并没有送请帖的讲究,况且王大娘不识字,只以为这是个信件。 白若松没有纠正王大娘的错误认知,直接摊开这个折子行事的请帖,从上往下粗略扫过,发现这是一本赏花宴的请帖,地点是在丞相府的后花园,而时间则是八月廿八。 等会,八月廿八岂不就是明天? 白若松瞬间头皮发麻,她回忆起了自己在放榜的那一日,为了逃避言相的捉婿,狼狈逃窜于大街小巷的场景。 她忘不了自己跌跌撞撞进了玉京衙门,大声状告言相强抢的时候,她瞥过来的那复杂的一眼。 如果说在这玉京,白若松最不想见到的人能整个排名的话,第一是女帝,第二就是言相。 可是她一个芝麻小官,早些时候便已经下过言相的面子了,如今若是再不搭理这请帖,传出去怕是又要闹得满城风雨。 王大娘不知道白若松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是传达完了消息,自己撅着屁股摘了一脸盆的小青菜就离开了。 白若松拿着那请帖是满心忧虑,本来想晒完棉花被以后拿着笤帚把院子扫一遍的,现在也没有心情了。 她搬了个绣墩,坐在回廊里思索了一会人生,最终决定先找个人打探一下言相最近的消息,看看这个赏花宴究竟是什么意思。 易宁肯定不行。 首先她不是一个爱打听别人八卦的性格,其次她和白若松同行这么久,肯定也不清楚如今玉京的动向。 最好是一个无所事事,整天在玉京晃悠,有一大推狐朋狗友,所以能熟知大小八卦,并且还很愿意同自己说的人...... 想着想着,白若松的脑海里还真就渐渐冒出一个人脸来。 她越想越行,当下就换下了风尘仆仆的衣物,锁上院子大门,直奔霖春楼。 霖春楼的生意一向好,即便日头还高,远不到宴请宾朋的时间,众伙计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跑堂手中提着长嘴的空茶壶,急匆匆要去后厨加些热水,被白若松伸手拦下来的时候,眉心如揉皱了的纸团一般蹙在一起。 她停下脚步,掀起眼皮子,刚想不耐烦地骂人,猛地瞧见白若松那张只要你见过一次,就绝对会有印象的脸,卡壳了一瞬,随后堆起了满面的笑容。 她还记得当时在楼梯上,这位看起来女生男相的漂亮娘子,是怎么三两句就把佘武这个小霸王给搞定的。 “这位......额......娘子?”她不知道白若松的名字,但却清楚知道她来寻谁,“是来赴佘娘子的约的吧。” 白若松今日才刚回玉京,当然不可能和佘武有约。 原本,寻人的最好办法,应当是先去人的府上。但是她在离开玉京之前,才刚刚害得佘武被关了禁闭,后来想探望也被拒之门外,如今若是直接去尚书令府上,应当也会吃一个闭门羹。 想来想去,白若松还是觉得来霖春楼先打听一下比较靠谱。 现在看跑堂这副模样,白若松知道自己来对了,佘武一定就在霖春楼。 白若松心虚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跑堂的这个问题。 “佘娘子在三楼渡月呢,娘子若是寻不到路,先等我一等,我去装了水就带娘子上去。” 白若松颔首,那跑堂便一溜烟跑进了后厨,不过片刻又提着沉甸甸的长嘴茶壶出来,领着白若松上了三楼。 楼下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声,二略楼好一些,但是一上三楼,立刻就幽静了下来,空气中还散发着淡淡典雅的香气,有些类似庙里点燃的香烛。 跑堂带着白若松来到一间包厢前,谄笑着敲响了那楠木制的雕花门栅,细声细气道:“佘娘子,这位呃......” 跑堂一看白若松,白若松便小声道:“我姓白。” “哦,白娘子,是白娘子来啦。” 白若松觉得很奇妙,这么说倒是显得自己像是一条名为白素贞的白蛇,心心念念来见许仙一样。 “白娘子?”厢房内,传来“许仙”佘武疑惑的声音,“哪位白娘子?” 跑堂又求助地看向白若松,白若松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是我。” 她顿了顿,听屋内没啥动静,又尴尬地补充了一句:“我是白若松。”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一阵闷响,随后是瓷器落地的清脆声音。 白若松感觉,应该是是有人从月牙凳上摔了下来,带翻了桌上的酒盏。 果然,在这一阵响动之后,是不同女人关切的声音。 “佘娘子没事吧?” “佘娘子怎么了?” 甚至还有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嘲笑道:“道安,你这个样子,可像极了上象姑馆被夫郎抓了个正着的惧内之人啊。” 佘武咬牙切齿,骂道:“你给小娘闭嘴!” 片刻之后,有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接近,佘武面色沉沉打开门栅,见了白若松,居然有些心虚地别开头。 白若松:“?” 白若松:“你怎么了?” 佘武轻咳一声,扯开话题道:“你不是回家探亲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一说起这个,白若松才想起来自己是奉密旨分巡,在玉京对外的说法其实是回想探亲去了。 白若松半真半假道:“探亲结束了,今日才刚回到玉京。” 她们才刚说了几句话,渡月之内其余的纨绔就都带着旺盛的好奇心探过头来看,有个身着雪青色织锦胡服的女人胆子最大,脸上露出一种蔫坏的微妙表情,凑过来调侃道:“哎呦,咱们道安啥时候收心了啊,怎么不介绍介绍是哪里的小公子啊。” 白若松下意识不怎么喜欢这个女人,抿了抿唇,用冷硬的声音回道:“我是刑部司正七品主事,白若松。” 她一开口,着雪青色织锦胡服的女人立刻意识到她是个女人。 她瞪大了眼睛,伸出头往外看了看,似乎在确认什么,被恼羞成怒的佘武一肘子捅了回去。 “哎呦。”女人喊了一句,委屈道,“这可不能怪我,她生得细皮嫩肉的,也太像个男人了!” 她还以为是叫白若松的女人来给佘武送男人呢,谁知道这人就是刚刚在门外自称白若松的人啊! “嘿,我知道她。”还坐在月牙凳上一个,有些醉醺醺的女人口齿不清地开口道,“是那个,那个数月前大家都在议论的,被言相榜下捉婿,躲进衙门里头的探花娘子。” 雪青色织锦胡服的女人奇道:“探花娘子去刑部司当主事?” “嘿,你不知道吧,她是得罪了圣......” “够了!” 佘武一声呵斥,制止了这群人继续议论下去。 她面色铁青,但又不好发作,长长舒了一口气以后道:“你们先回去吧,这顿饭算我没请,下次咱们再接着喝。” 屋内的女人们面面相觑。 她们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见了佘武有些憋着火气的模样,到底也是不敢过多放肆,纷纷起身离开。 那个雪青色织锦胡服的女人脸上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容,与白若松擦身而过的时候,深深看了她一眼。 很快,渡月内就只剩下白若松,佘武还有带白若松上来的跑堂三人。 跑堂那是一声也不敢吭,快速收拾了地上摔碎的酒盏,躬身退下了。 佘武放松了自己的表情,在杯盘狼藉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扯出一个笑来:“坐吧,说说找我有什么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5、第 95 章 白若松没有直接坐下,站在月牙凳前面先谨慎地问了一句:“你把她们就这么赶出去,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哈?”佘武一拍桌子,瞪大眼睛瞅着白若松,不可思议道:“小娘我要是做事还得顾忌她们几个,那我母亲,我姐,在朝堂之上这么些年,不就白混了?” 白若松一想,也是,佘武的母亲,尚书令大人都是正二品了,比云琼品级还高一些呢,在玉京横着走肯定是没问题的——虽说文臣和武将的品级大小是不能直接这样类比的。 她放心地挑了个顺眼的月牙凳,刚想坐下来,听到佘武不耐地咂舌了一声。 白若松看过去,只见她手中举着一个酒壶,对着门外喊道:“小二!” 跑堂就候在走廊外头,听见佘武的喊声,推门而入,躬身谄笑道:“佘娘子有什么吩咐。” 佘武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上壶茶过来!” 跑堂点头哈腰道:“好咧。” 白若松看着跑堂退出厢房,小声道:“其实我能喝......” 佘武一个眼神瞪了过来,打断了白若松道:“喝什么喝,你忘了你喝了酒都能上天吗?不许喝!” 白若松想到上次在霖春楼的事情,忍不住解释道:“那是她们先侮辱怀瑾......” 佘武听到“怀瑾”二字,一个哆嗦,不可思议道:“你叫他什么?” 白若松心里“咯噔”一下,想着,完了,叫习惯了,回到玉京一时没有改过来。 “之前你给那云琼出头的时候我便觉得奇怪,难不成你......”佘武上下打量着白若松,最后停顿在了那双无辜的小鹿眼上,猜测道,“是抚国将军府的哪一门亲戚?” 白若松:“??” 白若松:“你想象力真好。” 佘武听出白若松在挖苦自己,眉毛一竖就要发作,可正巧这时跑堂提着茶壶在外头敲门,又把她生生憋了回去。 “进来!” 跑堂被佘武语气中的不耐烦吓得埋低头颅,力求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最小,匆匆进来往桌边放下茶壶,就退了出去。 那张四边木质中间藤编的大桌上杯盘狼藉,中间甚至有个倒翻的酒盏正在往下淅淅沥沥漏着酒液,因此那茶壶就只能被放在边缘。 佘武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提起那个茶壶道:“这里太乱了,我们去那边坐吧,还能下棋。” 白若松跟着佘武一块坐到了靠近窗边的梨木双座软塌上,受宠若惊地看着她居然伸手翻过倒扣的干净茶盏,为自己斟茶。 察觉到白若松的震惊,佘武眼皮一掀,没好气道:“干嘛?” 白若松其实已经掌握了和佘武相处的办法了,想了想,用一种真诚的语气道:“你好体贴。” 佘武斟茶的手一顿,没有说话,但白若松明显看见她颧骨上方飞上了两坨红霞。 白若松发现佘武是个有什么很容易表现在脸上的类型,和云琼处于两个极端。 “行了,别拍马屁了。”佘武斟完茶,铺开棋盘,把装着黑子的棋盒推给白若松,故作凶悍道,“说,找小娘有什么事!” 玉京最好的酒楼霖春楼里头准备的围棋也是最好的,藤编的围棋罐里放置着天然玛瑙雕成的棋子,纹理细腻,握在手掌中的沉甸甸的,透在炎炎夏日着舒适的凉意。 白若松黑子先行,将棋子在手中摩挲了许久,这才恋恋不舍地落下了第一子,口中道:“我没事不能找你吗?” 佘武冷笑一声:“你要是没事,别说来霖春楼来找我,就是大街上遇到,你都能缩着脖子绕开我三里路。” 白若松一缩脖子,不敢反驳。 看来不仅是白若松掌握了佘武的性格,佘武也已经同样掌握了白若松的性格。 二人沉默着对弈了数十步,等这点子尴尬地气氛渐渐消散了,白若松才小心翼翼开口道:“你知道相府明日的赏花会吗?” 佘武讶异道:“你怎么提起这个?” 顿了顿,她又奇道:“你不是今日才回玉京呢么,消息这么灵通,已经知道相府明日的赏花会了?” 白若松沉默片刻,有些艰难道:“是这样的,我也收到了相府赏花会的请柬。” 佘武落子的手一颤,那天然玛瑙雕琢而成的棋子咔哒一声滑落在了棋盘上,撞歪了白若松已经落下的黑子。 佘武大惊,手忙脚乱地拾起自己的白子,把黑子归位,紧接着抬起头来,用一种微妙的表情看着白若松。 白若松看她这个样子,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果然,下一刻,佘武启唇道:“那个赏花宴吧,它其实是个相亲大会。” 白若松:“啊,给谁相亲?不是,你怎么知道这是个相亲大会?” 佘武伸出食指尴尬地抠了抠自己的脸颊:“那当然是因为我也是受了邀请的未婚人士啊,至于这个相看的人,其实和你还有些渊源。” 白若松:“?” “你忘了吗,之前言相榜下捉婿,就是替自家最小的嫡孙捉的。”佘武道,“这次相亲大会,也是为了替这位小嫡孙相看人家而举办的。” “我当然记得!”白若松激动道,“可是,可是我离京之前,听说相府已经要举办一个簪花会了啊!” 当时所有人都说,这个簪花会就是为了给这个小嫡孙相看妻家的。而且言相为了一洗榜下捉婿这场闹剧造成的耻辱,还早早造势,把这个簪花会举办得又盛大又热闹,当时白若松还因为自己没有收到请柬而深深松了一口气呢。 怎么现在,还要举办一个劳什子赏花会啊! “簪花会那当然也有,不过当时我被家里关了禁闭没有去,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说着,佘武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不过听说啊,这位相府的小嫡孙当时选中了左右司郎中家的嫡女,两家都交换了庚帖,就等着过门了。结果左右司郎中家的这位嫡女,在这期间去了一次象姑馆找乐子,被得到消息的相府小嫡孙当场抓获,婚事也就告吹了。” 说完,佘武还有些幸灾乐祸道:“左右司郎中本来因为这件婚事红光满面了好一阵,逢人就吹嘘自家嫡女龙章凤姿,满腹经纶,被退婚以后恼羞成怒,差点把自家的不孝女当场打死,自己则是病得大半月都没能起来床。” 好一个惊天大瓜,白若松是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现在这不是重新办了个赏花会再选么。”佘武有些忧虑道,“上回我因为禁闭没去,这回是逃不过了。” 白若松从她这话里听出了深深的不情愿,根据佘武颜狗的特性,她好奇地猜测道:“相府这个小嫡孙是生得十分丑陋么?” “倒也不是啦,不仅不丑,还十分好看呢。”佘武在说起这小嫡孙的样貌的时候,眼睛明显亮了亮,但是很快,她又长吁短叹道,“就是这个性格......哎,言相是隔代亲,十分疼爱这个小嫡孙,把人养得蛮横得很。这玉京这么大,有名的泼辣户也不少,但当真没见过哪家夫郎会直接杀到象姑馆里去的,毕竟妒忌也算七出呢。” 左右司郎中算是尚书省里头最末端的存在,只有从五品。 而宰相,其实只是个虚职。如今大桓的朝堂是由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这三省的长官共同行使这宰相的职权的。 但是言相同抚国将军府的老夫人一样,也是个历经三代朝堂的老人,树大根深,便是虚职也不容小觑。 左右司郎中能够与言相结亲,决计是高攀的,这也是言相家的小嫡孙能够直接冲去象姑馆闹事的原因。 便是我下了你的面子,你又能怎么样,还能与相府翻脸不成? 白若松脑子里只是稍微一想,大概就能想到这位小嫡孙是一位怎样性格的小公子了。 “不过......”佘武连棋都不下了,支着下巴话锋一转道,“这宴会的请帖是三日前分发到京中各个未婚的娘子家的,你那时还在探亲,都没定归期,怎么就也给你发了呢?” 白若松发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三日前?” 佘武:“对啊,玉京的规矩。凡有宴会,三日之前需得送一次请帖,宴会开始当日送第二次,宴会前一个时辰,又得送第三次,谓之三请。” 白若松是从边陲小地方来的,完全不清楚玉京这种地方的这些弯弯绕绕的规矩,听了只觉得麻烦。 她从衣襟内侧取出自己今日才刚拿到手的请帖,翻看了一眼又确认了一下,奇道:“但是据帮我收下请帖的邻居大娘说,我这个请帖是一个月前就收到了的啊。” 佘武听闻也起了兴致,摊手道:“我瞧瞧。” 白若松把这个折页的请帖合上,递给了佘武。佘武接过只是快速扫了一眼,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你这个......”她欲言又止道,“你这个应当不是言相的请帖。” 白若松:“嗯?你是说我这个请帖是假的?” 佘武摆手道:“这倒也不是,你这个请帖是真的。不过这不是言相的请帖,而是言小公子的请帖,一般都是给相好的手帕交的小公子的,毕竟虽说是相亲宴,总也不能只请女人吧,于外名声不好。” 白若松了然,就是找闺蜜来帮自己看相亲对象的意思。 可是这给闺蜜的帖子,怎么会给到她手上啊? 还没等白若松想明白,佘武已经合上了帖子,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白若松道:“这还不够明白吗,你被言相家的小嫡孙看上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6、第 96 章 白若松忘记自己是怎么和佘武继续对弈的了,总之当她连输三盘,脚步虚浮着走出霖春楼的时候,还是感觉头皮发麻。 她自觉自己和言相这位小嫡孙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就突然搞了什么一见钟情出来啊! 况且这还不是钟情不钟情的问题,各种角度来说,她和言相的小嫡孙都是不可能的啊!言相明明知道! 对,言相是知道的啊。 白若松怔怔望着浅金色的天幕,脑子突然就转过弯来,明白了这封请帖的意思。 眼见着乌金西坠,她掐算了一下时间,感觉刑部司应该还没下值,提步就往刑部司赶。 等她赶到六部的时候,已经过了下职时间。六部门口停满了马车,许多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三三两两地自内向外而行,相互寒暄告别。 白若松今日没着官服,也没带证明身份的鱼符,被守门的监门卫拦了下来。尽管她一再表明自己的身份,那监门卫都挺直胸膛,一铁面无私的模样,没有表明身份的东西就是不让进。 就在白若松以为自己今日进不去之时,一个着绿色官服,约莫四十五六的女人匆匆而出,见了白若松,疲惫的双眸里头迸溅出一阵欣喜的光芒。 “白主事,你总算探亲回来了,呜......”她上前,一把拉住白若松的双手,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泣不成声,“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三个月里,我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白若松一点也不想知道。 但是周围准备归家的官员都被这里的动静所吸引,纷纷张望过来。被无数的目光刺穿的白若松不得不拍着女人的手掌,安慰道:“朱主事,莫要激动,对您的身体不好。” 刑部司有两位主事,除了白若松以外,另一位就是这位朱主事。 她年过四十还蹉跎在这个打杂的职务上,已经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想躺平,安安稳稳退休。 但自从易宁当了刑部司郎中以后,凡事都追求精益求精,容不得一点差错,让这位年纪稍大躺平派很是头疼,日日加班险些猝死。 今年春闱,白若松高中探花,来刑部司当主事以后,一个人起码承担了三分之二的活计,把朱主事感动得老泪纵横,就差给她立个牌坊供起来。 白若松本来就不是一个会和同僚争什么的性格,再加上朱主事为人和善,还时常带些自家夫郎做的蜜饯果脯来送给白若松,她也就不计较这些。 如今她以探亲的名义外出分巡,估刑部司的杂事计又把朱主事折磨得够呛,看见自己才像是看见了亲人一样感动。 共事几个月,朱主事也知晓白若松这个怕生内敛的性子,赶忙揩了揩眼角,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小声道:“白主事这是来做什么,如今都是下值的时间了。” “我有些事想来寻易郎中,来得匆忙没穿官服也没带鱼符,监门卫不放行。”解释完,她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情,又问了一句,“易郎中可还在刑部司?” 白若松的意思当然是指易宁有没有下值离开,不过朱主事显然是误解了白若松的意思,还以为她问的是易宁有没有回到刑部司了。 “在的在的,郎中今日也已经探亲归来了。”朱主事说着,突然奇怪道,“说起来,倒是巧了,先前郎中跟白主事是同一日请假探亲的,如今居然也同一日归来!” 白若松顿时头皮发麻,但她还是忍住了嘴角的抽搐,努力做出平静的模样道:“是吗,那可真是巧了。” 如果是易宁在这里,一准能看出白若松的不自然,不过朱主事显然没有一点观察人的天分,很轻易就被骗了过去,不再往下追究。 “这是咱们刑部司的白主事。”朱主事主动掏出自己的铜制鱼符给监门卫,担保道,“出了啥事找我负责就行。” 监门卫确认过鱼符的真伪,不再为难白若松,长刀入鞘,侧身让行。 白若松与朱主事在门口告别以后,独自一人迎着下值的人流往刑部司而去。 易宁果然没有准时下值,还埋头在书房里头浏览这几个月以来错过的文书,白若松急匆匆闯入书房的时候,她从半人高的文书后头探出半个脑壳来,紧锁的眉头的纹路甚至能夹死蚊子。 “白若松。”易宁冷声呵斥道,“你不在家里休息,跑来刑部司做什么?” 白若松先没有说话。 她视线四下巡视一圈,确认书房里没有其他人之后,把门栅轻轻掩上,这才行至易宁案几前,躬身行礼道:“大人。” 她把请柬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但是特意隐去了佘武的部分——毕竟她是尚书令家的庶女,身份上有无限的麻烦。 易宁听完以后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觉得是言小公子给你发请柬,当真是因为心悦于你吗?” 白若松静默半晌,沉声道:“下官认为,这请柬虽然是言小公子所发,但应当是言相授意的。” 高处不胜寒,言相的一举一动,至少有三方的势力在同时盯着,女帝的眼线估计就不止一路。 如果她公然邀请白若松,所有人都会知道,但若是言小公子邀请,她就可以推脱不知情。 “倒也还不笨。”易宁笑了一声,低下头在折子上写了一个“阅”字,才继续道,“你想去吗?” 白若松沉默。 她知道她和言相,迟早会有对峙的一天,但这些东西无法与外人道说,包括易宁。 “虽然圣人明面上是对你不满,把你派来了刑部司当个七品小官,但你应该知道圣人真正的意思吧?” 易宁头也不抬地轻飘飘几句话出口,白若松却倍感压力。 她拱手道:“下官不敢妄自揣测圣心。” 易宁冷笑:“别给我在那里装什么小白花,白若松,你我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你的胆子大到可以捅破天!” 白若松一缩脖子,锯嘴葫芦似的垂首装死。 易宁放下手中的折子,揉了揉眉心。 从女帝把白若松派过来的第一天开始,易宁就明白,女帝对这个身世清白,无依无靠却又惊才绝艳的探花娘子是有收拢之心的。 不过是白若松瞧起来涉世未深又心性天真,需要狠狠磋磨,这才把她派遣到自己这个八百个心眼子的刑部司郎中手底下来干杂活。 这一任大桓女帝是故去的先帝的庶姐,虽没什么治国才能,但是对用人,却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秘书省的秘书监徽姮,从前只是个小小掖庭宫女,被她慧眼识珠,放在身边一路提拔,如今已经是以雷霆手腕而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了。 她半路继位,却能架空言相,制衡三省,多年来把朝政权利全部都紧紧抓握在自己手中,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 而这样的狠角色看中了白若松,白若松却只想给她的脸上,来一个大大的巴掌。 “你想去赴宴,可想过后果?虽然你迟早是要得罪圣人的,但是提前得罪,对你只有弊,没有利,白若松......”易宁抬首,凌厉的目光如羽箭一般扫过来,厉声道,“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去见言相,你到底还有什么东西瞒着我?!” 白若松保持着一个躬身的动作,头埋得低低的,鬓边的碎发垂下,轻轻扫在脸侧,将她瓷白的脸更衬得如凝脂一般。 她就是用这样一张人畜无害的脸骗着所有人! 易宁烦躁地将手中的笔一扔,破罐破摔道:“随便吧,明日我会为你挂事假的,希望你自己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白若松沉默一礼,后退几步,接着转身打开门栅,离开了书房。 * 云琼自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已是薄暮冥冥。 女帝看过她呈上的奏折以后,以及那封伪造的信件以后,当场就召了何同光入宫,随手抄起御用的青釉砚台,将她的脑袋砸了个头破血流。 何同光跪伏于地,两股战战,连冤枉也不敢喊,任凭女帝一顿臭骂。 云琼静立在一旁,像一根无知无觉的房柱,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 他与女帝打交道十多年,太了解她了。 若是她知晓一切,却按兵不动,那便是真正动了怒意,要将人除之而后快。 可若是,她当场发作将人处置了,那就意味着这是一件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事情。 果然,在痛骂了足足一刻钟以后,女帝也累了,下达了罚俸一年,杖三十,闭门思过半月的处罚。 云琼想起了一路上见到的萧条景象,想到了被山匪俘虏的书院的男人们,想到了功寨死去的云血军,想到了李逸,想到了白若松。 杖三十,闭门思过半月。 多么可笑。 他跨出御书房的门槛,刚行了几步,就忍不住嗤笑出声。 一旁奉女帝命令出来送行的徽姮垂首敛目,轻声说了一句:“将军谨言慎行。” 云琼扯起嘴角,那种深藏多年的戾气就这样顺着这点子冰冷的笑意发散出来,雨打落花一般将徽姮包裹起来。 “怎么?”云琼讥诮,“同样身为女帝的狗,你想告我一状吗?” 徽姮掀起眼皮子,那双眼睛仿若什么无机质的器械,不带任何个人情感地望着云琼。 “将军。”她说,“您从前不会这么沉不住气的。” 云琼一怔。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想,从前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他都已经麻木不仁,面上不会显露一丝一毫。 兴许是和白若松走得近了,受了她的影响。 她是那样真实,鲜活,和皇城之中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但凡,但凡这皇城之中,心中还稍微残留一些对自由的渴望的人见了她,一定都会被她吸引的。 “就送到这里吧。” 云琼冷淡说着,转身顺着长廊远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7、第 97 章 相府就立于皇城之侧,府邸巍峨,朱红门楣,鎏金铜钉,气势恢宏。其上有金匾高悬,镌“相府”二字,笔力遒劲,金光熠熠,彰之显赫。 门前两侧石狮雄踞,张目昂扬,有侍卫环立,执戈佩剑,目不斜视,威仪凌然。 出于各种原因的考虑,白若松提前半个时辰就赶到了相府,没想到这个时候相府门口已是宾客络绎。 高车驷马靠墙边整齐排列,里头撩帘而出的女人们锦衣华服,一看就身份尊贵,相互之间拱手施礼。 她们表面看起来一派祥和,但是白若松走近了,却又隐隐感受到众人之间那种争奇斗艳的攀比之势。 白若松发誓,自己自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女人堆里有这么多种艳丽的颜色的。 看来古往今来,不论是男人当权,还是女人执政,大家求偶的时候都还是保留了一些动物的特征,喜欢似孔雀开屏一般展示自己。 她低垂着头颅,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快步穿过人群,来到朱门之前,将怀里的请帖递给门吏。 那门吏接过白若松的请帖,眼睛一眨,似是有些惊奇。不过在这种场合她不敢表现什么,马上收敛了表情,打开折页的请帖,上上下下细细扫过。 就在门吏看请帖的时候,白若松听见了自己背后压低的议论之声。 “那是哪家娘子,我怎么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穿得如此朴素,别是什么意图混进来的不法之徒。” “什么不法之徒,你看她这腰比我大腿都细,一看就是个一戳就倒的病秧子,能干出什么不法之事来?” 白若松缩了缩脖子。 她如今最值钱的东西应当是云琼送的犀角銙蹀躞带,她不敢穿出来,怕别人认出这是云琼的那一条,最后闹得满城风雨,所以只捡了根丝绦系在腰间,确实衬得整个人都弱柳扶风。 况且,说她是病秧子,也不算诽谤,她家里还放着路途年给的一匣子药呢。 腹诽间,门吏终于检查完了那张请帖。 她确认无误后,竟是挥手招来一个女侍,对其耳语几句后,笑着对白若松道:“娘子请进。” 那女侍也温柔礼道:“娘子请随我来。” 白若松跨过门槛,跟着女侍进入相府,沿着长廊而行。 她远远望出去,发现其余娘子跟着领路的女侍都是走的另一侧,进了一处前后贯通的厅房,自己却是由侧而绕,心中已然有些了然。 二人复行数十步,刚绕过会客前厅,顿时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原来前厅后头便是纳凉的湖泊,九曲回廊矗立其上,每隔一段便有凉亭水榭供人歇息品茗,顺便还能欣赏一池亭亭菡萏。 白若松自认为在陇州见惯了当地官员奢靡的府邸,但回到玉京一见,才知帝王脚下的宅院那才叫雕墙峻宇。 她掰着手指头,细细算了算自己的俸禄,觉得就算自己活到一百岁,应该也买不起这宅子的十分之一。 水榭的东面便是此次赏花会的现场,与白若松隔着整整一个湖泊,以她的视力,眯着眼睛望过去,只能见到攒动的人头。 女侍带着白若松沿着靠西面的长廊越走越远,渐渐地,靠着矮墙生产长的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彻底遮蔽了视线。 周围很静,赏花会那边的声音根本传不过来,院子里头有有个五六尺大的,环绕着一人多高假山的小泊。 小泊清澈见底,有各色巴掌大的锦鲤游曳其中,皆若空游无所依。 小泊对面是上浮的一座小型戏台,此刻空荡荡地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挂起的红色帷幔随风而荡。 那女侍走了几步,突然“哎呦”一声蹲下身来,口中急道:“娘子饶恕则个,奴婢突然肚子疼,请在这里稍等片刻。” 说完,也不管白若松应没应,健步如飞地穿过戏台,朝着另一边离开了。 白若松是看得目瞪口呆。 讲道理,来到这个世界,没了网络以后,她好久没见过这么悬浮的演技了。 白若松在原地只等了一会,就被脚下铺着鹅卵石的地面硌得脚掌疼,想着绕过矮墙往外面的青石地板上走两步,穿过月洞门的时候,冷不防迎面遇上了一个人。 此人鬓发半白,面上沟壑陈横,却腰板挺直,精神矍铄,那双晶亮的眼眸扫过来,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精明之感。 白若松见过这个人,是言相。 她在看着言相的时候,言相也同样在看着她。 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少女,看着她那双圆润的小鹿眼里幽深地如同漩涡一般的黑色,一时竟有万千话语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她和她父亲太像了。 春闱放榜之时,言相本意欲挑个老实本分,成绩又不出挑的进士来给自己这个最最疼爱的小嫡孙做下辈子的妻家。这样的人不敢造次乱来,能被相府压制,就算她今后去了,也不会怎么为难发夫。 她想是想得极好的,可当她看见那红榜之下,穿着破旧青衫的白若松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再也顾不上别的了。 太像了,简直和她的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生得这般姿容绝色,令人挪不开眼睛。 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张脸! 言相浑身颤抖起来。 若是被别人看见了这样的一张脸,联想到她的身份,整个朝堂将会天翻地覆! 她吩咐护卫家丁将人带过来,可谁知白若松那双黑色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扫过来,看见了她之后,竟是一猫腰钻出人群,狂奔而去。 “抓住她!”言相下意识道。 家丁护卫们跟在白若松后面狂追,言相自己也策马坠在后头。 她年纪大了,颠簸不起,马跑得慢,追过去的时候白若松已经躲进了玉京衙门之中,状告自己强抢民女。 言相看见玉京府衙的县令冷汗直冒,对着自己行礼道:“大人,这,影响不好啊......” 县令说得很委婉。 何止是影响不好,周围都是围观的老百姓。 帝王脚下,王城之中,这样的闹剧够她狠狠喝上一壶。 言相发昏的脑子渐渐冷却下来,她扫过围观的窃窃私语的百姓,又扫过躲在县令身后的白若松,终究勒紧缰绳,带着护卫家丁们退下了。 当天,她这个言相当街捉婿不成的消息,由她自己操控着传遍了大街小巷,御史台狠狠弹劾了她一通,女帝也将她叫进宫中劝导了一番。 她受了一些磋磨,但幸运的是,没有人联想到别的地方去,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想想,白若松的父亲自小养在深闺,见过他容貌的人寥寥无几。就算是认了出来,也不会知道白若松究竟是他和谁的孩子的。 是自己心急,明明已经徐徐图之了几十年,便是被架空了宰相之职,她也不曾透露出半点迹象,如今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呢? 等想通了这点,言相也就没有着急,任凭白若松在小小的刑部司任主事。 言相当然也看出来女帝想要重用白若松的心思。但是白若松又不是什么牵线木偶,她想重用,难道白若松就会乖乖给她用么? 言相只觉得可笑,根本不放在心上。 谁知只是任职三个月,她便接到消息,白若松居然接了女帝秘旨,前往雍州剿匪去了。 言相终于不再坐得住,月余前一收到青东寨被攻破的消息,就借故放出了赏花会的消息,并且为了避嫌,还以自己的小嫡孙的名义偷偷给她送了请柬。 而此刻,这个自己废了千辛万苦得见的人,脸上却并无一丝欣喜,甚至惊讶也无,像是一早就知道自己会见到她一样。 白若松后退半步,拇指向上,恭恭敬敬行一个叉手礼,垂首敛目,口中淡声道:“言大人。” 她听到言相身后似乎还跟着人,应当是护卫,白若松低着头没法看到,只能听到言相用有些沙哑的嗓音道:“去外头看着。” “喏!”那护卫道。 白若松莫名觉得这声音她听到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起来吧,孩子。” 等那护卫走远,言相才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想要托起白若松的手臂,可白若松却飞快后退一步,躲开了。 言相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半晌蜷曲起枯瘦的手指,缓缓坠至自己身侧,苦笑道:“你何苦视我为洪水猛兽?” 白若松不答,空气便凝滞住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便是如今成了虚职,也从来没有人对她这般无理,让她每个字都落在地上。 言相不得不顿在原地适应了一番,这才再度开口道:“你父亲,可还好?” “死了。”白若松终于开口,声音冷淡道,“我十三岁的时候,便死了。” 她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靴子,看不见言相的表情,却清晰地听见她轻颤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 言相一开口,竟是因为哽咽有些破音,噤声了半晌,调整好呼吸,这才重新开口。 “他死前,可有什么遗言?” 何必呢。 白若松想,明知道不会听到自己希望听到的东西,又何必这样追问,徒增伤感。 “有的。”白若松道,“他让我发誓,这辈子不会踏足玉京半步。” “他是觉得我护不住你,就像当年我没有护住他。”言相涩声,“他还在怪我……” 白若松不语。 她并不觉得言相真的对当年的事情有任何后悔,她不过是愧疚,并且想求一份原谅的心安。 可惜,死人是永远不会说话的,谋求死人的原谅,恰恰是最愚蠢的事情。 言相独自一人又独自伤感半晌,又问白若松道:“你呢,你这么久都不来认我,也是在怪我吗?” 白若松缓缓摇头。 言相面上一喜,上前一把抓住白若松的袖子。 明明是年过半百的人,动作居然十分迅速,毫无准备的白若松突然一时躲闪不及,被她抓了正着。 要命,她是丝绦束腰,一扯就散,根本不敢同言相拉扯,只能僵在原地。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言相道,“你如今来了玉京,我必然会让你得到你本该得到的……” “大人!”白若松突兀出口,打断了言相的话。 她胸中涌起一阵厌烦,再也做不出谦卑恭谨的模样,语气冷厉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什么。” 她终于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言相。 “扪心自问,大人,究竟是我本该得到,还是你想要?” 言相瞳孔骤缩。 她仿佛又看见了白若松的父亲,那个生得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的男人,用他那双毫无攻击性的,圆润的眼睛狠狠瞪着自己,对自己说:“母亲究竟是不得已,还是想借我得到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他们不仅生得容貌相同,就连那点子嫉恶如仇,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劲儿,竟也一模一样。 白若松伸手,一点一点掰开言相拽着自己袖子的枯瘦的指头。 “我有我自己的道。”她说,“不劳大人费心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8、第 98 章 言相的小嫡孙是言相最小的女儿的嫡子,今年刚二八,堪堪及笄一年,姿容昳丽,且是享有盛名的才子,丹青和书法受过女帝夸赞,千金难求。 不过在整个玉京,流传得最多的其实不是他的才华,也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的狠辣。 关于他狠辣的传闻数不胜数,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和手帕交出门游湖之时,被不明他们身份的纨绔吹着口哨调戏以后,他当场遣了护卫轻功飞上对面游船,给了那纨绔三个耳刮子。 毕竟是相府的护卫,身上的功夫没得说,三个耳刮子足以打断人的牙齿。 那纨绔满口吐血,脸肿得如同发面馒头,但听护卫们报出相府的名字以后,也只得生生忍下了这口气。 当然,那都是过去式了。 现在最出名的是他带着护卫闯入象姑馆,把寻欢作乐的未婚妻主打了一顿,并且高调退婚的事。 此事一出,满京贵女都议论纷纷。 她们说他妒夫,说他狠辣,说谁要是娶了他,三代都不会安生。 可结果呢? 言筠站在高高的阁楼之上,向下眺望着赏花会所在的庭院。 庭院一侧临水,一侧接厅房,两边摆满了大片锦簇的各色花团,便是他站得这么高,也能闻到空气中那种,混合的甜腻香味。 庭院人头攒动,那些比花团还要争奇斗艳的女人们相互之间虚与委蛇,明里暗里较着劲,仿佛他是什么百家求的绝世好男子。 言筠冷笑。 他身后是阁楼之上的暖阁,里头摆着一张长长的矮桌,桌上整齐摆着各种瓜果点心。 有五六个小公子正跪坐在软垫之上,一人面前一碗冒着袅袅白雾的酥山,以雪白色的奶油打底,中间是细细的碎冰,最上层铺玫瑰做的艳红色的甜酱和乌黑的葡萄干,玉雪可爱又解暑降温。 这些小公子中大些的已经知道要端庄,最小的才十岁,抱着酥山不撒手,吃得嘴上一圈都是奶油。 言筠一回头,瞧见他这个模样,刚刚如雪山之巅的气息一下就消融开来,似三月暖阳,带着淡淡温柔又无奈的笑意。 他从袖口掏出锦帕,上前替那意犹未尽的小公子擦了擦面上的奶油:“瞧瞧你这个样子,被你母亲看见了,又要罚你立规矩。” “这不是母亲瞧不见吗。” 小公子完全不在意的模样,眼珠子滴溜溜转悠着就往其他人还没吃的酥山上瞥,被言筠手掌摁着脑壳掰了回来。 “不行,冰吃多了腹痛,只准吃一碗。” 小公子扁嘴,周围其余的公子都捂着嘴偷笑起来。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笑。 在暖阁的最内侧,几乎是长矮桌的边角上,正盘腿坐着一个山岳一般的男人。 他双手端正摆在膝上,脊背挺得笔直,胸前和两侧大臂的肌肉鼓起,将衣服撑得鼓鼓囊囊。 男人面无表情坐在那里,自带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气势,即便与他认识多年的公子们都还是有些发怵,纷纷离他远远的。 男人也明白别人对他的害怕,自觉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整个人都隐藏在阴影中,可即便这样,还是掩饰不住那轮廓分明的脸庞上透露出的锋锐。 言筠倒是不怎么怕男人,他目光扫过去,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道:“怀瑾不来这边看看嘛?” 云琼声音平平道:“不必了,我没有相看对象的意思。” 言筠就猜到他会这样说,无奈道:“还是来看一看吧,回去好歹也可以敷衍敷衍老太太。” 言筠说的老太太正是云琼的祖母,抚国将军府如今辈分最大的掌权人,忠勇娘子云祯。 今年已经过半,云琼明年就三十了,还不曾许人,老太太急得险些厥过去,听闻相府要举办赏花宴,不顾脸面地上门来,请言筠给云琼也发个帖子,让他一道来相看相看。 言筠其实很羡慕云琼,可以推掉婚约,独自一人建功立业,并不想给他发请帖。 奈何忠勇娘子的面子,便是言相也不得不给,他也发请帖将人请了过来。 他请来的这几位小公子,除了最小的那个,其余的要么已经及笄,要么快要及笄了,早就在阁楼上带着帷幕,把下头赏花会的人看了个遍,只有云琼,一直像一块石头那样坐在那里,别说是吃点东西,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云琼还是想也没想,就直接回绝道:“不必了。” 既然他这么决绝,其他人也不好再劝,纷纷聊起了自己想看中的娘子。 最小的那个捧着一盆切好的梨子正在吃,竖着耳朵听听这个,再听听那个,插嘴道:“你们选的都不好。” 男人们看着他,一个接一个笑了起来。 离他最近的男人逗他道:“我们选的都不好,那小洵觉得谁好啊?” 最小的公子是门下省,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小公子,姜洵。 他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理所当然道:“那当然得是今年的探花娘子白娘子啦!”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寂静,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谁不知道言相为言筠榜下捉婿,结果把人家探花娘子吓得逃进了玉京府衙的事情啊。 离得最近的那个男人已是吓得冷汗淋漓,恨不得抽自己这张问问题的嘴两个巴掌。 他小心翼翼抬眼去看言筠,却发现言筠并没有什么生气的表现,仍旧淡淡笑着道:“小洵为什么觉得白娘子好呀?” 姜洵年纪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天真道:“那当然是因为她好看啊!” 春闱的前三甲是需要游街的,谁不知道探花娘子一出现,万人空巷,丢出的绢花险些将人埋起来,以至于状元和榜眼完全成了陪衬。 “游街的时候我溜出去瞧啦。”姜洵皱着小脸道,“等回去,我和我爹说我要嫁给探花娘子,被我爹好一顿揍,屁股疼了好几天。” 小孩子的话童趣可爱,因为年纪小,也没人当真,大家见言筠在笑,也都一改尴尬之意,跟着笑了起来。 “那你可有福了。”言筠凑近姜洵,神神秘秘道,“今日赏花宴,你想嫁的那个探花娘子也来啦!” “哐当”一声,原来是云琼猛地站了起来,下摆扫到了放在桌边的酥山。瓷碗从矮桌上掉了下来,倒是没有碎,只是里头的东西随着滚圈的瓷碗洒得到处都是。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但是站起来的云琼太有压迫力,好几个小公子都承受不住又转开了目光。 云琼看着自己带翻的东西,抿了抿唇,懊悔道:“抱歉。” “无妨事。”言筠一挥手,旁边静立的侍人赶快上前收拾东西。他宽容地对云琼笑了一下,道,“怀瑾小心沾污鞋袜,过来这边。” 云琼眉头紧锁,大长腿一伸就跨过那块脏污,几步来到言筠面前。 言筠问:“怎么了,怀瑾,为何突然起身?” 云琼喉结一滚,半晌才道:“我想去看看。” 毕竟是自己这么果决拒绝的,现在又食言要去看,其实他有些赧然,不过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隐忍,让他并没有在脸上透露出这样的情绪。 言筠一怔,有些差异,忙道:“当然可以。” 阁楼栏杆外头挂着白色帷幕,只留一些缝隙,可以让阁楼上的人看见下面,下面的人却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若是还担心被人看见,还可以带帷帽。 其他小公子都戴了,言筠不那么顾忌,云琼自然也不需要。 他透过帷幕的缝隙,先在举办赏花会的庭院里扫视一圈。 没有。 赏花会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了,云琼不觉得白若松是那种在相府举办的宴会上迟到的人,应该是去了别处。 想着,他的目光又往远处看去。 阁楼地高,他目力又好,几乎将整个相府能看见的地方都扫了一遍,还是没有。 此刻云琼其实是有一些忐忑的,但是他还是不肯放弃,又来来回回地扫视着。 在他的视线扫过湖泊对面一个由侍卫守着的月牙门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形闪身而出。 都还没看见脸,只凭一个大概的轮廓,云琼就能肯定,那就是白若松。 她走了几步,又猛地回头,好像在打量那个侍卫。也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她再度扭过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云琼了解白若松,她怕生又内敛,在这种陌生的场合往往有一种小心翼翼的瑟缩,从来不会走得这么大步流星。 只有一种解释,她此刻很愤怒,根本顾不上别的。 她在愤怒什么? 云琼正茫然着,那月洞门后头却是又走出一个人影。 这人身着苍青色缺胯袍,鬓边斑白,赫然正是穿着常服的言相。 白若松在和言相密谈? 什么人,有资格和言相密谈? 白若松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他忽略了的? 她有牵扯进朝堂的党争势力当中吗? 云琼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瞬间紧绷起来,一种冰冷的颤栗感自后脖颈蔓延到四肢百骸。 云琼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她当真牵扯了,你准备怎么办? “怀瑾?”背后传来言筠的声音,他靠近过来,好奇道,“是什么东西让你看得如此入迷?” 云琼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了言筠,收敛所有情绪,淡淡道:“我看花开得甚好。” 这里除了内劲强悍的他,没有人能看清湖对面的情况,所以云琼这谎话说得理直气壮,不怕被拆穿。 “还真是。” 言筠透过帷幔缝隙看了看,勾着唇角,但看起来有些冷。 “既然喜欢,时间也差不多了,走吧,咱们去庭院正大光明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9、第 99 章 白若松和言相结束谈话,走出月洞门的时候,心态还算平稳。 那个适才跟在言相身边的侍卫,正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月洞门三步开外的地方。 她想起云琼和李逸那异于常人的耳力和目力,突然意识到,这个距离,如果是身怀内力的人,说不定是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和言相的谈话的。 因为心中涌起的这一点点警惕,白若松便是已经路过了那个侍卫,却还是回头打量了一眼。 这仔细的一眼,使得她认出了这个侍卫的脸——正是她数月前准备离京分巡的时候,那个站在延兴门的监门卫。 她不仅摸了她的胸口,还偷偷摸摸跟了他们的队伍好长一段时间,差点把当时还没有经历过什么的白若松给吓死! 当然,现在她经历过坠落山崖,独身一人潜伏进匪寨之类的事情,已经比那个时候要胆子大太多了。 白若松如今几乎确定言相就是棠主,整个玉京就找不出第二个知晓她身份的同时,又位高权重能在背后运筹帷幄一切的人! 她庆幸言相是在现在找自己,而不是在她刚刚结束春闱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自己,不一定能这样平心静气,不露声色地面对言相。 当然,如今能够不被吓到,不代表她原谅别人之前吓死子。 她气得心脏狂跳,很想冷声警告言相做好棠主该做的事情,不要再来随便试探她,她不想和她们有任何关系! 但是这样的话还没有出口,她就想到了傅容安,想到了云琼,想到了李逸,想到了何同光以及她背后那个,还没有冒出身份的幕后主使。 成熟点,白若松。 她对自己说,能利用的东西不能放过,不要为了一时意气,而断了自己的一条路。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月洞门的方向,冷声道:“大人应该约束好你的人,不要再随意跟踪我。” 她说完,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对她没有丝毫影响,直到片刻后言相缓缓走出月洞门,她才上前执礼道:“大人!” 明明在见白若松之前,言相还精神矍铄,走出月洞门的时候,却是微微弯曲了脊背,显示出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苍老之意。 “她虽然没见过白若松,但猜得丝毫不差啊。”言相叹道。 二人都知道这个所谓的猜白若松反应的“她”究竟是谁,侍卫顺从地敛目,不敢应声,只能当做没听见。 月洞门外就是大敞的湖面,有微风习习,水面波光粼粼,有跃动的光斑映在言相的脸上,显出她眼角以及鼻翼两侧深深的纹路。 她从宽袖中伸出手,指尖夹着的赫然是一枚正面篆“令”字,背面雕花的银色的白铜币。 “去给吧她。”言相道。 那侍卫伸出手掌接过那枚银币,微微躬身示意,随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 白若松其实并不认得去赏花会所在的庭院的路,只能凭着感觉瞎走。 好在她还没走出多远,那个之前给她带路的女侍又突然冒了出来。她似乎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有些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对白若松福身道:“娘子随我来。” 白若松跟着女侍原路返回了一段,结果女侍在离那个月洞门不远处的岔路口,脚下一拐,选了另一条路。 白若松这才尴尬地发觉自己原来一早就走错了路,怪不得女侍要急匆匆追上来。 二人穿过湖上的九曲长廊,很顺利地来到了赏花会所在的院子里。 院子一侧靠湖,一侧通三层高的楼阁,中间是供人落座的软垫和方形的矮桌,两边摆满了各式开着娇艳花朵的瓷盆,有些呛人的浓烈香味扑面而来。 白若松以袖掩鼻,好一会才适应了下来。 马上就到宴会开始的时候了,没有人会蠢到在言相邀请的赏花会上掐点到,所以院子里头的小娘子们早就来了,相互之间也都落座交流了好一会了。 白若松这么突兀地过来,一下吸引了离得近的,靠湖泊这边坐着的那一部分人的目光。 她们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白若松,相互之前窃窃私语起来。 “那是谁?” “不认识。” “哪家小娘子胆子这么大,在言相举办的赏花会上迟到?” “瞧这朴素的衣服,我好似在门口见过。”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她不是比你我还早进来吗,怎么现在才到院子?” “嘿,保不准是干什么坏事去了……” 那些靠得近的人一议论,就有更多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白若松顿时如芒在背。 送白若松过来的女侍才管不着这些呢,福身告退以后,匆匆离开了,似有什么猛虎野兽追赶一般。 白若松无奈,顶着众人的目光刚想找一个卡卡角角的位置坐下,远处就有一道绀青色突然站了起来。 “白娘!”那人开口喊白若松。 她身着绀青色连珠纹阑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腰系玉制兽纹单挞尾革带,头上端端正正戴着软脚幞头,一派儒雅文人气质,与平日里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纨绔气质相差甚远,以至于白若松怔愣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是佘武。 佘武眉毛一拧,以眼神示意,坐在她旁边的那个人便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白娘。”佘武热情道,“来这边坐。” 她这个行为,其实反倒让更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白若松身上,但白若松却莫名松了口气。 也是,佘武明明昨天说过了,她也收到了请帖,只是白若松脑子里满满的都是言相的事情,一时没有想起来。 在这种陌生的地方能够遇到熟人,好吧,其实算是半生不熟的人,对白若松来说简直是救赎之光。 她心里有些感动,对自己对佘武瘟神一般避闪的举动感到一阵后悔,决心以后要对她热情一些。 她加快脚步往佘武的方向走去。 中途她还听到许多窃窃私语,努力分辨了一下,大概就是“她是什么人,能让尚书令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庶女这么热情?”之类话。 白若松假装没注意她们异样的眼神,目不斜视地走到佘武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刚刚还坐着别人呢,坐垫上带着一丝温热,白若松有些不自在道:“你把人赶走不会结仇吧?” 佘武单手开扇,骚包地在自己脸前悠然地扇了扇,稍许有了一些白若松所熟悉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味道。 她翻了个白眼,道:“这个问题我昨日不是回答过了吗?我母亲和我姐又不是白干的。” 白若松嘀咕道:“今日可是言相邀请的赏花宴,谁知道这些小娘子都是什么身份啊?” 佘武一听可就乐了,认人她可是专业的,马上一手折扇,靠近白若松,按照顺序点过来。 “那是光禄寺少卿家家的,那是太常寺寺丞家的,那是门下侍郎家的,那是中书舍人家的……” 白若松跟着她的介绍扫过去,立刻发觉,这里的位置是按照家中官职的高低,由楼阁往湖泊边排列的。 虽然不是完全准确,但是总的来说三品以及三品以上的一堆,四五品的又一堆,六品往下则被排挤在最后。 不过按照佘武把她叫过来的动作来看,位置应该不是言相定的,而是这里的人自发形成的。 白若松再度感受到了那种封建带来的,浓浓的压迫感。 “言相是不是老糊涂了。”白若松听到近处有人不屑道,“六品以下是什么烂芝麻臭狗屎,也配和我参加一个赏花宴。” “慎言!”立刻有人警告她道。 佘武也听到了那个言论,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 “别理她们。”她对白若松耳语道,“待会狠狠抓住言小公子的心,气死她们!”【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0、第 100 章 白若松感觉今天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二尴尬的一天。 而第一尴尬的,那当然是在皇榜之下被言相带着人撵得满街跑的那一天。 她觉得自己不得不对佘武解释两句,以防止这个社交达人,在一会的赏花宴上,把自己推出去当显眼包。 “其实......”白若松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也给自己做了一点心理建设,才艰难道,“其实吧,我有心上人了......” 佘武摇着扇子的手微妙地一顿,问道:“是你家乡那边的小公子?” 白若松:“呃......不是,是玉京这边的。” 佘武了然道:“是你单相思。” 白若松这就有些不满了,辩驳道:“我们是,两情相悦!” 谁知佘武斩钉截铁道:“这不可能,你在骗我。” 白若松:“?” 白若松:“你是怎么能这么肯定地得出这个结论的?” 佘武斜睨白若松一眼:“你自春闱中榜以后,除去回乡探亲的时间,就当了三个月的刑部司主事。这三个月里,你每日都是刑部司与租赁的小院子两点一线。便是旬休日,也是大中午懒懒散散地出门买些日常用品和食材就回家了,根本没有一刻耽搁在外头,也根本不曾和哪位小公子有所来往。” 白若松目瞪口呆。 佘武对她动向的了解程度,简直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她不可思议道:“你派人跟踪我?” “我要是派人跟踪你,至于让你躲了我这么长时间吗?”佘武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紧接着略有得意地微微昂起下巴道,“在这玉京之中,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打听不到的小道消息。” 白若其实松十分不理解佘武到底在骄傲什么,这和村口大榕树下坐着藤椅举着蒲扇纳凉,顺便八卦家长里短的大妈有什么区别? “那你这次失手了。”白若松不得不打击她道,“我说的可都是真。” 佘武“刷”一声收起手中的折扇,两条眉毛挑得高高地,仿佛第一次认识白若松一般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惊讶道:“你和我来真的啊,你......”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几声清脆的掌声打断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原来是一位女侍站在楼阁之前,双掌交错着拍了几下。 随着这几下掌声,四周的女侍都动了起来,手捧托盘鱼贯而入,一对一跪坐于每位客人的矮桌前,为她们披茶摆食。 大桓如今宴会的习惯还是一人一食,侍女托盘里头准备的吃食也是小巧而精致的,有金灿灿的金乳酥,切成薄片的光明炙虾,一小碗飘着葱花的鸭花汤饼...... 光这么看着,白若松就觉得食指大动,刚刚还没什么感觉得肚子顿时饥肠辘辘,传来一阵阵空泛的绞痛。 佘武是吃惯了这些的,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毕竟摆食的女侍离得太近,她虽然不觉得自己说话需要防着下人,但知道白若松一定不乐意,便还是憋住了将要出口的话语,气闷地跪坐在原地,狠狠扇了几下折扇给自己降火。 就在女侍们给客人们披茶摆食的时候,另有一队披甲侍卫抬着长长的折页屏风入场,摆在了楼阁前面。 白若松为了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食物上转出去,便挪开目光盯着那些侍卫放屏风,随即注意到屏风后头也同样摆着五六张矮桌。 大桓其实风气没有这么不开放,男子不戴帷帽上街也是可以的,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男子喜欢戴着,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别人就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但是,未出阁的男子与女子同席吃饭却是万万不可的,若是嫁了人随妻主一起倒也还好。 白若松其实不是很理解这种观念,而且从前在盛雪城的院子里,他们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吃大锅饭,年幼的几个总是边吃边争抢着肉食,大家都没有这么多男女大防在身上。 越是天子脚下,越是注重这些繁文缛节。 侍卫们将屏风放置完毕以后,言相也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入场了。 她换了件衣服,没穿白若松看见的那件苍青色的缺胯袍,而是穿了一件胭脂红的宽袖交领,脚踩翘头履,腰两侧挂锁片状玉制禁步,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已经入座的众人又纷纷自软垫上起身,躬身对言相行叉手礼。便是已经没有实权的宰相,那也是三朝元老,座下一众纨绔平日里再是眼高于顶,嚣张跋扈,也不敢对着言相有所不恭。 言相倒是个较为随和的人,至少表面上是,微微笑着压着手腕示意大家坐下,口中道:“不必多礼。”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再往白若松的所在地看过一眼,仿佛她当真不认识她一样。 既然言相发话了,大家伙也就坐下了。同时,摆食的女侍们同时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福身退至一侧静立。 言相就坐在那折页屏风前头三步远的位置,透过屏风之间的缝隙,能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在走动,白若松知道那是此次的重点,言相的小嫡孙,选妻主的言小公子。 言相明面上有过一位正夫,两位夫侍,生了两位嫡女,两位庶女,但是最大的那位嫡女中途夭折了,这位小嫡孙便是较小的那位嫡女的正夫所出的最小的嫡子。 言相本人都已经被架空了,子女们当然也没有什么官职在身,这位唯一的嫡女就坐在言相的身旁,以玉冠束发,着广袖大衫,儒雅随和又有一副闲云野鹤的闲适之感。 只是她的身体似乎不大好,两颊微微凹陷,时不时以袖掩面轻咳两声,把她旁边布菜的正夫看得满目担忧。 不过这些和她都没什么关系。 白若松低下头来,执箸夹起一筷子小天酥——这是一道由鹿肉和鸡肉一同炒制的吃食。 鹿肉可不多见呢,特别是在随便吃野味保不准就会进局子的现在,是普通人吃不到的。 就在白若松吃得不亦乐乎的同时,那些抱着施展才华,好得言小公子青烟的小娘子们已经开始各显神通了,有要弹琴吹箫奏曲的,有要提笔挥墨写诗的,还有人不嫌麻烦,非要当场作画描摹院子里头争奇斗艳的群花的。 在言相的示意下,女侍们先是搬来了各式乐器,供小娘子们挑选表演。小娘子们嘴里虽然说着献丑了,但其实技艺高超,配得上如听仙乐耳暂明的夸赞。 言小公子听得开不开心谁也不知道,反正白若松听得挺开心的,甚至不自觉跟着摇头晃脑起来。 那几个奏乐的小娘子们一曲完毕,居然过来拉扯佘武,白若松这才知道原来佘武会舞剑。 佘武推脱不掉,取了一把未曾开刃的短剑,当场表演了一场剑器舞。 舞剑时候的佘武和平日里那种懒懒散散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透露出一种蓬勃的英气,虽不如真正上过战场的云琼那样令人胆寒,但自有一番少年侠气在身上。 在她转动身体,旋转短剑的时候,剑刃在空气中发出有韵律的嗡鸣之声,配合一旁激昂的音乐,令人热血沸腾。 一舞毕,掌声雷动,就连言相都暗暗点头,看起来很满意佘武的样子。 佘武接了女侍递过来的锦帕,一边擦拭着额上汗珠,一边往回走,看见白若松震惊的表情,她露出一个灿烂而又得意的笑容。 她落座后,在白若松耳边悄声道:“是不是被我迷倒了?” 白若松给了她一个白眼。 佘武摇头道:“可惜了,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我喜欢有啥用,又不是我选妻主。” 说着白若松从自己的酒壶里头倒了一杯梨花酿,刚想浅尝一口,被佘武一把夺了过去。 “你疯啦!你这酒量敢在这里喝?”佘武瞪她,“万一撒酒疯,我跟你说,不到明日,御史台弹劾你的折子就能跟雪片一样飞进御书房!” 白若松知道佘武说得是事实,期期艾艾地盯了那壶散发着淡雅香气的梨花酿许久,终于还是端起了自己的茶盏。 真是要命,真的需要练练酒量了,万一以后被灌醉胡言乱语起来可如何是好?她心里头不能说的秘密可太多了,哪一件都是杀头的大罪。 擅长奏乐的人算是圆满离场了,紧接着是擅长吟诗作对的上前展示自己。 女侍们端来了一张案几,案几上摆着笔墨纸砚,言相开口以“花”为题,那几个小娘子们纷纷围着两旁的锦簇花团踱步,寻找着灵感。 白若松想起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倒是有些好奇这些人里面是不是真的有这么有才华的。 佘武见她从刚刚开始头一回丢下手中的玉箸,不再埋头猛吃,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宴会上,笑道:“你这是也想去作诗?” 白若松吓一跳,赶忙道:“别乱说话,我可没有,我不会作诗!” 佘武才不信这鬼话,撇嘴道:“你可是今科探花娘子,圣人钦点的,你跟我说你不会作诗?” 白若松:“科举又不考作诗!” 佘武面色古怪。 科举确实不考作诗,但她真的没听说过哪科前三甲里头有不会作诗的人。虽然她不再反驳,但心里头还是觉得白若松只是因为不想出头罢了。 几个娘子里头,最快的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最慢的也只是小一刻钟,就纷纷前往案几提笔挥毫,写下了自己的诗句。 女侍等娘子们都书写完毕,拢在一起,交给了言相评判。 言相和她左右两边的三位女儿都看过了,商量片刻以后,读出了一篇她们觉得出类拔萃的,最后再由众位娘子一道,选出了头筹。 这位头筹,正是左谏议大夫家的姜娘子,白若松认出了她,正是那日她去见佘武的时候,看起来与佘武颇为亲近,对她又有莫名敌意的,穿着雪青色织锦胡服的女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1、第 101 章 白若松曾经亲耳听到过这个女人唤佘武为“道安”,以为她和佘武的关系不说亲密无间,应当也是颇为亲近的。 但是白若松转过头去看佘武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佘武的表情十分冷淡,似乎一点都不为她这个颇为亲密的好友拔得头筹而感到欣喜。 佘武注意到白若松在看自己,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我的魅力吗?” 白若松一阵恶寒。 她和云琼接触惯了,是真的不习惯佘武这种类型。她仿佛是一只开屏孔雀,恨不得给全世界展示自己美丽的尾羽。 白若松的脸皱成了一团,解释道:“我是想看你会不会为你的朋友拔得头筹而感到高兴。” “朋友?”佘武仿佛才发现那正在被言相夸赞的女人是谁一样,露出了“原来如此”的一个表情,道,“哦,那是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女姜仲临。” 白若松敏锐地感觉到了佘武的兴致缺缺,问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佘武抿唇思索了一会,兴致缺缺道:“勉强算是吧,她是门下省左谏议大夫家的,注定我两的关系不会很亲密。” 她说完,见白若松不甚明白的模样,道:“瞧你这个一头雾水的样子,是不是根本还不清楚如今朝堂之中的党派争斗啊?” 白若松当然知道有党派争斗,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必然会存在这样的东西。 别说是拥有数千官员的玉京,便是三四十个人的班级,还能分成好几个小团体。 曾经她也暗暗问过易宁朝廷中的党派问题,但每次易宁总是淡淡斜睨她一眼,说一句:“你没有必要关心这个。” “我资历尚浅。”她尴尬解释道,“郎中大人不与我说这个,说是没必要。” 佘武笑了起来。 她用折扇挡着下半张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又因为不能在这种场合放肆大笑,所以只在胸膛中发出闷闷的颤声。 “你上官说得没错,你确实不需要知道这个。”佘武笑够了才压低声音道,“因为谁都瞧得出来,你是女帝的人,所以根本不会让你扯进党争之中。” 白若松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和女帝搅在一起,但她也不好表现出来,扯了扯嘴角,岔开话题道:“那你是哪一派的人?” “我?”佘武一挑眉,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白若松,“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是我娘,也就是尚书令大人那一派的人啊。” “我不是问这个。”白若松道,“我是问,你娘,到底是哪一派的人。” 佘武沉默了片刻。 她一下一下轻轻晃悠着自己的折扇,连坐在她旁边的白若松,都感觉到了一点凉风在拂动自己鬓角落下的稀碎软发。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无奈道,“算了,就算我不说,你也迟早能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她说:“我娘背后的,是三皇女。” 女帝膝下人丁本就不多,活到成年的皇女如今只剩下两个,分别是凤君所出的五皇女和萧贵君所出的三皇女。 大桓向来是立嫡立长制,三皇女为长女,而五皇女为嫡女,据说从前为了立谁为太女这个问题,朝廷上下都吵得不可开交。 最终,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是白若松这样的人所不知道的缘故,女帝狠狠罚了三皇女,立了五皇女为太女。 宰相被架空的如今,宰相之职由三省长官代为执行。 一般来说,人们会想象这个是三权分立,三分制衡,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事实上,门下省和中书省联合起来,也不过是刚刚能够抗衡一个尚书省。 佘武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就凭她是尚书省的长官,尚书令之女,她就可以在玉京横着走,根本不用顾忌其他人的脸色。 既然尚书令是三皇女那一派的,那毫无疑问,中书省和门下省必然是支持太女的。怪不得佘武说注定她和姜仲临的关系不会很亲密,也怪不得姜仲临总有一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那言相呢?”白若松突然问。 佘武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疑惑的“嗯?”声,似有不解。 白若松咽了口唾沫,感觉心脏怦怦直跳,问道:“言相,有可能招你作自家小嫡孙的妻主吗?” 佘武握着折扇的手一顿,斜睨白若松,弯起嘴角,露出一点森白的牙齿。 白若松注意到她一侧居然有一点十分可爱的小梨涡。 “你胆子可真大,敢问这个。”佘武轻笑道,“若不是因为你不涉及两党,是女帝钦点的人,你现在已经要死了,你懂吗?” 女帝是如此忌惮言相,以至于将她完完全全架空了起来,那么就证明了言相的选择至关重要,甚至可能影响整个大桓下一任的继承。 白若松知道这些不该问,特别是佘武还是尚书令的女儿。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有这个把握,佘武不会把今天她们的对话说出去的。 “我懂。”白若松坚持道,“但是我想知道。” 佘武轻哼一声,心情似乎十分愉悦,低声道:“我当然只是来走个过场的。” 白若松虽然内心早有猜测,可听到佘武暗示的那一刻,心情还是沉了下去。 这说明,言相是站在太女那一边的。 怪不得明明有这么多优秀的诗文,她非要点中姜仲临的。 * 另一边,折页屏风的后头,小公子们正聚在一起,透过折页屏风那三指宽的缝隙,悄悄摸摸瞧着外头争奇斗艳的小娘子们。 听到姜仲临拔得头筹的消息,其中一名小公子兴致勃勃地捅了捅姜洵的腰,小声道:“快看小洵,你姐姐拔得头筹了。” 年纪较小的姜洵看舞剑和听奏乐还行,评判诗句那是完全不在行,早就扒回桌子边上,兴致勃勃地抱着一碟子金乳酪啃,酥皮掉了满身都是,伺候的小侍正拿着帕子给他轻轻掸去。 被小公子一捅腰,抱着的碟子便脱了手,正要掉落在地之时,一柄带着剑鞘的长刀以疾风之势猛地刺了过来,掀起的风吹动了姜洵垂在额前的碎发。 他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碟子稳稳当当落在了剑鞘顶端,一时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但是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云琼,又吓得往后缩了缩。 言筠叹息着上前,拿起那个碟子,塞回了姜洵的怀里,问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姜洵怯怯地看了云琼一眼,云琼刚想说一句“不必了”,他就已经嗫嚅着开口道:“谢,谢谢云哥哥。” 云琼见埋着头颅的姜洵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白若松,竟是软化了语气道:“无妨。”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这回可要抱得紧一些。” 他声音低沉,但是听着十分温柔,姜洵抱着怀中的碟子,迷迷糊糊地想,其实这位云麾大将军除了生得有些吓人以外,倒也没有母亲和姐姐议论的那样像鬼面修罗。 这样想着,姜洵竟是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对着云琼笑了一下。 小小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明眸皓齿,脸颊两侧还有圆鼓鼓的婴儿肥,一笑起来那脸蛋上的肉都往眼睛上挤。可即便是这样,也遮掩不住他眼睛中闪烁的光芒。 云琼愣住了,有些狼狈地别开脸。 其实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回应方式,很容易被人误认为不想接受自己的示好。幸好姜洵年纪小,注意力很快就被外头正在夸赞姜仲临的言相吸引了,没有注意到云琼的反应。 言筠倒是用一种十分微妙的目光在姜洵和云琼之间扫了扫。 因为除了言筠以外,没有人胆子大到敢和云琼挨着坐,所以二人自然而然地被安排在了相邻的座位上。 言筠跪坐在加厚的软垫之上,单手拢袖斟茶,伴随着水流清泠的潺潺声,他开口道:“怀瑾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云琼抿唇,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句,不过言筠也习惯了他这样锯嘴葫芦一般的性子,将斟完的茶盏推放置到云琼的面前,自顾自继续道:“从前的你仿佛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什么事情都入不了你的眼,你也不在乎,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笑道:“现在的你,似乎愿意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世界了。” 那头,正有小公子奇道:“你姐姐得了头筹,你还不开心?” 见了自家姐姐拔得头筹的姜洵,蔫哒哒地低下头,叹息道:“一会回家,她的鼻子又要翘到天上去了。” 怕大家不信,他接着又抬起头来认真强调道:“真的,你们都不知道我姐姐那模样,有多讨人厌,我平日连她院子里头都不去的!” 云琼垂首敛眸,盯着自己面前放着的茶盏。那金黄色的茶汤因为没有去触碰,水面平静如镜,映着他那一张棱角分明的锐利的脸。 他听见旁边的言筠冷笑了一声,知道他一定也发现了,言相是属意这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女,这才将她点为了头筹。 身为言相的嫡孙,言筠早就接受了自己联姻的命运,对自己未来的妻主并没有多大的期待,自然也不想将注意力过多地投放在她身上。 他慢慢饮啜了一口茶水,继续好奇地问云琼道:“怀瑾,究竟是什么,将你从云端拉回了这个人世间?” 云琼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言筠,那双安静的眼睛里面,炙热得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 言筠一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不可思议看着云琼,半晌,竟是笑出了声。 “哎呀,真是不得了。这种眼神,我可是瞧过太多次了。” 言筠为人虽然傲气,但那是对着那些自命不凡,又满脑子腌臜思想的女子的。 对待男子,他宽和又温柔,手帕交遍布整个玉京。 那些养在深闺中的男子们,没见过女子的凉薄,也没见过人世的险恶,总是被一点小小的好处给骗去了真心。 每次,那些男子来向他诉说自己心中的情意的时候,眼中就是像这样,燃烧着炽烈的火焰,明亮而热烈。 但是他是万万没想过有一日,能在云琼的眼中看见这种火焰。 他肯定道:“怀瑾,你心中有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2、第 102 章 云琼其实和言筠算不上什么熟识的手帕交。 他的母亲还在世,他也还没有上战场之前,倒是有过些许交集还算多的朋友,其中最好的便是后来投河自尽的吏部尚书之子王宜。 后来他上了战场,和这些人的关系也慢慢淡了,况且他们也都成婚了,又要主持中馈,又要绵延子嗣,根本顾不上和云琼联系。 言筠年纪小他许多,却心思沉稳,云琼偶尔回京,也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再多的交集是没有的,因为云琼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是言相之孙,是党争漩涡中的人。 早些年,女帝的皇女们年纪尚小的时候,玉京的气氛倒也安稳,抚国将军府和尚书令家尚有来往,如今恨不得路上遇见了当陌生人。 便是和云琼有过婚约,如今仍然交好的佘文,他也只敢偷偷派人传信,相约于霖春楼的私密厢房。 抚国将军府两代纯臣,云琼是不可能让这个名声毁在自己这个第三代手上的。 可如今,这个不大熟识的,只是说上几句话的言小公子,却一针见血地点破了他内心的密辛。 云琼狼狈垂首,开始思索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底是不是有有所下降。 但恰恰正是他的这个行为,更加验证了言筠的猜想。 “这可真是有意思,铁树开花啊。” 言筠以袖遮面,仿佛笑得十分开怀,可细细看去,那双眼睛中又毫无笑意,透着一些渗人的幽深。 “怀瑾。”他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云琼知道他的意思。 他是抚国将军府唯一的血脉,娶了他就等于得到了抚国将军府的一切,这么多年来,怀着这样不轨心思而来的人数都数不完。 云琼想解释,想说白若松不是这样的人,可又突然想到自己在楼阁之上看到,白若松和言相密探的那一幕。 她真的不是这样的人吗? 一瞬间,连云琼自己的也不确定。 “人啊,在付出什么的时候,总是盲目的。”他听见一旁的言筠语重心长道,“人们从来只会牢记自己跨越山海去见的人,而不会记得翻山越岭来见自己的人。” “怀瑾,无论你心里头的那个人是谁,我教你一个道理。”他说,“打击她,贬低她,将她埋到泥沼之中,让她变得一无是处,只能依附于你......” 他的声音低沉阴冷,如同一个魔鬼,在云琼的耳边吐露着引诱的话语。 “怀瑾。”他问他,“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完完全全能够属于你,再也不能逃离或者背叛你的人吗?” 魔鬼总是能看穿人的内心,精准地摸到那最为腌臜,最为不堪的深藏的心思。 云琼在那一瞬间,血液的流动都快速了起来,心脏如出战前的擂鼓一般急促又响亮。 他胸膛起伏,急促地呼吸着,几乎就要憧憬这样的未来——拥有一个完全属于他的白若松。 这样的话,他再也不用遵守和女帝的约定,再也不用担心朝中纷杂的势力,能够披上鲜亮的嫁衣,与她共饮合卺酒,一辈子相濡以沫。 云琼想起还在陇州刺史府的时候,他将她拢在怀中的那种感觉。 温暖,干燥,柔软的躯体,吐出的温热气息痒痒地拂在自己裸|露的胸口。他看着那个小小的,漩涡一般的发旋,伸出宽大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她披散在身后的,绸缎一般的黑发,闻着那淡淡的,皂角自带的清新的草木气息。 那个时候的他在想,如果这是一场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梦,该有多好。 梦里的他与她是白头偕老的夫妻,每日,伴随着晨曦中雀鸟的啁啾声,那人会缓缓醒来,睁开她那双圆润的,小鹿一般的眼睛,眷恋地看着他,在他怀中轻言细语。 她的眼睛总是这么亮,里面仿佛盛满了漫天星辰。 她不知道他对外人的目光有多么敏锐,以为自己偷看得天衣无缝,时不时还要露出那种狡黠的,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容。 如果这样的梦可以实现,云琼愿意用自己的所有去换。 可是,数月的相处,他实在是太了解白若松的性子了。 他知道她不是可以任人折去羽翼的鸟儿,也深谙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云琼喉结一动,涩然开口,“但是我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 “无论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她的目的到底是不是利用我,我永远永远,都不会说出刺伤她的话语,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他没有看言筠,因此言筠也无法观察到他的表情。 但是那压低了声音,却仍然铿锵有力的话语,一字一句都展露了云琼不为外人所驳斥的坚定。 到底是常年征战的云麾大将军,冷肃的气势一下就压制住了言筠,使得言筠不敢再借此反驳半句。 他无声地咋舌一下,心里已转过无数个想法。 两党夺权,在拥有同样正统血脉的皇女的情况下,还有两样东西是至关重要的。 一为钱财,二为兵权。 至于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民间的威望啊,女帝的偏好啊,在大军压境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女帝多年以来都偏心和她性子更为相像的三皇女,到最好还不是只能立五皇女为太女。 大桓的兵权,去掉那些零零散散不成气候的,总的分为两大块。 一为守护皇城的大内禁军,二为镇守边疆的云血军。 大内禁军的兵符在秘书省的秘书监,徽姮手上。而云血军的兵符,则在云麾大将军云琼手上。 不巧的是,这两个人都是女帝的左膀右臂,又被其他人戏称为女帝最忠诚的狗。 自皇女们晓事以来,玉京之内的的党派争斗就没有停止过。而女帝能在这种情况之下坐稳御座,甚至还架空了言相的权利,倚仗的就是自己的两条狗。 想要抓住女帝的把柄,让她传位给自己选中的皇女,最主要的就是要控制住女帝的这两条狗,让他们倒戈! 可徽姮为大内女官,早早便绝了生育,无夫无女,吃住都在皇宫,在女帝的眼皮子底下。而云琼镇守边疆十余年,回京述职的日子加起来都不足两年,也不给人可乘之机。 至少,在今日之前,言筠是这么以为的。 到底是谁,拿下了云琼这座冷面修罗? 是自己人,但是祖父没告诉他?还是说,是尚书令那边的人? 若只是个中立的,那说什么都要把这个人拉拢过来,若是尚书令那边的人...... 言筠举起茶盏,遮掩住了自己唇边的冷笑。 若是尚书令那边的人,要么让她倒戈,要么让她从这个世上消失! 折页屏风之外,正在举行最后一场比试。 因为作画的时间过于冗长,所以众人都只描摹了一小部分。那些举起的画卷中都有大片的留白,有斜出的枝子上是含苞待放的扶桑,也有垂下的枝条上挤挤挨挨的凌霄。 女侍们举着画卷一一在言相面前展示着,言相在外评判,折页屏风之后,小公子们也在内评判。 “我觉得那扶桑好,有半遮面的含蓄之美。”有小公子说。 “我觉得是凌霄好,张扬怒放,热烈得很,赏花会的花可不就要这样么?”又有小公子说。 “嘿,这两个都不好,庸俗!要我说还是最后的那个木槿好,莹莹孑立的一支,孤高优雅。”最侧的小公子昂着头颅道。 大家为了给自己心仪的水墨画争个脸面,居然低声争辩起来。 这边的言筠看得轻笑一声,将茶盏一放,食指缓缓摩挲着光滑的瓷制侧边上凸起的青花纹路,漫不经心道:“不知是哪位小娘子这么幸运,得了咱们怀瑾的心啊。” 那边的小公子们没吵出个接过来,把忙着往嘴里塞点心的姜洵往这边一扯,齐齐小声道:“小洵你来说,哪位娘子的水墨更好一些?” 姜洵哪里关心这些啊,他根本看都没看那几张画,腮帮子努力蠕动了几下,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后,小心翼翼道:“啊,那,那我说是白娘子的画好一些?” “白娘子,什么白娘子?” “他肯定是在说探花娘子啊。” “根本没有白娘子!” 三人七嘴八舌。 姜洵有些懵,喏喏道:“可,可言哥哥不是说,探花娘子今日也要来么,前两个比试没有她,肯定是在最后一个啊。” 对啊! 众人这才想起来,言筠是说过这话。 今日赏花宴,大家都想出风头,没有上前比试的一般分为两种。 其一,根本没有什么才华,出来也是献丑的纨绔。 其二,就是对言筠根本没有兴趣,就是来这里走个过场打酱油的。 而白若松身为女帝钦点的探花娘子,显然不可能是前一种。 众人沉默着,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言筠。 在这种情况下,言筠只能把从云琼那里打听名字的事情放一放,摆出一副温柔笑意,面对着众位小公子道:“兴许是白娘子今日未曾前......” 他的话还没说完,折页屏风外头就传来了女人有些讥诮的声音。 “听闻咱们的探花娘子才高八斗,不知为何没有上前比试啊?”这人开口,步步紧逼,语气里满满的都是不怀好意,“可是自诩清高,觉得这里的人都不配做娘子的对手啊?” 有个柔柔弱弱的女声小小的“啊”了一下,柔声回道:“惭愧,在下并不会奏曲,也不会作诗,更不会作画,让诸位见笑了。” 屏风内,言筠的脸一下沉了下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3、第 103 章 白若松面对莫名找茬的人,有一套自己专用的,非常好的计策,那就是真诚。 通常,这种时候,围观的人会觉得非常好笑,而找茬的人则会暴跳如雷,比如白若松面前的这个女人。 她面白肤细,身材修长,着一身宝蓝色雨花锦圆领袍,外套对襟窄袖水纹衫,平脚幞头,腰间蹀躞带上,一侧挂着贝壳状承露囊,另一侧挂着金丝镂空球状香囊,儒雅又贵气,一看就是个家世良好的贵女。 只是她此刻横眉怒目,脖子和面颊都因为白若松一句“惭愧”而憋得通红,实在是有失风度。 “白!若!松!”女人咬牙切齿,双手并指,指着白若松,“你堂堂探花娘子,跟我说什么惭愧,在这里装大尾巴狼!” 白若松觉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大家都默认探花娘子就必须要会奏曲作诗和作画呢? 当然,她知道这个世界,只要是家中略有钱财的人家,皆需教导女儿六艺八雅,但是她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来的,只不过是边陲小城的一个孤女罢了啊。 白若松于是道:“科举又不考这些啊。” 她一说话,周围骤然一片寂静。 所有人仿佛从今天开始才刚刚意识到一个事情,那就是科举的确不考作诗作画和奏曲,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得了前三甲的书呆子是不会这些的。 可,可没有人会说出来啊! 书香门第都学这些,你说出来,不就等于告诉别人你是那乡下偏远地方来的土狍子吗? 而且你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一旁的佘武用折扇挡着嘴,闷闷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其实不大,但是在周围一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那莫名挑衅的女人本就脸红脖子粗,这下那停留在面颊上的红色直接蔓延到了额头,让她看起来像个在烈日下被暴晒了几小时的人。 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压下冲天的怒火,冷笑道:“原来是个田舍奴。” 田舍奴,意思就是乡下种田人,反正在这个年代不是个好词。这个年代,阶级是不可逾越的东西,上面的人也没有尊重农民的想法。 白若松有意无意地扫了上座的言相一眼,见她脸色黢黑,觉得有些好笑,直言不讳道:“我没有田,我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话音刚落,周围传来好几个人的抽气声。 白若松的身世早就已经被某些大人们来来回回翻了个遍,但其他人并不知道,顿时对着白若松的目光中就带了一些同情。 那挑衅的女人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发展,白若松十分有趣地看着她的面色由红转白,甚至于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她嘴唇轻颤,鼻翼翕动,双手无措地往后一缩,竟是咬着牙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白若松大感意外。 她以为自己碰到了个挑事的反派,却原来只是个嘴臭心软的直肠子。 只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上座的言相就沉沉开了口。 “够了!” 言相嗓音沙哑却铿锵有力,极为气势。 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却也没有直接斥责那挑事的女人,只缓缓说了句:“大家以和为贵才好。” 那女人苍白着脸色,对着言相的方向躬身行礼,道了句:“喏。” 说完,她退下之前,居然还是愤愤地瞪了白若松一眼。 白若松虽然对言相毫无好感,但好歹她把自己从事件中心之中解救了出来,默默松了口气。 佘武凑到白若松耳边,低声道:“看你这样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吧?” 白若松蔫嗒嗒地用筷子戳着眼前油亮的肘子肉,以眼神示意佘武快点往下说。 佘武又低笑了两声,又问:“那位寻事的娘子,你就不觉得眼熟么?” 白若松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佘武简直要笑死了,她装都不装,捂着腹部笑得一旁的人都瞧了过来,白若松不得不给了她一个肘击,咬牙道:“你不想说就别说了,别在这里跟我玩着一套。” “好好好,我说,我说。”佘武推着白若松的手肘求饶了几句,顺了顺气,这才道:“那正是今科榜眼娘子,如今任从六品左司郎员外郎的闵仟闻啊。” 白若松傻眼了,张了嘴,半晌才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啊?” 她顿了顿,又问:“那她挑衅我做什么,她不是你娘的人吗?” 佘武斜睨白若松,撇嘴:“怎么,在六部当官的,就一定是我娘的人吗?” 白若松:“?” 左司郎员外郎这个职位听着只是一个从六品的小官,也就比白若松大一点点,却是不受六部管控,直属于尚书令下头的一个官职。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是尚书令的人? 见白若松震惊的傻样,佘武忍得辛苦,腹部的肌肉都在颤抖,嘴角都有些压不住了。 她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不过这个闵仟闻确实是我娘的人。” 白若松瞪她,她赶忙加重了捏着白若松手肘的力道,防止她再捅自己,口中连忙道:“她是清平县主的女儿,而清平县主呢,则是已经故去的靖亲王的儿子,最后这靖亲王啊,又是如今圣人同母异父的姐姐。”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哦,说起来这靖亲王,与先帝同为凤君所生。” 白若松在脑子里理了理,大概明白了佘武的意思。 大桓的开国女帝,谓之桓高帝,与凤君生下了两位女儿。 其中笑女儿后来继承皇位,为先帝桓德帝。另外一位大女儿给了封地,谓之靖亲王。 而这位靖亲王的儿子,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就被封了清平县主。清平郡主又招了入赘的赘妻,生下了闵仟闻。 至于如今的女帝,是在桓德帝无子无女逝世之后,继位的庶妹。 白若松忍不住看向了闵仟闻,眼神复杂难辨。 佘武没注意到白若松的这点变化,继续憋着笑道:“本来啊,这闵仟闻啊是有名的才女,在太学中都是名列前茅的,自诩状元之才,结果这一场春闱,如今的翰林院修撰徐彣不是得了状元吗。她好似是服气徐彣,却不服气你,觉得你是因为生得好看,被女帝强行提上探花之位的,心里头憋屈着呢。” 白若松尴尬地别开脸。 她觉得闵仟闻想的也不错,自己确实是被女帝强行提上探花的。不过那不是因为自己生得好看,而是因为她的履历太过干净了,女帝想拉拢于她。 水墨画的头筹出来了,有两位,正是闵仟闻与另外一位娘子平分秋色。 闵仟闻一手水墨确实好,就算白若松不懂这些,也能被她的画所惊艳,那停留在花苞尖尖角上的蝴蝶栩栩如生,几乎振翅欲飞。 相比起来,另一位娘子就差了那么一些,不过二人还是并列第一,所以白若松觉得那另一位娘子应当是言相一派的人。 看来,古往今来,都是有本事不如有后台。 宴过三旬,言相看起来十分高兴,拍了拍手掌,立刻就有侍卫上前撤开了那折页屏风,露出了屏风后头的几位小公子。 他们跪坐于软垫之上,身前的矮桌已经被清理一新,没有留下半点食物。 为首的小公子上着绣衫,下着软银轻罗百合裙,手臂上缠绕着螺贝飞花暗纹披帛在日照下呈现如贝壳一般的流光溢彩。 他如云高髻,珠翠环绕,缓缓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张秀美的脸上是一个含羞半怯的娇俏表情。 尽管在玉京,言筠的彪悍名声穿得如此之广,赏花宴的人还是这般浩浩汤汤,除了言相的位置以外,言筠的美貌也的确是一大因素。 白若松听见周围的小娘子们纷纷吸了一口凉气,就连佘武都轻轻咋舌。 不过她现在根本没有眼睛去看这个言小公子究竟怎么貌美如花,也没有功夫去管佘武对着自己低声耳语的对言小公子的惊叹之情。 她的目光全然被一个跪坐在最侧边,山岳一般高大的人影所吸引了。 那人脊背挺直,垂首敛目,一眼都没有看面前如云的客人,仿佛十分不在意,可双臂两侧的肌肉却硬邦邦地高高隆起,凸显出了他的些许紧张。 是云琼。【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4、第 104 章 白若松想起自己上辈子,在网络上看到的一个问题。 在参加相亲宴的时候,有什么事情,是比想到前男友更加尴尬的? 这个问题的下面最高赞的回答是——相到现男友。 白若松当时看到这个回答,躲在宿舍的被子里笑得不能自已,随后动了动大拇指,给这个也不知道是抖机灵,还是小可怜蛋的网友点了个赞。 天道好轮回,如今变成白若松是这个小可怜蛋了。 白若松恨不得现在就钻到那只能塞进一条腿的矮桌下头,遮掩住自己的脸,逃避如今这个尴尬的局面。 但是她知道计算自己现在能够挖个坑把自己埋了,都已经晚了,云琼的耳力和目力都这样厉害,连她的脚步声都能分辨,一定早就在一早自己开口的时候,就明白她也在赏花宴上了。 白若松觉得自己心目中,第一尴尬的排行榜刷新了,那被骑着马的言相在大街上撵得到处跑的事件,已经自动排到了第二。 佘正武说着话呢,突然发现白若松把头都快埋到矮桌上的碟子里头了,伸出手肘,在白若松的腰上捅了捅,疑惑地道:“你做什么呢,言小公子太美了你都不敢看了吗?” “不应该啊。”见白若松根本不理自己,她又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你见惯了自己的脸,不应该对他这么不免疫啊。” 白若松一时不知道佘武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 那边,言相钦点的四位娘子,一位擅长古筝,一位擅长作诗,两位擅长水墨花草,一一上前与言小公子相互见礼。 白若松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闵仟闻,发现她正昂头挺胸,一副既羞涩又忍不住上赶着的模样。 白若松替她尴尬地用手指抠了一会桌子,向佘武确认道:“闵仟闻是你娘的人,对吧?” 佘武也看见了闵仟闻此时的样子,摇了摇头,无奈道:“闵娘子她身份尊贵,且有过目不忘之才,就是被县主保护得太好了,不了解朝堂这些弯弯绕绕,天真了些。” 白若松一想也是。 她估计闵仟闻就和刚进入朝堂的自己一样,完全不能理解这些党派的纷争,还以为自己能得言相的青眼。 果不其然,言小公子只是礼貌性地与她打了个招呼,随后就把注意力转移走了。 白若松看她那副失落的模样突然就有些感同身受。 当时在霖春楼外,别看她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往马车里头丢环佩,其实连被拒绝了以后该怎么挖个坑把自己埋了都想好了。 幸好云琼什么都没说。 白若松叹了口气,又偷偷把目光挪过去看静坐在角落的云琼。 他着一身烟青色素面锦缎圆领长袍,腰间是鎏金的兽纹蹀躞带,素净得不似一位该出现在赏花宴现场的公子。 可他身上那种隐而不发的气势,又让他成为了所有人里面最不可忽视的那个。 虽然刚刚还在担忧,该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赏花宴的现场,但现在白若松已经完全沉浸在一中自豪感中。 看,她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云琼无需任何装扮,自然而然就是人堆里头最抢眼的那个。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得意忘形了,一直垂首敛目的云琼突然抬头,向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白若松大惊,连忙埋头,假装对自己面前那盘已经只剩下一点点骨头的肘子十分有兴趣一样,用筷子戳个不停。 戳到一半,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怂了,又不是没有看过,她还摸过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白若松憋着一口气,又转过头去看云琼,却发现他在笑。 很浅很淡的一点点笑容,唇边的弧度几乎看不清楚,但眉眼松展间,自带一种年温厚的气度。 白若松怔住了。 她看见云琼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迅速捏了一个手势。 他们的距离有些远,白若松眯着眼睛,勉强分辨了那个暗语的意思。 [等我。] 什么意思? 还没等白若松反应过来,言相那边却是不胜酒力,被侍人扶着退场了。 言相一走,这场赏花宴基本也就宣告结束了,白若松迷茫地左右望了望,问佘武道:“这就结束了?” 从前盛雪城的时候,她看那些托了媒人来相看的男男女女,都是当场由父母定下来的,感觉这个赏花宴结束得不清不楚的,难道这也是玉京特色吗? 佘武对着白若松悄悄炸了眨眼睛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白若松随着佘武一道起身,在女侍的指引下正要沿着长廊往外走,忽然就被匆匆而来的一位着襦裙的侍人拦了下来。 在佘武暧昧的眼神下,那侍人对着白若松柔柔一福,轻声道:“请问是刑部司主事娘子吗?” 白若松大感不妙,僵硬着颔首,那侍人便松了口气,笑道:“主事娘子,我们家公子有请。” 在这一瞬间,白若松明白了所谓的“好戏还在后头”是怎么回事。 她立刻看向佘武,发现佘武面上正带着一副了然的神态,对着自己一拱手,幸灾乐祸道:“白娘珍重啊。” 白若松真是恨自己为什么身子这么弱,都不能习武,不然肯定在佘武那张讨人厌的脸上来两拳。 她深吸一口气,对那侍人道:“请带路吧。” 侍人带着白若松往赏花宴楼阁后方走去,白若松走出数十步回头,居然还能看见佘武对着自己笑着挥手的模样,恨得她咬牙切齿。 可一转头,她又看到了正同样咬牙切齿瞪着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撕碎的闵仟闻,赶紧一缩脖子,回身跟紧了侍人。 要命,怎么莫名其妙被人当成了情敌! 白若松觉得这事必须说清楚,今天就得解决!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女侍一同,等走到了楼阁后头的院子中。 一入院,草木扶疏,竹香袭人。院中设有一石桌,几凳错落,以青石雕琢,古朴自然。 言筠正落座于石凳之上,手持一卷水墨画卷细细琢磨,一旁有小侍蹲坐于侧,以红泥小炉耐心烹茶。 带着白若松进来的小侍上前福身,轻声道:“公子,白主事到了。” 言筠仿佛这才注意到有人接近一般,缓缓抬起头来,看到白若松,竟是当场一怔。 白若松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礼貌距离,双掌交错,拱手礼道:“言小公子。” 须臾,言筠才控制住自己的惊诧,道:“艳贯四方的探花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白若松中敏锐地发觉了,言筠之前是从未见过她的,不然怎么会怔愣之下,说一句名不虚传呢。 她能肯定,自己的身份,言相是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的,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嫡孙。但是她不能肯定,言筠能否认得她这张脸。 白若松谨慎地答了一句:“小公子谬赞。” 言筠将手中画卷放置到一旁,示意一旁的两位小侍都退。随后撩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的腕骨,自行取了长柄的银质小勺,自一旁放着的盘丝座葵口素面小银盐台中舀出一小勺的盐,加入到了沸腾的茶水中。 白若松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起来。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加盐和各种香料的茶水,偏偏因为细盐和香料的昂贵,这些东西还是彰显地位的一种。 言筠放下那银质小勺后,又取了一把竹制的小水瓢,自一旁的瓷缸中舀出清水,加入到了沸水之中。 瞬间,一股浓郁的香气便飘散了出来,有一点点涩,但更多的是一种草木清新的气味。 言筠放下小水瓢,以火夹拨弄着红泥小炉,在炭火的毕波声中,终于开了口:“主事娘子,似乎对我相府,有着十分的偏见?” 确实。 白若松心里想,我的偏见,可比你想的大得多。 但是她也不能直说啊,只能垂首敛目,恭谨道:“在下不敢。” “不敢?”言筠闻言冷笑,“你当街拒绝我祖母的捉婿,害她成为整个玉京的笑话的时候,不是挺敢的吗?” 说话间,茶汤又沸腾了一波,言筠以小水瓢舀入了放置在青石桌上的茶碗之中,将其中一碗推向了白若松的方向。 这边是要白若松喝的意思了。 白若松头皮发麻。 她盯着那碗,散发着香料味的,还加了盐的,墨绿色的茶汤,心一横道:“小公子有事不妨直接吧。” 言筠捧着茶碗的手一顿。 他还也不是没见过这种横冲直撞的二傻子,但是一般都撞不到他脸上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人,却又不得不隐忍着配合的。 他咋舌一声,瞬间是茶也不想喝了,往桌上一放,不耐道:“我祖母两次想招你为我妻主,你为何两次都拒绝?” 榜下捉婿没有准备也就算了,赏花宴是发了请帖的,既然来都来了,全程却只知道盯着吃食,连别人挑衅都不接招,难道不算是把相府的面子往地上按! 白若松知道言筠是不相信自己确实是对那些作画作诗一窍不通,不过她也不打算反驳,因为就算她确实会,她也没有上前争一个头筹的打算。 她疑惑道:“言相都不曾来质问我,言小公子为何如此愤怒?” 言筠呼吸一滞,只是还未等他想好说辞,就听见站在三步开外的那个横冲直撞的二傻子开口问道:“言小公子莫非是真有招我当妻主的心?” 言筠再也装不出笑意,那微微抿起的嘴角瞬间撇了下去,脸色暗如锅底。 白若松不可思议地看着言筠。 她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怎么还是真的啊! 看来言筠真的是一点也不清楚她的身份,否则也不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她叹了口气,在言筠将将要发火前,先一步开口道:“言相不知道你的这个想法吧?” 言筠觉得白若松这话问得奇怪,压着火气道:“我祖母自然跟我的想法是一......” “言小公子为何不问问言相呢?”白若松打断了他,那双小鹿一般圆润的眸子中闪着真诚的光芒,仿佛她真的只是在提一个为了你好的建议。 不知为何,言筠就觉得这双眼睛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连火都发不出来了,默了片刻后问道:“我曾经见过你吗?” “问问言相吧。”白若松说,“言小公子问过言相之后,一切自会水落石出的。” 言筠没有阻止白若松的离开。 他枯坐在石凳上,听着风吹竹叶的飒飒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两碗动都没动过一下的茶汤完全冷却下来之后,他才站起身来,呼唤候在一旁的小侍道:“走,去见祖母。” 言相被安置在听雨轩。 她年纪大了,不胜酒力,小憩片刻之后才刚起身,就有侍人通报说言筠求见。 言相摁了摁两侧有些疼痛的太阳穴,挥手道:“让他进来。” 言筠入内,照例请过安之后,迫不及待道:“祖母,我已经选定了此次妻主的人选。” 言筠是言相最宠爱的小嫡孙,不仅是因为他姿容昳丽,才华横溢,还因为他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她那几个女儿,没有一个能够上台面的,不然她也不至于这把年纪了,还被一个黄口小儿架空了权利。 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可惜了,言筠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子,必定是个继承家业的好苗子。 不过现在的言相也想通了,男子就男子吧,替他寻一个合适的妻主,他应该也能操控得了。不能在台前,在幕后搅弄风云也成,也能成为相府一大助力。 当然,言相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正是左谏议大夫家的姜仲临。 她相信以言筠的心智,应当也看得出来她是最合适的,于是便放心地问道:“是谁啊。” 因为太过放心,言相甚至没有使用疑问的语气,谁知这个一向令人放心的小嫡孙抬起头来,语气幽幽道:“是刑部司主事娘子,白若松。”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言相冷冷开口:“她不成。” 她说:“谁都可以,只有她不成。” “为什么?”言筠情绪激动起来,追问道,“我不明白,祖母,既然她不成,您为什么还非要我写请帖于她,难道不是默认了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言相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的山根。 是她的错,她光顾着......以至于从未解释过这些,害言筠会错了意。 “筠儿。”言相软下语气,耐心询问道,“你一副非她不可的语气,难道是喜欢她么?” 言筠被言相问住了。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也开始询问自己,你难道喜欢白若松么? 原先只是因为她数次的拒绝,深感丢人,想要将她喊过来磋磨一下。 可是,当白若松跟在侍人的背后缓缓走来的时候,言筠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张脸,她的那张脸,言筠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只觉得仿佛对方是从自己的记忆中走出来的那样,胸膛中满满涌动着的,都是一种形容不出的悸动。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言筠说不清。 他半晌,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觉得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过她......” 言相缓缓叹息,似是下了什么决定,道:“这样,我的书房,第三排架子后头有个上锁了的书箧,你还记得吗?” 言筠想了想,缓缓点头。 他记得自己年纪尚小的时候,曾经无意中打开过那个书箧,言相当时就大发脾气,后来就上了锁。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言相的宝贝,别人不能碰,但是言筠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里头到底是什么了。 言相起身,走进内间,半晌出来,交给了言筠一把钥匙。 “去吧。”她说,“去打开看看,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言筠带着那把钥匙,行步匆匆来到言相的书房,挥退小侍,独自一人入内,打开了那个陈旧的书箧。 书箧之中是一些旧物,有金锁,虎头靴,一叠子练字用的纸......零零散散一大堆,隐隐约约能够看见一个人的成长痕迹。 言筠看着最上面一卷画卷,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幼时的自己,似乎就是打开看过了这个,所以言相才大发脾气的。 可画卷里头是什么? 他压制住手部的颤抖,缓缓打开了那个画卷。 一个眉目俊逸,松竹一般的人儿满满展开在了言筠的眼前。 是个男人。 言筠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那双圆润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睛,一时如遭雷劈。 他快速展开到最后,仔细查看画卷左下角的题字,上面是言筠所熟悉的,言相的字迹,写着——贺吾儿言长柏及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5、第 105 章 乌金西坠,暑气未消,一道残阳铺在粼粼水波中,漾出昳丽的浓艳色彩。 耳边是知了的齐声长鸣,高亢嘹亮,令人躁郁。 白若松刚随着侍人走出院子,突兀地就被一道站立在长廊之中人影阻挡了去路。 她原先还在走神,下意识想绕开,可余光察觉到在霞辉中变得愈发黑沉的那件烟青色的素面锦缎,心情一下便似轻跃而起的小鹿,欢腾地在原野上飞奔。 “怀......” 白若松刚张口吐了一个字,忽而意识到自己还在相府,噤声顿了一会,再开口时,便已然是规矩又恭谨的姿态。 “云将军。”她拱手行礼,垂下头颅掩饰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云琼负手而立,淡淡“嗯”了一声,配合地对着白若松旁边的侍人道:“你可以退下了。” 那侍人一怔,迟疑道:“但是,小公子吩咐奴要将主事娘子送出府门......” 云琼:“就说主事娘子是我带走的就行了。” 侍人还是踌躇在原地不肯走,云琼又补充道:“若是出了事,抚国将军府担责。” 那侍人短吁一口气,似是终于安了心,于是福身退下了。 白若松将脑袋微微探起,看着那小侍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后,才放下作揖的手臂,几步就蹦到云琼面前,伸手扯住了他一点窄袖的下摆,眼睛眯起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怀瑾。” 云琼无奈地看着白若松,反手就牵住了她的手掌,二人垂下的袖子堆叠在了一起,很好地将这点自子逾举遮掩了起来。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情不自禁地就被云琼带着开始往前走。 二人走出数十步以后,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云琼才开口问道:“有马车接送么?” 似乎是为了迁就白若松,他的脚步迈得很小很缓。白若松仰头去看,只能看见他分明的下颌,和耳根一点点未褪的红色,也不知道究竟是赧然造成的,还是落霞染红的。 白若松摇了摇头,又怕目视前方的云琼没注意到,立刻开口补充道:“我是徒步而来的。” 云琼露出一种“果真如此”的无奈表情,轻轻扫了白若松一眼:“钦元春驾车在外头等候,我先送你回去吧。” 说着,他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如今是住在尚书省的集体官舍之中的么?” 五品及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分配单独的官舍,除此之外其余官员所住的都是集体官舍。 白若松又摇头道:“集体官舍人太多了,我自己租了一个宅子,就在西市旁边的崇化区。” 说完,白若松才想起来崇化区与抚国将军府所在的位置恰好是相反的方向。 她踌躇了一会,犹豫道:“还是算了吧,我自己回……” 云琼紧了紧二人相握的手掌,打断了白若松的话,语气坚定道:“我送你。” 白若松感觉掌心被他手指上的茧子蹭得有些痒,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客套下去。 相府门口有门吏在迎来送往,二人分开了相握了一路的手掌,一前一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跨出了门槛。 门口的马车几乎都已经离开了,空荡荡一片,因此靠着车辕打哈欠的钦元春就看起来格外显眼。 她双臂环抱,一手还攥着马鞭,目光涣散,正在无聊地走神中。 但云琼一靠近,她立刻就警醒,双目迸出如鹰隼般锐利的精光,一下扫视过来,看到是云琼,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刚准备上前行礼,余光一拐又看见后边跟着的白若松,讶异道:“白娘子??” 云琼颔首,道:“她住在崇化区,我们送她一程。” 钦元春虽然很奇怪为什么白若松也在相府,但是云琼已经开了口,她只能抱拳道:“喏!” 因为今日不是隐秘出行,所以云琼的马车是由两匹马拉着的,较为宽敞的四轮车與。 车與两侧的车窗镶金嵌宝,以淡蓝色绉纱遮挡,车轴装饰有铜制的軎,车横上悬挂金色銮铃,华美异常。 这样的马车,车辕比一般要高些,是需要马凳才能上去。 可这是云琼专用的马车,而以云琼的个子和身手完全不需要马凳,所以车上并没有准备。 白若松瞪着那横在自己胸口的车辕有些傻眼。 云琼抿唇,上前一步手臂在她腰间一捞,脚下踩着内劲,二人腾空而起,纵跃上了车辕。 白若松早在自己腾空而起的一瞬间就紧张起来,身体下意识一侧,手臂便牢牢环住了云琼的窄腰。 云琼这么大一个人,腰却这么窄,白若松环抱起来甚至还能摸到自己的手肘。 她有些震惊,这种震惊甚至盖过了腾空的紧张,以至于她的双脚稳稳踩在车辕之上以后,手掌还紧紧贴在云琼的后腰上。 钦元春尴尬地别过脸去。 云琼腰腹紧绷,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拍了拍白若松的肩膀,道:“先进去车厢里头吧。” 白若松恍惚着点头,随后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烫到一般松开手臂,帘子都来不及撩开,飞快地冲进了车厢里头。 被胡乱撞开的车帘缓缓落下,车厢里头先是传来了一声撞击的闷响,随后便是女人压抑的呻|吟声。 云琼眉心一跳,飞快撩开车帘,弯腰将半截身子探进车厢,随即便看见在车厢地板上,捂着小腿缩成一团的白若松。 白若松感觉到有人探身进来,慌忙挺起腰板,眼角还残留着一丝水汽,偏偏要装出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假意镇定道:“没,没事,就撞了一下。” 车厢外的钦元春翻了个白眼。 云琼轻轻叹了口气,一步跨进车厢内,对外头的钦元春道:“走吧。” 钦元春翻身上车辕,手中长鞭一甩,两匹并排的油光水滑的骏马喷了个响鼻,车轮咕噜噜转动起来。 云琼放下车帘,竟是蹲下身子,单膝半跪在了白若松面前。 这个姿势像极了现代求婚前的准备工作,把白若松吓得连连后退。她手臂后撑在车厢地板上,像一只螃蟹一样,以奇怪的姿势往后挪了几下,惶恐地盯着云琼。 云琼伸到一半的手一僵,片刻后还是不管不顾地伸了过去,一下就捏住了白若松的脚腕。 “别动。”他声音沉沉,“我看看。” “我没事,真的。”白若松怕云琼不信,主动掀开自己长袍的下摆,又扒拉起袴裤的裤脚管,“你看,我......” 结果这一扒开,白若松的声音瞬间卡坑。 那莹白的一段小腿上,赫然映着一块乌青。乌青呈横条状,很显然是因为撞到了车厢内的座椅才造成的。 云琼看着那块淤青,只淡淡扫了一眼白若松,白若松立刻心虚地放下裤脚管,遮掩道:“我真的没事,磕磕碰碰很正常。” 云琼伸手将白若松扶到了一旁的座椅上,随后掀开了对面座椅上的垫子,从底下放杂物的地方掏出一个檀木小匣子。小匣子是不上锁的卡扣,一打开,里头居然放满了小瓷瓶。 他皱着眉,一个个打开塞子,用鼻子去嗅闻,最后选定了一个没有花纹的,比其他都要大一些的纯白瓷瓶,倒了一些在手上。 瞬间,一股带着药物和酒精混合的,既清苦又有些刺激的气味充斥在了车厢里头。 云琼双掌相互搓了搓,搓出了一些热度,随后蹲下身来重新撩开白若松的裤脚管,右手手掌紧紧贴了上去。 淤青的地方其实在碰撞那一瞬的疼痛过去以后,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云琼的手掌一贴上,那种钝痛又一阵一阵地涌了上来。 其实这种痛比起之前在青东寨,被铁链子抽得内脏都抽搐着渗血的疼痛好多了。那个时候的白若松都能咬着牙一声不吭,如今却是被摁得哼哼唧唧个不停,脸都有些微微扭曲。 “忍忍,揉开才能好得快。” 云琼嘴里说着无情的话,可下手却明显轻了一些,白若松也忍着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 车厢内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官道传来的熙熙攘攘的人声。白若松低头,瞧着云琼因为前倾而露出的后背的一点肌肉线条,突兀开口。 “怀瑾。”她问,“你不惊讶我今日出现在相府赏花宴上吗?” 云琼细细揉捏的手顿了顿片刻,淡淡道:“你想说吗?” 白若松沉默了下来,于是云琼继续道:“我在楼阁上面看见了,你与言相从同一个院子的月洞门内出来。” 说完,他感觉到白若松的小腿肌肉很明显紧绷了起来,又补充道:“放心,那个距离,只有与我有相同内力,并且还站在高处才能看得见。” 白若松当然不会怀疑云琼的功夫,小小地舒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做的那点隐秘的事情被发现而感到尴尬。 小腿上那点淤青已经被揉开了,钝钝的疼痛中涌上一股暖烘烘的舒适感。 她轻叹一口气,终是开口道:“我与言相,其实有些许的血缘关系。” 云琼捏着白若松脚腕的手控制不住地一紧,白若松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抱歉。”云琼赶忙松开手,替白若松拢好裤腿和长袍下摆,道,“这样应该没问题了。” 他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并没有什么触动,但白若松却发现这是他第一次会在谈话中顾左右而言他,手指一动,搭在了云琼的手臂上。 “怀瑾。”白若松问,“你在怕什么?” 云琼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变了,明明从前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内心有何种波动,别人都无法轻易地看出来才是。 云琼抓握住那只手,缓缓将侧脸侧了上去,缱绻而又依恋。 他喉结滚动,那双浅淡的眸子紧紧盯着白若松的虎口位置,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告诉我,你与皇女之间的夺权事件有关么,白若松?” “你怎么会这么想。”白若松伸出另一只手,拂开了云琼耳侧的一点碎发,唇角扯了扯,无奈道,“谁做这个女帝,我都不在乎。” 她说:“别怕,怀瑾,我不是任何一边的,即便那是我的祖母。”【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6、第 106 章 玉京左右分东市与西市,要说有啥区别,那就是东市是达官显贵会光顾的奢侈品商店,而西市贫民专用是某多多。 崇化区靠近西市,即便马车不从市场上经过,也能隐隐听见里头喧闹的叫卖声。 傍晚微凉的风穿过遮蔽用的绉纱,拂在云琼的面庞上。他跪伏于白若松膝前,听着她用浅淡的声音讲述着她的身世。 “我的父亲,唔......其实我对他了解的也不多,毕竟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死了,而且他不怎么喜欢说他自己的事情。” 白若松上辈子还不叫白若松,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身体才十岁,因为跟着言长柏到处漂泊,生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失去了生命,她便顶替了这具身体,以“白若松”为名,活了下去。 所以严格来说,白若松只与言长柏共同生活了三年。 言长柏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被替换了,只以为在那场大病之后,白若松烧坏了脑子,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于是下定决心要安定下来。 二人相挟着走了大半年,来到了别人眼中贫瘠又寒冷的边陲之地,北洲的长丰县。 在这里,他们初次认识了盛雪城的守门校尉,傅容安,从此便长住在了盛雪城。 “我只晓得他叫言长柏,是当朝宰相的儿子。”说到这里,白若松笑了起来,“我自出生起便没有待过雍州,四处漂泊,他刚跟我说起我的身世的时候,我还当他精神不大正常了,在胡编乱造呢。” 她为了替傅容安报仇,一路考科举,进了玉京,这才打听到当今宰相的确姓言,名为箐,与言长柏所叙说得一模一样。 最最重要的是,在春闱榜单前,那个两鬓微白的女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看见她的那一刻,眼中震动的不可置信的眼神。 白若松在那一刻便确信了,无论言长柏所说的东西多么荒唐,多么不可思议,都的的确确是真实的。 那个时候的白若松,心中闪过的不是庆幸,不是震惊,而是惶恐。 她觉得这个世界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整个玉京都搅弄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席卷入内。 “如今,与言相密谈之后,我才确定了自己的身份。” 她的手温柔地抚弄着云琼的鬓发,垂下的衣袂与他肩膀处的衣料前后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云琼微微蹙眉道:“京中都传言,言相与已逝的正夫十分恩爱,所以连侧夫都未曾娶,只纳了两个小侍。我从来不曾听说过,她膝下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白若松轻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一丝冷意。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我父亲是言相与外室所生之子,长到十三岁的时候,那外室死了,言相才把人接回相府。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总是藏着掖着,便是相府之内知道他的存在的人,都寥寥无几。” 言长柏在相府仅仅只生活了两年,一及笄便嫁了人,随后在第三年的时候生下了白若松,之后就是漫长的流亡之路。 云琼缄默片刻,忽而又问道:“那你的母亲呢?” 他昂首望向白若松,那浅浅的褐色眼眸中,闪烁着某种犀利的光芒:“你曾经说过的,你的母亲出生大家,姐妹夺权杀了你的母亲。” 白若松哑然。 她那时并没有想过会和云琼坦白自己与言相的关系,就简要说了说,没想到他记到现在。 她为难地翕动了一下嘴唇,垂下眼睑,艰难道:“我不能骗你。” 于是云琼明白了,这是不能说的一部分。 如果强行要说,那就只能胡编乱造,而白若松并不愿意欺骗于他。 云琼想起在陇州那个码头旁边的客栈之中,二人坐于那粗制滥造的棋盘两侧,她看着自己,唇边勾起一点点温柔的笑意。 她说:“你想问什么,不需要用这些计策,我不会对你说谎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白若松的确做到了她承诺的那样。 “好。”云琼道,“那便等你哪日想说了,能说了,再告诉我。” 接着,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话题一转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是关于刑部何侍郎的。” 他顿了顿,给了白若松一点准备时间,随后开口:“圣人她,大约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情了。” 白若松瞳孔骤缩。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崇化区外停了下来。 坐在车辕上的钦元春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车舆里头的动静,确认不再有什么奇怪的“言相”啊,“圣人”啊之类的词汇冒出来以后,这才跳下车辕,礼道:“将军,崇化区到了。” 崇化区是一快住宅区,密密麻麻排列着许多高矮错落的屋子,马车也不好行进,只能步行。 白若松先行下车。 因为在官道上,她拒绝了云琼的帮助,自己估摸着车辕的高度想要往下跳。 钦元春是真的怕了她这种文人了,身体娇弱,偏偏脾气还犟,急匆匆上前帮着把人给提溜了下来。 白若松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这帮当亲卫的都喜欢提溜她,落地以后还整理了一下衣襟,就见云琼也跟着跃下了车辕。 “我送你进去。”他声音平平道。 白若松回忆了一下自己那个种满绿菜的小院子,分巡几个月还没来得及打扫的满是灰尘的青石地板,在院子麻绳上飘荡的麻布床单,太阳穴一下突突疼了起来。 她想拒绝,但一看到双手负在身后的云琼那略显期待的眼神,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那好吧。”她缩了缩脖子,提前告知道,“就,就有些乱,你要做好准备......” 一旁的钦元春用尽毕生功力,这才抿着唇硬生生忍住了笑意。 白若松在前面带路,云琼跟着走进了崇化区。 二人沿着宽敞的永和道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随后白若松往一个狭窄的甬道中猛地一拐,漫天瑰丽的晚霞便只剩下了窄窄的一道。 这是个略有狭窄的甬道,伸开手掌能够触摸到左右两边的墙壁,最多可能只能并行两个人,显得有些昏暗和逼仄。 白若松一直担忧着自己凌乱的院子,注意力不大集中,也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被走在后头的云琼伸手扯了一把。 她脚步一个急停,略有疑惑地回头望向云琼,旦见他食指竖起,抵在唇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指了指前方。 白若松这才发现前方隐隐有说话声传来。 她眯着眼睛看过去,看见有三个人影站在她租赁的院子前,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正透过木门的缝隙往里头窥视。 白若松租赁的院子只有一个原装的,年久失修的木门,无法完全严丝合缝地关上,四周都露着很大的缝隙。 事实上,白若松每次开关门,那门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那声音尖锐且绵长不绝,似乎门轴里头有个人正在遭受酷刑。 白若松小院里长大的,习惯了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节俭日子,秉持着能用则用的原则,没有去换这个门。 虽然这门的门锁其实已经没啥用了,一踹就开,但是毕竟帝王脚下,她觉得也没人有胆子真的闯进去......的吧? 白若松现在不太确定了。 她垫着脚尖偷偷往前挪了几步,渐渐听清楚了那几个人的说话声。 “她人到底在不在啊?别是你在这里谎称与人家关系好,其实人家根本不待见你,听见你喊门就假装不在家吧?” 先开口的是个男人,听起来年级已经有些大了,双臂环抱,一只手里捏了块帕子,语气稍有些嫌弃。 那个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女人立刻回过头来,狠狠啐了一口道:“呸,我和白娘子那可是回乡探亲都能相互托付院子钥匙的人!” 那女人一开口,嘹亮的大嗓门便响彻整条甬道,白若松在瞬间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是住在隔壁的王大娘,也是她回乡探亲时托付着照顾一下自己院子的人。 “这破烂院子看着也没啥值钱的东西,瞧着里面还种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没见过哪个朝廷命官这么寒碜。”男人咋舌,“别是什么骗子吧?” 王大娘一听男人这么说,瞬间就不高兴了,反驳道:“这可是今科的状元娘子,在玉京戴着大红花骑马游过街的,你这舌头嚼来嚼去的,仔细被人听见了拔了去。” 男人被这么一吼,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叨叨什么,但还是略有不满意地小声嘀咕了一些什么。 那声音太小,白若松听不见,便站在原地开口招呼道:“王大娘。” 王大娘猛地扭过头来,见了白若松,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一口大白牙在昏暗的甬道中都能闪闪发光。 “娘子回来啦!”她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扒着人家门缝看的模样十分不礼貌,连忙松手,搓了搓手掌,大着嗓门道,“哎呦,我还以为娘子在家,没听见我说话呢,你看,误会了,原来娘子是出门了。” 白若松感觉自己无论过了多久也没办法习惯自家邻居这个自来熟的性格,在王大娘面前,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e人的玩具i人。 “啊......我今日事出门了。”白若松喏喏应了一声,问“请问大娘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啥大事啦。”王大娘利索地将身子一侧,白若松这才看清了刚刚那个对她一直很嫌弃的男人。 他浓妆艳抹,面覆白粉,额点花钿,颧骨两侧还各有一坨红艳艳的腮红,垂着眼侧瞥白若松的时候,眼波流转间是一种矫揉造作的顾盼生姿。 白若松穿来这个男女颠倒的世界的也这么久了,自诩已经习惯了男人们的柔弱娇媚和女人们的豪迈刚毅。但她成长起来的盛雪城毕竟只是个贫瘠的边陲小城,对于普通人家而言,胭脂水粉之类的是买不起的奢侈品,男人们也大多是素面朝天,因而每次见这样涂脂抹粉的男人也还是会一些小小的震撼。 白若松隐隐觉得男人这个奇怪的姿态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也想不起来。而且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和这个男人说话,因此立刻把视线转了回来坚定地投向王大娘的大脸盘子:“呃,大娘,这位是......?” 王大娘傻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锃亮的白牙:“那啥,白娘子今年也二十又一了吧。” 白若松的第六感告诉她这话有陷阱,但犹豫许久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还未娶夫吧?” “啊?” “白娘子可心仪什么模样的,这是咱们玉京最好的周媒公,保管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能给你找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7、第 107 章 听到王大娘的话,白若松感觉一股惊悚的战栗感自脊椎骨一直延伸到后脑勺。 她惴惴不安地往后瞧了一眼,才发现云琼并未上前,只是远远坠在身后,以至于王大娘他们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 但是白若松打赌,以云琼的耳力,他一定是一字不漏都全听见去了! 好了,相亲相到现男友已经被比下去了。 现在她心目中的尴尬排行榜第一名是带着现男友回家的路上,被邻居大妈拦着介绍对象。 她往后看的这个动作实在是太显眼了,王大娘一下就注意到了远处的云琼。 甬道内光线昏暗,云琼又是这样的大身板,王大娘还还以为是个女人,尴尬道:“哎呀你看,我老眼昏花都没看见那位娘子。” 说着,她看向白若松,示意道:“那位是......?” 白若松见云琼没有什么反应,知道他不想暴露身份,便含糊道:“唔,是我一个同僚。” 王大娘便“哦”了一声,理所应当地以为云琼应当也是刑部司的一个小官。 当然,对于她这样的平民百姓来说,其实是不太理解所谓的品阶和官职的。 纯粹是因为白若松完全没有官架子,自称是打杂的小官,并且还租住在这样的一个破旧的地方,心里头便总觉得她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职务。 而她对“不值一提的小职务”的认知,就大概是县令手底下跑腿的打杂小官那种感觉。 然而事实上,县令分上中下三等,便是帝王脚底下,玉京的上县令,也不过就是正七品。甚至因为是地方官,便是同等品阶,也是要给身为中央官的白若松见礼的。 王大娘便没有理会远远坠着的云琼,接着对白若松道:“不知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小公子啊?” 此刻,白若松脑子里闪过一万句上辈子在网络上看见过的,反催婚的发癫金句,但是碍于性格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最终只能采用了一个朴素的,可以打败一切办法——真诚。 “我喜欢比我年纪大,然后个子比我高,武艺高强,棱角分明,并且看起来强壮得能一人打死一只母大虫的。” 王大娘张着嘴巴反应了半天,学着刚刚的白若松,发出了一声懵逼的:“啊?” 周媒公也许是见惯了,倒是没有这么失礼,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委婉道:“这......打死母大虫,这世上哪有生得如此孔武有力的男子,莫非娘子有断袖之癖?” 白若松心想怎么没有,他不就在那站着吗。 但是她这话相当于告白了,白若松臊得不敢回头去看云琼,只对着面前二人强硬道:“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男子,有什么问题吗?” 王大娘和周媒人面面相觑。 在王大娘的眼神示意下,周媒人侧开身子,把身后站着的人拉了出来。 这是一位十分瘦小的小公子,还没有白若松高,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枯黄分叉。 他垂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绞成一团的手指头,被周媒人一拉,甚至踉跄了几步险些站不住。 那周媒人先前还对白若松十分嫌弃,觉租得住在这里,大概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官,也没什么钱。 可白若松那张脸一出现,先前的嫌弃便丢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三甲游街的时候他没去瞧,听别人说这状元娘子貌比潘安,龙章凤姿之时还十分不屑,如今一看,果真是生得极好,可惜是个小娘子,若是个小公子,不知道该多抢手。 倒是便宜了这穷小子。 “这是我的一个小外甥,今年刚十四。”他谄笑道,“别瞧着如今瘦瘦小小,这屁股可大了,好生养得很!” 说着,还用力拍了拍那小公子的臀部,把那本就看起来胆子极小的小公子吓得一哆嗦,竟是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有这么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做妻主不比什么都强!”周媒人啐了他一口,随后转过身对白若松道,“娘子不晓得,我这小外甥啊虽然胆小,但胜在听话会伺候人。便是小娘子不喜欢这样的,如今房中还没人便收下当个小侍,也是极好的,只要三两银子。” 白若松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经历的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是也知道自己同这样的人是讲不清道理的,语气疏离道:“我没有纳侍的想法,请回吧。” 谁知她刚说完,那个刚刚开始就一直垂首不语的小公子居然突然跪了下来。 白若松一时怔愣,被他膝行上前抓住了衣服下摆。 “大人,大人。”那小公子颤抖道,“他根本不是我舅舅啊大人。您买了我吧,您不买我我会被卖去给人当小侍的啊,那人都五十多了我不想去,大人!” 白若松的面色沉了下去。 尽管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脾气十分之好,但在这种时候,心中也冒起了冲天的火气。 “你先起来。”白若松想把人扶起来,但是又想到二人之间授受不亲,只能朝求助地看向云琼。 云琼人高腿长,几步就跨了过来,也不管那小公子愿不愿意,强行掰着手臂就把人提了起来。 那小公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怔怔然地看着云琼,吸了吸鼻子。 “王娘子,周媒人。”得了空的白若松眉头拧起,冷冷扫视过二人,问道,“你们到底是介绍亲事,还是贩卖人口?” 王大娘还是第一次被这个又好看又温柔的小娘子,用这样冷厉的口吻质问,一时讪讪,想开口说些玩笑话糊弄过去。 可白若松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立时高声呵斥道:“大桓律令,略人或略卖人为奴婢者,绞;略人或略卖人为部曲者,流三千里;略人或略卖人为夫侍者,徒三年!” 此刻的她昂首挺胸,单手背在身后,眼神凌厉,语气冷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让王大娘脑子的角落里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白若松平日里再是平易近人,本质上还是个官娘子,是他们招惹不起的存在。 “哎呀,不要就不要吗。”周媒人小嘀咕道,“倒是我的不是了,哪个女人不想要三夫四侍齐人之福啊。” 白若松眉心跳得厉害,冷着脸吓唬道:“这次我只是提醒你们,下次若是再这样,我便要上报......” 白若松本来想说上报刑部,但一想到也许二人根本不明白刑部是干嘛的,语句一转道:“上报给县令娘子,让她带县衙来抓你们进大狱!” 一说到进大狱,二人便都不敢再说什么了。周媒人想伸手把那小公子拉走,但被云琼展臂一拦,就把人拦住了。 他像一座山一样往那里一站,即便是面无表情,竟也让周媒人感到一阵恐惧,不敢真的上前去上抢人。 “不劳周媒人了。”白若松道,“这小公子我们自会送回家。” “那就麻烦白娘子了。”王大娘赶忙上前,陪笑了一番,随后一把把人推着就走。 二人走出狭窄的甬道,王大娘脸上的笑容这才消了下来。 她瞪着周媒人道:“好啊,周壬,你害我!你说那是你外甥,家里急缺钱,我才带你们去见的白娘子的,怎么现在搞成贩卖人口了?” 周壬讪讪然:“那是我干外甥。” “我呸!”王大娘恨不得一脚踹上去,但是看在他是个男人的份上,还是忍住了,怒骂道,“好女不跟男斗,这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只是下次,你别想再让我给你介绍什么人!” 说完,她甩着膀子离开了。 周媒人等王大娘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冷笑一声,对着她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 他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七歪八拐了小半个时辰,走出小道,眼前便是豁然开朗的官道。 这条官道接着延平门,平日大门紧闭,不准进出,因此也见不着什么人。 只是此刻,空旷的官道之上,靠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是单马拉着极为普通的青顶车厢,看起来十分朴素,车前站着一位身着粗布短打的仆人。 随着周媒人的走近,那仆人倏地抬眼,目光锐利带着一丝杀气,不似寻常人。 她一看见是周媒人,又立即低下头去,悄悄放松了摁在腰间匕首上的手臂。 周媒人根本没发觉自己已经在生死边缘走过了一回。 他步履轻巧地来到了马车旁边,对着车厢盈盈一拜,掐着声音柔柔道:“大人。” “怎么样了?”车厢内,响起女人冷淡的声音。 周媒人把白若松拒绝说亲又把人扣下的过程简述了一遍,还提到了那看起来就五大三粗的同僚,随后道:“依草民多年看人所见啊,这白娘子不像是个好色的。” 车厢里头的女人沉默了一会,道:“你做得不错,聂一,赏他。” 那立在车厢前穿着粗布短打的女人立时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丢给了周媒人。 车厢里头的女人提醒道:“今日之事,只能烂在肚子里。” 周媒人扒开那沉甸甸的荷包,见到里头银灿灿的银子,顿时喜笑颜开:“大人放心,我呀,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嘴特别紧。” 等周媒人拿着荷包喜滋滋走远之后,车厢里头的女人才又接着开口道:“聂一,你说这所谓的‘年纪大,个子高,武艺高强,棱角分明,并且看起来强壮得能一人打死一只母大虫’的男人,指的是谁?” 聂一垂首敛目,道:“属下不敢妄言。” 女人轻笑一声:“看来你也听出来她这到底指的是谁了,还真有人会喜欢这么个丑东西,你说到底是她白若松想攀附抚国将军府呢,还是她真的眼光异于常人呢?” 聂一沉默。 她想起那个骑在枣红色大马上,肌肉虬结,棱角分明的身影,眉头轻轻一皱,胃中一阵恶心。 “大人。”她开口,“属下觉得,可能只是大人挑选的公子姿色太为平平……” “就是平平,才不会招人警觉。”车厢里的女人淡淡道,“那可是放在刑部司易宁手底下调教的人,但凡有一点点不对劲,都可能会被她察觉,懈怠不得。” 聂一噤声。 “罢了,和你说这些,确实太为难你。”女人叹道,“回吧。” “喏!” 聂一抱拳,内劲一动,整个人轻松跃上了车辕,架着马车顺着官道缓缓而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8、第 108 章 一时冲动一时爽,事后收拾火葬场。 白若松从自己的屋内搬来唯一两张还落着灰的绣墩,用布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以后,才给云琼和那小公子一人递了一张,自己则撩起下摆坐在了门槛上。 云琼没有任何推辞,十分自然地在长廊边坐下了。 那小公子却是不敢坐,在白若松的再三示意下,还是捏着自己的手指头站在那里。 白若松自己也是尴尬的时候爱捏手指头玩的人,可太了解他此刻的心理了,只能随他去了。 仔细想想,好歹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跪下来了,白若松猜测可能是被云琼扶怕了,毕竟云琼那双手臂,只要他不想松,很少有人能挣脱开来,何况还是这么个孩子。 十四岁,在现代那就是刚刚初一的年纪,居然已经要被赶着出来嫁人了。 白若松看着那个小公子,淡淡叹了口气。 她自己是觉得有些唏嘘,可那小公子并不知道白若松的想法,只以为白若松是不满自己不肯坐下,立刻哆嗦了一下,飞快坐到椅子上,双臂护住头颅,做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这一套动作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的思索,太快太迅速,以至于白若松都没反应过来。 “我又没有要打你,你别怕。”她无奈道。 小公子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妥,自手臂之间的缝隙窥了一眼白若松,呼吸凌乱地缓缓将手臂往下放。 他看起来还是很害怕,手臂缩在肩膀前便不再往下,全身紧绷,随时做好着继续防护头颅的准备。 他这个样子,让白若松想起了在盛雪城院子里的时候,那些刚刚才被傅容安带回来的孤儿们。 女孩们会好些,有的甚至有些刺头,一言不合就要上嘴咬人。但是男孩们大多都像眼前的小公子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将自己尽量缩成一团减少体积,以寻求一种安全感。 “别怕,知道你旁边的这位是谁么?”白若松伸手拍了拍旁边的云琼健壮有力的手臂,骄傲道,“这可是云麾大将军,云琼,本朝第一位男将军,在北疆将那些凶猛的蛮人们打得吱哇乱叫。有他在,没人能欺负你,便是我也不行。” 云琼听他这么说,垂下的睫毛一颤,及时收敛住了自己外泄的情绪。 很明显,比起陌生的女人,云琼的名号能带给这个还是小少年的男人更多的安全感。 他偷偷瞄着云琼,看他那有些吓人的块头,坚实的臂膀,和看起来能一脚踹断他肋骨的大腿......这些在平日里看着有些吓人的特征,在此刻却突然让他有了些许的安全感,慢慢停止了颤抖,将手臂收拢在一起,搭在了自己的膝盖前。 白若松见他确实冷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问道:“你是玉京的人吗?” 小公子点头道:“是,我随着我阿母住在永阳区。” 永阳区是在西南边的角落里头的一个区,说得上是又偏又小,去哪都远,是著名的贫民区。 当然,说是贫民,那也是在玉京内作对比得出的。 玉京毕竟是都城,帝王脚下,真正穷得要卖子换温饱的,也根本待不住这里。 白若松:“你家最近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那小公子的两根拇指上下不断交换着位置,仿佛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 白若松静静等待了一会,他才终于小声开口道:“是,是阿姊输光了家中钱财,还欠了一屁股债,阿母想拿我嫁人,换一笔钱回来......” 白若松了然,原来是赌狗。 大桓律令其实是严禁开设赌坊进行赌|博的,违者杖百还要没收赌资。 但是赌坊就和象姑馆一样,是屡禁不止的东西,不说现在,便是几百年后也没能完全控制住。 有时候律法越是禁止什么,那样东西就越是潜滋暗长,人性的贪婪是无法量估的。 如果是这样,白若松当真觉得有些为难。 她本来打算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这小公子安排进哪个府中当个签了卖身契的侍人,也好摆脱家里头的腌臜事。 可这沾染了赌|博的人,就像一条胃口没有尽头的狗,难保不会继续骚扰这小公子。 “娘子,娘子求你收了我吧,我什么都会做,洗衣做饭都行。” 可能是白若松短暂的犹豫又让小公子不安起来,他探身往前一把抓住白若松的袖子,眼见就要跪下,被一旁的云琼强势摁回了绣墩上。 “若这些娘子都不满意,便是,便是......”他支支吾吾,红霞泛上双颊,白若松吓得站了起来,一脚跨过门槛退回了内间。 “你别害我了,求你了!” 白若松抓狂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几缕碎发自发髻中散乱而下。 她二指一并,对着云琼指天发誓道:“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我发誓!” 云琼嘴角一颤,竟是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紧紧抿着嘴唇,好不容易才收敛住笑意,勉强维持了自己冷面修罗的名声,淡淡道:“嗯,我知道。” 小公子看看气呼呼的白若松,又看看稳如泰山的云琼,恍然大悟,随即立刻保证道:“我不会和正夫争宠的,绝对安分守己做个侍夫......” “你快住嘴!”白若松气得跺脚,拿出长姐的气势,呵斥道,“你才多大!开口闭口什么正夫侍夫,是不是想气死我?!” 小公子到底年纪还小,被这么一骂,脖子一缩,立刻就噤了声。 白若松又在原地踱步了几圈,在脑子里相好对策,这才回到门槛边坐了下来。 她这次得了教训,特意坐在离他较远的位置,摁了摁眉心,问云琼道:“你们府中还能收个干杂活的小侍么?” “一两个仆人罢了,将军府中还是收得起的。” 云琼说完,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这院子......” 他上上下下扫过一遍,委婉道:“真的不需要收个小侍替你打扫一下么?我记得刑部司主事也是有仆役钱的补贴的。” 正七品当然有仆役钱的补贴,大概是二十两,请上两三个绰绰有余。 不过白若松并不喜欢自己的私人领域有外人的入侵,也并不适应有什么仆从贴身服侍。 她气道:“我只是刚分......我是说探亲回来,还没来得及打扫罢了。” 云琼点了点头:“那便跟着我回将军府吧。” 既然云琼同意了,那么白若松便还要解决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转身,对着一直不敢再开口的那小公子道:“你应该明白,只要你那阿姊继续去赌场,那么迎接你的只有填不尽的窟窿。便是你入了将军府,也休想摆脱这种骚扰。运气好些只是搭上每月的月俸,运气差些,再被许给哪个五六十岁的张三李四也不无可能......” 小公子闻言,果然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刚刚才有了些血色的脸颊顷刻间又变得惨白一片。 白若松见他已经自己想清楚了利害关系,继续循循善诱道:“若是你能下定决心,现在有唯一的一个办法可以让你摆脱这一切......” 看着那小公子眼中缓缓升起的光亮,白若松微微启唇,吐露出最后几个字:“让你的阿姊进衙门大狱。” * 暮色四合,苍穹渐暗,天边只剩一线橙红,与夜色交织。 佘文自外步入府中内院。 佘府内院曲径通幽,青石铺路,两旁古木参天,枝叶掩映,风吹簌簌。 她独自一人,双手负后,眉头微蹙,自绿满轩的院子外路过,忽而听见里面传来的阵阵欢笑之声。 几人似乎是坐在院子中,佘武那高昂又带着点傲气的声音十分明显,就连院子外头的佘文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正在向自己的父亲叙说今日赏花宴上发生的趣事,格外强调了好几次白若松的反应,把男人逗得花枝乱颤,笑得将将要背过气去。 尚书令佘荣为人严肃刻板,对子女管教皆严,佘文年少时没少因为礼仪不周,行坐不正之事挨罚。 几个出嫁的兄弟们也是出了名的仪态万方,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一丝错误来。 可偏偏,在这个严肃的府邸里头,绿满轩是一个例外。 绿满轩的主人,也便是佘文的身生父亲,是尚书令的侧夫,也是她自小便心心念念的表弟。 佘荣把自己所剩不多的全部耐心都给予了这个男人,以至于在他的包庇下,自己的庶妹变得如此顽劣不堪。 自小便只会追狗撵鸡,长大了更是寻欢作乐,骄奢淫逸。 佘文看着绿满轩里头那暖黄色的灯光,一时内心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暴戾之气。 她一甩袖子,快步离开了此处,将那些她不曾经历过的欢声笑语都甩在了身后。 此刻,尚书令佘荣正在书房内查看文书,有小侍前来禀告说大小姐前来求见。 佘荣闻言,几乎是一瞬间便眉头蹙起,看起来与佘文更是相像了一些。 她合上手中折页文书,堆在一旁,冷声道:“让她进来!” 佘文垂首敛目,恭谨入内,甚至在案几面前对着佘荣还要躬身一拜大礼,这才开口将今日傍晚试探白若松之事说了个清楚。 知道云琼与白若松二人同行的时候,佘荣的面色已经很不好了,再听到白若松对着媒人几乎是指向性的描述心仪之人的模样后,冷笑出声。 她手上拎着一串玛瑙所制天珠佛串,共一百零八颗,此刻拇指正一颗一颗拨弄过去,仿佛是什么慈悲的信徒。 可嘴里说出的话,却犹如修罗道中诱惑人的恶鬼。 “人活在这世上,所图不过是三样,或是钱、或是权、或是色。”她掀起眼皮子瞧着佘文,慢悠悠道,“不要这个,那必定就是要别的。” 佘文:“母亲说的是。” “刑部司那头猪头侍郎呢。”佘荣冷声道,“自己惹的事情,让她自己带着银钱上前摆平,摆不平自己摘了乌纱帽回家去!” 佘文却是沉默片刻,突然一躬身,道:“女儿或有一人选,比那何同光还要合适。成功了自然好,不成功也不会引起那白若松的警觉。” “哦?”佘荣来了兴趣,“说说看。” 佘文缓缓抬起头来。 书房内的烛火映在她的脸上,在侧面投下了一大片阴影,使得她如今呈现一脸半在明,一半脸在暗的诡异姿态。 她朗声道:“这个人正是您的二女儿,佘武。”【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9、第 109 章 白若松翌日点卯完上值,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之前来找易宁的时候,她从文书中抬起头来,眉头皱得能够夹死蚊子。 她站在自己的书房门口,看了好几眼甚至不敢置信地退出屋子,又重新进了一回,指着堆得从案几上掉下来的文书,不可置信道:“所以这些全是等我处理的文书工作?” 朱主事尴尬地笑了笑,道:“当然不是。” 白若松刚松了口气,下一刻,门外又跑进一堆长了腿的文书,那双腿跨过门槛时,摇摇欲坠的顶上落下了三两个折页。 “哎呦。”孟安姗的脑门从文书堆侧面探出来,她冲白若松道,“白主事,快帮我捡一捡。” 白若松还没动,朱主事就立马弯下腰来把那几个折页文书捡起来,跟着孟安姗一起把东西放在了案几旁边的地上。 “这些才是全部。” 白若松嘴唇翕动:“可,可咱们刑部司不是有两位主事吗?” 朱主事擦了擦额头的汗:“呃......这些都是易郎中亲自点名,要白主事经手的。” 白若松:“......要不我现在递辞呈吧。” “辞呈绝对会被郎中大人拦下来哒。”孟安姗拍了拍自己胸前被文书蹭出来的皱褶,给了白若松最后一击道,“郎中大人说,这是你这周的工作量,如果觉得时间赶,可以住在刑部司官舍,已经给你打扫好房间了。” 白若松上辈子还在大学期间就死了,没有上过班,万万没想到自己穿到了古代,居然还会体验一把零零七的快乐。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压制住自己双腿的颤抖,挪动到案几面前坐了下来,自小山一般的文书上头取下了第一本。 刷拉拉—— 失去平衡的小山瞬间倒塌,扬起的灰尘将整个房间笼罩其中。 在离得近的朱主事震天响的咳嗽声中,白若松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挂在笔架上的毛笔。 尽管刑部司的工作多得令人心惊,让白若松连午食都没能好好吃一顿,在饭堂中摸了两个饼子就回到了书房,但到了申正该下值的时间,她还是准时准点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朱主事刚把整理好的东西交给掌固,瞧见急匆匆离开书房的白若松,震惊道:“白主事的文书已经录完了?” 掌固是负责保存文书的吏员,所有整理完成需要入库的文书都得经由她手。 她此刻怔然道:“没有啊,我今日没有收过白主事的文书啊。” 那个白若松居然会在没有完成文书的情况下准时下值? 朱主事一拍自己额头,嘟囔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另一边,准时下值的白若松匆匆离开刑部司,步行回到崇化区,准备回院子将身上的官服换一换。 谁知刚拐进弄堂,她就瞧见一个人影在她家门口探头探脑。 这场景似曾相识...... 白若松走近几步,看清那人不是王大娘后,松了口气。 那人也发现了白若松,赶忙迎上来道:“娘子万安,不知可还记得小人?” 白若松看她抬起来的那张脸上,生得颇有特色的三颗痦子,恍然大悟道:“你是房牙子。” 牙子,就是中间人的意思。 买卖人口的叫人牙子,买卖房屋的是房牙子,也就是房屋中介。 当然,这时候的房牙子不仅管买卖,也管租赁,白若松如今租住的这个小院子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为她寻的。 当时刚刚入京的白若松又寒酸又土气,手中的银钱还少,寻了好几个房牙子都没成,只有眼前这个十分热情,带着她看了好几家才终于找到了如今租住的这个。 对于曾经给予自己的善意的人,白若松十分感激,立时便拱手行了个礼,把那房牙子吓得后退一步,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娘子如今可是官娘子了,怎么能给我这种平民百姓行礼呢。” “不过是个芝麻小管罢了。”白若松苦笑一声,问道,“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一问到正经事,那房牙子就显得有些窘迫,双手拢在袖中,眼神左右游移:“就是,就是这个事情吧,说起来有些对不住白娘子......” 白若松宽慰她:“娘子但说无妨。” 房牙子叹了口气:“这屋子的主人啊,打算将这屋子出售了,责令你搬走。” 白若松蹙眉:“这屋子我续租的时候,是提前付了一年的租金的,还签了契,如今才住了不到半年,万万没有要赶我走的道理。” “娘子别急。”说着,房牙子自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塞到白若松手中,“这屋主啊按契上写的,三倍赔付,您数数。” 玉京是帝王脚下,房屋价格不菲,就这么个破院子,每月也要一千五百钱,也就是一两半。 白若松先前中了探花之后,续了一年,如今才住了五个月,剩下的七个月按双倍赔付,再加上退还的租金一道,便是三十一两半。 三斤重的银子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要知道白若松现在一年的月俸加起来也就三十多两! “既,既然是按契赔付了钱,那便没什么问题了。”她很没骨气地收下了这个荷包,瓮声瓮气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搬走啊?” 房牙子讪笑,艰难道:“明日是最后期限。” 给的期限这么短,明显就有为难人的意思。 但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 白若松感受着袖口这沉甸甸的一包银子,咬牙道:“成!” 等房牙子走后,白若松掏出钥匙开锁进屋,站在院子里纠结了一下。 她被这么多公务文书缠身也非要坚持按时下值的原因,其实是今日想去探一探赌坊。 昨日那位小公子,虽然人被云琼带走了,但是身后还跟着许多事情呢,她得解决掉,不能给帮她的将军府带来麻烦。 可如今搬走的期限也定得如此之近,白若松便犯了难,到底是先房子,还是先去赌坊?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白若松的心中便有了决策——先去赌坊! 房子要是找不到,可以先搬去官舍应付一下,反正易宁都说了,给她留着房间呢,也方便处理堆成山的公务。 一旦决定完毕,白若松便立即行动起来,进屋脱下官服,选了件不大显眼的青灰色长袍套在身上,出了门。 她先顺着官道去了霖春楼,找了店里跑堂一问,佘武果然就在三楼雅间,简直就像长在了这间酒楼一样。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白若松这次没有像个愣头青一样闯进去打扰别人,而是等在三楼长廊中,让跑堂进去询问一下,看佘武有没有空见她。 不多时,一身酒气的佘武就晃悠着出来见她了。 佘武今日穿一身绛紫,头顶宝石玉冠,手中握着一把玉骨折扇,腰间配着缀着流苏系结的玉葫芦,一副风流纨绔的打扮。 她施施然靠近,一股淡淡的,甜甜的桃花香扑面而来。 白若松咂摸了一下嘴,想起了之前在霖春楼喝过的桃花酿。 “说说吧。”佘武道,“今日又是什么事情来寻我啊?” 白若松轻咳了一声,道:“我想寻个赌坊。” 大桓律令是严谨赌|博的,所以赌坊都不会开在明面上。若是没人引荐,一般人连赌坊的门朝那里开都不晓得。 白若松想了又想,觉得在认识的人里头,佘武一定能够知道。 果然,佘武一听便激动道:“嘿,你找小娘我,那可算是寻对人了。” 说完,她视线上下扫视打量着白若松,怀疑道:“你要去赌坊赌钱?” 她满脸写着“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背叛革命了?”,白若松无奈,便开了口,省略去云琼,将那小公子的事情大致说了说。 “所以你是想去赌坊把那小公子的姐姐提出来去见官?” 白若松摇头:“我是想直接端了那赌坊。” “你这......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佘武咋舌,提想道,“你可想过,能开在玉京的赌坊,背后定是有人撑腰的。” 白若松当然想过。 不过她如今胆子大,觉得既然已经得罪了何同光了,多得罪那么一两个官员又有什么要紧。 欺君之罪都犯了,还怕这些? 总归女帝有招揽她的心,不会为了她端了一个赌坊而杀了她的,再不济,不是还有言相呢么。 虽然白若松并不想与她有什么关系,但是不可否认,她的确是一道保命符。 她大言不惭道:“便是言相我也在赏花宴上得罪过了,还怕一个赌坊幕后么?” 佘武不语。 她扇子都不晃了,面容古怪地看着白若松。 白若松见她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大感不妙,小心翼翼问道:“赌坊背后的人,是谁?” 佘武别过头去:“我不能说。” 她说的不是“不告诉你”,而是“我不能说。” 她可是尚书令之女,在这整个玉京之中,还有哪个人能让她这样忌惮? 白若松沉下脸,了然道:“是三皇女。” 她语气平静,没有任何疑问,是一个端端正正的肯定句。 佘武大惊,一个哆嗦,扇子差点掉下去,左右手倒换着在空中抓了好几下,才总算避免了惨剧。 玉骨的扇子经不起摔,一摔就报废。 她接住扇子,往腰间一别,慌忙道:“我什么都没说!” 白若松点头:“你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猜的。” 佘武暴躁地抓了抓头,左右环顾四周,抓着白若松往角落里走去。 “姑奶奶,你可真是我的姑奶奶,我当初就不该招惹你。” 二人贴到一个犄角旮旯里头,佘武伸长了脖子到处确认了一下没有人,这才无奈地看着白若松道:“你既然猜出来了,便应该懂得,这是你招惹不起的。” “见微。”她道,“听我一句劝,你想要帮那小公子,只要将人从赌坊中拖出来打一顿,塞进大狱里头吃两年牢饭就完事了,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0、第 110 章 白若松心知佘武说的话十分中肯。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手还伸不到皇宫之中去。 “你就是犟,跟圣人都敢呛声!”佘武见白若松仍然抿唇不语,叹息一句,直接下了死令道,“你要真有心帮那小公子,告诉我那女人生得什么模样,我帮你摆平。” 白若松眉头紧蹙,微微昂首去看佘武,佘武便连忙摆手,表明自己的态度。 “你死心吧,赌坊我是不会带你去的。”她强调道,“这是为了你好,我不想每年都要去坟头给你烧黄纸。” 白若松长久地盯着佘武,意识到她的底线大约就在此处以后,开口道:“我明白了。” 佘武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欣慰地拍了拍白若松的肩膀,嘴唇一张,刚想说些什么,只听不远处传来女人一声喊声。 “道安?” 佘武倏地闭上了嘴。 白若松发现她的表情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淡了下去,那种初见的鲜活恍若沉入水底,沉寂在了一个硬邦邦的假面后头。 佘武转过身去,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开口唤道:“仲临。” 那站在几步开外的姜仲临双颊有些不自然的红晕,四周弥散而出的酒气就连白若松都能闻到。 但是她此刻站在那里,双目炯炯,全无醉意,对着佘武一挑眉毛道:“见你这么匆匆而出,半晌都不归来,大家都纷纷在猜测你是不是去见什么佳人呢。” 说着,她颇为趣味地斜睨向了半步掩在佘武身后的白若松,眼神中带着扭曲的挑衅与倨傲。 “和这么个田舍奴,究竟有什么事情好说的?” 和直肠子的闵仟闻不同,姜仲临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说出的这个“田舍奴”中,带着她不加掩饰的浓重的恶意。 “仲临”佘武不赞同道,“我不希望你用这样的言语来侮辱我的朋友。” 姜仲临被呵斥也没什么收敛的意思,反而仍旧直勾勾盯着白若松。 白若松读不懂她眼神的含义,更加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针对自己。 但是很显然,姜仲临弄错了一件事情。 用言语伤害一个人的前提条件,就是需要找到那个人的痛处。 但是人们往往会忽略这么个麻烦的小细节,转而采用一些更加方便高效的办法——那就是用自己的痛处去攻击别人,并且还以为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在意。 她根本不知道白若松是从什么时代过来的,也不明白在白若松那个时代,对于种田劳动的人民有多么地敬重。 白若松咧开嘴,怪异地笑了起来。 她一笑,姜仲临的脸色反而沉了下来。 她难堪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冷冷道:“你在笑什么?” “啊,没什么。”白若松耸肩随意道,“不用在意。” 姜仲临顿时只觉自己全力的一击打在了一团棉花上,那团棉花不仅不会受伤,里头居然还暗搓搓地藏了一根针。 虽然那根针并没有扎自己,但是它就明晃晃地放在那里,仿佛在嘲笑她的无用功,令她浑身都刺挠。 “我当然不用在意。”姜仲临阴鸷的目光大喇喇地刺向白若松的那张脸,忽然又得意地笑出了声,“你还不知道吧,如今我才是相府的东床快婿。” 什么意思? 白若松猛地望向佘武,寻求一个解释,佘武尴尬地咳了一声道:“相府与姜府已经着人在合八字了,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婚事就会定下。” 婚事? 谁的婚事,姜仲临和言筠? 这不可能啊! 白若松分明记得,自己那日赏花宴后单独被留下来,去楼阁后院见言筠的时候,他手中举着的是闵仟闻所绘的凌霄花啊。 那时的她还觉得,言筠看着那副水墨花卉的眼神格外温柔,应当是十分满意的,只是之前碍于双方的立场不同,不能表现出来罢了。 如今怎么会选了姜仲临,是政治联姻?又是言相在给自己铺路? 白若松的面色难看。 虽然她心中不喜言相,但是言筠没有犯过错,且是她这具身体血脉相连的表亲,白若松是打心眼里希望他能好的。 可生在相府,似乎就注定了沦为政|治牺牲品的结局。 就像言筠,也就像她的父亲。 “姜仲临!”佘武见白若松脸色难看,对着姜仲临警告道,“你是想同我撕破脸吗?” 姜仲临明白佘武这样连名带姓地喊自己,大约是自己已经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大方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她想,反正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也把人欺负得脸色阴沉到说不出话来了,也够了。 不过一个手下败将而已。 姜仲临转身,挥了挥手道:“道安,早些回来,大家等着你庆祝呢。” 厢房的门开了又关,姜仲临的身影消失在长廊上。 佘武转回过头来,有些担忧地看着白若松:“你没事吧?” 白若松摇了摇头。 佘武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不是说你有心仪的小公子了吗,便不要再在意言小公子了吧......” 白若松隐隐听出了佘武对自己吃着瓢里的望着锅里的一种指责,掀开眼皮子望她一眼,无奈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对言小公子没有那种意思。” 佘武不信。 你没有那种意思,你这幅样子摆给谁看? 白若松自然不能告诉她自己和言筠是什么关系,只得扯开话题道:“你看着好像也不怎么喜欢姜仲临。” 佘武因为被看穿,咋舌:“她这人,性格实在是有些......” 白若松:“那你还天天和她一起庆祝喝酒,你们又不是一个党派的。” 佘武心虚地挪开视线:“她这人吧,样貌生得还不错来着。” 原来还是看脸。 看来佘武颜狗的这个特性是治不好了。 “赌坊的事情便拜托你了,时间不早了,我还有其他事情。” 说完,白若松绕开佘武就想往外走,结果被佘武一把扯住了手腕。 “你等会。”佘武目露怀疑,“你能有什么事情,是不是想去探赌坊?” “你怎么!”白若松嘴唇翕动半天,忍住了那些脏话,耐着性子道,“我怎么不能有事了,我一天到晚杂事多了去了,真的不是要去赌坊,我连赌坊的门朝哪里开的都不知道!” 佘武仍然不信:“你看着就像是会天天蹲大街,就为了寻一个赌坊的门朝那里开的人。” 白若松气笑了。 她不得不承认佘武对她着实了解,如果没有刑部司那些堆成山的文书,还有等着她搬家的小院子,她说不定真会这么做。 “我还真没法反驳。”白若松用另一只手摁了摁眉心,解释道,“但是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 说着,白若松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那个院子的事情。 佘武听完,突然万分高兴地一拍手道:“这算什么事情,我给你解决,走,咱们先去吃个饭。” 她拉着白若松一路来到“渡月”外头,一推门入内,里头居然空无一人。 白若松略略诧异:“你们不是在一起喝酒吗,她们人呢?” 佘武不在意道:“是姜仲临非要庆祝,自然是在她自己的包厢。” 她伸手招来跑堂,前前后后点了数十道菜,白若松不得不一边拉着她的手臂,一边捂住她的嘴,来阻止事态的失控。 “够了够了,吃不完的,求你了。” 佘武扯开白若松的手臂,恼怒道:“白若松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谁允许你趴到我身上来捂我嘴的!” “好好好,是是是,对不起对不起。”在跑堂惊恐的面色中,白若松亲自为佘武斟了茶,塞到她手中,“你消消气,别跟我一般计较。” 佘武也是装凶吓吓白若松罢了,白若松一递台阶,她自然而然就下了,端着茶盏饮啜了一小口。 跑堂敬佩地瞧了白若松一眼,转身退下了。 门被关上,隔绝了其他人以后,佘武放下喝了一口的茶盏,自怀中掏出几张契书道:“来,瞧瞧吧,有安邑的,有宣平的,也有新昌的,你瞧瞧哪个宅子给你的意。” 白若松一开始还以为佘武开玩笑呢,结果接过那几张契书,仔仔细细一瞧,果真是三处宅子,还都是大宅子,最小的也有二进。 安邑区、宣平区、新昌区,这三个区都毗邻东市,是玉京最最昂贵的地段,有价无市。 白若松手中摸着这三张房契,感觉自己的手臂都在颤。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手握北京四合院的大户人家的感觉? 跑堂很快就把几盘炙肉端了上来。 佘武之前光顾着交际喝酒了,都没吃几口东西,现在饿得慌,摸着筷子就塞了几口油汪汪的炙肉,对白若松道:“你那院子早该换了,破得都不像是能住人的样子。” 白若松惊诧道:“等会,你晓得我住哪?” 佘武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什么密探,住哪里我稍微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白若松之前躲着佘武的时候,还会庆幸她不知晓自己住在哪里,所以只能在下值的路上堵自己,要是追到小院子来就真是躲都躲不过。 如今想来,自己住的地方也不是什么保密的地方,她打听不到才奇怪。 白若松这么一想,突然就对佘武有所改观了。 她虽然表面大大咧咧,毛毛躁躁看起来极为不靠谱,其实内里还是有所分寸的,也算是粗中有细。 “我一年月俸加起来才三十多两。”白若松花费了自己全部的毅力,才把那几张房契推还给佘武,痛苦地别开脸道,“我租不起这些。” “租?”佘武像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一样惊讶,乐了,“不用租,你挑一个走呗。” 白若松突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经常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个梗——如果自己的闺蜜是富二代会怎么样。 人们利用自己有限的想象力,去幻想自己这个富二代闺蜜会给自己送房送车,带着自己到处出国旅游,指着奢侈品商店里面的包包说:“都包起来送你!” 此刻,白若松也突然带入到了一丝丝的爽感。 她抿着唇盯着自己手中的房契,最靠近东市的安邑区的甚至是个三进的宅子。 三进是什么概念? 白若松辛辛苦苦在朝堂之中兢兢业业一辈子,也混不到这么一个三进的官舍,毕竟那都是三品以上大员才能拥有的待遇。 等等,三品以上大员才能住的三进的官舍,佘武能随随便便提出来三张? 白若松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目光灼灼盯着佘武。 “佘武。”她问,“这些房契是哪来的?” 佘武夹炙肉的手抖了抖。 她放下筷子,掩饰一般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我可是尚书令之女,几间宅子还不能有吗?” “你都没成婚。”白若松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谎言,“没成家便不可能有自己的私产,最多手上也就捏了一些家中的零花,是不可能买得起玉京三间宅子的。” 佘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以前就因为白若松生得好,脾气好,脑子还聪明,一门心思想跟人家结交。 但是现在,她无比希望,白若松的脑子可以少聪明一些。 白若松:“你别装死!” “行了行了,我说。”佘武揉了揉太阳穴,双手抱着茶盏,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片刻后才做好了心理准备,开口道,“这些房契是我娘给我的,她让我......” 她顿了顿,艰难道:“让我务必想方设法送到你的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1、第 111 章 在佘武说出事实的一瞬间,白若松的后背就出了一层冷汗。 人生来就是贪婪的,人类的天性就是爱享受,贪欢愉。如果有可能的话,没有人会想要吃苦,这点白若松也不例外。 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她十分明白自己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 若是佘文或者佘荣带着一箱子金银财宝上门来贿赂她,她定是会警惕万分,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就把人拒绝了。 可偏偏,偏偏她们选的人是佘武。 又偏偏,她们让佘武送的是她如今正需要的房契。 白若松自诩清醒,竟是险些着了这个道。 她烫手一般松开了那三张房契,任它们飘飘悠悠落在了桌面上。 “你母亲是什么意思,想招揽我?”白若松嘴角一扯,“这时候就不管我是不是女帝的人了?” 佘武根本不敢看白若松,只是紧紧盯着自己茶盏中那一根浮在水面上的茶梗。 她想起昨晚也是这样,自己被佘荣叫进了书房。 书房的案几上摊着一个小小的匣子,里头是堆得满满当当的金锭,面上还摊着几张房契和地契。 她不肯接那个匣子,嘴里说着:“母亲不是说过白若松是女帝看中的人吗,为何又......” “道安。”佘荣打断了她,“就是因为那是女帝看中的人,所以才更有招揽的价值,你懂吗?” 她就坐在那案几后头,用那种和佘文一样的,看废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佘武。 她说:“证明给我看看,你不是什么都做不成的废物。” 佘武站在原地,不敢看佘荣的眼睛,只能久久地盯着那个小小的匣子里头金灿灿的光芒。 女帝早就定下了太女,究竟属意谁继承大统所有人有目共睹,母亲为什么一定要支持三皇女? 这些年,佘府偷偷摸摸翻修了三回,扩建了一回,府中越来越奢华,器物越来越精致,自己口袋中的零花钱也一日多过一日...... 虽然她们明面上是母女两,但是佘荣并不喜爱她这个庶女。 有佘文作为嫡女珠玉在前,任谁也不会多看她这么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庶女一眼。 可二人终究是住在同一屋檐下,自己的母亲有谋逆之心,佘武不可能丝毫都感觉不到。 但感觉到了,除了装作丝毫不知,她又能怎么办呢? 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去了一日又一日。 终于在这一日,她窥见了那阴暗漩涡的一点点边缘。 可她又怎么告诉白若松这些呢? 告诉她自己的母亲有谋逆之心,想要尝试借助她来了解,乃至于操控女帝的行动? 最终,佘武只是道了一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若松却是已经明白了尚书令是什么意思。 何同光是正四品刑部侍郎,九成的可能性就是同尚书令一样,是三皇女一派的人。 她如今应当已经发现自己被人设计了,只不过不能确认到底谁是主谋,估计猜疑得最多的是刑部司郎中易宁。 而想设计易宁,最方便的便是从白若松这里下手。 这事的主谋本来就是白若松,易宁只是依着帮助她罢了,她势必要把尚书令的目光死死阻拦在自己这里。 如果佘荣此刻在这里,知道二人在想什么,应当会觉得颇为恐怖。 她们的想法是这般南辕北辙,加在一起,却又刚刚好把佘荣的心思捉摸了个透彻。 白若松肚子里的心思一转,又看了眼佘武。 她不知道佘武究竟是怎么以为的,但应当并不清楚何同光之事,否则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反应。 白若松两指抵住那三张房契,往佘武面前一推道:“你回去告诉你母亲,就说……” 她斟酌了一会,继续道:“就说我清正廉洁,全然不为此等俗物所惑。” 佘武被白若松的不要脸给震惊了。 她猛地抬首看向白若松,嘴唇颤了又颤,终于忍不住道:“你明明刚刚很心动。” 白若松眼皮子一跳,五指虚握,抵在唇前一咳,理直气壮道:“你若是说我看起来很心动最后却拒绝了,你母亲会觉得是你十分无用,都抓住弱点了,却没法一鼓作气攻克下我。但是如果你说我全然不为所动,你母亲只会觉得她让你带来的东西不对!” 佘武听懂了,白若松这是想把自己摘出去。 “你不用这么担忧我。”她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母亲也不是第一日觉得我十分无用了,不差这一点。” 白若松简直没脾气。 她从前只觉得佘文目中无人,看着佘武的时候,表情令人十分恼火。 如今她亲身体会了一把佘武的“睿智”,突然就有些同情佘文了。 大概在许许多多不知情的情况下,佘文都被自己这个妹妹气到吐血过。 刚好跑堂敲门入内,打破了室内僵硬的气氛。 她将剩下的菜一一端上桌案,佘武连忙收起了那几张房契,脊背挺直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 白若松看着想笑,待跑堂躬身退下之后,才执箸夹了一筷子配了葱醋汁的鸡肉到佘武碗中。 “你便照我说的做就成,对你我都好。” 佘武垂首,半晌才淡淡道:“你这样会惹恼我母亲的。” 她说罢,又抬首去看白若松:“你知道,你这样不给半分颜面,是会让她们以为,你要与尚书令为敌的吗?” 白若松一笑:“巧了,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佘武一噎,蔫蔫地垂下头,不再多语。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压抑。 待日暮西垂,酒足饭饱的二人起身要离开霖春楼了,佘武站在渡月的门口,突然又回身问了句:“不管怎么样,我们还会是朋友的,对么?” 白若松被她问得一怔,半晌,扯着嘴角道:“如果你还觉得我们是朋友的话。” 没有收下房契的白若松终究没有再次找到价格合适又心仪的小院子,于次日打包行李,雇了一辆牛拉的板车,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官舍。 官舍都是一些在六部里头官职小的,还未成家的年轻人,正聚在一起闲聊。 她们见了白若松倒是还算热情,纷纷上前来见礼,顺便帮忙搬东西,并且邀请白若松加入她们的闲聊。 白若松被迫听了几耳朵,这才知晓她们在谈论今日早些时候,有个不知死活的女人赌输了银子,在大街上偷贵人的钱袋子,被人家家丁当场抓住,打了个半死扔进了玉京衙门。 “听说偷的是大官之女,县令可重视这事了,不关个十年八年怕是出不来。” 白若松一听,就知道这么简单粗暴的东西,一定是佘武干的。 也不知道佘武是怎么同尚书令交代的,总之,在那之后的白若松过了很平淡又很充实的几日。 因为睡到官舍,上下值都方便了许多,就有更多时间投入到处理公文上去。 高强度运转了几日,朱主事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她也不敢帮忙处理易宁点名要白若松处理的公务,只能一到饭点就主动帮着带点饭菜回书房。 白若松熬得面如死灰,终于在旬休之前都整理完了公务。 待易宁看过之后,她抱着东西去库房归档,结果刚走出库房门,就被一队穿着明光铠的卫队架住了。 负责刑部司安全的孟安姗见状上前维护白若松,也被同样架着摁在了地上。 为首女人着一身龟背重甲,面容肃穆,举着代表羽林卫身份的鱼符在白若松等人的面前晃了晃。 “羽林卫拿人。”她声音冷硬,带着淡淡警告之意,高声呵斥道,“闲杂人等退下!” 羽林卫是北衙禁军,从来不会私自拿人。一旦出手,那便是女帝御令。 整个闹哄哄的刑部司霎时鸦雀无声,众人敬畏地看着她们,纷纷让路,任凭她们架着白若松离开。 白若松努力回过头去,目光穿过重重人海,看见了站在角落面色阴沉的易宁,对着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摇了摇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2、第 112 章 尚书省的前头是太仆寺和太常寺,后头就是门下外省,白若松被羽林卫一路压着自安上门街向后,经过门下外省外头的时候,引来了许多不明所以的人士的围观。 羽林卫自皇城中直接抓人虽然稀奇,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但谁不爱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空来看热闹呢? 将心比心,白若松觉得自己挺爱的,所以在看见那些三三两两搭在一起假装忙碌经过,其实探头探脑想瞧瞧什么情况的人的时候,内心格外绝望。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白若松的错觉,她总感觉这一队羽林卫走得格外慢,仿佛就是故意要给别人看一样。 照道理她们这种身高腿长的武官应,走路应当大步流星,可如今竟是连她都觉得步子迈得有些小。 羽林卫带着她经过长长的安上门街,拐入空荡荡的横街以后,突然就加快了的脚步,再次验证了白若松的猜测。 几人在延禧门的监门卫处验明了身份,绕过太极宫,直接在丹凤门外将她交接给了千牛卫。 千牛卫是大内禁军,甚至可以在御前带刀。 在看见她们与羽林卫交接,出示的鱼符的时候,白若松就明白了谁要见自己。 果不其然,千牛卫带着她进了丹凤门之后,态度明显客气了许多,并没有再像犯人一样压着她。 大明宫内的气氛压抑而肃穆。 宫内甬道上来来往往着许多女使与男侍,他们皆是一副垂首敛目,除了眼前的一小块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即便是面对千牛卫办事的队伍,也无动于衷,如同牵线的人偶,和安上门街探头探脑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若松顺着千牛卫的牵引,一路绕过早朝的宣政殿,来到东边清思殿旁边的一座重檐歇山式的二进制建筑前,最中间的大门上悬写着“御书房”的烫金牌匾。门外,一左一右正候着两名上襦下裙,外披鹅黄色褙子的女使。 一侧的女使见了带着白若松的千牛卫,侧身将那牡丹红色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闪身入了内间通告。 这么大的门,打开的时候一点声响都没有,那入内通告的女使看起来不像是习武的,但脚尖点地竟是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白若松等在御书房门外,只觉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这么热的天气,在这内廷之中,居然连蝉鸣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树叶的一点簌簌之声。 不多久,那女使闪身而出,对着众人一福身行礼后,转头朝着白若松单独道:“圣人有请。” 白若松一怔,左右环视,发现带着自己前来的千牛卫都没有动,便明白过来,独自一人跟着女使入内。 只是将将跨过门槛,一股阴凉之风便扑面而来,像是走进了什么天然溶洞之内,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暑气。 白若松低垂着头颅,不敢抬首四处乱看失了礼数,只是随着女使前进的时候,用自己的余光望过去,感觉殿内左右两侧似乎都放着巨大的青铜制的冰鉴,正往外散发着阵阵白色的雾气。 越往里走,雾气越是浓郁,霎时便如临仙境,冻得白若松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大约前行数十步,女使停下了脚步,退至一旁,白若松心领神会地拱手礼道:“圣人万安。” 四周一片寂静,周围站着这么多女使,可是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只有前方轻微的衣料摩擦,和纸张翻页的沙沙声。 白若松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青蛙,被放在一抔温热的水中,自以为安全,却不知道底下柴火哔剥,燃着熊熊烈火,要将她炙烤殆尽。 “咔哒”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磕碰到了瓷器上的声音。 白若松不敢抬头,屏息凝神,随后听见前方传来女人淡淡的声音。 她的嗓音带着些哑意,声音平平,语调中却带着久居高位,睥睨众人的冷意。 “白若松。”女帝开口,一字一句都如断头台上那柄又重又利的刀刃,在刹那间便冲着白若松倾泻而下,“既见天子,为何不跪?” 白若松呼吸一窒,只觉背脊上仿佛压有千钧之重。 她抑制住手臂的颤抖,一撩长袍下摆,膝盖屈起跪伏于地,学着记忆中云琼的模样,尽量将脊背挺直,紧盯着铺就在御书房的青石地板中间的那条缝隙,高声道:“臣叩见圣,圣人,圣人万安。” 白若松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御书房内。 在令人窒息的一片沉寂中,她以为女帝会勃然大怒,可谁知最后却只等来了一声轻笑。 女帝合上手中奏折,向后靠在凰座的靠背上,对着候在一旁的徽姮笑道:“徽姮,你瞧瞧咱们这个战战兢兢的探花娘子啊,真是同之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改变。” 徽姮垂眉顺眼,应和女帝道:“圣人说得是。” 白若松闻言,却并未松懈绷起的背脊。 她只觉得那容器底下虽不见火焰,但那炙红的炭火仍旧在慢慢提升着水温,等待着在她松懈的时候,一击毙命。 “白爱卿起来吧,赐座。” 女帝一挥手,方才给白若松带路的女使搬过来一张圈椅,供白若松坐下。 白若松也不敢推辞,僵硬着身躯,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圈椅上,屁股只挨到了很小的一块地方。 “爱卿可知,朕今日教羽林卫演这么一出戏,随后将你偷偷带入宫中,所为何事啊?” 白若松放手放在膝间,盯着自己浅绿色官袍上绣着的小朵花,眼睛一眨,哑声道:“臣,臣愚钝,不敢妄议帝王。” 女帝是半路皇帝,从前只是个闲散亲王,后来先帝,也就是如今女帝的嫡姐桓德帝在位五年之后匆匆病逝。 死前后宫之中别说凤君,便是连贵君也没封,只有几个六七品的御郎和承修,子嗣更是空空如也,只得让身为亲王的如今的女帝登上了帝位。 只是从先帝的封号“德”上,便能看出来先帝是一个多么政治清明,赢得人心的好帝王。 女帝初登帝位,见识得最多的,便是那些前朝旧臣对她的不满与控诉。 她们自大狂妄,把持着朝政,认为她不过是占了皇家血脉的优势,实际上连自己那个嫡亲姐姐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使得她的敕令屡屡推行不下去。 这么多年过了,女帝铁血手腕,早就把能杀的杀,能抄的抄,剩下不能动的也夺了实权,让她们变成了空架子。 所以女帝并不喜欢那些狂妄自大,自命不凡的文人,反而对白若松这种虽惊才绝艳,胸有沟壑,却怯懦胆小,好控制的人拥有着天然的好感。 她将白若松放在易宁身边,也并没有要改变她性格的打算。 “听闻爱卿甚为孤勇,独闯匪寨解救百姓,怎么到了朕这里,就胆小如鼠了啊?” 白若松抿了抿唇,不得不硬着头皮奉承道:“圣人是天子,区区匪徒怎可与圣人相较。” 女帝一拍桌子,仰天大笑了起来。 旁边站着的徽姮目光复杂地看了白若松一眼。 等女帝笑够了,这才伸手,绕过堆叠整齐的奏折,将一旁单独陈列的一张奏折拿起,递给了旁边的徽姮:“爱卿不妨瞧瞧这个。” 徽姮接过奏折,双手捧着小步行至白若松面前。 她也是女使标准的上襦下裙的装扮,但外头披着的褙子却是漂亮的木槿紫,十分温柔,和她本人清冷的气质完全是相反的两个极端。 白若松使劲动了动手指,这才驱使着自己被御书房冰鉴冒出的冷气,冻到有些丧失知觉的手臂伸了出去,接过了那本奏折。 她双手并用,缓缓摊开折页,居然有一封信从夹层中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白若松知道这封信能够夹在奏折的折页当中,就说明它非常重要,自己应该俯身捡起来。 可脑子知道,身体却动不了。 白若松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奏折上的字,瞳孔倏地一颤,菱唇顿时褪去了全部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她纤细的手指震颤起来,指腹紧紧压在奏折的纸页上,摁得指甲盖都变成雪白一片。 在那五折的纸页上,满满当当写着的都是弹劾白若松的话语。 说她身世不明,说她刻薄寡恩,说她野心勃勃,说她......意图谋逆。 白若松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根紧绷到快要扯断的弦。 她腹部肌肉紧绷,使劲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强迫自己往下看,最后在末尾署名上找到了这封奏折的作者——刑部侍郎何同光。 就在这一刻,白若松意识到了,这事何同光的报复。 或者说,这是何同光背后的,尚书令佘荣的报复。 她合上奏折,一手撑着圈椅的扶手,艰难地俯下身子,捡起了那封一开始就掉在了地上的信。 这封信正是奏折中提到过的,谋逆的证据,信封上书“道安亲启”,字迹赫然就是白若松自己的。 打开信封,里头薄薄的一页信纸,字字句句都是对女帝的不满,对政权的不满,对自己碌碌无为,怀才不遇的愤懑,最后邀请看信者同自己一道创立更好的新政权。 最后的最后,于末尾端端正正些着——白若松书,桓文二十二年六月初九 白若松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女帝。 她就坐在那张雕刻着百鸟朝凤图的巨型红木案几后头,以手支颐,言笑晏晏地看着白若松,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以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哒——哒——哒—— 那缓慢的,一下一下的声音,却比战鼓更要激烈,如凌冽寒刃,刀刀催人命。 女帝鲜红的,勾起的唇瓣一动,淡淡开了口,眼中全然没有半分笑意。 她说:“爱卿不和我解释一下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4、第 114 章 白若松是在下午被带走的,许多官员堵亲眼看见了,当天晚上关于她的各种流言便传遍了整个玉京。 三省六部的上值地点就在太极宫前面,大家紧紧挨在一起,一有什么消息,传得比信鸽都快。 在翌日一大早的朝会上,女帝亲自赞许了刑部侍郎何同光,说她揭发同僚有功,赏银百两并绫罗绸缎数十,让这个之前还被女帝用砚台砸了个头破血流,遭到同僚在背后嘲讽的女人红光满面,叩拜谢恩。 从头到尾,尚书令佘荣的脸色都很难看,等下了朝,她甚至挥退众人,直接把何同光叫进了自己的书房。 就在这个期间,徽姮带着人送来了大理寺撰写的白若松的案卷。 刑部尚书是个墙头草加老油条,在尚书令与言相两派之间摇摆不定,敷衍的同时谁也不得罪。佘荣为了更好地掌控刑部,派了何同光下来做刑部侍郎,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次,在徽姮有意无意地暗示之下,她心领神会,象征性地寻了寻何同光,发现人不在以后,直接就寻了人把案卷送去给了易宁。 于是刚刚下朝的易宁,就在自己的书案前,看见了关于白若松谋逆的案卷。 她将自己独自在书房关了一个时辰,随后推门而出,对守在书房外的孟安姗道:“我出门一趟。” 孟安姗有些懵,追了几步问:“大人去哪里,需要我随行吗?” 易宁一路疾步,头也没回道:“你留在这里。” 孟安姗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看着易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易宁穿过两条街,径直来到了大理寺外,出示了自己身为刑部司郎中的鱼符之后,门吏侧身让她进了大门。 大理寺分管所有涉及玉京官员的案件,与刑部各司其职,因此有自己专门的监牢,易宁穿过一旁的抄手游廊,不过片刻就来到了大理寺监门外。 大理寺监四周矗立着高大的围墙,门禁森严,可她也同样靠着鱼符畅通无阻地入了内。 来之前,易宁还有所担忧,但是等她入了大理寺监,一颗心就落回了肚子里。 案卷能够越过刑部侍郎直接来到她的手上,她又能直接进入大理寺监,至少证明圣人如今还没有要白若松性命的意思。 大理寺狱比其他的监牢看起来都要好些,虽然仍旧阴暗潮湿,可至少单人单间,并且没有那种若有若无的排泄物的骚臭气息。 狱卒带着易宁来到了白若松所在的单间前,自手中成串的钥匙中挑出一把,解开了捆在门栅上的大锁。 伴随着链条刷拉拉的下落声,背对着门口躺在草席上的白若松动了动,睡眼惺忪地翻过身来。 易宁真是没脾气。 她昨日因为这个事情担忧得一夜未睡,今早起来上朝,眼下都是青黑之色,被同僚打趣了好几声。而白若松这个被关在大理寺监里头的犯人本尊倒是全无顾忌,躺在稻草铺就的草席上也睡得如此香甜,日上三竿了都还在会周公。 白若松刚刚醒来,脑子还在混沌之中,眯着眼睛觑向外头,只看见一个身着浅绯官服,脚踏黑色六合靴的身影走了进来。 她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待目光清晰之后向上瞧,随即便瞧见了易宁那张铁青的脸。 白若松一个激灵,鲤鱼打挺自地上坐了起来,手脚并用爬起身来,平了平长袍的褶皱,又理了理衣襟,扶正幞头,躬身行礼道:“大人。” 狱卒将钥匙往腰上一挂,礼貌地嘱咐道:“最多一刻钟,大人请抓紧时间。” 易宁颔首:“有劳了。” 待狱卒识相地离开了牢房,将空间单独留给白若松与易宁二人之后,易宁才终于将目光转向白若松。 她面无表情,也什么都没说,但是那种淡淡的压迫感令人头皮发麻。 如果你在课堂中玩手机,突然发觉周围鸦雀无声,蓦地转头,看见了站在后门口的班主任冷淡的脸的话,应该就能明白白若松此刻的心境。 白若松讪笑一声,开口道:“大人......” 她还以为易宁定会冷嘲一句:“白主事睡得可好?” 可谁知她开口,劈头盖脸第一句话便是:“六月初九那日,你真的有写过信?” 她没有问“是不是你写的那封信”,而是问“你真的写过信”。 白若松放松肩膀,垂下行礼的双手,无奈一笑道:“我很想说我没写,但是可惜,我的确写了。” 若是没有写过,证据就好找很多。 最怕的便是写过,却证明不了写的不是这封信。 易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白若松一眼:“你一个七品主事,也胆子大到敢往佘府写信。” 她前行几步,靠近监狱内的墙壁,低声道:“早些时候我看了你的案卷,翻出了你在刑部司做的文书标注,花了一个时辰,一字一句细细比对过那封信,与你的字迹分毫不差,挑不出一点错来。” 她顿了顿,叹服道:“此人伪造笔迹功力,较之我要更深些。” 这其实不是一件好事,说明一条自证清白的路被堵死了。 可白若松乍听这一番话,却是高兴起来,还反问了句:“真的,伪得这么真?” 易宁的目光刀子一般扫向白若松,把她惊得一缩头,立即收敛了面上的笑意。 易宁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她费了好大的毅力,这才忍住了骂人的冲动:“瞧你这满不在乎的样子,是准备乖乖引颈就戮了,还是有了别的主意?” 白若松左右确认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人偷窥偷听之后,伸出手掌招了招,示意易宁上前来。 易宁犹豫片刻,仍是上前一步,附耳过去,任由白若松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起来。 她先是眉头紧蹙,后又头慢慢松开,等白若松说完后退一步之后,怀疑地瞥她:“你怎么确定人家会为你作证?她兴许是被收买了,也兴许根本不愿意掺和进这样的事情中来,或者更糟糕些,已经被人打发出京,死在了半途中。” 白若松对自己的主意刚刚还很有自信,被易宁这么一说,也瞬间开始忧虑起来,不满道:“你这是打压式教育!” 易宁眉头一蹙:“什么?” 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了这个时代不存在的词句,白若松赶忙找补道:“就是说你不要先随便否定,先去找了人再说,兴许人家恰好就没事,还愿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 易宁就像是今天才刚刚认识白若松一样,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才不足则多谋,识不足则多虑。 从前白若松就是这样的人。 她多思多虑,常常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因而错判复查案卷。 后来分巡,她也草木皆兵,瞧着谁都像是有所预谋的,堵着崔道娘不让人家进自己船舱。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怡然自得地思索,游刃有余地布局,甚至有了冒险的念头,能瞒着她独自一人于深夜审讯杜承礼的? 是从下船舱开始的?还是从与漕运的长嵘帮谈判开始的? 不,都不是。 易宁的眸色沉了下来。 是从她坠崖开始的。 坠崖后,她被云将军护着侥幸未死,便开始游刃有余起来,甚至在新县县令面前各种设计县丞,套出了那张可以定罪刺史的证言,使得他们有了理由可以率先攻寨。 “我帮你寻。”易宁道,“你在此等候提审传唤。” 时间也差不多了,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了狱卒的脚步声,易宁自觉朝着门栅外头走去。 刚走几步,她又回头,仔细瞧着白若松。 白若松没受什么苦,甚至于身上那套浅绿色的官服都没有被扒下来,只是衣服有些皱,幞头上还沾着几根可笑的干稻草。 女帝没有灭口白若松的意思,但架不住别人有。 何况监牢之内,本就是最好的灭口场所。 狱卒已经走到门外,易宁也没有什么时间再多说什么,只是含糊提醒道:“你自己要当心,注意些吃食。” 说完,在狱卒眼神的催促下,她大步流星离开了大理寺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5、第 115 章 白若松的猜测大部分都是正确的,唯有一点略有偏差。 她以为何同光是受了尚书令的指示,才伪造了信件来陷害她的,毕竟若是佘荣不说,何同光也不可能知道她曾经给佘武写过信。 可其实,佘荣从头到尾,根本都不知道这回事。 那佘府的门吏还是很有信用的,受了白若松的银子之后,当真帮忙递了那封信。 因为那时的佘武还在禁闭中,信件递不进去,最后便到了尚书令佘荣的案几前。 彼时,佘荣正在自己府中的书房,与几位官员秘密议事,其中便有何同光。 佘荣听递信的人说了句是给佘武的,连看也没看,直接就遣人拿去丢了。 无人在意这么一点点细节,但是何同光却不知为何却记在了心里。 后来离开佘府前,她寻了守在佘府门前的门吏问了一句,那门吏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便老实回答道:“那写信的娘子似乎自称是姓白。” 玉京的官员,还有几个姓白的? 何同光一下猜到了是白若松。 可惜那信件被门吏丢进了柴房灶塘,早就化成了灰烬,无人知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后来分巡结束,云血军押送了陇州刺史归京,何同光被女帝唤去御书房砸了个头破血流。 御书房内被冰鉴熏得阴冷无比,暴躁的女帝对她破口大骂,把那些她与陇州刺史来往的信件甩在了她的脸上。 何同光一手捂着额头上汨汨流淌着温热血液的伤口,一手颤抖着捡起那些信件来看。 只一眼,何同光便确定,那根本不是她写的信件。 她气得浑身发抖起来。 不是因为有人伪造了信件诬陷她,而是因为她遭受了诬陷,却半个字都无法为自己辩驳。 若是她辩驳,她喊冤,这件事势必会被继续追究调查下去。 而她,最最经不起的,恰恰便是调查。 毕竟她勾连陇州刺史做的腌臜事,可远远不止信上所书。 出了御书房,她就被杖了三十。 幸而她身形宽大,皮肉厚实,没打出什么性命之忧来,最后是由家丁抬回去的。 一路上,那些平日里对她毕恭毕敬的同僚都躲在一旁窃窃私语,用那种既同情,又鄙夷,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眼神,将她穿了个千疮百孔。 好不容易回到府邸,她趴在床榻之上,由着自己的夫侍为自己红肿流血的臀部擦拭上药,心中满满皆是戾气。 “定是易宁那个贱人害我!”何同光挥臂,打落了一旁装着温水的铜盆。 铜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水液四溅,落湿了小侍的裙摆。 他吓得面色苍白,熟练地跪伏于地,瘦弱的双肩抖个不停。 何同光原以为,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尚书令怎么说也会有所行动。 可当她修养了一个周,堪堪能够下床走动之后,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以后,终于明白了。 佘荣根本没有行动的打算。 她打算将自己当做替罪羊使,让事情在自己这里就结束! 罚俸,杖刑,闭门思过,这些都是不痛不痒的东西,何同光根本不在意。 可这意味着她的仕途就此终结,这辈子别说是继续往上爬,便是保住刑部侍郎的位置都需要拼尽全力。 何同光不甘心。 她必须报复回去,让易宁失去女帝信任的同时,为自己的仕途再次铺出一片坦途。 可易宁此人,别看表面铁面无私,如同一个按部就班的老顽固,可其实比任何老油条都滑不溜啾,简直是整个玉京最为谨慎的泥鳅,任谁都别想从她身上讨到好。 何同光将自己闭门在书房之内,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发泄一通以后,于薄暮冥冥中推门而出,招来了自己的幕僚。 “听闻你最擅长的,便是模仿他人字迹?” 既然易宁身上没有突破口,那就从她身边的人开始。 何同光派人去了刑部司的库房,搬出了白若松的批注,让幕僚一个字一个字地模仿起来,同时利用特制的药水做旧,制成了毫无破绽的信件。 她冒着风险,违抗闭门思过的谕旨,进宫叩见女帝,递上了自己弹劾白若松的折子。 御书房内还是这样阴冷,那位心思难辨的帝王端坐在案几后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在那一瞬间,何同光汗毛直立。 很奇怪,女帝不发怒的时候,居然要比发怒的时候更为可怕。 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被摁在了狗头铡之上,离失去性命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最终,女帝只是合上折子放在了一侧,轻飘飘一句道:“朕知道了。” 何同光舒了一口气,缓缓退出御书房,乘着马车悠然回府。 路上,那位一直跟着的,擅长模仿字迹的幕僚目露担忧道:“如此拙劣的陷害,圣人当真能信么?” 何同光轻蔑地哼了一声:“重要的不是那封信是不是真的,也不是圣人会不会信,甚至不是她白若松究竟有没有谋反之心。” 幕僚不解:“小人愚钝,请大人明示,那重要的是什么?” 何同光很受用这种被人捧着的感觉,昂着头慢悠悠道:“重要的是,圣人到底会不会觉得白若松有所威胁。”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果不其然,当日下午,白若松就被羽林卫扭送了大理寺,何同光也收到了撤销紧闭的口谕。 翌日一大早,她打扮得一丝不苟,光鲜亮丽地去了早朝,得了圣人赞誉,拿了赏赐红光满面地退了朝,以为自己今后的仕途将会蒸蒸日上,却被尚书令泼了一大盆冷水。 自下了早朝,佘荣的脸色就很不好看。 何同光被她一唤,一头雾水地进了尚书省的书房,随即便被迎面飞来的砚台磕破了额头。 早些时候女帝扔破的伤口刚结了痂,现下另一侧又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模样。 何同光以手捂额,身形踉跄,颤颤巍巍勉强抬首,但见佘荣双瞳怒睁,眉宇间怒火盛极,如烈焰腾空,不容直视。 她心中忐忑,丝毫不怀疑若此刻佘荣手上有一把剑,定会剑光一闪,直取己命,毫无犹豫。 何同光惊惧交加,嘴唇一颤道:“大人,我......” 佘荣根本不给何同光解释的机会。 何同光话音未落,她已是怒不可遏,身形暴起,直接上前一掌挥出,势大力沉,竟将百八十斤的何同光掀翻在地。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佘荣怒极,反唇相讥,脚下生风,一脚踹在了何同光的肚子上,叱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何同光本来被杖刑过后,身体就没有恢复好,是强撑着前来上朝。被佘荣这么一踹,呜咽出声,肥胖的身子蜷缩成一个球,侧躺在地上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佘荣一边深呼吸,一边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其实早在佘荣收到探子密信,说青东寨被剿,陇州刺史落网之际,就已经她预料到女帝不会深究此事。 此事若要彻查,必然牵扯甚大。 和政治清明的先帝不同,如今的女帝是个冷酷的帝王,明白想要马跑得快,必然要给马足够的养料。 而这个世界上,存在以为清正廉洁的纯臣的可能性,无线趋近于零。她能做的就是在一个限度范围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整个朝堂保持一种平衡状态。 一旦女帝追究下去,打破这个平衡,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 她没有必要为了一些不知道远在多少里之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见一面的百姓,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果然如佘荣所猜测的一般,女帝是雷声大雨点小,不痛不痒地杖了何同光几下,就打断轻轻揭过这件事。 可何同光这个蠢货! 她根本不明白女帝的底线在哪里! 女帝能够放任她们狗咬狗,是因为两党相斗,无论谁输谁赢,都是她自己的血脉,又有什么需要阻止的必要呢? 可这不代表,她能够容忍她们放狗咬自己的狗! 就连佘荣自己,面对女帝想招揽的白若松,也只敢偷偷摸摸做一些不留痕迹的试探之举,何同光居然直接把桌子掀了! 过了许久,佘荣才压制住了胸膛中那遏制不住的怒意,坐回到案几后头。 “你最好现在就去庙里头求神拜佛,保佑白若松这次无法翻身。”她冷冷开口,“若是她这次翻了身,那别说是仕途,便是你的身家性命也是保不住的。” 还滚在地上何同光一个激灵,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后背在瞬间便汗水淋漓。 她爬不起来,只能以肘撑地,如同一只肥虫,蠕动到佘荣的脚下,恳求道:“大人,是我一时糊涂,您要救我啊。” 佘荣冷冷瞧着抱着自己靴子的何同光。 她的幞头早在佘荣扇巴掌的时候就飞落到了一旁的地上,此刻是披头散发,形容狼狈。 佘荣蹲下身子,五指并掌,摸了摸何同光肿起的侧脸,慢悠悠道:“你不该求我帮你,毕竟若是这事连累到我一丝一毫,你那可怜的正夫和几个年幼的嫡女便要下去和你团聚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6、第 116 章 事情紧急,易宁连刑部司都没有回,自大理寺出来就由含光门而出,率先去了医馆。 医馆最近不忙,老大夫正带着自己的双胞胎孙女在后院挑拣药材,伙计匆匆忙忙说有官娘子在外头找她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犯事了。 当她战战兢兢来到前间,被易宁问起记不记得六月初九来医馆里治疗的,掌心有伤的娘子的时候,忍不住“啊?”了一声。 “我这,别说我如今年纪大了,记忆力有所衰退。便是我还年轻,这医馆每日进进出出这么些人,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么久以前的某个病患啊。” 易宁早就有预料会这样,并不算太过失望,但还是例行公事一般又说了句:“请再想想,那位娘子在你这里借了笔写过信。” 老大夫还是摇头:“当真不记得了。” 易宁眉头微拧,刚转身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因为想到什么而福灵心至,转回头来:“再想想,那小娘子生得十分清秀好看,乍一看会以为是位男子。” 她这么一说,老大夫突然就有些印象。 人是视觉动物,总是对美丽的事物记得更清楚一些,更何况那还是一位美丽又温柔,对自己两个皮猴一般的小孙女都十分有耐心的娘子。 “如果是那位娘子的话,我只记得她确实是手掌受伤了,写没写信就不知道了。” 能够证明手掌受伤就够了。 易宁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后放低姿态道:“那位娘子如今被卷入了一宗案子中,如今想请大夫帮忙做个证。” 记得一个病人和出堂作证完全是两码事,那大夫明显犹豫了起来,易宁便安慰道:“不会为难大夫的,不过是需要大夫将那日所记得的事情复述一遍即可。” “这......我记得的也不多。” “记得多少说多少便可。” 老大夫犹豫半晌,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搪塞道:“容我考虑一下。” 易宁身为朝廷命官,总不能跟个土匪一样将人压着强迫她去,只能说了两句好话便退出了医馆。 她回到宽阔的官道上,发怔了一小会,心里正想着幸好还有下个人选。刚准备往回走,一侧脚掌都还未抬起,便听见有人在喊她。 “易郎中!” 那人一身玄色,腰后挎着横刀,在数十步开外对着易宁挥了挥手,随后身形灵活地穿过人群来到易宁面前。 正是钦元春。 易宁惊讶道:“是钦将军,你怎么在此?” 钦元春咧了一下嘴。 易宁注意到她虽然做出一脸放松的模样,可实则身形紧绷,右手臂屈起微微往后伸,是一个随时方便拔刀的姿势。 “云血军驻扎在玉京外头,我跟着将军去练兵了几日,刚回来呢。” 易宁无论是在分巡前还是分巡后,都和云血军没有什么交集,何况云琼还是个男人,过多接触总是徒增流言蜚语,自然也不清楚他们的行程。 “钦将军辛苦了。”她拱手敷衍了一下,道,“只是我如今还有要事,就不与将军寒暄了。” 说罢,易宁刚想走,却被钦元冬伸出的结实有力的手臂一下架在了腋下。 “易郎中别急着走啊。”她笑着,眼珠子有意无意往易宁的身后看了一眼,口中道,“相逢即是有缘,咱们将军的马车就在那边,送送郎中呗。” 云琼是男子,虽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数十年,但是行事极有分寸。这么久了,易宁还没见过他亲近白若松以外的女人,更别说是邀请不熟的文官同乘了,故而一下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毕竟是分巡合作过的关系,易宁还是对云血军有几分信任的,当即颔首道:“那就有劳了。” 二人相挟行了几步,来到停在路边的一辆华盖马车旁。 钦元春放开易宁的手臂,往后又看了一眼,面上的笑容这才渐渐消了下去。 她双手抱拳,对着马车方向道:“将军!” “怎么样了?”马车里头的云琼问。 “人已经不在了。”钦元春道。 易宁想起钦元春的警惕,和有意无意向后张望的动作,立刻明白过来:“我被跟踪了?” 她虽心思缜密,明察秋毫,但终究只是个文人,若是被会轻身功夫的人混在人群中跟踪,一时是极难察觉的,何况她的心思还都在别的事情上,并没有过多注意周围。 “易郎中就是一点就通,不过放心,那人已经撤回去了。”钦元春又笑了起来,话题一转稀奇道,“不过这个时间,郎中不在刑部司当值来这医馆,可是受伤了?” 易宁这才想到云琼大概率还不知道白若松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易宁不想和别人过多解释,但是考虑到云琼和白若松二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还是直言解释道:“白若松如今被押在大理寺狱中。” 马车的车窗处的帷幔突然被一只手掀开一点点,易宁只能看见云琼硬挺的下颌角。 “易郎中。”他沉声开口,“请与我详细说说。” * 另一边,大理寺狱中。 白若松在易宁走后又睡了一点回笼觉,全然不知外头因为她的事情有多少人坐立不安,日晒三竿才被前来送饭的狱卒小声喊了起来。 那狱卒在大理寺狱当了多年的差,见惯了各种官员,最是有眼色。 她明白进了这大理寺狱啊,品阶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有些人常年身居高位,看上去一副谁也瞧不起的硬骨头样,但第二日就上了断头台,再硬也要身首分家。 而像白若松这种穿着官服,干干净净进来,既不受刑,还准别人进来探望的啊,是最有可能出去的,所以她对白若松的态度算得上是十分温和。 “娘子瞧瞧有什么忌口的。” 她从掉了漆的托盘上头端下来几个粗瓷盘,白若松定眼一瞧,立刻认出了这是公厨所出的餐食。 三省六部的大伙虽然各司其职,但毕竟都挨在太极宫前头,也共用同一个公厨,被称为政事堂食。 刑部大牢的规矩是,犯人的吃食一律由家属提供,只有家属提供不起,或者是没有家属的,才会由刑部统一提供。 但那也是十分简单粗陋的吃食,必然不会由政事堂食提供。 不过这也是刑部的规矩罢了,白若松不清楚大理寺狱是不是也是这套规矩。 她礼貌谢过狱卒,接过筷子以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大理寺狱的待遇这么好,犯人的吃食从公厨提供?”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狱卒尴尬地笑了声,解释道:“如今天气热,这吃食都有些馊了,吃坏了人就不好了。总归我也是要去公厨的,顺便就给娘子带了一份。” 白若松颔首,夹了一筷子,塞进了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了起来。 等那狱卒带着托盘走远后,她才站起身来,寻了个角落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古往今来,有条定律一直没变,那就是食堂大锅饭必定难吃。 白若松觉得这筷子不知是什么菜的绿叶子散发着一股苦味,像是直接焯水的水煮菜,没有油也没有盐,并且叶子边缘还毛毛的。 她叹了口气,扒拉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发髻,从里头摸出束发用的银簪,将那几碟子东西挨个试了一下,并没有发黑的迹象。 很好,至少证明没有硫化物。 她又扒拉了一下,将每盘里头都挑出一点点,丢在了刚刚吐出来的角落。 不一会,就有蚂蚁和老鼠发现了这天降美食,纷纷围过来分食。 白若松有些怕老鼠,离得远远地,伸长了脖子观察了小一刻钟,发现没有生物受到伤害以后,这才端起碗来开始往嘴里扒饭。 扒到一半,外头走廊处突然有了动静。 白若松初时还以为是自己耽搁太久了,狱卒来收碗筷了,便加快了扒饭的速度。 就在她两边腮帮子都如同松鼠颊囊,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时候,刚刚离去的狱卒走到了门前,身后还跟着一位小公子。 那小公子头上带着帷帽,手中挎着一个食盒,着一身华贵的金丝白纹县花雨丝锦裙,走路莲步轻移,聘聘婷婷,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娇贵小公子。 那狱卒对他毕恭毕敬,垂首敛目的一眼都不敢抬头,打开门栅铁链上的锁头以后,就侧身谄笑道:“小公子请。” 那小公子带着帷帽都能看出他是高昂着头颅的,被人这么谄媚也全然没有不适之色,反而还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你可以退下了。” 狱卒摸了摸鼻子,居然什么都没敢说,悻悻离开了。 白若松盘腿坐在地上,一边呆愣愣看着眼前的小公子,一边还努力咀嚼着口腔中满满当当的食物。 她觉得小公子的身影有些耳熟,不过一时没想起来。 那小公子放下手中食盒,双手撩开帷帽前的白色轻纱,露出了一张细致秀气的脸。 居然是言筠。 白若松没想到会看见言筠,一个惊诧就咽下了口腔中的食物,被噎得翻起了白眼。 言筠见状也吓一跳,连忙打开自己带着的食盒,从里头取出一个瓷盏,掀开竟是香气扑鼻的一碗羊汤。 他扶着碗底,将瓷盏伸到白若松的面前,白若松接过一连引了好几口,这才将这一大坨不可名状的食物从食道中冲了下去。 被塞入超出自己承受范围的东西的食道火辣辣地疼痛着,白若松咳嗽了好几声,用袖子拂去了眼角的生理性泪水,这才抬首去看言筠。 “你怎么在这里?” 言筠全然没了白若松那日在赏花宴上看到的那种锐利的气势,也没有面对狱卒时展现的小公子的矜傲。 他垂着首,不停轻抿的嘴唇暴露出了一丝内心的不安与尴尬,半晌才颤动着抬起羽扇一般的长睫,露出底下乌黑如同宝石一般的眼珠子。 “堂姐。”他小声唤了一句。 白若松被他这么一搞,也感觉有些尴尬。 其实仔细想想,要是她哪天突然知道自己有所期待的相亲对象,其实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堂亲的话,怕是比言筠表现得还要夸张,能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她别过头去咳嗽了一声,强行打破这种沉凝的尴尬道:“那啥,你来这里你祖母知道吗?” 言筠摇了摇头,忍不住提醒道:“那也是你祖母。” 白若松假装没听到这句话:“大理寺监又不是什么踏青的好去处,早些回去吧。” 言筠又摇了摇头,伸手将食盒里头的吃食一一拿了出来。 不愧是相府的东西,小小的碟子上头摆放着各种精致的吃食,色香味俱全,一下就把白若松拉回了赏花宴那顿饭。 白若松摸了摸自己七分饱的胃,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两口,接过言筠递过来的玉箸就夹了一筷子光明炙虾。 言筠见白若松眯着眼睛吃得开心,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他不能像白若松那样不雅观地盘腿坐在地上,只能半蹲着,默默开口问了一句:“你不会有事的,对吗?” 白若松一顿,有些诧异地看着满眼担忧的言筠。 她是相府血脉没错,可她的父亲言长柏本已经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了,到了她这里,血脉里头弯弯绕绕混杂着的东西一时半会都讲不清楚,可以说言相不认她也完全没问题。 而言筠,言相最宠爱的正统嫡孙,白若松想不明白他有什么理由会对自己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所谓“堂姐”如此关心。 白若松歪着头思忖了一会,道:“说不清,总不会丢了性命的。” 她又说:“你想知道这些,问一下你的祖母便是了,她手眼通天定能知晓,不用特地过来,大理寺监不是什么好地方,早些回去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7、第 117 章 这已经是白若松第二次提到让言筠早些回去了。 他有点委屈。 早些时候,言知晓了白若松被关进大理寺监的消息,第一反应便是闯到言相书房中询问。 言相如今没有实权,早就不再点卯上值早朝,那时正在书房中练字,闻言只是对着言筠淡淡道:“她不会死的,我心中有数。” 言筠不明白,什么叫做不会死的? 重伤不也算不会死吗?被圣人罢黜流放,不也算不会死吗? 可言相面色淡然,一点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她在家中一向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不愿意再说,那便是一个字都不会再吐露,言筠只得苍白着面色退出了书房。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白若松和祖母都不约而同地用这样的态度对他,为什么她们相互之间都那样的…… 白若松给自己塞下最后一点蜜饯面,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撑,闭着嘴打了个闷嗝。 她放下筷子,抬首刚想说句什么,却猛地看见了低垂着头颅的言筠。他下唇往上扁,眼角氤氲着一点水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白若松头皮发麻。 原来言筠是这种性格的人吗?他不是心狠手辣,能派自家侍卫把人家纨绔打成大猪头的泼辣户吗? 一瞬间她想起了盛雪城的院子,也想起了动不动就像泄了闸的大坝的路途年,一下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你,你别这样,我说话太重了吗?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只是,只是觉得大理寺监不是你这种小公子该待的地方。” 言筠也觉得丢人,一抬手抹去了眼角一点湿润,又瞬间变回了那个矜傲的小公子。 他昂着头颅,自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手抓出藏在袖子里的一个册子,就丢到了白若松的怀里。 “我又不稀罕来看你,不过是给你送点东西罢了。” 白若松看他强撑的这个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接了那本册子,如同哄路途年一般,柔和了语气道:“好,咱们小言筠不稀罕来看我,是我稀罕咱们小言筠。别生我的气,好吗?” 言筠一颤,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又把脖子缩了回去。 “好吧。”他说,“勉强原谅你。” 白若松就知道有用,她在盛雪城带大了这么多小屁孩,哄孩子技术可是一流的。 “我看看,咱们小言筠给姐姐带了什么来呀。” 她笑着翻开那本封皮上没有写字的青色册子,但见内里第一页上,以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了四个字——长柏手札。 白若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言筠小心翼翼道:“真正的手札被祖母收着,这是我誊写的版本。” 白若松合上封皮,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你誊写这个做什么?” “这里头写到了谨叔母,我觉得堂姐会有兴趣的。”见白若松不应声,言筠怕她不知道,又补充道:“谨叔母便是白谨,字慎行,是柏叔的妻主,你的母亲。” “是么。”白若松兴致缺缺,“父亲不大会提到她。” 言筠并不清楚白若松的心中在想什么,还以为她是在责怪自己这个未曾谋面的母亲丢下了她们父女二人,便解释道:“谨叔母在桓德五年冬便因病去世了,我观堂姐的岁数,应当是遗腹子。” 白若松淡淡“嗯”了一声,言筠便有些着急了。 “谨叔母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半蹲着身子,本就难以有所动作,但是为了解释,竟是硬生生用极为不雅的动作往前挪了半步,向着白若松急道,“她是当年名震玉京的才女,诗画皆是一流,有鬼才之称。而且,而且她还特别温柔!” “你比我小吧?”白若松掀起眼皮,看着双眸晶亮的言筠,“你同样也没见过她,又怎么知道她很温柔呢?” 言筠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书上都这么写的!” 说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别开眼睛找补道:“就,就柏叔的手札上这么写的。” 白若松若有所思:“你很崇拜白谨?” 她记得言筠的书画也很出名,似乎还得到过女帝的赞许。 言筠顿了顿,艰难地点了点头。 白若松想,怪不得言筠对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堂姐,有诸多的好感与观照。 “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别去外头说这些。”白若松无奈道,“白谨犯的是弑君的大罪,无论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诗集传记,皆是禁书,被人听到或者看到了都不好。” 言筠抿唇:“我知道。” 知道什么啊知道,白若松最怕的就是他这样的了,真的是犟骨头。 等会,好像自己也是犟骨头中间的一员? 白若松手指无意识摸索着册子的封皮,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其实这是相府的显性基因? 正在这时,牢房外头的走廊中传来了脚步声,二人皆是一惊。 言筠慌忙站起来,并且放下了头上的帷幕,而白若松则眼疾手快,将那本册子往怀里一塞。 “公子。”狱卒隔着门栅,对着言筠谄笑道,“那啥,时间差不多了,您看......” “催什么催。”言筠冷声,“我还要你来教我看时间不成?” 那狱卒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搓了搓交叠的手。 白若松将碟子都塞回食盒里头,盖好盖子,站起身来递给了言筠,劝道:“回去吧,大理寺监阴冷潮湿,对身体不好。” 言筠虽然有些傲气,但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也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便顺着台阶接下了食盒。 他瞥了一眼那狱卒,对着白若松哼声道:“行了,知道你这个几次三番拒绝我的芝麻小官过得这样不好,我也便安心了。” 言筠将一个求偶不成,而恼羞成怒的矜贵小公子演得活灵活现,白若松差点没憋住笑,嘴唇抽动了半晌,这才配合地叹气道:“言小公子万金之体,定是能遇到更好的娘子。” 隔着帷幕,白若松看不清言筠的表情,但是总感觉他似乎也在笑。 监牢的门栅被厚重的锁链缠绕着锁上,言筠也在狱卒的带领下消失在长廊之中。 白若松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确认没有了人之后,这才走回墙角,坐在了了自己的床铺上。 床铺就铺在地上,下头垫了一层干草,上头是竹篾编制的凉席,有些硬,但是幸好看起来还算干净,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白若松横躺于凉席之上,头朝墙壁,背朝外,神游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自怀中掏出了那本册子。 她的手指在册子封皮上捏了又捏,做了好几番心理建设,一个狠心,刷一下从中间打开了来。 书页上的字仍然是言筠那娟秀的簪花小楷,右上角第一行写着——桓德三年,三月初九,隆冬。 白若松深吸顿了顿,继续往下看。 [近日颇不顺遂,慎行屡踣于地,步履遂带跛拐之意。经商议定策,决意驱车前往城外大兴国寺,以求祈福解厄。 去时天高云淡,行至山脚,天幕骤变,惨白一片,慎行忧曰:“恐雪将至。” 果不其然,香烛既毕,步出殿外,大雪漫飞。 虑归途多舛,吾与慎行遂决意留宿大兴国寺。 夜半时分,忽被嘈杂之声惊醒,视之,慎行裹毯蜷于墙角,瑟瑟发抖。 窗外北风肆虐,如鬼魅泣诉,慎行惧之甚,指窗上摇曳之影,泪眼婆娑曰:“似有妖魅。” 无奈,披衣执灯,启门而出,审视之,乃院中柏树一株,为风所撼,影摇窗上,状若鬼魅耳。 回首,谓慎行曰:“此惟柏影之摇曳耳。”] 白若松看完,启唇怔愣半晌,突然笑出了声。 言长柏从来不与她说自己的妻主,也就是白谨的事情,所以白若松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只是很偶尔,从那些野史传记中,悄悄摸摸看到过一些只字片语。 有人说她有大才,肆意洒脱;也有人说她温润内敛,有魏晋遗风。 说来说去,总归都是听说。 这还是白若松第一次,真正了解到白谨。 这篇日记一般的记叙中,言长柏还是白若松认识的那个言长柏,行作雷厉风行,便是外头有鬼魅,也能一个人提灯出去查看,似乎无所畏惧。 而白谨,居然是一个会半夜蜷缩在床脚,对着自己的正夫,泫然欲泣地说:“外面好像有鬼!”的人。 她和那些传闻,甚至是和白若松猜测得都不一样,是那样活灵活现,充满了朝气。【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8、第 118 章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看下去也变得不再那么困难。 白若松自日挂中天看到日薄西山,直到大理寺监中那个高处的小小的窗口透进的光芒,已经不足以让她看清册子上的字,这才重新合上册子,将它塞回了胸口。 大理寺监的走廊外头的漆黑一片,只有狱卒休息的小房间才有微弱亮光。 在这个年代,油脂是稀罕物,无论是蜡烛还是油灯的价格都比较昂贵,监狱里头关着的犯人,也就只能在狱卒举着油灯过来巡逻的时候,才能看见一丝丝的亮光。 白若松仰躺于竹席之上,双臂上举,手掌垫在后脑勺后头,静静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看了太久的册子,她的脑海中此刻全是言长柏。 他从十三岁起开始记录这本册子,短则一周,长则一月,定会记录一些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 言长柏自小与作为外室的父亲生活在城郊院子中,与隔壁的商户之女白谨有青梅竹马之情,除了一些他人的闲言碎语之外,没吃过什么苦。 那个时候他的手札中,全是闲情逸致,记院子中葡萄藤的长势,榕树上聒噪的蝉鸣,水榭长亭中弹奏的曲子,还有扒着墙头摔得鼻青脸肿,也要过来与他说话的白谨。 十四岁那年,言长柏的父亲因病去世,自己被接回了相府,却是圈养在单独的院中。言相不许他出门,亦不许他与相府的其他人接触。 这个时候言长柏的手札是记录的最少的,有时候连续几个月,每月只在日期与天气下头,加一句“近期无事发生”。 及笄以后,言长柏难得地获得了可以外出的机会。 言相领着他入了宫,参加了宫中的中秋宴会。 在那里,言长柏久违地遇到了白谨。 商贾之女不可参与科举,可那时候已经十八的白谨诗书画三绝,在玉京之中已然小有名气,被人引荐给了当时的女帝,也便是先帝,桓德帝。 桓德帝以“月”为题,令当场众人题诗,白谨饮酒一杯,七步成诗,满堂喝彩。 桓德帝自然不能放过这样的有识之士,当场封了白谨为“翰林供奉”。 跳过科举,直接封人官职,其实是会引起百官弹劾的一个举动。 但是“翰林供奉”这个位置,却是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 翰林学士们组成的翰林院是皇帝的智囊团,素有“内相”之称,里头的人无论是学识还是人品,但凡有一点瑕疵,都能引来百官不满。 可翰林供奉不同。 翰林供奉说是翰林院的官职,其实只是个没有实权的虚职,唯一的任务便是陪着女帝吃喝玩乐。 那些写诗,作画,下棋,谱曲之类的技能出众,得女帝赏识的人,一般都会被安排在这个位置。 白谨知道自己只是个供人取乐的小丑,可是身为商贾之女,这兴许是她这辈子唯一一个,可以步入仕途的机会,仍旧叩谢了女帝。 言长柏当时坐在男眷所在的一侧,隔着缥缈的帷幕,看见了白谨下跪的,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在手札中用大白话,深刻地写道:“我与白谨境况如此相似,皆为权势玩物,是世间的可怜人。” 中秋宴之后,言相产生了要将言长柏送入宫中的想法。 她对言长柏道:“圣人继位时间尚短,后宫空虚,凤位更是悬而未决,以柏儿之容貌才华,定能俘获圣心,到时候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也再也不用怕闲言碎语,而掩藏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言长柏觉得很可笑。 从小到大,在城郊,谁都知晓他父亲是外室,他是私生子。 闲言碎语持续了这么写年,什么难听的他没听过,早就不在乎了。 在乎的人,从头到尾只有言相。 他表面顺服,背地里却是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首饰,买通了一个扫撒的粗使仆从,令其休假回家探亲之际,帮言长柏送了一封信。 不过几日,白谨就因为写了一篇甚合女帝心意的青辞而受到嘉奖。 女帝询问白谨有什么想要的赏赐的时候,白谨略略涨红了脸道:“臣有一意中人,自小青梅竹马,想斗胆请陛下为臣赐婚。”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一道圣旨的功夫,又能成人之美,女帝当然十分乐意去做。 但是她好奇道:“既是青梅竹马,爱卿何不亲自去求亲,要让朕赐婚?不会是妾有情,郎无意,让朕当这恶人吧?” “当然不是!”白谨连忙叩首,解释道,“是,是如今他不知搬去了何处,臣遍寻不到。” 桓德帝笑着许诺道:“小事罢了,朕定着人为你寻来。” 有桓德帝下旨,户部的人便全无顾忌,查了又查,终于查明了这所谓的“搬去他处的竹马”,原是言相外室之子。 所谓君无戏言,便是言相再不愿,总也不能违抗已经盖了玉玺的圣旨。 而言相是扶持开国女帝的宰相,桓德帝也做不到直接打她的脸。 总之在几方妥协之下,终究在以不暴露言长柏私生子身份的前提下,将人嫁与了白谨。 对他人来说本该是十里红妆的婚假之日,言长柏只是被一顶朴素的轿子抬着,偷偷摸摸送入了白府。 从此世人只知翰林供奉娶了正夫,却不晓得娶的是哪家小公子。 言长柏在手札中写道;“厥后,慎行屡怀歉疚之情,念及婚期之日,吾之委屈甚矣。而吾未尝启齿于彼,盖彼时吾心之所系,视彼犹若庙宇之中,低眉敛目、遍照十方之神圣佛陀,无有差异也。” (慎行在后来的日子里多番愧疚,总觉得大婚之日这般委屈了我,我从未和她谈起过,其实那个时候在我的心中,她与那寺庙之中,低眉的漫天神佛无异。) 在昏暗的日子过去之后,言长柏的手札变得频繁起来,有时候几乎是一日一记。 他写与白谨对弈,发现原来她最不擅长此道,且一输便要泫然欲泣,低沉好些日子,自己只能绞尽脑汁给她让棋。 他写与白谨元宵赏灯,他看中了最高处的仙居刺绣无骨花灯,白谨便撸了袖子,在擂台上舌战群秀,最终为他赢下了这盏花灯。 他写白谨共奏一曲,琴瑟和鸣,听得扫撒仆从痴愣半晌。 他写踏青赏花,泛舟湖上,写红袖添香,举案齐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而手札则突兀地停留在了桓德五年秋,此后再无记录。 白若松明白,这不是言筠没有誊写完成,而是言长柏自己再也没写了。 因为就是在桓德五年的秋天,言长柏怀上了后来名为“白若松”的孩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9、第 119 章 翌日一大早,白若松还在睡梦之际,迷迷糊糊听见锁链被哗啦啦自门栅上头扯下来的声音。 她昨日辗转反侧,至深夜才睡,如今正是困顿之际,但是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几乎就在门栅被打开的一瞬间,她已经将怀中快要掉出来的册子用手指一推,塞进了竹席底下。 进来的人不是昨日的狱卒,而是穿戴轻皮甲的大理寺公差。 白若松假装伸了个懒腰,用来掩饰适才塞东西的动作,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问道:“一大早的,这是怎么了?” “现在可不是大清早,早就已经巳时了。”两位配着带刀的公差后头,有女人轻笑了一声,“听闻刑部司白主事是出了名的勤恳,经常夜不归宿,通宵达旦地处理公务,如今看来,倒也不可全信,我明明瞧着挺惫懒的。” 着声音有些熟悉,白若松的哈欠都顿住了。 她的目光穿过公差,直直望向伫立于门栅口的那个细长的人影。 那人生得精瘦,有一双眯起的,又窄又长的眼睛,宛若一只狡猾的黄皮子。 白若松瞪大眼睛,嘴唇一动,“黄锐”二字都已经被推到了舌尖上,却见她勾起唇角,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白若松察觉了黄锐的意思,又把未出口的字句硬生生咽了下去,憋得面颊都微微泛红。 “寺正大人提审。”黄锐侧身,声音中带着她一贯的抑扬顿挫,听着有些刻薄,“白主事,请吧。” 两位公差见白若松似有怔愣,便上前来一左一右挟着人便走。 二人人高马大,几乎将她架了起来,白若松感觉自己的脚尖都未曾点到地上。 她艰难地转头去看黄锐,黄锐却还是那副假笑的模样,分辨不出情绪。 这让白若松心里有些没底。 大理寺监外日光正盛,火辣辣烘烤着大地。 白若松前日进大理寺的时候,就发现这边门禁森严,无论是职守,还是巡逻的士兵都非常多。 但是今日实在是,不寻常到夸张了一些。 好几队身着不同制式轻甲的卫队左右排开,将审厅前方的广场占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空隙供他人行走。 白若松目光一扫,就发觉里头混杂着云血军的亲卫队。 云琼也来了? 心底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以后,她微微舒了一口气,放松下紧绷的臂膀肌肉,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其实紧张得厉害,在这样炙热的天气里,后背也全是冷汗。 一进审厅,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审厅十分朴素,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主位放着类似于县衙的架几案,上悬的烫金牌匾写着“执法持平”,两侧排开的圈椅几乎坐满了人。 首先是云琼,他垂眉敛目坐于架几案右侧,身后站立着挎着刀的钦元春。再往下坐着白若松的老熟人易宁。 而左侧最高位,却坐着一个言笑晏晏的女人。 她看起来年纪尚轻,眉毛细平,眼角下垂,鼻头圆润,脸型流畅,是十分温柔的长相,令人一见便如沐春风,浑身都放松了下来,升不起一丝警惕。 但女人身后却跟着另一位女人,肌肉虬结,眉目凶悍,眼神凌厉,一看就知道她见过血。 和那温柔的女人隔开一个位置,则坐着缩成一团的何同光。 不知道是不是白若松的错觉,只是几日的时间,她就消瘦了不少,脸色蜡黄,眼底青黑,全然没有了平日的那种嚣张气焰。 “殿下。” 黄锐率先向前一步,却是无视了主位架几案后坐着的浅绯色官服的大理寺寺正,直接对着左侧最高位的女人行了一个工工整整的叉手礼。 她道:“刑部司主事,白若松,已然带到。” 殿下? 整个玉京,能有几个被称为“殿下”的皇亲贵族? 太女去年便去了南方亲力治理水患,未曾听说有回京的消息,难道是三皇女? 白若松望向女人,见女人微微颔首,抬手道:“辛苦御史了,坐吧。” 黄锐又是一礼,随即坐到了对面那一侧,位置刚好处于易宁的侧边。 白若松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就听架几案上惊堂木猛地一拍,发出一声巨响。 “大胆!”大理寺寺正呵斥道,“罪臣安敢直视太女,还不跪下?!” 这下也不管白若松愿不愿意,压着她的公差就一脚踹在她的膝盖窝上。 她双腿一下脱力,直通通跪倒于地,膝盖与青石地板相碰,发出一声闷响。 膝盖处先是感觉有一根筋被撞得发麻,麻痹了身体的知觉,随后迟来的,针扎一般的疼痛就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教白若松手指尖都有些发颤。 “这是在做什么?放开她。” 女人开口,声音如她的面相一般柔软,如拂过面颊的丝绒质感的花瓣。 “不过是看上一眼,无甚大事,不要大惊小怪。” 太女都发话了,大理寺寺正瞬间尴尬不已,一挥手,找补道:“快些放开!” 两个公差内心觉得有些无语,但也不敢不听,连忙松开禁锢,退至一旁。 白若松单手撑地,喘息了几声,才总算缓过了膝盖上的疼痛。 刚刚那一下,她一侧习惯性脱臼的手臂又遭了殃,此刻只能软绵绵地垂在一旁。 在场众人无一人发发声,只有太女在等白若松喘匀了气息之后,才柔柔开口道:“白主事可有事?” 传闻中,五皇女是一个过分温和的人,没有什么身为皇女应该有的架子,甚至于有些优柔寡断,所以不怎么讨女帝欢心。 虽然女帝最终不知为何,选了五皇女做太女,但是她的内心其实一直偏向于有野心的三皇女。 白若松从前只是听了一耳朵这些传闻,并没有放进心里,觉得长在皇城中,且争太女之位争赢了的五皇女,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如今看来,传闻倒是有几分可信。 怪了,言相居然会选择支持这样的五皇女? 白若松一边脑子里有些奇怪地这么想着,一边伏下身去,口中恭谨道:“多谢太女殿下关心,臣无碍。” 大理寺正称白若松为“罪臣”,可白若松却自称“臣”。 太女目光扫过对面一排坐着的几人,笑了起来,心中亦觉得这样的白若松十分有趣,道:“那便开始吧,本宫相信,三司会审,定能还卿一个真相。” 三司会审,即三法司一同的会审。 而三法司,指的是刑部、大理寺,以及监察院。 自大桓建立以来,只有重大且疑难的案件,才会动用三司会审。 早在白若松在大理寺监中见到黄锐的时候,就猜到大概会闹成这样,但她没想到的是,居然还会有云琼和太女在一旁旁听。 不仅是白若松压力大,大理寺寺正的压力也大。 她额头肉眼可见地覆这一层细密的汗珠,口中不住地吞咽着唾沫,甚至于握着惊堂木的手指头都不安地捏来捏去。 “殿下放心。”她赶忙站起身来,行礼表忠道,“大理寺执法持平,定会秉公办理。” 白若松跪坐于青石地板之上,趁着这个空隙,悄咪咪改变了一下身体的重心,将重力压在了足弓上,缓解已经青肿的膝盖的负担。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女与大理寺寺正之间,无人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除了云琼。 大理寺寺正屁股挨回圈椅之上,呼了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这才翻开了面前的案卷,例行公事地查问道:“堂下可是刑部,刑部司,正七品主事,白若松?” 她一开口,侧后支起的小案后,负责记录的文书立刻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白若松声音平平道:“正是。” “桓文二十二年,六月初九,你自刑部司下值,是否前往过佘府。” “是。” “你可否将一封信交与了佘府门吏,托门吏转交于佘府庶女佘武?” 大理寺寺正这话问得十分有误导性,并且只称呼尚书令府上为“佘府”,很明显是想将佘荣给摘出去。 白若松蹙眉道:“我确实给了一封信,但那......” “罪臣白若松!”大理寺寺正高声道,“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 白若松瞟了一眼后头记录的文书,一咬下唇,艰难道:“......是!” 大理寺寺正颔首,自案卷中取出那封信,举起摊开信纸,继续问道:“这字字句句皆为谋逆的信件之上,可是你的字迹?” 白若松猛地转头,望向坐在太女下座的何同光。 她缩成一团,看似因坐得与太女太过接近而有些慌乱,实则嘴角轻勾,目露一丝得意的光。 大理寺寺正是和她一伙的,她们就是在故意引导她! 白若松转回过头去,冷静开口道:“那不是我写的。” 大理寺寺正一击惊堂木响彻审厅,她横眉怒目道:“我问的是,这上头是否是你的字迹,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易宁的眉头已经拧起来了,她已然发现了这里头的不对劲。 应该说,在座的人,但凡有些脑子的,都已经意识到了里头的不对劲。 可没有人敢出声,众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向太女的位置。 太女手中端着一盏茶,正微微笑着望着白若松。 易宁在内心咋舌。 太女什么都好,善良温和、虚怀若谷、心系天下,且外出治水一年有余,亲身上坝挖掘沟渠,与其他百姓小吏一同吃糠咽菜,在民间颇具声望。 可就是她这个脑子...... 说好听点叫做天真善良没有心计,说难听些就是蠢得要命。 易宁看她那个傻乐的样子,觉得她可能根本没有听出大理寺寺正的为难之意。 幸好白若松并不是会被这点子计策套住的人。 “大人!”白若松膝行上前一步,坚持道,“那不是下官写的信件。” 大理寺寺正向后看了一眼记录证言的文书,觉得一阵头疼。 她之前觉得,在自家地盘上,套话一个七品主事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太女会来,还把这么个案子给搞成了三堂会审,所以没有考虑过若是不成该如何继续。 她正要硬着头皮拍上一下惊堂木继续逼问,可握着惊堂木的手才将将抬起,便听太女开口道:“那不是她写的。” 大理寺寺正一僵,手中的惊堂木缓缓落在了案几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等着太女接着往下道出原因,但是太女说完便不再开口了,反而端着茶盏慢慢饮啜了一口,看上去心情颇好的模样。 现场鸦雀无声,没有人知道太女为什么突然为白若松说话,但是她们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问上一句。 何同光在瞪大理寺寺正,但大理寺寺正虽然稳坐主审位,也同样不敢逼问太女啊,只能假装看不见她的目光。 一片压抑的寂静中,有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开了口。 “殿下为何这么说?”云琼抬起眼来,却是没有直视太女,只是盯着她靴子前方的一小块地面,淡淡问道,“可是有什么证据?” “嗯?”太女终于把注意力从茶盏上分了出来,做抿唇思忖状片刻,却是直接看向了白若松,“你怎么不往下说了,说说你的证据啊,证明那不是你写的信的证据。” 白若松一怔,立刻意识到太女是在帮自己,急忙抬起自己唯一能动的那只手,向大家展示自己朝外的掌心。 那莹白的,纹路清晰的掌心之中,正刻有一道粉色的疤痕。 这不是一道明显的疤痕,十分浅淡,若是肤色深一些的人都看不出来。 可偏偏白若松是自边陲长起来的,那里较之玉京,不但温度低上许多,还终年难见日光,因此生得十分肤白,使得这道浅淡的痕迹能够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便是我的证据。”她道。【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0、第 120 章 “荒谬!”何同光终于忍不住叫喊了起来。 她从刚刚开始就没说过话,因此白若松还没有察觉。可甫一开口,那种疲惫沙哑之感便扑面而来,令白若松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怪了,都已经将自己陷害进了大理寺监了,还得了女帝嘉奖,白若松想不明白她为何是这样一副惶惶终日的憔悴模样。 “掌嘴这个胡说八道的贱人!”何同光恨恨地指着白若松道。 若是平日里,一个正四品的刑部侍郎的话,到哪里都是有分量的。 可惜今日有太女在场,根本没有理她。 何同光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喘息着收回手臂,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她虽冲动,可做到刑部侍郎这个职位上了,也不是一个完全没有脑子的人。 只是佘荣的那几句话,如厉鬼索命一般一直盘桓在她的耳边,令她坐立难安,且根本无法入眠,如今整个人都有些魔怔了。 “殿下。”何同光起身,向着太女拱手道,“此人一派胡言,妄图懵逼殿下,其罪当诛!” 太女没有什么心机。 她不明白白若松展示的手心算什么证据,但也同样不明白何同光到底为什么要说白若松一派胡言。 “她都没说这为什么是是证据,何侍郎为何如此激动?”太女不解道,“何不听听她接下来的解释,再做定夺?” 何同光当然是不能让白若松继续说下去的。 尽管她如今还不知道白若松手上的疤痕到底意味着什么,毕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白若松的冤枉。 想要定死一个人的罪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不能开口! 何同光向前,急道:“殿下,白若松此人心机深沉,最擅......” 铮—— 一声嗡鸣,寒刃出鞘,锋利的尖端直指何同光双目之间眉心的位置。 是太女身后站着的那个肌肉虬结的女人。 女人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位正四品的刑部侍郎,而是一截没有生机的死物。 “太女跟前,不许再进半寸。” 女人开口,声音呕哑嘲哳,及其刺耳,仿佛是声带被什么东西破坏过一般。 何同光面色惨白,冷汗自额角滑落至下巴。她哆嗦着后退一步,竟真的不敢再上前。 太女见女人拔刀,脸上带着一丝丝无奈:“阿照,不要吓到何侍郎。” 名为“阿照”的女人被太女说了一句,微微蹙眉,这才收刀入鞘,但目光还是紧紧盯着何同光的方向,一副随时准备取人项上人头的狠戾模样。 “寺正。”太女道,“请继续吧。” 大理寺寺正还能说啥呢,太女都开口说要听白若松解释了。 她捏了捏眉心,都没使用惊堂木,就这手掌一拍桌案道:“罪臣白若松,请继续解释你的证据!” 白若松才缓过神来,忙道:“我在回乡探亲的前几日,于霖春楼不慎摔倒,双手手掌被碎瓷片划出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说到这里,大理寺寺正其实隐约有些猜到怎么回事了,但为了让自己身后的文书记录证言,还是继续配合问道:“伤口与你这谋逆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去医馆治伤,大夫给我双手手掌都上了药,且用绢布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导致我的手指没办法分开抓握东西。”说着,白若松五指并拢,示范着做出了一个笨拙的抓握动作,“所以那几日,我都是这样握笔处理的公文,字迹十分之丑,与平日全然不同。” 大理寺寺正瞥了一眼何同光,见她呈一脸茫然状,便知道大势已去。 白若松这罪,怕是定不上了。 “可有人证物证?” “有。”白若松放下手掌,望向一旁的易宁。 易宁知道该自己出场了,遂站起身来,朝身后站着的孟安姗伸了伸手。 “这是我自库房中调取的,那几日白若松处理复查的一部分公文案卷。” 孟安姗心领神会,取下自己挎着的布包,往前递了出去,交给了公差。 公差双手捧着那个布包,几步来到大理寺寺正面前,将东西放上了架几案。 易宁见大理寺寺正犹豫着不敢打开那个布包,补充道:“寺正大人放心,这都是我挑选过的,里头没有什么不能看的秘密案卷。” 大理寺寺正闻言,这才手指一勾,掀开了那个布包,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 甫一展开,那歪歪扭扭,蚯蚓一般的字迹,看得她头都晕了。 大理寺寺正痛苦地合上案卷,示意公差将东西送去给太女瞧。 太女虽不大懂分辨字迹,但是这么明显的区别还是看得出来的,刚瞅了眼便笑了起来。 白若松觉得她们都在嘲笑自己的字迹,自欺欺人地埋着头装起了鸵鸟。 “何侍郎瞧瞧,这可是刑部司的印章?” 公差又从太女那里拿了那写得奇丑无比的公文案卷,递给了何同光。 何同光苍白着脸,取过那公文案卷一看,见上头的日期写着“桓文二十二年,六月初八”,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她咬着牙,点头道:“是刑部司的印章无误。” 既然印章无误,那就说明案卷文书不是伪造的。 “但谁知道她那时候的手是不是伤了?”何同光却是绞尽脑汁,找到了一个漏洞,“兴许是她诡计多端,预料到了这一日,特地包了手掌做出受伤的模样,就是为了逃脱罪责呢?”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太女摸着下巴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何同光的看法。 何同光为此大受鼓舞,对着易宁追问道:“那么,易郎中亲眼见过她手掌上的伤口吗?” 易宁没必要撒谎,诚实道:“只见了包裹绢布的手掌,确实未亲眼曾见过掌心的伤口。” “不是去医馆之间的么,把大夫叫上来,一问便知。”说着,大理寺寺正挥手叫来了公差,刚想吩咐,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白若松是去的哪个医馆,便转头问道,“是玉京的哪个医馆?” 白若松看向易宁,疑惑道:“大人?” 她不是提前拜托过易宁将那老大夫请过来作证的吗,怎么如今易宁板着脸全然不曾开口说话? 是那老大夫不愿意作证吗? “是永安区的医馆。”易宁淡淡开口,“不过我今日一早已然去那医馆问过了,据医馆学徒所述,老大夫晾晒药材之际,不小心自高处摔下,磕破了脑袋,如今正处于昏迷之中,做不了证。” 明明昨日午时之前,易宁去医馆的时候,那老大夫还生龙活虎。 她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九成可能是钦元春发现的那个跟踪她的人干的。 是易宁大意了,当时未曾多想一想,令别人有了可乘之机。 凡事当然不能一张嘴说说就行,大理寺寺正仍然严谨地派了人去医馆查看。 众人在审厅中候了小半个时辰,归来的公差肯定了易宁的说法,确实有一位老大夫磕破了头在昏迷。 何同光大约是此间最开心的人了。 她双指一并,直指白若松道:“我看就是你为了不露馅,不择手段,打晕了人家老大夫!” 其实,也不全然只有老大夫能证明。 那日,白若松大着胆子表白之际,驾车的钦元冬,和马车当中的云琼,都是见过她满手是血,还贴到了脸上的狼狈模样的。 云琼甚至还撕了一条不知道那里的布料,让她擦脸。 如今钦元冬不在,白若松是真的担心云琼要站出来为她作证,这样她就不得不解释二人之间的关系,甚至还会牵连出赠送环佩的事情。 白若松一抬眼,见云琼也在看自己,慌忙道:“等一下!” 她这三个字是在对云琼说,但除了云琼以外的人却都误会了。 大理寺寺正问道:“怎么,可是还有什么没说的么?” “是,大人,请稍等一下。”白若松将计就计,顺着接了下去。 她看向易宁,以眼神询问备选,易宁不负众望地对着她点了点头。 “下官还有一人,可以证明臣的伤口是真实的。”得到回答的白若松立刻朝着大理寺寺正的方向,高声道,“正是那日与下官相约霖春楼饮酒的,翰林院修撰,徐彣。”【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1、第 121 章 易宁那日自医馆而出,遇到了刚巧遇到了练兵归来的云琼与钦元春,随后得知了自己被人跟踪的消息。 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也为了能够详细告知云琼发生的事情,她最终选择了跟随着抚国将军府的马车一块回皇城。 她自然不能像白若松那样,不管不顾就往云琼马车里钻,只能和钦元春一道挤在车辕上头。 还好因为云琼块头比较大,马车也是定制的比普通的大一些,车辕足够宽敞,能够再挤上一个瘦弱的易宁。 钦元春一边挥着马鞭驾驶着马车,一边听易宁在一旁把情况都说了一遍。 在她提到白若松在狱中吩咐她去找医馆老大夫不成,转道去寻翰林院修撰徐彣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云琼突然开口道:“如今已然过了早朝时间,你的鱼符通不过丹凤门的门禁。” 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南门,其后是外朝的含元殿,而含元殿之后再是内朝的紫宸殿,再往后便是女帝处理朝政的御书房。 三省六部位于太极宫承天门外,甚至于太女的东宫以及内侍省都只能位于太极宫内,而翰林院却可以位于大明宫的紫宸殿西侧。 这便是“内相”的特殊之处。 如今正是当值时间,翰林院修撰只可能在翰林院内,而身为刑部司郎中的易宁,在非早朝时间,无女帝诏令,是进不去丹凤门的。 易宁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一般像她这种需要入内找人的人,只需请监门卫通报,教大明宫内的官员出来领她便可。 不过易宁并不知晓徐彣欠白若松一恩,只觉双方相互之间是没有什么交集的。所以尽管白若松信誓旦旦说徐彣会帮忙,她的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 就在此时,易宁身后的车帘被撩开,一只穿戴着臂甲的手臂伸了出来,手中正捏着一条红绳,红绳下则缀着长条形金色锦袋。 “用我的进。”云琼淡淡道。 易宁怔愣着伸手,自云琼的手中接过锦袋,手指隔着锦布一捏,感受到里头呈现鱼形的坚硬物,久久缓不过神来。 其实易宁不大在乎官职品阶这些东西,不然也不会一直蹉跎在刑部司郎中的位置上。可她还是对云琼这种,能够直接将代表自己正三品云麾大将军身份的,装着鱼符的金鱼袋随手给人的举动,而感到震惊。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兴许白若松在云琼心中的位置,比她想的要重要得多。 “元春。”云琼又道,“先送我去延禧门,随后将易郎中送去丹凤门。” 钦元春和她姐姐钦元冬完全不一样,她从来不多过问云琼的事情,也从来不会对云琼的决定提出什么异议,直接一甩马鞭道:“喏!” 那时坐在车辕上的易宁还在疑惑,云琼所谓何事进入皇城,直到在大理寺见到成队东宫左卫率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易宁使着云琼的鱼符,果真顺利通过了丹凤门的门禁。 她自西侧步行穿过昭庆门与光顺门,路过右银台,顺利到达了翰林院所在的大门前。 易宁从未进去过翰林院,也根本不知道身为翰林院修撰的徐彣会在何处,只得拜托翰林院大门前值守的监门卫去通报一声。 “便说是……”她一顿,怕自己自报身份后,徐彣会嫌麻烦不来见她,舌头一转,含糊道,“便说有人找就是了。” 老实说,易宁是抱着徐彣根本不理会她的想法,等待在翰林大门前的。可谁知不过片刻,便有一道身着深绿色官服的细长人影匆匆而来。 易宁不曾见过徐彣,而徐彣也不曾见过易宁。 着一红一绿两色官服的两道身影,在翰林大门前大眼瞪小眼半晌,最终还是徐彣先彬彬有礼地一拱手,打破了这尴尬的沉寂,直接开口道:“是刑部司易宁易郎中?” 易宁抿唇,微微颔首,随后也展臂回了一礼。 “易郎中,这边请。”徐彣侧身道,“先寻个地方再说话罢。” 翰林院是徐彣熟识的地方,易宁自然没有什么异议,随着她七拐八拐,寻了个被茂竹掩映的僻静角落。 “在下便开门见山了。”徐彣一定下步子,便直接开口道,“易郎中是为了白若松白主事的事情来找我的罢。” 易宁颔首。 眼前的人只看了一眼她的官服,就结合如今发生的事件,猜出了她的身份,绝非等闲之辈。 她抱着一定的戒心,小心开口道:“如今有……一些事情,需要徐修撰作证,方能帮她脱罪。” 徐彣温和地笑了起来。 她看起来三十多岁,眼角有了一些细纹。但这些无处不在的岁月痕迹,都成了她身上浓厚书卷气息的锦上花,使她看起来沉稳又可靠。 “白主事有恩于我,若是有在下能够做的事情,定义不容辞。” “有恩于你?”易宁蹙眉,“她一个刑部司主事,怎么会有恩于你?” 徐彣解释道:“陇州的踩踏案,受害的贡生是我好友,周笙。分巡一事,是我拜托白若松去查的。女帝那边,也是我推荐的易郎中和白主事。” 瞬间,易宁的瞳孔因为震惊而骤缩成了一个小点。 她微微瞪着眼睛,嘴唇一颤,不可思议道:“你,你是……” “是。” 徐彣颔首,随即伸手,自腰侧一个锦囊中掏了掏,松松握着拳头便伸到了易宁的面前。 易宁指尖一颤,深呼吸一口,摊开自己的手掌,放在了徐彣握着拳头的手底下。 徐彣一松手,一枚银色的白铜币落在了易宁的掌心中,泛着凌凌冷光。 “初次见面,零一九。”她道。 易宁合上掌心,以手指蹭摸着那枚白铜币的边缘,确定着对方的数字。 “什么时候的事?”易宁开口,嗓音干涩,“是在你科举高中前,还是在你入了翰林院后?” “易郎中放心,棠主招揽的手还未曾伸进翰林院之中,我是在科举之前,就加入了‘棠花’的。” “你那好友是怎么回事?”易宁目光凌厉,步步紧逼道,“踩踏案也是你策划的?” 徐彣一怔,无奈道:“我并不是那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到坑害好友之人,踩踏案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徐彣的话并没有完全说完。 踩踏案是意外,可白若松去陇州查踩踏案却不是意外,而是将计就计。 二人又相对着沉默半晌,易宁将那枚银色的白铜币还给了徐彣,却是硬邦邦警告道:“离她远点。” 徐彣大感意外,直接反驳道:“离她远不远,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不是你能决定的,而是棠主该决定的事情。” 她说到这里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悠悠问道:“不过是三个月的分巡,你便站到了她那边,打算背叛棠主么?” 徐彣是笑着的,可眼中却毫无笑意。 明明是一个毫无攻击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却莫名令人胆寒。 如果说易宁是淬霜的寒刃,你只是看她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冰冷与锋锐。那徐彣便是绵里藏着的针,你只有摁下去,才知道她也是会伤人的。 易宁勾唇讥诮道:“你是在揣测我吗?” 徐彣却是后退一步,垂首礼道:“不敢。” 易宁冷冷看着面前的徐彣。 这的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身世背景干净,头脑灵活,甚至高中状元之后入了翰林院,弥补了“棠花”如今无法轻易接触朝政的空白。 易宁能够理解棠主为什么会重用徐彣,可理解,却不代表赞同。 棠主……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她难道已经忘记了棠花建立最初的目的了吗?! 易宁无比确定,那个女人如今的做法,是违背一手建立棠花的“那个人”的意愿的。 “管好你自己。”易宁冷声警告道,随即甩袖离开。 徐彣抬首,看着易宁瘦削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2、第 122 章 白若松在提到“翰林院修撰”几个字的时候,在场好几个人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翰林院说是女帝的另一个头脑也不为过,翰林院的意思,就是女帝的意思。翰林院的修撰来给白若松作证,岂不是女帝默许了白若松的清白? “哦?”只有啥都没往深处想的太女觉得很有意思,笑道,“白主事还有翰林院的好友。?” 白若松朝着太女的方向拱手道:“回殿下,徐彣与臣是同一届进士,她正是今年的状元娘子。” 太女颔首:“本宫懂得,你们进士之间,总是心心相惜的,走得近一些也正常。” 说完,她探着头往外望,问白若松道:“徐修撰可在外头?” 白若松刚刚才得了易宁的颔首,便直接肯定道:“是。” 易宁见状,在一旁快速补充道:“就在隔壁暖房。” “那快些请进来吧。” 得了太女命令的公差们迅速就将守在隔壁的徐彣带了过来。 徐彣仍旧整整齐齐穿着她那件深绿色的,秀着小朵花纹样的官服,腰佩银制蹀躞带。 她这个品阶是没有鱼袋的,代表身份的鱼符就这样大喇喇地直接坠在带鞓上头,行走间与旁边环佩相碰,发出叮当脆响。 “臣,翰林院修撰徐彣,见过太女。” 她并未下跪,只微微躬身,双手手指交叉在胸前,左手紧把右手拇指,行了个标准叉手礼。 她只礼了太女,对其他几人视而不见。 虽然她身处翰林院,有这样的资格,但是却与白若松印象中“温雅有礼”的形象相去甚远。 明明从前在刑部司,她便是面对自己这么个小主事,也是会带着敬意拱手行礼的。 皇城似乎,总是会在短时间内,轻易地改变一个人。 “免礼平身。”太女习惯性一抬手,随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抢了别人主场,尴尬地收回手臂后,指了指主位道,“寺正有话要问你,你要实话实说。” “喏。” 徐彣抬起头来,唇边勾起一点点弧度,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 “寺正大人,请问吧。” 大理寺寺正面部一抽,清咳一声后,问道:“翰林院修撰徐彣,你可是与白若松聚在霖春楼过?” “是。” “那你可还记得你们是哪一日相聚的?” 徐彣想都没想,直接道:“是今年的六月初五。” “大胆徐彣!”大理寺寺正想拍惊堂木,考虑到徐彣翰林院的身份,手臂顿在空中,最终只是用手掌拍了拍桌子,装出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呵道,“三个多月前的事情,你想也不想立刻回答了出来,可是事前串供?!” 徐彣并没有被大理寺寺正这一拍吓到。 她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没有改变,反问道:“大人怎么会这么想?不惜撒谎,也要帮助一个不过七品芝麻大小官阶的反贼脱罪,于我有什么好处?” 大理寺寺正都被她问愣了。 她怎么知道有什么好处? 一个七品芝麻小官!一个个的,要么拼了劲,倾家荡产也要要给她定罪。要么去了东宫,请了刚刚才回京的太女,三堂会审也想给她脱罪。 大理寺寺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倏地转过头去瞪何同光,却见何同光比她还要绝望,硕大的身体一下就瘫倒在了圈椅之中,面上是一副认命的死寂。 怎么回事,何同光这是什么意思,坑她是吧? 大理寺寺正气得牙痒痒,目光一扫徐彣道:“徐修撰,本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反问!” 其实白若松知道徐彣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毕竟那日,是她拜托自己,去陇州彻查自己好友相关的踩踏案的日子。 不过很显然,徐彣并不可能将这些事情一一道出,白若松一瞬间十分好奇,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徐彣垂下眼睑,掩住了目光中的那点子讥诮,作出一副温顺模样,道:“因为那日是旬休。” 白若松:“啊?” 大理寺寺正:“什么?” “我说,因为那日是旬休,寺正大人。”她掀起眼皮,对着大理寺寺正温和一笑,“我记得自己的每一个旬休,绝不会记错。大人应该也不会不记得,然后在旬休日还照样回大理寺上值吧?” 白若松瞳孔地震。 虽然徐彣是个古代人,但是她在此刻,似乎深刻演绎了一番,什么叫做“资深摸鱼打工人”。 白若松怀疑她若是身在现代,定是个会在双休日假装看不到老板电话的人。 大理寺寺正呆愣住了,太女在一旁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徐彣见大理寺寺正的面色渐渐有些发青,到底还是给了个台阶,补充道:“况且那日,霖春楼还发生了许多事。” 说着,徐彣扫了一眼云琼。 云琼像是根本没发现一样,垂首敛目,当做不知道。 白若松突然意识到,佘武是心思较为通直,且那日离开得早,没有发觉她的不对劲。 但是徐彣,以她的能力,必然是发觉了自己对云琼的心思的! 白若松听着徐彣开口,将那日的事情娓娓道来之时,紧张得要死,打算若是她将自己冲出去拦云琼马车的丢人事迹说出来,自己就原地起跳把人的嘴捂住! 幸好,徐彣是个知道轻重的人。 她只是说了一通那日有人大声侮辱云琼,白若松醉酒与其发生矛盾,佘武站出来护着白若松而被佘文误认为惹事,当场带走关禁闭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她略去后头白若松追出去的部分,转而把白若松手掌受伤的原因,归咎为因为醉酒没有走稳,绊倒撑在了碎瓷片上。 大理寺寺正:“这么说,徐修撰是亲眼目睹到她手掌受伤的?” “是。”徐彣道,“亲眼所见,鲜血淋漓,绝不可能有假。” 她话音落,现场一片寂静。 何同光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什么了,她知道大势已去,只能缩在椅子上,痛苦地禁闭双目。 太女在徐彣提起那些羞辱云琼的官员的时候,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她不怎么会掩饰自己的心思,此刻是气得咯吱咯吱直磨牙,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反倒是一直不曾开口半句的黄锐站起了身,对着众人一一拱手。 “看来此事已然明了了。”黄锐眯着眼睛,慢悠悠道,“下官认为,如今证据充足,三司会审如今应当要出结果了。” 白若松都快忘记黄锐的存在了,猛地听见她开口,还吓了一跳。 白若松回过头去望了眼坐得最靠外的黄锐,却见她对着自己,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毛。 老狐狸,在旁边静观其变,怕不是早就知道了她能脱罪! 黄锐代表的是监察院,既然她都开口了,代表大理寺的大理寺寺正也不得不接口道:“那刑部那边怎么说?” 易宁虽然是刑部司郎中,但是她此次是为白若松作证来的,是证人,并不能代表刑部。 一时之间,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何同光。 何同光眼睛仍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没有动静。 这就是有点藐视的意思了。 大理寺寺正总算逮到一个可以使用惊堂木的机会,暗暗摩拳擦掌后,气势十足地往桌上一拍。 “咚——”一声,余音绕梁。 白若松有所准备,都被吓了一个激灵。 她缩着脖子,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大理寺寺正的惊呼声。 “快,快去将人扶起来!” 原来是何同光连人带椅,一道摔翻在地。 在场众人,除了慌慌张张的大理寺寺正,和目露担忧的太女,其他人皆冷漠地看着那歪倒在地的一个肉球。 黄锐见状,笑意甚至更深了一些,白若松觉得她是唯恐天下不乱。 公差们手忙脚乱上去扶,可何同光本就有分量,如今躺在地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就更显沉重,几个公差将人半托到圈椅上,使劲使得脸红脖子粗。 大理寺寺正双指一并,塞到人中前一探,感觉到还有呼吸,大大松了一口气。 “快,你们将人扶去房间,你,去请大夫!” 一声吩咐,公差们全都忙活开了。 没了刑部,三司使缺了一位,三司会审便得不出结果。 还好证言,证据都记录了下来,最终太女建议,将东西上交给女帝,由女帝来定夺。 大理寺寺正巴不得呢,她早就后悔自己参与进这倒霉案子了,好处捞不着还得罪人,立刻听从了太女的建议。 白若松由公差客客气气请回了大理寺监,而其余人等就地解散。 审厅外头,东宫左卫率在一侧,云血军则在另一侧。 太女与云琼隔着三步的距离,并肩而站,看着自己的率长指挥着左卫率列队,突然开口问道:“那是怀瑾的心上人?” 一旁的钦元春哆嗦了一下,默默往侧边跨了一步,和谈话的二人拉开距离。 云琼垂首敛目,并不作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太女并不生气,反而还得意洋洋,甚至于连“本宫”都忘了说。 要知道她昨日刚刚回宫,风尘仆仆,衣服都没换,就听到了宫中女使来禀报,说云麾大将军求见。 云琼向来避嫌,不涉及党争也就罢了,就连对皇女,也持着能避则避的态度,把野心勃勃的三皇女气得直跳脚。 太女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着急,且不管不顾的云琼过呢。 “听那翰林院修撰所述,她能为你出头,倒也算是个良人。不过……”太女说着,面上显露出一个十分微妙的表情,“你暂时还是瞒着些吧,我那三姐可不是省油的灯,还一心盼着你嫁不出去,能收你进房中呢。” 太女才不懂三皇女那点垂涎兵权的心思呢,还以为自己的三姐只是因为看上了云琼,心里头觉得奇怪得很。 要知道三皇女正夫一个,侧夫两个,侍夫无数,全是柔若无骨,弱柳扶风的类型,怎么会喜欢云琼这种类型的呢? “我知道。”云琼终是开口,嗓音嘶哑,但语气坚定,“我不会让她有事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3、第 123 章 白若松坐回自己专用的竹席之上,结结实实打了个哈欠。 等公差和狱卒交接完毕,牢门落了锁链,其他人都离开了以后,白若松才偷偷摸摸从竹席底下抽出那本小册子,重新塞进了怀里,和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环佩靠在了一起。 她拍了拍胸口,躺平下来,松懈下了紧绷的神经,困倦又再度涌了上来。 反正无论大理寺的办事效率再怎么高,把案卷送到女帝那边,怎么也得是第二日了。 白若松这么想着,放心地渐渐阖上了自己的眼皮。 可能是因为这次是回笼觉,白若松其实睡得很不安稳。 几乎在意识陷入沉眠的一瞬,她就发觉自己回到了盛雪城。 面前不是熟悉的,拥有着拔地而起,亭亭如盖的大槐树的院子。也没有满地跑着嬉笑打闹,相互追逐的孩童。 荒凉的小院光秃秃一片,便是石砖缝中艰难生出的杂草,也是枯黄瘦弱的。 白若松手捧一只缺了边的粗瓷大碗,碗里头是滚烫的黑糊粘稠的药汤,向外冒着袅袅白汽的同时,还散发出一种苦涩的焦糊味。 石砖到处缺裂的长廊中,稍不留意就会被绊一个狗吃屎。 白若松为了保护这仅剩的,唯一的一碗药汤,牢牢将它抱在怀中,全然不顾被烫得通红的手掌心和胸口的皮肤。 她穿过走廊,用手肘推开摇摇欲坠的,腐朽了大半边的门栅,艰难跨过自己小腿这么高的门槛,走进了屋子里头。 外头正值秋风瑟瑟的时节,在别的地方是凉爽适宜,略略有些寒凉的季节,在盛雪城却是冷得能一呼一团白雾。 四面屋子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又冷又潮,阴寒能深入骨髓。 白若松端着那一碗,唯一带着热度的药汤,踩上床边的脚塌,捧到了形销骨立的男人面前。 “父亲。”她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喝了这碗药吧。” 床上的男人正是言长柏。 如今的他不仅骨瘦如柴,皮肤蜡黄,手脚全是皲裂的粗糙老茧。 就连那张原先不过一个眼神,就能让桓德帝茶饭不思的美人皮囊,也被他自己用粗砾的石头狠狠刮了几道口子之后,以泥灰涂抹,横亘在那里,崎岖增生得如同一条扭曲的百足虫。 言长柏浑浊的眼珠子一转,悠悠看向白若松,里头竟是连一点微光也无。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刚想说这什么,却是从残破的喉咙里头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捂着胸口,俯下身体,那弯曲的,一截一截的脊椎震动着,仿佛要穿透薄薄的皮肉,张牙舞爪地冒出来。 白若松吓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粗瓷碗,想要上前轻抚言长柏的脊背,却被他伸出原先捂着胸口的那只手臂格挡住了。 “离我……咳……咳咳……离我远点。”他含糊不清地说着,紧握捂唇的那只手掌,原先苍白的唇瓣之上是一抹湿润鲜艳的丽色。 若是白若松当真是年仅十三岁的“白若松”,此时被生父推拒,可能已是泪眼汪汪,垂然欲泣。 可白若松不是。 她拥有超过她这个年纪的心智,因此知道言长柏未说完的下一句是什么——会传染给你的。 离我远一点,会传染给你的。 白若松在与言长柏相处的寥寥几年里头,那个男人对待她的态度,一直是十分浅淡的。 没有表达什么恨意,也没有表达什么爱意。似乎白若松不过是他的一个责任,我无关他自己的意志。 刚穿越而来的时候,白若松是十分不理解的。但是在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身世以后,便释然了。 他遭到了那样的侮辱,看着自己的爱人被囚禁至死,还要带着这个流着肮脏血脉的孩子到处流亡。 凭心而论,白若松自认为,若是这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不一定能够比言长柏做得更好。 至少她做不到,不带任何恨意地看着这个孩子。 “我就要死了。”言长柏开口。 他少见地,脸上居然有一丝冷漠之外的表情,淡淡的,带着一丝放松的释然。 仿佛对他来说,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白若松没有说话,言长柏也不在意,因为二人之间一直以来,本就是相对无言的关系。 “我到底是生下你的父亲,照顾你这么些年,于你有恩,不指望你以孝道回报于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说:“你这辈子,都不可以踏足雍州的地界,一步也不行!” 雍州,便是大桓的都城,玉京的所在地。 白若松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多年的流亡生活磨平了他的傲骨,也毁灭了他的美丽。 他如同一支被摘下的玫瑰,花瓣迅速枯萎,只剩一根光秃秃的茎杆,却仍要直通通地立在那里,从不弯曲。 曾经,言长柏在某个寂静的夜里,坐在院子中间,抬首望着漫天星河,突然开口道:“你的名字是她给你起的。” 白若松转头看着男人瘦削的下颌,不确定道:“她?” 言长柏却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道:“她将我从冰冷的湖水中捞了起来,求我活下去。她哭得抽抽搭搭,一点也不像个女人,摸着我的肚子说她都想好了孩子的名字了,就随我的名字。” 他顿了顿,嘴唇一颤,却是一滴清泪,顺着侧边滑落,没入鬓角之中。 “她说我是长柏,那孩子便唤若松,松柏长青,寒雪不落,任尔东西南北风。” 他没有解释,白若松却知晓他在说谁。 白谨,字慎行。 以“谨言慎行”为箴言,并且为之惯彻一生的那个女人,第一次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在幞头底下藏了一把巴掌大的匕首,入宫刺伤了那位高高在上,以“仁德”为名的帝王。 她被幽禁至死,于那年冬日,病逝在大狱之中。 她死后,史书抹去了所有关于她的记录,只留下一句“弑君罪臣”的描述。 白若松不是没有为这些事情动容过。 可兴许是上辈子的事情仍然影响着她,她刻在骨子里的信念告诉着她,她不该为了别人,而决定自己的人生。 言长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抓住了白若松的手臂,五指犹如包了皮的骷髅,死死钳在她的腕骨之上。 “你不许回去,不许顶着那个人为你起的名字,去搅入那些人之间的纷争,答应我,答应……咳咳咳……” 言长柏慌乱之中来不及捂住自己的口鼻,那星星点点的温热红色液体便溅在了白若松的身上。 白若松以为他是恨的。 可他弥留之际,最后一句话说的却是:“不要当别人的棋子。” 他说:“你是我和白谨的孩子。” 他说:“要做你自己,要做白若松。” 这是这个男人,自白若松穿越而来,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名字以后,头一回这么叫她。 那一刻,白若松突然意识到,兴许这个男人是爱过“白若松”的。 爱恨交织,将他险些逼疯,所以他便只能收敛自己的情绪,才得以有一丝一毫的喘息,苟延残喘这么多年。 白若松喉间一颤,气息从挤压得密密实实的喉管中透出一点来,哑得都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好。”她说,“我答应你。”【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4、第 124 章 天色已晚,秋风瑟瑟,有潇潇暮雨滴滴霏霏而下。 年幼的白若松跪在隆起的土堆后方,小小的身体拱动这面前的泥土,将其推入面前凹陷着放置着棺木的深坑之中。 泥土带着粘稠的潮湿的感觉,沾染在襟口,不过一会,寒意就渗透了进去,使得她整个人都无意识地在战栗。 顶着地面的膝盖在泥地上有些微微打滑,白若松不得不趴低身子,几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才勉强将面前的小土坡推倒。 松软的泥土簌簌落于棺木顶上,白若松喘息着双掌撑地,脱力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她休息了片刻,找回了一点力气,还想再度努力去推倒旁边的土坡,却被一只穿戴着臂鞲的手臂紧紧摁住了肩膀。 “够了。”那人轻声。 白若松怔愣着抬首,只见细密雨幕中,那个征战沙场,抗击蛮族,雷霆手腕的守城校尉,此刻神色温柔,眉端微微上挑,带着一丝不忍。 “交给我们吧,你做得够多了。”傅容安道。 她的背后此刻列队着数位轻甲军,手持铁制长锹,随着她的一声令下,立刻上前来,挖起了那有白若松半人高的土坡。 她们手脚麻利,动作飞快,掘下的土壤很快就盖住了深坑里头那暗红色的棺木。 傅容安半劝导半强迫地扶起了白若松,不嫌脏污地用手指替她抹去面颊上沾染的湿土。 “你父亲将你托付给了我,那你今后跟着我了,知道么?” 傅容安带着茧子的手指擦过白若松的面颊,带来微微的痒感,她忍不住躲了一下。 这个微妙的动作让傅容安勉强的笑容都僵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当做没注意到一般,继续道:“你我相识时间甚短,不大熟识,你对我有所抗拒,也是正常的。但我既是答应了你的父亲,便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傅容安在言长柏临死之际,被唤到他面前,得知了白若松的身世。 其实可以的话,言长柏也不想将这些事情告诉别人,有太大的风险。 可他没有办法,他快死了。 他必须在死前为白若松找到可以托付的人。 而傅容安,就是言长柏在死前,费尽心思为白若松寻到的,一个可以托付的,品德高尚的人。 言长柏并未过多解释过什么,一句“先帝遗腹子”,便让这个抗击了十余年蛮族,见惯了生死的女人面色煞白。 那一刻,其实白若松都怀疑她会夺门而出,装作没有听过这些话的模样,再也不与他们来往。 言长柏没有看错人,傅容安终究定住了这个消的冲击,站在床榻三步远的地方,承诺道:“我会尽我所能的。” 这是一件,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白若松想不明白傅容安为什么会答应。 身强力壮的兵士们很快就替言长柏填好了坟包,白若松不敢留下言长柏的名字,终究是连墓碑也没有立,只截了一根柏枝,插在了坟包前。 在细密雨幕中,白若松被傅容安牵着脏兮兮的小手往回走的时候,一直未曾说话的她突兀开口道:“我的身份,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傅容安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腰部的瘦弱小人儿,笑出了声。 “我在和你正经说话。”白若松不满,“若是我的存在被知晓了,你一个未婚无女的守门校尉,突然领养一个孤女,定然会成为重点关注对象。” “小丫头,跟个小大人似的。” 傅容安调笑着想摸摸白若松的后脑勺,但手指伸到一半,又想起来自己手指刚刚摸了湿土,尴尬地放下了。 她说:“你这种年纪的小丫头,就该去玩,去读书,去无忧无虑地活着。其余的事情,交给年长的来做,便行了。” 白若松并不觉得傅容安能有什么好主意,直到她将自己的空置的院子收拾出来,开了个慈孤院。 她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以内,领养了大大小小十余个孤儿,让白若松混杂在这里头,成为了不起眼的一小个。 “所谓小隐隐于独,大隐隐于众。”傅容安站在院子的大槐树底下,对着白若松承诺道,“只要有我在,你便可以在这里度过平淡、安稳的一生。” 傅容安没有食言。 只要有她在,白若松一直过得十分无忧无虑。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样的日子会如此短暂,就像谁也没想到盛雪城会出叛徒,而傅容安会被砍成两节,高高悬于城楼之上。 * 白若松是被凌乱的脚步声惊醒的。 她紧闭着双目,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渐渐从梦境中脱离了出来,可身体却还是一动不能动。尽管她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努力去控制自己的手指,那根手指仍然如钢铁浇筑的一般,纹丝不动。 在锁链哗啦啦落下的声音后,有狱卒恭谨地低声开口:“她兴许是睡着了。” “白若松!”易宁冷硬的声音响起。 白若松平躺在原地,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能听见那冲进来的时候,咚咚重响的脚步声。 易宁虽然表面看起来冷清,其实背地里经常被白若松气得浑身发颤。 但是她自己有自己的一套矜持,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这般,发火也是关起门来发,所以白若松闭着眼睛感受到她冲天的怒意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别睡了,起来!” 易宁双臂掐在白若松的双肩上,铆足了劲将人上半身强行提了起来,上下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 白若松依旧不醒。 她紧阖的眼皮纹丝不动,脖颈也丝毫没有气力,软绵绵地垂在一旁,鬓角的散下的发丝落在了圆润的鼻尖上。 易宁心脏一紧,右手伸着食指小心翼翼往她鼻下一探,感受到有规律地呼出的温热气息,这才舒了一口气。 “白若松!” 她举着右手手掌,用劲一击,拍上了白若松的侧脸,顿时便在瓷白的面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红色巴掌印。 白若松薄薄的眼皮子底下圆润的眼珠子左右转动起来,长而密的眼睫一颤,终是艰难地掀起了自己千钧重的眼皮。 她慢悠悠转过头去,感受着自己脊椎因为僵硬而发出的咯吱声,看到了易宁微蹙的眉头。 “你吃药了吗?”她问。 白若松一怔,生锈的大脑片刻后才运转起来,随即意识到了易宁在问什么。 她身上还有毒没有解,路途年给她的,装着需要服用的药物的匣子,还在官舍的床头柜中。 毕竟自己是在当值的时候,被羽林卫强行自刑部司带走的,当时身上也根本没想过要带着解药。 白若松摇了摇头,易宁便气得从鼻腔中呼出了一口气。 “还能动么?”她问。 也不知道是不是易宁的这一巴掌起了作用,白若松尝试动了动自己的四肢,发现虽然仍然有些僵硬,但已经不再不受控制了。 “能动就跟我来。”她面色沉凝,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白若松是被千牛卫一路像小鸡仔一样提进大明宫的。 最关键的是,易宁居然也一路跟随着。 千牛卫仍然走了那条熟悉的道路,将二人带到了御书房前。 偌大一个御书房,左右连廊还连着两座巨大的书库,照道理站在门外的人,并不可能察觉到里面的人的动静。 可白若松刚跨上门栅外头抬高的台阶,便听见了御书房里头传来的瓷盏碎裂的声音。 一向守在书房里头的徽姮,此刻正垂首敛目地站在门栅外头的一侧。 她身后站着的女使,年纪小些的听见这番动静都吓得缩了缩脖子,她整个人却岿然不动,仿佛这世间所有纷扰的事情,都与她五官,她都不曾在乎。 而御书房门栅外头的另一侧,正站着一位肌肉虬结,身形高大的女人,正是白若松见过的,曾经站在太女身后的,名为“阿照”的东宫左位卫率长。 她侧腰后头悬着的长刀,此刻已经被卸下,徒留空荡荡垂下的皮质双吊耳。 太女也在里头? 白若松还未想明白,便听见了里头传来的,女帝冷厉的怒吼声:“给朕滚出去!” 不过片刻,御书房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透出铺面的寒意。 被泼了一身茶水,一侧面颊上还带着高高肿起的巴掌印的太女跨过门槛而出。 她面上已然没有了白若松熟悉的温和的笑容,本来有些微微厚度的嘴唇上下抿在一起,苍白无血色,显得有些严肃,又有些脆弱。 太女抬首,见了易宁和被小鸡似地提起来的白若松,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也许是白若松有些毒发的憔悴面容,引起了她的误会,她悄声细语地安慰道:“母皇是在生我生气,你莫要怕。” 白若松怔然颔首。 太女又浅浅笑了一下,伸手抚去襟口沾染的茶梗,侧身道:“进去吧。” 千牛卫守在了门外,没有进去,只有易宁曲臂扶了她,二人一共慢悠悠走入了御书房内。 御书房内用的冰似乎更重了,白若松往里头刚走了几步,就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得上下牙齿都有些打颤。 女帝端坐于高大的案几后头,一侧站立着带着长刀的云琼。 而她面前铺着厚厚绒毯的厅房之内,正跪伏着一个瘦弱的女人。 女人上半身都紧紧靠在地面上,比起跪伏,倒更像是跪趴的姿势,腰臀间一片鲜血淋漓,明显是受了很重的杖刑,此刻连做出挺直腰板这个动作,都十分吃力,所以只能像是这样跪趴在绒毯上。 易宁带着白若松路过那个女人,来到离女帝更近一些的位置,行跪礼道:“臣,刑部司郎中易宁,见过圣人,圣人万安。” 白若松也双掌交错,跪下行叉手礼道:“臣,刑部司主事白若松,见过圣人,圣人万安。” 女帝神色恹恹,一挥手道:“行了,起来吧。” 在女帝面前,易宁也不敢有多过动作,白若松只好自己撑着地面,咬牙站立。 僵直的膝盖缝隙里头都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但是好在并没有脱力,让她顺利站了起来。 “你们自己看看吧。”女帝往后一靠,不耐烦道,“看看这个不惜受三十杖,也要敲响登闻鼓鸣冤告你们御状的人。” 手掌上还残留着刚刚接触绒毯而湿漉漉的感觉,带着一丝茶叶的清苦味道。 白若松微微侧身,往后望去,随即便看见了那女人有些脏污的正脸。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易宁来到大理寺监中,见到她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因为这个此刻有些奄奄一息的女人,正是崔道娘。【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5、第 125 章 太女在早些时候,自大理寺监,被东宫左卫率簇拥着往东宫而去的时候,在含光门街看到了大队的千牛卫顺着甬道,自北向南,往朱雀门的方向而去。 太女确实不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但毕竟是宫中长起来的,这点子敏锐还是有的。 “阿照。”太女一伸手,身形高大的女人立刻俯就下身子,上前一步,凑到了太女的跟前。 “去看看怎么回事。”她吩咐道。 阿照没有动,只是侧过身去,朝着朱雀门的方向遥遥一望,随后歪过脑袋,蹙眉倾听片刻,回话道:“是鼓声。” “鼓声?”太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朱雀门外,鼓。”阿照解释道。 她因为嗓子受伤的原因,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而且说的句子也比较简洁。 但是毕竟主仆多年,太女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接口道:“原来是登闻鼓。” 登闻鼓,一般是设立在朝堂之外,供百姓鸣冤之用。 在大桓之前,只有县衙门口有,后来大桓开国女帝桓高帝亲手在朱雀门之外安置了一个,并且广发告示,昭告天下,凡有冤者皆可来此击鼓,上达天听。 彼时的桓高帝想法还是太过稚嫩,她是金戈铁马打下的大桓,空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却只擅长打仗,不擅长理政。 登闻鼓一设,最高记录一日响了八次。 百姓们上到口角斗殴,下到隔壁的鸡进了自己的田叼坏了苗,都要找女帝评理,把桓高帝整得焦头烂额,一个头两个大。 后来,在当时的翰林院言修撰,也就是后来的言相的建议下,女帝修改了登闻鼓的规矩。 凡敲鼓者,男子受拶刑(也就是夹板夹手指头),女子受三十杖,方能面圣鸣冤。 此敕令一出,那些怀着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人自然呈鸟雀散,只剩下真正怀有不平大冤,便是去了半条命,也要面圣申冤的百姓。 桓高帝是个有些粗枝大叶的人,在位三十七年,解决了敲响登闻鼓的冤案三百多起。 期间虽偶有犯错,但总体来说执政清明,眼里容不得沙子,也因此开创了大桓的盛世。 后桓高帝薨逝,其嫡出次女继位,便是后来的桓德帝。 桓德帝在位只有短短五年,后仓促病逝,但也延续了先帝的清明,亲自堂审数十冤案,在百姓间有“仁德”之名。 再就是如今的女帝,桓文帝,桓高帝的庶女,桓德帝的庶妹。到如今执政刚二十二年,期间解决的案件为零。 用桓文帝的原话来说,便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还需要朕一一解决的话,不若吃干饭的三法司,都通通吊死在我大明宫前罢。” 所以通常来说,只要那登闻鼓一响,敲鼓的人就会被拖去刑部。 可若是刑部能给公正,百姓们又为什么要冒着刑罚的风险,去敲登闻鼓呢? 时间一长,大家也都知道了,原来桓文帝与之前的女帝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渐渐地,也就没有人会去敲鼓了。 太女只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偶然有听到过宫中女使小侍碎嘴子,提到:“朱雀门前那鼓又响了呢,敲鼓人被当街行了三十杖,血淋淋地,可吓人了。” 可等太女长大一些,能够自由出入朱雀门后,却再也没见过那鼓被敲响。 那本来代表着上达天听的登闻鼓,风吹日晒下朱红色的鼓身褪了色,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如今的女帝其实一向很不满意自己这个庶女,太女曾经亲耳听见她对身边的徽姮道:“朕这个太女,比起朕来,倒是更像朕的母亲高帝。可她优柔寡断,只有高帝的过分心慈,却没有她丝毫的手腕,根本就统治不好这天下!” 那时的太女独身一人站在屏风后头,屏息凝神,半晌,无声地笑出了声。 从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博得自己这位母皇的欢心的。 她想,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何不做自己? “走,我们去瞧瞧。”太女倏地转身,向着朱雀门的方向走去。 “殿下。”阿照立刻提步跟上,她努力蠕动着自己的喉管,尽量发出清晰的声音,“别去,圣人会,生气。” “那就让她生气去呗。”太女眉眼弯弯,偏头看着阿照,“你不会以为,我不去了,她就会对我和颜悦色吧?” 阿照明显一怔,随后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双唇。 由太女打头,阿照紧随,其余东宫左卫率坠在身后的队伍浩浩汤汤穿过侧街,自丹凤门而出。 丹凤门外,千牛卫早就圈住了登闻鼓,将看热闹的百姓严严实实挡在了外头。 登闻鼓前摆了一张长凳,风尘仆仆的女人被摁倒在那张长凳之上,有兵士举着一掌宽的板子高高举起,在空中发出咻的破风声,随即重重落下,与皮肉接触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不过几下,那女人腰臀处就有鲜艳的红,透过了浅色的布料渗透了出来。 起初只有一点,后来那一点渐渐扩散,变成了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女人紧紧咬着下唇,才制止住了自己将要出口的惨叫声。 她双臂环抱长凳,那板子每落一下,她瘦削的肩膀就会颤一下,汗湿的鬓发贴在苍白的侧脸上,似乎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 太女虽有不忍,但她知道女人定是做好了准备才来的,也不好喊停,只能站立在侧,硬生生看着这行刑现场。 带队千牛卫的军头发觉了太女,上前来抱拳一礼:“见过太女殿下!” 太女笑着,敷衍地颔首示意。 千牛卫那军头例行公事询问道:“不知太女前来,所谓何事?” 正在此时,那三十板子恰巧打完。 趴在长凳上的女人意识都已经模糊了,被人两边挟着架了起来,无力的双腿拖在了地上。 “这是要送去哪里?”太女终于开了口。 “呃……”千牛卫军头支支吾吾了好一会,还是实话实说道,“应当是扔去刑部。” “先带过来。”太女道。 千牛卫军头一脸为难,并没有要听令的意思。 太女身后的阿照前跨一步,没人看清她是怎么做的,总之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她手里那把带鞘长刀就已经压在了千牛卫军头的肩侧。 阿照是握着刀鞘的,刀柄就在千牛卫军头的耳侧,刀刃出鞘一根指头的长度,泛着冷光,就抵着她的脖子侧面。 千牛卫军头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旁边的千牛卫们也面面相觑,手掌压着自己的刀柄呈戒备状,却并没有出鞘。 毕竟在得罪军头,和得罪太女,她们都更愿意得罪军头。 “愣着干什么!”军头暴躁喊道,“还不快将人带过来!” 千牛卫们回神,赶忙将本来要带去刑部的女人拖到了太女面前,阿照这才收回了长刀。 军头摁着自己的脖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边的太女非常简朴地问了几句话,得知受刑的女人名唤崔道娘,自陇州而来,是前段时间青东寨案的受害者的姐姐。 青东寨的事情太女当然有所耳闻,那位陇州刺史如今还压在牢里,准备择日问斩呢。 在她听见崔道娘要状告刑部司郎中易宁和刑部司主事白若松渎职,没有查明青东寨贩卖的人口的下落就草草结案,害得她唯一的弟弟下落不明以后,那双平直的眉毛挑了起来。 “那可巧了。”太女笑道,“你说的刑部司主事白若松,如今正关在大理寺监呢。” 崔道娘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 但她刚抬眼,看见那笑着的太女,脑子里立刻就想起了白若松曾经说话的话。 “你必须装作恨我,恨易宁的模样,死死咬住我们二人。若是期间流露出一丁点破绽,被人发现我们熟识,是我指使你去敲的登闻鼓,那么你和我都得人头落地,也没人能去帮你寻找你弟弟的下落了,你可知晓?” 崔道娘垂首,掩饰住了面上残留的一丁点心绪,咬牙切齿道:“关得好,这种人就该关起来!” 如果此刻易宁在这里,一定能看出什么来。 事实上,易宁就算没有在这里,在听到崔道娘敲响登闻鼓的一刻,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猜得差不多了。 可惜站在这里的是太女。 她看了崔道娘一会,发现崔道娘腰臀处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已经说着腿部而下,浸湿了鞋袜,在地上滴滴拉拉形成了巴掌大一小块血泊。 “你要控告刑部司主事和刑部司郎中,去刑部肯定是行不通的。”她语气柔柔,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要告,当然要去圣人面前告。” 千牛卫军头一下急了:“殿下!” “出了事我负责。”太女挥手,“带着人跟着我是去御书房。” 千牛卫里头没人敢动。 所有人都垂首装死,假装没有听到太女的话。 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们更愿意得罪太女,而不是女帝。 可惜太女不给她们这个装聋作哑的机会。 她见没人敢动,转头道:“阿照。” 阿照心领神会,指挥着东宫左卫率上前,接手过了崔道娘,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居然就顺着朱雀大街往大明宫去了。 原地除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百姓,还有同样懵逼的千牛卫。 军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已经不在自己的头上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6、第 126 章 女帝听见女使来报,说太女带着敲登闻鼓之人等在御书房门外的时候,好一会都以为自己的癔症加重了,都出现幻听了。 她侧过脸去瞧身旁的徽姮,见徽姮微微颔首,一句“让她滚出去”险些脱口而出。 女帝面上两侧颊上肌肉颤了好几下,这才忍下了冲动,伸手,难耐地揉起了自己的眉心,恹恹道:“让她进来。” 徽姮见女帝侧面太阳穴上似有暴起的青筋在突突直跳,低声提醒道:“陛下。” 女帝支起一只手,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略有不耐道:“朕明白。” 徽姮见状,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垂下头道:“臣去给陛下准备汤药。” 女帝支起的手挥了挥,算是允了。 徽姮福身,迈着轻巧的步子绕过书案,踩过厅内铺着的短绒地毯,刚巧与进门的太女擦肩而过。 东宫左卫率自然是不能跟着进入御书房的,因此只有两个本就在大明宫御书房外伺候的女使,一左一右扶着甚至无法自己走动的崔道娘,跟在太女的身后。 徽姮目不斜视,脚步都没有顿一下,仿佛根本没有将太女放在眼里。 反而是太女,无法克制地瞥了她一眼,但也很快不带什么表情地转回了头来。 “儿臣,参加母皇,母皇万安。”太女一撩下摆,直通通下跪于地。 作为一朝太女,她的姿态未免放得过于低。 身后扶着崔道娘的女使二人面面相觑,也赶紧跟着下跪。可怜的崔道娘便以一个扭曲的,上半身微微抬起,下半身紧贴地面的姿势被摔倒了地上,疼得她眼冒金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灰败。 “万安?”女帝轻飘飘一笑。 太女背后立刻冒起一阵鸡皮疙瘩。 这么多年以来,她仍然不理解自己喜怒无常的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是身体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会自动分辨危险。 比如此刻,平和的女帝笑起来,甚至显得有些和颜悦色,可太女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朕该怎么万安,不若你教教我?” 太女当然知道女帝没有说尽的话是什么——你带着人大喇喇闯进我的御书房,把麻烦事往我的面前一堆,却指望我万安? 太女直通通挺着脊背,并不敢直视女帝,可心里那股子气却顶在胸口,吞不下也吐不出来,无时无刻不梗在原地,提醒着她,她是不被自己母皇所喜爱的,无用的废物太女。 “自然是,百姓安,天下安,则母皇安。” 变化就在一瞬间。 女帝倏地甩臂,手边的茶盏被她用袖子扫出去老远,撞在跪地的太女胸口处,又弹落回了地面。 地面铺着绒毯,茶盏倒是没有碎裂,只是咕噜噜划着圈滚了出去,在那浅色的短绒毯上留下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太女没有动,像一座无知无觉的雕像,倾听着女皇愤怒而沉重的喘息声。 她知道,女帝最最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声,就算此刻再怎么愤怒,也不会真的在这里治罪于她。 不仅因为她才刚刚治水归来,深得民心,也因为她是颇负盛名,爱民如子的太女。 本就是不明不正得来的帝位,再传女帝将为百姓伸冤的太女治了罪这样的消息出去,接下来怕是不得太平好一阵。 就在此时,徽姮去而复返,身后跟着的女使手中端着红漆托盘,上头放着一个小巧的玉碗。玉碗里头的是滚烫的药汁,在冰冷的御书房里还冒着袅袅白汽。 徽姮径直走到女帝身侧,转身自托盘上取下那个玉碗,端到了女帝面前,轻声道:“陛下。” 女帝手似乎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十只紧紧攥着案几一角,用力到指甲都崩裂开来。 她一闻到那药汁的气味,便不管不顾地一把自徽姮的手中夺过,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徽姮收回被玉碗烫得发红发麻的手指头,悄悄捏了捏,面无表情地垂在了自己的身侧。 女帝几口喝尽了药汁,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放下玉碗的手上,不仅虎口处被烫得通红,手背上还有刚刚夺过药碗时被溅上的几滴药汁烫出的小红点。 可她不但不曾感觉到痛楚,甚至于刚才还略有苍白的面色立刻恢复了红润的状态。 如太女所料,女帝果然并没有出口怪罪,甚至于免了太女与其他女使的礼,将崔道娘唤到面前来,做出一副温和近人的模样,问道:“别怕,所谓何事,尽管说就是。” 她的嗓子因为刚刚滚烫的药汁,听着有些沙哑。 崔道娘也看出了女帝的反复无常,心中也是有所惧怕的。 可以一想到自己那不知如今生死,也不知身在何处,唯一的血脉相连的幼弟,还是咬着牙撑着自己的身体,开口道:“草民,陇州崔氏,名道娘,控告刑部司郎中易宁,刑部司主事白若松等人渎职,草菅人命!” “圣人。”崔道娘还未说完,就有女使匆匆而入,福身禀告道,“云麾大将军在殿外求见。” “来得正好。”女帝已然恢复了游刃有余的状态,微微一笑道,“请他进来吧,让他这个当事人,也来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片刻,腰后挎着刀的云琼大步流星地入内。 他平静的目光扫过趴跪在地上的崔道娘,眼神连顿都没顿,不认识一般晃了过去。 “哦,对了,徽姮。”女帝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去将另外两个当事人请过来。” 徽姮福身,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御书房,在门口吩咐人去刑部司传话。 收到传唤的易宁才刚刚从大理寺监走处理,屁股都没有在自己的椅子上坐热,又匆匆回了大理寺监,将睡死了的白若松提了起来,一路随着传话的千牛卫来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已然听闻一切的女帝心里头烦得很,将碍事的太女撵出了门,将易宁和白若松二人唤了进来,让她们自己对峙。 白若松一见崔道娘,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她不能表现出在意,只淡淡道:“原来是你。” 易宁忍住了转头看白若松的冲动。 女帝见状,好笑出声道:“爱卿认识这人?” 白若松不卑不亢道:“回圣人,此人厚着脸皮跟了我们一段时日,但是在陇州刺史府,得知陇州刺史也不知那些被青东寨虏去的男人的下落以后,便告辞回乡,自行消失了。” 女帝“哦?”了一声,咂摸了着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自行消失?” 白若松心脏狂跳。 但是托身上的毒的福,她的面部肌肉不怎么受到自己的控制,反而显得十分冷静。 “是。”她垂首礼道,“此人告辞之际,易郎中与云麾大将军都在现场,皆可作证。” 女帝食指摩挲着已然空了的玉碗,看向一侧的云琼。 云琼与徽姮是女帝的左膀右臂。 兴许是为了避嫌,但凡是涉及对方的事情,二人都极少掺和。 比如现在,知道陇州的事情是有关云琼的,徽姮干脆站在御书房门口不进来了。 女帝对二人的态度,与聪慧十分满意,并且还因为她手中握着二人的命脉,所以对他们是十分信任的。 至少表面,是十分信任的。 “怀瑾。”女帝开口,“可有此事?” 白若松听女帝唤云琼的字,眼皮忍不住一跳。幸好她低垂着头,这点子小动作不会为外人知晓。 云琼颔首。 站立在一侧的他一直沉默不语,终于在此刻说出了他来到御书房之后的第一个字:“是。” “既是怀瑾开口了,那朕自然不会怀疑于你。”女帝把目光又落回白若松身上,“那白卿又为何如这崔娘子所说,草草结案,连被虏公子们的下落,都不曾调查清楚呢?” 白若松内心忍不住腹诽。 还能为啥,还不是你不让查,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 但是无论内心怎么吐槽,总之一旦犯事,锅是甩不到老板头上的。 白若松正要硬着头皮开口,一旁的易宁却是抢先一步,开口道:“回圣人,是我不让查的。” 白若松急死了,恨不得踩易宁一脚,让她闭上嘴。 可此刻无数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们的身上,她是一点小动作也做不得。 女帝又是“哦?”了一声,问道:“易爱卿又是为何要这样做呢?” 易宁面不改色,理所当然道:“臣等奉圣人旨意,调查的是踩踏案,行的是剿匪之事。所以臣认为,后续的事情,应另立他案,不该搅和在一起。” 说罢,她主动跪于地,认罪道:“是臣办事不妥,臣罪该万死,请圣人责罚。” “陛下。”一旁的云琼也开口道,“易郎中替陛下办事,一路劳苦功高,只是出了一些疏忽,让她自行弥补了就好。” 女帝冷冷睨了云琼一眼,云琼垂下眼睑,不再开口。 他知道女帝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人插手她的决定,便是多年侍奉在侧的徽姮,每次被询问意见,也是要先开口一句:“臣不敢妄议。” 他开口求情,的确僭越。 但是云琼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若是不开这个口,将女帝架起来,那么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女帝此刻也明白自己被架起来了。 云琼都说了,易宁是“替陛下办事”,且功绩斐然。 捣毁青东寨,押解陇州刺史回京,证据还一应齐全,为她解了心头大患。 而她此刻若是为了这么点扫尾的小事,就将人发落了,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 “徽姮!”女帝开口。 徽姮自外间小步而入,来到案几前一福身。 “着翰林院前来。”女帝取了一侧的黄绢,甩到了地上,冷声道,“替朕拟制。” 徽姮捡起地上的黄娟,恭谨道:“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7、第 127 章 御书房外日头正盛,热气腾腾。太女仅仅是在阴影里头守了片刻,胸前襟口处的茶渍便已干了个透彻。 御书房内寂静一片,太女站在外头努力侧耳倾听,也听不见什么。 门侧仍有值守的千牛卫,她也不敢做出把耳朵贴到门框上去的丢人动作,只要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阿照。 阿照板着一张脸,被太女一望,后背都僵直了,半晌,微微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太女泄下气来。 大约是御书房内的冰太足,温度太低,明明之前走在外头还感受不到什么,如今却是一身沉闷,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滚落,带来一阵痒意。 她捏着自己的袖子,刚贴着鬓角一擦,御书房的大门便打开了。 有女侍垂着首,目不斜视地打开门栅,随即侧过身去,后头便乌央乌央出来一大群人。 最前头是挎着刀的云琼,接着是易宁和白若松,最后还跟着被女侍搀扶着的崔道娘。 见众人还算平安地走出了御书房,太女眉间愁云在刹那间便散开,露出一个温和的浅淡笑容。 众人都没想到太女竟然还等在御书房外头,白若松见最前头的云琼双掌交叉做出行礼的动作,赶忙也要跟着行礼,结果被上前一步的太女手掌向上,托住了手肘,没有能够躬下身去。 太女自然是不敢去碰云琼的,只能一手托着白若松,一手托着易宁,阻止了二人以后,转头对着云琼道:“这是做什么,哪里有这么多规矩。” 白若松顺着太女的意思,停下了行礼的动作,手臂放松垂在了一旁,心里却暗暗咋舌。 女帝眼皮子底下,御书房外边,她居然敢这样说话,岂不是暗示女帝的规矩多? 外界传言太女没啥脑子,果真是一点也不夸张。 不过白若松对于这样的太女,并没有什么意见,反而还有一些莫名好感。 “殿下。”云琼淡淡开口,语气中有着提醒之意,“礼不可废。” 这种淡淡的,老学究一般的口吻,一下就让太女回到了太学,被已经去世的那位老夫子举着戒尺,恨铁不成钢地打手掌心的日子,顿时一阵头疼。 她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三姐究竟是什么想的,怎么会有将云琼收入房中的想法呢? 这夜半起来,没有温香软玉也就罢了,天天被这么个老学究管束,人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啊。 不过太女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是品德还是一流的,不会对云琼这样一个以男子之身保家卫国的大将军,表现出什么失礼之处,硬着头皮道:“大将军言之有理,要不我们边走边说罢。” 大家也都知道在御书房外说话不好,纷纷默认了太女的建议。 不知为何,云琼这次身侧并没有跟着云血军,而御书房这边的女使也是不能离远的,所以太女就使唤自己的东宫左卫率长,也就是阿照,一路帮忙扶着走。 白若松此刻已经感受不到炎热了,只觉手脚麻痹到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 她跨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控制别人,没有踩到地上的实感,轻飘飘的像是游走在海浪上,也像是踏在棉花堆中。 太女似乎在和易宁与云琼说些什么,白若松注意力涣散,五感下降,周围的一切声音都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出来的,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字眼。 大约是听到自己满意的答案了,白若松听到了太女的笑声。 她晃了晃脑袋,努力集中注意力去听,却正好听见太女建议,让崔道娘去自己的东宫养伤。 白若松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不少。 这可不行啊,崔道娘万一在东宫说漏了口咋办?被女帝知晓是自己撺掇她过来敲登闻鼓的,只怕是两颗人头齐齐落地啊! 白若松刚想硬着头皮插话,便听见易宁道:“殿下,崔娘子还是交与刑部吧。若是顺利,接下来臣等应当会启程前往查询陇州略卖人口一事,崔娘子同我们在一道,比较方便。” 太女一想也是,轻易就被易宁说服了,让白若松大大松了口气。 一众人等步行出了大明宫。 钦元春就候在丹凤门外,阿照将奄奄一息的崔道娘交与了她之后,众人便在丹凤门外分别。 太女苦笑一声,居然拱手对着她们一礼,把向来神色淡淡的易宁都吓了一跳。 白若松神思迟钝,还没察觉到什么,竟是生生站在那里受了太女这一礼。 “略卖一事,兹事体大,轻来毁家灭事,重则民不安国不泰。本宫虽如今力量有限,但若是有什么事情能够帮得上忙,只要诸位提,本宫一定尽力而为。” 太女神情认真,字句诚恳,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 白若松迷迷糊糊地想着,她是有仁德之心,心怀天下的。若是她这样的人能够继承皇位,兴许是天下的福气。 * 另一侧,御书房内。 翰林院的效率一向很高,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拟好了圣旨,前来给女帝过目。 女帝刚喝的汤药虽然能缓解癔症,却有许多副作用。 例如身体会格外怕热,这也是御书房放置大量冰块的原因。 再例如,喝完药过一段时间,会有看东西很模糊的问题。 这也是女帝迅速处理完事情,把白若松一干人等赶出去的原因。 此刻,女帝正靠着椅背,眼皮虚虚阖上,听徽姮给她念翰林院拟的圣旨。 “朕闻刑部乃国家之根本,法度之权衡,其官员之贤能与否,关乎社稷安宁、百姓福祉。 近观刑部司主事白若松,自任职以来,勤勉于公,忠贞体国。于联交办之事务,皆能谨慎从事,细心筹谋,无有疏漏,实乃联之股肱心腹也。 才德兼备,功绩昭彰,朕心甚慰,特赐嘉奖,擢升白若松为刑部司员外郎,望其再接再厉,以更加饱满之热情,严谨之态度,为国为民,再立新功。 又闻刑部司郎中易宁,虽在职期间亦有所作为,然于某些事务处理上,略显不足,未能尽善尽美。 然念其往日之功,且此次过失亦非重大,故朕决定功过相抵,不予升降,以示宽仁。望易宁能以此为鉴,自省自励,日后行事更加周全,不负朕之厚望。 兹有陇州青东寨略卖人口一案,案情重大,影响恶劣,朕心甚忧。着即命新升刑部司员外郎白若松与刑部司郎中易宁,即刻启程,前往陇州,深入调查此案。 务必秉持公正,明察秋毫,将涉案之人绳之以法,解救无辜百姓于水火之中,证国法,以安民心。 朕深知此行责任重大,望二位卿家同心协力,不负朕命,速速破案归来,朕必论功行赏。” 徽姮声音轻缓,毫无平仄,让人没有一种听圣旨的威严感。 她话音刚落,女帝便睁开眼睛,双眸涣散着看向她,开口,却是问了个和圣旨毫无关系的事情。 “今日咱们的云麾大将军,可是突然替那易宁求情了。徽姮,你说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徽姮知道女帝在担心什么。 尽管已经执政二十多年了,可她这皇位当初本就来得不明不白,导致她日日夜夜都在担忧权力会如同流沙一般,自自己的手指缝中溜走。 她想把控一切,却又无法真正做到掌控人心,因此只能借助外力,甚至不惜落下癔症的毛病。 徽姮这次没有再推辞一句“臣不敢妄言”,而是直言道:“陛下何必担忧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反正,他也不可能逃出陛下的掌控的。” 徽姮的话仿佛是一记强心剂,狠狠打在了女帝的胸口。 她伸手,摸着自己锁骨下方,靠近手臂的位置,喃喃自语道:“对,没错,我不用担心,反正只要我还有母蛊,他翻不出什么浪来。” 随着女帝的抚摸,徽姮感觉到自己同样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开始在皮下一鼓一鼓地游动起来。 并不痛,但是存在感强烈,有种细细密密的恶心感,让她口腔中泛出一口腥甜。 徽姮不得不提醒道:“陛下。” 女帝如梦初醒,赶紧放开手,停止了催动蛊虫的动作。 她自己也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放开手以后往背后一伸,将手掌夹在了后背与圈椅靠背之间,防止自己在无意识间再度做出这个不妥当的行为。 女帝心里明白,蛊虫对她的身体负担实在是太大了,再这样下去,谁也说不准她还能支撑多少时日。 可是比起死亡,她更加害怕的是,在活着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丢失对一切的掌控权。 女帝顿了顿,慢悠悠开口道:“着翰林院重新拟旨,青东寨略卖人口一案,教咱们大将军也一同前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8、第 128 章 太女自丹凤门与众人告辞,便麻利地带着东宫左卫率离开了。 白若松的意识还算清醒,但身体已经僵直到无法动弹了,眼皮也似坠了千斤重物一般,一个劲地往下落。 身后的钦元春注意力都在自己扶着的崔道娘身上,见她几近昏厥,下摆都氲出了一大摊血,为难开口道:“将军,咱们要不要先寻个大夫看一看啊?” 云琼一回头,恰好看见了垂着头的白若松,见她眼皮将闭未闭的模样,一时只以为是有所困顿,便先行略过她,直接对着钦元春开口道:“先将人带去刑部,再……”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知晓白若松残毒发作的易宁晚一步一回头,恰好就瞧见她闭全了眼皮,失去了支撑力道的身体往一侧倾倒的模样。 她面上如同面具一般,常年不变的的疏离终是皲裂开来,微微张开着嘴唇,从喉管中发出一声短粗的惊声,下意识就抬起了双手要去接。 但有人比她更快。 易宁只觉身边山岳一般高耸的人,犹如离弦之箭,只在一个眨眼间隙便蹿了出去,坚实的双臂展开,牢牢勾住了白若松。 白若松像是昏迷了过去,浑身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即便被云琼勾住了腰肢,身体也在不断地向下沉。 云琼不得不半蹲下去,支起一条腿撑着白若松,让她的脖子靠着自己的手臂,头颅则顶在自己的前襟处。 易宁匆匆上前,跟着蹲下身子,举起手掌拍了拍白若松的脸。 她用了一些劲道,但也不算太重,不过白若松皮肤瓷白且薄,一下就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易宁并不在意这点印子,总归在大理寺监的时候她也打出过印子,之后很快就消退了。 她见相同的力道下,白若松并没有醒来,深感不妙。手掌往外一抡,就要加重力道,却被云琼伸出手臂挡住了。 “她这是怎么了?”云琼蹙眉问。 “是毒发了,和刺史府那次一致。”易宁说着,站起身来,道,“她在大理寺监的时候便有些毒发的迹象,应当是身边没带解药才导致了如今的情况,总之先带着她回官舍去找解药。” 易宁正说着呢,却见云琼竟是从蹀躞带侧取下一个锦囊,从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青花小瓷瓶,用嘴咬开塞子,单手就要往白若松嘴里倒。 易宁相信云琼是不会害白若松的,当下就重新半蹲下来,手掌捏住白若松面颊两侧,强迫她张开牙关,含进了瓷瓶里头倒出的药丸。 云琼放低手臂,让白若松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随后用另一只捏着瓷瓶的手的虎口去顺白若松的喉咙。 上下顺动的动作反反复复进行了十余下,白若松仰着脖子的时候那微微凸出的喉结总算动了一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见她将药咽了下去,云琼总算吐出了胸口梗着的一口浊气,抬首对一脸茫然的 钦元春继续刚刚没有说完的话:“再遣人去医馆找大夫过来,给崔娘子医治。” 易宁没想到云琼居然还能继续刚刚的话题,倒是钦元春习惯了自家将军这种举动,道了句:“喏。” 云琼将瓷瓶放回原地,一手托着白若松后背,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腿弯,将人轻轻松松打横抱了起来。 “将军!”易宁摁住了云琼的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不妥,白若松如今住在集体官舍,你这样送她回去,不出半日,满京都会知道你们的关系。” 云琼目光淡淡瞥过来,易宁便沉了脸色,提醒道:“将军今日在御书房,才刚刚为我们说过话,女帝多疑,便是有一点风言风语都不妥当。” 云琼被易宁说动了,刚刚还有些纷乱的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沉默着将怀中的白若松交于易宁,易宁则学着云琼的样子托着白若松的腿弯,做出一个横抱的姿势,接过了白若松。 “走吧,先回官舍。”易宁道。 因为崔道娘也和白若松一样陷入了昏迷,不好搀扶,钦元春干脆将人背在了背上,匆匆跟上了他们。 几人一路自延禧门而入,回到了刑部司官舍。 白若松品阶低,住的官舍一个院子里就挤了四五个人,实在是不方便,易宁便将人带回了自己的院子,安置在了寝室的床上。 钦元春把崔道娘安排在隔壁间后,因为没带亲卫,只能自己跑腿去请大夫。 易宁很有眼力见地避了出去,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守在床侧的云琼。 云琼并不知晓白若松其实在毒发期间,只是身体不能动,而意识是清醒的。 他只以为白若松是普通地失去意识,没了顾忌,先是放心大胆地附就下身体,用自己的额头去贴了贴白若松的额头。 呼吸交缠间,充斥着那种淡淡的,似雨后泥土,又似沁人草木的味道,白若松感觉到了自己的面颊开始发烫。 还好云琼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感受完白若松的呼吸,又往下探去,侧耳到胸口去听心跳。 这一贴,云琼柔软的耳廓感觉到了白若松的胸口有什么东西,硬硬厚厚的一本。 若不是白若松现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都要尖叫起来了。 她感觉云琼宽大的手掌伸过来,小心翼翼避开了不该摸的地方,将她怀里的册子摸走了。 册子是言筠抄录的,封皮上什么都没写,云琼犹豫了一会,这才翻开了第一页,见到了内里那四个小小的簪花小楷——长柏手札。 其实册子上也没有什么不能看的,言长柏心思缜密,且也十分当心,有关白若松的身世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但白若松还是有些担心,因为在册子的最后,言长柏提到了自己要入宫参加中秋宴的事情。 就是在那个中秋宴上,他撞见了醉酒的桓德帝,从此陷入了深渊。 白若松侧耳倾听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云琼翻开下一页的声音。 兴许是翻了,以自己的耳力听不到,她不太确定。 一时间,室内寂静一片,落针可闻,连二人交错起伏的呼吸声都十分清晰。 大开的窗棂外,有各种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还有一只扯了嗓子,叫得聒噪的蝉。 半晌,白若松终于听见了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但是很快,她又意识到云琼并不是在翻动下一页,而是合上了那本册子。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沉,册子又被放回了原地。 甚至于为了让别人不发现这本册子,云琼十分心细地往深处塞了塞,还拢好了她的衣襟。 就和白若松一直遵守着“我不会对你说谎”一样,云琼也遵守着“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的承诺。 她不说,他就不去看。 她说,他便细细听。 云琼合拢白若松的前襟,见她有一丝碎发落在眉心间,伸手想去拂。 可他的手刚刚落在白若松的面前,那如扇睫羽一颤,薄薄的眼皮撑开,露出底下宝石一般澄灵的黑色眼仁。 她目光清明,半点不似刚刚自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模样。 “你……” 云琼忍不住要开口,可刚一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发觉自己的手指还垂在别人面前,赶忙缩却回来。 白若松启唇,感觉自己的喉咙也渐渐有了知觉,竟然是可以勉强开口说话了。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舌头,搅动肺部通过喉管的气流,发出沙哑的声音。 “怀……瑾……” 刚开始说的时候,还很生涩,说完两个字,上半身的控制权就已全然回归。 “怀瑾。”她声音有些小,听上去蔫蔫的。 云琼从胸腔中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嗯”,带着微微的震动,十分好听。 白若松便笑了起来。 她说:“你随身带着我的药。” 声音里居然还带着一丝得意。 云琼无奈:“怕你忘了,就从匣子里头取了几颗备着。” 说完,他伸手,拂过了那一直想拂的发丝,喉头动了一下。 “怎么这么不注意,身上为什么不带着药?”他长袍的窄袖被臂鞲利落地绑了起来,行动间,衣料一点也没落在白若松的脸上。 “我哪里知道自己会突然被关起来啊。”白若松叹气,状似委屈。 “你没料到?” 白若松眼神游移向一旁。 “你料到了。”云琼肯定道。 “一点点吧。”白若松吸了吸鼻子,解释道,“我想到她会对付我,没想到会用这……这种法子对付我。” 白若松本来想说的是这么蠢的法子,可一想到这种简单而有效的办法差点把自己拉下水,又悻悻改口。 看来,这个世界上最难做的事情就是自证这件事,古往今来都没有改变过。 还好她脑子灵活,证据充足,主要是还帮了徐彣的忙,请了她出来作证,不然真的难以脱身。 如今虽然不知道何同光会被做何处置,但总归是逃脱不掉诬告的罪责的。 按照大桓律法,诬告他人,轻罪杖六十,中罪杖八十,重罪杖一百,随后皆需流三千里。 而诬告朝廷命官,则属于重中之重,当处绞刑。 女帝有句话说得没错,做事便是要一击即中,永绝后患。 如今,无论何同光从前做过什么没被判罚,都已经无所谓了,总归是要抵命的。 云琼想叹气,却还是忍住了,只道:“此次……这两件事,过去了便算了,下次不可以再这般做了。” 他说“两件事”。 白若松便知到云琼是猜到自己撺掇崔道娘的事情了。 她抿唇不语,心虚得不敢看云琼,恢复知觉的手指头揪着铺在下方的床单。 易宁是五品刑部司郎中,用的居然还是最下等的粗麻床单,揪在手指头上能感觉到特有的粗糙纹理。 云琼那口憋住的气,终究还是叹了出来。 他退而求其次道:“如此,下次若是,若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便不要瞒着我。” 他顿了顿,轻声细语道:“我是可以帮你的。” 白若松当然知道,以云琼的人脉和本事,是可以帮助自己的。 但那是在云琼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的情况下。 云琼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也不曾知晓,她为了替傅容安报仇,准备将什么人拉下水。 他若是知晓了,别说是帮她,怕是不当场诛杀了她,都算是因为爱情手下留情了。 云琼不知道白若松心中所想,只以为白若松仗着自己与言相有血缘关系,还想不知轻重地莽撞一番,便提醒道:“言相此次并未出过手。” 白若松一怔,想不明白这和言相有什么关系,一声惊讶的“啊?”便脱口而出。 云琼却是以为她在惊讶言相的无动于衷,道:“她是三朝元老,肚子里的弯弯绕绕比大桓的河川加起来还要多。” 白若松简直哭笑不得。 言相是什么人,她可比云琼清楚太多了,也本来就从未指望过言相会出手,在这件事上帮助自己。 应该说,言相只会确保自己保住性命。 至于自己是半死不活,还是生不如死,都与她无关。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门外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白主事,白主事!”孟安姗激动得嗓子都劈叉了,“易郎中让我来问问白主事醒了吗,大明宫那边来圣旨啦!”【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9、第 129 章 听说来了圣旨,连被大夫扒了裤子正在敷药的崔道娘都爬了起来,非要去听。 钦元春那是想拦,对着一个伤患无从下手,想劝阻,人家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只当她是背景音。 没办法,最后还是只能亲自扶着这个小祖宗,去前边刑部司院子里听圣旨。 这一刻的钦元春,深刻体会到了从前跟在云琼身边当副官的钦元冬的不容易。 从前她还有些感叹呢,明明是血脉相连的姐妹,怎么这么不同命,钦元冬能跟着云琼风光,自己只能苦兮兮地在军营练兵。 而现在,她宁愿在大太阳底下练兵。 刑部司的院子里头,此时是乌央乌央一大堆人站在那里,却全然没有人头攒动的迹象。 徽姮站在最前头,昂首挺胸,手中捧着一卷橙黄色的绫锦,明显是圣旨。 乌木制的轴柄的一侧垂着红色的丝绦,代表着这是圣人口谕,翰林院着手拟制的圣旨。 徽姮身后站一排整齐的女使,她们一溜都着这鹅黄色的褙子,手中捧着崭新的红漆托盘,托盘中物什或高或低,都被黄色的锦布盖了起来,不知道里头都装着些什么。 再往后,是数十粗使,扛着几个巨大的箱箧。箱箧没有盖子,能清楚地看见里头是成堆的绫罗绸缎与锦袍玉带。 刑部司的官员们在院子中跪作一团,最前头的是易宁,侧后方是白若松以及朱主事,再后头便是零零散散的书令史以及孟安姗。 云琼是站着的。 他在北疆击退蛮族过后,便得了女帝三个特许,即带军近玉京无需避讳,持刀入大明宫不必卸刃,朝会之外面圣免除跪拜。 不过云琼是个内敛沉稳的人,平日里小心地将云血军安置在郊外,见了女帝也会行礼,从不真的恃宠而骄。 如今徽姮持圣旨而来,便是如圣人亲临,他不愿意跪拜,谁也奈何不了他。 徽姮目不斜视,假装看不见侧立于一旁的云琼,一手握轴,缓缓揭开了这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刑部乃国家之根本,法度之权衡,其官员之贤能与否……” 她声音平淡,毫无平仄,听得白若松都忍不住想抬头看她一眼,瞧瞧她如今是什么表情。 “……朕深知此行责任重大,望三位卿家同心协力,不负朕命,速速破案归来,朕必论功行赏。钦此。” 徽姮念罢,拢了摊开的明黄色圣旨,垂着眼睑看着跪伏于地的易宁,淡淡道:“还不接旨?” 易宁沉默着直起腰板,膝行上前,双手捧过头顶:“臣,接旨,谢主隆恩。” 徽姮将圣旨交与易宁,二人动作交错间,手指尖相互碰了碰,易宁竟是被吓得一颤,险些没有接住圣旨。 但是等白若松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反应,状似云淡风轻地接下了圣旨。 众人站起身来,徽姮指挥着身后的女侍交接手中的赏赐。 那些红漆托盘上的黄布被一一揭开,除了叠一起小山似的金银以外,还有串起的珠宝首饰、做成珊瑚状的红色玛瑙、琉璃制的酒盏,甚至还有几碟子御膳房的点心,把白若松香得咽了咽口水。 徽姮为人十分冷淡,身上的疏离感比易宁还重,宣完旨后,只与姗姗来迟的刑部尚书客套了几句,很快就带着一串人离开了刑部司。 她一走,白若松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摸摸靠近那托着装有点心的红漆托盘的杂役,在她震惊的目光下,迅速捏了一块塞进了嘴里。 刑部尚书正与易宁说着话,云琼不动声色往侧边挪了一步,刚好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偷吃的白若松。 刑部尚书那老墙头草与易宁,一个假装恭贺,一个假装谦虚,二人相互虚与委蛇了几个回合后。刑部尚书才终于想起了,刑部司还有个升了官的主事更值得恭喜。 “白主事呢?”她左右张望起来。 白若松正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被刑部尚书这一喊,险些噎着,抚着自己的喉咙把脸憋得通红,才把东西咽了下去。 端着点心托盘的杂役,没眼看地将头别向一边。 云琼趁着刑部尚书往相反方向张望的间隙,又挪了一步把白若松漏了出来,于是转回头来的刑部尚书便瞧见了眼角含泪,双颊涨红的白若松。 易宁只看了一眼就判断出了白若松在干嘛,没好气道:“还不过来!” 白若松灰溜溜来到易宁身前,给易宁和刑部尚书拱手行礼道:“大人。” “白主事……哦,不对,现在要叫白员外郎了。”刑部尚书欣慰颔首,”年轻人嘛,心性活泼些,知道自己升了职,激动落泪也是正常的。” 白若松垂着头,抽了抽眼角,但还是没有反驳,默认了刑部尚书的这个说法。 “白员外郎如今住在哪啊,听说你没有住官舍?” 刑部尚书明显对白若松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她只得解释道:“如今是住在官舍了,就在刑部的集体官舍里头。” “那集体官舍啊,都是给六品以下的小官住的,你如今擢升从六品员外郎,便不合适住在那里了。”刑部尚书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思忖了一会道,“我记得易郎中那院子,似乎是她一个人住的?” 易宁眼皮子一跳,顿了顿,这才开口道:“是。” 短短一个字,白若松居然从中听见了千万般的不情愿! 什么意思,她嫌弃她? 刑部尚书也听出来了,却只当没听见,笑呵呵道:“刑部司员外郎本就是刑部司郎中的副官,从前易郎中喜欢清净,要求还高,瞧谁都不顺眼,这才迟迟没有定下。如今既是圣人下了旨意的,你们住一间官舍里头倒也合适。” 白若松手指头扣着自己的带銙,装作喏喏道:“易郎中要是没有意见的话......” 易宁用脚趾头都能知道,白若松能够不住集体官舍,心里都乐开花了。 偏偏她还要装出一副自己是被动,没有很乐意的样子,让她心里有说不出的一阵憋闷。 如果易宁能够活在白若松曾经的时代的话,就会明白这种这种感觉就叫做“茶”。 白若松当然是故意的,谁让易宁看起来很不愿意! 刑部尚书觉得真是奇了,自易宁入了刑部当了这个刑部司郎中,她还是头一回瞅见易宁吃瘪呢。 她面上的笑意瞬间又大了些,问道:“易郎中可是不愿意?” 易宁的目光如冷箭,自四面八方而来,将白若松穿了个遍。 白若松开始后悔招惹她了,低着头缩着脖子,鹌鹑一般静默不语。 “无所谓愿意不愿意的。”易宁淡淡道,“便搬进我的院子罢。” 刑部尚书满意颔首,又吩咐了几句,让刑部司的杂役们到时候去帮忙打扫院子,给白若松搬东西,自己随即告辞,走到云琼面前,拱手一礼,也不知道开始说些什么。 白若松看了一眼,感觉云琼的面色淡淡,不辨喜怒,还透着一些疏离。 站在一旁的易宁见状,居然低声骂了句:“老狐狸。” 白若松瞪大了眼睛,转过头去看易宁,见她面带不悦,奇道:“大人居然也会骂人。” 易宁余光刀子一样刮过来,冷笑道:“看来是我骂你骂得少了?” 白若松立刻一颤,尬笑了一声。 “一会来院子见我。”易宁垂首,将手中圣旨一卷,轻声道,“漕运那边来信了。” 白若松一怔,她甚至都来不及问一句“什么意思?”,易宁就已经带着圣旨转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抬步走远了。 易宁一走,刚刚不敢过来的几个人都围了上来。 其中以朱主事为首,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同白若松道:“我在这刑部司几十年了,还真没见过这么多大官呢。” 旁边有不明所以的书令使好奇道:“很多吗?不就一个刑部尚书。” “怎么不多,你真是没见识。刚刚来宣旨的,是秘书省从三品秘书监徽姮。然后刚刚过来说话的是咱们刑部司的头,刑部尚书。还有那个,现在在与刑部尚书说话的那位......”朱主事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那是传说中的那位,抚国将军府的云麾大将军。” “哎呦。”书令史大惊,“就是那位貌丑无盐的......” “你是不是皮子痒了!”孟安姗匆匆而来,刚听了几个字,一脚就踹上了那书令使的屁股。 孟安姗是武官,脚底下劲大,那书令使被踹得跳了起来,叫唤着捂着屁股蹦了好几下,惹得和云琼说话的刑部尚书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要命。”朱主事一把摁住那书令使的头,另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你不要命了,叫唤什么?” “你也是。”说着,朱主事又把目光投向孟安姗,“你踹人家做什么?” 孟安姗双臂抱在胸前,哼了一声,道:“云麾大将军是什么内立?这个距离你说点啥,他想听是听得一清二楚的,让她再叭叭下去,咱们都得陪葬。” 这个距离云琼若是想听,的确是能听清的。但是毕竟他如今正在与刑部尚书说话,白若松并不认为他真的会这么没事做,分神来听她们几个的对话。 她知道孟安姗其实算是在维护自己,怕自己一个生气和人争执起来,便感激地对着她笑了笑。 无论是朱主事还是在场的书令使,大家都是清一溜的文人,还真被孟安姗唬住了。 朱主事当场面色突变,一拍那书令使的脑壳,斥责道:“不准再说话了,清楚了么?” 书令使连连点头,三指并拢朝天作出一个发誓的手势,朱主事才总算放开了她:“都滚回去,文书抄录校队完了吗,就杵在这里?” 几个书令使委委屈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一时间围着白若松的人就只剩下朱主事与孟安姗。 “瞧瞧这事。”朱主事对白若松歉意一笑道,“本来大家都是来恭贺白主......现在应该是白员外郎了。” 说罢,她还叹了一口气,颇为遗憾的样子。 白若松一挑眉,看着她,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这声叹息,像是不满意白若松升迁一般,赶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不愿意你晋升,不过是一想到今后这整理文书的活计,没了人分担大头,就头疼万分,毕竟易郎中她吧,哎......” 她又是一声叹息,却蓦地注意到自己把自己一直以来的偷懒行径说了个透彻,便尴尬地别过头去,看着那不远处红漆托盘上头,在日光下闪耀着星星点点光芒的琉璃酒盏,转移话题道:“这,这琉璃酒盏还挺好看的。” 白若松其实并不明白这写作琉璃,其实是大玻璃做的酒盏有啥好的,毕竟她是经历过购物软件上十块钱能买三个的人。 “确实挺好看的。”白若松一伸手,把那琉璃酒盏自红漆托盘上取了下来,塞进了朱主事的怀中。 朱主事吓了一跳,险些没拿稳,在空中抛了好几下以后,这才紧紧抱在了怀里,顿时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这这这,你你你......” 白若松没管她,转头问孟安姗道:“你喜欢啥,挑一个呗。” 虽然此次易宁功过相抵,并未晋升,但圣人还是给了赏赐的。易宁自己的由着易宁带走了,现在这里的都是白若松的赏赐。 孟安姗搓了搓手掌,不客气道:“挑啥都行?” 孟安姗是跟着她们一道分巡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次赏赐却完全没有她的份。 白若松自然不能去置喙女帝,只得在自己的赏赐里头分一些给孟安姗。 “啥都行。”她大方道,“你瞅瞅,多挑两样,此次分巡也有你的功劳。” 孟安姗蹦蹦跳跳地去红漆托盘前,这挑挑,那看看,对着那串红色玛瑙所制珠串爱不释手。 “之前你们一道回乡探亲的时候,其实刑部司的人就有所猜测,说你们怕不是接了什么秘旨,去偷偷办案子了。”朱主事凑到白若松身边,同她一道看着孟安姗道,“不过没人想到是这么大的案子,把刺史都抓回来了,还晋升一级,得了这么多赏赐。” 说着说着,朱主事其实是有些酸的。 但是她胜在年纪大,已经看透了这些,也没啥野心了。 一想到白若松是探花娘子,而自己虽然中榜,却不过是个末流之徒,一时心里也有了些安慰。 人家是前三甲,本来就不会同自己一道打杂一辈子的。 “其实之前秘书监来宣旨的时候,我还以为咱们郎中会晋升呢。” 三省六部的官职,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占着,其他人便上不去。 白若松能晋升刑部司员外郎,全然是因为易宁太过苛刻,导致这个职位空缺了一阵。 而据她了解,今刑部里头应当是没有其他空缺了才是,哪来的易宁会晋升一说? 白若松觉得有些奇怪,转回头去试探道:“晋升什么?” “晋升刑部侍郎啊。”朱主事理所当然地说了一句,但见白若松一脸怔然的模样,恍然大悟道,“哦,你还不知晓吧,何侍郎被摘了乌纱帽啦!” 白若松:“啊??” “就是,嗯......就是今日早些时候的事情,何侍郎,现在也不能叫侍郎了,总之她被一道圣旨罢官入狱了。”朱主事带着一些幸灾乐祸,道,“嘿,谁让她天天耍官威,真是活该。” 何同光在刑部司的名声并不好,应该说她在整个刑部的名声,都不大好。 特别是干杂活的,比如几个主事、令使、书令使,暗地里都对她有很大的意见。 “圣旨没说谁接任刑部侍郎么?”白若松问。 “没呢。别提了,这圣旨一来,整个刑部,四个司!”朱主事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什么,又改口道,“也不能说四个司,我瞅着咱们刑部司的易郎中就没这个心思。其他三个,都官司、比部司、司门司,三位郎中都虎视眈眈着呢。刚刚这圣旨来的时候,我还真以为咱们郎中要成刑部侍郎了呢,谁晓得来了个功过相抵。” 说罢,朱主事颇为遗憾地叹息一声。 别说是朱主事,白若松都觉得有些遗憾。 说到底,也是她给崔道娘出了击鼓鸣冤的主意,才致使易宁顶包罪责,没了晋升的机会。 白若松十分愧疚,可并不后悔。 若是重来,她觉得自己还是会这样做的,毕竟没有别的办法能把事情闹大,好让她继续调查下去。 那边刑部侍郎总算是说完了话,和云琼道别,这边孟安姗也挑完了赏赐,拿着那串红玛瑙做的手串,回到了白若松的面前。 “不多挑两串吗?”白若松提议道,“要不抓一把金豆子走?” “我要孤家寡人一个,又不用养家,要金豆子做什么?”孟安姗奇怪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将那手串戴在了手上,在日光地下使劲晃了晃。 “这玩意爷里爷气的。”朱主事见状,有些嫌弃道,“看起来是小公子戴的玩意,你要这个做什么?” “抱好自己的酒盏吧,你这个酒鬼!”孟安姗嫌弃地糗了糗鼻子。 “爱喝酒怎么了,是个女人都爱喝酒!”朱主事将那琉璃酒盏往怀里一塞,想到什么一般,对着白若松道,“既然晋升了,咱们同僚一场,你还送了我这么珍贵的琉璃盏。我请客,咱们找个时间去满楼喝酒去吧!” 白若松眼睛一亮。 她想起了霖春楼的桃花酿,可佘武总是控制着不让她喝,她都想了好久了,立刻颔首道:“去!” 朱主事同白若松约定了喝酒的时间,就定在了下一个旬休,随后怀抱着自己的琉璃盏,高高兴兴离开了。 她一走,孟安姗就面容古怪地看着白若松,问道:“你怎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啊?” “嗯?”白若松不解,“旬休喝点酒,应当不碍事吧?” 孟安姗转过头去看什么人,白若松也顺着望过去,看见了正朝着这边望的云琼。 他如今得了空,直挺挺站在那里,虽然不曾说什么,但是白若松就是知道,他大概在听自己这边的谈话。 孟安姗见状,吸了一口冷气,试探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满楼是什么地方?” 白若松:“什么地方,不是酒楼么?” 孟安姗摇了摇头,用一种充满同情的眼神看着白若松,道:“不是酒楼,是花楼。或者露骨一些来说,那是象姑馆。” 白若松站在原地,如遭雷劈。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云琼,却见云琼站在阴影之中,浅淡的眼眸也变得深邃起来,黑幽幽一点,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0、第 130 章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头都炸裂开来了。 但是大庭广众,她难道能冲上去,跟小情侣一样,上演一出“你听我解释”的戏码吗? 孟安姗伸手一拍白若松的肩膀,手腕上的红玛瑙珠子硌在了她的锁骨上,硬邦邦的,有些生疼。 “东西我先帮你送去易大人的院子里。”她用充满同情的语气,郑重而沉痛道,“接下来只能由你一个人奋斗了,好自为之吧!” 孟安姗带着那些捧着红漆托盘的衙役离开了,一时间虽然院子里不剩下几个人了,但许多好奇的目光还是自各个角落冒出来,打量着白若松。 白若松不得不伸手,在胸前对着云琼打了个暗号,随后快步走进一侧抄手游廊,一个拐弯,甩掉了那些烦人的目光。 她独自一人面对墙壁,长吁短叹地在角落里等了一会,云琼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拐角,朝她慢步走来。 白若松四处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以后,这才小步迎了上去,带着云琼进了最近的一处杂物间。 杂物间大约是许久未曾有人进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潮湿发霉的气味。 云琼两只手臂规规矩矩垂在身侧,背后贴着杂物间的门栅,垂首看着鹌鹑一般的白若松的头顶。 因为要去接旨,她规规矩矩戴了官帽的幞头,因此看不见那个熟悉的,小小的发旋。 “你打暗号喊我过来,是想同我说什么?”云琼率先开口。 “我……”白若松没想到自己有一日,居然会沦落到同心上人解释自己不是花心大萝卜的地步,一开口都有些悲伤,顿了顿,才小声道,“我不知道满楼是象姑馆。” 云琼“嗯”了一声,淡淡道:“我知道。” 他顿了片刻,又解释说:“我听到你们对话了,你以为那是酒楼。” 白若松担忧了半天,可他只是一句“我知道”。 那种许久未曾出现的,代表着转动的命运齿轮的,莫名恐慌之感又再度浮现在她心头,提醒着她,你该做出选择了。 白若松往前一步,靠近他,双手一下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掌,郑重其事道:“我,我不会去的。” 云琼没有动。 他既没有拒绝白若松,也没有回握手掌,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比自己矮了一截的白若松那扑闪的两片浓密的眼睫。 “为什么不去?”他开口,声音平静,“你如今也是升了官,不再是以前那个干杂活的主事了,官场应酬是在所难免的。别说是你,便是我,也因为有退却不掉的应酬,而去过象姑馆。” 白若松不清楚为何云琼会这么说。 那种恐慌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焦灼得她满头大汗。 她干脆贴过去,将自己紧紧靠在云琼胸前,用圆润的一点鼻头,拱着他的胸口。 初时那隆起的胸肌还很软,但是随着白若松的拱动,云琼渐渐僵硬起来,肌肉便变成了石板一般硬邦邦的一大块,把白若松的鼻子撞得都有些酸。 “我们成婚吧。” 她的声音瓮瓮地自胸口传来,云琼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生锈的大脑卡顿了半晌,这才重新转动起来。 “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在冷硬中,带着一点颤抖的声音。 白若松又在云琼衣襟上,闻到了那股子淡淡的,似乎是白檀的香气,沁人心脾。 “我说。”她清了清嗓子,用无比温柔的声音,重复道,“我们成婚吧。” 云琼静默,并未再说什么,白若松便自顾自往下道:“虽然我现在一穷二白,没什么身家,能拿出的聘礼也只有圣人的赏赐。但,但我花的少,每月的月俸我就拿一钱,剩下的都归你!” “虽然我知道将军府不缺这些,你也不在乎……但我也没有别的可以给你了。” “我们成婚了以后,便可以大大方方走在一起。今后无论是去哪里,我什么什么满楼缺楼的退却不掉的应酬,我都能带着你,这样她们就不能给我推别人了。” “最主要的是,如果今后再有人说你的坏话,我还能名正言顺地去揍她!我……” “白若松。”云琼蓦地开口,打断了白若松的喋喋不休。 她柔软温暖的双手,就这样轻轻搭在自己的掌心。那小小的一点鼻尖,就在自己的胸口蹭来蹭去,带来一阵痒意。 可这些都不及她那一张一合的菱唇吐出的话语,来得让他感到难耐。 云琼觉得觉得喉咙因为干渴而发痒,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半晌,才终于发出声音来。 “我应当说过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无情,“我并没有嫁人的打算。” 云琼以为白若松会伤心。 她同那些女人不一样,总是不加掩饰自己的情感。 她喜欢的时候是热烈的,开心的时候是雀跃的,伤心的时候比谁都爱哭。 可她没有。 她只是别过头去,整个侧脸都贴在云琼胸口,蹭了蹭,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守住抚国将军府,守住云血军,我敬重你的选择。” 她说:“我可以入赘的。” 云琼的呼吸乱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他仿佛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只能听见自己的口中吐出的尖酸刻薄的话语,“你听到了她们是怎么议论我,议论抚国将军府的。你入赘,那你的名声也会一样差。人们提起你,不会再说到你是曾经打马游街,惊才绝艳的探花娘子,只会说你是为了权力,迎合将军府,入赘给一个粗陋无比,形容可怖的……” 一侧被抓住的手掌突然松开了。 白若松那只柔软的,指腹有着薄茧的手掌倏地伸出,捂住了云琼喋喋不休的嘴唇。 作为一个文人,她的动作实在是慢。 几乎就在她松开云琼手掌的瞬间,云琼就能后退一步躲开。 可不知为什么,云琼没有躲。 不仅没有躲,云琼还自暴自弃一般地发觉,自己的内心居然是期待着她阻止自己往下说的。 他知道,白若松是一个多么温柔热烈的人。 她总是能说出他最意想不到,却又最想听的话语来。 “你怎能这样说自己。”白若松抬首,嗔怪地瞧着云琼。 她知道,即便自己告诉他,你一点也不丑,你真的是超级超级好看,他也听不进去半个字眼。 “那我该怎么说?” 云琼语气仍然是疏离的,可此刻那种骨子里本身就自带的冰刺已经戳破多年磋磨下来习惯伪装的平静的表皮,血淋淋地展示在了双方的面前。 云琼一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冷冰冰的,带着一丝阴鸷的笑容来。 他的手指迅速一勾腰间蹀躞带的扣子,那挂着长刀,金鱼袋,以及其他零零散散物品的蹀躞带就这样“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扬起一阵尘灰。 失去腰带束缚的官袍立刻变得松松垮垮起来,白若松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云琼解了襟口的扣子,连着外袍和里衣一下拉扯开来,露出伤痕累累却又块垒分明的胸膛来。 白若松看得眼睛都直了。 云琼却是没给她任何停顿的时间,一伸手,直接抓住白若松的手掌,不由分说地贴着自己的胸腹往下。 白若松几乎都要尖叫起来。 她双颊爆红,拼命想缩回手,可云琼抓着她的手臂就如同铁钳,任凭她怎么拉扯挣扎,都无法挣脱出一丝一毫。 白若松只能闭上眼睛,掩耳盗铃一般地别开脸去。 可闭着眼睛,手掌的感觉就更清晰了。 她能感觉到手背上,云琼那粗糙的,带着厚厚茧子的手掌。也能感觉到手中里,那细腻的,温暖的,沟壑起伏的肌肉。 云琼抓着她的手掌往下,最终却停留在腹部的一块肌肉上,没有像她想的那样,让她去摸不该摸的东西。 白若松唾弃着微微感到遗憾的自己。 你这个登徒子!大色狼!就该被关进牢里去,一天到晚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白若松,你看着我。”云琼沙哑开口,“你看看我这个令人厌恶的粗壮身体,再看我这道疤。” 白若松的手掌一动,果不其然,在掌心处感受到了一道伤疤。 伤疤很大,一指来宽,却不知道有多长,总之一只手掌摸不完全。 这道伤疤微微凸起于平坦的皮肤之上,有些发硬,还带着令人不适的粗糙的凹凸不平感。 白若松慢慢睁开眼睛,转过头去看这道伤疤。 日光探过窗棂间隙,进入这昏暗的杂物间中,在云琼的周身打下一圈光晕。 白若松从前在药庐,不是没有见过云琼的身体。 可那个时候,云琼还没有接受她,秉持着非礼勿视的礼节,她总是别过头去,尽量不要注意到他身体的模样。 后来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她也只是摸到肚脐上方的一点肌肉,所以从来没有发觉过,原来云琼的肚脐往下,还有这样一道横亘着的,丑陋又巨大的伤疤。 伤疤自右往左斜着向下,抹去裤腰之中,看不清到底具体有多长。 白若松怜惜地摸着这道伤疤,一吸鼻子,眼角竟是刹那间泛起红。 她轻声问道:“这是怎么来的?” 云琼见白若松不避不闪,也渐渐松开了钳制的手掌,声音平平道:“是蛮族的将军,用圆月弯刀砍的。那一战十分凶险,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头长着犄角的大型动物训练,冲散了我们的阵,也顶死了我的马,顶坏了我的铠甲。随即那将军便上前来,趁机想将我开膛破肚。我躲了一下,没完全躲开,便被砍中了下腹,后来是自己捂着肠子回到军帐里头就医的。” 白若松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没办法想象这样凶险的时刻。 “那蛮族的将军后来怎么样了?”她咬着牙问。 “死了。”云琼道,“是我亲手杀的,砍下的头颅挖掉了眼睛,挂在了军帐前边。” 如此血腥的形容,可白若松听了,却只觉得快意。 她还未曾再度开口说些什么,便听云琼淡淡道:“我虽活了下来,可这道疤也给我带来了这辈子也抹不的后果。” 白若松心里一个咯噔,抬头去看云琼,却只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那一双浅淡的眼眸犹如终年不化的冰面,封存着下头那淡淡的讥诮和绝望。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见白若松震惊地微微长大的眼睛,那点子讥诮便一下就溢了出来,让他嘴角都勾起了一个弧度。 “你可想好,白若松,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他说,“有了我,便不能有别人。这意味着你无论因为什么而选了我,不但要接受一辈子的指指点点,还会绝后。”【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1、第 131 章 白若松真的觉得云琼想多了。 “绝后”二字,对这个世界的其他女人来说,应当是个十分严重的事情。 毕竟陇州刺史那可是为了生个女儿,一把年纪了,还要强迫一个有哑症的外室。 可惜,白若松从芯子里来说,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对“后嗣”,既没有什么执念,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必要的理由。 可白若松不能就这样直接回答。 她害怕自己答得太快,显得敷衍不诚心,就如同之前无数次她向云琼表达心意的时候,云琼也只会将她的话视作“少年人的戏言”,因此刻意垂着头思忖了片刻。 她并不知道,这片刻,对于云琼来说有多么难熬。 从前,抚国将军,也便是云琼的母亲阵亡的消息自北疆传来。他闯入宫中,跪在御书房前,恳求女帝放他去北疆,继承母亲遗志的时候,也是这般心情。 忐忑、不安、慌乱、期待,又带着淡淡的觉得“不可能”的绝望。 可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 大桓开国以来,根本没有男子上战场的先例,可女帝却打开御书的大门,将他搀扶起来,微微笑着同意了他的请求,为他写了圣旨,推了婚约,让他毫无顾忌地上了战场。 云琼打心底里,真的十分感谢女帝能够力排众议,同意为他开出这个先例的。 即便后来,女帝为了控制他,给他下蛊,要求他不得嫁人,甚至于在知晓他下腹受伤过以后,阻止太医署的人替他复诊,他都没有怨恨过她。 因为至少,他的的确确在女帝曾经的恩惠下,保住了云血军,也为抚国将军府带来了新的荣誉。 此刻,白若松站在他的面前,也是这样,一手攥住了他的命脉。 云琼忍不住想,也许这个人,也会如同女帝一般,在他交付了自己的信任以后,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可她垂着头,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泛着一点湿漉漉的光,紧紧盯着自己腹部的伤疤,圆润的鼻尖红彤彤一片,难耐地抽了抽,从喉管里头发出小小的啜泣的声音。 “如果我说,我完全不在乎他人的指指点点,那是假的。我也知晓一旦我任凭自己心意,入赘将军府,外界传得能有多难听。可即便如此......”她抬起头来,眼睛极缓极慢地眨了一下,显出一些迷蒙之色,“即便是被人指指点点,说我攀附将军府也好,说我无能赘妻也罢,我心里头竟是觉得,若是能同怀瑾在一块,这些都没有什么关系。” 云琼感觉自己的胸膛之中,有什么东西开始不受控制地鼓动起来。 那种慌乱而又强劲的鼓动,一下一下地自他血肉深处往外冲击着肋骨,迫不及待地想要穿透皮肤,来到胸膛之外。 “我这一辈子,不,大概是从上一辈子起,就开始在自己的人生中做选择。有些做对了,有些做错了,但是我从未对此而感到后悔。”她细细摸索着那道伤疤,向前一步,俯就下身子,虔诚而又温柔地在侧边,蜻蜓点水一般地落下一个印记,“这次也是。” 云琼小腹紧绷成一团,甚至因为过度的使劲肌肉微微抽搐起来。 被轻轻触碰过的那个地方像是被烙铁烫过,发出尖锐的疼痛感。便是被开膛破肚也一声不吭的男人此刻被这温柔至极的一个吻整得狼狈至极,从喉咙底下发出难耐的一声闷哼,几乎实在瞬间就伸手托住白若松的下巴,将她的脸强行抬了起来。 “你......” 云琼喘息着,尽量控制着手上的力道,不去伤到白若松,可额角绷出的青色血筋却实实在在地展现着他此刻已经快要压制不住的情绪。 他紧紧咬着牙关,直直盯着白若松,嗓音低哑,问她:“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 他在向她一再确认。 白若松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做得不够诚恳,他还要一再这样确认。 她眼睛一眨,瞪得圆溜溜的,似一颗闪烁光滑的黑色宝珠,略带迷茫地看着云琼。 “白若松,你有听清我的话吗?”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紧了紧,逼问一般道,“我说了,你若是想要我,便不能有别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句话,已经是云琼第三次说了。 初次是在药庐,二次是在他展示自己下腹伤疤的时候,最后一次就在刚才。 白若松并没有见过云琼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模样,但是看那些云血军对他毕恭毕敬,甚至有些畏惧的模样,想来定是杀伐果断的。 可在感情上,他却只是一个犹犹豫豫,别别扭扭,又缺乏安全感的人。 白若松想颔首,可下巴上力道让她做不出这个动作,只得开口道:“我知道啊。” 她说完,又怕云琼不信,补充道:“自盛雪城看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有考虑过别人。” 云琼喉间一滚,深深吸进一口气,半晌才自嘲一笑,带着一些无奈。 “你这样。”他声音喃喃,似是自语,“你这样,我会当真的。” 白若松脖子向后一缩,可托着她下巴的手指仍然分寸也不让,让她难以行动。 她眼珠子一转,扁起嘴,装模作样道:“有些疼。” 云琼都没能从她矫揉造作的语气中分辨出真假,手指已经从她圆润的下巴上自行放了开来,眼睛则紧紧盯着自己刚刚摁着的地方,企图看清那里的伤痕。 重获自由的白若松却是伸长脖子往前一探,将自己的面孔靠到了云琼的近处,二人呼吸交缠,云琼都能看清她翘起的根根分明的睫毛。 白若松手掌自云琼的腰侧两边穿过,摁在了他身后的门栅上,脚尖踮起,在那薄唇隆起的唇珠上落下一吻。 她很克制,仍是一触即分,面上带着薄薄的云霞,别开脸去,抿了抿唇,道:“那便当真罢。” 云琼没有作答,但白若松感觉到了他渐渐平息的情绪,就连俯就下身子以后靠在她近处的,散发着热意的胸膛的起伏也变小了。 她终究是没能忍住,转过头去相看云琼的反应,云琼却是一伸手,虎口卡在了她的脖颈后头,阻止了她转头的动作。 “别看我。”他说。 白若松感觉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自己的肩侧晕开,一时僵直了身体,不敢再动弹。 她不大敢相信自己感觉到的,也不敢去猜测这样的云琼。 可能过了一盏茶,也可能是一刻钟,兴许是一个时辰,白若松不大确定,只觉得自己别过头的这个动作做了太久,脖颈上的肌肉都有些酸痛了,云琼才终于放开了她的脖颈。 白若松摸着自己的脖子,左右动了动,看见云琼垂着头,先是收拢里衣,再是合上外袍,一点一点自下而上整理着自己的衣襟。 白若松别开眼睛,微微遗憾,俯身自地上捡起了云琼的蹀躞带。 蹀躞带上还挂着云琼的长刀,沉甸甸一个,她掂了掂,觉得大概有六七斤重。 云琼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长袍,垂着眼去看白若松。 他面上已然没有了什么情绪,一点也看不清他刚刚是如何的心绪起伏,令白若松在内心咋舌。 她拍了拍带子上的灰尘,双臂环过云琼窄窄的腰肢,将革带穿过环形带扣内,用舌针牢牢卡主以后,正整理着四周的衣褶,便听见头顶传来了云琼淡淡的声音:“等这次事情了了,你便来将军府提亲吧。” 白若松手臂一颤,将本该塞进革带里头的衣服一下抽了出来。 她手忙脚乱,赶紧将衣服往里头去塞,却是越塞越乱,将刚刚云琼已经理好的衣襟扯了个乱七八糟。 白若松终是停下动作,一抚额头,羞愧道:“对不起。” “......无妨事。” 云琼淡淡说完,自己解开带扣,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拢平了。 他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喜怒不形于色,沉稳而又内敛的云琼,将自己身上所有的尖刺都一一收敛。 白若松不大确定道:“你,我们,云老夫人能同意吗?” 云琼扣上带扣,道:“祖母那边,我会去说的,倒是你......” 他目光幽幽落在白若松肩侧,那一两团氲湿的深色上,抿了抿唇,尽量平着声音道:“言相那边,能同意你入赘么?” 一说到言相,白若松的神色立刻就冷了下来。 “啊,不用理会她。”她耸了耸肩膀,道,“总归我们也不会相认的,她也不会成为你的长辈。” 云琼未语,白若松一抬头,便正好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之中。 “你想好了么?”他又问,“提了亲,便反悔不了了。” 这可真是个十分没有安全感的人。 白若松无奈。 她一挥手,示意云琼低头,自己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轻一吹,眼见着那麦色的皮肤自耳朵根开始红了个透彻,便笑出了声。 “你知道的,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这辈子都是会喜欢你的。”她顿了顿,轻声道,“我知晓你不心里不大信我,但是没关系。” 她说:“你可以反复地问我,无论多少,我都会重新告诉你我的心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2、第 132 章 白若松偷偷摸摸将杂物间的门开了个缝,把头探出去,小心翼翼左右环顾,确认着周围有没有人。 要知道一男一女单独在一个屋子里,传出去,便是成了婚,名声也会不好听。 站在她身后的云琼忍不住开口道:“附近没有人,出去吧。” 听云琼这么说,白若松松了口气,伸手拉开门栅,跃过门槛跳了出去。 云琼紧随其后,长腿一跨,随后转身合上门栅,与白若松在门口告别。 白若松得去见易宁,而云琼则打算回将军府,同云祯说道说道白若松入赘的事情。 白若松脚尖蹭着地面,恋恋不舍地瞧着云琼,双臂一展,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示意地眨了眨眼睛。 云琼无奈,长腿往前一步,主动走进了白若松展开的双臂之间,任她环过自己的腰肢,将脸侧靠在自己胸口蹭个不停。 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些登徒子的意味,若是换了个别家小公子,怕是都要尖叫出声。 云琼却是已经有些习惯白若松的这点小癖好了。 别人眼中厌恶不已,连多瞧一眼都恶心的身体,也不知道为何,在她这里就变成了宝贝,一有机会就要贴个不停。 但云琼还是天真了。 他自认为习惯了的亲近,其实已经是白若松克制的结果了。 如今白若松自认为二人关系更近一步了,胆子也大了许多,手掌贴着云琼的腰线一路向下,手指头居然卡进了他的腰窝,还默默扣了扣。 卧槽,好性感! 白若松色女本质暴露无遗,口水都险些流下来。 云琼如遭雷劈。 他肌肉瞬间绷紧,忍受着白若松的毛手毛脚,最终在那只手继续肆无忌惮地往下滑的时候,才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摁住她的手臂,咬牙道:“你……你差不多行了……” 白若松靠在云琼胸口,只觉他的声音自胸腔传来,低沉又带着些沙哑感,十分迷人,正偷偷笑着呢,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腹部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白若松瞪圆了眼睛,抬首去看云琼,云琼也看白若松,那不大显色的小麦色的皮肤上,居然明显地泛出了红色。 不知道是不是白若松的错觉,她觉得云琼的脸上,明显出现了一种名为“羞愤”的表情。 “你……”白若松咽了口唾沫,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感觉云琼在自己两侧的手臂某个穴位上一摁,双臂瞬间麻木地垂落一侧。 云琼则趁机退了好几步,一下就与白若松拉开了距离,猛地转身,背对着她,宽厚的肩膀随着他的粗喘而一起一落。 白若松第一反应,糟糕,有些放肆过头了。 第二反应,原来云琼的脸也会红啊,她一直以为他只有耳朵根会红一红呢。 终归是自己唐突了别人,白若松忍着双臂传来的蚂蚁啃食一般的麻疼,小心翼翼道:“抱歉,我,嗯......” 说了半天,她又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不能说“是你太性感”了吧,那跟渣女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的腰真的很窄啊,后腰的线条流畅而充满了力量,臀部也...... 白若松实在想不出想不出有谁能够抵挡自己心上人的这种魅力。 她叹息一声,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这婚要是能早点成就好了。” 这句话其实是有急色的成分在里头的。 云琼微微侧身,瞥了她一眼,眼神淡淡,可掩饰不住眼尾还未曾消退的欲色。 要是易宁这么瞥白若松,白若松早就缩着脖子装鹌鹑了,可偏偏这么做的是云琼。 白若松不但不怕,还有些小得意,有恃无恐地对着他露出一个笑来,厚着脸皮想要往上贴,却被云琼一步避了开来。 “不是还要去见易郎中么。”云琼伸出一根指头,抵住了白若松的额头,声音平平道,“时候耽搁挺久了,快些去罢。” 白若松两条手臂还在麻痹当中,发挥不了作用,只能眼看着自己与云琼只隔了一步半的距离,却怎么也靠近不了。 完了,下手太放肆了,看把人吓得。 白若松啊白若松,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叹息一声,后退一步,与云琼拉开了距离,脚尖在地上搓了搓,不情不愿道:“那我走啦。” 云琼见她神情有些低落,心中也是不忍的。但是一想到她刚刚那只不安分的手在他......便硬下心肠来,板着脸颔首作答,道:“早些去。” 眼见事情再无转机,白若松总算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她被点了穴位的手臂稍稍恢复了一点知觉,虽然还不能正常举起,但是已然能做一些细微的动作,随着她一步三回头的动作,在身侧摆来摆去。 等白若松的身影一拐,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云琼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却是轻笑了一声。 * 另一边的白若松心情愉悦地小声哼着曲子,一路蹦蹦跳跳地往易宁所在的官舍去。 她才刚走出垂花门,蓦地被搀扶着崔道娘的钦元春挡住了去路。 崔道娘已经换下了她原先的那件淌着血的垮裤,整个人够搂着脊背,摇摇晃晃站在那里,看起来真的十分憔悴。 “崔娘子不休息,跑出来干嘛?”白若松虽然嘴里问的是崔道娘,疑惑的目光却是扫向了钦元春。 “崔娘子听说来了圣旨,非要过来听一下。”钦元春苦笑了一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白若松想着之前被崔道娘缠得发脾气的易宁,就大概能猜想到这崔道娘也是个犟种,钦元春估计不大顶得这种类型的人。 “这圣旨听也听了,崔娘子到底该放心了。”白若松在一旁安慰道,“只要有圣人的旨意在这里,便是再来一个青东寨搅事,你弟弟的下落也能寻得到。” 崔道娘看着白若松,浑浊的眼眸中有一点熹微的光芒,扫了一眼扶着自己的钦元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白若松心领神会,走上前去,动了动自己的手臂,感觉抓握的力道都回来得差不多了,便接过崔道娘,对一旁的钦元春道:“怀瑾似是有事要回将军府,你去寻他吧,崔娘子我带回院子便可以了。” 钦元春一听云琼要走了,顿时也急了,顾不得去细想别的什么,匆匆谢过白若松之后,扭头就往外走。 她刚离开几步,崔道娘就迫不及待地扯了白若松的衣袂,嘴唇翕动着就要开口,被白若松食指一竖,嘘声制止了。 “走吧,崔娘子,咱们回院子里去。”白若松笑道。 崔道娘虽然伤势重,但性子要强,自己便是疼得冷汗直冒,搭着白若松的手臂哆哆嗦嗦着,也不肯把身上的力道都靠在她一人身上,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官舍的方向挪动。 二人走出数十步,白若松确保了以钦元春的耳朵也不听到她们的对话以后,才开口道:“如今既事情已成,娘子不该拖着伤躯一意孤行地出来,应当养好自己的身体,等着弟弟的消息才是。” 崔道娘知道白若松说得是准确的。 她独自一人,背着行李千里迢迢自陇州来到雍州告御状。甚至为了避嫌,按照白若松所说,先回到家乡蓝田县的家中待了几日,这才收拾了行囊,自陆路一路而来,以保证在每个关卡处皆留下了自己路引通过的痕迹。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这道彻查略买人口一事的圣旨。 从前在路上,风餐露宿,饮风吞沙的,心里头想的全都是计策能不能成。 如今好不容易成了,心底里却又有了别的忧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大人。”崔道娘一把抓住了白若松的手臂。 那些在赶路的日日夜夜里头,特意避开不敢想起的念头,再也不受克制地涌上心头。 她声音颤抖着,问白若松道:“大人,我......我弟弟他,当真还活着么?” 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回答,包括白若松。 她沉默着带着崔道娘走了一路,直到二人站定在了官舍的街门口,她才思忖着开口道:“既是略卖人口,无论买方是谁,终归是自己花了银子的。这花了银子的东西,别说是人,便是物件,也是会小心几分的。” 白若松没有给出准确的回答,可是这点子安慰,对于现在的崔道娘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东西。 她垂下的眼睑一颤,缓缓落下一滴眼泪来。 孟安姗就等在易宁的官舍院子里头,手中捧着记录着赏赐明细的册子,替易宁和白若松一一核对着。 见了白若松,她眼睛一亮,急忙迎上来,帮着她一起把半死不活的崔道娘送回了隔壁间。 钦元春请来的老大夫抱着自己的药箱子,还等在房间里头,一见崔道娘,登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骂骂咧咧了好半天。 白若松点头哈腰赔礼了半晌,这才让那怒发冲冠的老大夫收敛了脾气,重新坐下来,撸着袖子给崔道娘处理伤口。 别说是崔道娘,就连孟安姗都被这老大夫给骂懵了。 她扯着白若松的衣服,小声地不可思议道:“你现在可是,可是从六品刑部司员外郎了,怎么还能被个白丁老大夫骂成这样啊。” “她不过就发泄几句,不妨事。”白若松感叹道,“大夫可得罪不起啊。” 要知道当年敢逗弄路途年的,无一例外不是被他的银针扎得嗷嗷叫唤,就是呗他的药汤苦得涕泪横流。 总之,面对大夫,只需要听话和挨骂就是了。 白若松:“你在这帮我看着点,我先去见一见易郎中。” 孟安姗一拍胸脯,保证道:“包在我身上。” 白若松出了官舍,又直奔刑部司书房,在外头敲了三声门,听见里头的易宁淡淡说了句“进来”,这才推门而入。 易宁喜静,因此青天白日也是紧闭着书房大门。 可刑部司的书房采光并不怎么好,关着门就更显幽暗,因此在书案的两侧便燃着掐丝珐琅的飞鹤烛台。 易宁就站在烛台旁边,脸侧被跃动的烛光照耀得半明半暗。 她手中举着一张薄薄的信纸,往那烛火上一靠,纸张瞬间被点燃,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上头的每一个字,发出炽烈的光芒。 易宁回身,将那燃烧的纸张往脚底下的铜盆一放。 周围的空气都因为着突如其来的炙热火焰而微微震颤,带着一丝热浪和燃烧特有的刺鼻气味,那张纸迅速蜷缩成一团,与底下的灰烬融为一体,只剩下燃尽的袅袅白烟。 “来瞧瞧吧。”她用帕子擦了擦沾染了灰烬气味的手指,自一旁的暗格里头抽出一封信纸,放在桌岸上,往白若松的方向推了推,“这是十七姑娘那头转送过来的,漕运的来信。”【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3、第 133 章 这封十七姑娘转送过来的信封明显被打开过了,大概是易宁已经看过了。 白若松将信封从桌岸上拿起来的时候,发现这个信封里头装着一个比纸张厚上许多的东西,而且硬硬的,且是标准的长方体。 她揭开封口,将手指伸进去,把东西抽了出来,赫然发现这是一张以标准的行书写就得红色请帖。 “吾等备下盛宴,诚邀各方宾朋,共鉴良缘......啊?”白若松刚念了两句,眼睛就瞪大了,再也没有耐心细细看下去,将目光往下一扫,直接看向署名,“是十七和......林安???” 明明他们离开陇州的时候,十七还是被林安严词拒绝的状态。怎么她就回了一趟玉京,进了一趟大理寺监,这二人婚帖都送到她脸上来了? 明明她和云琼八字都还没一撇,十七居然已经把人骗回家了? 所以其实自己才是傻子,十七反而是聪明人? 白若松在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头酸得冒泡。 “你在干什么?”易宁蹙眉,“让你看信,你盯着婚帖看个不停做什么?” 白若松不情不愿地将那份婚帖放下,摸进信封里头,扣吧扣吧,又扣出来两张信纸。 上面的那一张刚被取出来的时候,白若松还以为自己收到了一张画。 因为一团比刚刚那孟安姗拿走的红玛瑙珠子还大的墨迹,刚好就正对着她的脸,大喇喇地涂在纸面上。 那干涸的墨渍里头夹杂着的一根狼毫,彰显着写信的人想写什么,但是又写错了,用毛笔涂掉错字时候的蛮劲。 白若松眯着眼睛,努力分辨着上头歪歪扭扭的,狗爬一般,每个写得都占了四分之一纸面的字。 “有用?” 十七虽然字写得不好,但是意思倒是言简意赅。 白若松继续往下看,在下头小的可怜的一点点地方,有人用与婚帖上完全一致的端端正正的行书,挤挤挨挨地写道:“吾与十七览斯书,深感其益于汝辈,遂策马扬鞭,急驰以献于玉京。此虽吾之私愿,然恳请大人慈悲为怀,拯此被掠之无辜于水火之中。他日若有所需,吾与十七必赴汤踏火,在所不辞。” 白若松的表情凝重起来,她摸出后头垫着的那张信纸,写信之人正是如今漕运长嵘分帮的帮主,袁玉。 原来在袁玉成为帮主的这段时间内,她四处留意略卖人口一事,将那略买人口船只的码头人员一个一个彻查过来,总算在一个小孩那里得到了一点线索。 那个小孩是个家中破落的女孩,跟着大人们出来码头找事做,恰巧遇到略买人口的船只入港。 当时,船上一个戴着帷帽的男人站在栏杆旁边看风景,一不小心将手中的帕子落入了江中,恰巧落在了在水中捞东西的女孩身旁。 女孩捡了那帕子,去船上还给男人,男人见她可爱,给了些点心与她,算作谢礼。女孩大约从未吃过这样好的点心,便将包点心的油纸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袁玉遣人重金收集那船只的线索,女孩家中又实在缺钱,大人便拿着那油纸过来,死马当作活马医,瞧瞧能不能换点钱。 这看似一个不经意的小事,居然还真的隐藏着泼天的线索。 那个油纸包底下,印刻着一枚小小的朱红色印章,正是有名的点心铺子“蜜饴轩”的印章。 蜜饴轩的铺子在玉京也有,名声显赫,每日铺子都还未曾开店,便已有长长的队伍排列在那里,等待买上一包点心。 这家点心还每种都限量,据他们自己说是为了保证点心的味道,不能多做。所以往往开店两个时辰,点心都会卖了个干净,特别受玉京那些闺阁小公子的青睐。 而蜜饴轩的管理十分严格,每一份卖出的点心的油纸上头,都会印刻有自家店铺的朱印,并且写上日期,以便防止居心不良者拿着吃坏的别家点心来陷害自己。 而这些朱印,每一家开在不同地方的铺子,又都有略微的不同。 袁玉经过多方查证,发现自己所得的这张油纸上头,印着的朱印,正是位于遂州莱东县的蜜饴轩所出。 她还遣人去莱东县看过,那家蜜饴轩铺子十分之大,点心的产量也多,每日卖出这么多份,想要查出是谁买的十分困难。 线索便在这里断了。 信件的最后,袁玉仍旧用十分抱歉的语气表示自己还会继续留意追查,请十七等待线索。 看到这里,白若松突然想起了还在陇州的时候,面对前来看望自己的外室与年幼的女儿,说出的那番话。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外室是怎么来的吗,是红楼送的。位于莱东县的红楼,遂州最大的象姑馆。不夸张的说,大桓三分之一的官员,都在这个楼里花过钱。楼主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女人,眼光毒辣,最喜欢替官员们挑选合适的良家子作外室。】 当时的白若松,只因为杜承礼又再一次提到了傅容安,心中很是不痛快,便没有往下多想。 现在细细想来,这么大的象姑馆,里头的人到底是哪来的? 青东寨又为什么强抢略卖的都是男子,在这个以女性为尊世界里头,男子最大的用处能是什么? 她缓缓抬首,看向静坐于书案后头的易宁,嘴唇一颤,道:“是红楼?” 易宁听闻,眉毛夸张地一挑,诧异道:“你居然知道红楼?” 什么意思? 不是说大桓三分之一的官员,都在这个楼里花过钱吗,她知道红楼很不正常? 白若松不太确定道:“我,不该知道吗?” 易宁垂下眼去,却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问道:“你是从哪里知晓的?” “是杜承礼说的。”白若松解释道,“便是陇州刺史的杜承礼,那个给她生下唯一女嗣的外室,便是自红楼出来的。” “杜承礼,她居然会同你说这些。”易宁摩挲着手中的纸张,随即将其丢入脚下还在冒着火焰的铜盆之中,幽幽道,“倒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白若松其实很是好奇从刚刚开始,易宁一直在销毁的东西。 不过她眼力并没有那些习武的人这么好,这个距离使劲瞧也瞧不清上头的字,只得作罢。 “大人这么说,是红楼有什么问题吗?我是说......”白若松顿了顿,小心翼翼道,“一个每日迎来送往,做着如此巨大生意的地方,非但没有成为一个显眼的靶子,还能私底下做这么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而不被发现,想必背后一定有座不可说的巨大靠山。” 易宁见那乱窜的火舌彻底吞噬掉最后一张纸,这才重新掀起眼皮子来瞧着白若松:“你明知是不可说的巨大靠山,那为什么还问我?” 白若松这次倒是没有退缩。 她眨了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易宁,道:“我觉得,虽然大人的目的与我不尽相同,但是最后想要的结果,一定是相通的。” “想要的结果?”易宁冷笑,“我不过是教了你数月,便给了你这么大自信,让你现在觉得你现在能看穿我了?” 白若松被她说得一阵心虚,眼珠子往一旁撇了撇,但还是一步不退道:“我与大人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大人应当相信我。” “我帮你,你反倒来威胁我?”易宁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她质问道,“你让我相信你?好,那我倒要问问看,你什么时候相信我了?” “你的那些破事,为什么要执意去相府的赏花会,为什么要冒着风险给崔道娘出敲登闻鼓这样的破主意,你倒是说说看啊?” 易宁倏地站起身来,身形挺拔,如同被绷紧的弓弦。她的目光锐利如箭,直勾勾地射向白若松的面门,仿佛要穿透对方的灵魂,直视其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白若松。”她一字一句逼问道,“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太女正夫不日将要临盆,太女放下手头的事情赶回了玉京,恰巧遇到了崔道娘,将其带到了御书房,那崔道娘如今已经被你害得丢了脑袋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白若松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我知道。”她说,“可我就是想要赌一赌。” “赌什么,赌女帝她仁慈圣心,不但不要了你们的脑袋,还好意帮你们解决如今的问题吗?” “不是。”白若松缓缓摇头,“我只是赌,那个将崔道娘送到我身边来的人,还会继续帮我。” 易宁闻言脸色骤变,大骇之下不由后退一步,被身后圈椅的椅座戳中腿弯,一个不稳直直坐了下去。 因为惯性,椅子腿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滑移了一寸,两者相互摩擦,发出了一道尖锐短促的声响。 白若松看着易宁,目光中只有一些淡淡的,温和的光。 “大人。”她说,“您在陇州之时,执意不带上崔道娘一同前往刺史府,拼了命想打发了她,不就是不想让我发觉这些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4、第 134 章 虽然没有正式拜过师,但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徒弟,易宁早就猜到自己会有被看透的一日,何况她还特地露出过破绽。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日来得竟然这样之快,而白若松又是这样一番轻松的表情。 “你……”易宁半晌才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点清颤,“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其实很早之前,就有所怀疑了吧,就在大人把象征身份的棠花币放进我的包袱的时候。” 白若松说到这里,还笑了笑。 “那时候还在船上,人员嘈杂,最终我只以为是哪个棠花的探子在监视我,并没有过多去深入思考。何况那个时候,我的注意力都在崔道娘的身上。” 毕竟之前,已经有人跟了一路了,若是自己的身边就有棠花的探子,为何还要寻了他人多此一举地跟着呢? 现在想来,易宁才是那个一直在她身边的探子,而那个一路跟着的,只是为了逼迫他们走水路,可以遇到崔道娘罢了。 “后来在陇州,得知了崔道娘家中的情况以后,我本来对她已经是打消了怀疑的,可大人对她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 白若松忍不住蹙眉。 “明明之前,您还对她温言细语,给她出主意,突然之间却像是恨不得甩掉她一般。如今想来,大概是根本没想到她为了自己生死不明的弟弟会做到这个程度,又不想带着令我生疑,想把她吓退吧。” 她分析得条理十分清晰,易宁听得聊聊冷静了下来,甚至还为她能注意到这么多细节,而感到欣慰。 易宁确实没想到崔道娘是这样犟的一个人,明明从她在船上的表现来看,是个不愿惹事,想要息事宁人的人。 她忍不住叹息一声,觉得自己可能是年纪大了,居然这么容易看走眼。 白若松继续道:“后来,就在从蓝田县往陇州刺史府的路上,我寻了机会与崔道娘聊了几句。” 这场谈话成了一个契机,一个让白若松明白一切的契机。 “她在与我的寥寥几句的谈话中,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她并不是自己想到要回家乡的。而是某日,她作为盘账掌柜的那个铺子来了一个客人,以之前帮忙的感谢为由,送了她一张船票,她便想着顺便回乡看看。” “而那张船票,正是我们去陇州所乘的那一艘。” 这太巧了。 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太巧了,巧得白若松不得不怀疑这一切。 “于是我便怀疑,是因为棠花的人知道当时青东寨匪徒在关卡抓人,所以给我送来了崔道娘,想借她的商人身份带我们混过关卡。” 只是棠花的幕后主子,也便是言相,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因为那时的多疑,拒绝了与崔道娘同路。 易宁笑出了声。 她极少像现在这样不带任何讥诮地笑,一笑起来脸部常年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倒是显得有些温和。 “你猜得半分不差。”她道。 一旦事情被揭开,易宁反而觉得自己卸下了担子,有些破罐破摔地往圈椅后背一靠:“我想你说出这些来,应当是还有没有想通的东西想问我吧?” 白若松垂首,默默将两张信纸和那朱红色的婚帖塞回信封之中,拢好封口,端正放回书案之上。 “我的确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想通。”她看着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并不愿意抬首去看易宁,“大人是从一开始,便知晓我的身份的么?” 易宁手指摩挲着圈椅的扶手,淡淡道:“是,我打从一开始,你来到这刑部司开始,便知晓你是殿下。” 她称呼白若松为“殿下”,白若松便知道她清楚自己身怀皇室血脉的事情。 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诘问自己去相府的事情呢? 她是装的? 还是说,身为棠主的言相,其实也并未告知过自己手下的探子她同样也身怀相府血脉? 白若松不大确定。 为了避免易宁看出什么来,她尽量不让她瞧见自己的表情,垂着头斟酌了片刻,尝试问道:“你们棠主,没有提到过我的父亲的存在吗?” “你的父亲?”易宁一怔,“其实我也奇怪过,当年为了斩草除根,桓德帝的整个后宫当中,无论是侍寝过的有品阶的小侍,还是贴身伺候的侍人,通通都被活埋了。如果你想问我,你的父亲究竟是谁,到底怎么躲过文帝的清扫,那么我只能说,很遗憾,我并不知晓,兴许只有棠主明白一切。” 看来易宁也并不知晓言长柏与桓德帝的事情。 这种事情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白若松并未声张,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那么大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白若松总算抬起头来,看向易宁。 在看见她嘴角温和的笑意的一瞬,白若松的大脑都宕机了,一时想不起来下一句该说什么。 她从未见过这样温和的易宁。 “目的?”易宁轻笑,“你想问哪个目的,是我教你识人断案,一路跟着你去陇州的目的?还是说,我是加入棠花,并且待在刑部司郎中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的目的?” 白若松回过神来,道:“都有。” “未免有些贪心。”易宁伸出一根手指,“只能知晓一个。” 可惜,如今的白若松完全不吃她这一套。 “既然知道我是殿下。”白若松昂起头来看着易宁,将冒汗的手心悄悄背在身后,“难道我这个殿下,使唤不动棠花的人答几个问题么?” 易宁好笑地看着白若松往后背的手臂,片刻后,敛了笑意,又变回了那个她熟悉的疏离易宁。 她淡淡开口道:“殿下想问,臣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陇州之行,是圣人的意思。我虽为棠花之人,表面却仍旧是文帝的臣子,自然不能违抗圣易。而我,自然也想瞧瞧殿下,能否成为天下人的殿下。” 一番话,掷地有声。 白若松再也憋不住了,下意识转头去瞧门口,确定没有人以后才往前靠近一步,低声道:“你这是谋反之言!” “什么叫谋反?”易宁反问,“她桓文帝谋害嫡姐,自立为王,难道算是正统?” 其实白若松很想说,这皇帝当然是谁有本事谁当。 她桓文帝不是东西,桓德帝难道就是了? 是,桓德帝在民间声望的确很好,史书更是将她记载为英年早逝的千古一帝。 但是在白若松眼中,她也不过是个谋夺臣夫的龌龊之人罢了。 白若松自然不能这么和易宁说,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只道:“我没有成为天下人的殿下的意思。” 易宁的面色沉了下去。 她冷冷地瞧着白若松,道:“那你又为何要回到玉京?” “我回到玉京,难道就非要当殿下吗?!”白若松忍不住喊了起来,“难道我身上,除了血脉,一无是处了吗?!” “你看看我,易宁你看看我!”她凑到易宁跟前,慌乱中也顾不得踹翻了那个用来燃烧纸张的铜盆,一把扯住她的领子,“难道我不能是一个人吗?一个有自己思想,有自己目的,有自己情感的普通的人!” 易宁看着白若松,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她漆黑的瞳孔中燃烧着的一点火光,半晌无言。 白若松喘息着,半晌,放开易宁的衣襟,后退一步。 “你不是也有自己的目的吗?”她带着一丝疲倦,声音平平道,“你不惜推翻自己与杨卿君的婚约,离开将自己视为易青天的方远州,加入棠花,跑到这刑部司来当一个郎中的目的。” “你是在等什么?”白若松问,“我提到红楼的时候,你反应这么大,是因为你在等待的某种东西和红楼有关罢?我猜那红楼的幕后之人,就是你这么多年来的目的。” 就如同易宁先前所说,白若松猜得一点不错。 她成长了,能够看透自己这个师父了。 易宁也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失望。 欣慰她如今才思敏捷,能步步为营地去算计别人,也失望于她太过自我,不能承担起天下的重任。 “是。”易宁承认道,“我是知道红楼幕后究竟是谁,放弃一切也都是为了蛰伏于此收集证据,一击扳倒这个人。” “但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发现一个令人失望的事实。”她闭了闭眼睛,声音中竟带了一丝白若松听不明白的绝望,“那就是,扳倒这个人,并不能改变如今这大桓的一切。” “大桓需要的,不是扳倒某一个朝中大员。这个腐朽的朝政,上行下效,从头到尾全是孔洞,视百姓为无物!”易宁再度睁开眼睛,眼白之中居然带了一些血丝,“大桓真正需要的,是换一个明君,一个能心系天下,心怀百姓的明君!” 白若松不为所动地看着易宁。 二人对峙半晌,她突然嗤笑一声,带着一些讥诮,像极了易宁。 “你想说什么,你不会觉得这个明君是我吧?那可真遗憾,这应当是你为数不多的,完完全全看错了人的情况。”她有些恶劣地咧开嘴,嘲笑道,“我只在乎我想在乎的人,什么天下百姓,让他们见鬼去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5、第 135 章 易宁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白若松。 是,她以前就有所察觉,白若松的心防,就如同围城外头砌着的厚厚砖墙。她只在乎走进围城里面的人,而对于外头的人,总是带着些许的冷漠的。 但是她没想到,白若松的这番冷漠,居然能让她说出“让他们见鬼去吧”这样的话。 易宁面色惨白,摊坐在圈椅之上,双臂皮肤之上泛起一阵小疙瘩,额头也覆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一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气息只出不进,一时脖子上的青筋都狰狞地暴了出来。 “大人,我如今还是唤你一声大人。”白若松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淡淡看着她道,“若你仍旧想听我唤一声大人,那我们完全可以联手,扳倒那个你想扳倒的人。但若你想称呼我一声殿下......” 她顿了顿,艰难地闭了闭自己的眼睛,似是有些不忍说出接下来的话。 “你也知道,棠花是德帝一手创立的组织,虽说如今明面上是你们棠主在打理,可实际上我的号令权限是比她要高的。我完全可以现在就行使我的权力,将你调离刑部司,那么你多年以来的心血就会付之一炬。” “你是在威胁我?”易宁苍白着面色,慢慢收拢自己空无一物的五指,凝着白若松。 她在这一瞬,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那些多年以来,一只沉沉压在她肩膀上的重担,坠在她心里头的往事,一下就在此刻压垮了她,令她再也不复“易青天”时期的意气风发。 白若松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在同大人,谈一桩交易。” 易宁也不知道是觉得生气,还是觉得荒谬,面上的神色来回变换,最后只是嗤笑出声。 “这太可笑了。”她道,“你想用我教你的法子,来同我做交易?” 易宁确实是白若松的老师。 她教她怎么看人,怎么算计,怎么谈判,怎么从一个人的肢体与语言中寻求漏洞。 她装出一副对少年人无知无畏感到可笑的态度,可白若松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心虚。 “无所谓谁教谁,谁的法子好,只要我手里的筹码足够,不就行了吗?” “你怎么知道你的筹码是足够的?”易宁反问,“是,理论上来说,你的命令优先度的确在棠主之上。可棠主执掌棠花二十余年,不仅将棠花发扬壮大,还能够在文帝的眼皮子底下安插棠花的探子深入朝堂,其手腕与执掌力可见一斑。你真的确定,如今你下令,棠花的人会听从你的命令吗?” 白若松:“不需要听从我的命令。” 易宁一怔:“什么?” “不需要听从我的命令。”白若松抬起眼来看易宁,重复道,“只需要,我与棠主的目的是一致的,那么无论我做什么,她都必定会帮我。” 棠花,是桓德帝继位之后,一手创建的,用来巩固政权的地下情报组织,只对女帝一人负责。 后来德帝薨逝,这个组织也逐渐变成了一个传说。 有人觉得它不过是以讹传讹,从来未曾存在过。也有人觉得它是真实存在的,并且随时蛰伏着,准备谋反,为德帝复仇。 这些人猜得都不准确。 棠花的确是真实存在,并且一直延续了下来。 它是德帝留给她唯一的血脉,也便是白若松的保命符。 当年德帝知晓自己这个妹妹的野心的时候,已然身中奇毒,回天乏术。 彼时白谨已经病死在了大牢之中,言长柏大腹便便,即将临盆。 德帝心知文帝此人心思狠毒,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只有言长柏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唯一一个不曾记录在册,不为他人所知晓的她的血脉。 也是唯一有可能安全逃脱,顺利长大的血脉。 她将控制整个棠花的令牌,也便是棠花令,交付给了言长柏。 言长柏恨毒了德帝,险些直接摔了那令牌,是德帝长跪于他面前,才终于求得他收了下来。 尽管德帝心中兴许是希望,这个腹中的孩子长大后,能够回到玉京继承大统,为自己复仇的。 可是人之将死,最后说出的话却只剩一句:“无论是男是女,平安长大即可。” 后来言长柏在与白若松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白若松非常惊讶地从他满是怨毒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动容。 白若松身为一个现代人,其实是无法共情这种动容的。 但是她能理解言长柏。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亲眼看见一代君王下跪于自己面前,没有几个人不会为此动容。 “她是一个混蛋。” 多年的良好教养,令言长柏无法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语来。 对于这个毁了自己一生的女人,他所用的最最恶毒的话语,便是“混蛋”。 “我也不希望你认她做你的母亲。,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她兴许是爱你的。” 幼年的白若松淡淡地听着言长柏的话,心中对德帝却只有嗤之以鼻。 一个人,只要离开权力中心三五年,便只剩人走茶凉的凄楚。 她凭什么认为,凭借一块令牌,能让一个二十余年不曾出现过的,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重新掌权棠花? 便是如今女帝,执政二十余年,也还要仰仗自己的左膀右臂。 一旦负责军权与内权的二人叛变,换个人当女帝,还是分分钟的事情。 至于什么血脉正统。 这个年代又没有我dna,还不是掌权人说谁是正统,谁就是正统? 白若松唯一庆幸的事情,便是棠主是言相,与自己拥有着相同的血脉。 也许从前言相是更看好太女的,太女仁慈、温和、心系天下,最主要的是,心思单纯,便于操控。 可白若松却突然出现了。 比起太女,白若松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只要白若松能够以拨乱反正的名义,被推上皇位,不但言府凭借血亲之名和从凰之功地位稳固,言相后续执掌棠花也能名正言顺。 可白若松却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早在白若松高中探花娘子那一日,言相带人追赶了一路,却被她躲进县衙之中,在整个玉京闹了个大笑话以后,言相就明白,白若松不是一个能够任她掌控的人。 既然不能掌控,那便利用起来。 她一路安排人,引导分巡的白若松去查青东寨,去查陇州刺史,去查何同光,去查红楼,目的不都是为了替太女继位,扫除最大的障碍么? 白若松心里明白,她在帮助自己,也在利用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白若松同样也在利用她。 她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扳倒红楼背后的那个人。 “我知晓你们棠主已然选择了太女,作为今后的扶持对象。”白若松道,“我不仅不与太女争,我还能在事成之后,交出棠花令,让她这个棠花之主做得安安稳稳,名正言顺,我想她没有理由拒绝我。” 易宁一时哑然,讶异道:“你知道棠主选了太女?”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言相是太女党不是众人皆知吗? 白若松虽然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不过并没有继续深究。 她朝着易宁伸出自己的手掌,引诱一般,压低声音道:“大人,我的筹码已经放在这里了,现在该您做出选择了。” 易宁喉间一滚。 她看着面前,白若松那白皙的,带着一道细细暗红色伤痕的手掌心,咬牙道:“若是太女继位,必然只会是棠主的傀儡,到时候这天下就会又一番生灵涂炭。” 白若松无奈。 易宁真的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她真的很想说,你这么担心,为什么不自己去做女帝? 但她同时又很明白,像易宁这样的臣子,最是重视血脉正统,不会做自己称帝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这样。”白若松加重了自己的筹码,“我会在这之后,将棠花令,交与太女。” 易宁猛地抬头去看白若松,双目死死盯着她的脸,不停地确认着白若松的表情,就差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她不得不承认,白若松提出了一个极好的建议。 只要太女以女帝的身份掌握了棠花令,就意味着她随时能剿灭整个棠花。那么到时候即便是棠主,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况且太女仁德,不会似文帝一般不顾百姓。至于她的天真……反正身为帝王,最重要的并不是谋略,否则要底下的谋臣做什么? 太女既温和,又有耐心,易宁完全有把握可以提出她听得进去的谏言。 易宁是越想越觉得此招胜算极大,不过…… “可你的棠花令,不是已经给了别人了么?” 白若松被易宁问得吓了一大跳:“谁说的?” “我看见的。”易宁面容整肃,“我看见棠花令,就挂在云将军的蹀躞带上。” 白若松一下明白过来。 原来易宁是以为自己将棠花令送人了,才会在船上往她包袱里塞代表身份的棠花币,来警告她。 亏她以为是什么监视的威胁呢,闹了个大乌龙!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头通了起来,额头边的青筋突突直跳。 “那不算是棠花令。”她半真半假地解释完,立刻岔开话题道,“现在最关键的是来做选择。” 白若松又把手掌往前伸了伸,差点戳到易宁脸上。 “是合作,还是决裂?”【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6、第 136 章 伴随着铁链哗啦啦的声响,瘫坐在草席上的何同光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涣散地望着大敞的牢门。 负责开门的狱卒揭开锦囊的口子往里头瞧了一眼,确认了是银子以后,又放在掌心中掂了掂,这才侧身,让开牢门的口子,露出后头站着的一个提着食盒的细长人影。 何同光是被罢了官后,才入的大理寺监,身上的官服早就被扒了个干净,只剩一身单薄的赭衣。头顶的幞头,也因为狱卒嫌麻烦而粗鲁地一扯,将那本来束得整整齐齐的长发扯得散乱不堪,一缕一缕狼狈地垂落肩头。 她此刻瘫坐在草席之上,耷拉着双肩,眼底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颓靡,让人很难相信,不过是在短短一日前,这个人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正四品的刑部侍郎。 待收了银子的狱卒锁上门栅,识相走远后,那提着食盒的细长人影才走近了来。 时近黄昏,大理寺监的回廊上已然燃起暖黄色的灯光,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何同光所在的牢房内没有油灯,只有高处的拳头大小的一个通风口里头,斜入一道淡淡的金橙色的夕阳。 何同光坐在阴影之中,看着那道浅淡的夕色照亮了走近的人影的脸,僵硬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这才认出了来人。 “是你啊。”她开口,久未说话的嗓子异常粗粝艰涩。 来人正是那位为何同光伪造了陷害白若松的书信的幕僚。 那幕僚不知为何面色惨白,甚至连嘴唇也干涸开裂,毫无血色。她僵硬地垂着眼睑,一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小心模样,近到何同光一步半距离地地方,俯蹲下身子,将手中的食盒一一揭开,一股熟悉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何同光瞧着那白瓷碟子中整整齐齐码放的,做成花苞形状的荷花酥,嘴唇一颤,一行清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大人。” 幕僚开口,惊动了何同光,她在刹那间回身,举起手臂胡乱抹了一把脸。 “我没事。”她放下手臂,露出被赭衣粗粝的布料蹭得通红的眼角,道,“这是正夫做的吧。” “是。”幕僚颔首,“正夫十分忧心大人,可家中稚子恰巧高烧不退,他实在是走不开,遣我带着点心来看望大人。” 何同光长叹一声,竟是等不及幕僚从中取出筷子,一手撩起袖子便上手捏了一块荷花酥,火急火燎塞到嘴边,却是顿了许久,才轻轻咬下一点,含在嘴里细细抿着。 何同光与自家正夫是少年夫妻,这点子点心吃了几十年,早就厌烦至极,平日里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可如今大约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点子厌烦,也成为了珍惜不已的一点回忆。 幕僚见她吃进了点心,这才自食盒的最底下取出被绢帕包裹好的玉箸,双手捧着呈给何同光。 何同光将咬了一口的点心放回磁盘之中,包着玉箸的帕子细细擦了沾染了点心屑的手指,这才要从幕僚的手中取过那玉箸。 牢房内潮湿阴暗,幕僚垂着头,而何同光又心不在焉,二人交接之际居然一时没对准,使得何同光的手指一下蹭过了那幕僚手掌心中粗糙厚重的茧子。 二人几乎是在同时,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无人接捧的玉箸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碎成了几截。 何同光虽说脑子不如易宁灵光,到底是多年任职刑部的人,拥有着最基本的敏锐感。 她怔怔看着仍旧垂着头颅,不敢抬起的幕僚,感觉自己的心脏渐渐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你......你手心中的是剑茧。”她听见自己干涩中带着颤抖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半晌,那幕僚终是抬起了自己的头颅。 她似乎是在笑,可那张惨白的面皮上,只有嘴角在微微扬起,其余的肌肉部分居然一动没动。 与此同时,何同光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极淡极淡的腥甜气息,掺杂着不知道什么药水的苦涩的味道。 “哎呀,何侍郎真是敏锐啊。”那人开口,是何同光所不熟悉的女声,带着一丝活泼娇俏的味道,“若是之前做事的时候,也能这么敏锐,又何至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何同光一下回过神来,双手并用,抓住了女人双臂两侧的衣料,双眼迸发出希冀的光芒。 “是,是尚......那位大人派你来救我了,是吗?”她双臂颤动着,将女人本就粗劣的长衫扯得往下一脱。 女人蹙起眉头。 也许是蹙起了眉头,何同光不太确定,因为那张毫无血色而又僵硬的脸上显不出什么细微的表情来,可她的不耐烦却是实实在在的。 “何侍郎怕是弄错了什么事情。”女人轻笑了一声。 就在何同光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她猛地站起身来,力气之大,竟是将拽着她的何同光直接当场掀翻在地。 伴随着叮铃哐当一阵响动,放置在一旁的食盒也被何同光硕大的身躯带翻,里头的食物混杂着瓷盘碎片散了一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还在我大理寺监打起架来了不成!”这片动静实在是太大,走廊尽头传来了狱卒骂骂咧咧的声音。 女人并未理会那狱卒,只是居高临下看着摔倒在地,因为疼痛而喘息呻|吟的何同光。 “哎呀,何侍郎也不是什么蠢人,怎么心里头却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呢?”她摇了摇头,用脚尖勾着何同光的脸,迫使她抬起因为疼痛而惨白的脸来看自己。 这是一个全然仰视的姿势,能够看到平常看不到的地方。 何同光在喘息忍痛之余,注意到女人的下颌,似乎有一道十分别扭的黑线。 监牢里头的光实在是太暗,女人站直以后离得远,那条线又很细,何同光不太敢确定。 “我,我为大人效过忠......”她忍着痛,一字一句道。 长廊外,得不到回应的狱卒骂够了,还得不到回应,总算是意识到了不对劲,开始往这边来。 女人弯腰,拾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强行塞进了何同光的手掌中。 何同光想挣扎,可是身体却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即便是她拼了命想挪动自己的手臂,使劲使得面部青筋爆出,那条手臂也仍然纹丝不动。 “不要把大人说得这么无情嘛,大人也是救过你的啊,何侍郎。” 女人在笑。 她俯下身来,一点一点靠近何同光,于是何同光便又闻到了那种混杂着药水的,淡淡的腥甜的气息。 “大人可是派人毁了陇州刺史的书信,也派人打晕了为身为证人的医馆老大夫......” 大约是这次离得太近,何同光居然还从中闻到了一股腐败的臭气。 因为身体不能动弹,她只能瞪大自己的眼睛,紧紧盯着女人那俯下来的僵硬的脸。 她的下颌上的确有一道黑线。 这道黑线往上的面部皮肤惨白得毫无血色,而黑线往下的脖颈皮肤,却呈现一种健康的红润的颜色。 女人先是将一个瓶子塞进了何同光的怀中,紧接着举起她的手掌,将手中的碎瓷片抵在了她的自己脖颈上。 何同光动不了,可感觉还在,冰冷的瓷片触及脖颈的皮肤的那种感觉,让她在瞬间战栗起来。 “是你自己,太没用了啊。”女人贴在何同光的耳边,慢悠悠道。 走廊外,狱卒已经走到了门栅外,一边嘴里喊骂着,一边掏出了钥匙,戳进锁眼里头。 锋利的碎瓷片戳破了何同光脖颈的皮肤,尖锐的疼痛崩断了脑海中的那根弦,她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可以动了。 被女人控制的右手臂显然是没有力气反抗的,何同光憋着一口气,居然举起了自己垂在一旁的左手,朝着女人的脸抓了过去。 “啪”的一声响。 狱卒抽开锁链,跨进牢房之内,眼见着那送食盒的女人瘫坐在地上,双腿并用连连后退。 “怎么回事?” 那狱卒刚不耐烦地说完,便瞧见女人转头朝向自己,惊恐地瞪大着眼睛,一手捂着自己的脸,一手满是淋漓的鲜血。 “大人,快救救大人!”她被吓得面色惨白,“大人她想自尽!” 狱卒吓了一大跳,当场骂了一句脏话。 要是犯人在看守期间自尽,那她身为看守的狱卒,肯定是要吃瓜落的。 她几步跨上前去,抽中腰带上挂着的麻绳,也没注意何同光如今究竟是什么模样,直接将人反扣过来摁在地上,用麻绳捆了个结实。 何同光没有反抗。 应该说,她根本没有力气反抗。 她无力地掀着眼皮,任凭狱卒将自己摁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女人。 女人放下刚刚捂着脸侧的手掌,在狱卒看不见的情况下,对着何同光笑了起来。 那被何同光抓过地侧脸上,一块惨白的皮肤被撕裂了下来,摇摇欲坠地挂在下颌上,露出内里健康红润的,她原本的皮肤。 是人皮。 那个可怜的,拥有一手模仿笔迹的能力的幕僚,被这个女人杀死后,脸部的皮肤被剥离下来,制成了这张人皮。 这个女人是来杀她的! 尽管何同光早就想过这种可能,可是求生的意志,总让她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还有用,一定会被人救出去。 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已然沦为了弃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7、第 137 章 白若松一大早起来,穿好官服,都还未曾来得及去刑部司点卯,就被送来的各种恭贺升迁的礼物砸了措手不及。 这里头除了拿了她东西的朱主事与孟安姗,还有徐彣、佘武、言筠、黄锐......零零总总一大堆。 排在最后的是一个两个巴掌大的红漆木匣,其他皆是泛着釉色的光滑面,只有上下开合处的四周一圈,雕着精细的葡萄缠枝花纹。 这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便是佘武德礼物也也看起来没有这么奢华,白若松一时很难想象这到底是谁送的。 她取了放置在木匣上头的礼单,揭开来后,发现上头署名的地方,赫然写着闵仟闻的大名。 闵仟闻,今科榜眼娘子,因为觉得在科举中凭脸胜过了她,十分不服气,曾经在言筠的赏花宴上当中为难为过白若松。 当然,白若松心里头并未曾因此对闵仟闻有过什么意见。 毕竟严格来说,闵仟闻的祖母靖亲王与德帝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姐妹,所以闵仟闻也算得上是白若松的血亲,还是三代以内的那种。 在对待自己亲属的问题上,其实白若松是一个矛盾的人。 大概是受上辈子的影响,她既不屑于这种靠“血缘”来绑定的行为,同时却又对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有好感。 譬如言筠,再譬如闵仟闻。 有可能是这种好感导致的,也有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好奇,白若松犹豫半晌以后,还是率先抬起红漆木匣上头的金属扣,打开了这个匣子。 匣子底下垫着厚厚的一层绢绒布,布上放置着一尊晶莹剔透的玉雕摆件。 摆件被雕刻成大雁的模样,玉质细腻,雕出的羽毛根根分明,神态栩栩如生,展翅欲飞之姿跃于眼前。 大雁有“飞成行,止成列”的习惯,寓意着团结与守纪,确实是上好的升迁礼。 原来不是来恶心她的,而是真的来祝贺她的吗? 白若松看着这烫手的玉质摆件,只觉一阵头疼,一时想不通闵仟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思忖了半晌也没有什么结果,她果断放弃了无用功,将匣子合上后,小心翼翼放在了一侧,紧接着开始看其他人的礼单。 朱主事送了一盒子点心,孟安姗送了一条暗红色秀有浅金色团花纹的发带,言筠送的是一副卷轴,打开以后上头画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左下角空白处印着言筠的小印章,写着——从竹公子仿于桓文二十二年九月初九。 所谓的从竹公子,便是言筠的雅称。 白若松用自己的脚指头都猜到,这上头画着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大概率是她名义上的母亲,白谨白慎行。 白若松的头又开始痛了。 要命,她都跟言筠三令五声说过了,这是个有着弑君之名的罪臣,最好是提都不要提起。 他倒好,临摹人家画像也就罢了,还印上自己的印章,写上自己的名号,塞到她脸上来,真是生怕别人活够了。 白若松又想起自己一旦说出“我有个想法”的时候,易宁那面上肌肉震颤着,额边青筋突突直跳的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觉得自己可能是遭了报应。 就因为自己总是惹易宁头疼,所以上天也派了个言筠过来,让她头疼。 白若松扒拉着自己放在角落的书箧,将自己的旧书都挪到一侧,腾出一个空挡来,将这卷画卷塞到最里头,再用其他书籍严严实实盖了起来,最后还锁上了书箧。 徐彣送的贺礼是一整套书籍孤本,很符合白若松对她的印象,佘武送的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外表平平无奇,甚至连一点雕花也没有,一打开,却是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三张地契,正是她受尚书令命令,曾经想用来笼络她的那三张。 什么意思? 白若松凝神,眼珠子紧紧盯着展开的这三张价值不菲的地契。 这不可能是佘武送的,大概率是尚书令遣人送来的。 白若松早就猜到,这件事情以后,与自己走得近的佘武会受到一些牵连。 但佘武到底是尚书令的亲生女儿,且是唯二的女儿,她觉得尚书令就算再是恼怒,处罚也顶多也是禁闭之类的,并不会威胁佘武的生命。 可尚书令如今派人送这个匣子过来,白若松却是吃不准她是什么意思。 威胁?警告? 既然都不会动佘武了,她手中到底还有什么筹码,是让她自己觉得可以威胁到白若松的呢? 白若松正是沉思之际,院子的垂花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拍击之声。 易宁喜静,平日里虽然因为公务繁忙长长留宿刑部司,但是只要是回到自己的院子,那院子的大门便一定会用门栓栓得死死的,刑部司其余人等也知道她的习惯,轻易不在非上值的时间来院子打扰她。 白若松因为适才才将贺礼收回自己的屋子,所以房间的门是敞开着的,轻易便听见了侧边属于易宁的寝房的门栅打开的声音。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大人。”垂花门外拍击大门的人开始喊了起来,正是孟安姗的声音。 白若松一把抱起桌上成堆的贺礼,不管拆了的没拆的,通通扫到一边敞开的箱子里头,迅速整了整衣襟就将头探了出去,往易宁的寝房方向看。 易宁很显然刚刚才睡醒,双目无神,身上只着了一身雪白色的中衣,头发则乱糟糟地披在身后。 白若松一探头出去,她立刻察觉,倏地转头,目光冷箭一般向着白若松刺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日的谈判起了作用,白若松居然觉得低气压的易宁好像也没这么可怕,顶着她凌厉的目光,还能咧开嘴笑一下。 易宁眼睛一下就眯了起来,沉着面色盯了白若松好一会。 要不是垂花门外的孟安姗实在是太吵,白若松都怀疑她能把自己盯个洞出来。 “大人,大人你不会还没睡醒吧,大人!!” 易宁连头发都没整,大步流星跨出寝房,穿过院子来到垂花门前。 白若松将身体也一齐探了出去,瞄着垂花门的方向,眼见着易宁一抬门栓,猛地拉开了门栅,随后便是躲闪不及的孟安姗朝前摔进了院子里。 “哎呦。”孟安姗被门槛一绊,狠狠摔了个狗吃屎,侧脸刚好就蹭在门口粗糙的石板地面上,瞬间渗出血渍来。 她四肢并用爬了起来,不顾面上的伤口,第一时间查看了一下自己手腕上带着的红玛瑙串,见它没有破损,这才安下心来。 “大人。”孟安姗埋怨道,“你开门好歹说一声啊,看把我摔的。” 易宁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是武官还是我是武官,有没有人接近门栅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孟安姗被易宁说得一阵尴尬,赶忙转移话题道:“我,我这不是太着急了吗,有大事发生了!” “你大清早跑来敲我的门,最好是有真的有大事发生了。” “真的是大事,我保证。”孟安姗三指一并,做了个发誓的手势,随即眼睛一眨,道,“何侍郎,我是说前刑部侍郎何同光,死在大理寺监里头啦。” 易宁也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消息,立时呼吸一滞,眸色微凝,唇角往下耷拉出一个弧度,问道:“死因是什么,大理寺查了吗?” “没查呢。”孟安姗摇头,“今早才刚发现的,大理寺为了避嫌,封锁了监狱,将案子转到了刑部,教大人过去呢。” 易宁在原地静站片刻,什么也没说便倏地转身,就这样大步穿过院子,回到了自己的寝房之中。 白若松此刻已经慢慢摸近了垂花门,把孟安姗的话听了个整,也有些震惊。 她瞧着孟安姗一侧擦伤的面颊还在往外冒着血珠子,在怀中摸了摸,抽出一块帕子递给了她。 “哎呀,多谢。”孟安姗笑着接过帕子,贴在了自己侧脸上,摁住了伤口。 不过片刻,易宁自寝房而出,一身官服已然穿戴得整整齐齐。 她大步跨出垂花门,一回头,见白若松仍然站在原地,蹙眉道:“你还在做什么?” 白若松一怔:“嗯?” 一旁的孟安姗赶紧用手肘捅了捅白若松,提醒道:“您现在是刑部司员外郎啦,该跟着大人一块去案发现场的。” 白若松这才恍然大悟。 无论是女帝下圣旨,还是收了这么多的贺礼,都没有给她一种自己升官了的实感。 现在孟安姗这么一提醒,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如今不再是只能待在刑部司整理案卷的主事了,而是可以跟随易宁一起外出的刑部司员外郎。 白若松摸了摸自己的幞头和腰上的蹀躞带,确认穿着一切整齐以后,这才跨过门槛,一路小步至易宁的身前,拱手礼道:“大人。” 大约是因为二人已经说开了各自的身份,易宁居然罕见地在白若松躬身的同时,疼不住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这个礼。 “大人?” 易宁转身,淡淡说了句:“跟上来。” 随即大步流星地往前离开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8、第 138 章 易宁带着白若松来到大理寺大门外的时候,恰好遇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跪倒在大理寺监门卫的面前。 男人身侧跟着好几个女侍和小侍,他们似乎想将人扶起来,又有所顾忌,不敢真的下狠手去拉扯,只能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围着这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打转。 易宁绕过那一大串的人,来到满脸无奈的监门卫面前,从腰侧取下代表身份的鱼符递了出去。 监门卫常年值守皇城,其实早就认出了易宁的身份,但出于职责,还是接过鱼符来瞧了一眼。 “大人。”监门卫知晓易宁一直是独来独往的,所以目光扫过易宁身后跟着的白若松,好奇道,“这位是......” “这是刑部司新上任的员外郎。”易宁言简意赅道。 白若松赶紧随着易宁的话,递上了自己随身的鱼符给那监门卫。 其实她如今的身份鱼符还是从前当主事的时候用的,不过反正不管六品还是七品,所持皆为铜制鱼符,监门卫看了也没有多说什么,侧身让开道:“大人请进。” 她一让开道,那个一直静默跪着的男人突然猛地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地就往大理寺里头冲,力气之大把不留神的易宁都撞了个趔趄,白若松赶忙上前扶住了她。 为首的监门卫大惊,伸手去抓,却只扯下一块男人身上的披帛,慌忙对左右道:“快,快拦住他啊!” 旁边的监门卫中,有几个离得近的脚步一点,带着一道劲风到了男人面前,身后横刀带着鞘抽出,交叉着拦住了男人的去路。 “正君,你们不要动手,正君快回来啊!” 男人带着的女侍和小侍们被拦在了外头,进不来,见状纷纷急切得呼喊起来,胆小的小侍已然开始抹眼泪了。 “哭什么!”为首的监门卫不耐烦地吼了一句,随即对着里头道,“还不把人带出来!” 里头几个拦路的监门卫面面相觑,一时居然无人敢动。 “大人。”其中一人为难道,“咱们带人,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 为首的监门卫亲自上前,伸手就要抓那个男人,结果被男人扯开嗓子喊的一声“登徒子”给吓得僵在原地。 趁着那为首的监门卫愣神,男人竟是一咬牙,对着交叉拦路的横刀,不管不顾地撞了上去。 “正君,正君!”外头的女侍和小侍们边哭边喊得更厉害了。 拦路的监门卫们怕男人将刀鞘撞开,当场血洒大理寺,一边慌忙往回收着横刀,一边伸手去扯那个男人。 一时之间,大理寺门口乱做了一团。 白若松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场大戏,脑海里冒出了上辈子看电视剧的时候的一句名言——整个晋西北都乱成了一锅粥。 易宁理了理自己被男人撞皱的官服,蹙着眉瞧着这一切,突然开口道:“根据大桓律令,公然抗拒官府命令、殴打或辱骂官员、阻碍公务执行等行为,轻则杖刑,重则流刑。”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一时之间居然控制住了现场的混乱局面。 刚刚还在哭喊的下人们一听说要受刑,也不敢出声了。 那个一身华服,却面容憔悴的男人僵愣着转过身来看易宁,眼下是敷了粉也盖不住的青黑之色。 “家主的死已是不争的事实,便是见上了,也不过是见了一面尸身而已。若为此而受了流刑,那家中就没有能够主持大局的人了。”易宁顿了顿,放低了声音,带了些劝慰之意道,“大君需得顾忌家中老幼才是。” 易宁才刚说完,白若松明显就看见男人颤抖起来。 他下颌咬紧,面上呈现一副纠结挣扎之色,半晌终是松懈下紧绷的身体,本来耸起的肩膀也渐渐耷拉了下去,整个人一下便变得颓靡起来。 “正君。”一片寂静中,门外的小侍小心翼翼开口道,“咱们回去吧,小公子一直吵着找您呢。” 男人站在原地,一个深呼吸,对着易宁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大理寺。 为首的监门卫瞧着浩浩汤汤离开的一行人,长吁了一口气,来到门前对着易宁抱拳一礼,真心道:“多亏了大人劝阻,要不然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易宁淡淡道:“不过是你们心善,不愿意按律法处置了他们罢了。” “毕竟何侍郎也经常请大家喝酒嘛,大家都是记着恩情的。”那监门卫尴尬一笑,随即侧身道,“耽搁大人时间了,大人快里边请。” 易宁颔首,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进了大理寺。 二人走出去老远,白若松还忍不住回头去看门口守着的几个监门卫。 即便是在白若松看来十恶不赦的何同光,在她们眼里,居然是“有恩情”的好人。 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无法相互理解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各自的立场和利害各不相同吧。 那些监门卫大概也不知道何同光与陇州刺史狼狈为奸,究竟害死了多少人。只觉得这是一个虽然有些贪,但是对下头的人还算大方的温和上官。 大理寺监比外头守得还要严格。 因为何同光去世,值守皇城的千牛卫都被派过来,将它团团围成了一个铁桶。便是易宁出示了自己的鱼符,守门的千牛卫都来回盘查了许久,最后还是大理寺少卿自大理寺监内而出,打了个招呼,才将二人领了进去。 何同光周围牢房的犯人已经被提前转移去远一些的牢间了,为了防止破坏现场,附近就只剩负责此事的大理寺少卿,几个狱卒,还有一名专业的仵作。 易宁与白若松到达的时候,仵作已经验完了尸身,熏完了醋,正在一旁的书案上做记录。 大理寺少卿面色凝重,因她与易宁是平级,便省去了那些繁琐的礼节,一路走一路给易宁介绍情况,白若松也探了脖子在一旁听着。 何同光的尸身是守夜的狱卒,在寅初一刻发现的。 发现的时候便已经浑身僵硬,瞧着已经死了有些时辰了,将那狱卒当场吓懵了,跌跌撞撞跑出来,敲响了负责值守的大理寺官员的门。 值守的官员禀报到大理寺少卿这里,大理寺少卿又去向大理寺卿请示,大理寺卿便将案子转到了刑部,最后刑部尚书又把案子下发到了刑部司。 总之就是一套流程下来,耽搁了不少时间。 大理寺少卿才堪堪说完,仵作便已经填写完毕了验尸图格,递交了过来。 大理寺少卿率先看过了验尸图格递给易宁,易宁看毕,最后转交给了白若松,示意她瞧一眼。 白若松接过验尸图格一扫,发现根据仵作判断,何同光约莫死于丑时至寅时,死因是中毒。 头部有两处钝器击打,脖颈处有极浅的利器刺入的痕迹,手腕上有麻绳绑缚的淤青,右手手掌中有两道划痕,左手指甲当中有些许皮屑,腰臀处也有钝器击打的伤口。 这些痕迹中,头部与腰臀的伤口是旧伤,已经结痂,看起来不严重,其余的都是新伤。 白若松抿唇看完,心想旧伤应当不用关注,估计是之前的时候被女帝打罚了,关键只在于后头的新伤。 易宁挥手唤来了那个最初发现何同光尸身地狱卒,开口问道:“便是你发现的何侍郎的尸体?” 大理寺监的狱卒是见惯了死人的,并不害怕。反而是一个这么大的官员因为她的疏忽而死在大理寺监里头,令她胆战心惊,害怕被以渎职的罪名罢官,走上前来的时候腿软了好几下。 “回回回禀大人,正是。” 易宁:“我见仵作验尸,何侍郎身上有诸多伤口,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大理寺监里头,是不准动用私刑的才是。” 狱卒闻言立刻跪伏于地,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大人,这不关我的事啊,真的不关我的事啊,是那何侍郎拿了碎瓷片,非要自杀,下官这是不得已,才只能反绑着她啊大人。” 狱卒真是被吓到了,一句话里头,一会“我”,一会“下官”的,颠三倒四个不停。 易宁蹙眉,冷声道:“你冷静点,什么自杀?将事情细细道来。” 大理寺少卿是个急脾气,不似易宁这么沉得住气,见狱卒这幅不争气的模样,咋舌一声,上前就将人踹翻了过去,呵斥道:“郎中大人问你话呢,你在这里求饶个什么劲!” 易宁不大赞同地看了大理寺少卿一眼,但是到底没有出声制止她。 狱卒被踹得滚了几滚,手脚并用地爬了回来,还没再开口,大理寺卿便不耐威胁道:“连句话也说不清楚,只会求饶的话,你也不必在这里了,自己去领了俸禄回家去吧!” 狱卒刚要脱口而出的话立时便被吞回了肚子里头。 她双手撑在地上,深呼吸了好几口,这才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开口道:“昨日,昨日下官值夜,与白日的同僚换值以后,有一位自称是何侍郎府上的幕僚娘子,手中提了个食盒,说是受何侍郎正夫所托,前来瞧一瞧何侍郎。” 幕僚? 白若松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她瞧易宁与大理寺卿并没有开口,便也跟着继续往下听。 “下官将那幕僚放进何侍郎所在牢间后,便自行去值守室休息去了。结果才坐下没一会,便听见那牢间内传来一阵响动,匆匆忙忙过来,便见那何侍郎摔破了食盒里的瓷盘,取了碎片要自己抹脖子,那幕僚拼命阻止,满手都是血,慌忙向我求助。我为了防止何侍郎继续做自残的事情,便扑上去将她双手反绑了来。” “那幕僚因为阻止何侍郎,还被何侍郎打了一巴掌,全程低垂着头颅,一手捂着脸,十分低落地收拾了地上打翻的食物,离开了大理寺监。” “之后何侍郎便安生了一阵,我几次巡逻也未曾听见什么动静。因为我值夜是卯时下值,便照例在寅时的时候去巡逻了一圈,路过何侍郎牢间的时候,想着将人绑了这么长时间也够了,白日里头看得紧,也不方便自残,便进了牢间想将反绑的麻绳解了去。谁知,谁知......” 那狱卒说到这里,声音忍不住再度颤抖起来。 “谁知那何侍郎,已然面色惨白,断了气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9、第 139 章 何同光的尸体就放置在简陋的凉席之上。 虽说已经被罢了官,但到底是曾任正四品刑部侍郎的人,如今一身潦草短褐,披头散发地就这样死在阴暗潮湿的大理寺监之内,任谁看了,都要感叹几句。 大理寺监内没有窗户,便是青天白日,也有些昏暗。 白若松随着易宁一道蹲在了地上,帮忙举着一盏油灯,细细查验着地上的痕迹。 “这里。”易宁指着一处痕迹道。 仵作取了一根干净的竹片,拨开易宁指着的地方的上层松软泥土,露出下头掺杂着星星点点白色碎屑的痕迹。 仵作用竹片挑了一点,放在鼻子底下细细嗅闻,迟疑道:“似乎是什么食物的碎屑。” 白若松接手过竹片,跟着一闻,不太确定道:“感觉有点香。” 易宁拧着眉头也嗅了嗅:“好像是什么花做的点心。” 一旁的大理寺少卿接口道:“应当是荷花酥。” 在场的三个人,六只眼睛,突然齐刷刷地望向大理寺少卿,把她吓一跳,怔然道:“这,怎么了,干嘛都看我?” 易宁:“少卿大人怎么知晓是荷花酥?” 大理寺少卿眼神游移,清咳一声道:“就,从前同何侍郎一块在……那啥喝酒的时候,她抱怨过自家正夫回回都做荷花酥这同一道点心,让她闻着就想吐。所以我想,要是这幕僚当真是受何侍郎正夫所托,那必定是带着这道点心的。” 白若松对她这幅心虚的模样实在是感兴趣,私下里偷偷想着,兴许所谓的“喝酒”不是单纯的喝酒,而是喝花酒。 从前大桓第一任女帝,桓高帝制定律法的时候,其实明确禁止过大桓的官员狎倌,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只是这样的严苛律法,不但并没有将狎倌的风气压制下去,反倒在私底下繁盛了许多私人的象姑馆,造成了许多略买人口的乱象。 到了桓德帝的时代,为了取缔这乱象,下令设置教坊司,开设官倌,并且严格管理风月场所的经营许可,没有许可的一律强制关闭。 既然都开设了官倌,那对于狎倌一事便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法,不再做惩处。但被发现了,也是会被检察院的人上折子弹劾的,严重一些的这辈子都别想再有晋升了。 所以那会虽然大家都会去象姑馆,但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大张旗鼓。 而到了桓文帝这个时代,无论是倌馆,还是赌场,都变得十分宽松。 宽松到一个,官员之间设宴招待,都能大张旗鼓摆在象姑馆内的地步。不但不以为耻,反以风流自居,引以为荣。 显然,这位大理寺少卿,也是一个会在象姑馆内宴饮狎倌的做派。 不过大概是易宁这个人太过正直清明,导致她不敢在这里说得太明白。 毕竟从前有人想拉拢易宁,于象姑馆内设宴,将她骗了过去。结果准备的美男美酒不但没能得到她的好脸色,反而被她写了一份五尺长的折子弹劾。 据传,当时文帝展开这道折子的时候,折子的一侧不甚掉在了地上,滚出去老远,把她当场就看笑了。 文帝倒也没有惩罚这位设宴的官员,不过是派人将当时身为员外郎的易宁升了个官,还赐下了绫罗绸缎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从此,整个朝堂都知道易宁是块顽固不化的石头,还是女帝默许的石头。 现下,这块石头果真板着脸,朝着大理寺少卿道:“少卿大人,酒色皆需有制。” 白若松别过脸去,捂着嘴偷偷笑了几声,手中油灯的焰火跟着晃了好几下。 易宁警告似的,用眼刀扫了她一眼。 大理寺少卿脸部表情扭曲了一下,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赶忙转移话题,对着仵作问道:“这食物中,可查得出有什么问题么?” 仵作瞪着眼睛,瞅着那竹片上,混杂在泥土中的,比芝麻还小的星星点点的点心碎屑,面色古怪,仿佛在说“你是认真在问吗?”。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仵作才清了清嗓子,道:“这,怕是有困难的,大人。” 大理寺少卿其实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为了缓解尴尬而强行找了个话题罢了,闻言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朝着易宁道:“现下可如何是好啊,郎中大人。” 幸好易宁注意力在案子上,并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托着下巴思忖立刻一会,道:“总之先找到那位来看望的幕僚再说。” 大理寺少卿立刻大声道:“来人。” 守在外头的大理寺的衙役立刻匆匆进来两个,在大理寺少卿面前抱拳行礼道:“大人!” “将那个。”大理寺少卿一指还跪坐在角落的狱卒,“将她拖到老赵头那里去,让老赵头根据描述画个那幕僚的画像出来。” 衙役们领了命令,一左一右就将哆哆嗦嗦的幕僚架了起来,一路拖着离开了大理寺监。 易宁此时也站起身来,拍了拍官袍下摆上沾染的尘土,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还得去政事堂。” 政事堂是三省六部统一议政的地方。 平日若是有朝会,便在朝会之后去政事堂,下午再回各自的部门处理政务。 若是没有朝会,点卯以后就需要集中政事堂。 因为政事堂得大小有所限制,所以只容纳三省六部一些能够做主的主要官员,白若松还从来没去过。 可现在不是正在处理何同光被害地案子么,易宁这一去政事堂就是一上午,案子就延后么? 白若松正心中疑惑着呢,便听站起身来的易宁淡淡道:“等画像画完了,你取了去何侍郎府上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这个人,如果有就将她带回来。” 白若松:“......啊?” 易宁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神色淡淡睨着还蹲在地上的白若松。 “咳,我就是觉得,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就这么去查案,被人打了怎么办?”白若松小心翼翼提议道,“要不让孟安姗和我一块去?” 易宁想都没想,立刻否决道:“不可。” 就在白若松正怀疑着宁是不是假装合作,其实背地里打算悄默默把自己除掉之际,她话锋又一转道:“我会安排妥当的人同你一起去的。” 老赵头是大理寺的奇人,最擅画像,有时候刑部那边有搞不定的东西,都会来大理寺借老赵头。 刑部尚书好几次都想挖人,可惜老赵头年纪大了,嫌刑部事情多,只愿意待在大理寺养老。 虽然那狱卒的描述颠三倒四,把老赵头气得,拿着手里的烟管子砸了好几次人,但磨了一个多时辰以后,白若松还是顺利拿到了那所谓的“幕僚”的画像。 当她怀里揣着那张画像,自大理寺而出,见着倚着墙壁,候在外头的钦元春的时候,一下便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易宁所说的“妥当的人”。 钦元春今日没有着武官的官服,只穿了一件暗色的翻领袍,头上戴着一条金棕色的抹额,显得沉稳又有些贵气。 她听见脚步声,一转头,瞧见了跨出大理寺门的白若松,抬起手来招了招。 “怎么是你啊。”白若松快步走到钦元春面前,有些讶异道,“我不过是去调查个案子,易郎中居然去云血军借调了个将军陪我?” 钦元春却只是勾唇微微笑着,没有回应白若松的疑惑,只是道:“咱们要去哪?” “先去何侍郎府上。” 白若松其实也没有怎么和钦元春说过话,自觉二人不是很熟悉,所以也没在她的不回应。 况且比这个,白若松更在乎的是别的问题。 “你到这里来,怀瑾身边不就没有人了么?” “将军身边还有姐姐呢。”钦元春道。 白若松这才想起来,其实从前跟在云琼身边的一直是钦元冬,只是后来因为她对自己有所不满,出言顶撞了云琼,便被云琼罚去了越骑营。 她如今已经回到云琼身边了? 二人走出去好一段路,本来走在前头带路的白若松因为步子慢,渐渐和钦元春肩并着肩了。 她偷偷瞄着旁边走得大步流星的钦元春,发现她其实和钦元冬长得完全不像。 钦元冬个子高得吓人,并且脸型较方,腮边的肌肉发达,再加上脸上的疤痕,妥妥一副土匪凶相。 而钦元春,虽说个子也高,但是鹅蛋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柔和许多。 “钦将军与......我是说您与钦元冬将军是亲生的姐妹么?” “可别您您您的,折煞我了。”钦元春连忙摆手,随后好笑地看着白若松,“你是想说,我两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吧?挺多人都有这个疑问的。” 其实这个问题是有点冒犯的,钦元春一说完,白若松就有点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好奇罢了,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也没什么方不方便的,唔......”钦元春思忖着,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片刻后道,“我与钦元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她早我三个年头出生。我们的父亲是先嫁给了钦元冬的母亲,后来钦元冬母亲在北疆战死了,父亲便又带着年幼的钦元冬改嫁了我的母亲。” 说到这里,钦元冬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啊,不过后来我母亲也在北疆战死了,所以我们两个其实都是父亲拉扯长大的,自小也没感觉到过什么不同。” 白若松一时哑然,半晌才小声道:“所以你们其实都是烈士子女?” “嗯?”钦元春不解,“什么叫烈士子女?” “呃,就是为国捐躯的,忠烈之士的孩子。” 钦元春咋摸了一下这个词,笑道:“总结得还挺贴切的,确实如此。” 白若松感到一些触动。 她自盛雪城长大,可以说接触得最多的便是戍边的士兵。而盛雪城的院子里,除了她以外,剩下的孤儿也全是战死的士兵们的遗孤。 “你们的母亲都死于北疆,你们的父亲居然同意你们姐妹两个一同参军么?”白若松问。 大桓征兵,有规定每家必须留下一个壮丁,像钦元春钦元冬两姐妹这样一同参军的及其稀少。 况且白若松不认为在经历了两任妻主为国捐躯的那个男人,会忍心将自己的孩子全部推上战场,毕竟这一不留神便是绝后的下场。 “父亲当然不同意。”钦元春轻描淡写道,“不过他现在也管不着我们两个了。” “管不着”这个词,有很多种理解。 可以说是她们如今大了,不受父母管束了。也可以说是,二人如今离家较远,她们的父亲无法知晓她们的近况,自然也无法管教。 但是按照这个时代,孝道最大的习俗来看,白若松觉得都不是。 大概率钦元春的意思是,她们的父亲已经长眠于地下,所以无法管到她们了。 白若松不确定,但也不敢继续再问。 二人一路沉默着出了皇城,来到了何侍郎府上。 何同光的府邸,至少从门面上来看,是一栋十分朴素的寨子,朱红色的大门甚至有些掉漆。 白若松礼貌地敲响了紧闭的府邸大门,不过片刻,便有女侍前来,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警惕地望着外头。 “刑部司员外郎,白若松。”她极有礼数地一叉手,道,“前来拜见。”【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0、第 140 章 白若松其实是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的。 何同光之死,虽说是自作自受比较多,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可以理解为何同光是因为在和白若松的博弈中输了,才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 白若松不清楚何同光的亲属知不知晓朝堂上的这些事情。 若是知晓,别说是放她进去,拿着刀出来要砍了她也是有可能的。 那出来开门的女侍听完白若松的自我介绍,“砰”地一声,狠狠甩上上了门。 那朱红色大门上铺首口中衔的铜环,因为这重重的力道,在空中前后咯吱咯吱地晃动着。 果然。 白若松垂下头叹了口气:“看来咱们进不去了。” 钦元春眨了眨眼睛:“这可不一定。” 在白若松疑惑的目光中,她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耳朵:“我耳朵可灵光了。” 白若松来不及问她到底听见了啥,因为在下一刻,大门又被重新打开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气喘吁吁地站定在门口,左右打量着白若松和钦元春。 “这位一定是刑部司的大人了!”男人猛地伸手,一下就勾住了白若松的手臂,把白若松吓得跳了起来。 下一刻,一只有力的手五指并拢成掌,摁在了那男人的手臂上。 “这位小公子。”钦元春好声好气提醒道,“男女授受不亲,可莫要拉拉扯扯。” 她看起来一番动作游刃有余,像是只是轻轻搭在男人的手臂上,可男人却只觉有千钧重,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他憋红了脸,尝试挣脱半晌未果后,这才软了声,带着些娇嗔道:“好了好了,我不碰她不就行了,你快点放开我。” 钦元春对这美男计熟视无睹,不解风情地直言道:“你先放开。” 男人美目一瞪她,气鼓鼓地松开了白若松的胳膊。 白若松重获自由,立时隔着袖子,搓了搓自己被勾住的那部分皮肤,将被男人娇态吓出的鸡皮疙瘩搓回去。 男人见白若松这个动作,以为她是嫌弃自己,本来清秀好看的脸一下便拉得老长。 但他也不能对白若松摆什么脸色,最终只是不情不愿地一福身,道:“大人请随我进来吧,大君等着大人呢。” 说罢,他也不等二人有所回应,自顾自转身,一扭一扭地走了。 白若松与钦元春对视一眼,相互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的莫名。 二人随着男人入了府邸,一路顺着抄手游廊,来到侧面厢房。 何同光的府邸虽说外表瞧着破破烂烂,可一入府内就能感受到主人对其精心的设计与养护。 莫说是静卧的池塘,与周边汉白玉砌成的栏杆,光是院子里栽种的那一排玉蕊花,不仅价值不菲,还娇贵无比,没有专人打理,三天也活不下去。 这么麻烦的东西,便是连言相府邸中都没种,白若松只在女帝的御花园里头见过。 时节近秋,但还是有些燥热,厢房内却没有摆冰,只有一个年级略大的伯翁立在一旁打扇。 那位白若松曾经见过的,衣着华贵的何正夫此刻脱去了外头的披帛,只着了薄薄一件半臂,半靠在厅房中的罗汉床侧,手臂中还怀抱着一个看起来仅有两三岁的稚童。 他看起来十分憔悴,可还是满怀耐心地,一下一下轻抚着稚童的后背,口中哼着柔和的曲调。 带路的男人小步行至男人身侧,略有敷衍地一福身,道:“大君,刑部司的大人们来了。” 他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刚说完话,何正夫怀中沉睡的稚童就身形一动,有醒来的迹象。 何正夫拧眉,嘴唇微抿,显然已是不悦至极。 但是他没空和男人计较什么,将本来搭在稚童背上的手掌缓缓挪到头上,将那小小的一个头颅,往自己的怀中埋了埋的同时,手掌还挡住了稚童侧面的耳朵。 稚童用自己的额头蹭了几下何正夫的胸口,又渐渐睡了过去。 “出去。”何正夫头也不抬地淡淡开口。 男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这下是连福身都懒得福,甩着脸子扭头就走,还故意用劲把青石地板踩得蹬蹬直响。 白若松忧心地转头去看何正夫怀中的稚童。 幸好何正夫手掌捂得紧,那稚童呼吸轻缓,全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旁边打扇的老伯翁放下手中的团扇,上前一步,伸着干瘦的两只手臂,示意何正夫将怀中的人交与他。 何正夫犹豫了一会,看了眼白若松与钦元春,终于是意识到自己这样抱着孩子着实不方便。他手臂微微抬起,刚往外推了一点,那孩子的额头堪堪离开他的怀抱,立刻就蜷缩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要哭不哭的呜咽声。 何正夫手臂一僵,赶忙缩回,重复着轻拍稚童后背的动作,将他渐渐哄得安静了下来。 一旁的伯翁见状,也是无声地叹息了一口,退至一侧,举起团扇继续轻轻扇了起来。 何正夫取了一块软帕子,叠了两下,用手指搭着捂在稚童耳侧后,这才压着嗓子开口道:“抱歉,让二位大人见笑了。实在是家中小儿高烧刚退,不得不细致地照顾着。” 白若松见状哪敢说什么,跟着压低嗓子安慰道:“大君不必道歉,家中稚子要紧。” 钦元春的余光一直瞄着那个刚刚离开的男人,见他在院中逮着那价值不菲的玉蕊花揪个不停,略带提醒道:“大君还是要管束下人才是,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可别放出去生了什么错事。” 何正夫苦笑了一声:“那是妻主刚收进房的侍人,前几日妻主才刚答应抬他做侧侍,还未履诺便出了事,他心中有怨气罢了。” 白若松对人家的家事也插不上嘴,闻言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道:“今日前来,是为了调查何......何侍郎的死因,所以有些事情想问大君。” 说着,她自掏出怀中叠作一块的画像,展开给何正夫:“请问这上头的这个人,大君可认识。” 因为避嫌的原因,白若松与钦元春其实与何正夫所在的罗汉床隔得十分之远。何正夫看不清画像,便示意一旁的伯翁去取。 老伯翁放下团扇,恭谨地走到白若松面前,垂着头取了那张画像,回身递交给何正夫看。 何正夫抱着孩子,腾不出手来,便由着伯翁举着画像在他面前看。 他眼睫轻颤,目光只是在画像上扫了一眼,便立即道:“认得,是妻主麾下一位幕僚。” 白若松有些意外,没想到昨天晚上来的居然真的是何同光的幕僚,又问:“昨日傍晚,可是大君做了点心,遣了这位幕僚去的大理寺监探望何侍郎。” 何正夫有些不安,他微微抿唇,似在思索什么。 “何侍郎被罢官的案子还未判,所以不曾有不准探望的规矩,大君不必忧心,直言即可。” 何正夫这才微微颔首,道:“是,因为这位幕僚为人老实且有些木讷,我判断她不会起什么坏心思,这才亲手做了点心,托她前去看望妻主。” 老实且有些木讷? 所谓的幕僚,一般是怀才不遇,当不成官的读书人给官员当参谋。 印象里这种人一般心思缜密,能言善道,实在是和“老实”“木讷”这种词,挨不上边。 “这位幕僚......”白若松斟酌了一下用词,“不知有什么过人之处,得何侍郎青眼?” 何正夫并不清楚白若松和何同光之间的恩怨,思索了一会,毫无防备地直言道:“她字写得特别好,无论什么样的字帖,只要描摹过一遍,立刻便能写出一模一样的来。” 好家伙,妥妥的大证据啊! 白若松眼睛都要发亮了,忙又问道:“不知这位幕僚娘子,如今身在何处啊?” “阿伯。”何正夫吩咐道,“去西院看一眼,看看沈娘子还有没有回来。” “教小闫去看吧。”那老伯翁声音沙哑道,“老奴若是走了,便没人给大君和小公子打扇了。” “不过一会功夫,不要紧的。”何正夫无奈,“您刚刚也瞧见了小闫那个样子,不捣乱就不错了,派不上用场。” 老伯翁叹息一声,放下团扇,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厢房。 “劳大人们稍等了。”何正夫解释道,“妻主被罢了官,我想着这宅子迟早也是会被收回去的,便遣散了家中大多奴仆,只留下几个夫侍和照顾小辈起居的,如今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人可以使唤了。” 白若松与钦元春只得耐心地陪着何侍郎等在厢房内。 还好那老伯翁腿脚不算太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回了来,禀告道:“大君,沈娘子不在西院房间里头。” 白若松闻言,抢先道:“我可以去这位沈娘子房中看看么?” 何正夫一怔,片刻后道:“当然。” 他对老伯翁道:“阿伯,你带两位大人去看看。” 西院不远,穿过湖泊,就在对侧的连廊那头。 这边的装潢明显要比东院差上许多,看起来就像是给下人住的地方。那沈娘子的房间还是一个双人间,两张床铺一左一右靠着墙摆在房间内,只是一侧早已人去楼空,书案上空荡荡一片,而沈娘子所在的床铺上头被褥铺得整齐,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像是随时会回来的一样。 “倒是不像卷包袱逃走的样子。”钦元春扫过一眼道。 白若松看了一眼钦元春,手放在胸前,飞速做了几个暗语手势。 钦元春眉毛一挑,随即转身,对着用那位老伯道:“阿伯,刚刚外头过去的人是谁啊?” 老伯翁不仅腿脚有些慢,眼睛也不太好使,闻言略带歉意道:“我没看清啊,大人。” 钦元春一伸手臂,指挥道:“来,这边,我领阿伯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房间后,白若松才迅速蹲在书案前,根据经验,仔仔细细摸索着每一寸。 这案几不是什么华贵的案几,很旧,只有薄薄一块板,没有任何的夹层。 白若松不甘心,又去床铺上翻找,一寸一寸被褥摸过来后,又掀开褥子查看床板,终于在靠近墙壁的那一侧,手指甲划拉到一道缝隙。 白若松没留长指甲,抠了半天抠不开那条缝隙,最后咬咬牙,解开了自己的蹀躞带,用上头镶嵌的金属片去撬。 只听“咔嚓”一声,床板居然一下掀了起来。 底下是扒了砖头留出的一小块地方,被人塞了一个小匣子,打开后,里头乱七八糟堆了一大堆值钱的东西。有金叶子,也有玉扳指,白若松甚至看见了一只单边的耳环。 只是放钱的地方? 摸都摸了,白若松心里头还是不甘心,将那些值钱的东西“哗啦”一下倒了出来,敲了敲匣子的底板。 “咚咚”的空鼓声响起,白若松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继续拿着腰带上的金属片撬开匣子的底板,在最下头发现了一叠纸。 “哎呀,不好意思我看错了。”门外传来了钦元春大嗓门的声音,“阿伯别生气。” 白若松都来不及看纸上写了什么,总之就往怀中一塞,赶忙把一切归位。 等钦元春带着老伯翁走到门口的时候,刚巧看见趴在床边的白若松猛地转身来。 她虽然额头都因为着急冒着细密的汗珠,但是面上全然不显,还很淡定似的。 “大人啊,您......”老伯翁目瞪口呆地看着白若松,“您就算困了,也不能在这里脱衣服睡觉啊!” 白若松一低头,瞧见自己腰间空空,袍子松松垮垮地敞开着,顿时脸色爆红。 她慌忙转身,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围上蹀躞带,双手发着抖,扣了好几下才扣上。 钦元春站在门口,笑得眼泪都挤了出来。 二人表明了要告辞的想法,又被老伯带着去见何正夫。 此时那稚童已然睡下,不需要人再怀抱着,何正夫以便尽地主之谊的理由,非要给送白若松和钦元春到门口,怎么也推脱不掉。 在府邸大门口,三人又客气地说了些道别的话,白若松心里头虚,想早点离开,便慌慌忙忙转身,结果又被何正夫叫住了。 “大人。”他沉默良久,终是开口道,“我妻主她,她真的死了么?” 白若松嘴唇张了又张,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是......”何正夫一开口,泣声就泄露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维持住了自己最后的体面,继续道,“她是怎么死的,可以同我说说么?” 白若松仍然沉默不语,何正夫见状,反而笑了一声。 “是我为难大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1、第 141 章 白若松回到刑部司的时候,已经是饭点了。 她去公厨,刚给自己扒拉了吃食,便瞧见自政事堂解散的人群熙熙攘攘进了公厨。 可她抱着碗伸着脖子左看右看,怎么也没等到易宁,只得填饱了自己的肚子以后,用油纸包顺了几个胡饼揣在怀里,大摇大摆地去了易宁的书房。 易宁果然在书房,正埋头不知道写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和关门声,头也没抬,淡淡道:“查得怎么样了?” “大有收获!”白若松激动道,“我找到了何同光确实伪造我的书信的证据。” 易宁掀起眼皮子看了白若松一眼:“不是去查何同光被害的案件吗?” 这里就两个人,怎么这人还在那里装! 白若松不满道:“我的脚指头都知道是谁害的,还用去查?大人的意思,难道不是借着这个机会,让我去查一下何同光的老底么!” 易宁没说话,嘴角却是偷偷勾起了一点,不过因为她正垂首写着字,无人发觉。 “瞧瞧这个。”白若松开始在怀里扒拉。 易宁放下手中的毫笔,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准备看白若松展示自己发现的“大有收获”。结果只见她摸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哦对,还有这个。”白若松把油纸包扔到易宁案几上头,“你先看这个吧。” 易宁鼻间不知为何,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芝麻味,拧着眉头用一根手指头拨开这个油纸包,结果发现里头装着的是两块胡麻饼。 易宁:“这就是你的收获?” “那是你的午食。”白若松头也没抬,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来,“你边吃边看,小心别把碎屑掉纸上了。” 易宁虽然觉得白若松莫名其妙,但是腹腔内传来的饥饿的绞痛感,提醒着她确实应该吃点东西,最终还是捏了那块胡麻饼放在口中咬了一口。 白若松在那叠纸张中挑出一张,放在最上头,这才放到了易宁面前。 “你看,这是我的字迹,应当是我哪次写错了字,废弃的公文。”白若松手指戳了戳上头因为写错字笔尖停留,而留下的一小团墨渍,“这是从何同光一个,据说是及其擅长模仿字迹的幕僚的床榻底下翻出来的,除了我的,还有许多其他人的字迹,估计都被仿过。” 易宁扫过那张白若松的废弃公文,端起一旁的茶盏饮啜了一口,咽下了口中干燥的胡麻饼,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头,这才往下翻看。 越看,眉头拧得越紧,当翻到某一张龙飞凤舞的行书的时候,白若松明显看见她眉心的肌肉颤了一下。 易宁:“仔细说说这事。” 于是白若松便将去何同光府邸,了解到何同光正夫遣那幕僚去看望何同光之后,幕僚一直未曾回来过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说罢,她还瞅着易宁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这是谁的字迹?” 易宁抬起头来,面色凝重,眼底暗沉一片:“这是当今圣人,也便是桓文帝的字迹。” 白若松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一时也愣住了。 但是又仔细一想,这也在能理解的范围内,毕竟她一个芝麻小官都能在各种地方算计女帝,难道其他人不能么? “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糕一些。”易宁手指敲了敲桌案,思忖片刻,道,“明日大朝会,我会当着百官的面,上报此事。便说对于何同光被人杀害之事,我们已然有了十足的证据,接下来只要抓住这个幕僚,就能结案。” 白若松一脸懵:“什么证据?” 毕竟仵作的验尸单子上写得很明白,何同光是死于中毒,而装着毒药的瓷瓶就碎裂在一旁,剧毒的药丸滚得到处都是。 并且从何同光怀中残留地碎瓷片来看,这个瓷瓶明显是她自己揣着的。 所有证据都指向何同光是自杀,尽管她与易宁一眼就看出来到底是谁下了这个毒手,但是她们没有证据。 “什么证据重要么?大朝会时间有限,圣人不会问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的,其他人问,我也只需推脱一句无可奉告。”易宁瞥了白若松一眼,“我会向圣人保证,会在十日之内侦破此案,然后就在左右人都以为我们在调查何同光的案子的时候......” 她顿了顿,低声道:“我们便即刻出发,离开玉京,前往遂州,调查红楼一案,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 抚国将军府。 午后时光,日影斑驳,金辉透过雕花的窗棂,倾洒进房间。 房间内,隔着佛龛屏风,是一个跪坐于蒲团之上,鬓发微微发白的老妇人。 她的面前摆着红漆木案,精致的铜质香炉里头插了三根檀香,青烟袅袅。木案后头的墙壁上挂着长长的画卷,画卷上菩萨低眉,面容慈悲而庄严,唇边挂着一抹浅笑,似能化解世间万般愁苦。 老妇人眉心轻蹙,双眸紧闭,手持一串佛珠,口中也不知道碎碎念着什么。 突然,门外有人轻敲三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老妇人一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双眸明亮而锐利,立刻改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使得她如同一柄在风霜中淬炼出来的锋刃,沧桑沉稳中又透露着锋芒。 “老夫人。”须臾,门外有女声轻轻响起,“小公子求见。” 云祯一闭眼,收敛了身上锋利的气质,缓声道:“进来。” 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外头碎金一般的日光立刻照亮了整个佛祠,便是云祯跪坐在佛龛屏风之后,也感觉眼前倏地一亮。 梳着云髻的侍女小步绕过屏风,来到云祯身边,刚想扶住云祯微微伸出的手臂,便被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制止了。 “我来吧。”云琼低声道。 晚燕一个福身,立即退至一旁,任凭云琼代替她的位置,将跪坐的云祯扶了起来。 其实云祯的身体还是很好的,不过在战场上落下了腿伤,虽然平日看起来不怎么影响行走,但其实一旦到了阴雨天就会发疼,且无法做出一些太使劲的动作。 云琼将人扶了起来以后,俯就下身体,一边替云祯将下摆的褶皱抚平,一边不认同道:“祖母,大夫说过了,您的腿伤,不可多跪。” 云祯看也不想看云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讥讽的冷哼:“我身子骨好得好。就算是有事,那也是被你这个年纪还不成婚给气的。” 云琼垂着眼,淡淡道:“祖母又在说胡话。” “什么胡话?”一看见云琼这个态度,云祯便又开始生气,眼锋刀子一般往云琼身上扎,“我问你,我放下身段,求了相府请你去的赏花会,你就这样回来了,没有一两个看上的?那言家小儿今年才刚及笄一年,婚期就已经定了两次了,你就不能......” “祖母!” 眼见云祯越说越激动,云琼不得不扬高了声音打断了她。 他顿了顿,听着云祯气得大喘气的声音,声音平平道:“我今日来,便是想同祖母说这件事的。” 云祯听闻心中先是一喜,但是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毕竟这么多年了,这小子像个石头一样,从来都不开窍,便是从前同佘家那有婚约的嫡长女相处,也是淡淡的,不见得有多欢喜。 “你想说你这辈子都不嫁人?”云祯冷笑,“我跟你说,云怀瑾,便是我死了,到了地下,我也是见不得你这个样子的!” 云祯骂骂咧咧的,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云琼也不打断她,默默受了一顿莫名的骂。 等云祯终于发泄了一些胸中闷气,略略平静下来以后,云琼才向着一旁的侍女招了招手。 晚燕极有眼色,立刻就取了云祯惯用的拐杖,递给了云琼。 “祖母莫气,我今日来,就是要同祖母商议我的婚事的。” 云祯一愣,瞪圆了眼睛,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我来同祖母商议我的婚事。”说着,云琼将拐杖塞进了云祯的手中,柔声道,“祖母陪孙儿去院子里头逛一逛吧,孙儿慢慢同你说。” 云祯这才回过神来,抓紧了自己的拐杖,顺着云琼的搀扶,二人一块出了佛祠。 外头日头大,云琼怕晒到云祯,并没有带着她直接到院子里,而是顺着长廊,一路往水榭的方向慢慢走着。 晚燕知道祖孙二人要说话,没有靠近,远远地坠在了后头。 云祯默默听着云琼用一种又平静,又柔和的声音完白若松的事,问了一句:“你很喜欢她么?” “嗯。”云琼淡淡应了一声,垂下眼睑,遮掩住了眸底的温柔,道,“她很好,比其他人都好,对我......也很好,从来不曾厌恶过我身上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云祯半晌都没有吭声。 云琼也不着急,扶着云祯一侧的手臂,陪着慢慢逛着。 池塘静谧而生机勃勃,翠绿的荷叶如绸缎一般铺了半个池塘,错落有致,在微风中静静摇曳。 身披五彩鳞甲的锦鲤于水面下洄游,尾鳍破开镜面,搅散一池天光,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碎片。 在轻轻的风声中,云祯突然开口:“她知道你的事情吗?” 云琼一怔:“什么事情?” 云祯又是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身上的伤的事情。” 云琼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呼吸也变得急促,布料下的肌肉高高隆起,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祖母知晓孙儿的伤?”他艰难开口,声音沙哑。 “真当我如今在宅子里头,什么都不知道么?”云祯睨了一眼云琼,哼声道,“虽然现在你才是云血军的掌权人,但是说到底,整个云血军都是我年轻的时候一点一点组建起来的,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以为瞒得住我?” 云琼无奈,肩膀也跟着放松地耷拉下来:“是,云血军是祖母建立的,祖母是入了太庙的忠勇娘子,什么都别想瞒过祖母。” 云祯显然很受用云琼的话,昂着头,脊背都跟着挺直了不少。 “她若是知道你的伤,还愿意入赘将军府,并且承诺不纳侍,那的确是个待你真心之人。你们两情相悦,也是替祖母了了一桩心事。” 谈话真么顺利,云琼是有些略略惊讶的:“祖母一点也不反对么?” 云祯叹息一声:“瑾儿,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再是身体健康,也终归是要死的。祖母不想祖母死后,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从前着急帮你张罗,不过是怕你手握兵权,被不轨之人骗了去罢了。” “若是你真的喜欢,管她是什么芝麻小官还是平民百姓,祖母都不阻止。”云祯反手握住了云琼握着她的手掌,真心道,“祖母是希望你开心的。” 云琼停下脚步,侧身去看云祯。 云祯到底年纪大了,虽说人还精神,可面上纵横的沟壑,两鬓的斑白,都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她此刻真心为了云琼而感到开心的,眼中氤氲着薄薄的水汽,可唇角却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整个人又放松又开心的模样。 云琼放开云祯,后退两步,一撩下摆,直接跪于坚硬的青石地板之上,双手交叠于地,对着云祯磕了三个头。 云祯站在原地,硬生生受完了这三个头,才上前示意云琼起身。 “让她择日,带着媒人来提亲吧。”云祯道,“既是瑾儿心仪之人,让祖母也见见才是。”【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2、第 142 章 云琼从云祯的院子里出来,守在院门口的钦元冬便一下跟了上来,沉默地随着他一路回到承玉院。 外出的钦元春已然回到了院子,趴在水榭上头的美人靠上,手中抓着一把鱼食,一点一点一自指腹中捏着往下丢,眯着眼睛看得开心。 云琼玉钦元冬不过靠近一点,她立即便注意到了接近的脚步声,抬起眼来瞧见二人,将手中鱼食一下全扔了下去,还讲究地拍了拍干净手,这才行至云琼面前,行礼道:“将军!” 云琼颔首,道:“你的事情这么快便办完了?” 钦元春抬头,笑得咧开一排白牙:“多谢将军准假,已经办完了!” “既然准了你一天假,你今日便无需处理什么公务了。”大约是心情不错,云琼今日的面色是难得一见的缓和,转头对跟在身后的钦元冬道,“北疆苦寒,你们也是难得回玉京,姐妹就此机会一道说说话喝喝酒吧。” 钦元冬只当这是军令,一抱拳,朗声道:“喏!” 钦元春目送云琼独自一人穿过水榭,回了书房后,这才一侧身,搭在钦元冬身侧,嬉笑道:“走吧,姐姐,咱们去寻酒楼喝酒去。” 钦元冬却是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只淡淡瞧着钦元春的手臂伸过来,搭在自己的肩侧,莫名开口道:“你今日向将军告假,是去做什么了?” 钦元冬脸型方正,下颚骨和颧骨都非常明显,面上又横亘着长长的疤痕,不做表情的时候就已经很有压迫感了。 偏生她做云琼副官多年,有意无意地学了云琼那一套,平日里板着一张脸,极少露出什么松快的表情,整个人都如同风雨欲来之前那黑压的云层,又沉又闷。 在云血军里头,有句话叫做宁惹大将军三分气性,不碰钦将军一分霉头。 因为云琼有自己的底线,只要不碰到这条底线,他对军中将士基本算是宽松缓和的,但钦元冬就不一定了。 她沉默的表面下隐藏着一座随时爆发的火山,今日那个动作快了些,明日那个跑得这个慢了些,就连操练的时候喊得不够响,都能被她提出来训一顿。 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过意见,不过军营里头,实力说话,提出意见的人打不过钦元冬,这些事情也便就这么过去了。 但钦元春很显然是不怕钦元冬的。 面对自己亲生姐姐的诘问,她显得十分从容,笑容灿烂道:“将军不是提过了么,我是去办了点私事。” “将军不方便问你的私事,所以没问,我却是没有这个顾忌。你我姐妹一场,父母皆无,常年守在北疆,偌大一个玉京,就没有一个能够说得上话的熟人,你能出去办什么私事?” 钦元春一挑眉,摇了摇头道:“阿姐说的这是什么话,是你自己讨人嫌没有朋友,还以为我和你一样啊?” 钦元冬当场手臂一伸,五指成爪就要去拧住钦元春贴着自己的肩关节,被钦元春以手肘作挡,化解了招式。 二人在一个呼吸间就过了五六招,不分胜负,最后还是钦元春脚尖一点,施展轻身功夫跃出去几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这才停止了这场姐妹之间的争斗。 “阿姐生的什么气,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整个云血军,你就只差将军没有得罪过了,哦,不对......”钦元春倚在一旁廊柱上,勾着唇坏笑,看着钦元冬,口中啧啧出声,“如今是将军也被得罪了,这才将你调去越骑营,眼不见为净,不是么?” 钦元冬眉头紧蹙,目光锐利地瞧着这个和自己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亲人,用恶毒的口吻顶撞着自己。 她只比钦元春大三岁,却是比她早十年入的云血军。 近二十年的军旅生涯占据了她生命的大多数时间,导致她对于之前,还在家乡务农的记忆都模糊了。 记忆力的钦元春就是一个看不清脸的小团子,整天跟在自己的屁股后头,阿姐长,阿姐短,任她怎样虎着脸,也笑得咯咯直响。 随后,她入伍十年,收到家乡来信,说父亲病危,急匆匆赶回去的时候,钦元春已然长大成人,着一身雪白的孝装,双臂环在胸前,裂开嘴对着她笑。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钦元冬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妹妹,已经和从前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了。 她在笑,可是眼中却没有笑意,说出口的话语也是数九隆冬中铺面的风雪一般刺人。 “阿姐回来了?”她笑着说,“回来得真是巧,还来得及对着父亲的骨灰尽尽孝呢。” 后来孤身一人的钦元春也是跟着钦元冬一起投奔了云血军,并且短短数年内便立了不少战功,升至从五品游骑将军。 虽然在外人面前,钦元春总是一口一个“阿姐”“姐姐”地叫着,旁人都觉得她们的关系好。 可只有钦元冬自己知道,姐妹二人的关系,其实从未缓和。 “钦元春。”钦元冬压着胸口涌起的怒意,一字一句质问道,“你究竟,背着我,在做些什么事情?” 钦元春却是一点也不接钦元冬的招,食指与拇指张开呈一个角度,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做出思忖状,道:“对啊,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钦元冬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手臂向后一身,手掌握住腰后横刀刀柄,长刀在一声铮鸣中出鞘,银亮的刀身散发阵阵寒意,刀尖直指钦元春的面门。 钦元春一步未退,也没有要亮出身后横刀的打算,只是在笑。 “这样真的好吗?”她的目光穿过钦元冬,直直望向对面的书房,“将军会听到的哦。阿姐刚刚才从越骑营被调回来,不想再因为私斗被调走吧。” 钦元冬的理智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在要断不断之间反复徘徊。 她大口喘息着,胸膛上下起伏,瞪圆的眼睛中是根根分明的红色血丝。 果不其然,书房那侧的支摘窗被“嘎吱”一声支起一条缝,露出云琼的半个下巴。 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是警告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钦元冬僵持片刻,还是缓缓放下了手中长刀,手臂无力地垂在一旁,就这么看着钦元春。 “同父同母的亲姐妹之间,都不一定毫无秘密呢。”钦元春大概是知道云琼在听,只能压着嗓子,低声道,“阿姐,又何必非要知晓,我到底去办了什么私事呢?” 二姐妹终究不欢而散。 无事一身轻的钦元春自己晃悠着出了府,在东市晃悠了一圈,买了些吃食,七拐八拐了一阵以后,来到一个僻静的暗巷之中,对着一间角门望了望,一个轻身功夫就翻过了墙壁,入了内。 院子不大,也有些荒凉,但是被人打理得十分感激。 有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穿一身粗布短褐,手持巨大的笤帚,正在打扫院子中的落叶。 尽管钦元春并没有压制自己的脚步声,几步走到男人的身后,男人也是毫无察觉一般,专心打扫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钦元春伸手,点了一点男人的肩膀,把男人吓了一跳,手中笤帚“咔哒”一声落在了地上,扬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男人双手缩在胸前,猛地转身,看见是钦元春,一下便放松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伸出两只手掌开始比划。 钦元春笑着看着男人,男人越比划越激动,甚至还微微启唇,从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原来这是一个聋哑的男人。 钦元春看他比划完,点了点头,一边伸出手比划,一边道:“那我进去看看?” 男人颔首,领着钦元春一路进了院子中最大的厢房,撩开一旁寝房前挂着的帷幕,绕过一个巨大的,还在燃烧着的香炉,来到床榻前。 寝房内弥漫着淡淡的清苦药味,还有一些奇怪的,老年人身上会特有的气味。 男人识相地立刻退了出去,只留钦元春一个人站立在床榻之前,垂眼看着床榻上沉睡着的人,半晌,膝盖弯曲跪到了床侧脚榻之上,替那人拢了拢薄被。 “父亲。”她沙哑着声音开口道,“春儿带着药来看您了。” 床上的男人两鬓斑白,脸上皱纹横生,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上不少。 他静静躺在那里,若不是胸膛还有略略的起伏,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 钦元春自怀中掏了掏,掏出一个小包裹,手指颤抖着解开,一个不慎,里头的东西一下掉了出来,落在了木制的脚榻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手忙脚乱地将其中一个二分之一巴掌大小的纸包捡了起来,拆开,将其中的药粉倒进了屋子中央的香炉之中。 “刺啦”一声,香炉之中的银蓝色火焰一下窜了起来,那股子清苦的药味浓重地飘散了出来,顿时便有些呛人。 钦元春以袖捂鼻,闷闷地咳嗽了好几声,这才回到脚榻边,将刚刚发出清脆声响的一枚银币捡拾了起来,牢牢攥在了手掌心中,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 “父亲安心,春儿一定不会让父亲有事的。”她俯下身,额头抵在了男人放在腹部的手背上,轻声道,“我们一定会有阖家团聚的一日的,为此,为此......” “为此春儿愿意做任何事情。”【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3、第 143 章 大朝会历来的规矩,便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够参与。 白若松虽然升了官,但也没有达到这个标准,在易宁一大早去大朝会的时间,只能自行前往政事堂议事。 刑部司,或者说整个朝廷之中,能主事的人都去了大朝会,政事堂内也只有三省六部的各个副手。 这是白若松头一回来政事堂,与其他人都不大熟识,自己一个人坐立不安地来到刑部司的位置上,听着兵部、工部还有吏部吵吵嚷嚷个不停,户部在其中当和事佬劝架。 众人争吵了约莫一个时辰,白若松正是听得昏昏欲睡之际,政事堂外头响起了熙熙攘攘的声音。 原来是大朝会散会,各位官员陆陆续续往政事堂而来了。 其他官员多多少少都在和旁人寒暄,只有易宁一个人板着个脸,整个人健步如飞,比其他人都快速地走进政事堂,坐到了白若松前侧。 白若松此刻也不敢多问什么,竖起了耳朵听那些寒暄的官员们的对话,发现大多数人的话题都停留在太女身上。 主事的人一来,政事堂内吵得更凶了。 总之就是户部尚书两手一摊,表示国库就这么多钱,你们自己看分吧,随后各个部门之间为了一点预算吵个不停。 刑部司一向不需要太多预算,易宁和白若松都很幸运,不会被卷入这场争吵中。 当然,礼部和刑部一样幸运,因为不知为何,礼部尚书根本没回政事堂,整个人都消失不见了。 唯一和她们有关的,大概就是兵部尚书一拍桌子,埋怨大理寺的人为何不能抄了刑部侍郎何同光的家,给大家充盈一点国库预算。 大理寺寺卿与兵部尚书同为三品大员,用自己的鼻孔看着她,冷哼一声道:“这话你在大朝会上怎么不敢和圣人说?” 白若松来政事堂之前还战战兢兢,怕跟不上诸位大人的缜密思路,结果真的来了才发现,这和自己在菜市口看见的讨价还价也没什么区别,偷偷用袖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被前方听见声音的易宁瞥了一眼。 好不容易熬到午休,诸人陆陆续续离开政事堂。 白若松也随着起身离开,来到政事堂外的承天门街,却发现朝着宫城方向的尽头有不少捧着盖着红布的托盘的女使在走动。 “你瞧瞧,你瞧瞧,这群人,一个比一个滑头,送贺礼的动作一个比一个动作快。”白若松听见前方的兵部尚书在同刑部尚书抱怨。 刑部尚书自然不会接这个茬,只是呵呵一笑,道:“那毕竟是太女头一位嫡女,圣人也看中,诸位同僚们想出头也是正常的。” 白若松一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太女一直在外治理水患,此次不声不响着急回了宫,是因为她的正夫怀胎十月,临近分娩。 如今看来,这位太子正夫应当是已经分娩了,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不是太女的头一个孩子,却是头一个嫡出的女儿。 换句话说,若是日后太女继承皇位,那这个孩子,就会是将来的东宫太女。 白若松随着沉默的易宁一路回到刑部司,才刚把书房门关上,便被她劈头盖脸的一长串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太女正夫昨夜子时诞下嫡女,圣人喜不自禁,着令督办庆祝用的宫宴,就在今晚。” 白若松怔了一瞬,忍不住“啊?”了一声,半晌道:“这不会太赶了吗?” 要知道一场宫宴,平日里准备个数月都是有可能的,怎么如今非要当日举办呢? 易宁也感到头疼,捏了捏眉心,解释道:“司天台夜观天象,说太女的这位嫡女眉心有煞气,是为小人妒忌所致,需要在当时大摆筵席,集百官之祝礼,方可化解。” 白若松明白了,原来是迷信导致的。 怪不得礼部尚书下了大朝会都没来政事堂,估计都忙疯了。 其实迷信在古代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应该说不迷信的人才稀罕。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若松总觉得自己的右眼皮在怦怦直跳,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大人。”白若松小心翼翼问道,“这司天台......是咱们的人吗?” 她这个“咱们”,就很是微妙。 易宁蹙眉瞥向白若松,默了一会,突然道:“我不清楚。” 白若松都还没提出自己的疑惑,易宁立刻又道:“棠花的人相互之间都不怎么接触,也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除非是棠主亲自告诉你地方的身份,示意你去接触,二人才能搭上线。” 白若松没想到言相居然这么谨慎,觉得实在是有些奇怪。 照着她拐个弯将自己唤去府邸见面,还能不小心被云琼瞧见的这个举动,看不出是这样谨慎的人啊。 “我原定今日政事堂出来便可以偷偷离开玉京,现下却是计划跟不上变化。”易宁继续道,“这个宫宴怎么着也推脱不掉,启程之事只能拖到翌日了。” 大朝会都没有白若松的份,这个所谓的宫宴,自然也没有她的份。 待下了值,易宁整理了衣冠准备入宫的时候,白若松在刑部司门外给她送行,还是忍不住道:“我总觉得心头不安,大人此行万事小心。” 易宁看着白若松,半晌,微微颔首,随即顺着承天门街一路而行,在白若松的视野里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 待实在看不清易宁了,白若松才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胸脯,安慰自己左眼跳财,右眼迷信,皇宫重地不可能出什么大事。 正当她平静下来,准备下值回官舍之际,突然就被一道奔跑而来的身影拦住了。 “白主......哎呦我这个嘴,还不太习惯,是员外郎大人。”朱主事气喘吁吁站定到白若松跟前,笑道,“大人们都去宫宴了,咱们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也相约去满楼喝酒,上回说好要请大人的。” 白若松一听“满楼”二字,立刻痛苦地皱起了脸,赶忙后退一步,拒绝道:“不必了,朱主事。” 朱主事一头雾水:“上回我说要请大人,大人不是还挺高兴的么?” 那还不是因为你没说清楚满楼是什么东西! 当然,白若松也不想义正言辞说一些什么标榜自己洁身自好的话,怕传来传去,将她在官场中传成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到时候就不好开展事务了。 她思忖片刻,寻了个由头,半真半假道:“是这样的,朱主事,我最近打算上门提亲,怕那头的公子误会,所以满楼还是不去了。” “什么公子还能管人上满楼啊。”朱主事一脸不屑,“要我说员外郎大人就是太过温吞,怎么能被一个男人给牵着鼻子......” 说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那头的小公子是那个将曾经的未婚妻,从满楼拖到大街上羞辱的言相家的小公子......” 这个人到底在胡乱说些什么! 白若松一个箭步上前,双手交叠捂住了朱主事的嘴,咬牙切齿道:“不要胡言乱语,晓得不,万一.....” 考虑到自己不能暴露自己与言筠之间的亲属关系,白若松话头一转:“万一被我那爱吃飞醋的心上人知晓了,这婚事得凉!” 没办法,只能暂时牺牲云琼了,让他当个爱吃醋的妒夫。 白若松在内心十分愧疚地给云琼道了几个歉。 朱主事一脸懵,半晌,点了点头。 白若松舒了一口气,把手掌自朱主事的口鼻处拿了下来,还不忘警告道:“我先回官舍了,你不许去外头到处乱说,知道不,特别是将我同言小公子挨在一起说!” 朱主事点头。 白若松得到了肯定,总觉得还是不大放心,一步三回头,还要盯两眼朱主事,惹得朱主事不住地在原地像鸡一样点头。 她站在门口,眼瞅着白若松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还在发懵呢,就被路过的书令使喊了一声。 “主事大人。”那书令使小声问,“您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朱主事:“我在思考。” 书令使:“......啊?” 朱主事一扭头,看着书令使的脸,面色沉痛道:“我没想到,原来咱们的员外郎大人,会是个耙耳朵。”【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4、第 144 章 因为易宁属于回了官舍以后,就会把自己关在寝房之中,十分安静的类型,所以有她没她都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 但是白若松在院子里头一坐,有些无聊地看着青石地砖的缝隙里头冒出来的,迎风飘扬的杂草,脑子里第一想起来的便是云琼。 但是云琼是三品大员,如今应当也入宫参加晚宴了。 还有闵仟闻,白若松是想与她见上一见的,不过她如今也入宫参宴了。 孟安姗倒是空闲,但她轻身功夫好,一向只要下值便不见人影,其他人是想找也找不到她的身影,完完全全的整顿职场,绝不加班一秒钟。 有谁是.......对了! 白若松垂死病中惊坐起,想到佘武如今一定没有入宫,毕竟她是个白丁嘛,身上没有官职。 而且如今无论是尚书令,还是佘武的姐姐尚书右丞,应当都入宫了,整个佘府只剩下佘武一个人了,正是见面的好时机! 这么想着,白若松冲回自己的屋子里头,打开箱子,把之前的升迁贺礼扒拉出来,从中找出“佘武”送来的那份地契,揣到了怀里。 她刚想关上箱子,余光却又瞅见了一个灰色纸包。 这个纸包里头的东西应当是较扁的长方形物品,有点像一本书,被牛皮纸严严实实地包裹,随后还用细麻绳打了个十字,整得像药房里头卖的抓药的药包。 是黄锐送的升迁礼。 之前拆礼物的时候被何同光身亡地消息打断了,还剩了这么一个东西没有拆。 其实白若松还是有些好奇的,黄锐到底给自己送了什么。 她撑着箱子,将这个油纸包取了出来,坐到屋内圆桌前,解开上头的细麻绳,一本青色封皮的册子露了出来。 白若松只一眼,就看出这本册子有些粗糙,用的并不是京中惯用的纸。册子的封皮上头也没有写字,看不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若松只踌躇了一瞬,便伸手揭开了这本册子,在头一页上的左上角看见了一个日期,往下是归整的进出账数。 是账本。 而且不是普通的账本。 其上所记,大多数是平日里被官府管辖的东西,例如细盐、生铁、马匹;就算是能够平常买卖的东西,也是如茶叶、香料之类的精贵物什。 白若松越是往后翻,心里头越是凉。她不敢想象,这一本账本上记载的东西,究竟价值几何。 尽管册子哪个地方都没有提到这是哪里来的账本,但是白若松的心中已经有了猜测——是青东寨。 在围剿青东寨的时候,白若松还没意识到这是与身为棠主的言相互相利用的一场局。 现在意识到了,回想在陇州遇到黄锐与她的妹妹黄剡的过程,一下便明白了二人多半也是棠花的人。 言相早就想扳倒尚书令了,所以早早派了二人去卧底搜集证据,但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能够事发,而自己的到来正好给了她这个机会。 剿灭青东寨的时候,兴许言相早就意识到女帝不会追究,所以才会把账本私藏起来,等待时机。 而如今白若松被派去调查人口略卖一案,刚好顺了言相的心意,所以才把这个账本又拿了出来。 “老狐狸。”白若松狠狠骂了一句,合上了账本。 之前唯一一次单独接触,白若松还感觉道言相并不是一个心机有她想得这么深沉的人,但是现在看来,这老狐狸会装得很。 而且令白若松意外的是,棠花的手居然能伸这么长,刑部司与监门卫也便算了,连监察院都有。 要知道监察院可是御史台底下的机构,负责监察三省六部和分巡地方官员,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白若松只是在脑内稍微思忖了片刻,立刻又放弃了继续深究。 管她言相拿着棠花干啥呢,就是要篡位,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只管自己的目的不受干扰便可以了。 想通一切,她又放松下来,将账本严严实实包裹回去,又塞回了箱子深处,揣着怀中的地契出了官舍,沿着承天门街而出,一路前往佘府。 佘府里头两位主事的都出了门,此刻大门紧闭,白若松在门口左右晃了两圈,鼓起勇气,上前摁着门环,敲响了大门。 “咚咚咚”三声响后,立即便有守门的侍女前来,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瞧着白若松。 白若松发现这个人已然不是自己之前来递信的时候,看门的那个侍女了,心里头已然明白,之前那个倒霉的门吏,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侍女瞧见了白若松身上这套深绿色的官服,判断出她不过是个六品小官,便没有直接开门,就着这条门缝,警惕问道:“你是哪位?” 白若松拢袖作揖:“在下刑部司员外郎,白若松,是佘武的好友,请问她在家吗?” “你就是白若松?”侍女蹙眉,眸中闪过厌恶之色,“二娘子在禁闭,不见人。” 说罢,也不等白若松开口,立时便甩上了门,差点撞到白若松的脸。 白若松一下碰了一鼻子的灰,有些悻悻,但听说佘武在被禁闭,心里头更觉得不能放弃了。 顺利的话,她明日便要离开玉京了,今日兴许是离开前最后一次见佘武的机会。 她打起精神来,继续伸手敲响门环。 在连敲了十来回以后,守门的侍女终于不耐烦地又再度将门开了一条缝,对白若松怒目而视:“你烦不烦!” “麻烦娘子还是通报一声如今府中主事的人吧。”白若松好声好气道,“万一就让我进去了呢。” 侍女当场啐了一口,斥道:“你快些离开,到时候害了我!” 白若松一听她说的这话,立刻就判断出自己在对方眼里大约是个惹事的主,当场便威胁道:“你不去禀报,我就在这里大声喊了,把你家主子喊过来。” 侍女瞪大了眼睛:“你敢!” 白若松猛吸一口气,长大嘴,开口道:“佘武!!!!!!!!!” “你是不是有病啊!!”侍女大喊着一个箭步冲了出来,要来捂白若松的嘴,被白若松一个矮身躲了过去。 白若松后退两步,走到台阶边缘,又是猛吸一口气要喊,那侍女便妥协了。 “好了好了,你别喊了,算我倒霉!”侍女跺了一下脚,恨恨地瞪着白若松,道,“你就待在这里,我进去通报一声!” 白若松乖巧道:“有劳了。” 侍女闪身进了门,关门之前又警告道:“不准再敲门了,听到了不。” 白若松又颔首,那门才在她的眼前阖上。 片刻后,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大门打开两个身位之后,一位明显看起来年纪大一些的翁伯就站在门口,对着白若松福身道:“是白娘子吧,侧君有请娘子。” 白若松回了一礼,跟随着这位伯翁进了门,一路沿抄手游廊穿过了好几个院子,最后走进了一个写着“绿满轩”的院子。 这院子恰如其名,目光所及之处种满了花草树木,甚至连正屋外头的回廊上都爬满了藤蔓,被风一吹,绿浪翻涌,十分惬意。 一位身着素白长衫的男人就坐在院子中央的坐具上,一手拢着袖子,另一手素白的手指捏着火夹,正在拨弄红泥小炉中的炭火。 红泥小炉的上头,敞口的陶壶中,滚烫的热水正在往外吐着袅袅白雾。 白若松一下就想起了言筠,二人瞧着都是一副大家公子的做派。 “侧君。”伯翁行至男人身旁,礼道,“白娘子带到了。” 男人抬起头来,扑闪着的长睫微微上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白若松一下便认出了这人是佘武的父亲,因为他长得和佘武起码有五分相似。 “快,请坐。”男人热情道。 “我站这边就行了。”白若松立刻回。 她可不敢坐,自己毕竟是个外女,到内宅见人家侧夫已然很失礼了,还坐到一块,怕自己还没找到扳倒尚书令的证据,就先被尚书令暗杀了。 “礼数真是周全。”男人温柔颔首,对着一旁的伯翁道,“看来道安没有同我夸大其词,确实是个又聪明,又惹人喜欢的小娘子。” 老伯翁也跟着点头,顺着男人的话道:“二小娘子在侧君面前,一向是不会说谎的。” “翁伯,你也太瞧好她了。”男人叹息着摇头道,“她这臭丫头,说的谎比我这院子里头的草都要多。” 白若松见二人这幅笑呵呵的慈祥模样,顿时有一种莫名的,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 佘武到底在家怎么说的她啊?! “啊,看我,都忘了自我介绍了。”男人笑了起来,眼角有微微的细纹,却不显年纪,反而看起来多了几分感性,“我是道安的父亲,唤我一声侧君便可以了。” 男人的闺名一般是不向外人提起的,白若松也没问,就着话头行礼道:“见过侧君。” “娘子是来见道安的吧。”男人站起身来,道,“随我来吧。” 白若松虽然有些震惊于男人会直接带她去见被关禁闭的佘武,但也没有多问,乖乖跟了上去。 男人和那老伯翁,后头跟着白若松,三人一道穿过绿满轩,来到一处临湖的宽敞地,有三层高的楼阁矗立在侧,上悬烫金牌匾,书“佘氏祠堂”四字。 祠堂门口,一左一右都有人把手,但见了男人,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是没看见一样,放任他们推门而入。 门内两侧悬着淡黄色的帷幕,架子上燃着终年不灭的长明灯。尽头是一层一层往上排列,鳞次栉比的排位,排位前的供桌上摆着各色瓜果贡品,还有插着三根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 供桌前,一个人影正跪坐在明黄色的蒲团之上,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前倾着,额头蹭在地上,背部高高隆起成一个小山丘。 白若松侧耳细细听,居然还听到一点有规律的呼噜声。 男人面色不变,示意白若松与老伯翁在原地等候,自己走上前去,俯下身去,轻轻伸出手,搭在佘武的耳侧,随后使劲一扭。 白若松发誓,自己亲眼看见了这个一直温温柔柔的男人,将佘武的耳朵拧了个一百八十度。 伴随着一声惨叫,佘武像八爪鱼一样胡乱挥舞着手臂醒了过来。 她似乎想爬起来,但是长久保持一个动作,大腿早就麻痹了,只是略略一动,便又是一声惨叫,只能趴在地上,用屁股对着白若松,哼哼唧唧个不停。 “父亲,您干嘛啊?”她撒娇一般道,伸出手掌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难不成禁闭时间已经过去了吗?” “想什么呢。”男人做出了这么过分的事情,居然还能温柔笑着道,“瞧瞧,你的朋友来看你来了。” 佘武弓起的脊背瞬间一僵,随后像一条蚯蚓一样,缓缓扭过身来,看向了站在祠堂门口的白若松,嘴唇翕动,捂住自己的屁股,发出了一声惨叫。【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5、第 145 章 “你这孩子,叫什么?”男人又是伸手,在佘武耳朵上一拧。 “痛痛痛,爹,您快放手!”佘武不得不松开捂着屁股的手,转而去护着自己的耳朵。 “好朋友来家里,你怎么可以用这么失礼的姿势,快起来!” “我腿麻了啊,真的,缓过来我就起来,您别拧了,成不?” 男人听罢,这才满意放手。 佘武委屈得直扁嘴,回过头来瞪了一眼白若松,白若松只得在一旁无辜地眨眨眼睛。 她气愤地转回头去,手肘撑地,龇牙咧嘴地直起腰来,被大腿上蚂蚁啃咬一般的麻感疼得直吸冷气。 “瞧瞧你这样子。被你娘看见了,又要罚你。” 佘武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大腿,毫不在意道:“这不是没看见嘛。” “你啊。”男人摇了摇头,好笑地叹息了一句,转头看着白若松,“我们家道安就是这个脾气,在外头也一向爱惹事,承蒙娘子照顾了。” 佘武立刻不赞同地喊道:“爹!” 白若松也跟着摆手:“不不不,是我承蒙佘武照顾了才是。” 佘武:“听到了吗!” 男人白了佘武一眼,起身,优雅地整了一下发髻上垂下的步摇:“行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照顾吧,爹去给你把把风。” 说罢,还不忘提醒道:“动作快些哦,要是被你母亲发现了,我是不会为了你求情的。” 佘武:“您从来也没有求情过,您就喜欢看我被禁闭!” 男人以袖掩面,似乎是在笑:“瞧瞧这孩子,瞎说什么实话。” 佘武气得上唇都抖了抖,但是还是没说什么,眼见着男人连着随侍的伯翁出了祠堂,为二人关上了大门。 等他们一走,佘武那气愤的脸孔立刻就平静了下来。 她盘腿而坐,却只有腿部挨在蒲团上,臀部则小心翼翼地腾空了出来,随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手招呼白若松道:“来坐吧。” 白若松看着那地上的蒲团,又看了一眼供桌前边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佘氏牌位,犹豫了好一会,最终背对着供桌坐了下来,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她学着佘武的样子将腿盘起,觑着她的面色,问道:“你没生气啊?” “有什么可气的。”佘武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尽管这只耳朵被拧了两回,可看上去连一点红痕也没有,足以见男人下手之分寸感。 “阿爹自小就喜欢这样逗我,我配合他演演戏,教他开心开心罢了。”她随意道。 白若松倒是有些羡慕:“你阿爹静的时候温柔得体,动的时候又幽默风趣。” 佘武古怪地看着白若松:“他幽默?” 白若松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的“幽默”并不是现代人通常理解的幽默,而是“孔静幽默”,即安静的意思。 她连忙改口道:“我是说,他很有趣,有些......有些小孩子脾气,天然去雕饰。” “被我母亲惯得呗,我母亲就爱他这样。”佘武拧眉,盯了白若松好一会,试探道,“你不会也喜欢我父亲这种的吧?” 白若松立刻炸毛,手忙脚乱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作为父亲很令人羡慕罢了,再说我是有心上人的!” 佘武也才想起来白若松其实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其实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父亲很好,毕竟佘文对她投来的愤恨的目光中,起码有一半是对她的嫉妒。 佘武默了默,不忍揭白若松的伤疤,转移话题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你突然来寻我,是为了什么?” 白若松自怀中取出整齐叠好的几张地契,往佘武的方向递了递,道:“给。” 佘武还以为白若松来看望自己的同时,还带了礼物呢,心里头明明高兴得很,偏偏还要清咳一声,装模作样道:“因为禁闭,你升迁我没来得及送礼呢,怎么好收你礼物呢。” “不是礼物……也不能说不是礼物吧,其实这是你送的礼物。”白若松顿时就有些尴尬,抬起手扣了扣脸,道,“总之,你先看看再说吧。” “我送的?”佘武疑惑地接过那几张纸,一打开,看清是地契以后,面色便渐渐沉了下去。 她沉默片刻,阖上那几张地契,捏在手里头,目光望向供桌前那密密麻麻的牌位。 二人此刻肩并着肩,用同样的姿势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却对着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我娘她在警告你。”佘武半晌才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可,可略买人口一案是圣人下旨要求彻查的,我娘为什么要去警告你?” 她缓缓转过头来,声音沉沉地开口问道:“白见微,你能不能给我说句实话,略卖人口一事,与我娘,究竟有没有关系?” 白若松的字是见微,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这么叫过她。 这个时代的女人,在冠礼之后,会由德高望重的长辈赐下字,以庆祝长大成人。 但是白若松冠礼的时候,她的长辈,无论是言长柏,还是傅容安,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院子里头唯一的,年纪大一些的便是路途年的父亲,从小照顾他们的伯翁,可那位伯翁并不识字。 冠礼那日,伯翁做了许许多多好吃的,摆在院子里头作为庆祝。 小萝卜头们笑作一团,手中抓着难得能吃上的点心,奔来跑去地追逐打闹。 白若松的一侧是路途年,另一侧则坐着傅容安的副官,严崇。 严格来说,是曾经的副官。 因为在这个时候,严崇已然代替了傅容安的职位,成为了新的守门校尉,保护盛雪城的平安。 白若松本来想请严崇来给自己取字,但是严崇想也没想,便严词拒绝了。 严崇是个敏锐的人,这么多年来,虽然从未有人和她提起过白若松的身份,但是白若松感觉到她多多少少猜到一些自己的身份是有问题的。 不过这个世界上,能够猜到她是德帝遗孤的人少之又少,不然她也不可能活得下去。 白若松觉得,严崇的想象力再是丰富,最多也就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高门贵族的私生女,怎么也想不到皇家上去。 “我可算不得你的长辈,你如今应当也要学会自己做自己的主了。”她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后,淡淡道,“不是想替校尉报仇么?这可是一条漫长又充满荆棘危险的道路,一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做不了自己的主的人,可走不了这条路。” 于是白若松思忖良久,当夜在书案前,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字。 白若松,字见微,寓意为见微知著。 接下来的路,只有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个细节,推测每一步,才有机会完成自己的目的。 此刻,她听闻佘武开口唤她的名字,这样问她,一时心中有千万种滋味涌了上来,最终却只是硬着心肠道:“我不清楚。” 佘武长久地盯着白若松的侧脸,白若松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紧张,只是很坦然地垂着眼睑。 她知道,无论是什么原因,无论是谁,都无法改变自己继续下去的决心,只是此刻隐隐有些后悔。 兴许一开始,她在那条官道上,就不该带着佘武一道去见徐彣。 许久,佘武笑了一声。 “这东西我会处理的。”她道,“今后便不要再来佘府了。” 白若松心中一跳,转头想去看佘武,但是头刚刚扭过一点,又硬生生忍住了。 她咬紧后槽牙,手臂撑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祠堂大门口,伸手推开了门栅。 祠堂门口守着的两个护卫哑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外头是西斜的晚霞余辉,像撒了一地的浓稠的柿子汤,空气中有细小的亮晶晶的尘埃在上下浮动。 就在白若松转身关上门栅的时候,透过缓缓阖上的门缝,正巧看到对着牌位改为跪姿的佘武。 她双手抬起,手掌交叠于额前,扣在了冰冷的青石地板之上。 “咔哒”一声,门栅阖上了,白若松再也看不见祠堂内的动静。 她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怔愣着看了好一会,这才转身离开。 佘武的父亲带着老伯翁正等在通向外头的长廊尽头,身侧三步开外守着的正是刚刚守在祠堂两侧的护卫。 白若松只是走近了一点,那两个护卫立刻发现了她的存在,纷纷往她的方向看,倒是佘武的父亲与老伯翁二人还在相互说小话。 男人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柄团扇,遮了下半张脸,侧身与老伯翁说了点什么,那老伯翁便笑了起来,眼上的褶皱挤得能夹死蚊子。 一旁的护卫上前一步,低声说了点什么,男人的目光投向白若松,露在外头的眼睛便眯成了一轮月牙。 “白娘子来啦,和道安聊得这么快?” 刚刚还坚定的白若松立刻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去看男人,停在了三步开外,低低嗯了一声。 “哎呀。”男人惊奇地眨眨眼,“你们吵架啦?” 白若松不讲话,男人便收敛了一些笑意,来到白若松面前,柔声道:“少年人交朋友嘛,打打闹闹也正常,道安还因为和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一旁的伯翁补充道:“是门下省左谏议大夫家的姜仲临姜娘子。” “对,是姜娘子,你瞧我这记性。”男人晃了晃脑袋,“道安与那姜娘子熟识也有近十年了,还不是说打架就打架,据说是将人家姜娘子的头都打破了,回来以后把她娘气得啊,打了一顿以后便直接就关了禁闭。” 原来佘武挨了一顿打,怪不得屁股都不挨着蒲团,估计疼得慌。 “道安这孩子,别看她傻愣愣的,自小心思多。这次我问她到底为了什么和姜娘子生了嫌隙,她偏不说,都闷在心里头,真是犟起来牛都拉不回来。” 说到这里,男人笑了一下,垂下眼睑,深色温柔:“你都不知道,这么些年了,道安还从未在我面前这么夸过一个人呢,我看得出来,她可喜欢你了。要是你二人真有什么误会,你也别太生她的气,今后找机会将话头说说开。” 白若松怔怔看着男人。 上辈子,白若松还不叫白若松的时候,母亲羊水栓塞而亡,而父亲将她扔给外婆之后,二十多年都未曾出现过。 那个时候的她,在年幼的时候总是做梦,梦到那未曾谋面的母亲。 梦里,那个名为“母亲”的女人面容模糊,但是会温柔地蹲在受了委屈的她面前,为她拂去眼角的泪珠,轻声道:“我们家夭夭在哭什么啊,和妈妈说说看。” 明明无论是对言长柏,还是白谨,都没有什么实感的白若松,居然从佘武的父亲身上,真实地体会到了那种,曾经她所渴望的东西。 不过那也是曾经罢了。 白若松确信,自己早就已经过了渴望这些的年纪了。 但她也不忍心告诉一个这样温柔的人,自己与佘武之间已经不会再见面了,只得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我会的。”她道。 佘武父亲作为内宅男子,无法送白若松,最后只是吩咐身旁的老伯翁一路将人送出府邸。 他在看着老伯翁与白若松走远后,才带着那两个侍卫,一路回到了祠堂门口。 侍卫们不用他吩咐,很自觉地左右站好,男人则自行推门而入。 祠堂的供桌前,又插上了崭新的,刚刚点燃的三根沉香,往外泛着一种凉丝丝又甜甜的香味。 佘武跪于蒲团之上,脊背打得直直的,一瞬不瞬地望着排位的方向。 男人缓步而行至佘武侧边,也跟着仰望着那排位,柔声道:“在看什么呢?” 佘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转过头来,仰望着站立的男人。 她的额头上有一块红印,是之前所没有的,看起来就像是重重磕在了青石地板上。 “阿爹。”佘武道,“阿爹相信善恶有报吗?” 男人没想到佘武会问这样的问题,讶异转头,却在看到佘武那认真的眼神之后,表情平静了下来,随即微微笑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阿爹有一个很在乎的人,做了很坏的事情,阿爹会希望这个得到报应吗?” 男人认真思索了一阵,又问:“很在乎,是多在乎啊?” “就是最亲的人的那种在乎,例如,例如......”佘武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是轻如蚊蚋,“例如母亲那样的......” 男人出嫁前都是关在深闺的公子,出嫁后也是待在后宅的侧侍,况且尚书令佘荣对他也是多加保护,从未真正接触过外头那些腌臜的事情。 他并不知道佘武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也无法想象,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的皮囊底下,究竟掩藏着一颗怎样狠毒的心。 他只以为是孩子大了,会胡思乱想了,便歪着头思忖了一会,认真回道:“如果这个最亲最爱的人是道安的母亲的话,我可能会觉得做错了事情,做些弥补,赎了罪过便罢了,不希望她真的遭受什么严重的报应。” 佘武垂在一侧的手指一颤,刚想别过头去,便又听男人继续道:“这个人是道安的话,当然,我自是希望道安一生行善事,得善果。但倘若,我是说倘若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微微俯下身来,用手上的帕子轻轻擦了擦佘武泛红的额头,眸中有某种微光闪动。 “我一定会拼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保证道安的平安的。” * 另一边的白若松出来佘府便往皇城而去,却在朱雀门门口,被监门卫拦了个正着。 此时,天色渐暗,西边的天际也只剩最后一线余辉,皇城的城墙边已经燃起火把。 朱雀门的门口比平时还要多了一倍的兵力,那拦住白若松的监门卫面容整肃,看都不看一眼她递过去的鱼符,冷硬着声音道:“圣人禁令,不许通行。” 白若松立刻明白,是晚宴出事了。 她心里头急得不行,既担心云琼,又担心易宁,却不敢过度表现出来,怕被当做可疑人员抓起来,举在腹前的捏成拳的五指是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片刻才压下心绪,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同那监门卫打探道:“不知宫里,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监门卫一瞥白若松,蹙眉道:“我是见你着了官服,才没有即刻将你逮捕起来,奉劝还是不要瞎打听,早早离去!” 白若松吃了个瘪,心里头是有不满的,但自己手无寸铁,也不敢真的硬上,踌躇着站在原地。 那监门卫见白若松不动,以为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手向后摸到横刀刀柄,刚想抽出来吓唬一下,突然被另一个人伸手摁住了。 “这是刑部司的人。”另一个身着监门卫官服的女人淡淡道,“她是住在皇城官舍的,让她进去吧。” 那想要拔刀的监门卫蹙眉:“但是圣人禁令……” “圣人的禁令是宫城内禁止出入,宫城外只进不出,放人进皇城不碍事的。” 监门卫踌躇片刻,兴许是不想多惹事,还是放开了横刀刀柄:“我只是给你个面子罢了。” 她看向白若松,不耐烦道:“快些进去!” 另一位监门卫也抬起头来,白若松立时便认出了她。 她是那位曾经袭胸自己的监门卫,也是后来面见言相之时守月洞门的护卫。 “如今你在外走动,怕是会被人抓起来。”女人道,“我送你回官舍吧。” 白若松颔首,跟随着女人沿着承天门大道一路往官舍而去。 待二人走出一段距离,那女人才再度开口道:“殿下一会进了官舍,便不要出来了,外头如今在搜捕逃犯,不大安全。” 似乎是为了避嫌,女人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完全没有要看白若松的意思。 白若松目光一扫她,也立时收了回来,学了她的样子,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的青石地板。 “逃犯?”她压低声音,“是晚宴出什么事了吗?” 女人没有回答的意思。 白若松抿了抿唇,冷硬开口道:“既然知道我是殿下,我命令你,告诉我,宫城里头出什么事了!” 女人眯起眼睛,垂下眼,遮住复杂的目光,考虑了一会,终于回答道:“是圣人遇刺了,太女为圣人挡刀身受重伤,如今被幽禁东宫。” 白若松一时没听明白女人的意思:“太女救驾,却被幽禁东宫?” “因为行刺之人,正是太女的心腹,东宫左卫率的率长,殷照。” 白若松脑海里迅速闪过自己在大理寺被审讯的时候,那个站在太女身后,拥有一副仿佛火焰燎过的嗓子的大块头女人。 不对啊。 白若松很难想象,按照言相那个为太女扫除一切障碍的性子,会允许东宫左卫率的率长,是这种不稳定的因素。 惊讶之余,她忍不住问道:“这真的不是你们棠主指使的?” 女人终于忍不住瞥了一眼白若松,略带愠怒道:“棠主不会害殿下,也同样不会害太女殿下。” 这可不一定。 白若松在内心腹诽,她和太女不过是两枚可用的棋子罢了,如果其中一颗不好用了,想着还有另外一颗,除掉一个也不算什么。 反正最终用到的,也不过是一颗罢了。 二人沉默着来到官舍门前,白若松看着女人转身,忍不住喊道:“等一下!” 她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一刻一问,下一刻言相一定立刻就会明白,这是自己的软肋。 但是她就是不安心。 “怀……我是说云麾大将军,还有易郎中,他们没事吧?” 女人顿住脚步,微微侧头,道:“他们都平安无事。” 白若松长舒一口气,看着女人大步流星地离开以后,转身推开了院子的大门。 大概是刚刚女人的话警醒了白若松,她还小心翼翼地将门栓栓上了,虽然好像没什么用。 毕竟如果真的习武,不过一个轻身功夫就能翻过墙来,但好歹自己安心了一点。 白若松拍拍自己的胸脯,转过身来朝着自己的寝房走去。 她一打开寝房的门,立刻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感觉自己的屋子好像不对劲。 白若松小心翼翼往里走了几步,随即便看见了自己那个上了锁的书箧已然大喇喇地打开了来,锁头断裂成了两截,就这样掉落在一旁。 而书箧里头,那个本来埋在深处的卷轴,被人拿了出来,正堆在书堆的正上方,甚至连绳子都没有捆上。 白若松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把锋利的匕首就从后抵住了她的脖子。 “你为什么,收藏着她的画像?”一个粗粝沙哑的,仿佛被火焰燎烧过声带的声音,在白若松的背后响起。【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6、第 146 章 白若松一听见这声音,立时便明白了这人是谁,僵直着身体,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胸膛里头的心脏发了狂一样砰砰直跳了起来。 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你……你别冲动,冷静一点。” “别耍花样!”殷照收紧了匕首,刀刃立时贴住了白若松的脖子,“回答,我的问题,其他的,不准多说!” 白若松只觉脖颈上的皮肤先是被冰冷的铁器贴得一泠,随后一股热意,伴随着尖锐的疼痛缓缓而下,渗入官袍的圆领之中。 可能是因为没有云琼在身侧吧,白若松虽然觉得很疼,可是好像也没有这么疼,能够忍得下去。 疼痛之余,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首先,她判断出殷照应该很在意画像上的女人,也便是白谨,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冒出来劫持自己。 但她一时之间不好判断,这种在意,到底是好是坏,是至交好友那种,还是杀父之仇那种。 如果白谨此刻还活着,也应当有四十五六岁了,可殷照看起来至多三十,绝不会超过三十五。 所以白谨死的时候,她也就十来岁,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白谨有很大交集的啊。 兴许是白若松思索的时间有些长了,殷照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罢了。”她淡淡道,“不说,也罢。” 摁在脖子上的匕首一动,就要割断白若松喉管之际,感受到危机的白若松高喊出声:“等一下,我说!” 匕首的尖头已经嵌进了肉里,殷照手上的动作只是一停,白若松就能明显感觉到皮肉翻卷起来的那种疼痛感。 她连口水都不敢咽,怕一不小心碰到哪根大动脉,自己就中道奔殂了,只能伸一根手指抵着匕首的护手,尽量小动作地开口道:“她是,我的母亲。” “不可能!”殷照下意识道,“她死后,唯一的正夫,也,殉情而去,怎么会,有孩子!” “你见到她正夫尸体了?”白若松反问。 殷照一下便沉默了下来。 白若松感觉到殷照软化的态度,明白自己猜对了,她对白谨的在意,真的是属于好的那一方面的,便趁机继续软化她道:“白谨的正夫没有殉情,我是她的遗腹子,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这一说法终于戳中了殷照,她猛地松手,匕首“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白若松趁机摁压住自己脖子上流血的伤口,转身后退了好几步,警惕地看着殷照。 殷照身上属于东宫左卫率的轻甲已经被脱去,外套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套灰色的中衣。 她受了很重的伤,腹部与肩膀处的衣物都被血染成了黑色,面孔也因为失血而惨白一片。 “你……”她嘴唇翕动,往前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若松,恍然大悟道,“你,是白,若松。” 白若松跟着后退,始终和她保持一个距离,神色紧张。 殷照也注意到了白若松的警惕,食指伸出,指向自己,催动着损伤的声带,艰难发声:“我,白,照。” 什么意思,姓白? “我,妹。”殷照前进一步,那因为缺血而苍白的面孔,居然都因为激动而充起血来。 “你。”她又指着白若松,“你的,姑。” 白若松尝试理解她的意思:“你是说,你其实叫白照,是白谨的妹妹,我的姑母?” 殷照猛地点头。 她点得太用力,居然都把自己点头晕了,晃悠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白若松下意识伸手去扶她,被她后退躲开了。 “我,都是血。”她说,“会,害你。” 白若松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今白若松脖子上的伤口,和后背沾到的殷照的血,刚好可以作为自己被胁迫的证据。 可如果正面有了接触,也沾上了血,就说不清了,保不住会被以为是从犯。 “那你先坐吧。”白若松指着自己寝房里头的绣敦,“你先坐,别摔了,我给你寻点伤药。” 殷照犹豫了一会,弯腰拾起地上的匕首,挪到绣敦旁,小心翼翼坐了下来。 白若松一手摁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打开衣柜,翻出角落的包裹,从里头摸出伤药来。 她看着手中的瓷瓶,想了想,又摸了一件自己的白色中衣出来,这才关上了衣柜的门。 为了证明伤药的无害,白若松当着殷照的面,咬开瓷瓶的塞子,仰起头来,先对着自己脖颈上的伤口一撒。 先是一股灼烧感,刺得她浑身一抖,额上霎时冒出一层汗。紧接着蔓延开的便是薄荷一般的清凉感,渐渐抚平了伤口的不适。 白若松喘息着缩回脖子,胸膛剧烈起伏,伸手将瓷瓶往殷照面前一递,殷照果然将手中的匕首放在圆桌靠近的位置,将瓷瓶接了过去。 殷照脱下中衣,咬牙一下揭开已经黏在伤口上的布料,尽管脖颈上崩得青筋暴起,但还是面不改色地往那碗大的伤口上撒药。 白若松手牙并用,刺啦一下撕开自己刚拿的干净中衣,将它扯成一条一条,自己取了一块缠脖子,把剩下的给了殷照。 殷照没有推辞,接过布条以后,用牙咬住一端,左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给自己的肩膀包扎。 白若松这才发现殷照的右肩膀受伤,导致右手根本使不上劲,只有左手能动。 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脖颈左侧的伤痕,心里觉得若是她右手能动,自己在沉默的时候怕是已经被宰了,等不到喊“等一下”的时机。 殷照艰难包扎好肩膀,接下来就轮到腹部了。 一只手很难将布条绕到身后,她开始尝试挪动自己垂在一旁的右手。 可不知道是伤太重,还是筋脉断了,她用力到脸颊两侧的肉都在抖,右手却始终只能勉强屈起一点手指。 白若松叹息一声:“我来吧。” 她刚走近一步,殷照立刻全身肌肉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白若松只好双手举平到肩膀前,掌心对着殷照,展示自己的无害。 “我只是想帮姑母。”她轻声道。 也不知道是白若松的这个真诚态度,还是喊的那一声“姑母”起了作用,殷照渐渐放松下来,终究是颔首,同意了白若松的提议。 白若松绕到殷照身后,这才发现她赤/裸的后背上居然全是密密麻麻,一层新叠一层旧的鞭痕。 白若松抿了抿唇,假装没看见,从殷照左手上接过布条,蹲下身来,双臂环过她的腹部,一圈一圈绕着伤口绑了起来。 “你为什么,当官?”殷照勉力开口,“文帝,你的,仇人。” 白若松手臂一顿,一瞬间都以为殷照知道自己的血缘母亲是德帝了,所以才说文帝是仇人。 但是她看殷照这个平静的态度,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她压下起伏的心绪,平平开口道:“姑母为何这么说?” 殷照默了一会,这才开口解释。 “白府,都死了,烧了起来,嗓子坏。阿麽救我,说轩亲王派阿姐去,刺杀,失败后,毁尸灭迹。” 她的嗓子受伤,说的话也咯咯愣愣,含糊不清,但是白若松还是勉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当年白谨入狱之后,白家就遭了一场祸患,全家都被屠戮殆尽。 年幼的殷照不知怎么,被一位所谓的“阿嬷”救了,却也被白府燃烧的火焰熏坏了嗓子。 这位阿嬷告诉殷照,当时的轩亲王派了白谨去刺杀桓德帝,白谨失败了,她怕暴露自己,于是屠戮了白家上下,并一把火毁尸灭迹。 而轩亲王,便是后来的桓文帝。 白若松听完以后,只觉得荒谬。 她十分清楚,白谨做出弑君的行为是自发的,根本就不可能是谁指使的。 至于白府的惨案,虽然她不清楚究竟是谁做的,但是大概率就是德帝下的手。 殷照很明显是被人利用了。 可白若松明明知道一切真相,却无法说出来。 一旦她告诉殷照白谨根本就不是文帝指使的,便势必要解释白谨的动机,就会提到自己的身份。 若是殷照知道自己和白谨其实毫无血缘关系…… 白若松毫不怀疑,下一刻她就能用匕首割断自己的脖子。 “我当官的目的,自然是与姑母一样的。”白若松放柔声音道。 “一样?”殷照顿了顿,“你,也想杀,文帝?” 白若松也知道,外头洋洋洒洒,传的都是自己是女帝的人。 她蹲在后头,绕完最后一圈绷带,打了个结,细细抚平接口,随后才转到殷照面前,用脚尖勾了一个绣敦,坐在她的侧边。 “文帝她,定然是活不了多久的。”白若松斟字酌句道,“姑母,我有我的道,并不想为上辈子的怨恨所困,但是我全然没有认贼作母的意思。” 殷照无法理解白若松口中的“不想为上辈子的怨恨所困”,只觉得疑惑。 她生得人高马大,又沉默锋利,平日里一身轻甲,腰挎横刀站在那里,显得有些骇人,只要是扫到她的人,都会立刻挪开目光。 可此刻,她睁圆了一双眼睛,眉心微微挑起的模样,却又几分白谨清秀温和的模样。 白若松忍不住在心里想,二人确实是亲生的姐妹。 “姑母。”白若松伸手,摸上殷照的手背,劝告道,“文帝她,她有她自己的报应,并且这个报应就快到了。您没有必要为了她,赌上自己的一辈子。” 殷照看着白若松,因为失血而干裂苍白的嘴唇颤了一下,眼中满是迷茫:“那我……” 咚咚咚—— 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殷照未曾出口的话语。 她一个激灵,全身的肌肉紧绷,头转向院门的方向,眼神又变回了刀一般的凌厉。 伴随着敲门声,有女人在外头大喊:“开门,千牛卫搜查!” 殷照能动的左手霎时便挣脱了白若松的手心,捞起了桌上的匕首,使着劲就要站起来,被白若松手忙脚乱按了下去。 其实以白若松的力气,即便殷照只剩一口气,也不可能被她制住的。 但殷照大约是顾忌白若松,居然乖乖被摁在原地,没有强行站起。 “不要冲动。”白若松其实自己也紧张到不行,但还是强行让自己冷静,安慰道,“此刻,你从我的屋子里冲出去把一切都搅乱,那么无论是你,还是我,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殷照蹙眉:“我挟持你,你,没有问题。” “有人在吗?”外头的人还在喊,“再不出来开门,我们就闯进来了!” “你呆在这里,我出去应付。”白若松盯着她的眼睛,“相信我,好吗?” 半晌,殷照终是缓缓点下了头。 白若松舒了一口气,起身快步走出寝房,转身阖上门,随后急匆匆来到院门口,吸了口气,打开了门栓。 外头的千牛卫还在使劲拍门,冷不防大门一下打开,手掌险些收不住,一下拍到白若松脸上。 白若松也吓了一跳,都还没抬头,便下意识缩着脖子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回事。”为首的千牛卫冷声责备道,“不知道如今正在禁令搜查吗,谁让你拴的门?” 白若松这时才缓缓抬起头来,随即便瞧见了那个声色俱厉的千牛卫的身后,正站着一个山岳一般高大的那人。 他一身绯紫色官服,腰系金玉蹀躞带,一侧挂着金鱼袋,茕茕孑立于一大群千牛卫之间,牢牢吸引着白若松的目光。【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7、第 147 章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前来搜查的一大队千牛卫的手中都举着照明用的火把。摇曳的火光自不同的方向投过来,照在云琼深邃立体的五官上,于侧投下大片的阴影。 白若松在怔怔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白若松,神色柔和,唇边有淡淡的弧度。 但是很快,云琼的视线就被吸引着往下,落在了白若松的脖颈上。 在那里,绕着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撕扯下来的布条,四围还带着参差不齐的毛边,最主要的是,居然有淡淡的红色透了出来。 可以看出来伤口应当不大,因为只有指甲盖这么大一点红痕,但在纯白色的布条上格外显眼。 云琼的面色立刻冷了下来。 前方被无视的千牛卫刚想对着白若松发难,云琼的手臂就已经伸了过来,四两拨千斤地将她拨到了一旁。 千牛卫一个踉跄,气冲冲回头,看见面色不善的云琼,顿时忍住了火气,顺势退至到了一旁。 云琼上前,站定到了白若松面前,手掌在她脖颈侧虚虚抚了一抚,冷声:“你的伤是怎么回事,里面有人?”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千牛卫全都紧张起来,纷纷伸着手臂去摸自己身后的刀柄,做出一个随时出鞘的防御动作。 白若松没料到云琼这般敏锐,心里头“咯噔”了一下,一伸手,抓住了云琼悬浮在侧的手臂,快速道:“没有!” 云琼看着白若松慌乱的眼睛,转头对一旁的千牛卫,命令道:“去搜……” “怀瑾!”白若松大喊一声。 顿时,连刚刚在一旁警戒的千牛卫,都把目光投向了白若松,好奇她这个能够大喊云琼的字的女人。 男人连闺名一般都不会对外人说起,更别提是底下的字。 但云琼是个例外。 他实在是太有名了,也太特殊了,古往今来就没有男人位高权重到他这个地步的,所以他的名和字在朝堂中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众人皆知他的名字,却不代表众人会喊出来。 云琼这个身份和这个性别,喊大名都有些冒犯,喊下边的字就更带有狎昵之意了。 事实上,便是从前还没有被架空的言相,见了云琼,也是要喊一声“云将军”的。 为首的那个千牛卫,第一反应便是,这个小官在调戏云琼。 第二反应,这个小官不用自己出手,也已经完蛋了。 谁知那在女帝面前都神色淡淡的大将军,却任凭她抓着自己的手臂,近乎顺服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声音:“嗯?” 白若松知道自己想瞒过去,是瞒不过去的,脖子上的伤口还好说,后背沾到的血迹总不能说是自己的。 她一咬牙,撒谎道:“我,其实刚刚被一个浑身是血的蒙面女人挟持了。” 说罢,白若松侧过身去,展示后背的血迹。 为首的千牛卫看到那些血迹,目光一下凌厉了起来,追问道:“她人呢?!” “跑了。”白若松转回身来,尽量用一种十分忐忑后怕的表情,对问话的千牛卫道,“她用刀威胁着,从我这里摸了点伤药后,便不知去了哪里。” 云琼看着白若松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小指与无名指往掌心一贴,做了一个“否”的暗语动作,心里头便知道这小骗子在说谎框那千牛卫。 “将军。”那千牛卫将目光投向云琼,寻求一个命令。 云琼虽然不知道白若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仍然配合她道:“人应当没跑远,你带队去附近搜,务必将官舍搜个遍。” 千牛卫下意识觉得不对劲,蹙眉道:“那这里呢?” “我在这里,你再留两个人给我就成。”云琼面不改色道,“多了也没什么用。” 千牛卫一想也是,有云琼在这里,多几个人少几个人都一样派不上用场。 况且她根本不想计较云琼为什么留在这里,对她来说自己带队比听一个男人指挥要好得多。 “你,还有你。”她一指队伍中两个人,“留在这里,听将军指挥。” 随后一挥手:“其他人跟我走!” 除了被点名的两个侍卫,其他人纷纷跨着整齐的步伐跟着为首的千牛卫一路小跑离开了。 白若松偷偷松了半口气,随即有些扭捏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做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哎呦,失血多有点晕。” 她颤颤巍巍深出手指,指着一个方向:“我寝房在那里,带我过去吧。” 白若松演技实在太过浮夸,云琼在心中暗笑。 他垂首看着白若松脱了官帽的头顶,一个俯蹲,另一侧的手臂直接勾着她腿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白若松完全没有想到到这个发展,一时呆住了。 她看看那两个和自己同样目瞪口呆的千牛卫,又看看全然面无表情的云琼,嘴唇翕动了半天却像一个哑巴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云琼垂要看她,胸膛随着他说话而起伏震动着,“不是头晕吗?” 白若松立刻闭上了嘴,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 云琼抱着人穿过院子,一路来到白若松指过的门栅前,问:“你的寝房是这个么?” 白若松又点头,稍稍挣扎了一下:“可以了,放我下来吧。” 云琼眼睛一瞟她那与说出口的话完全不一致,恋恋不舍地贴在自己胸前的手掌,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白若松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举动,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这才将手掌缩了回来,痛苦道:“我能自己走进去的,真的。” 云琼轻笑一声,侧身放下白若松,随即转头对着跟在身后的两位打着火把的千牛卫道:“你们去仔细搜查一下院子和其他房间,确保安全。” 那两个千牛卫都是最普通的侍卫,根本不敢对云琼提出什么质疑,只能行礼应下以后退去院子其他地方搜查了。 白若松眼瞅着二人往易宁的寝房方向去了,这才推门而入。 屋内点着一盏孤灯,有点暗。 白若松先进,云琼后进,就在她转身要关上门栅的那一刻,突然一个人影从门栅后头闪身出来,手中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直指云琼面门。 云琼头微微一侧,躲过匕首,掌风一扫,二人转瞬便过了好几招。 白若松都快吓死了,她怕外头的侍卫听见动静,总之先正常推上了门栅,转头便瞧见云琼一手竖起二指夹住了匕首,另一手握拳,对着殷照伸过来的手的手肘关节袭去。 白若松听见了令人牙酸的“咯吱”一声脆响,殷照的手臂随即便向反方向折了一点。 殷照牙关紧咬,闷哼一身,痛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我的天啊!”白若松忍不住低声喊了一句,“别打了,有误会啊!” 云琼夺过匕首,后退一步,看着虽然疼得浑身都是汗,却仍然用狠厉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殷照,淡淡道:“她伤了你,就该付出代价。” 殷照此刻两只手都失去了作用,可一点也不输气势,仍旧像一只凶狠的野兽,呲着牙就想冲上去,被白若松迎面一把抱住了腰。 “等一下,他不是坏人!”白若松根本制不住殷照,只能用自己身体的力气去压她,想要给自己留出解释的时间,“他是我的未婚夫婿,也是姑母您将来的侄女夫,是可以信任的。” “不,他,不!” 殷照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音,更显得含糊,像戈壁滩上呼啸而过的风沙。 “他!”殷照恶狠狠道,“是狗,是文帝的,狗!” 云琼平静地看着殷照,没有出口反驳。 “姑母您听我说,姑母不也曾经是东宫左卫率么,大家也觉得那是东宫的狗啊!” 白若松死死抱着想要往前冲殷照,靴子都在青石地板上磨出了一道痕迹,解释道,“我说真的,他现在不是文帝的了,他是我的了啊姑母!” 殷照闻言,总算停止了挣扎。 她垂头看着白若松,怀疑道:“是你的?” 白若松使劲点头道:“对,是我的了。” 殷照:“怎么证明?” 白若松先尝试着松开一条手臂,见殷照没有再要冲出去,才站定身体,转过身去。 云琼还站在原地,他的手中正捏着那把殷照的匕首,神色淡淡看着二人。 白若松道:“怀瑾。” 她什么都没说,云琼便提步走近,在离她一步半的距离停下,俯就下身躯,做出一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你说。”他开口,嗓音低沉好听,甚至有一丝性感。 白若松一下觉得周围热了起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云琼垂下眼睑,看了一眼白若松莹白的手掌,什么也没说,乖顺地闭上眼睛,歪过头,将侧脸贴在了白若松的手掌上,微微蹭了蹭。 云琼的脸其实并不细腻,摸着有些粗糙,但是干燥又温暖,像一只小爪子,勾在了白若松的心脏上。 白若松瞧着他闭上眼睛后,那羽扇一般的睫毛投下的阴影,第一次深刻地感知到,原来这个男人不靠身体,也可以这样勾起自己的欲/望。 若不是时机地点不对,她恨不得现在就拥上去,狠狠亲他一口! 白若松忍了又忍,这才压制下那点子心思,侧身看望殷照,向她展示道:“看,姑母。” 白若松笑了起来:“我说过了吧,现在是我的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8、第 148 章 殷照与云琼,一个是东宫侍卫,一个是边防将军,接触得并不多,但殷照却是知晓对方的存在有数十年了。 应该说,只要是在军中的人,没人不知道云琼。 一个上战场的男人,已经是军中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这是一个立下赫赫战功,爬到正三品的男人。 初时,殷照不止一次,在休息的间隙,听见那些聚在一起侃侃而谈的侍卫们,谈论远在边疆的云琼。 说出身好,不用努力也能封官;说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文武双全,既能提枪上马,又能运筹帷幄,指不定在都是女人的军营里头,靠腌臜手段换下属的功绩;说女帝这样提拔他,二人一定私下里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然为何一个男人都及笄近十年了,还没能成婚。 当然,与女帝之间的绯闻,在云琼头一回回京述职的时候,不攻自破。 从前云琼还在闺中,不大露面,别人对他的样貌也是知之甚少。先下猛地一瞧,发现原来他是这么个男生女相的粗狂之人,便觉得先前那些朝秦暮楚的流言显得有些可笑。 男人就该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能吐刚茹柔,才能安后宅,管中馈,符合一个“夫”所拥有的优秀品质。 有谁会喜欢这样男人呢? 和他比起来,便是那山岗上的大虫,也显得眉清目秀,娇俏可人。 从那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方面都有的流言,渐渐直接汇总成了简单粗暴的,对云琼的人身攻击。 她们说他貌丑无颜,说他的身躯粗壮可怖,说他面色阴沉浑身都带着血腥气,这辈子铁定嫁不出去云云。 殷照因为嗓子坏了,极少参与这样的讨论,只是兴致缺缺地在一旁听着,心里却在想,多么可笑啊。 她自幼被灭族,随后被老嬷带入组织接受非人训练。那里没有男女之分,也没有年龄之分,只有活着或者死亡。 这些与她同在一处值守的所谓的同僚,放在组织里面,便是十二岁之前的孩童都能轻松割断她们的脖子,可此刻她们却能够坐在这里,嘲讽一个便是连她见了,有也会有所恐惧的高手。 若是能够以正常的身份相遇,殷照觉得自己必定会十分钦佩云琼,但可惜的是,云琼却是她仇人最忠诚的狗。 在那场百官聚集的晚宴上,她静立在太女身后,看着哪位从来身边都潜伏着无数安慰的桓文帝,作为一位慈祥的祖母,头一回不设防地靠近自己,就为了逗弄一下太女怀中抱着的小孙女的时候,殷照就知道,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在这样的机会面前,她第一时间做的居然不是掏出自己藏在身上的匕首,而是率先看向位于对面的云琼。 二人中间隔着翩翩起舞的舞君,只在一瞬,便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意图。 刺杀的动作就发生在一瞬间,比呼吸还要短暂,可云琼却犹豫了一瞬。 喷溅而出的血液染红了地毯,周围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尽管殷照一点也不想承认,但若是在她掏出匕首的瞬间,云琼没有犹豫那一下,以她的身手,怕是没有办法重伤桓文帝。 她一直都没有去细想,有文帝最忠诚的狗之称的云琼,为何会犹豫那一瞬。 如今看着面带微笑的白若松,一切便都那么自然地做出了解释。 原来,“最忠诚的狗”早就已经在暗地里,换了主人。 殷照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她与白若松见面以来,第一次面露笑容。在她眉眼微微弯起的时候,居然能与清秀的白谨有五分相似。 “你,很好。”殷照眼皮半闭,撑着一口气,从喉咙口勉强发出一点气音,“不愧是,阿姐的......”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摇晃了两下,便直直前栽倒。 白若松吓一跳,下意识要伸着手上前扶一下,却被云琼扯着手臂往后一拽,于是迈起的脚都没落下,就直接往后一撞,撞在了他的胸膛上。 伴随着一声闷响,殷照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曲姿势,狗啃泥一般迎面磕在了硬邦邦的青石地板上。 白若松震惊地仰着头,扭过去看云琼,却只看见云琼冷漠的脸。 “别去,你接不住她的。”他分外冷酷无情道,“她一个武官,身体硬朗得很,摔一下也不会死。” 好一个身体硬朗得很。 白若松忍不住想,这可是一个身上被捅了两个大洞,双臂都无法抬起的重伤人员啊。 她支支吾吾道:“这,就算这样,总不能让她一直躺地上吧。” “我来吧。”云琼松开白若松的手臂,几步便走到了殷照面前,先用脚尖试探地点了一下她的肩膀,见人确实没有什么动静,这才一伸手,提着人的后襟口一用力,甩在肩膀上,扛麻袋一样将人扛了起来,转向白若松,“放哪?” 白若松立刻反应过来,几步赶了过来,帮忙撩开内间的帘子,道:“放我床上吧,就在这里。” 云琼扛着人形麻袋入了内间,一瞧被白若松铺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色麻布床单,眉头一下便皱了起来。 他有些嫌弃地抿了抿唇,没有听白若松的话,手臂一托,将人直接甩在了床边的脚榻上。 白若松听见殷照后脑勺敲在坚硬的木质脚榻上,发出的响亮的闷音,顿时牙软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自己的后脑勺也在隐隐作疼。 这么一折腾,殷照腹部和肩膀的伤口又重新裂开了,隐隐渗出血迹来。 云琼见状,赶忙转头看自己的肩膀,见自己的官服上没有染上血渍,这才伸手去掸上头的灰。 一套动作下来,他眉心的川字就没有舒展过,充分体现了他不耐的心情。 白若松还是第一次看见云琼这样直白地,表达出对一个人的厌恶呢,心里头倒是觉得有些稀奇。 她上前,踮起脚尖,帮忙拍掉了肩膀后侧的灰尘,随后顺着袖子接口处扯了扯衣料。 云琼是三品大员,身上那套绯紫色的官服,用料和白若松的完全不一样,触手是又软又滑,只是略略一抚,褶皱就全都消失了。 可恶啊,万恶的资本主义! 哦不对,现在没有资本主义,现在是封建主义中央集权。 她刚叹了一口气,随即便听见头顶的云琼开口问道:“那是你的姑母?” 白若松一怔,下意识回头去看躺在脚榻上的殷照。 因为她自己就有过昏迷之中,可以探知周围的情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她想了想,对着云琼,伸出右手,食指与拇指向内收拢,又做了一个“否”的暗语手势。 云琼见状,忍不住在心里想,她可真是个滑头的小骗子。 白若松见云琼嘴角微妙地颤了颤,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问:“宫里如今怎么样了?” “乱作一团。”云琼简略回道,“圣人重伤,被暗卫护在寝殿接受太医的会诊,太女被幽禁东宫,参加晚宴的文官们则全都集中太极殿不许出,将军们全都各自带着一队千牛卫到处搜人。” 任何人到了宫里,肯定是不可能带自己的军队的,只能由着大内带刀侍卫,也便是千牛卫搜寻。 可今日的晚宴,直接在大内重地,由东宫左卫率率长出手刺杀,不得不让人怀疑有内奸。 这内奸可能在文官中,也可能在武官中,还可能就在大内带刀侍卫中。 为了防止再度被内奸偷袭,由女帝的左膀右臂,也便是秘书监徽姮代女帝下令,文官们统一集中太极殿,武官们各领一队千牛卫,这样方便相互监视。 武官们大多在各地值守,今日到殿的数量并不多,所以就连云琼带着的钦元冬和钦元春也被分出去各自带队了。 云琼独身一人,点完一队千牛卫,脑子里第一想的不是女帝安危,也不是刺客去向,而是白若松。 白若松如今就住在皇城的官舍之中,朱雀门已封,只进不出,所以到处流窜的刺客是有可能去往官舍的。 尽管云琼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概率,但还是架不住心中忐忑,便直接带队来了白若松所在的官舍。 没想到啊。 云琼忍不住瞥了一眼歪躺着的殷照,一时庆幸自己放心不下来了这里。 尽管好像自己就算不来,白若松也已经将人耍得团团转了。 白若松听完云琼的话,略带担忧地问道:“太女她不会有事吧?” “据我对圣人的了解,人应当不会有事的,但这太女之位她是坐不稳了。”云琼顿了顿,直言道,“三皇女要起势了。” 女帝是在还是亲王的时候,生下的三皇女和五皇女,后来登基,也只是添了两位皇子,之后便一直无所出。 后宫虽人员众多,但是都肚皮空空,大家私下里都议论,说大概率是文帝自己身体的问题,文帝对此很是忌讳。 因此这次,太女一举得嫡女,算是天大的喜事,文帝开心不已,连带着对一直不满的太女也多了许多好脸色。 这本来是一个机会,一个稳定太女地位的绝佳机会。 此刻,却因为刺杀一事,变成了太女的催命符。 尽管言相多年以来执掌棠花与朝堂,埋伏眼线,步步缜密,运筹帷幄,却仍是在这里栽了一个巨大的跟头。 “这人我得保下。”白若松转头看着殷照,郑重开口,“若是将来,能抓住尚......我是说抓住那人的小辫子,那她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9、第 149 章 白若松说保下这个刺客,可怎么保? 云琼知道她小脑瓜里一向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计策,可他也同时知道,白若松表面看着唯唯诺诺,骨子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冒险。 他不想让白若松实施那些,一不小心就会脑袋搬家的计策,可同时又说不出制止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揽下这个责任。 这么多年以来,将军府能历经三代,仍然屹立不倒的原因,就是做纯臣,绝不涉及党争。 云琼十分明白这一点,所以即便同曾经有过婚约的佘文见面,也十分谨慎,生怕自己被归置于党争之中。 可如今,他却主动开口道:“任谁也不可能将多官员一直禁锢在宫内,总是要放出去的。等明日风声不这么紧了,我带上她一块出宫。” 白若松一怔:“这会连累到你的。” “我是得了圣人特令的,进出宫甚至不用卸刀,这意味着没有人会查我的马车,由我带着出宫,最为稳妥。” 白若松承认自己被云琼说动了。 可女帝此人,生性最是多疑谨慎,且拥有极强的掌控欲,为何会对云琼如此宽松? 外头都说,云琼是女帝忠诚的狗,可白若松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至少她现在感觉到,云琼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正常的人,对女帝也没有任何类似“崇拜”或者“钦佩”之类的情感。 云琼对女帝,兴许是有为人臣子的责任感的,但不多,更多的是为了维护将军府而做出的不得已的妥协。 白若松能看明白,女帝不可能看不明白。 女帝一定有什么办法,有什么白若松所不知道的办法。 这种办法就像一根缰绳,可以让她牢牢掌控住将军府和云琼,随时随地收紧,所以她才会放任一些自由给云琼。 一瞬间,白若松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 女帝幽幽的笑容,御书房那冒着寒气的冰鉴,还有总是面无表情的秘书监徽姮。 答案仿佛就堵在嗓子眼里头,呼之欲出,可白若松就是没法理顺它。 “真的吗?”她直愣愣仰着头,盯着云琼浅淡的眼睛,试图从他面具一般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女帝为什么会对你这样的信任,怀瑾,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她没有问,你和女帝究竟是什么关系,而是问,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云琼睫毛一颤,垂下眼来回望白若松。 二人对视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终究是他先忍不住,伸出手掌来覆在了白若松的面上,遮住了她那双宝石一般黑亮的眼珠子。 “知道这些,对你没什么好处的。”他低声轻语间,带着淡淡的无奈,“不知道,你才更安全。” 云琼掌心间粗糙的茧子划过白若松的眼眶,她下唇一抿,偷偷用牙齿抵住了口腔里的软肉,心口间一些讲说未说的东西,顷刻间便化作酸涩的液体,经过嗓子眼缓缓流淌而下,让她的喉管连带着整个腹腔都开始灼烧起来。 她带着一些不甘开口:“我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哭什么,跟个小公子似的。”云琼用指腹蹭了蹭白若松的眼角,替她拭去一点氤氲,轻笑了一声,“好,那我到时候再亲口告诉你。” 白若松觉得有些丢人,避开云琼的手掌,自己将额头贴在他胸前,企图遮掩住自己的脸。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云琼面前,似乎总是格外容易透露一些情绪。 她那引以为傲,高高筑起的,连易宁都能骗过的墙壁,总是在这个男人的面前不复存在。 “你先将人藏好,莫要声张。等宫里的风波平息下去,我会来寻你,帮你将人带出去。”云琼手臂虚虚拥在侧边,询问道,“你可有想好,将人安置在何处?” 这可真是巧了,白若松还当真想过将人安置在哪里。 她贴在云琼的衣襟上,鼻腔中都是淡淡的白檀气息,贪婪地狠狠吸了一口以后,才开口道:“就安置在西市旁边的崇化区。” 云琼非常无奈地发现,自从经过上次......以后,他对白若松这点子小打小闹一样的占便宜,已经十分习惯,甚至于身体都不会下意识僵硬了。 他将虎口轻轻贴在白若松包裹着绷带的后脖颈上,警告一般地掐了一把。 云琼并没有用太多力气,白若松只觉得痒,低头一躲,没躲过去,忍不住咯咯低笑了起来。 她回手想去抓云琼的手臂,可云琼实在是太会躲了,二人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白若松还是败下阵来。 她仍然记得院子里头还有两个千牛卫,强忍着因为痒意而迸发的笑声,憋得面上通红,恼怒地一抬头,瞧见云琼面上有微微的促狭之意。 他俯下身,低声道:“笑出来。” 白若松:“?” 云琼头别过去,有意无意地往寝房的门栅方向瞥了一眼。 白若松恍然大悟,憋了半天的嘴唇一松,立即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云琼看得眼中笑意渐深,松开放在白若松后脖颈上的手掌,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记得崇化区是你之前租赁小院子的地方吧。” 白若松刚停了笑,捂着肚子,还在喘气,说不出话来,只能抽空点头。 云琼伸手,顺着她的脊背由上往下抚,替她顺气:“我看那地方并不隐蔽,你可有把握?” 白若松又喘了几口,找回了一点气息,直起腰来:“我有九分把握。” 她见云琼并不明白的样子,又解释道:“之前......发生了一些事情,总之那院子应当是被尚书令买下了。她奢侈惯了,万不会住进那种破旧小屋里头的,那院子大概率就是放在那里生灰,我们把殷照放进去,她短时间内不会察觉的。”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首先尚书令就不会猜到殷照在她手上,就算想到了,也不会想到她会把人安置在她眼皮子底下。 云琼颔首,又再度瞧了一眼门栅的方向,小声道:“看来她们等得不耐烦了。” 他话音刚落,门栅外头便传来了三声叩门的声响,紧接着是女人战战兢兢的声音:“将军。” 云琼看了一眼白若松,唇边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握住了她垂在一旁的手,将其牢牢包裹在了自己的手掌中。 “走吧。”他说,“一起出去。” 白若松一路由他牵着出了内间,看他站在原地,扯开了自己脖颈侧的圆领扣子,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扭过身去抓住了云琼一侧的手臂,疯狂摇头。 云琼见状,安抚地看了白若松一眼,单手打了一个暗语:[无妨,总归是要成婚的。] 白若松的头晃得更厉害了,手指在空中翻飞出了残影:[这样,你和将军府的名声,都会很不好。] 云琼淡淡笑了笑:[已经很不好了,不会再更不好了。] 说罢,他都不等白若松有所反应,单手挑起门栓,一下打开了紧闭的门栅。 夜色如墨,月挂东天,银灰轻洒,光影交错,两位腰后挂着横刀的千牛卫正静候在门外。 她们大概是已经在院子里搜完了一圈,手中的火把都燃成了短短的一截,火焰莹莹烁烁,昏暗到快要照不清她们的脸。 云琼一手牵着白若松,一手背在身后,面上已然是常见的冷峻表情:“都搜完了?” 适才敲门的千牛卫垂首抱拳道:“都搜完了,除了.....” 她掀起眼皮,原先是想看向二人身后的寝房,却冷不防看见二人袖子下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立时重新低下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这里我搜过了,没有什么问题。”云琼道。 那千牛卫还想说什么,却被自己身后的同僚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只能干瞪眼。 后头的那名千牛卫要有眼色得多,一手手臂绞着自己同僚的脖子,一手捂着她的嘴,对着云琼与白若松谄笑道:“既然将军已经亲自搜了,我们自然也是信的。” 云琼颔首,道:“你们先出去吧,我随后就来。” 后头的那千牛卫不顾自己的同僚的挣扎,将人如同一具尸体一般往外拖远离去了。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围墙后头,云琼不但没有松手,反而还转身,朝着白若松俯身下来。 院中花木扶疏,影影绰绰,有淡淡花木的淡雅香气。 男人玉冠束着漆黑的发,小麦色的脸,深邃的五官,两排浓密的睫毛之下是褐色的瞳孔,琥珀色的虹膜。 白若松怔怔站在原地,看着他越靠越近的浅薄的嘴唇上,那一颗突出的形状优美的唇珠,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跃动起来,在胸膛中鼓地咚咚直响,比那战场上的擂鼓还要猛烈。 就在白若松以为要贴上之际,他又停了下来,以一个亲昵的姿势,让二人的唇刚好保持一指的距离。 “白若松。”他呢喃一般地小声喊她的名字,是好闻的白檀的味道。 白若松觉得自己现在盯着对方嘴唇的样子一定很蠢,也许正呈现一个斗鸡眼的状态,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觉得自己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正被一双手四处拉扯着,延展到极致,崩得笔直,近乎透明,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嗯?” 云琼:“对自己的男人,不该主动一点吗?” “啪”的一声清脆,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来了。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灵魂还在发怔,可身体已经自行贴了上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断裂的是自己的理智。 她有些笨拙地伸出一点舌头,尝试撬动男人的齿关,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急得额上都渗了一层汗,手臂伸到男人背后,惩罚一般顺着脊柱往下探去,在腰窝上一摁。 云琼颤了一下,无奈地松开自己的齿关,放任白若松来侵占他的领地。 夜色愈深,万籁俱寂,唯余清冷的月光笼罩在二人的身侧。 云琼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蠢蠢欲动,终究还是先受不住,抬手抵着白若松的肩膀,将人推出去了一点。 平日里操练的时候,一连放倒十余人都不见一点疲色的云琼,居然在此刻也微微喘了起来。 他顶着有些变得饱满的薄唇,一手抵着白若松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摁在了她摸在自己后背的手臂上,无奈一笑。 “好了,差不多了。”他说,“人已经走了。” 白若松喘得比云琼还要厉害,甚至忍不住伸出一点舌头,食髓知味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 云琼见状,猛地别过脸去,几乎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让自己起一些丢人的反应。 “好了,可以了。”云琼哑着嗓子,艰难道,“快放开我。” 白若松不肯。 一直以来,她都保持着自己前世的习惯与观念,所以对这个世界里那些文文弱弱的小公子敬而远之。 可是就在刚才,她觉得自己觉醒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一些这个世界的女人拥有的那种掌控的欲望。 这种东西涌动在她这具身体的血液中,让她头脑发热,肾上腺素飙升,随机而来的便是一种轻飘飘的松快感。 她看着月色下云琼的脸,忍不住在心里头想,这是我的东西。 得打上印记,沾上味道,明晃晃地告诉别人,这是我的东西才行。 “怀瑾。”白若松开口。 云琼下意识扭回过头来,随即便被白若松一口咬上了脖颈。 一阵钝钝的刺痛传来,与他这些年在北疆受的伤比起来,几乎是可以忽略的存在。 他没有动,任凭白若松像一头狼一样,在他左侧脖颈上下口。 白若松终究还算克制,并没有咬出血来,只留下了一个清晰咬痕。 咬痕周围一圈都红了,高高肿起,似要涨破薄薄的皮肤。 白若松终于松开摁在云琼后背的手,满意地摸了摸那一圈牙痕,歪过头来,扯下圆领,露出自己包裹着绷带的脖子。 在脖子左侧的位置,正有一个伤口,微微渗出一点鲜红色的血液。 “你看。”她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贝齿,“我们现在是一样的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0、第 150 章 用手肘夹着人的千牛卫,将自己的同僚一路拖着,走到一个围墙刚好挡住寝房门口的位置,才松开手。 她一松手,先前的那千牛卫立刻气势汹汹举着拳头要打人,被她一个格挡给挡了下来,嘴上骂道:“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呢?” “什么恩,怎么就恩了,你把我像过年待宰的羊一样拖过来,还成了对我有恩了?” 后头的那千牛卫见状直摇头,将人拽着往墙边一靠,道:“你自己探头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前头的千牛卫蹙着眉,嘴里嘟嘟囔囔,十分不满地将头一探,随即见了鬼一样缩了回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支支吾吾道:“他们在亲亲亲亲亲亲......” “怎么样啊。”后头的千牛卫抱着手臂,懒洋洋地笑了起来,略带得意道,“我没骗你吧。” 前头的千牛卫似是不信,又探头看了一眼,随后终于接受了现实一般缩回来,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行了。”后头的千牛卫一伸手,扯了她的袖子,“咱们先出去吧,那男将军武艺好得很,一会被发现了。” 二人走出院子,等在官舍的大门外头,不一会便迎来了已经搜查完整片官舍的其他千牛卫。 为首的女人正是这一队人里头,除了云琼以外的最大官职,从四品千牛卫中郎将。 二人见了女人,立即上前行礼,那千牛卫的中郎将一下便蹙紧了眉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里头搜了吗?” 其中一人便立刻道:“搜了!” 她的回答太迅速,还带着一点慌张,马上引起了中郎将的警觉。中郎将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女人,慢悠悠追问了一句:“全都亲自搜了?” “就,就还有一间寝房......” “哦?还有一间寝房,那为什么不搜!” 那人立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晌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把中郎将看得眉心直跳,目光移向旁边的人,命令道:“你来说!” 被点了名的千牛卫一下便放下因为行礼而举起的手臂,笑嘻嘻道:“那男将军在里头会情娘呢,我们怎么好意思搜?” 话音一落,跟在中郎将身后的好些个刚刚还不明所以的千牛卫,都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中郎将也立刻就想到了适才在官舍门口,看到的那个身着深绿色官服,脖子上围着白色绷带的女人。 深绿色的官服,代表她只是个连晚宴都没有资格参加的六品小官。若是往常,这样的人,中郎将必然是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更别提记得了。 可这个女人的那张脸...... 中郎将相信,但凡是见过这个女人的人,都很难不对那张脸留下印象。 怪了,好像在哪里听别人提起过......好像是说今年科举考试中得了探花的那位得了圣人青眼娘子,便是这么一位容貌冠绝的娘子来着? “你说的可属实?”中郎将问。 “大人还不信我么,我别的不行,眼神那是一等一的。那男将军与小情娘出寝房的时候,手牵着手一副腻腻歪歪的样子,连圆领上的扣子都没扣好,一看就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说着,她胳膊肘一杵旁边的人,“你不是也瞧见了吗,快帮我作证。” 一直涨红着脸的那名千牛卫大惊,一想到自己将头探出墙壁,看见二人接吻在一块的模样,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手足无措了半晌,只是颔首道:“我,我是瞧见了那啥......” “你怎么话都说不清。”女人抱怨道,“我来说,她还瞧见二人在寝房门口,有伤风化地吻到一起去了!” 这下中郎将后头的侍卫完全忍不住了,纷纷笑作一团。 “这不进去搜,你这是渎职啊。” “千牛卫办事,便是圣人后宫也是搜过的,不过一个男将军有什么不敢的?” “我瞧着在那满楼里头的时候,你玩得最欢,现在在这里装什么不好意思?” 回话的那千牛卫一声咋舌,气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后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君们,哪能和那男将军比啊,你要觉得你的头比北蛮的硬,你自己进去搜啊!” “我可不进去。”说着,女人哆嗦了一下,“像女人的男人,和像男人的女人,倒是天生......” “够了!”中郎将一声暴呵,冷刃一样的目光挨个将刚刚调笑的女人扫了个遍,“怎么,没事做了?” 刚刚说话的那几个人顿时便不敢说话了,垂着头鹌鹑一般缩在那里。 中郎将看着她们,深刻地检讨了一下自己。 大约是自己平日里对下属太过松散,在她们背地里谈起云琼,态度轻蔑的时候,没有加以制止,这才导致了如今的模样。 从前的她是觉得,不过是说两句而已,便是被听见了又能怎么样? 难道那男将军还能冲上来打人,亦或是抽抽搭搭地去圣人那里告状么? 虽然中郎将一点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温婉动人的小公子,而去喜欢一个看起来能一拳打死一头大虫的男人。 但若是探花娘子当真和那男将军搅和在了一起...... 毕竟是能让圣人发落了刑部侍郎的人,她不确定要是这个人若是听见自己的男人被污言秽语以后,会不会使什么手段来让她喝一壶。 如今朝中党派争斗正盛,能做到中郎将这个位置的人,除了武艺,最最重要的便是了解局势,会看眼色,会做墙头草。 “刚刚开口说过话的,今晚留下来当值!” 一旁接受问话最多的那个千牛卫小心翼翼问道:“中郎将,那,那我两也要么?” “你们也去!”中郎将毫不留情地一瞪她,随后挨个警告道,“今日的事情,给我烂肚子里头,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不然小心你们的脑袋!” 被点名要值夜的侍卫蔫答答地不想说话,刚刚没说话侥幸逃过一劫的侍卫怕自己变成下一个出头鸟,也垂着头不敢搭腔,一时之间官道上寂静无声,只剩下火把昏暗摇曳的暖光。 中郎将还想再开口提点几句,但是侧耳听见院门里头传来的一点脚步声,立时便闭上了嘴。 她只听见一个脚步声,听起来将地面踩得实实的,毫无内劲,还以为只有白若松一个人,结果先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抬腿迈过了官舍的大门。 是云琼。 他身板挺得笔直,冷峻深邃的面容在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显得晦暗不清,缓缓转过头来的时候,眼尾似乎浸着一丝莫名的红色。 在他的身后,有个纤细的身影探了出来,正是那个生得姿容绝艳的探花娘子。 中郎将一愣,知道自己刚刚听到的脚步声,只是白若松一个人的。 她早就知道云琼的功夫好,但是没想到能好到在刚刚那种寂静无声的情况下,让她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 她一时汗毛倒立,将自己过往所有对他的蔑称都想了一遍,好确认没有被这人发觉过。 大概是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等在外边,白若松只是把头探出来一瞬,立刻又慌忙缩了回去,就站在官舍的大门门槛后头,对着云琼挥了挥手。 云琼根本没回头。 白若松敢打赌,他绝对知道自己在挥手,可他像是赌气,又像是有些赧然,总之就只僵硬着背对着她,不肯回过头来看一眼。 这人真是的...... 白若松忍不住在心中腹诽,明明这次是他自己挑起来的,也是他喊她主动的,怎么反过来像是自己被强迫了一样,恼羞成怒了呢。 虽然,虽然白若松自己也承认,当时她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热血上头,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但是吧...... 她想到月色下,云琼那原先薄薄的嘴唇微微肿胀的模样,还有那因为被她亲吻脖颈上的齿痕而微微战栗着,发出的可爱的闷哼声,还是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下唇。 还想多欺负一下,最好能看他满面红云地在自己的面前喘息,因为难耐而高高扬起自己的头颅,形状优美的脖子上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怪了,从前云琼在药庐的时候,不着寸缕躺在那里,自己好像也没有这种感觉啊,难道是她最近其实变态了许多? 白若松觉得嗓子有些干渴,她咽了一口唾沫,尽量让自己忽略旁边还有这么多人的事实,小声道:“怀瑾。” 云琼不能再假装听不见了。 他发现自己居然需要做一些心理准备,才能微微回身过去,可视线一放在白若松身上,看到她那肿胀的嘴唇,又立时烫到一般别到了一旁。 “怎么?”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白若松看云琼这个明明慌得不行,还要故作镇定的样子,自己反倒是不紧张了,还偷笑了一下。 可惜就是天色太暗,看不清他这个时候耳朵尖上到底红没红。 她想了想,道:“注意安全。” 好一个注意安全,明明此刻刺客就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头。 云琼还是忍不住回头瞥了她一眼,见她笑得狡黠,也缓解了一些窘迫,淡淡勾了勾嘴角,道:“嗯。” 二人就在官舍大门口分别,等白若松在他面前将厚重的大门阖上以后,云琼才抬起步子,走到了中郎将面前,冷淡开口:“搜得怎么样了?” 他适才离得远,众人都没有发觉。 等他走近了,站在前头的几个人,包括中郎将,才发现了他脖颈上那个红肿的齿痕。 一时之间,各种奇异的目光都扫向云琼。 但她们怕自己的目光惹恼男人,只能一扫就别开,再一扫,反复确认着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中郎将头一回这么窘迫,尽量让自己盯着云琼脖子以下,僵着声音道:“回将军,都搜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她说完,又觉得这个回答显得她毫无用处,顿了顿,补充道:“兴许贼人是往朱雀门的方向去了,妄图逃出皇城。” 云琼颔首,假意认同道:“那便顺着往朱雀门的方向搜过去。” 中郎将抱拳,大喊道:“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1、第 151 章 白家三代从商,说是家财万贯也不为过。 虽然大桓重农抑商,对商人有诸多贬低,例如不允许乘坐华贵的马车,不允许身披贵重的丝绸,不可以拥有私人的土地,不许参与科举等等,但是白家从来不自怨自艾,凡白家女娘,皆是以官宦家的标准来培养的。 她们识字,懂文,读史,礼乐射艺书数无一不通。 用白家老祖宗的话来说,不读书怎么能明理,不明理怎么能与人打交道,不与人打交道又如何做得生意? 所以白家请了专门的夫子,无论是宗家还是旁支的女娘,自三岁起,便是要入学堂读书的。 殷照开智得晚,在白家其他女娘能磕磕绊绊背诗的时候,她都只会说几个简短的称呼,把她父亲急得团团转。 其实殷照的父亲只是一名侍夫,照道理侍夫生了孩子,是要寄养在主君名下,跟着白谨这个嫡女,一起唤主君一句“父亲”的,而面对自己的身生父亲,则只能称一句“小爹”。 不过主君仁慈,秉持着同为男人,没有像其他院子里的主夫一样苛待侍夫,允许了殷照留在自己亲生父亲的膝下。 殷照的父亲对殷照格外溺爱,眼珠子一样捧着,乃至于将殷照送进学堂的时候,怕她跟不上课程,受人欺负,站在学堂外头的院子里抹眼泪,引得一众女娘探着头去看。 当时在学堂里头的这些事,其实殷照年纪太小,已经不记得了。 后来长得大一些了,能够记事以后,是她父亲当笑话一样同她说起的这件事。 “我那时担忧得很,甚至生了不让你这么早去学堂的念头,是谨小姐拉着还在流鼻涕的你出来,向我保证,她一定会照顾好你,不让你生半点委屈,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谨小姐虽是嫡小姐,但当真一点架子都没有,同主君一般,是个温柔和善的人。”他感叹道,“你也是从那以后啊,就变成了谨小姐的跟屁虫,到哪里都阿姐阿姐地喊着,便是腿短跟不上,摔个大屁墩,也要赶紧站起来去追,哭都顾不上。” 殷照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父亲说的话。 因为在她有限的,幼年的记忆当中,自己的确是一直像个跟屁虫一样,一直追逐着白谨的背影。 她是夫子口中最聪慧的学生,是同窗眼中最和善的朋友,也是所有兄弟姐妹憧憬的对象。 那些年,无论是哪个院子里面的男人,挂在嘴上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要是能让我生出谨小姐这样优秀的女儿,便是折寿十年也甘愿。” 后来,这句话里的十年又渐渐变成了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最后还是老祖宗拄着拐杖亲自把人喊到一起,立了规矩,这才制止了这场荒唐折寿大赛。 后来白家一朝倾覆,殷照被组织的老嬷嬷拾了去,花费了十年,几度路过鬼门关,成为了合格的暗桩后,来到雍州玉京,这才发现集聚了整个家族荣耀的白谨,原来在这个地方,连草芥都不如。 “翰林院供奉?”听到这个官职的那名官员,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不会以为这名字带了翰林院,就真的是翰林院的人吧,不过是女帝无聊时消遣的玩意罢了。” 殷照偷偷跟在了这个嘲笑白谨的人的身后,一刀割断了她的脖子。 温热的血液溅在殷照的脸上,她居然在脑海里迷迷糊糊地想到,啊,原来无论是蝼蚁,还是玉京中的大人们,血液都是一样的温度,一样的红。 殷照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天刚破晓,天空呈现淡淡的蓝紫色,有橙红色的霞光透过窗棂探进房间内,将内间隔断用的帘子照得闪闪发亮。 殷照躺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对,是白谨的女儿。 她昨天晚上刺杀完文帝,躲进了一间无人的官舍,到处翻伤药的时候,不小心翻出了白谨的画像,随后遇见了归来的白谨的女儿。 殷照下意识一动,想起身,可发现自己的左右手全部都动不了。 右手是因为肩膀上的伤口,左手是因为被人拧脱臼了关节。 对,那个男人,那个被白谨的女儿称作自己未婚夫婿的男人,拧断了她的手臂。 可是,怎么后脑勺比手臂还痛啊? 殷照咬牙用肩膀顶着身下硬邦邦的脚塌,一个翻身,身上披着的,充当被子的长袍就落到了地上。 她像一条蚯蚓一样,额头顶着木板,利用腹部的力量,将自己的上半身抬了起来。 床榻之上,着一身雪白中衣的白若松正睡得四仰八叉。 薄薄的被子被她踹翻到了一边,搁置在小腿下头,圆形的布枕滚在了一旁,紧紧缠绕着松散的长发,而她自己却沉浸在美梦中,居然还傻笑了一下,口中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 殷照俯下身,侧耳过去,努力分辨了一下,似乎是什么“坏金”? 殷照一时神色难辨。 她想起自己那个,连睡觉也是端端正正,双手覆在腹部,安静得犹如棺材里头的死人的阿姐,心头一瞬间起了一点怀疑。 这真的是白谨的女儿? 总不能说这睡相,是随了父亲吧……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咚咚咚三声响,似乎是谁在拍门。 殷照一下警觉起来,头一转,将一侧耳朵朝向大门的方向,屏息倾听。 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得不到回应,又不耐烦地多敲了两下,有女人喊道:“白若松!!!” 白若松于睡梦中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咕噜噜胡乱转动了几下,羽睫一颤,终于是慢慢睁开了眼睛。 初时,她目光涣散,似乎还没有从梦中清醒过来。 伴随着又是咚咚几下敲门声,白若松眨了眨眼睛,终于是思绪回拢,眼珠子往下一转,瞧见了殷照,发出了一声尖叫。 殷照被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要后退,但是忘了自己的双手都使不上劲,平衡没有维持好,晃悠着撞上了床板。 白若松手忙脚乱起身,跪坐在床上,伸手去扶殷照,口中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姑母,我没反应过来是你,还以为是歹徒呢。” 殷照生无可恋地想着,大概白谨的优秀血脉,是一点也没有遗传给这个女儿。 “白若松,你怎么了?!”门外传来女人急切的声音,“你没事吧,没事说一声!” 白若松这才想起来,自己拴上了大门,所以易宁进不来了。 “我没事!”她连忙回了一句,随即下了床榻,踏上鞋子,抓起一旁的官袍披上身,回头嘱咐殷照道,“姑母在此,不要出声,一切有我。” 说罢,她腰带都没拿上,就急匆匆出了寝房,来到大门口,挑起了门栓,向后拉开了门板。 易宁看起来一夜未睡,眼下有着浓浓的青黑,一身疲倦地站在门口,官袍上还不知道被泼了什么,散发出一股发酵过的恶臭味。 她一看见白若松,率先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通,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却是一眼未发,率先抬步跨过门槛,示意白若松关上大门。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院子里头,确保不会有人听到以后,易宁才停下脚步,转身盯着白若松,一开口便是一句:“是你将人藏起来了?” 白若松:“啊?” “啊什么啊,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我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 易宁将人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白若松习惯似的垂首听着,半句不敢反驳。 等易宁骂够了,略略缓了缓气息,才继续道:“你脖子上的刀口在左侧的,应当明显是被人自后用左手挟持。而晚宴上的刺客就是右肩被伤,只能动用左手。” 白若松这下彻底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易宁能够在刑部司做事,靠的就是她这一双眼睛。 她讪笑了一声,挣扎道:“就,就兴许是正面用右手挟持呢,那伤口也会在左侧……” 易宁打断了她:“你官袍背后有血。” 白若松找补道:“那,那就是刺客威胁完我,便跑了。” “是吗?”易宁幽幽盯着白若松,“那你刚刚尖叫什么?” 白若松立时闭上了嘴。 二人僵持良久,白若松想着到底住一个官舍,按照易宁的本事,迟早是会发现自己藏了个人的,终究是叹了口气,坦诚道:“人确实在我这里。” 为了不被易宁误会这刺客与自己有关系,白若松贴着易宁耳朵,又将昨夜的事情选择性解释了一通,将自己塑造成急中生智,冒充白谨女儿,侥幸保住脑袋的机智人设。 当然,事实上,她也的确是冒充了白谨的女儿。 易宁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漏洞:“白谨是前朝罪臣,你为什么会有她的画像?” 白若松支支吾吾道:“就,就言筠……我是说言小公子送的。” 易宁听她脱口而出的言筠闺名,蹙眉道:“你招惹了云大将军,又去招惹言相的小嫡孙?” 白若松急了,立刻道:“我没有!” 什么东西啊,这群人怎么总把她和言筠想到一起去! 然而易宁显然不信,语重心长劝告道:“这二人都不是好糊弄的角色,你小心把自己玩脱了。” 白若松因为无法解释,面上呈现一派生无可恋的表情,半晌自暴自弃道:“算了,你说是就是吧。” 反正别人怎么想无所谓,云琼不误会就行了。 易宁不赞同地看了白若松一眼,终究没有继续深究这个话题,语气一转道:“行了,带我见见人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2、第 152 章 白若松带着易宁进入自己寝房的时候,还是有所警觉的,怕殷照一个想不开又冲过来要杀人,全程都用身体护在她的面前。 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云琼的出现给殷照提前打了预防针,总之这次,殷照只是很安静地坐在圆桌旁边瞧着白若松把人带进来,没发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当然,白若松更觉得是她想有什么动静也有不了,毕竟她此刻两条手臂都没办法使用。 殷照与易宁二人一个对视,瞬间是火花带闪电,双方都觉得对方是不好惹的角色,随即又齐刷刷将目光转向了作为桥梁的白若松。 白若松一时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开口道:“姑母,这是刑部司的郎中,易宁易大人。”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是可以信任的。” 殷照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明摆着就是对易宁不屑一顾。 易宁倒是没有对此表示什么意见,她目不斜视地缓步走近桌案,施施然坐下,正待开口,殷照突然带着绣墩往后退了一步,皱眉道:“臭。” 易宁僵在了原地。 白若松别过头去,笑得浑身颤抖。 易宁冷着脸道:“若不是你举着匕首突然跳起来刺杀圣人,我旁边的醉鬼也不会吓得吐我一身。” 怪不得易宁身上一股子发酵的臭味,原来是被人吐了一身。 昨夜宫禁,千牛卫带人搜了一整夜,官员们也不被允许归家,白若松都不敢想象易宁是以多臭的脸在太极殿待了一晚上。 若是此刻被易宁这么质问的是白若松,她肯定早就慌忙道歉了。 但殷照显然完全不吃这一套,她也学着易宁的样子,冷脸道:“你,可以,躲。” “我是文官,我怎么躲?” “你,弱!” 二人之间的战火一触即发,白若松站在一旁,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易宁额角跳动的青筋,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企图把自己缩成一个透明人,好不用搅入这场战火。 “那你是以什么姿态和我说这种话的?”易宁气极反笑,“一个在晚宴当中刺杀女帝不成,反被禁军反手捅了两个大洞的莽夫吗?” 殷照一听易宁这话,一时之间都顾不上斗嘴,迅速抓住了这句话的重点:“不成?” “不然呢?若是圣人当场身亡,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走得出宫城?今日寅时,女帝已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仍未醒转罢了。” 明明刚刚和易宁一番唇枪舌剑下,都没有什么反应的殷照,在听见女帝脱离生命危险以后,面上迅速失去了血色。 她双目圆睁,眸光中惊怒交织,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而沉重。 易宁冷冷地睨着殷照,讥诮开口道:“怎么,你不会真的以为,你这一刀,能杀了文帝吧?” 殷照当然知道自己失手了。 事实上,她在掏出匕首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自己失手了。因为太女,那个女人毅然决然地转身,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文帝和文帝怀中的婴儿。 “呲——” 是血肉被割裂开后,液体喷溅而出的声音。 在周围人群因为惊恐而发出的尖利的叫喊声中,那个本该质问她的女人却伸出手掌,覆住了她沾染了温热血液的手背,在她耳边轻声道:“阿照,快逃。” 殷照感觉自己在颤抖。 但是多年以来的训练,还是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毫不犹豫地拔出了那把匕首,冲向了转身逃跑的文帝。 在那一刻,殷照的心中充斥的,其实不是将要复仇的快感,而是一种茫然。 在太女还不是太女,只是不受宠的五皇女的时候,殷照就已经被安排在了她的身边, 她温和、仁慈、善良,便是树梢上聒噪的鸣蝉也总是不忍心教人打下来,在大热的天紧闭门窗看书,将自己闷得一头汗。 殷照作为五皇女的侍卫,常年值守在书房门外,在护卫安全的同时,也会负责在有人前来求见五皇女的时候,入内通传。 她只要推开那扇门栅,那么五皇女无论在做什么,必然会立刻抬起头来,目光扫向殷照,随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她说:“阿照,有什么事吗?” 每每此时,殷照都会有些许恍然,感觉自己回到了白府的院子中,作为年幼的白照跨过书房的门槛,随后那个她一直崇敬跟随着的人就会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来看她。 “照娘来了。”她说,“是夫子布置的功课,有什么地方不懂的么?” 白若松说,她有她的道,不会为上辈子的怨恨所困。 殷照不能理解,因为她已经为此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她亲眼见证了亲人的死亡而苟且偷生,为了获得力量在组织里头手刃了多年以来一起训练的同伴,最后又背叛伤害了在白谨之后对自己最好的人,就为了能够杀掉文帝。 可现在,易宁却告诉她,文帝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殷照恨得目眦尽裂,身体一晃,当场吐出一口黑血。 白若松吓得跳了起来,走上前几步,想去查看,又怕自己轻易的触碰会加重她的伤势,一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手舞足蹈的,显得有些滑稽。 易宁眼睛一扫那被喷溅了血液的桌案,淡淡道:“无妨事的,不过是一点淤血罢了,于她有益。” 白若松其实不是很相信易宁,她又不是大夫,现在这个样子,更像是为了让和她呛声的殷照可以多吃一点苦头,而随意瞎编了几句。 “大人!”白若松急道,“您别和她呛声了,给气死了怎么办啊!” 多好的证据,气死了就没有了啊! “我不过是说了几句事实。”易宁冷笑一声,“佘荣居然能安排你这种废物暗桩来刺杀女帝,尚书令府也是没落了。” 殷照慢悠悠抬头,因为精神恍惚而显得眼神有些迷离,毫无焦距地看着易宁。 易宁拧眉,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殷照的眼睛,试探道:“怎么,佘荣没告诉过你,失败了就应当原地自杀,别连累佘府么?” 白若松不赞同道:“大人!” 殷照却仍旧不为所动,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只有嘴角渗出的一点淤血,还在缓缓往下流淌。 易宁垂下眼睑,忍不住抬起食指,敲击了一下桌案。 这是她惯用的一个小动作,每次她一敲,白若松便知道,她心里头又开始琢磨什么复杂的东西了。 她以缓慢的速度,敲了三下桌案以后,一顿,重新掀起眼皮看向殷照。 白若松还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例如“我们来做个交易”,或者是“你最好和我实话实说”这样的,结果她只是迅速一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 白若松都怔住了,在易宁都快走出寝房的时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追了上去。 “大人,大人!” 她边跑边喊,结果易宁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脚步都不带一点停顿。 白若松一路追着人进了易宁的房间,她连门也没关,一进门就直奔内间,打开衣柜,取出了干净的一套官服,旁若无人地解开蹀躞带开始换。 虽然都是女人,但白若松也没有盯着人家换衣服的爱好,急忙转身,背对着易宁,抱怨道:“大人您怎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啊。” “咔哒”一声,是蹀躞带上的金属扣撞击木质桌面的声音。 “没什么好说的。”易宁声音淡淡,“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白若松一愣:“什么意思?” 易宁嫌恶地扯下身上臭烘烘的官服,言简意赅道:“意思就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个弃子,你就算留下来,也没有用处。” 白若松这下明白了易宁的意思。 她也知道易宁刚刚在殷照面前,频繁地提起佘荣,大约是想套点什么有用的信息出来。 但她没预料到,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易宁居然就已经做出了判断。 白若松知道易宁的本事,但这毕竟是一个不得多的的线索,仍是不死心道:“不过几句话,您就判断好了吗,万一她是装的呢?” “怎么装?”易宁嗤笑一声,“你以为她是你么,这么会装?” 莫名其妙被怒火溅射到的白若松垂着头,拽了拽自己的手指头,直到听见身后蹀躞带被“咔哒”一下扣上的声音,这才喏喏转身,对着易宁的方向道:“我,我想留下她。” 换好干净衣服的易宁正在从衣柜里往外翻便服,闻言直起腰来,睨了一眼白若松:“我说,她没有用处,留在身边反而是个祸害。” 白若松当然知道易宁的意思。 殷照身负弑君的重罪,并且她还以为白若松是白谨的女儿,万一落到别人手里,就成了对付白若松的一个大杀器。 但是白若松此刻却想到了言长柏。 那本厚厚的,言长柏写下的手札,最快乐,最灿烂的一段时光,就是与白谨一起度过的。 说到底,如果不是言长柏,拼死生下了“白若松”的这具身体,那她也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 虽然白若松对言长柏没有过多的亲情,但是实际心里头,对他是有感激存在的。 如果言长柏还在的话,肯定会想保住自己妻主家唯一的血脉的。 “我知道。”白若松仍然坚持道,“但是,我想留下她。”【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3、第 153 章 易宁是真的有些看不懂白若松了。 她犹且记得二人谈判那一日,白若松在说出“让天下百姓见鬼去吧”这番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的面孔上那一双晶亮的,宝石一般的眼睛里,映出的跃动的火光。 橙黄色的,微不足道的一小点,却仿佛能燃尽一切。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毫无理由地,保下这么大一个自己的破绽? 易宁想不通。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易宁想,如果这个破绽,和她划出的那个“在乎的人”的圈子,有所关联的话,那就完全说得通。 是谁?是白谨? 易宁一把捞出自己的衣服,扔进摊开在桌案上的包袱中,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白谨是你什么人?” 白若松面不改色:“不认识的人。” 易宁掀起眼皮子扫了她一眼,发现自己居然不能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什么说谎的痕迹。 “你们都姓白。” “巧合罢了,我的身份你不是最清楚么,一个罪臣怎么可能和我有关系。” 不对劲,很不对劲,可易宁一时之间就是没办法揪出不对劲的源头。 她垂下眼睑,抓住包袱两侧,提起来打了个结,淡淡道:“那你准备怎么保下她,虽说宫禁已经解了,但朱雀门如今盘查得分外严格。莫说是人,便是一只鸟也带不出去。” “这个不用担心,怀瑾会帮我将人带出去的。”白若松看着易宁将包袱往自己身上一挂,疑惑道,“大人要出门?” “不是我要出门。”易宁道,“是我们。”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突然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一个女人粗着嗓子道:“将军,要不干脆打晕了扔上车算了?” 白若松走出内间,顺着大敞的房门望出去,但见院子里头放置着纳凉的坐具翻在了一旁,而原本双臂皆无法动弹的殷照左手里头握着一把短匕,刀刃对外,护在胸前,以一个防御的姿势,正和对面的人对峙。 而她的对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着轻甲,背后挎着横刀的女人。 女人侧了侧脸,露出面部一长条横亘的骇人刀疤,正是许久未见的钦元冬。 “就这么办。”云琼的声音传出。 钦元冬是一力降十会,没什么花哨的技巧,直接从背后将横刀连着剑鞘一起掏出,对着殷照的脑袋砸了下去。 殷照想躲,但是不能动的手臂明显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让她掌握不好平衡,没能顺利躲过去。 “咚”一声闷响,殷照一下就被砸到了地上,瞬间失去了意识,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躺在了地上。 隔着老远,白若松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现在都不敢想象,殷照的头上到底有多少个包。 “悠着点。”背着包袱的易宁也来到寝房门口,蹙眉道,“这人本来就看着脑子不太好使,别一会砸傻了。” “我有分寸。”钦元冬冷硬开口。 她走上前去,手臂一勾将人夹在腋下,随即将人翻转过来一甩,甩到了肩膀上。 白若松又是一口凉气,感觉自己仿佛也被人在空中大摆锤一样甩了个一百八十度。 “愣着干啥,快回去收拾东西去啊。”易宁催促道。 白若松这才醒神,一路小跑回了自己寝房,随后才发现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云琼,原来正站在自己的屋子里。 因为白若松的寝房是侧厢房,而易宁的寝房是正房,二者呈现一个直角,所以从易宁的寝房门口是望不见白若松的寝房里头的。 同样是熬一个大夜,云琼就看起来精神抖擞,若不是身上还穿着和昨夜同一件的绯紫色官袍,白若松都以为他休息过了。 白若松小跑过去,一下扑进了云琼怀里,猛吸了一大口。 还行,虽然是熬夜没洗澡,但他没臭,毕竟没人敢吐在云大将军身上嘛。 说起来昨夜欺负云琼的时候,他身上好像没有一点酒气? 云琼一顿,还是举起手臂,轻轻抚了抚白若松后脑勺散开的长发。 白若松抬起头来,用下巴顶着云琼的胸膛,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云琼的下颌和脖颈。 大约是想要遮住脖子上的齿痕,却又来不及换衣服,他干脆也给自己绑了一圈白色绷带。 被这样盯着,云琼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白若松发现自己立刻就被他撩到了。 可恶,果然喜欢的人,做什么动作都好可爱! 白若松又用脸去贴了一下人家胸口的肌肉,这才压下心里头的悸动,开口道:“怀瑾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云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时间紧,先去收拾,一边收拾我再一边和你说。” 白若松最后用手臂圈了一下云琼的劲瘦的细腰,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小跑着去内间了。 内间隔断处的珠帘被她一撞,晃悠着打来打去,噼里啪啦直响。 云琼怕帘子缠到一起不好分开,便伸手拢了勾在一旁,弯腰跟进了内间。 白若松本来扯了蹀躞带就要给自己系上,突然又想到这件衣服后头有殷照的血,又扯了下来去衣柜里扒拉干净的。 云琼就站在几步开外,一个既不会挡道忙乎的白若松,又方便说话的位置,开口道:“早些时候,秘书监与三皇女一同宣布解除宫禁的时候,易郎中便同我通过气,说我们今日便要离京。我连将军府也没有回,只嘱咐钦元春回去收拾东西,自己带着钦元冬直接来这里,打算先将你这个‘姑母’给带出宫。” 白若松正往身上套官袍的袖子,闻言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虽然和云琼打过暗号,但是其实并没有解释过殷照与自己的关系。 和云琼呆在一起的时候,真的要比和易宁呆在一起轻松太多。 白若松感觉,他就像一个能够完全包容自己的大犬,即便你什么也不同他解释,他也完全能够用信任的眼神望着你。 易宁…… 白若松觉得这是职业病,当然也不止有易宁有,她自己也有,因此两个人都会相互猜来猜去。 想到这里,她一边扣着脖子上的扣子。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这声叹息倒是让云琼误会了,他赶忙安慰道:“不用担心,我带人出去,不会被查到的。” “倒也不……”刚解释了几个字,白若松又突然觉得,被误会了也挺好的,未曾出口的话语一收,转而改口道,“如今圣人还没醒,太女又重伤被幽禁,宫里是三皇女做主?” “是,也不是。”云琼斟酌了一会,“准确来说,是三皇女与徽姮共同做主,不分主次。” 这就有意思了。 徽姮的秘书监这个职位,说好听点是女帝的左膀右臂之一,说难听点就是图书管理员。 她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和三皇女不分主次地代替女帝下旨意? “三皇女能让秘书监分自己的权啊,这不得打起来?” 她这话说得其实不太恭谨,放别人耳朵里,起码得吃三封以上的弹劾折子。 云琼垂下眼睑,只当没发现她的没大没小,解释道:“这是圣人在清醒的时候下过令的,万一有一日她昏迷亦或是……神志不清,无论是哪位皇女执政,皆需与徽姮一同下印,才能颁布旨意。” 云琼这么一说,白若松便明白了。 无论文帝在云琼身上使了什么手段,同样也使在了徽姮身上,所以她才能这样同等地信任她的两位“左膀右臂”。 不过文帝早就意识到自己会昏迷或者神志不清了? 为什么会特地强调神志不清? 白若松系腰带的手一顿,看向云琼,突然道:“圣人是不是一直有精神疾病?” 云琼:“精神疾病?” “就是狂症,也可以说是疯症,癔症,总之就是一个意思。” 云琼沉默许久,在白若松把头发都用冠竖起,套上幞头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模棱两口道:“我不确定。” 那便是有。 白若松一瞬觉得,自己已经无限接近于真相了,但是暂时还缺了一点理清的线索,无法串联起来。 钦元冬将人安置在马车中,姗姗来迟。 她有分寸地没有进寝房,只在门口行礼,喊了一声:“将军!” 白若松赶忙把这些想不通的东西排出脑外,加快速度往包袱里头扒拉东西。 “白若松!”易宁也在院子里头催促。 “来了来了!”白若松一边系包袱,一边伸长了脖子答应。 “记得你的解药。”云琼提醒道。 白若松一拍脑壳,小跑着去箱子里翻装解药的匣子,随即在匣子旁边看到了那本青灰色封皮的册子。 是黄锐给的账本。 也许是第六感作祟,白若松只是犹豫了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将那本账本连着解药匣子一块抱了出来,塞进了包袱里头。 “走吧。”白若松背上自己沉甸甸的包袱,牵着云琼出了寝房。 被罚过的钦元冬明显比之前收敛了许多,没有再肆无忌惮对着白若松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低垂着头任凭二人经过。 白若松当然不可能和带着殷照的云琼一块出宫,毕竟目标大风险也大。 两拨人在官舍门口告别,白若松盯着云琼的马车渐渐远去,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易宁:“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出得了玉京吗?” 毕竟大多数官员的府邸都在皇城外,所以朱雀门虽然搜得严,但是大概率不会不让人出去。 可玉京城的大门可就不一样了。 这种抓刺客的特殊时期,怎么看都不会将中央的官员放出城去的。 “为什么不能出?”易宁慢悠悠从包袱里头掏出一个黄色的卷轴,正是给白若松升官,还有令她们调查略卖人口案件的那一道,“咱们可是奉旨出城。”【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4、第 154 章 白若松和易宁远远坠在云琼的马车后头,看见朱雀门守门的侍卫一开始还比较硬气,其中一个人伸着手就想去撩开马车的帘子,被驾车的钦元冬一甩手中马鞭,直接给抽倒在了地上。 隔得这么远,白若松都听见了那人发出的哀嚎声。 剩下的监门卫们纷纷将手臂伸向身后的长刀,做出威胁之意,可钦元冬却全然没有放在眼里。 双方气势剑拔弩张,一场争斗似乎一触即发。 一个身后背着双锤的强壮女人匆匆而来,挥手散开聚集在马车前面的监门卫,一巴掌甩在了带头要拔刀的监门卫脸上。 白若松听不见巴掌声,但是看监门卫那个被扇得狠狠偏过头去的动作,就已经猜到这一巴掌的力道应当不轻。 她下意识也摸了摸自己的脸。 背着双锤的强壮女人对着马车的方向行一个标准的叉手礼,似乎是说了点什么,表情看着有些谄媚。 白若松这个距离,听不见说话声,不知道是钦元冬还是云琼在与她说话。 她猜测,大概是云琼,因为女人点头哈腰了几下,随即一挥手,示意监门卫放行。 “天,那个点头哈腰的人是左翊府中郎将吧。”白若松听见前方一个着浅绯色官服的女人,悄声对着自己的同伴道,“那马车里头的是哪位大人,能这么嚣张?” “刚刚马车从咱们身边过去的时候,你没瞧见那驾车的人身上那套轻甲吗?” 女人一头雾水:“我在问你马车里的大人呢,你说车夫的轻甲做什么?” “蠢货!”同伴给了她一拳,“银丝软甲配绯色内衬,那是云血军特有的轻甲!” 女人摸着被打了一拳的手臂,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是抚国将军府那位?” 女人那种又震惊,又敬畏的表情取悦了白若松。 一直以来,她见了太多因为云琼的性别和外表,而对他有所轻蔑的人了,心里头不舒服得很。 她站在原地,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扬。 易宁见马车出了朱雀门,立刻就想跟上。 可是她刚往前走了几步,一回头,瞧见站在原地偷笑的白若松,眉心一跳,冷冷呵道:“傻笑什么,还不跟上!” 白若松回神,连忙提步跟上。 这个时间,朱雀门前排了长长的队伍,全是被关了一晚上,满脸疲惫的官员们。 她们个个都顶着硕大的黑眼圈,不住地打哈欠,却又不敢在这里抱怨。 白若松记得自己上辈子的时候,大学宿舍里头其中一个室友,有一个程序员男友。 有时候这个程序员男友加完一个大夜班,会在回家睡觉之前,给白若松的室友打视频电话。 因为这个室友和白若松是对床,所以白若松每次都能清楚地看见视频里头男人的样子。 疲惫,颓废,眼底青黑一片,忍不住打着哈欠,感觉头上都飘着几乎可以实体化的怨气,总而言之就跟现在在朱雀门前边排队的诸位大人们一模一样。 看来无论什么时代,牛马们都是一样的可怜。 白若松忍不住去看旁边同样熬了个大夜的易宁。 易宁瞧着比其他人都矜持一些,既没有打哈欠,也没有做出什么萎靡不振的颓废模样,不过那种由内而外的疲惫感却是遮也遮不住。 “看什么?”易宁斜睨白若松一眼。 “大人不困么?”白若松问。 易宁嘴角向下一撇,没好气道:“管好你自己。” 哦,看来挺困的,脾气真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二人大约排了一刻钟的队伍,才走到朱雀门的门洞下边。 值守的监门卫取了二人的鱼符确认登记,白若松敏锐地发现监门卫中有她的老熟人,那个袭胸于她,后来又好心将她带进官舍的女人。 女人视线扫到白若松,却只是停顿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瞬间,就挪开了,做出一副与她不熟的模样。 白若松转头看易宁,发现她拉了个脸,完全没有注意那个监门卫的意思,心中忍不住想,看来的确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棠花之中,成员之间认识的甚少。 监门卫很快交还鱼符,二人便顺着人流来到朱雀门外。 朱雀门外停着许多马车,熙熙攘攘的人群围了个半圆的圈,都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那些重获自由的官员们一出来,就立刻搜寻着自己的家人,随即两方热泪盈眶,上演一出“你没事就好”“我没事,不必担心”这样的大戏。 白若松和易宁目前都是孤家寡人,根本没有迎接的家人。 易宁刚想要绕开人群往外走,侧边突然有人高高举着手臂,跳起来喊道:“大人,大人!郎中大人,员外郎大人!” 是孟安姗。 她拨开人群,旋风一样跑到白若松和易宁跟前,面上还残留着之前在易宁面前摔出来的结痂伤口,嘿嘿一笑,咧开一口白牙。 “孟安姗!”白若松欣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准备点卯么,结果一到朱雀门,就不去啦!听周围人的议论,似乎是发生了大事,有些担心大人们。” “进不去了?”白若松疑惑道,“宫禁不是解了么?” “解了不许进出的宫禁,不代表可以随意出入了。”易宁淡淡道,“特别是武官,现在想入皇城不容易。” “哎呀,这真是大好事!那我今日可以拿着俸禄不上值了!”孟安姗一拍脑门,手腕上那串红艳艳的玛瑙珠串在日光下闪着绮丽的色彩。 哦吼,带薪休假! 白若松羡慕坏了,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感觉忙忙碌碌了这么些年,还没有悠闲过呢。 从前忙着考科举,后来就进了刑部司忙公务,出去分巡甚至没有旬休。 等等,所以她其实一直在古代免费加班? 她想着想着,思绪就开始神游,于是一旁的易宁趁着这个空挡开口道:“既然入不了皇城,你也别闲着,和我们出公差去。” “啊?”孟安姗看起来颇受打击,“我,我也要一起么?” 白若松觉得大概是因为困顿,因为易宁的面色在此刻,实在是难看得厉害。 她看也不看孟安姗可怜的面色,冷冰冰道:“随你,你想待在刑部司也行。” 孟安姗可不像白若松,还敢和易宁呛声。 她最是会看眼色,见易宁这个样子,立刻调整了自己的态度:“我马上回去收拾收拾包袱!” 易宁微微颔首,白若松便同孟安姗挥手道:“那我们明德门见!” 双方告别,孟安姗又像风一样地跑开了。 白若松在跟着易宁离开之前,抽空向后看了一眼,发现那名她眼熟的监门卫,果然已经不在原处。 * 宰相府,听雨轩。 屋内很静,一旁的香炉中燃着驱虫的药草,有细细两缕白烟旋转着,渐渐消失在空中。 大敞的窗棂外,有蝉鸣远远传来,带着水汽的湿润热风拂过成排层层叠叠的莲叶,卷着掩映其中的菡萏香气飘入室内。 言相一身宽衣博带,一手拢着袖子,另一手两指之间夹着一枚黑子,端详半晌,落于镶了螺钿的楠木棋盘上。 “哒”一声,声音极小,却在安静得室内十分显耳。 言相对面正盘腿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着上襦下裙,头上还戴着男人出门才会戴的,加了帷幕的帷帽,帷幕垂在肩膀侧,恰好遮住了女人的脸。 她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古怪,若不是隆起的胸脯,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个男人,因为女人一般不这么打扮。 女人恍若不觉自己的怪异之处,从棋盒中取一枚白子,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就跟着落子于棋盘之上。 言相明知女人并没有认真与自己对弈,双手搭在膝盖上,笑了一声,道:“宫里乱作一团,你却到我这里来,到底所谓何事?总不能是,躲清闲来了吧?” 女人没说话,言相也不强迫她说话,手执黑子开始细细琢磨起棋盘来。 女人虽然没怎么上心,甚至注意力都不在这里,可在棋艺上,明显胜过言相许多。 每次言相琢磨半天,她总是随意扫一眼,就能将人截杀得狼狈不堪。 这样的情况循环个三四回后,言相终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气愤地将手中棋往棋盒中一甩,吹胡子瞪眼地盯着对面的女人:“你跑来我这相府,就是为了戏弄我的?!” 女人一动,似乎是抬了抬头,帷帽上坠着的帷幕如潮汐中的浪波涌动起来。 “昨日晚宴遇刺,圣人重伤不醒,太女也去了半条命,如今被幽禁东宫。”她开口,声音幽幽,空洞如人偶。 “我知道。”言相没好气道,“现在整个朝堂都知道这事,你不用特地重复。” “你知道?”女人轻轻咂摸着这三个字,随即语气一厉,诘问道,“你究竟是现在才知道的,还是一早就知道?” 言相冷笑:“有什么区别?” “你明明发觉了有人要下手,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言相反问道,“若是此事能成,文帝身死,对你,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太女昨夜也险些死了!” 言相浑不在意道:“死就死了呗。” “言殊岚。”女人慢悠悠的,一字一句地唤出言相的大名,提醒道,“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曾经是。”言相纠正她,“我如今有了更好的退路,只有你仍然被悬在这条线上。”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轻声的敲门声。 门栅并没有阖上,但那侍人也不敢直接进来,只能候在门口轻敲打开的门栅。 言相头也没抬,说了句:“进来。” 侍人垂首敛目,小步而入,一眼都不敢胡乱多看,径直来到言相身旁,福了福身,附耳小声说了什么。 “知道了。”言相淡淡道,“带她进来。” 那侍人又福身称“喏”,随即转身离开,不一会就带了个女人入内,正是白若松熟悉的那位监门卫。 她脱去了监门卫的软甲,卸了长刀,一路来到言相面前,对着言相与那个戴着帷幕的女人一一行过礼,随即才道:“小殿下从朱雀门离开皇城了。” 言相一怔,总算是抬起眼来看向那监门卫,问了句:“你说什么?” “我说,小殿下离开皇城了,还带了行礼,一路往明德门而去,瞧着像是要离开玉京。” 带着帷帽女人当场笑出了声:“这便是你的退路,嗯?” 言相的面色沉了下来。 隔着帷幕,她看不清女人的表情,但是仅仅是想象,就能想象出她脸上此刻的嘲讽之意。 “我知道了。”言相忍着胸膛中的怒意,对监门卫道,“退下吧。” 监门卫第一反应是去看那个戴着帷帽的女人,见她搭在棋盘上的食指一抬,立刻接收到意思,躬身行礼告退。 等监门卫离开听雨轩,女人才慢悠悠地,重新从棋盘里头捏了一颗白子,拇指在其光滑的表面摸索了一下。 “我早就说过了,你这小孙女,根本不是个可以按照你的意思行动的人。而且按照她的脾气,居然没同你反目,看来是还不知道当年那件事里头,你扮演了什么角色吧。”女人抬手,“啪”一声,落下了最后的棋子,结束了这场一边倒的棋局,淡笑道,“她若是知道了,这条路可是会变成一把刺向你的利刃的。” 这句话的威胁之意都快从语句中满溢出来了。 言相呼吸急促,胸膛快速起伏,握着桌角的手因为用力,手背上有一条一条的青筋凸起。 “你想怎么样?”她问。 “很简单。”女人撩开帷幕一角,露出自己两片勾起的,柳叶一般的红唇,“只要咱们的言相,给想要掌权的三皇女,找一点点,的事情。” 她特意强调这个“一点点”,言相立时气笑了:“你怕是忘了,我如今已是个名存实亡的宰相了。” “言相三朝元老,生徒遍布天下,总归是有办法的,不是吗?” 言相静默片刻,闭了闭眼睛,吐出一口浊气,道:“我会想办法的。” 见目的达到,戴着帷幕的女人起身告辞,刚跨出门槛,随即便听闻身后之人暴起,一把掀翻了棋盘。 那些上好的,触手生温的棋子落了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杂乱声响。 女人脚步顿都没顿,顺着府内侍人的指引由偏僻角门而出。 刚刚那位进来禀报的监门卫就候在马车旁边,见女人出来,立刻上前,行叉手礼,道了句:“大人。” 女人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她说事。 监门卫道:“大人,小殿下那边……” 有女使从马车上搬下马凳,放在女人脚下。 “让她们去吧。”女人说着,抬步跨上马凳,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币,丢给了监门卫,“去翰林院找这个人,让她将之前寻到的那没了脸皮的尸体找出来,给咱们的尚书令找点事做,让她不要去打扰小殿下做事。” 监门卫抬手一接,随即抱拳道:“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5、第 155 章 此刻,正一心要前往遂州的白若松一行人,完全不知道在她们身后的玉京之内,即将涌起怎样的波谲云诡。 易宁以“少打草惊蛇为由”想要直接去明德门,而白若松却坚持要去找崔道娘。 作为平民百姓,崔道娘是不可以停留在皇城的官舍内的,所以之前在被大夫治疗了臀背的伤口以后,就得安置在皇城外头。 因为崔道娘来告御状的事情,易宁是完全不知情,并且极其反对的,所以崔道娘的院子其实是白若松出资赁的。 白若松当时在掏银子的时候,心里头都在滴血,感觉白花花流走的不是银子,而是娶正夫的聘礼。 哦,不过现在好像不用担心这个了,毕竟她都要入赘了吗。 白若松和易宁就着要不要去找崔道娘这个事辩论了一路,最后以白若松一句“这是攻克红楼的关键人物”为理由,总算让易宁松了口。 “我们去寻了崔道娘,就立刻去明德门。”她下了最后通牒。 白若松虽然同样不放心殷照的事情,不过此刻去崇化区的院子确实无异于打草惊蛇,所以还是乖乖答应了。 老大夫的药很管用,崔道娘的伤虽然还未曾全好,但已经不影响走路了。 她听见敲门声,打开大门的时候还很谨慎,一见到白若松和易宁,听说要出发去遂州查略卖人口的案子,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了,往前一步被门槛绊了个正着,把门口的白若松都一起撞翻了。 崔道娘一边道歉,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扯到伤口疼得哎呀咧嘴,身子一歪又把白若松压了个正着。 易宁冷眼站在一边,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 二人一个残一个弱,相互扯了半天,总算是站了起来。 白若松看崔道娘这么激动,怕出什么事,是站在门口吩咐了又吩咐,在崔道娘再三保证会听话,绝不多事,也绝不多看,言听计从以后,才将人带出了院子,一路来到明德门等人。 孟安姗的动作也十分之迅速,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为了节约时间,顺着建筑飞檐走壁而下的时候,把守在明德门前面的监门卫都吓了一跳。 若不是易宁翻了包袱里头的圣旨上前解释,白若松真的很怀疑,自己会被当场逮起来。 虽然监门卫们一时不敢断定圣旨真假,层层上报,最后把一旁休息的监门校尉都请了过来,浪费了不少时间。 但是总的来说,文帝的圣旨还是很管用的,白若松一行人在一旁长长的出城队伍们既好奇又嫉妒的目光下,施施然出了明德门。 “就我们吗?”孟安姗抱着行李往后望。 在那里,监门卫正在仔细盘查每个出城的人,因为怀疑有个长得胖一些的女人身上夹带了东西,险些把人扒光。 “还有怀……云将军。”白若松怕孟安姗记和崔道娘不得云琼的字,说到一半又改了口。 崔道娘根本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看见明德门盘查得这么仔细,还以为是有人阻止他们去查略卖人口案,略有些担忧道:“云将军他没有圣旨,能顺利出来吗?” 孟安姗略显夸张地一捂嘴:“哎呀,我的天,你的嘴里怎么会说出这么可怕的东西。” 崔道娘和孟安姗接触得不多,并不知道孟安姗跳脱的性格,被她这种夸张的演技给吓到了,真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战战兢兢道:“啊,我,我说了什么不可以说的东西吗?” 边说,还边往白若松这边瞟,生怕她一个不高兴,不带自己一起去查案。 “当然了!”孟安姗严肃道,“你居然怀疑抚国将军府的继承人,云血军的掌权者,女帝的心腹大臣,正三品云麾大将军云琼,会出不了小小的明德门!” 崔道娘:“啊???” 白若松无奈地看了一眼孟安姗,孟安姗便笑了起来,挥了挥手道:“哎呀,我开玩笑的啦。” 显然,崔道娘并不觉得好笑。 她默默往一靠了一点,与孟安姗拉开了距离。 几人之间,一时气氛尴尬不已,搞得白若松如坐针毡。 不多时,有两辆简朴的二轮马车通过明德门,由远及近缓缓驶来,白若松一眼就瞧见了最前头驾车的钦元春,连忙挥手示意。 钦元春眼力比白若松好,早早便瞧见了白若松,见她与自己挥手,也抬手回应,笑得灿烂。 两辆马车渐渐靠着路边停了下来,白若松这才发现后头驾车的人是钦元冬,并且马车驶得这么慢,是因为她在马车后头,还牵了好几匹的马。 “都是我亲自去太仆寺挑的,最好的马匹!”钦元春下车,一边放马凳,一边偷偷同白若松眨眼,小声邀功道。 钦元冬身后的马车车厢的帘子被撩开,面无表的云琼长腿一跨下了马车,示意道:“上车吧。” 易宁已经困得有些精神迷蒙了,推辞都没带推辞一下,率先就着马凳便上了车。 白若松见她迷迷糊糊还险些踩空的模样,突然想起来云琼应该也是一夜未睡,眼见着他踩着马镫翻身上马,看起来要一路骑行的模样,几步上前,摸住了那挽马的缰绳。 挽马被挡了路,从鼻子中喷出一阵气息,吹起了白若松的碎发。 她慌忙伸手,按照从前傅容安校尉教的那样,熟练地安抚起马匹来。 云琼垂眼,瞧着白若松戴着幞头的头顶,柔和了冷峻的面色,轻声问道:“怎么了?” 白若松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这个口,手掌顺着马匹柔顺的鬃毛一路抚到脖颈,终于想好了一般,抬头望着男人道:“要不,要不我来骑马吧,你去马车里睡会。” 云琼本就浅棕色的眼眸在日光下更加浅淡,高高的鼻骨于侧面投下一片浓黑的阴影,那点异族之象格外明显。 这样一个高大的人,又骑在比白若松还要高的挽马上,俯身往下望的时候,能将她完全笼罩在自身的阴影当中,压迫感其实十分强烈。 可是大约是他的神色太过温柔,白若松这样昂首望着他,竟不感觉一丝丝的吓人。 “此去遂州,山高水远,马车是留给有需要的人的。”他轻声道,“我是武将,无妨事的,况且元冬与元春也熬了一宿,我作为将军当身先士卒,不该一晌贪息。” 他说得句句在理,张弛有度,连白若松这样脑子好使的人,一时之间也反驳不出什么话来,顿在了那里。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居然发现除了已经进了马车的易宁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情,正直勾勾望着他们。 见白若松回头,孟安姗率先回过神来,立刻道:“我没事,我昨天睡觉了,我是武官,我可以骑马。” 她的一番话瞬间点醒众人。 崔道娘是伤患,伤的还是屁股,自然不可能骑马,只能道:“我可以和易郎中一个马车!” 钦元冬脸色铁青,似乎是因为之前被贬去越骑营的经历给了她足够大的心理阴影,她并没有出言说什么不好的话,但从面部表情来看,她明显是不赞同的。 钦元春往前一步,挡住自己那不争气的阿姐,跟着劝道:“反正也有一辆马车是空置着的,将军进去歇会儿也无妨。” 她身后的钦元冬忍不住了,终于开口道:“这不……” 钦元春猛地回身,手臂一勾钦元冬的脖子,将她的头牢牢摁在胸前,阻止了她继续说话。 “姐姐想说这不是可以轮换着歇是吧,没事,我帮姐姐说就好了。”她不顾挣扎的钦元冬,扭头对白若松和云琼尴尬一笑,道,“我和姐姐倒真是十分困顿,将军便先进去歇一歇,等歇够了,好轮换我和姐姐歇息。” 云琼比谁都知道,钦元春简直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其他人也就算了,钦元春和钦元冬都是他的心腹,也是云血军的精锐。 往常行军,精锐都是要负责开路,绕后,探敌的。出现一两夜都不睡觉,保持警醒的情况,再正常不过了。 一夜时间,不过是带着千牛卫搜查宫城,既不用跋山涉水,也不需要风餐露宿,能消耗多少精力,怎么可能出现十分困顿的情况? 不过这些,白若松当然是不知晓的。 云琼见她回过头来,睁着那双圆溜溜,又湿漉漉的,黑宝石一般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模样,心头一颤。 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刻,一个“好”字就这样脱口而出,消散在了空气中。 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也不好做食言而肥的人,只得翻身下马,将马匹缰绳交给了一旁的钦元春。 白若松笑了起来。 她一笑,云琼就想起了那个静谧的夜晚,于月辉下踽踽独行的无助身影。 那个身影在转身望见踏马而来的自己的时候,紧绷的肩膀一塌,霎时便露出一个譬如昙花一现的笑容。 如今再度想起来,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无法再拒绝眼前的这个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6、第 156 章 为了低调行事,钦元春准备的马车都是普通的双轮小马车,内里空间十分有限。 第一辆马车里面坐着易宁和崔道娘,想坐进去第三个人就难了,何况易宁还在补觉。 白若松原本是想自己也和孟安姗一道骑马的,结果钦元春手里拿着马匹的缰绳,却是死活都不给。 她左右望了望,贴近白若松耳侧,小声道:“进去陪陪将军吧,他平日里就格外警醒,若是没人看着,怕是睡不着。” 白若松巴不得和云琼相处呢,不过是怕自己在这个世界太主动,被当成什么急色的登徒子。 既然钦元春一提,她也就假装犹豫了一下,便应下了。 驾车的钦元冬看白若松的眼神中的杀气,已经几乎可以具象化了。 钦元春怕出事,推着她姐姐的脊背,把人哄去了前头驾易宁所在的马车,自己接过云琼马车的缰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小声道:“去吧,我会什么都听不到的。” 白若松觉得钦元春其实更适合当红娘。 她感激地看了钦元春一眼,随即撩开帘子,钻进了马车。 车厢内的空间,果然如外头所见的那样,十分局促,特别是在云琼的块头格外大的情况下。 白若松几乎是一进马车,就立刻感觉到了那种拥挤的逼仄感。 二人仅仅离着半臂的距离,她一抬眼,甚至都能看见云琼束发的冠上镂空的兽纹。 云琼看起来丝毫没有歇息的意思,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一手捏着一块厚厚的白布,正在擦拭一个小巧的银制物件。 白若松乍一看,感觉那是之前她女扮男装,潜入青东寨的时候,云琼曾经给它防身用过的袖箭,可是仔细一看,又感觉不大一样,似乎是小了一些。 她盯着云琼手里的东西,一时都忘了质问他为什么不休息,蹲下身子,脑袋往前一凑,眼睛因为好奇而闪着晶亮的光。 云琼只觉有一阵馥郁的奇特香气扑面而来。 他形容不出这这到底什么味道,暖烘烘的,像是他在书房看兵书的时候,常常会闻到的书墨的香气,也像是他早起练功的时候,草木蒙露,散发出的略略苦涩又沁人心脾的味道。 怪了,明明之前从来没有闻到过,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外头驾车的钦元春一甩马鞭,马车缓缓行进起来。 云琼觉得心慌,下意识想后退拉开距离,可后背就是坚硬的车厢木板,牢牢顶住了他的后背,让他退无可退,只能眼见着那戴着幞头的头伸到自己的面前来。 “咦,这是什么?”脑袋的主人开口问道。 云琼垂下眼眸,由上往下,看见她凸出的鼻骨下方一点莹润的鼻尖,想起昨夜二人唇齿相交的时候,它抵在自己面上那种微凉的感觉,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是袖箭。”他听见自己开口,嗓子哑得厉害。 白若松也听出了云琼的不对劲,想抬头,却被他手掌在头顶一摁,牢牢钳制住了,不许她将头抬起来。 “怀瑾?” “这是我命军中工匠改制的,样式更小,这次便是放在衣袖下也不易发觉了。”他将手中的袖箭往白若松怀里一塞,“试试合不合适。” 白若松果然被小巧的袖箭转移了注意力,取过来,掰开底下的机关,熟练地往手腕上一套。 这次的袖箭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做的极薄,便是窄袖的官服,掩上袖子也不怎么显。 作为代价的是,里头的箭槽减少了一个,原先能发射三支,如今只能发射两支了。 不过白若松觉得这样的改动刚刚好,毕竟对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来说,重要的不是数量,而是出其不意。 云琼见她翻来覆去,十分喜欢的模样,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低声问:“喜欢吗?” 白若松颔首,于是脑袋便顺势在云琼放松的掌心中蹭了蹭。 云琼手指一蜷,慢慢缩了回来,刚想往下放,却被白若松一把握住了手腕。 她举起的那只手的手腕上还扣着袖箭,小小薄薄的一层,闪着银色的光,驱动机括的圆管垂落在一旁,在空中慢悠悠晃悠着。 “转移话题就到此结束了吧。”白若松狡黠一笑。 云琼瞬间就紧张起来,又不自觉地开始向后靠,脊背紧贴着车厢,一动也不能动。 白若松半站起身来,膝盖屈起顶在云琼□□的座椅边缘,另一只手摁在他侧边的车壁上,缓缓逼近眼前的人。 她看着云琼紧张地喉结上下滚动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淡淡地想,真是怪了,在这个人面前,自己总会变得不怎么像自己。 “不是答应我要休息的吗?” 云琼又闻到了那种奇特味道,像一把钩子,牢牢刺穿在了他剧烈跃动的心脏之上。 他紧紧阖上双目,抑制着自己凌乱的呼吸和身体的本能反应,半晌才开口:“我睡觉时过于警醒,一点小动静也会瞬间清醒,不适合在颠簸的马车上小憩,闭目养神便成。” “你警醒?”白若松一怔。 她瞬间想到了在刺史府的时候,自己莫名其妙梦到了上辈子的朋友“小山”,然后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云琼如巍峨山岳起伏的胸膛,还有贴在他沟壑分明的腹部的自己的手。 如果他真的这么警醒,自己在睡梦中,手掌无意识贴过去的时候,他就应该醒了啊。 难道他那个时候,其实并没有感觉到被冒犯? 白若松脑海里又骤然响起昨天夜里,云琼那声带着笑意的话语。 他说:“对自己的男人,不该主动一点吗?” 兴许,她一开始的观念就是错误的?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世界里,她作为一个女人,不需要被上辈子的观念所束缚,只需要按照心里头的欲望,做真正的自己。 白若松松开云琼的手腕,手掌顺着他的肩膀,划过隆起的胸部肌肉,从腹部的那一道沟壑间往下,划过蹀躞带的金属扣,摸到了肚脐下方的那道刀疤。 云琼猛地睁开眼睛,凌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 他刚想动,白若松整个人都贴了上去,柔软的身体犹如什么封印,将云琼就这样禁锢在马车的一个逼仄角落中,一动也不能动。 云琼能够感觉到白若松的手没有停,还在继续向下,探了进去。 “怀瑾。”温热的气息吐在了耳朵旁边。 云琼感觉自己的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那些平日里安安静静藏在衣服底下的肌肉,此刻尽数绷起,将绯紫色的官袍撑得满满当当,扯出一条一条横向的褶皱。 他感觉自己正身处在炙热的岩浆之中,被烘烤,被折磨,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直响,耳边是尖锐的爆鸣声。 那种奇怪的东西,顺着白若松的手掌,蔓延到了全身的每个毛孔,不过片刻便令人大汗淋漓。 云琼忍不住屏住呼吸,伸长了脖颈,像落水以后还垂死挣扎的天鹅。 白若松不自觉舔了舔下唇,一边的手掌温柔地动作着,另一边的手却扯开了他脖子上遮挡咬痕的绷带,伸出舌尖在面前凸起滚动的喉结上,轻轻舔了舔。 云琼一颤,紧咬的牙关中发出了一声难耐的闷哼。 二人都听见了这令人血脉喷张的一声。 大概是因为羞愤,云琼别过脸去,抬起手臂,用手背牢牢挡在了自己的脸上,再也不肯继续给什么反应。 真可爱。 白若松在心里忍不住感叹,为什么自己从前没发现过他这么可爱呢。 从前的云琼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白若松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自己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见的那个,于残垣断壁之中那条长长的官道上踏马而行的男人。 锋利、冷漠、高高在上,似剑鞘中嗡鸣不已,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 白若松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干得冒烟,抬手去扯云琼挡脸的手臂,发现纹丝都扯不动后,坏心眼地用拇指在顶端一蹭。 大概是是错觉,因为白若松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小小的“呲——”的破空声。 云琼颤抖起来。 不是普通的颤栗,而是肌肉因为过度使劲而痉挛的那种颤抖,牙关都在打颤,喉结剧烈滚动,持续了大概两个呼吸的时间,才渐渐平息下来。 二人都相互听见了对方努力克制,却又仍然凌乱的喘息声。 云琼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连遮面的手臂都不肯放下,白若松只能看见他微微张开的,红润的两片薄唇。 她又尝试去扯云琼遮面的手臂,扯不动,便咬了一口那心心念念的下唇一口。 云琼的反应极快,几乎就在她刚咬完的瞬间,手掌就摁住了她的肩膀,做出了一个推拒的动作,阻止她继续捣乱。 “够了。”他别着头,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的这两个字。 没了手腕的遮挡,白若松轻而易举地便瞧见了他高原红的双颊,还带着氤氲的,一点艳红的眼尾,还有散了聚焦的浅淡瞳孔。 “怎么了?”白若松问,“是我弄疼你了吗?” 云琼薄唇紧抿,片刻,才终于转回过头来,用那湿漉漉的,双猫儿一样的眼睛看着白若松,眼睫一颤,道:“你会觉得我……不知廉耻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7、第 157 章 白若松一直是一个内敛到有些像鹌鹑的人,云琼早早就发现了她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感兴趣,常常克制不住地偷看两眼,随后迅速别开眼睛,面上带着薄红。 一开始,他不敢确认自己的猜测,毕竟怎么可能会有人对……这样的身体感兴趣呢。 可次数多了,云琼也不得不肯定自己的这个猜测,甚至于利用这个猜测,有意无意地造成一些肢体接触。 这是勾栏院里头的小倌,才会做的无耻行径,说出去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云琼不怕别人说这些。 早在他闯入皇宫,退婚上战场开始,就做好了被人指指点点的打算。 他很明白,为了别人一点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而放弃自己的人生,是最最错误的选择。 白若松也许是他这辈子能够遇到的,唯一的一个,会用那样一种真挚而热烈的眼神看着他的人了。 无论是使用什么样的,下三滥的龌龊手段,他都想尽自己所能,去抓住在这个机会。 可白若松知道这些吗? 她是今科的探花娘子,是女帝看中的当朝新贵,是刑部司那位易郎中的弟子,那双漆黑的宝石一般的眼珠子仿佛能看穿一切。 云琼觉得她一定是看出来了,看出了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机。 从前,他的闺中密友王宜与他人私奔,却落了个投湖自尽的时候,那些京中贵子们在茶余饭后是怎么笑话他的来着? 他们说他自降身价,说他有辱门风,说他放着这么好的婚约不管,转而去勾引下人,自甘下贱,不知廉耻。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逍遥的女人只会被冠以风流的名声,人们谈起她的时候,只会说她有本事,能让这样一位贵子死心塌地,但是说起这位真正受骗的可怜男人的时候,只会轻飘飘地表示一句“活该”。 白若松会怎么想呢? 云琼颤抖着闭上眼睛,一时不敢去听这个回答,因为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居然无法用对待别人的心态,去对待白若松。 他怕自己会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嘲弄之语。 车内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而缓缓行驶的马车外是官道上熙熙攘攘的人声,有一丝微凉的风顺着车窗探入,吹散了室内的闷热潮气。 闭着眼睛的云琼只听到眼前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随后把握住的那只手顺着他敏感的顶端往下一蹭。 云琼的呼吸都在此刻停滞了,他下意识要有所推拒,但又怕自己在这种血脉喷张的时刻,控制不好手中的力气,小臂上的肌肉都已经爆起了,又强迫自己硬生生卸下了力道。 他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一时之间找不准焦距,鼻尖又萦绕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 这次似乎不太一样,掺杂了一丝山间野温泉的,硫磺的味道。 “原来怀瑾是这么看我的,真让我伤心。” 白若松的温热气息就喷洒在云琼的耳侧,但是云琼从她的语气中,却感受不到她所谓的伤心,只有一点近乎揶揄的调笑。 “看来我平日许诺的那些,一点也没有被人记在心里头。”她轻声道,“那看来,只能强行让你的身体记得了。” 云琼不自觉扬起自己的脖子,打颤的牙齿咬住口腔内的软肉,忍住已经溢到喉咙口的声音。 白若松虽然手中一直不甚熟练地动作着,但其实目光是一直聚焦在云琼的脸部,一下就发现了他这个小动作,伸出拇指抚过艳红的唇肉,轻声道:“不要咬自己。” 云琼垂下眼睑,那双平日里淡漠异常的眼睛里满是水汽氤氲,居然透露出一丝白若松从来不曾见识过的脆弱。 其实他从前也是有过的。 白若松想起来,在云琼向自己袒露腹部的伤口的时候,应当也同现在一般脆弱。 不过他那个时候,似乎是顾忌了一点自己的面子,所以阻止了她的转头,不肯展示给她看。 如今,他千方百计掩藏的最后一点东西,也终于完整地展示在白若松的面前了。 白若松探过身去,吻在了云琼的薄唇上,尝试顶开他紧阖的牙齿,试了几次无果后,按照从前的经验,顺着他的后背慢慢抚了下去,摁在了凹陷的腰窝上。 云琼一颤,终于是忍不住松开了口腔中的软肉,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闷哼,随即便被白若松贴紧的菱唇尽数吞了下去。 心脏猛烈跳动着,一下一下锤击着胸腔上的肋骨,云琼眼睛一眨,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眼角流了下去。 遭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外头驾车的人一定是听到了。 下唇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感,让他飘飞的思绪回到了身体之中。 “怎么走神了,嗯?”白若松叼着云琼一点下唇,惩罚性地用虎牙磨了磨,握着……的手在根部一捏。 云琼的喘息一乱,再也忍不住似的,抬手覆住了白若松动作的手臂的手腕。 “你……” “我?”白若松松开那致命的地方,动作轻柔地……起来。 云琼没有出口的话语化作一声难耐的呻|吟,他立时便想闭上嘴,却被眼疾手快的白若松迅速伸进了两根手指,压住了舌苔。 “不可以。”她就像一个恶魔,于地狱之中,发出引人堕落的声音,“我喜欢听,所以,不可以。” 她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 云琼失神地想,这个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在怎样地,摧毁他的理智。 “怀瑾。”她说,“喊我的名字。” 云琼觉得脑子里好似有白光闪过,咬着牙断断续续道:“白…若……” “不是。”白若松打断了他,“是我的字,你还没有叫我我的字,记得吗?” 白若松是白谨在去世之前取的名字,而她的字,则是她在冠礼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真正属于她灵魂的东西。 云琼大口喘着气,垂下头来,看着白若松那双夜幕星河一般的摧残眼眸,缓缓松开了自己摁在她手腕上的手掌。 他驱动自己有些僵硬的身躯,第一次主动靠近白若松,转守为攻,手臂一张,将她整个人都摁进了自己的怀中。 “见微。”他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侧,轻言细语道,“白见微。” 白若松呼吸一窒,手掌一紧,大山一般拥着她的男人立时浑身紧绷着痉挛起来。 这次他没有完全克制住自己,放任喉间溢出了一些暗哑的低吟。 真是要命,这男人简直是魅魔转世,这让人可怎么把持啊大罗神仙也把持不住啊! 白若松克制半晌,咽了一口唾沫,另一只手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男人的脊背,等他慢慢平息下来。 “还好么?” 男人没有回话,好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白若松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困顿,顿觉一点暖意涌上心头,用肩膀顶着男人的身体,让他轻轻靠在了车厢壁上,取了一边的软枕垫在他的脑袋下。 大概却是是两次……连着昨天熬的大夜,他有些累了,煽动着长长的羽睫,眼睛半闭不闭,眼尾还有未褪的欲色。 白若松用拇指揩去了他眼角的一点湿润,抚着侧脸,轻声安慰道:“睡吧。” 不行。 云琼努力睁开眼睛,却始终感觉眼皮上有千钧重的东西,在阻止他睁开眼睛。 他极少有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一时有些惊慌。可白若松的声音就像是芦花的白绒,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抚平了一切莫名起伏的心绪。 “睡吧。”她说,“接下来的一切,我会处理的。” 云琼便安心地阖上眼睛,陷入了深深的长眠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8、第 158 章 时近午正,易宁率先睡醒了,撩开车帘说了两声,本来一直骑马跟在易宁车厢旁边的孟安姗便勒慢了马,来到后头的车厢前,笑嘻嘻朝着驾车的钦元春道:“钦将军,午正啦。” 钦元春眨巴着眼睛,有些疑惑地望了望她,随机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手松开缰绳,往左右耳朵里一抠,抠出了两团棉花来。 “抱歉,你刚刚说了什么?” 孟安姗目瞪口呆。 钦元春不好意思地用食指扣了扣面颊,压低声音道:“我这不是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吗,咱们这种人啊,是最怕听到上官秘辛的。” 孟安姗信服地点点头。 在南辕北辙的两个地方任职的二人对视一眼,相互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认同,仿佛找到了精神伴侣一般感动不已。 “孟安姗!”前头的易宁撩开窗户的帘子,远远喊了她一声,语气森冷。 孟安姗一个哆嗦,赶忙道:“那啥,钦将军,午正了,该休息一下了。” 钦元春当然知道孟安姗不是在和自己请示。 她为难地皱了皱脸,随即便侧身,屈起手指,在身后车厢的侧边敲了三下。 不多时,车帘被撩开一个小角,白若松的脑壳探了出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脱了幞头,也没戴冠,头顶只剩一根简洁的木质簪子戳了一个毛茸茸的圆形发髻。 刚刚探出来的时候,钦元春恍然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鸡窝。 “怎么了?”白若松小声问。 “午正了,该休息一下用午食了,想请示一下将军。”钦元春虽然不明白白若松为何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但也下意识跟着小声道。 白若松往回看了一眼,又迅速回过头来,道:“怀瑾还在睡觉,咱们先用吧,教他多睡一会。” 钦元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啊?”了一声。 她这声声音着实有些大,白若松吓一跳,又往后望了一眼,见云琼胸膛缓缓起伏,仍处于沉睡之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白若松还以为是自己说话声音太小,没有让钦元春听清,单手打了个暗语:[她,睡着了。] “我听清了,我……” 白若松食指竖起,轻轻抵在了嘴唇上,示意她小声一些。 钦元春无奈,她看了一眼一脸懵逼的孟安姗,也竖起手指打起暗语来:[我听见了,我只是不敢相信。] 白若松歪了歪头,表示了自己的疑惑。 “算了,一会再说。”钦元春叹息,与孟安姗道,“咱们先停下来午歇吧。” 孟安姗得了令,一甩缰绳,绕道前头去,与驾车的钦元冬说了两句话,前头的马车便慢慢靠边停了下来。 钦元春也跟着勒马,随后跳下车辕,翻了马凳放在地上,好方便白若松下车。 白若松小心翼翼掀开车帘子一角,一侧身出去,立马阖上,遮住了外头的光亮,蹑手蹑脚踏着马凳下了车。 孟安姗就像之前分巡一样,从包袱里头抽出一大块布头,选了个干净的地招呼着白若松。 易宁先行占了一角,施施然从油纸里头掏了个干巴的胡饼,咬了一口,看起来别有一番食不言寝不语的文人的风情。 而钦元冬则冷着脸,自己选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双臂在胸前一环抱,散发出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 白若松感觉有些尴尬,转头去招呼钦元春,还好钦元春是个活泼的,随着她一道在孟安姗的旁边坐了下来,众人开始分食一个油纸包里头的羊肉馅食追子。 白若松不爱吃太干巴的东西,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好的防腐技术,头两天还能吃点带馅的,时间长了,就只能吃干巴的胡麻饼和肉干了。 等众人都拿了一块以后,孟安姗收回举着油纸包,自己挑了一块出来,咬了一口,望着后头的马车,含含糊糊地问道:“真的不用叫醒云将军么?” 说到这个,钦元春面色就古怪起来:“真是怪了,将军是出了名的警觉,从前行军,便是两夜没阖眼,也绝不会在喧闹的马车上睡着的啊。” 白若松低头啃食追子,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问到她头上来。 但是事与愿违,钦元春只是自己思索了一小会,立即便转向白若松,偷偷摸摸道:“你小声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哄将军睡着的?” 白若松逃避一般地抬头望向天空。 时节近秋,天高气爽,湛蓝的天万里无云,望得久了一时竟有畅游汪洋之感。 钦元春多年行军,习惯了狼吞虎咽,在等待白若松说话的过程中,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一整张食追子,翻着包袱到处找东西。 “怎么了?”孟安姗探过头来,将手里的油纸包又往她面前递了递,“食追子不够,这里还有呢。” 钦元春咳嗽了一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用手肘一捅白若松,手中做了个动作。 “额……”白若松目光游移到一旁,也学着钦元春的样子,捅了捅孟安姗,“她要水囊。” 孟安姗终于反应过来,稀奇地“咦”了一声,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一边递给钦元春,一边问白若松道:“你看得懂云血军的暗语?” 钦元春猛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抹嘴角,也跟着问:“咱们车上的水囊我咋没寻着?” 白若松是左耳朵一个问题,右耳朵一个问题,在脑子里打架了半天,最终还是转向孟安姗道:“能懂一些。” 说罢,迅速把剩下的食追子往嘴里一塞,站起身来,含糊不清道:“我去湖边洗洗手。” 被无视两次的钦元春手中还举着水囊,看着白若松远去的背影,诧异道:“她这……是对我有意见吗?” 孟安姗安慰道:“安啦,我觉得她就只是文人的臭毛病,爱干净罢了。之前分巡的时候,只要是住客栈,她都必须洗澡哎!” “哇,我们行军的时候,半个月不洗澡,身上都臭了!” 另一侧的白若松根本不知道二人在背后使劲蛐蛐自己。 她嘴里叼着羊肉馅的食追子,往灌木深处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了一条小溪。 小溪很浅,清澈见底,但水流湍急,河道里头垒叠着不少光滑的各色鹅卵石,在日光下闪烁着光芒。 白若松鼓着腮帮子,塞进最后一点饼子,这才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帕子。 帕子是擦拭痕迹用的,虽然白若松已经偷偷用空水囊洗过一次了,但总觉得没洗干净,只能偷偷摸摸装起来,打算休息的时候再找地方洗一洗。 幸好这附近有水源。 白若松微微红着脸,将帕子伸进溪水之中,一边清洗,一边在脑内唾骂自己。 动手的时候被色心控制,冷静下来以后才知道羞耻么? 白若松啊白若松,你怎么就这样色胆包天呢,那可是…… 可是他真的…… 白若松刚拧干手中的帕子,脑海里便又忍不住想起那双失去焦距的,湿漉漉的猫儿一样的浅色眼眸。 要命。 白若松一把捂住自己烫到可以直接烙饼的脸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渴望着见到这样的云琼。 她就是故意的,就是非要欺负他,就是要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咔哒”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踩断了一截枯枝。 白若松立刻回神,转身过来,将帕子往身后一藏,手指勾住了手腕上袖箭机括的圆环,以一个紧绷的姿态,盯住了溪边那发出声响的,茂密的灌木丛。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只带着臂鞲的手臂,拨开了杂乱的灌木,高大的人影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便自阴影当中踏了出来。 白若松看清了来人那方正的下颌,以及横亘了整个面部的,骇人的刀疤。 是钦元冬。 她神色阴鸷,目光冷厉,垂在一侧的手中,正握着一把寒光凛冽的短匕。 白若松不敢放松警惕,对准钦元冬,手指勾着圆环往后拉,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哒”,机括上好了膛,随时准备发射。 “你……” 她刚开口吐了一个字,钦元冬突然抬手,身子微微前躬,手臂肌肉爆出,手腕一甩,匕首破风而出。 咻—— 白若松隔着这么远,都感觉到了她甩臂的一瞬间,带起的劲风。 狰—— 匕首自白若松的侧边擦过,牢牢插进了她脚边的泥土地里头,在空气中震颤着发出尖锐的狰鸣声。 一条有三指粗的,青绿色的蛇自三寸处被短匕扎穿,牢牢定在了地面上,正痛苦地扭曲着身躯,张嘴吐杏,发出嘶嘶声。 白若松盯着那条颜色艳丽,明显看起来有毒的青绿色的蛇,一个呆怔间,居然忘记了上膛的袖箭,放松了手腕。 咔—— 已经上膛的机括弹射而出,半掌长还淬着毒的银针在阳光下化作一道银光,直直射向钦元冬。 钦元冬抬手,银针与她手腕上的金属臂鞲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一声,带着细碎的火花,被她甩落到了一边。 钦元冬眉头紧蹙,抬起手,摩挲着自己臂鞲上被银针射出的划痕,掀起眼皮子,冷冷看着白若松。【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9、第 159 章 白若松其实自认为已经经历过许多尴尬的事情,有了一定抗性了。 但是误会一个救命恩人,并且在误会完她以后,还差点一个暗器把人噶了,真是头一回。 当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这点小暗器,对钦元冬这种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将军来说,其实是起不了一点作用的。 但不管怎么说,自己的行为着实不对。 白若松踌躇着想上前,却又被钦元冬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势劝退,别别扭扭站在原地,做了一点心里建设,才开口道:“对不起啊,我……” 她的话才刚开了个头,就见钦元冬从一旁灌木里头扯了一片较大的叶子,弯下腰隔着叶子拾起了地上的那根银针,包起来塞进怀中,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白若松急了,也不管手里的帕子干没干,总之往怀里一塞,就大步追了上去。 钦元冬人高马大,腿极长,白若松小跑着居然都赶不上人家正常走路,这才发现平日里云琼与自己并肩而行,究竟是怎样迁就她这个小短腿的。 “你,你等一下!”白若松喘着粗气,边追边喊,“你拿着我的袖箭到底要去干什么啊?” “这是证据。”钦元冬头也不回道,“根据大桓律令,凡袭军者,杖十;持械袭军者,杖三十;袭军致其伤残者……” 这人是不是神经啊!! 白若松再也忍不住了,对准钦元冬就扑上前去,想要一把将人抱住阻止她的行动。 钦元冬虽然没回头,但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当即一闪身,不但让白若松扑了个空,还伸腿在她脚下一绊,让她摔了个狗吃屎。 钦元冬冷笑一声,抬腿就要走,被还趴在地上的白若松抬手拽住了裤腿。 白若松人本来就轻,钦元冬走路又大步流星,一时竟然没有发觉裤腿被人拽住了,长腿往前一跨,直接将人拖拽了一大段路。 幸好野外是松软的土地,并不是坚硬的青石地板,没有让白若松和孟安姗一样破相,只是沾了一鼻子的土。 她一手紧紧攥着钦元冬的裤腿,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抹了一把脸,呸了几声,将嘴里的草屑吐了出来:“你这人,小学生吗,到处告状?”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钦元冬板着一张脸,将右腿往后扯了扯,发觉扯不开,又因为怕裤腿被白若松扯破,不敢使蛮劲,忍无可忍道,“放手!” 白若松:“袖箭还我。” 钦元冬冷笑:“这是你要伤害我的证据,我凭什么还你?” 白若松以一个十分难堪的姿势趴在地上,仰望着钦元冬,气势上已经先矮了半截,再加上自己的确是向着人发射了袖箭,便悻悻道:“这个的确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脱手了,对不起啦。但,但这袖箭是你们将军送我的,你不能拿走!” 不说这事还好,一说钦元冬的怒意就直冲大脑。 云血军中的匠人手艺精妙绝伦,从来都是专为云血军打造武器的,便是连军中禁卫军来套近乎,也不曾外借过,现在却为了这么个芝麻小官日以继夜地改造袖箭。 自古以来,只有妖君蓝颜祸水,祸国殃民,钦元冬还从未想过,原来一个女人,也能这样蛊惑人心。 她永远都记得,自己不过是分巡途中拐眼了半个多月,再次听见自己跟随了多年的将军的消息,居然就是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如果云琼……抚国将军府唯一的血脉出了什么事情,钦元冬不敢想象云血军将会走向怎样的未来。 就地解散,卸甲归田,或者打散了重新整编都算是幸运的,最怕…… 这个女人,这个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的女人,险些就坑害了几万人的性命! 钦元春因为因为这件事情,不止一次地宽慰过钦元冬,告诫她道:“将军是将军,是你的上官,你只需要服从命令,不需要去为他打抱不平。” 钦元冬十三岁就加入了云血军,早就将云血军当成了自己的家。 她一路见证了云琼的母亲,也便是抚国大将军云泽,带领云血军将奇袭至大桓腹地的蛮人,驱赶回北疆外的过程。 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云血军折损了大半,累累的尸骨堆积成了大山,空气中粘稠的铁锈味几乎让人嗅觉失灵。 云泽战死的时候,云血军的天塌过一次。 偌大一个军营,数万的将士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家都知道抚国将军府没有可以继任的嫡女,觉得兔死狗烹,女帝将要收拢兵权,云血军再无未来。 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的人便是云琼。 直到现在,外界对他以男子之身入了军营的这一举动,也是贬大于褒,可至少在云血军里头,他是希望,是带领云血军重新辉煌的希望。 假设他将来能够寻到妻主诞下一位嫡女,云血军便能够问问传承下去。 钦元冬无法忍受,也不可能允许有这样一个不稳定的,随时可能摧毁云血军的希望的人,留在云琼的身边。 在这一刻,那股恶念又再一次涌上钦元冬的心头的。 杀了她。 这是荒无人烟的野外,将人解决完了往溪水里一推,等那边发觉不对劲过来寻找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到时候就算查出来是她干的,又能怎么样? 便是云琼气愤之下将她千刀万剐,白若松这个祸害,也再回不来了! 钦元冬,杀了她,为了云血军! 她手掌张开,五指在空气中拧得咯吱咯吱直响,颤抖着握住了身后悬挂着的横刀的刀柄。 长刀出鞘,已然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钦元冬下意识垂下眼去看白若松,看这个将死之人的表情,却见她面色淡然,双眸之中某种可怕的,了然一切的平静。 “你想杀我。”她说,“你从一开始,蹲在灌木丛当中的时候,就想杀我。” 兴许是因为被自己发现了,也兴许是因为发现了那条毒蛇,出于下意识的本能反应,那柄本来应该扎穿她的胸膛的匕首,最终救下了她。 可一时的放弃,并不代表全线的崩盘。 白若松打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 “不要动。”她手腕一动,咔哒咔哒的机括声响起,钦元冬只感觉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正隔着薄薄的裤腿,顶在了她腿部的皮肤之上。 白若松笑了起来,嘴角噙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可那双圆润的,本该极其无辜的小鹿一般的眼睛里头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钦元冬感觉毛骨悚然,只一瞬,后背上就泛起了一阵细密的疙瘩。 “刚刚那个距离,你或许躲得开。”她轻轻的,慢悠悠地开口,“那现在这个距离,你也能躲开吗?” 这是个疯子。 钦元冬的脑子里,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这个疯子一开始就发现了自己的恶意,所以才在自己现身的时候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发现远距离袖箭无法起到作用以后,便假装接近,要的就是一击即中。 “说起来,我其实很好奇来着。”她歪过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说到底是你的刀挥得快,还是我的机括弹得快?” 不远处是溪流潺潺的水声,风吹过树梢,树叶簌簌响动,有枯黄的一片被吹落,打着卷儿落在了钦元冬的肩膀上。 他面色铁青,紧紧地盯着白若松,目光如同利刃,将这个以不雅的姿势趴在地上的人捅了个千疮百孔。 二人僵持半晌,终究是钦元冬率先松开了紧握横刀的手掌,双手伸到面前,手掌朝前摊开,表露出她如今的无害。 然而白若松不敢信她,袖箭朝前一顶,笑道:“你起誓。” 钦元冬面上肌肉一颤,额边的青筋都在突突直跳。 她深吸一口气,右手三指一并,朝天起誓道:“我起誓,至少在白若松动手之前,不会再率先动手。” 狗东西,居然还说前提条件,到底是谁说武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这不是挺会算计吗? “再加一句,如有违背,就让钦元冬一辈子背负逃兵的骂名!” 钦元冬被白若松的歹毒气到浑身颤抖起来。 她胸膛剧烈起伏,恶狠狠地盯着白若松,面上的那条刀疤此刻狰狞如蠕动的百足,骇人到极致。 白若松没有扣着袖箭的手指紧紧抠住了掌心,硬生生抠出血来,才让尖锐的疼痛阻止了她露出胆怯的神情来。 她将驱动机括的圆环拉到底,仅剩的唯一一根银针已经探出了一个尖头,随时可以戳破钦元冬的皮肤。 毕竟是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人,钦元冬闭了闭眼睛,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怒意,继续道:“如有违背,就让我一辈子背负云血军逃兵的骂名。” 钦元冬嗓门颇大,一句起誓说得掷地有声,白若松迟疑地看了她一会,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将已经击发的机括往后一掰,复原归位,手指也松开了圆环。 虽然在这个普遍迷信的时代,人们相信起誓如果不遵守便会天打雷劈,一般不敢不遵守,但是也架不住可能有思想超前的无神论者。 白若松一边手肘撑地起身,一边眼睛不忘紧紧盯着钦元冬,防止她有什么动静。 钦元冬站在原地,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姿势没有动弹,脸色却因为白若松的不信任而显得更加难看。 白若松囫囵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灰,朝着钦元冬一摊手:“我的东西,还我!” 钦元冬极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那根被灌木叶包裹起来的银针,放在了白若松的手心。 她看着白若松小心翼翼地掸了掸上头的脏污,重新扣进机括的珍惜模样,突然开口道:“如果为了将军好,你应该离他远点。” 白若松觉得钦元冬这个人简直神经,还是毫无理由的那种。 她垂首偷偷翻了个白眼,等装完袖箭,这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钦元冬道:“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和我说这话的?” “当然是以将军的副官的名义。” “哦,原来你是怀瑾的副官啊。”白若松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听你这口气,我还以为怀瑾是你的副官呢。” 钦元冬当场暴怒:“你这女人!” “哎哎哎!”白若松急忙后退,袖箭朝着钦元冬的方向威慑道,“你对天发过誓的,逃兵,记得吗?” 钦元冬一僵,深呼吸一口,眼不见心不烦地别过头去。 不过白若松没打算放过她。 她举着袖箭,边后退,边道:“所谓军令如山,在军营中,上官的命令都是绝对的,你却好像总想跃过怀瑾做一些决定,真是怪了。” “一般来说,这样的人有两种情况,其一便是有谋逆之心,想取而代之……” “你在他爹的放屁!”钦元冬一声暴呵,打断了白若松的话。 白若松“哦”了一声,随即道:“那边是第二种了。” “你并不信任你的上官,下意识将他当做不谙世事的小辈一般的存在,并将自己标榜在高位。” 钦元冬气笑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从前云琼的母亲,抚国大将军还在世的时候,你应当没有这样做吧?” 钦元冬眼皮一跳,下意识觉得不妙,随即听到那个恶魔一样的女人幽幽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云琼是个男人。而你恰好,在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内心的角落里,其实根本瞧不起男人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0、第 160 章 钦元春和孟安姗二人先嘻嘻哈哈了一阵,又怕吵醒马车里头的云琼,后边又开始嘀嘀咕咕,总之是顺利度过了午食的时间。 孟安姗正待要收拾东西,突然就被一直不曾开口的易宁喊住了。 “白若松去太久了,我有些担忧。”她眉头微拧,吩咐道,“去看看。” 孟安姗得了令,东西都不收拾了,正要去寻人,冷不丁便看见一个人影从灌木丛里头钻了出来。 是白若松。 她看起来十分狼狈,面上身上全是土,头上毛茸茸簪着的发髻也歪歪扭扭,看起来随时有散落的痕迹。 “不小心摔了一跤。”见大家都盯着自己,白若松不大好意思地拍着身上的土,解释道。 刚刚才蛐蛐过白若松爱干净的二人见她狼狈的样子,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易宁没什么表情,眼锋刀子一样在她身上剐了个遍。 白若松觉得以易宁的本事一定看出了什么,不过她现在和她是一伙的,所以没有拆她的台。 白若松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无侥幸地想着,还好易宁和她是一伙的,不然以易宁的本事,她的绝大多数计划都要泡汤。 “咦?”钦元春发现了什么似的,左右摆着头探了一圈,怪道,“阿姐呢?” 白若松微妙地转过身去,假装没听到她的疑惑,含糊道:“唔,摔得有点疼,我先回马车里头休息一下。” 易宁嗤笑了一声。 白若松头皮发麻,加快脚步,跑到马车旁边,自己翻下小马凳,蹋了上去,掀开车厢的帘子。 一道光影落在了车厢内沉睡的人脸上。 男人眉骨突出,眼窝深邃,山根高挺,下颚清晰,颇具异族之相,但整体的面部轮廓却十分柔和,并不似那些外族人一般崎岖。 此刻,他这张在白若松眼中,英俊无比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白若松清晰地看见了那被日光照亮的一半脸上,残留着一道泪痕。 ? 白若松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细细清理过了,也擦拭过他的脸,不可能留下泪痕啊。 她探身入内,拢上车帘,坐到了云琼身侧。 云琼一双浓眉突然蹙了起来,长睫抖动,薄薄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 白若松迟疑了一瞬,探身过去,侧耳在云琼唇畔。 伴随着温热的吐息,他艰难地自牙缝中吐出了一个字。 药?要?妖? 白若松分辨不清,总归是差不多这种发音的字。 云琼似是十分痛苦,喉结滚动片刻,从嗓子眼里头发出了一声呜咽,眼角竟是又滚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来。 白若松看得心脏一抽,不自觉伸手去拭。 屈起的食指刚刚碰到蜜色的皮肤,一只蒲扇似的大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以不可撼动之势牢牢钳制住了白若松的动作。 云琼睁开双眸,目露精光,毫无刚睡醒的惺忪之意,目光冷箭一般扫向白若松。 待看清白若松的脸,他一个怔愣,又立时松开了她的手腕,别过头去,不敢与白若松目光相接。 云琼的手劲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只是短短一瞬,就在白若松的手腕上留下五个清晰的青紫色手印。 白若松感觉手腕淤青处痛得似心脏一般突突直跳,咬着牙忍住吸冷气的动作,收回手腕来,好一会才缓过来。 她本来想借机说点什么话,让云琼愧疚一下,可一看见他通红的耳垂,又软下心肠来。 他力气这般大,想必之前……的时候,一定是用尽了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动手伤害到她。 罢了,不欺负他了。 白若松叹了口气,伸了另一只手去擦云琼脸上的泪痕,口中道:“怎么这么伤心,可是梦见什么了?” 云琼目光一凝。 他刚刚还没反应过来,被白若松一问,才隐隐约约想起来,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那种真切的,撕心裂肺的悲切,却深深刻在他的灵魂当中,教他即便想不起来,也还是不自觉地因此而颤栗起来。 “我……”云琼一开口,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怎么都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他苍白着一张脸转身,看向白若松,手臂一张,直接把人勾了过来,紧紧抱在了怀里。 “哎呀,这是怎么了?”白若松手掌在云琼脑袋上轻轻抚了抚,“不要怕,无论梦到了什么,不过是梦罢了,都不是真的。” 安抚数息,云琼总算停止了颤栗,自那种悲切的情绪中渐渐脱离了出来。 回神过来以后,他也觉得因为一个记不得的梦而如此失态的自己,略显丢人,僵硬着身躯不敢动,怕与白若松面对面。 车厢外头,钦元冬似乎是姗姗来迟,因为白若松隐隐听见了钦元春唤了一声“阿姐”。 不多时,伴随着马鞭“啪”的一声脆响,马车晃晃悠悠行驶起来。 车窗外天色正好,除了马车以外,还有许多行人走在官道两侧,时不时发出嬉笑之声。 白若松自车窗窗帘的缝隙之中望出去,见一着粗布短褐稚童,手中举着一根三叉的树枝,摆着两条小短腿一边笑一边跑了过去。 大约是入秋的风实在是太舒服了,又有美人在怀,她看得笑了一声。 云琼松开手臂,缓缓直起腰来,退开半臂的距离,目光复杂地看着白若松。 “怎么了?”白若松不解。 “你……”云琼一顿,抿唇,半晌才说出了后面的话,“你很喜欢孩子么?” 他到底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白若松一时傻眼,瞪着眼看着云琼。 云琼却是误会了白若松的意思,垂下眼去思索了片刻,下了决心一般道:“若是你喜欢,到时候也可以选个合眼缘的小侍侯在身边,我必定会将那孩子视如己……”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发出一声闷哼,住了嘴,略带痛苦地闭上眼睛。 白若松隔着布料,手握他的弱点,气极反笑:“是我刚刚不够努力么,你还有余力说出这样的话来,嗯?” 她一动手,云琼就遏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反应,当即一弯腰,将下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喘了一声。 这男人,之前还一副宁死也不愿意发出声音的模样,现在是知道她喜欢,一点也不克制了。 白若松听得耳热,但又顾忌云琼的身体,最终只得叹了一声,松开手,环过他宽厚的肩膀,在脊背上拍了拍:“下次不许说这样的话了,知道么?” 半晌,靠在她肩膀上的人点了点头。 马车咕噜噜行驶了一阵,驾车的钦元春因为无聊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她嘴巴刚刚打开,正朝天哈气呢,身后的车帘突然被撩开了一角,白若松探出一个头来:“钦将军。” 钦元春猛地闭嘴,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疼得眼泪汪汪。 她熟练地扯下耳朵上的棉花,转头去看白若松:“怎么了?” 白若松扫了一眼她手中的棉花,心想不愧是云琼的左膀右臂,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还和孟安姗玩成一团,但其实进退有度,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是个心细的人。 不知怎么的,时隔这么久,她突然想起了李逸。 上次分巡,一路都是李逸驾车,她轻功好,眼力和耳力都好,但人却有些憨,遇到这种事只是痛苦地皱着脸,缩着脖子,掩耳盗铃一般假装自己没听到。 这次去遂州,她必定要将那个守门人抓起来,血祭李逸! 白若松深呼了一口气,掩藏起混乱的心绪,道:“我来驾车吧,你去里头歇歇。” “啊?”钦元春还以为白若松要她和云琼一个车厢呢,傻眼了。 正在此时,一直大手彻底掀开车帘,云琼整个人都显现在钦元春的视线中,沉声道:“停车。” 他声音不大,也不怎么严厉,但出口即是军令。 钦元春一句话也没说,立时勒马,停下了马车。 前头骑马的孟安姗率先发现了后头的情况,侧身说了两句话,前头的钦元冬便也勒停了马。 白若松侧身让道,云琼连马凳也不用,率先跳下车辕,随即伸出手臂,虎口贴在白若松腋下,一使劲,把人提了起来,小心翼翼放到了地面上。 钦元春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这像提小孩一样的动作,怕自己当场笑出声,和自己钦元冬一样,被赶去越骑营。 “去休息。”云琼言简意赅道。 那咋办呢,军令如山呗。 钦元春吸了吸鼻子,自觉钻进了车厢。 不一会,铁青着脸的钦元冬也被一起赶进了车厢。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在众人看不到的空间里,不再装作姐妹情深,互相别开了头,各自寻了一个角落躺下。 自然是没人有胆子让云琼替自己驾车的,所以最后商量了一下,→孟安姗驾前头的车,白若松驾后头的车,云琼骑马,一行人又浩浩荡荡上路了。 为了缩短行程,中途改水道,换了两次船,众人终于在十月中旬,踏上了属于遂州的土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1、第 161 章 大约是这个时代的历法和上辈的不太一样,印象里还微热的十月中旬,在这个时代已是要入冬的感觉。 云琼他们,包括孟安姗在内的一众武官站在那里,铁打的似的,还穿着夏日轻薄的单衣。 而白若松呢,尽管已经在长袍外头加了一件褙子,站在甲板上被江风一吹,还是冷得直哆嗦。 习武真好,夏不热冬不冷的。 白若松遗憾地叹息一声,拢了衣襟,随着人流一块下了船,踏上了遂州莱东县的土地。 遂州靠海,中间又穿过一条玉江,是真正的富庶之地,连码头上的工人瞧着都比别的地方强壮一点。 要知道就算成天干苦力,吃得没有油水,也很难形成这样好的肌肉。 白若松上辈子见不到这么多强壮的女人,路过的时候只偷偷多瞄了两眼,云琼便不动声色地往前跨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开始白若松还没察觉到云琼这刻意的小动作,身子往旁边探还想再看,却被他大手摁住了后脑勺,硬生生将头扭向了他。 白若松疑惑抬头,看见云琼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似乎在笑,但眼睛里面却没有笑意。 他单手在身前,比了一个暗语。 [比我好看?] 白若松没想到这男人,之前还看着不声不响,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如今一下子连女人的醋也吃起来了。 难道是因为在车上欺负了一下他,所以打开了某种奇特的开关? 白若松想了会,左右一看,发现懂暗语的钦元春和钦元冬两兄妹没有往这里看,迅速回应了一个手势。 [等我晚上看了后,比较一下。] 云琼放开手,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去,耳后根却红了个彻底。 白若松内心十分得意。 嘿,小样,还想调戏我,我在互联网上什么没见过,你一个古人拿什么和我比? 红楼地处遂州的莱东县,而莱东县又刚好就是玉江与常海的交接地,码头格外热闹。 众人寻了一家酒楼住下后,除了太过显眼的云琼和钦元冬,其他人都四散出去打探消息,最后又在酒楼易宁的房间汇合,互相分享消息。 易宁刚想说什么,又闭了嘴,转向白若松:“你先来说说。” 来了来了,易老师的“请白若松同学来回答一下问题”开始了。 白若松觉着有些冷,拢了袖子坐在那里,想了一会道:“我去集市看了一圈,发现有超过一半的铺子,都是归属荟商的。” 孟安姗:“荟商是大桓最大的商会,有一半儿的铺子归属荟商,也很正常吧。” “在别的地方当然正常,但是在这里,在遂州莱东,不正常。”白若松慢悠悠道,“荟商与漕运到如今都平分大桓的生意,分不出个胜负,是因为漕运靠水,为水上蛟龙,而荟商靠道,是山中猛虎。二者都有自己的优劣,互相无法侵占对方的领域。” 她解释到这里,孟安姗便有些回过味来了。 “所以说,在这样一个靠海又靠江的地方,荟商不应该能与漕运平分?” “不是平分,是荟商占优。”白若松解释道,“因为在另一半不是荟商的铺子里,还有较少的不属于双方的个体铺子,所以漕运的铺子只占三分之一,被荟商稳稳压制。” 说罢,白若松去觑易宁,见易宁脸色缓和,明显是满意她说的话,偷偷松了口气。 易宁接口道:“我花了点银子,以‘对红楼慕名而来的人士’的身份,去与码头上的工人说了几句话,得知红楼与漕运并无关系。” 众人脸上皆有些又是惊讶,又是了然的复杂神色。 “所以其实,红楼这个销金窟,是控制在荟商手底下的。”孟安姗说罢,她突然转头看向白若松。 桌边的崔道娘和易宁也一起随着她的视线看向白若松,剩下的人则一头雾水。 “你带了吗?”孟安姗小声问。 “我带了。”白若松点头,随即缓缓从怀中掏出了被绢布包裹着,却仍显得有棱有角的东西,轻轻放置在桌面上。 尽管她已经很轻地放下去了,绢布包裹着的东西仍然与桌面接触,发出了响亮的“咔哒”一声,足以见其中物品的分量。 “这是什么东西?”钦元春终于忍不住问道。 白若松神秘一笑,两根手指头捏着,揭开了绢布,一枚金属令牌就这样静静躺在桌面上。 令牌是上平下尖的五棱形,表面呈现黄铜色,以端端正正的楷书刻了一个“荟”字。 白若松本以为她掏出这么个厉害的玩意,会赢得其余不明所以的人的赞叹。 然而事实上,现场一片空寂,根本没人说话。 钦元冬本来就没给过白若松好脸色,钦元春则是根本没明白这个令牌的含金量,只有云琼眉梢向上微不可查地一挑,略带笑意地淡淡瞥了白若松一眼。 白若松以手作拳,放在嘴唇前边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一片令人尴尬的沉寂,介绍道:“这是荟商令。” 钦元春虽然没认出这是什么,但是白若松一说荟商令,她还是有点印象的。 和推举帮主制度的漕运不同,荟商是氏族把持的商会,帮主历代都姓“柳”。 为了集中权力的同时笼络外姓的心腹,柳家派人铸造了三枚令牌,名为荟商令。 荟商令只会被奖赏给对荟商最有贡献的掌柜,而持令牌者拥有除了帮主之外最大的权力。 不过这其中其实有个疏漏,就是万一持有令牌的二人打起来了,到底该听谁的。 不过还好在荟商令存在的期间,还未曾发生过这样尴尬的事情。 “不过这玩意该怎么用?”钦元春疑惑道,“总不能举着进红楼,大喊一声听令吧?” 孟安姗听乐了,道:“我瞧着你们的兵符,不都这么用的么?总之就是举着进军营,大喊一声云血军听令!” 钦元春知道孟安姗是没有接触过兵符的武散官,便耐心解释道:“哪能来个人就听令啊,得先由专人验兵符真伪的。” “那说不准这荟商令也先得验真伪。” “咱们的兵符是一式两份,一合便能知晓真伪。这单独一块令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纹,怎么验?” 白若松听了也发觉自己忽略了这个要点,看向崔道娘,问道:“得验真伪?” 崔道娘点头:“得验。” 孟安姗和钦元春停止了讨论,也一同看向了崔道娘。 孟安姗恍然大悟道:“说起来,我记得崔娘子其实是个掌柜来着,原来是荟商的大掌柜?” 崔道娘赶忙摆手:“不不不,大掌柜什么的哪里能算得上,在下只是荟商名下一间小当铺盘账的副掌柜。” 白若松:“怎么验?” 崔道娘思忖了一会,道:“其实我也只是听说,毕竟这荟商令是传说中的东西。应当是要寻每个州的大掌柜,大掌柜有独特的办法验真伪,若是真的,大掌柜听从吩咐,若是假的,会被就地格杀。” “就地格杀?”易宁立刻冷声道,“荟商难道视大桓律令为无物?” 白若松匆忙拽了拽易宁的袖子,对崔道娘尴尬一笑,道:“崔娘子继续,这大掌柜,我们该怎么寻?” 易宁气得面色发青,崔道娘略带惊惧地看了她一眼,不敢说话。 “崔娘子。”白若松不得不提醒道,“红楼事关崔娘子的弟弟,请崔娘子莫要有所隐瞒。” 一说起自己这个仅剩的弟弟,崔道娘双肩一颤,咬了咬牙,道:“大掌柜事务繁忙,行踪不定,不会固定停留在州内的某个地方,寻起来十分困难,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大掌柜主动来寻我们。” “怎么让大掌柜主动来寻我们,你说说看。” 一个时辰以后,在场的每个人都分到了数十张用荟商令拓印的纸张,走出了房间。 易宁的脸色仍然不怎么好看,手指太过用力,将那拓印的纸张都摁皱了。 除了易宁、白若松和崔道娘,其他都是武官,手脚飞快就走了,只有她们还慢吞吞坠在后头。 “大人,不要拿纸撒气啊。”白若松劝道。 易宁极慢地用眼锋剐了一下白若松,慢吞吞道:“你早就查到红楼是属荟商的,所以才这么费劲非要带着崔道娘?” “不是查的,是猜的。”白若松将纸一叠,塞进怀里,解释道,“若红楼是漕运的产业,十七姑娘差人去查,也不会查得这么费劲,所以我自然而然觉得,它与荟商勾结的可能性大一些。” 二人下了楼梯,走到了酒楼大门口,白若松扯了崔道娘一同与易宁告别,往一个方向走了。 易宁站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那叠纸。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带着白色帷帽的男人,伸出玉一般的手指头,撩开面前的白色帷幕,露出那双狭长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自带万众婀娜风情。 “玄静。”男人开口,唇边噙起一个挑衅的笑容,“你不会以为,全天下只有你能料事如神吧?” 易宁只觉心口一阵绞痛,不自觉加深了呼吸。 “杨卿君。”她一字一句吐出他的名字,垂下眼睫,喃喃自语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2、第 162 章 白若松带着崔道娘,优先把莱东县靠码头的这个镇子的当铺跑了个遍。 别看这个镇子小,因为繁华的商贸往来,足足开了三间当铺。 偏偏这三间之间还隔得很远,白若松一路走过去感觉累得腿都有些打颤,看了路边卖糖葫芦的走不动道,掏出铜钱打算买两串。 卖糖葫芦的是个年轻的女人,腰上绑着两个布兜,一边放铜钱,另一边放杂物。 白若松看着她掂了一下自己给的铜钱,紧蹙眉头,反复打量许久,突然道:“娘子,您这钱,好像不太对啊。” 白若松一愣:“怎么不能收了?” 年轻女人一瞪白若松,略带鄙夷道:“我这小本生意,您拿□□忽悠我,未免太过分了。” 白若松想都没想,立刻道:“这不可能!” 这是她辛苦得的俸禄,户部负责钱物出纳的金部司亲手发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怎么不是假的,我在这里做生意三年多了,这铜钱多少重量,我这手一掂就知道。”说罢,她从一个包袱里头掏出十枚铜钱来,塞进白若松的手中,不服气道,“来,您自己掂掂,重量是不是不一样。” 白若松掂了掂,另一只手又挑出十枚自己的铜钱,也掂了掂,确实发现了不对劲。 如今大桓使用的是刻有桓文玄宝的圆形方孔铜钱,径八分,重二铢四絫,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 而女人递给她的这十枚,似乎微微重于一两。 白若松面色凝重,想将铜钱递给身为盘账掌柜的崔道娘也看一看,却被卖糖葫芦的女人一把夺了回去。 她目光警惕地盯着二人,做了一个后退的动作:“你们干嘛,穿得人模人样,来我这里骗钱不成?” 白若松看她这个样子,真怕她扯着嗓子喊一声,把什么官兵招过来,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害,轻声安抚道:“娘子莫急。” 说着,她往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块银子,往前递了递:“我们将你的糖葫芦,还有那十枚铜钱都买下来,你来验验银子?” 女人虽然心里仍有顾忌,不过青天白日,又是闹市之中,她也稍稍放松了警惕。 再加上白若松手里的那块银子实在是诱人…… 她咽了口唾沫,伸长了手臂,用手指尖一勾,把白若松掌心里头的银子摸了过去,激动地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白若松见她眼睛都亮了起来,也松了口气,道:“娘子可确定是真的了?” “真的真的。”女人使劲点头,将手中插着糖葫芦的草扎往白若松手里一塞,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白若松忙喊,“还有铜钱!” 女人这才想起来,居然一把扯下手里的布兜,塞进白若松的手里,撒开丫子飞快跑了。 白若松都蒙了。 她摊开布兜一瞧,发现里头只稀稀拉拉躺着几个铜钱。 崔道娘也将脑袋探过来,眼睛一扫,道:“赚了,有十二枚呢。” “真的赚了吗?”白若松不大信。 崔道娘看看白若松手里插着糖葫芦的草扎,又看看她手里的布兜,手指掐了掐,小声道:“亏了一点。” “一点?” “就亏了……四钱左右吧。” 亏了快半两银子了,这也叫一点! 白若松悔不当初,恨自己出门的时候怎么没准备一点碎银子。 她垂头丧气地将布兜给了崔道娘,道:“崔娘子是盘账掌柜,手上比我有准头,来瞧瞧这铜钱。” 崔道娘不愧是盘账的,她接过布兜,将铜钱倒在了手上,只掂了一下,立刻道:“重了。” 此时,路边已经有不少人用各色目光看了过来,白若松怕自己和崔道娘太显眼,便扯着她边走边说:“这铜钱,重一些,有可能吗?” 崔道娘思忖片刻,道:“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在使用过程中,无论是磨损还是沾了油脂,都是会影响铜钱的重量的,不过……” “不过?” “不过,这十枚铜板差得有些多,若是磨损还好说,增加这么些是在不寻常。” “有吗?”白若松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掂起来的手感,“感觉只是微妙的不同啊。” 崔道娘面色沉痛:“已经差到你都能感觉出来了,差得还不多吗?” “什?”白若松脚步一顿,差点气得原地起跳。 “不是不是,瞧我这张嘴。”崔道娘忙里忙谎解释道,“在下的意思是,一点重量的变化普通人是掂不出来的,只有咱们这种受过训练的有经验的掌柜才能察觉。如今这重量已经差到普通人都能感觉到了,说明差得极其……” 崔道娘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突然出现了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站到了她们的面前,生生打断了崔道娘的解释。 “这位娘子。”男人略带羞涩地看了一眼白若松,面颊微微泛红,又迅速垂下眼去,小声道,“不知这糖葫芦多少钱一串?” 白若松看看手里的插着糖葫芦的草扎,明白这男人大概是将自己当成卖糖葫芦的小贩了。 反正亏也亏着了,这么多吃也吃不完,不如卖点回回血。 “十文钱一串。”她立即道。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包裹的帕子,解开来以后,里头是零零散散几个可怜的铜板。 他伸着粗糙的指尖,数出是个来,交给了白若松,从草扎上细心挑选了一根最红最大的糖葫芦,弯腰递给了跟在他脚边的小女好。 小女孩才三四岁的模样,衣衫破旧,却洗得很干净,两边的脸蛋圆滚滚红彤彤的,十分惹人喜爱。 她小手抓过糖葫芦的签子,先耸动自己的鼻子闻了闻,随后恋恋不舍地往男人怀里塞,口中道:“阿爹吃,阿爹吃。” 男人抚了抚女孩的额头,温柔道:“阿爹不爱吃,囡囡吃就好。” 在这个时代,糖是稀缺的东西,十分精贵,一两糖的价格都能换半斗米。 就这十文钱一串的糖葫芦,上头的糖浆层看着都少得可怜。 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富庶的人家,却能够拿出钱来为孩子买糖葫芦,白若松认为这一定是一家十分温暖的家庭。 她最看不得这些东西,迅速从草扎上又拔了一根,本想塞到男人手里,中途又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手臂一转,塞到了小女孩手里。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又欣喜,又惶恐,不断去瞟一旁的男人寻求意见。 男人也一头雾水,抬起眼来看白若松。 “呃……我今天搞活动。”白若松迅速道,“买一送一。” 男人虽然觉得眼前这个漂亮异常的女人说话奇奇怪怪的,但是谁不喜欢白得的东西呢。 他一手搂着孩子,微微红着脸,教孩子同白若松道谢后,手牵着手离开了。 白若松看着那小女孩雀跃不易的背影,听见旁边的崔道娘用温柔怀念的语气说了句:“从前我与阿简外出的时候,他是也这般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个不停。” 说罢,她眼眶居然有些湿润,别过头去用袖子拭了拭,这才同白若松道:“白娘子,失礼了。” 白若松没有说话。 她又转头去看那对已经走远的父女,却依稀只能看见人群中的里的两个黑点。 “糖葫芦。”突然,有人扯了扯白若松的衣服下摆。 白若松顺着垂首下望,居然看见一个同刚刚小女孩差不多年纪的一个小男孩,正站在她的腿边,抬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小男孩穿得单薄,浑身脏兮兮的,衣料却并不是那种穷人家才用的麻布,而是泛着微微光泽的绸布。 他面上一侧淤青了一大片,另一侧则沾染了某种不知名的黑色污渍,抹匀成了一大片,可仍然盖不住底下五官的秀气。 “糖葫芦,买一一。”他一张口说话,有些漏风,露出没了门牙的光秃秃的牙龈。 居然在换牙,说明这个孩子起码五六岁了,可看身形,却像才三四岁的模样。 “什么一一?”崔道娘没明白。 白若松确实从草扎上取了两根糖葫芦,蹲下身去,放到小男孩面前:“买一送一是吧,十文钱,谢谢惠顾。” 小男孩眼珠子盯着那近在咫尺的糖葫芦都快成斗鸡眼了。 他一吸鼻子,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开始从全身上下翻找。 什么头发里,袖子里,腰带里,鞋垫子里,通通扒拉了一遍,却也只找出来八个铜板。 他委屈巴巴地瞧着白若松,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畏畏缩缩不太敢说,整个人蜷在哪里扭来扭去。 “那这样吧。”白若松举起其中一根签子,张口,避开其他部分,咬下了顶端的两颗,将剩下的又举到了小男孩面前。 “这个。”她塞了一嘴,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道,“这两个算你八文钱,可行?” 男孩一怔,白若松还以为不行呢。 就在她要把手缩回来的瞬间,男孩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白若松的手臂。 准确来说,是抱住了白若松手上拿着的糖葫芦。 别看这小孩瘦瘦小小,力气还挺大。 白若松本来就是虚虚蹲在地上的,被这冲过来的小炮弹一撞,一屁股甩坐在了地上,疼得她呲牙裂嘴。 男孩抱着糖葫芦,拼命点头,磕磕绊绊道:“要,要的!” “行了行了,卖你,你快放手。” 白若松想把人推开,奈何她一手拄着草扎,一手握着糖葫芦,根本没有手去推人。 最后还是崔道娘过来,一把拎起那小男孩的领子,把人提走了,白若松才好站起来。 一站起来,她才突然发现,周围有些安静,许多道目光都落在了她们的身上。 那些在路上走的人还好,大多都是看热闹的心态,可那些摆摊的小贩们目光却很不善。 白若松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善,像是嫌恶,又像是怜悯。 虽然白若松一直避免自己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但其实她只是不喜欢被别人注视的感觉。 这会让她觉得自己被监视了,失去属于私人领地空间的安全感;或者说,让她觉得自己是舞台上供人逗乐的小丑,萌生尴尬羞恼之意。 她并不恐惧面对众人的恶意。 白若松挺直了腰板,环视一圈,将那些带着恶意的目光通通瞪了回去。 有时候,这个世界其实就是这样,欺软怕硬。 你弱势了,别人就强势;你强势了,他人就弱势。 那些不知道为何,带着恶意的目光,纷纷避开了白若松的视线,一时之间,市场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状态。 白若松重新回过头去看男孩。 他面带赧色,十分不安地被崔道娘提在手里头,看见白若松看自己,赶忙伸出手掌,要给她铜板。 白若松有些嫌弃鞋垫子里找出来的铜板,但现在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便拿了崔道娘手里的布兜伸到男孩面前,示意他往里头放。 铜板噼里啪啦落在了布兜里头,白若松将糖葫芦塞到了男孩手中,崔道娘便将他放了下来。 小男孩双脚一落地,猴子一般蹿了出去,消失在人群中,再无踪影。【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3、第 163 章 白若松看着男孩消失在视线中,再看看周围人,发现他们那些莫名不善的视线,都随着转向了男孩离开的方向。 挨得近的几个小贩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周围都是分辨不清的,低低的嗡嗡声。 若是云琼,或者是孟安姗之类的武官在此处,估计能分辨一些谈话的内容。可惜如今此处,只有白若松和崔道娘两个文人,耳朵实在是派不上什么用场。 “我有些不安。”白若松低声同崔道娘道。 “不安什么?”崔道娘和白若松相处的时间不多,并不了解她,只觉得她此刻神神叨叨的。 白若松从胸口掏出那叠拓印的荟商令,一股脑塞进了崔道娘的怀里。 “你拿着这些去当铺,我先去趟别的地方。” 说罢,她转身就想走,崔道娘在身后喊了一句:“不是,那若是那些大人们问起我来,我该说你去哪里了啊?!” 白若松走了几步,突然又猛地转回头,崔道娘还以为是要和自己吩咐去向,谁知道她只是将手中碍事的草扎也一并塞给了自己。 “拿着,别丢了。”白若松一脸沉痛,“这是我花了一锭银子买的,到时候得找人报销!” “抱什么?”崔道娘一脸懵,还想再问,白若松却已经已经飞速溜走了。 她站在原地,将怀里的纸张拢好,收起来,举着草扎,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行过闹市,终于走进了第一家印着荟商商徽的当铺。 当铺伙计是个手长腿长的女人,见了崔道娘手里提了个插着糖葫芦的草扎也完全没有瞧不起,十分热情地将人迎了进去。 “客人是要典当什么?”窗口后头负责典当的伙计问。 崔道娘从怀中“刷”一下抽出一张拓印的纸张,放在了桌子上。 四周安静了下来,窗口的伙计也不笑了。 她忍住内心的一丝胆怯,用手指抵着纸张,推过了窗口,淡淡道:“就当这个。” * 另一边,飞奔的白若松在七拐八拐以后,终于追上了那个拿着糖葫芦的小男孩。 说追上也不准确。 他人小,手脚却麻利,小短腿跑起来频率特别快,都出残影了,白若松居然怎么也追不上。 好在后边他一个急刹车,拐进了一家药铺,给了白若松赶上的机会。 她站在药铺外头,扶着墙壁气喘吁吁了一阵,在内心狠狠唾弃了一下自己这不争气的,弱不禁风的身体。 等白若松飞速跳动的心脏略略平复了一些,刚要探头往药铺里头去看,里头突然就传出一阵骚乱。 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气势汹汹走了出来,手中提着的正是白若松一路跟踪的那个小男孩。 白若松怕暴露自己,赶忙后退了几步,避开了热闹中心。 还好现下药铺外头的人多,白若松个子小,在里头并不显眼。 女人停在门槛前,抡圆了膀子一甩,伴随着一阵惊呼,直接将小男孩丢到了大街上。 “晦气!”女人啐了一口,“再进来,打断你的腿!” 小男孩显然已经习惯了被人丢出去,因为他以一个弓身的动作摔到地上,卸力的同时,也牢牢护住了怀中的东西。 周围全是嗡嗡的议论声。 自带白若松没有在漩涡中心,而是在旁观角度,一下就听清了那些男男女女们的议论。 “这小公子谁家的,可怜见的。”有人问。 “什么小公子,我呸,不过就是个还没挂牌的小伎子。”一个男人恨恨到道,“从小就在那种教人怎么勾引女人的地方长起来,能是什么好货色!” “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这么说话也太重了。”又有人打抱不平。 “怎么,你想显你心善啊。”有人嗤笑一声道,“你心善你去将人赎出来带回家养着啊。” 前头打抱不平的女人刚想说什么,被旁边的伙伴一把拉住了。 “别,你外来人不知道,这小子是个扫把星,克父克母的,晦气得很,在这一片很有名,沾染上了可不好。” 在一片纷纷议论声中,男孩麻木爬起身来,先是吹干净了怀中糖葫芦上沾染的尘灰,顶着众人各色目光,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白若松挤开人群,远远坠在了后头。 男孩经此一摔,虽表面没做出什么反应来,但明显是伤到了,行进速度也慢了下来,倒是方便了白若松跟踪。 他带着两串糖葫芦,一瘸一拐地行过长街,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白若松急忙提步跟上,也跟着一拐弯,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栋巍峨耸立,气势恢宏的四层楼阁。 楼阁底端还是三进的院落大小,越往上越小,到第四层只剩下一进大小,飞檐翘角,层层叠叠,到处都张灯结彩,有各色旗幡飘摇。 是红楼。 白若松站在原地,仰望着这栋楼阁,一时被震得不能动弹。 从前听到“红楼”的名字,总以为是取“红颜”之意,所以才叫红楼,却原来不是。 这整栋楼阁,由上往下的外墙与飞檐,全部都被刷成了朱红色,鲜鲜亮亮一大片,晃得人眼晕。 青天白日,楼内便传来此起彼伏的靡靡之音,有香肩半露的男人站在靠街的二楼,依靠着栏杆,手持一杆长长的玉管,口中吐出一圈圈的白烟。 楼下不少路过的女人都停下来痴痴观望,男人在一众灼热的视线中怡然自若,唇边噙笑,挑起的眼尾画着红色的一点妆,向下一扫,媚意横生。 白若松明显听到周围女人惊艳到吸气的声音。 “是从竹公子。”有人说。 从竹公子? 从竹公子不是言筠的雅号吗? 白若松眯着眼睛仔细看,但距离太远,以她的眼力实在没有办法看清再多了。 大概是她这种探究的视线在一众欲/望中格外不相同,男人扫过一圈,居然停在了白若松的脸上。 他先是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随后笑了起来,对着白若松抛了个媚眼,握着玉管的手指微微翘起,做了一个勾的动作。 白若松感觉从后脑勺那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鸡皮疙瘩瞬间遍布全身。 她哆嗦了一下,慌忙垂下头来,抬手摸了摸手臂外侧,突然发现周围那些被男人吸引的炙热视线,全部都朝着她转了过来,带着赤/裸/裸的妒忌。 这狗屎男人,怕不是就等着看她笑话! 白若松缩着脖子,在人群中寻到了小男孩渐远的身影,避开他人目光快步追着往前走,却发现他经过红楼大门口一段后,猛地一拐,从一扇小门直接钻进了红楼之中。 虽然白若松之前从别人的话中早有猜测,但是真的看见他钻进去,还是有些头疼。 她尝试着想跟去小门看看,却在经过大门的时候,伴随着一阵香风,被一条伸出的柔荑扯住了手臂。 男人面覆白粉,浓眉云鬓,额心贴花,两颊有大片红妆,唇上一点殷红的唇脂似蹁跹蝴蝶。 他一扯住白若松,整个人便如扶风弱柳一般贴了上来,浓烈的香粉味直冲白若松大脑。 “这位娘子。”男人掐细了嗓子,对着白若松抛了一个媚眼,“何必形色如此匆匆,进来玩呀。” 白若松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比刚刚更多了,她拼命想抽手,却发现自己居然挣扎不过男人,毛骨悚然地看着男人将脸蛋贴上她的肩膀。 她那因为升迁而刚刚花了三两银子买的,绣着竹纹的雪白色的新褙子的肩膀上,被蹭上了赤红色的胭脂。 她第一反应,完蛋,这玩意洗得掉吗? 第二反应,他爹的,鼻子好痒。 白若松被香粉呛得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男人立即松手,以袖掩鼻,躲出去老远,一脸嫌恶地看着白若松,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心想,不知哪来的没有轻重的愣头青,真招人烦。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悠着,视线放到白若松的脸上,又忍住了内心的不耐烦。 罢了,生得这么好看,愣一点就愣一点吧,总比那些肥头大耳的强。 便是楼里的花魁公子,也保不准有那么一两个下不去嘴的丑脸客人呢。 况且…… 他的眼睛又往下,看向了白若松腰上的革带。 这是一条方面犀角銙蹀躞带。 一块块方形的犀角带銙被镂空雕刻了花纹,油润透亮,镶嵌在墨红的带鞓,自带一种低调的奢华之感。 这女人,戴着有价无市的蹀躞带,却穿得这般朴素,明显是扮猪吃老虎。 今天这块大肥肉,他一定要拿下,让那些瞧不起他的公子们难堪! 这么想着,男人重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又扭动着身子上前想拉扯白若松。 这次白若松早有准备,以一个夸张的大跳,直接蹦开三丈远,徒留男人以一个伸手的动作僵硬在原地。 “你!”男人眉心狂跳,咬牙切齿道,“你躲什么!” 白若松被他一吼,这才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可能会让他难堪,便解释道:“我,呃,我没有嫌弃公子,只是,只是脂粉蹭到我的衣……”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男人此时瞪着她的表情,已经看起来可以吃人了。 站在门口的其他男人见状,都以袖掩面,笑了起来。 “千秋,你失手了啊。”一个倚着门栅的公子讥讽道,“一钱银子,一会记得给。” “闭上你的臭嘴!”千秋恼羞成怒,朝那公子吼了一句,又引起一阵调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4、第 164 章 千秋这辈子,不,是连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木头! 他愤怒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脂粉,“啪”一下,居然在白若松已经染了一点胭脂的肩膀那一侧,当场摁了个五指印。 白若松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做,都没来得及做出躲避的动作,就被他一个巴掌拍得后退一步,捂着肩膀瞪圆了眼睛。 好家伙,这男人装得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实际上力气却这么大。 “哈!”千秋笑了一声,昂这下巴睨着白若松,“现在不用怕蹭到了,反正都脏了。” 少年浓妆遮盖下秀丽的脸少了矫揉造作,多了一丝生动,傲娇得有些像路途年。 白若松看着,一下就生不起气来了。 罢了,不过是个小少年,小小年纪在红楼揽客已经很可怜了,倒也不用这么计较。 “千秋又惹事了。” “千秋又要被钟爹爹罚了。” “千秋再降级便只能去下人房住了。” “哦,我们可怜的小千秋~” 后头男人们围在一起假装窃窃私语,实则声音大到白若松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想故意惹怒千秋。 他们一个个浓妆艳抹,乍看极为成熟,可等白若松定睛细看,却发现都是一些刚及笄的小少年,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 千秋恼羞成怒,转头拔下头上的钗,朝着那些人扔了过去,嘴里道:“你们都去死啊!” 少年们呈鸟兽散,嘻嘻哈哈的声音引来了楼里的其他人。 有个年纪偏大,着一身低调绀青色短衫的男人横眉而出,训斥道:“客人跟前,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子!” 少年们立刻像一只只鹌鹑一样,埋低着头不讲话了,只有千秋还气呼呼地喘粗气,不肯低头。 “千秋。”男人严厉道,“向客人道歉。” 千秋瞪着男人,不肯开口。 白若松感觉有些尴尬,忙道:“不必了,我……” “千秋!”男人完全没管白若松,声音一下大了起来,威胁道,“难道要我去告诉钟爹爹吗!” 白若松站在千秋身后,很明显看到少年的脊背哆嗦了一下。 她不知道这个一再被提起的,所谓的“钟爹爹”到底是谁,但是很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惧怕着这个“钟爹爹”。 “你去告诉吧。”半晌,千秋才开口,声音居然带着一丝哭腔,“大不了就是裹了我的尸体,抬去乱葬岗!” 大约是在盛雪城的时候带惯了孩子,白若松一听见这少年犟嘴的话,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她刚想开口解围,门内突然先她一步,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阿翁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行。” 那声音含娇细语,如娇莺初啭,嘤然有声,似一枚小钩子,紧紧勾住了每个听到的人的心。 除了白若松。 她的鸡皮疙瘩一下又起来了。 男人莲步轻移,施施然行至大门口,身子一歪,倚在了门框上,手中举着一柄玉管,朱红色的唇勾起柔媚的笑来。 “公子。” “从竹公子。” 旁边的男人们纷纷向他施礼。 适才离得远,白若松看不清,如今这个距离,她惊讶地发现,这个“从竹公子”,居然真的在眉眼间有几分像言筠。 “阿翁心善,将千秋交与我吧。”从竹道。 被称作“阿翁”的男人面无表情道:“千秋顶撞客人,有损红楼声誉,是坏了规矩的。” “阿翁便是惩罚了千秋,这声誉也已然坏了。”从竹眼波流转,撒娇道,“不如交与我,我会好好伺候客人,必然教客人流连忘返,忘记之前的不快。” 白若松听得头皮发麻。 她很想拒绝,但是既怕拒绝了害小少年千秋被罚,又实在在意那个入了红楼的小男孩。 无论如何,得先进去,至于进去之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被称作阿翁的男人犹豫半晌,又扫了一眼白若松,最终还是松口道:“罢了,今日之事,就当我没看见。” 从竹歪着身子,懒洋洋福身:“多谢阿翁。” 阿翁瞥了他一眼,一转身,自行入了楼去。 等他的身影看不见之后,几位小公子才松了口气,再度活泼起来。 从竹掀起眼皮子看千秋,斥道:“瞧你,哭什么,脸都花了。” 千秋抹了一把脸,憋着不说话。 从竹直起身子,走上前去,先摸了摸千秋的头,说了句:“快回去吧。” 随后才转向白若松,盈盈一拜,道:“见过娘子。” 他看上去年纪比小少年们都大一些,一颦一笑都没有那种娇弱造作之感,仿佛媚骨天成,极具风情。 但凡换一个人,都抵不住他这一眼。 可惜如今站在这里的是白若松。 她本来就不是很受得了这样的男人,再加上从竹有三分与言筠的相似,整张脸一下就难受得皱了起来。 从竹一怔。 不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像那几个小公子那样失态,不过是收敛了一些姿态,柔声道:“娘子轻随我来吧。” 白若松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在众人的注视下,踏进了红楼的大门。 红楼虽然只有四层,但格外有气势,因为它每一层的层高都比外头的建筑高,第一层更是普通的两倍之高。 初入门栅,便是开阔的大堂。 大堂呈回字形被细分成两层,二层中间镂空,只有四周一圈,外侧有镂空的栏杆遮挡,既能防止掉落,又能清晰看见一层的场景。 一层中间设有两阶高的幕台,四根立柱拔地而起,有轻纱环绕,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里头铺就的带着花纹的赤红色绒毯。 围绕着这个幕台,四周摆放了几圈长条形矮桌,配套的月牙凳全部放在外侧,以保证入座的客人永远能够面朝幕台的方向。 此刻正是青天白日,也没人表演,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坐在大堂中间喝酒,左右环站着几位年轻的小公子在侍酒。 见了从竹路过,有个喝得两颊通红的女人晃着手中的酒瓶子,朝着路过的从竹喊道:“从竹公子往哪里去啊,来陪陪小娘我!” 女人的好友们都笑了起来。 有人道:“从竹公子的要价可不低啊。” 女人当场就从怀里甩出一个荷包,荷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落在了没有铺地毯的光滑的地面上,滑到了从竹的脚尖前。 白若松顿时有些担忧。 她是最清楚,喝了酒的人,在大脑不清晰的情况下,会怎样放大内心的龌龊念头,进而做出平日里有心却不敢做的恶事。 她看向从竹,准备如果事情不对劲,就站出来帮忙。 从竹垂着眼,淡淡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个荷包,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极小,充斥着不屑与冷漠,只有近处的白若松听见了。 但是等他抬起眼来的时候,却又笑得十分柔媚,仿佛刚刚那一声冷笑,只是白若松的错觉。 “娘子抬举从竹,从竹自然感激不尽。”他歪着身子,柔柔一福,道,“可如今从竹已是接了今日的恩客了,虽心中有万千偏向,可钟爹爹定下的红楼规矩如此,只能辜负娘子了。” 一提到红楼的“钟爹爹”,那面颊酡红的女人一哆嗦,居然连浑浊的目光都清醒了不少。 一旁侍酒的小公子见状,连忙躺进女人怀中,娇声道:“难道奴还不能让娘子满意么?”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女人一把抱住小公子,亲了一大口,安慰道,“你在小娘心中,自然是最令人满意的。” 小公子一边挤在女人怀里,一边抽空朝着从竹和白若松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白若松接收到暗号,赶忙随着从竹开溜。 二人走过大堂,来到后厅后,从竹的步子明显快了起来,刚刚那种弱柳扶风的媚感也淡了不少。 白若松想起自己适才听到的那声冷笑,心里头愈发确定,这应该才是从竹的本性。 “那个……”白若松尝试开口。 “嘘。”从竹食指竖起,抵在嘴唇前,示意白若松噤声,随后一伸手臂,推开了角落的一间屋子,淡淡道,“进来吧。” 白若松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跟着从竹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回廊,四周寂静无声,半个人影也无。 白若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套在手臂上的袖箭,定了定心,随着从竹一起走进了屋子。 屋子内饰普通,甚至有些简陋,桌面还覆着一层细灰,显然许久没有人入过内了。 从竹用脚尖给自己勾过一张绣敦,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抹了干净,坐了下来。 他此时身板坐得笔挺,面上神色淡淡,同刚刚简直判若两人。 白若松咽了口唾沫,尝试开口道:“你是……” “我易了容,大人不认得我了也正常。”男人噙了噙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但是最终失败了,“抱歉,装得太久了,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当自己了。” 白若松紧盯着男人面部,努力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易容的痕迹,尝试套话道:“这易容技术,当真鬼斧神工。” “自然,这是仙鹤先生亲自易的容。” 仙鹤先生便是柳丛鹤的雅称,那个曾经在悬崖下救过白若松和云琼的男人,也是路途年的师父。 是个虽然有些尖酸刻薄,可其实刀子嘴豆腐心,且医术一绝的男人。 白若松冥思苦想了一番,只记得药庐当中除了柳丛鹤和路途年,好像还有一个被路途年称为“冉姐姐”的女人。 可眼前的“从竹”公子,明显既不可能是路途年,也不可能是女人。 “抱歉。”白若松诚恳道,“我真的不记得柳公子身边还有谁了。” 男人被白若松逗笑了,虽然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睛却明显弯了起来,透露出一些笑意。 “是我抱歉才是,我误导大人了。”他道,“我并不是仙鹤先生身边的人,而是杨卿君杨公子身边的人。” 白若松在一瞬间,其实已经意识到了男人的身份。 她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男人,嘴唇翕动半晌:“你,你是那个……” “从前的名字,我已然舍弃了。”男人嘴角总算噙起了笑意,“如今,我的名字,应当唤作羽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5、第 165 章 白若松其实并不知道男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譬如为什么会被当做敲诈的工具,又譬如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成为了羽新。 当初,她知道这个骨瘦如柴,还因为长期的凌虐而有些跛脚的男人,能够跟在杨卿君的身边的时候,还以为他会过上一个,起码有作为一个人的尊严的日子。 可现在呢。 现在这个男人却易了容,入了红楼,成为了一个当红的男伎。 白若松不由有些愠怒。 她原地左右踱步了几圈,才勉强冷静了头脑,站定在羽新面前,问道:“是杨副帮主迫你来这里为他办事的?” 她不傻,自然不会认为杨卿君收了人,还做了这么精妙绝伦的易容,目的只是卖些钱。 他那条船并不是私船,不过是普通客船,给他留的房间里头的布置摆件就个个价格不菲。 杨卿君根本不缺钱! 可他的目的是什么? 羽新见白若松略带怒容,忙解释道:“不是大人迫我来的,是我同大人求来的。” “你求来的?”白若松冷笑,“这红楼做什么营生的,难道你不知道吗?普天之下,当真有哪个男子,是自愿来到这腌臜地的么?” 羽新沉默了。 他垂下头的时候,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显得十分温顺,隐隐还有曾经的影子。 “大人兴许觉得我自轻自贱……” “我没有这个意思!”白若松慌忙打断了他,阻止他断章取义自己的意思。 羽新笑了一下。 他似乎已经适应了回归本我,笑声柔和顺畅许多。 “大人可真是个好人。” 莫名被发了一张好人卡的白若松表情微妙。 “大人曾揭露我曾经的……妻主的骗行,与公子一同救我于水火,是为善。大人不忍苛责千秋,即便他冲撞于大人,大人也和蔼待之,是为仁。面对他人的……引诱,恪守本心,不为色/欲所动,是为正。” “大人是一位良善、仁爱、清澄平正的大人。”他语气诚恳,“有大人这样的人当朝为官,我方才发觉这腐朽肮脏的世道,似乎还有一丝丝的希望。” 白若松被他说得也大好意思了,微红着脸别开目光,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还在发火。 其实羽新完全误会了。 她揭穿羽新曾经的妻主,是易宁示意的。 她能不与千秋生气,是因为千秋年纪小,让她想到了路途年。 而她不受诱惑这个事情是最离谱的。 白若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最大弱点,其实是有一丢丢好色,不为所动完全是因为她不喜欢弱柳扶风的男人罢了。 虽然这样比喻有些奇怪,但若是刚刚是云琼站在那里,用那种勾人的眼神看她…… 白若松一下捂住了自己的脸,感觉全身都有些发烫。 “大人来此处,也是为了调查红楼幕后的罢?” 白若松还有些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下意识点了点头。 “啊。”她听见羽新柔柔的声音,“原来真的是这样啊。” 如一盆凉水迎头浇下,顷刻间,便让白若松苍白了面色。 她瞳孔微震,瞪向那顺从地垂着头的男人,不可思议道:“你套我话?” 是个人都爱听夸赞。 他刚刚这么将人这么一顿猛夸,白若松便先放松了一些警惕,后来又因为想到了云琼,转移了一大半注意力,就被他套了话。 想她白若松,在易宁面前都没有露过馅,居然阴沟里翻船了! “大人确实聪慧,也格外缜密小心,不过还是在我面前露了破绽。”男人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有清亮的光芒闪动,“特别当我是一个,可怜弱小又格外柔顺的男人的时候。” 真是狗屎! 杨卿君不愧是和易宁青梅竹马长大,又爬上漕运分帮副帮主的男人! 白若松甚至都怀疑,他就是为了和易宁较劲,才培养了这么一个人来和她斗计! 白若松脚掌一勾绣敦,不顾灰尘地面朝羽新,一屁股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还因为这个讥讽过钦元冬,说她因为云琼是男人就对他区别待之,如今看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凡人,逃不过人性中的弊端。 “既然这样,咱们都开诚布公一点吧。”白若松道,“你现下已然知道了我的目的,而且我想咱们的目的也应当是一致的,能合作,所以也许你也该说说你的事情?” 白若松的坦诚显然超过了羽新的预料,他的面上一瞬出现了一丝茫然。 毕竟杨卿君培养羽新的时间有限,白若松猜测大概他也没想到过有人会要求和羽新开诚布公,所以没有教过羽新如何面对。 但是人毕竟不是只会按照程序设定行动的机器,羽新在茫然了一瞬以后,很快就沉下心来,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弥散着尘灰的屋子,忽然开口道:“这里已经数月都没有人住过了。” 白若松被他这句与话题完全无关的话说得一愣,但还是配合地转着脑袋,四周环视了一圈。 这是一间十分简单的房间,里头的家具不多,倒也十分精致,符合红楼奢华的一贯风格。 但奇怪的是,屋内光秃秃一片,不存在任何的摆件,纱帐都没有一个,房梁上甚至还能看到一些被撕扯掉的布料痕迹。 “这里曾经是那些可怜的男人们来到红楼,接受调/教的时候住的地方,曾经人满为患。可自七月中旬开始,便只有稀稀拉拉几个穷苦卖身的了,这里也就空余了下来。” 所谓的七月中旬,便是青东寨被剿灭的日子。自那之后,红楼便肉眼可见地失去了货源。 白若松不清楚羽新是不是又在给她下套,所以谨慎地没有回答这句话。 房间里一时静寂无声,只有斜入窗棂的天光,伴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隐隐的,白若松听见有一些响动,似乎什么人在极速奔跑。 不过这动静实在是离得太远了,她并没有往心里去。 “七月末,我收到公子消息,说是曾经救我于水火的大人们,带兵剿灭了山寨,以后再也不会有大批的苦命人被送往红楼了。”说到这里,白若松听见他顿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半晌才继续道,“那时公子便同我说,大人们必然有一日会来到红楼,教我做好准备。” “等下。”白若松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做准备,什么准备?” “自然是迎接大人们的准备。” “不对。”白若松一阵见血地点出了杨卿君的恶趣味,“你们公子的意思,怕不是让你准备准备,会一会我,好羞辱易大人。” 羽新但笑不语,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白若松咬了咬后槽牙。 杨卿君此人,真的是个拧巴的人。 感觉他对易宁的感情,正巧处于爱和恨之间,导致他既不肯与其好好相处,也不愿意完全脱离。 “你们公子一个漕运的副帮主,到底为什么要和红楼过不去?”白若松追问道。 羽新只是微微抿着唇,并不答话。 “行,不能说。”白若松有些焦躁地搓了搓手指头,换了个话题道,“和杨卿君联手的柳丛鹤是不是荟商柳家的人?” 羽新的眉毛微妙地动了动,可他仍然很克制,并不答话。 不过白若松这个问题本来就是一个陷阱,预先假定了杨卿君和柳丛鹤是联手的。 羽新这个微妙的反应,几乎已经算是给了白若松肯定的回答。 从某种方面来说,羽新受过的教导没有白若松多,也很容易露出一些破绽。 “行吧。”白若松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现,自暴自弃的模样,“那你说说,什么能说吧。” 羽新思忖片刻:“我要做花魁。” 白若松:“啊???” “花魁拥有通往最上层的资格,也是唯一有机会能够接触钟爹爹的人。” 这是白若松今天第四次听见“钟爹爹”的名字了。 尽管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解释过这个“钟爹爹”到底是谁,可他红楼掌权人的身份早就已经呼之欲出。 可白若松明明记得,杜承礼提到过,红楼的掌权者是个女人啊? 尽管有一大堆疑惑盘桓在心中,呼之欲出,白若松还是压抑住好奇心,挑选了其中最直接,也是如今最重要的一条:“你要怎么成为花魁?” “通常来说,花魁首先得人气超过前任花魁……但现在不太通常。” 之前白若松听见那种奔跑的吵闹动静近了,十分嘈杂,甚至于有些触动白若松的警戒心。 她朝外迅速看了一眼,虽然真的很在意羽新接下来的话,但仍旧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站起身来,身体贴在门栅侧边,手指勾住了袖箭。 噔噔噔—— 一个凌乱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自外头回廊前路过。 那人体力将尽,喘得厉害,听得白若松隔着一扇门栅,都隐隐有些嗓子疼。 脚步声跨过白若松所在的门栅前,突然一个踉跄,那人重重跌落于地,发出一声闷哼。 是个男人。 男人慌乱起身,一巴掌拍在了门栅上,门栅抖动了一下。 白若松这才发现,大概是为了防止被调/教的男人将自己反锁在内,这里的门栅内部是不设置向内的门栓的。 她想抬手去顶住门,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嘭”一声巨响,木制的门栅被猛地推开,直接往贴边站的白若松的脸上弹来。 白若松眼疾手快,抬肘一挡,只觉胳膊外侧传来一阵剧痛,随即便被扬起的灰尘呛了一鼻子。 她屏住呼吸,勉强睁开一条眼睛缝,瞧见一个身着单薄雪色中衣,披头散发,还赤着脚的男人走进了屋内。 男人没有看见白若松,一转头,首先看到了坐在那里的羽新,顿住了脚步。 他双手撑着膝盖,急速喘息着,也吸入不少灰尘,一边咳嗽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脏字。 “草!”他低声咒骂道。 草? “怎么他娘的有人在啊!”男人绝望地怒骂着,但还是猛地一下回身,想要关上门栅。 他的动作还是慢了。 外头追击的人已然抵住了门栅,跨过了门槛。 几个五大三粗的,露着膀子的女人怒气冲冲跨过门槛,三下五除二便将男人摁倒在地。 为了控制住他,女人们使了狠劲,将男人压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放开我,你们这群煞/笔!” 男人只被摁住了上半身,一挣扎,两条腿就像是蛆一样在地上扭动。 他声嘶力竭道:“你们这是禁锢,是剥夺人身自由,是非法拘禁!我要求享受公民自由的权力!” 白若松推开差点将自己毁容的门栅,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被摁在地上的男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6、第 166 章 红楼一共分为四层。 第一层最前部是设有幕台的前厅,用于表演、竞价等活动,中间是隔断用的回廊,最后头便是下人杂役以及刚入红楼,还未经过调教的公子们的居住地。 第二层与第三层都分别是挂牌公子们接客以及居住的场所。 不同的是,二层的公子是占据大多数的普通公子,而三层的则是当红的前十位。 第四层为最特殊的一层,由护卫层层把守,是传说中红楼的掌权人,“钟爹爹”的住所。 平翁是曾经的红楼当红公子,因为年老色衰,又经验丰富,退下来做了红楼的“阿翁”,专门负责调教楼内的小公子们。 虽然他在楼里当公子的时候,不过是三层末流之徒,可当了阿翁以后,培养的西景公子却成了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花魁,这让他也跟着名声大噪,成为了楼里人人巴结的对象,一时风光无两。 当然,只是一时。 半个多月前,西景挂牌接客之后,昏睡了一整日,醒来后便突发了癔症,嘴里胡七八糟说些听不懂的话,再也不肯挂牌接客也便罢了,还总是捣乱逃跑。 楼里为此寻了许多大夫来看。 红楼是烟花之地,有名的大夫们怕染了这里的晦气,破坏医馆名声,不肯出诊。 籍籍无名的赤脚医生又只有一点三脚猫功夫,瞧来瞧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被发癫的西景夺了药箱砸破了脑袋。 钟爹爹为此大为震怒,责令负责西景的阿翁在十日之内解决此事,不然二人一道裹了尸体丢去乱葬岗。 如今十日已然过半,平翁急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迅速憔悴了下来。 昨日西景安分了一日,他还暗自安慰自己,兴许是之前吃的药起了作用,会慢慢好起来的。 可谁知一转眼,就有下人来报,说西景公子又跑了。 平翁才刚睡下两个多时辰就急匆匆爬了起来,带着红楼内的护卫去追捕发病的西景公子。 这是西景公子有史以来跑得最远的一次,把平翁急得双目赤红。 要知道,一旦将人放出前厅,被客人看见了,用不到十天,就天晚上,他的尸体就会出现在乱葬岗被野狗啃个干净。 还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护卫们在一层的后厅房间内,压制住了西景。 平翁年纪大了,跑不过护卫,得到消息匆匆来到后厅,踏入这间房间的时候,意外发现了房间里居然还有其他公子。 从竹是几个月前新入楼的公子,受他做红楼公子时候,就一直看不顺眼的死对头调教,在短短几个月内,跻身前十,成为了在三层挂牌的当红公子。 在西景癔症前,平翁从来不在意过这些人,总归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可如今大不一样了。 花魁癔症至此,三层的每个公子,都有可能成为日后的花魁,教养他们的阿翁也可以顺势踩到他的头顶上! 平翁后退一步,不顾地上吱哇乱叫的西景,警惕地盯着羽新,不确定道:“从竹?” 羽新施施然自绣敦上起身,半歪着身子,对着平翁象征性地福了一下,声音婉转:“平翁安。” “今日是你轮值白日,你不在前头会客,到这里来做什么?”平翁语气不善。 红楼主要的营生是在晚上,可白日也会有一些客人,需要有人轮值。 按规矩,一旬为一轮,今日刚好轮到从竹。 羽新从后腰上取下他的那根玉管,吸了一大口,掀开眼皮子一瞟平翁,慢悠悠道:“我在这里,当然是因为红楼的规矩。” 平翁蹙眉:“什么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那自然是,客人提的要求,要尽量满足。” “客人?”平翁迅速环视一圈,终于在大敞的门栅页后头,瞧见了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白若松。 白若松生得倒是唇红齿白,一双眼睛跟上好的黑珍珠一样明亮。 可她一身长袍外披褙子,十分简朴,并不像是能够点得起三层当红公子的样子。 平翁乍一眼,还以为是个靠脸迷惑楼里公子倒贴的小白脸,眼中闪过一丝鄙薄。 但当他的视线向下瞥到人家腰间那根有价无市的方面犀角銙蹀躞带的时候,立刻便收起了不合时宜的脸色,谄笑道:“哎哟,是老翁我眼拙,没瞧见这里有客人。不知客人在此是……” 白若松哪里知道她自己在这里是干什么的啊! 就在她大脑飞速运转,想个合理的理由都想冒烟之际,一旁的羽新便“哎哟”了一声。 “这位恩客可有意思了,说是喜欢在无人的地方强迫良家妇男呢。”他做出一个震惊的夸张表情,手掌轻轻抚了抚胸膛,不经意扯开襦衣,露出肩膀处的红痕,“奴家为了客人尽兴,演得可累了,是吧?” 白若松瞳孔地震。 她尴尬地站在原地,顶着众人异样的目光,脚指头在靴子里面抠了又抠,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颔首,认下了这个“变态爱好”。 被压在地上的男人都不挣扎了,震撼地跟了一句:“死变态!” 白若松深吸一口气,微微垂下头去,忍住了将自己埋进地里的冲动。 在红楼,虽然大家的心里都清楚,有的客人实在是猥琐变态得很。 但到那都是心里想想罢了,说出来可是得罪客人可是大忌! 平翁连忙道:“快,塞住他的嘴!” 几个壮硕的女人手忙脚乱扯下一段粗布,塞进了男人嘴里,把本就被压得呼吸困难的男人差点当场送走。 白若松听见动静,抬首看着男人,一时有些犹豫。 男人因为缺氧又再度挣扎起来,一瞬肾上腺素飙升,爆发了强大的力量,在原地鲤鱼打挺了一下,险些将压着他的壮硕女人掀翻。 “压住他,快压住他!”因为怕男人突破压制也将他的脑壳打破,平翁的声音尖锐到有些破音,“把他打晕带回去,快!” “等一下!!!” 突然平地一声惊雷,白若松似一阵风地蹿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作手刀状,要将人打晕的打手的手臂。 这女人裸/露在外的臂膀肌肉绷起,坚硬如磐石,白若松手掌下能明显感受到凸出的一条条筋骨的形状。 她看着那个眉眼凶悍的女人,咽了口唾沫,放低声音道:“那啥,我,我其实也喜欢三人行。” 在众人震惊眼神中,白若松自暴自弃地一咬牙,一闭眼,喊道:“这个公子看起来不错,小娘我也一起要了!” 空气中寂静一片,一时无人作答,白若松也尴尬地不敢开眼。 伴随着一声轻笑,旁边的羽新适时地出来打圆场。 他小步上前,一双柔夷环过白若松的手臂,虚虚贴了上来。 他这一下极有分寸,既不过分触碰到她的身体,也让外人瞧着十分亲昵。 “便是当红的花魁公子,以咱们白娘的身价,揭个牌子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莫说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前花魁公子了。”他挑着眼尾,斜睨过平翁,朱红色的嘴唇轻咬这个“前”字,眸光中带着淡淡的挑衅,“是吧,平翁?” 白若松根本不知道什么前花魁公子,但也只能配合颔首道:“没错!” 有了羽新在一旁给她助威,她也有了一些底气,拿出应付棠花众人的,“小殿下”的气势,昂首挺胸冷声道:“这世上,还没有小娘我用银子买不到的公子!” 平翁是在红楼混惯了的,看出白若松前后言行不一致,多少有些虚张声势。 若是平时,他定然是打个哈哈把事情糊弄过去,可现在是特殊时期。 西景看过的大夫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癔症的原因还是迟迟找寻不到。 那个被打破头的赤脚大夫临走前,似乎是说西景公子身体全然无碍,怀疑是邪气入体,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 西景的癔症,就是在某次挂牌接客,昏睡了大半日,醒来之后得的。 如今十日之期过半,平翁怕得要命,已经属于是病急乱投医的情况了。 万一呢。 他忍不住想,万一也像之前那样接个客,就恢复正常了呢? 平翁站在原地思忖良久,忍不住松口道:“西景公子的挂牌价,可是很高的。” 被压制住的男人一听说平翁真的要让自己接客,顿时又激动起来。 可他刚刚挣扎得太多,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力竭到只能贴在地上,用塞了粗布的嘴不断发出“唔唔唔”的声音,来表示抗议。 可此刻的白若松根本顾不上地上的男人。 一听平翁提起“挂牌价”,她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白若松靠自己的力量步步为营走到现在,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是自己办不到的。 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有一样东西她办不到,那就是有钱。 如今她虽然升了五品刑部司员外郎,可朝廷的俸禄每年就这么多,只要不贪,连在玉京买个宅子都费劲,更别提是买下花魁一夜了。 她霎时便出了一脑门子的汗,颤抖着菱唇刚想说点什么,身旁的羽新一动,突然道:“白娘忘了吗,你的银子都在我这里呢。” 他眨了眨眼尾点着一抹朱红胭脂的眼睛,给白若松示了个意。 白若松接到信号,立刻疯狂点头,手臂虚虚往羽新手腕一搂,大方道:“赏给他些!” 羽新顺从地自怀中掏出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金叶子,抛给了平翁。 这么一大块金叶子,对培养过花魁的平翁来说稀疏平常,却把白若松看傻了。 她手指掐着自己的手心,拼命回忆着自己升迁之时,女帝赐下的那些金银珠宝,才克制住了没露出肉疼的表情。 平翁接过金叶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认了一下,一挥手,示意那些打手道:“捆起来,送到床上去。” 压制住西景的打手刚津津有味看了一场大戏,被平翁一命令,这才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低头一看,立刻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 “怎么了?”平翁蹙眉。 “他他他……”女人颤抖道,“他好像死了。” 众人凝神一看,只见那个一直挣扎个不停的男人,此刻面色青紫,翻着白眼平躺在地上,已然没了动静。【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7、第 167 章 西景虽说是得了癔症,到底也是现任花魁,身价不可估量,一下没了动静,把平翁吓了个半死。 他手忙脚乱指挥着人,把破布娃娃一般的西景抬起来,仔细检查了一下气息,又隔着胸膛听了听心跳,方才轻咳一声,道:“好像只是晕过去了。” 平翁拽着手里那块金叶子,一点也不想还回去,小心翼翼问道:“就,强迫昏迷的公子也别有一番滋味,不知道客人感不感兴趣?” 白若松被他这么一问,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腮帮子都憋紧了。 一旁的羽新抖了一下,似乎是在忍笑。 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自制力,这才缓缓吐出了这口气,语气平平道:“那试试吧。” “快。”羽新一挥手,指挥道,“听到了吗,还不把人抬到我房间去!” 几个光膀子的护卫收回奇异的目光,刚要把西景扛起来,平翁又补充了一句:“绑起来,别伤到客人!” 最后,五花大绑的西景是被护卫扛着,跟在羽新和白若松的屁股后头准备上三层,经过二层到时候刚巧瞧见适才在门口揽客的那一群小少年。 千秋之前脸上的胭脂已经卸了下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扒拉自己滑下去的披帛。 看见白若松和羽新经过,他打到一半的哈欠都被吓了回去,猛地一阖嘴,还咬到了舌头,疼得眼泪汪汪。 羽新就像个温柔的大哥哥一样和他打了个招呼,白若松这才认出这个素面朝天的男人是之前那个白粉敷面的千秋。 他果然和白若松想的一样,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脸颊两侧甚至还有未褪的婴儿肥。 白若松一时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禽兽,才会对这样的小少年下手。 等看见千秋因为看到后头被扛着的西景,而逐渐变得鄙夷的眼神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在别人眼中也是一个禽兽。 她僵硬地扭过脖子,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之际,居然还庆幸地想着,还好云琼不在,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还好青天白日的,红楼的客人也不多。几人再也没有遇到其他什么奇怪的人,顺利上了三层,来到了羽新平日的房间。 羽新的房间和他阔绰的出手十分相配,奢华成风,罗汉床上摆着下到一半的白玉棋盘,外厅中央则伫立着一座半人高的青铜香炉。 白若松只略略一扫,就感觉这全是杨卿君的品味。 光膀子的护卫将五花大绑的西景刚要往床上扔,就被羽新制止了。 他手臂挥开外厅罗汉床上头的棋盘,略带嫌弃道:“别把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往我床上放,丢这里来。” 西景是平翁带出来的花魁,他这表面是在嫌弃西景,背地里却隐隐有讽刺平翁的意思。 可客人当前,平翁也不好发作,只能站在门口生闷气。 护卫是一点也不想掺和进两方的掐架当中,将人往罗汉床上一扔,飞速撤退了。 待房间大门被完全阖上后,紧绷了一路的白若松终于放松下来,像一团烂泥一样,摊在了圈椅上,长舒一口气。 “客人这个姿势,可真是放松。”羽新轻声道。 大概是怕隔墙有耳,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唤白若松为“大人”,但是说话的语气明显淡了下来,不再是“从竹公子”该有的模样。 白若松仰头看着房梁,伸长自己的两条腿,随意道:“这叫葛优躺。” 羽新:“什么悠?” “葛优,就是一个光头。”白若松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一个古人说这个有些奇怪,含糊应付道,“我家乡那边的说法,不用在意。” 这么多年来,其实白若松接已经受了自己已经来到一个不同的时代的事实,很少说起上辈子的一些东西了。 可今日,大概是因为他乡遇故知,她突然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居然还有闲心去和古人解释葛优大爷是谁。 幸好羽新并不在意这些细节。 比起某个不认识的光头,他显然更在意躺在自己罗汉床上面的人。 “不知这个……”他瞥了一眼西景,“客人想怎么处理?” 红楼的打手也是专业的,将男人双手向后,以一个难以反抗,却又可以任人施为的姿势,用牛筋反绑。 牛筋这种东西,就是越挣扎勒得越紧,适合特殊癖好的客人。 白若松头疼地摁了摁眉心。 一个男人,一个从她上辈子的时代来的男人,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二人也不一定能聊得来。 其实之前她是有过犹豫的,甚至想,要不装作没看见吧。 但最后也不知道为何,还是出手把人救了下来。 “就先,放着呗。”白若松顿了顿,“等他醒了,我先问点事情,再做决定。” 羽新走到圆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提议道:“你把他赎了。” 白若松:“??你在开玩笑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做花魁。而通常来说,以我的资历是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压过当前花魁的。不过现在不是通常的时候,因为……”他的目光投向罗汉床上的男人,“因为如你所见,现任花魁现在只是个得了癔症的疯子。” 听到男人是花魁,白若松还是有些惊讶的。 她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人的脸,但是此刻他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还赤着双足,完全看不出半点“花魁”应该有的模样。 “先不提我有没有这个银子给一个花魁赎身,就说我赎回去以后,该怎么和怀……就是我的未婚夫婿解释啊?” 羽新倒是有些惊讶地一挑眉:“客人来红楼的时候,难道没考虑过该怎么和未婚夫婿解释吗?” 白若松被他噎得一时讲不出话来,半晌才讪讪解释道:“我这不是,看到一个小男孩进……”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下跳了起来,终于回忆起了自己进红楼的目的。 “你们楼里,是不是有一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正在换牙,却生得十分矮小?” 羽新被她跳起来的动作吓得一哆嗦,手中茶盏的茶水都溅在了袖子上。 他放下茶盏,思忖着,一边用帕子擦试着袖口,一边道:“这个年纪的小童,楼里也不止一两个,都是做跑腿之类的杂活,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客人若是想,怕是一时无从找起。” 白若松听了却并不气馁,继续补充道:“你仔细想想,这个小童大概最近才挨了打,面上有大片淤青。穿着的衣服虽然脏兮兮的,却是一种在日光下会泛着微微珍珠光泽的螺钿绸。” “红楼里头,哪个小童不是天天挨打,做不了什么参考,不过要说衣服有微微的珍珠光泽……”羽新一顿,脑子里倒是真想起点什么来,道,“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就养在二层的朝颜公子房中。” “这朝颜公子,可是个陇州来的年轻公子?” 羽新微微蹙眉,努力回忆道:“是个年轻公子,不过倒是听不出是哪里人士。” 白若松感觉自己都有些紧张了起来,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那换种说法,他可是近两年,才从山匪那边被略卖而来的公子?” 羽新也大概知道了白若松的意思,遗憾摇头道:“这朝颜公子,在楼里挂牌得有三四年了,约莫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 三四年了? 从踩踏案开始算起,就算忽略略卖来的路上的时间花费,进入红楼也绝不会超过三年。 这么说这个“朝颜公子”并不是崔道娘的弟弟? 一招想法落空,白若松又瘫回了圈椅上,整个人都有气无力道:“罢了,就知道不会这么好找的。” 现在就只能指望找机会一举将红楼查封以后,再一个一个慢慢找了。 不过现在知道杨卿君和柳丛鹤其实也对红楼的幕后虎视眈眈的话,扳倒红楼也许并不需要官府的帮忙。 毕竟庙堂办案需要讲究证据,但江湖却不需要。 白若松忽然开口道:“我帮你把花魁赎出去,你便能爬上花魁的位置吗?” “唔……我或许办不到。”羽新说着,见白若松瞪圆了眼睛,又轻笑着补充道,“不过我家公子可以。” 这么说杨卿君到时候会出手? 白若松倒是不怀疑杨卿君的能力,只是一想到,到时候他可能还会和易宁狭路相逢,就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 不过如今,这也是稳妥中最迅速的一条路了。 “那我帮了你,有什么好处?”白若松问。 显然,杨卿君早就料到白若松会和他们合作,因而提前提点过羽新该怎么回答,所以他此刻谈起条件来,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红楼幕后的人归我们,而账本名单之类的其他东西,归你们。” 还有这种好事?? 白若松一拍脑门,立刻道:“没问题,成交!” 二人又絮絮叨叨商议了许多细节,待到乌金西坠,日暮四合之际,羽新才起身。 “红楼的夜场要准备开始了,我得先去歇息会。”他小小打了个哈欠,面上带着一些疲惫之色,“你等着人醒吧,注意点,别闹出太大动静。” 兴许是怕自己被吵醒,总之羽新并没有去内间休息,而是出门去了隔壁,徒留白若松一个人在这里等男人从昏睡中醒过来。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以后,外头的靡靡之音就格外明显。 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带着凄苦之意的筝音,听得无聊的白若松也昏昏欲睡。 正在她靠在桌边,撑着下巴,半睡不睡之际,罗汉床那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白若松一个哆嗦,惊醒了过来,迅速转头望了过去。 那个名为,至少是曾经名为“西景”的男人已经醒来,正打着挺想要挣脱束缚,却不小心撞到了罗汉床的靠手而疼得哆嗦。 他察觉到白若松醒了过来,立刻瞪圆了一双丹凤眼,眸光中中流露出某种既惊恐,又无助,还绝望的光芒来。 白若松头皮发麻。 她站起身来,尝试接近男人,可仅仅只是刚刚往前跨了两三布,男人就剧烈挣扎起来,甚至尝试把头往靠手上撞,大有今日为保清白,甘愿一死的豪情壮志,把白若松吓得不轻。 “别别别。”她快速摆手,并且后退两步,安抚道,“你别冲动,我不是变态!” 男人那个企图撞死自己的动作做到一半,喘着粗气瞧着白若松,全身紧绷并没有放下一丝警惕。 白若松没办法,只能摊牌。 “是这样的。”她咽了口唾沫,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沙哑着嗓子开口试探道,“奇变偶不变?”【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8、第 168 章 白若松在等待男人醒来期间,其实已经在肚子里弯弯绕绕,起码想了十多个暗号了。 比如什么古早暗号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还有后来的春晚经典“大锤八十,小锤四十”和“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之类的。 但最后的最后,考虑到这男人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也不晓得壳子里头的灵魂能不能知道这些,还是换成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必备经典“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男人也不负众望,听见白若松的暗号以后,面上表情一下变了。 他想说话,可口中还被堵着麻布,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激动的“唔唔”声。 白若松道:“我帮你把嘴里的东西拿走,你可不能大叫一声害我。” 男人点头,因为点得太猛,下巴都磕在了床板上,一时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激动的,总之眼泪汪汪地看着白若松。 白若松小步挪到男人面前,在确定了他对自己的确没有一丝恶意以后,才手指一屈,扯掉了塞在他嘴里的麻布。 “符号,符号看象限!”麻布一落,男人就立刻接口,颤声道,“老乡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哭得涕泪横流,也没东西能擦一擦,眼见着鼻涕都快落进嘴里了,白若松忍不住打断了他:“那啥,要不你转过来,我给你把手上的绳也解了?” 男人吸了吸鼻子,把鼻涕吸回去一大截,扭动着身躯将反绑的手朝向了白若松的方向。 红楼的护卫手法娴熟,本就绑得格外紧实,再加上刚才男人挣扎了好一会,牛筋已经收得很紧,深深勒进肉里,让他的两只手掌都因为缺血而变得有些发灰。 白若松一动绳结,男人就痛得直哼哼,忍不住扭动起来。 “你别动啊。”白若松无奈,“这东西越动越紧,你这样我都没法解。” “手麻了。”他痛苦地吸着冷气,委屈道,“感觉有东西在咬我呜呜呜……” 这人怎么这么爱哭? 白若松一边扯着绳结,一边用上辈子常用的话安慰他道:“男子汉大丈夫的,要勇敢一点!” 谁知男人听了这话,不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还激动起来,大声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啊!” “嗯?”白若松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啥意思,一心只想着解手中绷紧的绳结,随意道,“所以你是姐妹?” 男人欣喜道:“对对对!” 但是他刚一说完,扭头看到白若松的表情,立刻又意识到二人之间产生了误会,着急忙慌反驳道:“不对,不是啊!” 白若松总算将绳结扯出一点空隙,正在努力将自己的手指头卡进缝隙里:“所以到底对还是不对啊?” “我确实是姐妹,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姐妹!” “我以为你是哪种姐妹?” “你肯定以为我是gay!” 白若松手指一勾,终于把那个绳结松了开来。 已经截断了许久的血液乍然回流,带来的酥麻感不亚于被一百万只蚂蚁同时啃噬。 男人哀嚎一声,额头贴在坚硬的床板上痛苦地呜咽起来。 手臂一动,啃噬的感觉就更加剧烈,他都不敢瞎动弹,就这样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向后举着,任凭眼泪在床板上流成了小泊。 白若松看着那小水泊,第一反应,羽新看见,大概要脸色不好了。 第二反应,这男人这个反应,还有和她斗嘴的这种感觉,怎么似曾相识? 白若松等他一动一哭完毕,终于把恢复血液流动的手臂平放在床板上,吸着鼻子哽咽之际,在罗汉床前面蹲下身来,和他持平了视线,开口道:“所以你不是gay?” 男人这具身体的眼睛也是那种眼尾上挑的,类似丹凤的眼型,不过他的眼睛更大更圆一些,不如羽新如今易容的这张脸来得惑人,更显一点无辜之感。 他掀起眼皮子,瞪了白若松一眼,居然显得有些娇俏。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有些愤怒地咬住了“可能”二字,“我说的姐妹,是指正常生理上的姐妹呢?” 白若松双眉一挑,将人从头到尾看了个遍,试探道:“你是说,你这具身体是个男人,可其实你是女人?” 男人,不,这个时候不应该喊他男人了。 总之这个男人身,女人魂的可怜蛋,歪着脑壳瘫在罗汉床上,生无可恋地开口道:“真的,我真是个女人,我叫沈佳佳,你要是有什么不信的,我……我反正也证明不了。” 沈佳佳? 白若松确实认识一个沈佳佳,但是这个名字不说什么和张浩一样每个班必有,至少也得是每个年级都会重名几个的程度了。 白若松不太敢确定,这个沈佳佳,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沈佳佳。 “你在那边的时候,上的哪个大学?” “嗯?你问这个做什么?”沈佳佳觉得这种问题并不能证明自己的性别,也不指望白若松有所回答,摊在那里动都没动,随意道,“上了啊,c大嘛,金融系的金融审计专业。”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如擂鼓一般跳了起来。 咚咚……咚咚……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你……”喉咙间的酸涩感使得她一下说不出话来,淹了一口唾沫,缓了很久,才继续道,“你是4栋502,三床的沈佳佳?” 沈佳佳一怔,随后突然双手一撑床板,支起上半身,带着一种凛然的气势,警惕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的这些?” 她看着白若松那虽然姿容昳丽,却分外陌生的脸上,露出的熟悉的表情,内心突然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你,你是……”她双目圆睁,嘴唇颤抖,“你是白夭??” 白夭。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白若松恍如隔世。 那些灰暗与色彩相互交织,苦总是比甜还要多一些的,上辈子的事情,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长长的田埂洒满了柿子汤一样浓稠的,赤色的夕阳,外婆佝偻着脊背,举着一把蒲扇,在村口的大树下向她招手,脚边是极速奔跑的,离弦箭一般的小山。 “夭夭。”那个外婆喊她,“家里做了你最爱的鱼汤。” 白若松对着沈佳佳,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这个身份。 沈佳佳却是一张手臂,突然向着白若松扑了过来,以一个变扭的姿势,死死搂住半蹲着的白若松,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太好了,夭夭,太好了。”她颤声,“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白若松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湿润感,为自己这件新褙子叹了口气。 她总算知道这个“西景公子”为何一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因为皮囊下的灵魂,沈佳佳就是一个极度爱哭的小姑娘。 曾经,白若松还是白夭的时候,宿舍里举行新舍友的自我介绍大会。 因为白若松是四号床位的,所以排在最后发言。其他三个人叽叽喳喳说完以后,分别将目光投向了白若松,问她:“老四叫什么?” 那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的,白若松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 印象里大概就是低垂着头,被三人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怯生生地小声开口道:“我叫白夭。” “白夭?”有人问,“哪个yao?” 白若松沉默了许久,道:“是夭折的夭。” 宿舍里顿时,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但白若松已经习惯了。 自小到大,但凡知道她名字含义的人,无不以一种既怜悯,又无可奈何的沉默或者是叹息来应对。 白若松家隔壁,隔了一块田的人家,里头有个年纪稍大的婶婶。 这是个心软的好人,每次有了什么好吃的,都会偷偷塞给白若松一些。 “夭夭是个好孩子。”她总是用那种熟悉的表情,叹息道,“就是可惜了……” 她不说,白若松也能知道她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可惜是个女孩子,不然也不会被她爸爸扔在这里。 还年幼的白若松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婶婶可以一边对自己好,一边又说出这样刀子一般的话语来伤害自己。 后来长大了,她才懂得时代的局限性和人类的思维局限性。 但是当她走出这个小山村,来到c大的时候,无比广阔的世界,却又给了她另外一种答案。 “原来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夭。”一号床的老大是个温柔又开朗的人,脑子十分灵活,立刻找补道,“真是好听的名字,总比咱们这种烂大街的好,是吧?” 沈佳佳是个十分感性的小姑娘,泪点特别低,早就在听到白若松的名字的由来的时候,就红了眼眶。 现在被老大一点,直接哭了出来,边哭边喊:“你,安慰她就安慰她,烂大街的名字怎么你了啊?” 老大和老二一边安慰沈佳佳,一边又要开导白若松,一时手忙脚乱了起来。 在外婆还未去世的,这刚入大学的一年,是白若松最轻松,也是最快乐的一年。 她几乎已经忘记一些不快乐的事情,踏入人生的新的旅途。 直到那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的到来,破坏了这一片还未成形的蓝图。【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9、第 169 章 白若松最开始其实也不叫白夭。 她的母亲在生产时羊水栓塞死亡,父亲对不带把的她百般嫌弃,在登记户口的时候,随口道:“小丫头片子的,还想要什么名字,就叫赵夭折。” 登记户口的是个穿着警服的年轻小姑娘,一听这个名字,当场紧了眉头,劝阻道:“都什么年代了,可不能这样重男轻女,再考虑考虑吧。” “我起这名字不合法?” “这……”小姑娘一噎,“倒也没有。” “那就别废话了。”男人从怀里掏出烟盒,叼在嘴里,不耐烦道,“给我记上,就叫赵夭折。” 小姑娘没办法,职业素养迫使她压制住胸膛中的怒火,双手在键盘上把字打得噼里啪啦乱响。 就在这时,玻璃门外突然冲过来一个快过中年的女人。 她手里抱着一个布包,一进来就像一个炮弹一样,撞开了站在柜台前面的男人,嘴里喊道:“你不许带走我的囡囡!” 男人被撞得一个趔趄,嘴里还没点燃的烟都落在了地上。 他骂了一句脏话,抬手就想打人,被电脑后头的姑娘呵止住了。 “这里是公安局!”她气势凛然道,“你敢动一下手试试!” 隔壁正在办公的民警被惊动,好几个都脚步匆匆,前来差看情况。 男人见寡不敌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他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捡起落在地上香烟,在身上擦了擦,对老人道:“谁要带走你的囡囡,小丫头片子我根本就不稀得带走。你有本事,你自己捡回去养!” “我养,我养!”老人一扯自己随身的布包,从里头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钱币来,往登记户口的姑娘怀里塞,“都给你,我的积蓄,让囡囡跟我,行不行?” 姑娘连忙推拒,老人也不肯收,来回拉扯间,布包落在了地上,里头的钱币飘飘悠悠散了一地。 男人见状,立刻就蹲下身去捡钱,被一旁的警察呵斥道:“干嘛呢,当我们不存在吗?!” 在一众男警严厉的目光下,男人尴尬起身,不屑地“切”了一声,抬步就迅速离开了登记处。 就这样,白若松最终被登记在了老人,也便是她的外婆户口下。 当那位好心的警察小姐姐温柔问白若松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外婆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我姓白,跟我姓,名字,我没有文化,想不出来。” 之前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赶来支援的警察叔叔说:“刚刚男人不是起了名字了吗?” 警察小姐姐:“可他起名叫夭折。” 在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中,警察小姐姐又说:“过刚易折,那就去掉折,叫白夭吧,取花草美丽繁盛的意思。” 于是,在众人的见证下,白若松被正式取名为白夭。 可惜外婆并没有什么文化,不懂“夭”的其他意思,只记了个夭折,让白若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各种取笑。 她跟着外婆一路长大,在外婆去世之后,去警察局做销户,意外看见了当年给她做登记的警察小姐姐。 那个时候她已经从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干练成熟的中年女警,却仍然记得当年的这件事。 “你的名字说起来,还是我取的呢。”她道,“是取了花草美丽繁盛的意思。” 那个时候,白若松就想起了宿舍老大的那句“原来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夭。” 那个时候她真以为,自己是繁茂成长的花草,拥有自由广阔的天地,直到那个二十多年都消失无踪,同她却有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的男人找上门来。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阶梯教室紧紧拉着窗帘,可还是有日光透过缝隙,一长条丝带一样地缠绕在教室里青春洋溢的脸上。 老大和老二趴在桌上睡大觉,沈佳佳抱着手机看一个虐文,看得涕泪横流,一直在擤鼻涕。 白若松一手抱着纸巾,任凭沈佳佳抬手抽纸,一手举着笔,百无聊赖地记着一些可有可无的笔记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阶梯教室的门没关,穿着长裙,戴着眼镜的辅导员就这样站在门口,手指屈起敲着木板,小声道:“王老师,不好意思,我找个人。” 得到授课老师允许后,她凌厉的目光透过镜片,扫视过整个阶梯教室,最后落在了白若松的身上。 这是一个起码有五个班一起上的大课,阶梯教室内乌央乌央好几百号人,白若松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这么厉害,一下锁定了自己。 “白夭。”她沉声,“跟我来。” 白若松一脸懵逼地起身,一下惊动了沉睡的老大和老二,她们环顾四周,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师。”白若松不安道,“有什么事情吗?” 辅导员并不想解释,只是道:“你跟我来就是了。” “我也去!”剩下的三个人中,唯一清醒的沈佳佳也立刻起身,“辅导员,我也一块去!” “去什么去!”辅导员虽然严肃了一些,却一向不是一个严厉的人。此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居然直接发起火来,“你以为是去旅游吗?给我坐下,听课!” 沈佳佳脖子一缩,悻悻坐下。 就这样,白若松单独一个人,顶着几百号人的目光,飞速穿过教室,跟着辅导员出了门。 辅导员一路沉默无言,领着人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前的回廊。 远远的,白若松就听见办公室里熙熙攘攘的动静,似乎是有男人在高声说些什么。 白若松毕竟也有八卦之心,正侧着耳朵仔细听,冷不防前头的辅导员突然顿下脚步,后背与她撞了个满怀。 “白夭。”辅导员头也没回,突然开口。 白若松捂着自己的额头,怔怔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辅导员的背影。 “白夭。”辅导员又喊了她一声,偏过头来,自柔顺的黑发侧露出一点莹润的侧脸,道,“你一会别怕,我们都会护着你的。” 白若松那时候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可当辅导员伸手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她看见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里头,胡子拉碴的男人的时候,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有时候血缘就是这么神奇,即便她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可还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他是谁。 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半截香烟,掀起眼皮子看见跟着辅导员有进门来的白若松,笑了起来,露出了熏黄的牙齿。 面对自己这个二十多年未曾见过一面,也没有对其尽过一点父亲责任的女儿,男人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你就是夭折吧?好久不见真是长大了,这么漂亮。” 第二句:“听说你外祖母的老房子要拆迁了?你一个女孩子拿着也没用,刚好你有一个弟弟,作为姐姐是不是该帮衬帮衬?” 这真的是十分老套的剧情,烂俗到白若松在那一刻,都没有一点点惊讶的感觉。 盛夏的热风透过半开的移窗,吹动了一旁浅棕黄的窗帘。 白若松站在原地,只觉这办公室的空调开得比阶梯教室足多了,让她手脚都有些发冷。 她想起自己的幼年时期,那个还会对父母亲情存在幻想的年纪,曾经做过的梦。 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垫着透明塑料垫子的红木桌上放着冒着热气的饭菜,温婉的女人系着围裙,站在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旁边,一起对她招手。 “夭夭。”他们一起开口,“到爸爸妈妈这里来。”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十分久远的回忆了。 现在看着这个坐在那里的男人,白若松只觉得他浑身都散发着某种令人反胃的气味,令她几欲作呕。 她平生第一次,对着这个和自己拥有着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的男人说话。 “我叫白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夭,取花草美丽繁盛意思,不是什么夭折。” 在男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白若松感觉到自己内心当中,有什么恶毒的东西,正在向外缓缓流淌,顷刻间吞噬了全部的天地。 “我妈妈死了许多年了,我没有弟弟。”她感觉自己的嘴似乎是咧起了一个笑容,“你和你那本该射在墙上的贱种,一起下地狱去才好。” 男人在一瞬间就暴起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小腿撞翻了椅子,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声,左右环视,举起凳子就要冲向白若松。 办公室里几个男性辅导员慌忙冲上来,一左一右拉扯着,拦住了男人。 白若松看着男人因为暴怒而涨红的面颊,心中升起一阵快意。 看啊。 她想,看啊,也不只有我被恶心到,不是吗? 大概是她的这个笑容实在太过具有嘲讽性,男人气血上头,竟然一下推开了拦在自己面前的男辅导员,手中的凳子高高举起,向着白若松的脸劈头砸下。 白若松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了过去,那个一向不苟言笑的辅导员一个转身,将白若松牢牢摁在了怀里,用脊背护住了她,手掌还盖在了她的脸上。 “别看。”白若松听见她因为害怕,而有些颤抖的声音。 辅导员其实也是个还年轻的姑娘,刚刚硕士毕业,才来这个大学带第一届学生,青涩稚嫩,总是少了许多威严,所以才不得不时常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但是这一刻,白若松觉得,她伟大得就像是书中描绘的,披挂上马,一杆红缨枪横扫千军的巾帼英雄。 “嘭”一声巨响,预料之中的那种剧痛并没有传来,只有椅子摔到办公桌旁,撞歪了隔板发出的刺耳声音。 捂着白若松的手掌缓缓撤开,她看见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倒在地上,额头鲜血淋漓,正在哀嚎。 “白夭,你怎么样?”辅导员将她从头到尾摸了个遍,甚至连头发丝也恨不得扒开来看一看,语气焦急,“有没有哪里受伤,哪里痛,告诉老师?” 白若松感觉那双柔软的手掌抚过她的面颊,她的肩膀,她的腰侧,驱散了那些一直环绕着她的,黑色粘稠的恶意,让她重新回到了人间。 白若松听到窗户外面雀鸟的啁啾,听到风吹过树叶的飒飒声响,听到下课铃声之后熙熙攘攘的快乐的人声。 她嘴唇一颤,还没发出什么声音,眼泪便断了线一样往下淌。【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0、第 170 章 因为男人在辅导员办公室的暴力行为,学校方面报了警,警察也很快赶到带走了男人。 男人被带走的时候额头还在不停地流血,坚持叙述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跟着去了警察局做笔录,在警察问起当时发生了什么事,男人为什么会额头受伤倒地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居然都眉头紧锁地说不出一个原因来。 “感觉好像是砸到了什么,椅子反弹回来砸中了他自己。”有人说。 警察最后还调查了辅导员办公室的录像。 因为摄像头的年份有些久,录像不是特别清晰,但的确看到男人在被反弹的椅子砸到脑袋的时候,周围并没有一个人动手。 最终,警察只把这件事情认定为意外,觉得可能是椅子砸到了一边的桌子才反弹的。 男人被警察以“故意伤害未遂”逮捕,处于三日的管制拘留,辅导员们和白若松则当场释放。 白若松的室友们翘了课,早早等待在公安局的外头,见了他们走出公安局,一溜烟就冲了过去,将白若松围了起来。 老大声音温柔:“夭夭你怎么样?” 沈佳佳一边抹眼泪一边问:“夭夭你有没有事?” 只有宿舍胖嘟嘟的老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抓饼:“夭夭你饿不饿?” 白若松精神恍惚着,只感觉自己的双手被人抬起来,随后塞进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她垂下头,看着手抓饼上正腾出的热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笑了一声。 “确实有些饿了。”她说。 一向严肃的辅导员居然也没有批评这三个翘课的女孩,只是拍了拍白若松的肩膀,道:“今天给你批假,回宿舍休息吧,我会和学校交涉,以后门卫不会放这个人进来。” 白若松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学校宿舍,躺在宿舍床上,看着刷得雪白的天花板,心里流淌的全是热意。 那个时候的她真的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以后一定全是平坦大道。 可惜天从来不遂人愿,这样安逸的日子,只短暂地持续了三天。 因为辅导员和门卫打过招呼,男人进不去学校,便在大门口撒泼,还举了横幅,买了喇叭,一天24小时能闹15个小时。 辅导员为此再度报了警,警察来了好几次,却也对男人无能为力。 渐渐的,男人的行为开始影响学校的正常运营,也引起了学校领导的重视。 白若松曾经在走廊拐角处,亲耳听见辅导员和学校领导据理力争。 “我的学生没有错,到底是谁有错,你们一个个心里都清楚得很!” 这是白若松头一次听到她用这么愤怒的语气说话。 “你们不保护自己的学生也就算了,还因为麻烦怕事,要把没有错的学生推出去认错,这不是告诉所有人,谁闹得厉害,谁就有理吗?这样的学校,以后还怎么配教书育人?!” 学校领导,那位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秃顶男人,板着一张脸,语重心长道:“杨老师,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太过热血并不是好事。况且你不过是一个辅导员,也不是什么正式教职工,为了一个学生赌上前途,并不值得。” 二人不欢而散。 白若松等学校领导走远,这才走出拐角,小步走到辅导员面前。 她走得轻,辅导员一时没有察觉,正摘下眼镜独自垂泪。 等她发觉有人,一个惊慌,手指一揩眼角,立时戴上了眼镜扯出笑容来,却在转头看到白若松的时候,怔愣了一下。 “你,你刚刚有没有……” “辅导员。”白若松打断了她,看着她眼角氤氲的一点红,笑了起来,“我想请个假,回家给外婆扫墓。” 辅导员是好人。 白若松忍不住在心里想,她是这么好这么好的人,是最适合留在这个学校的人,今后一定会教导出无数和她一样正直的学生的。 她不该因为自己的原因,将前途断送在这里。 只要辅导员这样的人还继续存在在学校里,这个世界肯定会继续变好的。 她必须亲手解决这件事。 白若松回乡扫墓的假条却被轻易地批了下来。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整个宿舍的人都分外担忧,沈佳佳甚至一边大哭,一边抱着白若松的行李箱不肯撒手。 “你是不是不回来了,呜呜呜……” 白若松被她哭得头都疼了,解释道:“我只是回家扫墓。” 沈佳佳虽然感□□哭,却并不蠢,直接戳破了白若松的托词:“清明节没到,你外婆的祭日也没到,不年不节,你没事做回家扫什么墓!” 白若松没办法,透底道:“我回家处理点事情,处理完了会回来的。” “真的么?” “真的。” 沈佳佳犹犹豫豫。 白若松是再三保证,另外加上宿舍其他两个人的劝阻,她才终于放开了白若松的行李箱。 “好吧。”她说,“我信你,你早点回来啊。” 白若松提着行李箱,买好车票,独自一个人踏上了归乡的火车。 大约五个小时候以后,火车到站,她又转了好几班公交,最后打摩的回到村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发暗。 曾经和外婆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屋如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 白若松放下行李,去一旁放杂物的屋子取了笤帚,将屋子从里到外扫了个遍,甚至连院子里曾经给小山垒起的窝也清理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白若松的错觉,那个在外头风吹日晒雨淋的狗窝,居然反而要比其他地方更干净一些。 等一切都做完,白若松从柜子里抱出略微有些霉味的被子,对着刚刚擦干净的外婆的遗像,道了句:“晚安。” 翌日,白若松起来一个大早,天蒙蒙亮,隔壁人家圈起来的鸡还没有打鸣。 她啃了一点行李箱里头带着的面包,背了一个背篓,里头放了一把香,手中带着一把镰刀和一根手帐上了山。 山中的清晨是湿漉漉的清晨,微凉的露水凝结在杂乱的草叶上,只是片刻便完全沾湿了白若松的裤脚管。 她一路先用手杖探路,在确认了没有什么危险的蛇虫鼠蚁冲出来之后,再用镰刀砍掉在夏日疯长的灌木,重新开辟出一条上山的道路来。 外婆早年丧夫,一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村里的那些所谓“德高望重”的老人,居然不允许她入祖坟。 白若松并不觉得祖坟有什么好的,她不吵也不闹,为自己的外婆在半山腰选了一块位置最好,最开阔,可以在第一时间看见日出的地方,做了墓地。 巧合的是,这块地就是山神大人的神龛的所在地,也是伴随白若松长大的土狗,小山的埋骨地。 其实将人或者狗埋在神龛附近,是十分大不敬的事情,不过这个神龛已经是废弃了许多年的神龛了,村子里知道其存在的也不多,所以也没人来指责白若松的行为。 白若松放下自己的背篓,先替外婆擦拭墓碑,拔去坟包上的杂草,随后才来到山神的神龛面前。 神龛是木制的长方形,已经随着时间被腐蚀得破破烂烂,如果没有白若松带着新的木板来修补,怕是早就坍塌了。 听外婆说,神龛中间曾经供奉着山神的泥塑,不过白若松自幼年时期第一次看见这个神龛开始,里头就是空的,那泥塑也不知道是被人拿走了,还是被侵蚀殆尽了。 白若松跪坐在神龛面前,用手抹去上头的灰尘,用石头当做锤子,重新加固了一下修补用的木板,最后才点了三根香,插在了神龛面前的地上。 白若松没有替小山除草,因为小山生前最喜欢的就是奔跑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中。 “我来看外婆和山神大人了。”白若松开口。 清晨微凉的风吹拂过灌木,风吹草地,绿浪翻滚。 白若松其实一直不大相信鬼神之说。 如果鬼神是真的,那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坏人总是遗千年呢? 为什么不是她的母亲,她的外婆,而是那个令人恶心的男人活在了这个世界上呢? 如果真的有鬼神,她真想抓过来问一问。 白若松跪在神龛和一大一小两个坟包前许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外婆。”她说,“如果您还在世,一定也会赞同我这样做的。” 不到午间,带着身份证和房产证的白若松就走进了有关部门的办事厅,将外婆给她留下的房屋转为了集体所有。 签署赠与合同的时候,村集体经济组织的负责人就坐在白若松的旁边,还劝了一句:“这是你外婆给你留的以后。” 白若松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回道:“我的以后我自己可以去挣。” 这个房子,以她如今的能力,根本留不住。 她自己遭受非议也就罢了,不能让帮助自己的人也为难。 赠与合同是中午签的,那个男人是下午回到的村里。 村子不仅是白若松生长的村子,也是男人生长起来的村子,打听点消息易如反掌。 得知房子被捐赠以后,他跟发了疯一样,先是大闹了村委,后又去老宅打砸了一番,可木已成舟,怎么也改变不了了。 “听说你这个父亲在外头欠了不少钱。”隔壁的婶婶在白若松老宅帮忙收拾残局的时候,和白若松提了一嘴,“据说是讨债的人上门,把他后边的老婆和孩子都抓了,威胁他还钱。可怜了,那男孩才十多岁。” 她话里话外,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埋怨白若松做事狠绝,完全不顾亲缘关系的味道。 白若松固然可以诘问她,男人做的孽,为什么要她去承担? 男人的儿子可怜,她就不可怜了吗? 做错事的明明是男人,她凭什么遭受这样的指责? 但是没必要了。 她想,反正今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白若松使劲将掀倒的桌子翻了回来,沉默着,愣是一句也没回。 现在想来,其实上辈子的时候,白若松就是一个倔强到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即便那个时候,她胆小、怯懦、目光短视,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1、第 171 章 白若松是被刺目的白光照醒的。 天花板的白炽灯是巨大的长方形,将整个几乎密闭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晃得正对的白若松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想动,可全身上下都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着,一动也不能动。 白若松别过头去,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渐渐适应了这个光亮后,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一整块的白布包裹,并且用黑色的皮带固定在了床上。 滴——滴——滴—— 床边的床头柜上,是一个老旧的检测仪器,正在平静而规律地响着,屏幕中间那条跳动的横线,散发着冰冷的蓝绿色的光芒。 白若松在这个仪器下方的柜子上,看见了一个圆形的印章,印章上清晰地写着“s市精神病院”。 她眨了眨眼睛,麻木的大脑终于开始转动起来。 房子的事情告一段落以后,她定了翌日上午返校的火车票,起了个大早,最后环顾一周这个陪伴了自己近二十年的老屋,最终只带走了外婆的遗像和小山留下的项圈。 出门的时候,白若松看见隔壁的那个婶婶顶着大太阳,拿着锄头正在地里翻什么。 婶婶看见她,停止了动作,手臂杵着锄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夭夭啊。”她半晌才开口,“路上小心点,一定要小心点啊夭夭。” 白若松看着她,忍不住想,人真的是有很多面的,并不能简单以黑白来区分。 她点了点头,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随后便在等公交的站台,被人从后头捂住了口鼻。 白若松反应很快,立即挣扎起来,想要大声呼唤。 可伴随着一股带着刺激性的气味,她浑身渐渐失去了力气,怎么也扒拉不开那只捂着她口鼻的手,意识也沉入了黑暗。 白若松已经不想去计较那个婶婶是不是知道什么,才这样提醒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记得很久以前,网上曾经流行过一个话题——假如你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要怎么证明自己没病? 白若松现在就面临这样的困境。 她安慰着自己,闭上眼睛深呼吸,开始思考目前的形势。 大喊大叫肯定不行,必须冷静,如果能够条理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诉求,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咔哒”一声,似乎是房间门的锁被打开了。 分外隔音的房间门被推开,外头走廊的声音立刻传了进来。白若松听见远处有人在高声歌唱,近处有人在癫狂地大笑,随后一个粗犷的嗓音高喊:“这里不是厕所,别脱裤子,快来人把他摁住!” 白若松本来想睁开眼睛的,但伴随着脚步声的接近,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医生,你看这……” 她眯起一条勉强见光的小缝隙,看见那个令人作呕的男人站在一个白大褂的旁边,自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了他。 白大褂一言不发,默默收下了这东西,口中道:“我会好好照顾你女儿的,她在我这里会得到最好的治疗。” 白若松的心凉成了一片。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兴许怎么也逃离不了这里了。 接下来的日子在记忆中都是浑浑噩噩的一片,她先是被全身束缚,连大小解都只能在窄窄的一张床上进行,随后每天都被迫输入各种药物。 渐渐的,身体变得倦怠,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即便是清醒的小部分时间,也只能盯着空白处发呆,大脑很少能够思考事情。 在这期间,白若松记得辅导员和宿舍的其他三个同学似乎来过。 她们对自己说了什么,她记不得了,只依稀感觉到什么人在自己的的面前哭。 某日,本该从早上开始就挂着的药水突然被撤掉了,白若松也因此得到了一些喘息,能略略感知到外部。 那个男人来到了白若松的病房,手中拿着笔,塞到她的手掌中,让她在纸上的某个地方签字。 白若松垂下头颅,看着那张雪白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黑点,一直不曾转动过的大脑突然动了一下。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什么产权转让,什么监护权? “不要签。”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脑中响起,“不要签,白夭,不要签!”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控制着手指,使劲向下。 “撕拉”一声,笔尖戳破白纸,自上而下,划出一道痕迹,似丑陋的伤疤横亘在纸张中央。 “贱人!”一个巴掌狠狠扇了下来,把白若松的头都扇到了一旁。 奇怪的是,白若松并不感到疼痛,只觉得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 男人一把抓住被划破,已经无法起效的纸张,气冲冲离开了。 兴许是最近她的表现都太好了,医院的人居然没有在男人走后,继续将她绑起来。 白若松坐在没有靠背的小凳子上,僵硬地转动头颅,望向半敞的窗户外面。 医院院子中有一颗参天大树,枝丫延伸到白若松病房的窗户外边,郁郁葱葱一大片,有啁啾的雀鸟停留其上,睁着葡萄似的圆溜溜的小眼睛,歪着头,看着白若松。 白若松一眨眼,突然觉得思绪清明起来,一直以来都无法动弹的身体,得到了大脑的掌控。 她从凳子上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周围静得厉害,一点人声也没有。 时间仿佛静止了,窗外的树梢保持着被风吹动的姿态,那只歪着头的雀鸟,保持着一个翅膀半张的姿势,悬停在了半空中。 白若松抬起手掌,看着自己的掌心,五指张开又并拢,感受着大脑对身体的那种控制,一时竟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难道她真的已经疯了吗? “夭夭。”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声音分辨不出男女,也分辨不出方向,如云似雾,缥缈迷离。 白若松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面前。 那里有一团东西,泛着朦胧的光晕,一闪一闪,几近透明。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去看,才勉强看清,这似乎是一只狗的形状,有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 “小山?”白若松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那团光晕突然散开,似无数飞散的萤火,也似漫天的星子,随后又聚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致的人形。 这个人形也如同那个呼唤她的声音一般,分辨不出男女,也分辨不出面貌。只是人影脖颈的地方,正围着一个陈旧的项圈,挂下来的那个已经有些生锈的贴片上,隐隐约约刻着“小山”二字。 人影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臂,手指指向了房间的大门。 “你是让我,往外跑么?”白若松试图理解人影的意思。 人影没有再说话,只是头颅的部分动了动,似乎是做了一个颔首的动作。 伴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浑身本就半透的光芒闪了闪,变得更加黯淡了下来,几乎就要看不见。 白若松没有犹豫,直接推开房间大门,冲了出去。 走廊外头的时间也是停止的,穿着病号服的人和医生护士都保持着奇怪的动作,凝固在空气中一动不动。 有个护士甚至因为被病人伸腿绊了一下,呈现一个向前摔倒的动作,手中托盘里头的玻璃瓶就悬停在地面一寸上,马上就要摔成碎片。 白若松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闪烁的人影,它挥了挥手掌,似乎在说“快点走”,随后又化作流萤,消散在了空气中。 白若松提起自己的脚步,跟着顶上的指示牌,向安全出口跑去。 可她只是刚刚穿过走廊,耳边就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响,随后是不知道什么人的尖叫声。 白若松感觉到自己身体开始变得沉重,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鼻腔中的喘息声甚至比心脏的跳动声还要大。 她好像撞上了什么人,她不太确定,因为大脑已经没有办法分辨了。 那个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大声喊叫,白若松只是凭借自己仅剩的力气一脚踹在了那人的裆部,在他松手的瞬间又冲了出去。 她好像撞开了什么门,感觉到有流动的风吹拂开额头的碎发。 啾啾—— 是雀鸟的声音。 白若松感觉头脑再度清醒起来。 她抬起自己的头,看见空中划过的黑色影子。 那影子张开自己两边的翅膀,漏出末端白色翅羽,在空中转了一个弧度,往遥不可及的远方而去。 白若松闻到了雨后草木清新的味道,沁人心脾,带着淡淡的桂花的香气。 原来已经到了秋天了。 她感觉身体中有从未有过的力量,抬起自己的双腿,跨过那个栏杆,在身后无数尖叫声中,张开自己的双臂,一跃而下。 有猛烈的风从耳边呼呼而过,遮盖住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在从未体验过的失重感中,白若松感觉自己在笑,在放声大笑。 咔嚓—— 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白若松侧脸贴在地面上,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股一股地从口鼻中涌出,肺部在吐出气体,却没有办法再吸进去。 她看见有个一闪一闪的小光点,停留在了她的面前,细微如尘埃,几乎就要看不清。 她想说话,可嗓子已经没有办法再吐出气来。 没事的。 她在心里想着,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那个光点。 没事的,我自由了,为我高兴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2、第 172 章 白若松自诩自己是个感情充沛的人,容易有不该有的同情心。 但是沈佳佳……反正她这辈子加上辈子,都没见识过比她还要爱哭的人。 华灯初上,房间外头渐渐有了人员走动的声音,暖黄色的灯光映在窗棂上,有若有若无的筝音传入。 白若松耐心等了许久,直到肩侧都湿成一片,肩膀都酸得有些支撑不住的时候,沈佳佳才吸着鼻子抬起头。 白若松本来是很无奈的,但是看到沈佳佳那肿得和金鱼一样的眼泡,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啦好啦,哭什么啊,我这不是在这里吗?”白若松伸出手掌,给她抹了抹眼睛。 “这不一样。”沈佳佳一说话,又忍不住泣了一声,从鼻子里冒出了一个大鼻涕泡。 她大惊失色,慌忙就要去掩饰,结果刚抬起手,那个鼻涕泡就“啪”的一声,破裂了。 白若松和沈佳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一瞬的沉默以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哎,太丢人了。”沈佳佳举着袖子就要擦。 “反正也不是你的脸,怕什么。”白若松伸手制止她擦鼻涕的动作,从怀里掏出帕子递了过去,“这年代也没纸巾,总之先用着吧。” 沈佳佳接过帕子,使劲擤了擤鼻涕,总算是冷静了下来情绪,有些愧疚地拂了拂白若松的肩膀:“把你衣服整脏了。” 说完,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奇道:“你这衣服还挺新。” “……这就是新的。” “嗯?”沈佳佳看向另一侧那个脂粉留下的掌印,“这个年代已经这么潮了吗,衣服上还绣手掌印当装饰。” “……不是,这就是个沾了脂粉的掌印。” 沈佳佳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惶恐看着白若松:“等下,我才想起来,你是来逛青楼的?!” “不是啊!!!”白若松忍不住喊了起来,“你不要瞎说!!!!” “那你到这青楼来干什么?” 白若松无力地塌下肩膀,手指头抠着罗汉床的床板,犹豫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将目前自己的情况,尽量浓缩简单地和她复述了一遍。 沈佳佳本来是一脸听八卦的认真的表情,可白若松每多说一句,她的表情就裂开一分,到最后嘴巴张得溜圆,下巴都险些掉在地上。 “你是说……”她声音震颤,“你花了好几年从乡试一路考上探花,只是为了查当年盛雪城的事情?” 白若松点头。 “然后你发现当年的事情可能是二品大员尚书令在幕后指使,于是为了扳倒她才来到这红楼调查她略卖人口的证据?” 白若松又点头。 沈佳佳一把抓住白若松两侧的肩膀,晃了晃:“可你是先帝的遗孤啊,哪里需要这么辛辛苦苦一步步调查,自己当了皇帝这些问题不都解决了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什么不当皇帝啊?!” 白若松被她晃得头晕目眩,脑浆都差点摇匀,使劲掰着她的手臂才将自己拯救了出来。 “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皇帝难道是你相当就当的吗?” 沈佳佳脑子一个卡壳,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白若松一脸无奈,“这年代又没有验dna,谁能证明我真的是先帝遗孤?再说了,就算真的有证据可以证明,朝堂上那些没有手机电脑,一门心思全用在勾心斗角上面的官员服我吗?常年在边境征战,根本不明白如今玉京局势,出生入死的将士和将军们服我吗?” 沈佳佳缩着头,不敢说话了。 白若松理解沈佳佳一个现代人,可能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因为她曾经也是一样的。 从一个已经破除封建帝制的世界过来的人,总是过分天真,没有办法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她不忍心再说一些过分的话,于是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道:“而且当皇帝其实也没想象中这么好,银台的奏折堆得比人都高,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困得要死还得在早朝上安抚吵架的大臣,每天都要担心是不是底下的人要造反。万一遇上个天灾,哪里大旱,哪里洪涝,封建迷信的钦天监还得逼迫你写罪己诏,当着所有人的面念出来祭天!” 沈佳佳:“所以当皇帝很不好?” 白若松:“当然不好,每天凌晨四点就要起床的!” 沈佳佳虽然觉得白若松这个样子,有点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来哄着的嫌疑,但想到同在一个不熟悉的世界,白若松早来这么多年,肯定比自己要懂得多,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那好吧。”沈佳佳不情不愿地打消了劝白若松当皇帝的念头。 白若松偷偷松了口气。 她怕沈佳佳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连忙转移话题道:“你是怎么穿到这里来的啊,还变成了……额……花魁。” 一说起这事,沈佳佳的眼眶就又红了。 “你不是那啥了吗……”她偷偷看了白若松一眼,见白若松真的不在意的样子,才继续往下说,“然后那个医院把电话打到了学校,最后是咱们辅导员去认领的。” 辅导员…… 那个戴着眼镜,喜欢穿长裙,总是一脸严肃的年轻女人。 白若松直到死,都还是给她添了许多麻烦。 “然后你从前在宿舍的时候,提到过如果死了,希望自己能被葬在外婆坟边,辅导员知道了以后,便请假亲自去了一趟,将你的骨灰埋在了那里。” 其实这里沈佳佳省略了许多东西。 比如白若松死后,医院最先做的,就是联系那个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但是男人满口答应,却不见人影,迟迟不肯替白若松敛尸,医院眼见着没办法,才把电话打到了学校。 辅导员得知消息,在征得502宿舍的其他人同意以后,一行四人一起去了那个精神病院,接走了白若松的尸体。 沈佳佳在去之前,已经哭了一路了,用光了一整包抽纸,最后眼睛肿得都睁不开。 她总以为,自己的眼泪都哭干了,看见白若松的尸体的时候,就不会哭出来了。 可在那个阴冷的太平间里,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掀开那张白布的时候,沈佳佳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在上辈子,白若松是一个乖巧内敛的女孩子,皮肤白皙,眼皮单薄,看起来就像在炎炎夏日里,在种满雏菊的小院里会看见的那种,穿着吊带的邻家小姑娘。 而这个乖巧干净的小姑娘,此刻就躺在金属制的冰冷的台子上,颅骨碎裂,干涸的,红到发黑的血痂糊满了整张畸形的脸,再也分辨不出一丝一毫从前的痕迹。 “后来我……”她感觉到自己在哽咽,不得不咽了口唾沫,平息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后来学期结束,放寒假的时候,我想要去看一看你。” 实际上,沈佳佳在看到白若松的尸体的那一刻,就一边哭,一边干呕,几欲昏厥,好多天做梦,梦里都是白若松从高处跳下,脑浆迸溅了一地的景象。 等到学期结束,她暴瘦了十多斤,整个人都有些精神不正常了,辅导员为此愧疚不已,只能强行带着沈佳佳去祭拜白若松,想要解决她的心理问题。 在一个降霜的清晨,沈佳佳跟随着辅导员,来到了那个开阔的,一眼望出去能够望见连绵群山和初升的朝阳的山坡。 在那里,不仅有白若松的坟,还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小神龛。 “然后我在你的坟前看见了一条狗。” 白若松听得眼皮一跳:“一条狗?” “在你……那个之后,那个男人又来了学校闹事,说学校逼疯了你,害得你坠楼身亡,要学校给他赔钱。结果才刚闹不到十分钟,就被一条流浪狗咬了。”沈佳佳说起这件事,脸上流露出一丝快意,“那流浪似乎是有疯病,咬住男人就不松口,扯了他腿上一大块肉,最后就算送医院,腿也截肢了,和学校打了好长时间的官司。” “那男人活该!”沈佳佳咬牙,“学校也活该!” 白若松已经不在意那个男人的事情了,只问道:“这和我坟前的狗有什么关系?” “那条咬人的流浪狗,就死在你的坟前了啊!” 白若松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沈佳佳:“学校和我家隔着五个小时火车的路程呢,一条狗怎么可能从学校走到我坟前呢。” “真的,那狗我还拍了照的,身上的灰白的毛色和耳朵上的缺口都一模一样,就是同一条。”说着,沈佳佳张开双臂,展示自己,“拜托,我都能穿到古代变成男人,一条流浪狗跑这么远怎么不可能啊?” “我当时觉得,这狗说不定就是特地跑到学校去咬那男人的,就是为了给你报仇!”沈佳佳蹙眉,作回忆状,“然后我蹲下身去,想查看一下那狗,结果手刚碰到,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莫名其妙就到了这里来。” 白若松刚开始,第一时间先怀疑那条狗是小山。 但小山不是灰白色的,耳朵上也没有缺口,沈佳佳说的显然是一条是完全不一样的狗。 她正思索着呢,那边的沈佳佳继续抱怨:“我本来意识到自己变成了男人,还以为会像那些小说里一样,成为什么,风流王爷,左拥右抱,骄奢淫逸呢。结果冲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指挥着一大堆手臂比我脑袋都粗的女人,摁着我,非要让我接客!” 白若松一挑眉,抬头去看沈佳佳,小声道:“你……额……接客了?” “当然没有啊!”沈佳佳激动道,“我可是直女,怎么会和女人……那啥呢!虽然,虽然……” 她看了一眼白若松这张皮囊,轻咳一声:“虽然好看的小姐姐也挺好啦……” “喂!” 沈佳佳立刻挺直脊背道:“但我是直女,你知道的,我只是欣赏美丽,并不代表我喜欢女人啊!” 白若松提醒她:“但你现在从身体上来说,是个男人。” 沈佳佳刚刚还挺直的脊背又立马塌了下去,叹息:“是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女人不是一种性别,是一种处境,我现在真是深有体会。甭管是男人女人,总之在这种地方,都是倒霉催的,怎么逃也逃不出去,砧板上的鱼肉。” “没事的。”白若松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慰道,“我等会就把你赎出去,你跟着我就行了。” “真的吗?”沈佳佳眼神亮晶晶地看着白若松,有所希冀,但又立刻蹙眉道,“但是我这个身体好像是个花魁,估计蛮贵的,你现在的工资买得起我吗?” 当然买不起了,就她这个月俸,不吃不喝再十年也买不起一个花魁啊…… 白若松尴尬别过头,轻咳道:“就,反正我有办法就是了。” 总归是帮羽新的忙,杨卿君肯定会出钱的。 漕运嘛,穷得只剩下钱了。 沈佳佳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感动地一把抱紧白若松:“呜呜呜,你真是我一辈子,不对,两辈子的好姐妹,肯为我花这么多钱!” 白若松莫名就顶了这么个功劳,有些心虚,不敢过多解释。而且沈佳佳这个身体,到底是个男人,被抱得这么紧,能够很明显感觉到胸前薄薄的肌肉贴在自己的身上,整得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你……总之你先松开,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佳佳松开手,见白若松居然脸颊略略有些涨红,一时坏从心上起,嘴角噙起一个笑容来。 白若松和沈佳佳也算是三年多的室友关系,互相之间真的是太熟悉了,看见她这个笑容,内心立即警铃大作:“你想干嘛?” 沈佳佳:“其实我这个花魁,除了脸长得好看,本钱也还是不错的。” 白若松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钱?” 说是迟那时快,沈佳佳一把抓住白若松的手,往自己的胸口一贴:“摸到了吗,这可是胸肌哎。” 白若松裂开了:“卧槽,你他爹的到底在干嘛……快松开啊!!!” 沈佳佳牢牢攥住白若松想抽出去的手臂,咋舌道:“这玩意一般还摸不到呢,大马路上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肌肉啊,而且腹部也块垒分明哟,你再往下摸摸……”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声巨响打断了。 房间的门栅被人一脚踹开,撞到旁边的墙壁,又发出第二声巨响,弹了回去,不堪重负的门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 外头暖黄色的烛火透进来,投射在了白若松的侧脸上。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肩宽腿长,一身霁蓝色长袍的人正站在大门口,缓缓放下穿着六合靴的脚。 他逆光而立,烛火耀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圈柿红色的光晕。 白若松看不清他的面色,但能很明显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好落在了她贴着沈佳佳胸腹的手掌上。 他周身那种压抑而冰冷的气氛却蔓延进来,冻得白若松浑身血管里头的血液都凝固了。 接到消息的羽新连胸口的带子都没系就赶了过来,可还是来迟了,只能僵硬地站在一旁,见证这一场修罗场,对白若松投了一个抱歉的眼色。 白若松感觉后脊背上竖起无数的汗毛,嘴唇一颤,想说话,这才发现自己从刚刚开始一直紧张得没有呼吸,此刻居然说不出话来。 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有红楼的护卫举着棍棒匆匆而来,粗着嗓门就冲这个擅闯的男人一棒挥下,把白若松吓得心脏骤停。 “住手!!”她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猛地站起身来,却忘了自己还被沈佳佳扯着手臂呢,往前一扑,膝盖刚好撞在了罗汉床的床板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白若松痛得眼泪瞬间飙出,从鼻腔里头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唧声。 “夭夭,你没事吧!!”沈佳佳吓了一跳,赤脚下床,蹲下身就去扶白若松,另一只手还覆在了她捂着膝盖的手背上,“我帮你揉一揉?” 白若松很少这么绝望。 她拂开沈佳佳的手,忍着痛抬起头来,刚好瞧见云琼侧身避过呼啸而下的棍子,一个肘击,将那个举着棍子的护卫直接击飞了出去。 一时间,四周就只剩下趴在地上痛得和她一样哼哼唧唧的护卫。 也是。 白若松想自己刚刚的确太着急了,云琼可是上过战场的云麾大将军,不过是烟花地的几个打手,哪里能是他的对手。 云琼解决完人,侧着身子,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自己袖子上的灰,一眼都没有看白若松。 羽新在双方动手之际,就已经躲进了屋子,等一切尘埃落定才探出身来,对旁边瑟瑟发抖的跑堂道:“别急,不过是正夫找上门来抓负心人罢了,不是寻仇的,让楼里不要惊慌。” “什么正夫?”沈佳佳还在状态外,看向白若松,“你的正夫?” 白若松想着,他们两个都没有成婚呢,怎么能把别人说成自己的正夫呢,于是便摇了摇头。 她这个动作刚做完,那边本来站在原地的云琼突然迈腿,一瞬就消失在了白若松的视线内。 白若松也顾不上膝盖了,手臂撑着床板站起身来,瘸着腿走一步跳一步地来到门口,看见长廊中云琼那头也不回的决绝身影,想开口喊人,张了张嘴,又立刻意识到在这里喊出云琼的名字是会自找麻烦的,只能再度闭上。 她手撑在门栅上,想跳过门槛追出去,却被羽新扯住了袖子。 “白娘子。”羽新柔柔一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只有略带警告的冷冽,“不是要给咱们的花魁公子赎身么?” 白若松回头看了眼羽新,又看了眼一脸茫然的沈佳佳,再扭过头去,刚好看见云琼的身影一闪,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听到动静的平翁带着新的打手姗姗来迟,白若松看见他们出现的一瞬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沉住气,白若松。 她深呼吸一口气,还是退了回来,看着羽新,故意大声道:“内人莽撞,教从竹公子见笑了。” 走近的平翁本来是满脸焦急的,听见白若松的话,知道不是有人闹事以后,面色略略缓和了一点。 他在红楼多年,倒是也见识过许多原配正夫来这里闹的,不过像这样能把一大群红楼护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倒是头一个。 “没用的东西。”她就近踹了一脚地上的人,冷声道,“还不快走,趴在这里给红楼丢人!” 那护卫敢怒不敢言,挣扎着爬起来,捡过自己的棍子,和其他人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离开了。 “平翁。”羽新给近处的平翁福了一个身,笑道,“平翁的大生意可来了。” 自从西景疯癫以后,平翁的日子过得一落千丈,平日那些见了他得恭恭敬敬的人,如今不少都鼻孔朝天,假装没看见他。 羽新这么一说,他还以为人家是在嘲讽自己,板着脸,没好气道:“我能有什么大生意。” “客人觉得西景公子好,要赎了去呢,可不是大生意?” “什么?”平翁诧异了一下,这才发现只要一得自由就张牙舞爪要跑的西景,此刻正乖巧地站在那张罗汉床的旁边,眨着眼睛瞧着自己。 因为刚刚才扯着白若松的手在身上摁来摁去,沈佳佳身上唯一的单薄的中衣凌乱,胸口扯开了一条缝隙,能看见微微隆起的薄薄的肌肉痕迹。 “他……他癔症好了?” 白若松眼皮一跳,立刻意识到如果“西景”的癔症好了,自己想将人赎出去,怕是不容易了,立刻就向沈佳佳使眼色。 可惜,沈佳佳没经历过这些尔虞我诈,一时并不明白白若松是什么意思。 羽新倒是体会了她的意思,马上接口道:“我看西景公子不是癔症好了,倒像是与咱们这位客人情投意合,愿意跟着人家走呢,对吧?” 这下沈佳佳总算也明白过来,连忙上前一把抓住白若松的手臂,自认为小鸟依人地往她胸前一靠。 可惜她掌握不好新身体的这个力道,白若松只感觉自己被锤了一下,憋红了脸才没有咳嗽出声,在外人看来倒真像是情投意合羞红了脸。 “我就看上这位……额……这位娘子,愿意跟她走,你要是不同意……”沈佳佳一闭眼,破罐破摔道,“我还闹,我闹得更厉害,我把你们每个人的头都打破,大家都别想安宁!” 见识过沈佳佳的厉害的平翁面色铁青。 他环顾这几人,僵持良久,终究是抬手对着白若松一礼:“娘子稍等,我这就去请教钟爹爹的意思。”【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3、第 173 章 乌金西坠,暮色四合。 分发完毕荟商令拓印的众人再度相聚在客栈,互相交流情况。 崔道娘原本是想跟以前一样,安静地当一个不错在的空气人,奈何手里还举着草扎的糖葫芦呢,实在太显眼了,引起了围观。 “这些都是你买的?”孟安姗问。 “是白大人买的。”崔道娘从草扎上取下一根,递给孟安姗,问,“要吃吗?” “可以吗?”孟安姗眼睛亮晶晶的。 崔道娘想到白若松走的时候,只吩咐过别丢了,没说过不能给别人吃,于是便点了点头。 孟安姗安心接下,一口咬掉了两个山楂球,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声音含糊不清道:“说起来,怎么只看见白大人买的东西,没看见她人啊,还没回来么?” 因为其他人都是单独行动的,所以孟安姗就自然而然地认为白若松应该是还没回来,只有当时和白若松一道坠在后头的易宁,是看见她扯着崔道娘的手臂一起走的,当即追问道:“白若松不是和你在一起么?” 崔道娘尴尬道:“白大人,大人她……嗯……中途突然去追一个小男孩了。”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易宁和云琼不为所动地继续盯着崔道娘。 易宁道:“你仔细说说这事。” 崔道娘便把她和白若松一路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在提到卖糖葫芦的商贩拿出来的钱,要比白若松身上的钱略重的时候,便是连一向笑嘻嘻的孟安姗都沉下了面色。 “私铸铜钱?”钦元春不可思议道,“这可是……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怕不是在这遂州当山大王了。”钦元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崔道娘其实心里头也早就有这样的猜测,但是私铸铜钱这个事情实在是太大,眼前的这些人可以说,她可说不得,便假装没发觉一样略了过去,继续往下说后头的事情。 在说到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得了糖葫芦,一溜烟跑了后,白若松将草扎往崔道娘怀里一塞就追上去的时候,易宁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你仔细回忆一下那个小男孩,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着重咬住了“任何”两个字。 崔道娘并不似白若松那样,受过专业的训练,现在回忆起那么一个才出现不到一盏茶功夫的小男孩,面上呈现一丝痛苦。 “是个看起来才三四岁的小男孩,缺了门牙,脸上脏脏的,还有淤青……然后……” 见她回忆得满面扭曲,易宁思忖片刻后,提醒道:“你可以说说他的穿着。” “穿着,好像是灰色的……不对,好像只是太脏了,其实是白色的?”崔道娘手掌捂着自己的头,感觉脑袋都想冒烟了。 那小男孩四处翻找铜钱,发现钱不够,白若松就将糖葫芦吃掉了两颗再递给他,被他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崔道娘看不过眼,去帮忙把那小猴子提了起来,结果因为衣服太滑差点脱手…… 太滑? “是螺钿绸!”崔道娘倏地抬起头来。 那些一直被忽略的东西,此刻一股脑涌进脑子里,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万分激动。 “螺钿绸,陇州特有的螺钿绸,最大特点是表面光滑,泛着珍珠的光泽!”她连草扎都顾不上了,往旁边一丢,孟安姗几步上前脚尖勾住了,才没有让这些糖葫芦掉在地上。 崔道娘一撩下摆,膝盖一屈跪地,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大人!”她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颤抖道,“一定是又阿简,在下的弟弟的消息啊,大人!” “把人扶起来!”易宁大喊。 孟安姗一手摸着咬到一半的糖葫芦,另一只手刚刚才举起那个草扎,根本没有空去扶人,旁边的两姐妹见状,默契上前,一左一右强行把人架了起来,不允许她继续跪。 易宁在方远州做了这么久的状师,也还是不适应这些动不动就下跪痛苦的人,揉了揉眉心,道:“白若松一定是看出来了,所以才跟着人去的,你不必如此,事情也会往下调查的。” “我……”崔道娘几欲哽咽。 她当然知道,白若松是个很好的人,在床上的时候就替她解围,后头在所有人都不理会她的时候,教她告御状,硬生生踏出了一条惊险的路来,如今还带着她来到这遂州…… 她只是恨自己。 恨自己这么多年了,也没回家乡看过父亲与弟弟,在他们落难的时候一无所知。 恨自己榆木脑袋,对崔简发出的,近在咫尺的求助信号视而不见。 “把她带下去休息吧。”易宁对两位钦将军的态度还是很缓和的,“最好能看着她,不要让她出来乱走。” 钦元冬和钦元春请示了云琼后,就将人架着出门了,房间内就只剩下了易宁、孟安姗与云琼。 “她去哪了?”云琼转过头来,突然开口。 他既没有问能不能分析小男孩是哪里的人,也没有问白若松此刻有没有可能根本没追上小男孩,言简意赅地,只询问了白若松的所在地,仿佛笃定易宁能准确地判断出来。 易宁手指点着面前的圆桌,沉默片刻,道:“约莫进了红楼。” 云琼什么都没说,径直站起身来,道:“我去寻。” 他大步流星地也出了房间,孟安姗探头看着云琼的背影,请示易宁道:“大人,咱们不去吗?” 易宁摇了摇头,只道:“去了也是打草惊蛇,我们在这里等。” 孟安姗本想问,难道云将军去了就不打草惊蛇了吗? 毕竟他这个体格,这个面容,放在整个大桓,也找不出来几个相似的,岂不是更显眼? 但她看见易宁冷漠的面色,又把话吞了回去,默默咬起了手里的糖葫芦。 云琼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只是他出去的时候,表情还十分平静,回来的时候,脸色简直黑得和锅底一样。 孟安姗给草扎寻了个地方插着,自己又摸了好几串,坐在客栈走廊里头等消息。 看见云琼回来的时候,她一下站起来,想迎上去问两句,结果撞见他那不善的面色,又将自己吓了回来。 云琼一道风一样略过回廊,直接进了他自己的屋子,把门栅摔得一声巨响。 钦元春和钦元冬交换着看管崔道娘,此刻正刚接手回来,远远地也瞧见了云琼摔门的动作,咂舌了一声,缩着脖子来到孟安姗旁边,问道:“将军怎么这么生气?” “我怎么知道啊!”孟安姗莫名其妙,“他那个样子,我靠近都不敢靠近,怕脑袋都被他拧了!” “将军又不是什么夜叉,不会拧你脑袋的。”钦元春安慰道,“最多是打几军棍罢了。” 总之在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的情况下,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白若松回到了客栈。 令人惊讶的是,她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居跟着一个面容秀丽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虽然面上没有沾脂粉,可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抹不去的香气,正是烟花之地惯用的熏香。 这下孟安姗总算明白,为什么云琼的脸色这样难看了。 “浪□□!”钦元春率先唾弃白若松。 钦元冬什么也没说,但是斜睨下的视线,很明显带着深深的鄙薄之情,仿佛在说“你看吧,我早就警告过将军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孟安姗虽然也是武官,但到底是在玉京的散武官,见惯了风流浪子,并没有特别惊讶,只是惊叹道:“你也太厉害了,招惹了云将军居然还敢去象姑馆找相好的。” 那小公子不像一般象姑馆的小公子一样,睁着一双大眼睛,一派落落大方的感觉,完全没有自己当了相好的自觉,反而还跟着一起嘲笑白若松道:“哈,浪荡子哟~” 白若松一脚踩在了沈佳佳的鞋尖上,咬牙切齿道:“你闭嘴!” 沈佳佳吸了一口冷气,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不乱说了行吧。” “不是你们想的这样的,总之这事另有隐情。”白若松把目光往后探去,刚好望见了坐在房间里的易宁。 易宁真是太敏锐了,白若松实在是不放心把沈佳佳和她放在一起,怕还没有几句话呢,沈佳佳这个傻子就被人家把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了。 “孟安姗!”白若松抓住孟安姗的手臂,求助道,“你给沈……这小公子另安排个房间,我稍后再来同你们解释事情原委。” 说罢,白若松也不等孟安姗同意还是不同意,提起步子就想往云琼的房间走。 她刚跨出一步,又想起什么,收了回来,看向沈佳佳,严肃道:“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不就是在她回来之前,无论什么人问什么,都不要回答嘛。 在回客栈之前,白若松真的是再三叮嘱,甚至都说出“最好连表情变化也不要有”这样的过分要求来。 还真能有看一下表情变化就能猜出她内心想法的人? 虽然沈佳佳并不相信有这么厉害的人,不过考虑到在这个时代,要是暴露出一丝一毫穿越者的身份,很有可能会被当做什么怪力乱神给乱棍打死,还是郑重地点头道:“记得,保证按照你的吩咐来,你快去哄老婆吧!” “什么老婆?”孟安姗看着二人。 “她脑子有问题瞎说的!!”白若松急得跺脚。 沈佳佳闭上自己的嘴,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三指一并,又做了一个起誓的动作。 白若松感觉自己真是太难了,但无论如何,现在云琼的事情要紧。 “去房间休息吧。”她叹了一句,转身“噔噔噔”地奔过走廊,来到了云琼的房间门口,深吸一口气,屈起食指,在门栅上敲了三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4、第 174 章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月轮孤寂悬于天上,月华澹澹,华灯初上。 云琼的房间内一灯如豆,只在格栅门上头的油窗纸上投下很小一圈光晕,随着火苗的跃动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仿佛一只巨大的流萤。 白若松敲响门栅以后,惶恐不安地在外头等了许久,可门内始终没有传来回应。 她很想学那些电视剧那样,戳破油窗纸探一只眼睛去瞧一瞧里头的动静,可又觉得这样太过冒昧,会增加二人之间的矛盾,方作罢。 孟安姗已经领着沈佳佳走了,走廊那头只剩下钦元春还在探头探脑。 她一手扯着已经极度不快的钦元冬,一手给彷徨无助的白若松打手势——是女人就主动点,一脚踹进去啊! 白若松给钦元春这种武将心目中的“主动”打了个问号,这行为不像是进去解释误会的,更像是寻仇的。 不过其实“主动”这个说法,其实是没什么问题。 鼓起勇气来,白若松,不是已经主动过了吗,主动的时候胆子不是很大吗,这时候怕什么! 不过是解释误会,不要整得自己真的像是在外头怎么了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在钦元春手舞足蹈的暗语鼓舞下,开口道:“怀瑾?” 门内无人回应,但不知道是不是白若松的错觉,她感觉自己听到了某种金属的声音,似长刀出鞘的嗡鸣。 虽然明知道云琼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就做什么傻事,白若松的神经还是立即紧绷起来,以手握拳开始捶打面前的门栅。 “怀瑾,你……”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只是刚锤了一拳,虚掩的门栅便“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那窄窄的,往外透出一条暖黄色光带的门缝,仿佛一张咧开的大嘴,在无声嘲讽她。 白若手掌贴着木质门栅,往里一推,松硬着头皮跨过了门槛。 作为江海交界地的莱东县是商贸往来重地,即便是这样小小的客栈,房间也分了内外间。 外间是放着香炉的案几和会客用的小圆桌,内间则是洗漱台与床榻,中间以装饰性门栅做了一个类似月洞门的隔断,悬着半透明的坠着流苏的丝帐。 点燃的油灯就竖在案几旁边,火苗摇曳闪烁,照着空无一人的外间,莫名有些渗人。 “怀瑾?”白若松不自觉压低了嗓音,蹑手蹑脚地往里头走,视线透过隔断望了进去。 隔断用的门栅和丝帐挡去了大部分的火光,因此内间十分昏暗,白若松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轮廓坐在床榻边,却看不见那人面上的表情。 云琼还穿着那件霁蓝色的圆领长袍,两袖用皮质的臂鞲扎起,干净又利落。 他此刻正一手横举一把二尺多长的刀,另一手捏着一块白色的软布,正在细细擦拭刀刃。 白若松很熟悉这样的动作,知道他是在保养刀刃,松了一口气。 从前在盛雪城的时候,那些守门的将士们也是这样,随身带着软布和蜡油,即便是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也要确保刀刃的干燥和锋利。 “怀瑾。”白若松又喊了一声。 云琼擦拭的动作一顿,总算抬起眼来,那本来浅淡的眸子,此刻在黑暗中下显得幽深不见底,瞳中倒映着的一点细微火光,看着比刀刃上的反光还要冷。 白若松从未见过云琼这样的冰冷的目光,或者说,云琼从未用过这种眼光看她。 这让她一下把自己要说的话都给忘了,嘴唇翕动了一下,居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等不到下句的云琼垂下眼去,将软布自底端一路抹到刀尖,伴随着长刀入鞘的声响,突兀开口道:“把门关上。” 白若松瞬间从那冰冷的目光中抽离,感觉自己的心脏咚咚跳得厉害,手心中出了一层薄汗。 她转身,几乎是机械性地走到半开的门栅前,伸手将它阖上。 “嗒”一声,门栅隔绝了秋夜微凉又带着一丝湿润的空气。 白若松额头抵着门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终于想起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了。 曾经,在霖春楼,云琼在误会后退一步的她对自己有所厌恶,转身离去的时候,她也有过这种恐慌的感觉。 如今,这种恐慌的感觉又开始了,这种命运在催促着她做出选择的恐慌。 白若松握了握拳头,猛地转身,往内间走去。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金属的小物件的声音,但是声音太小,她走得又太急,一时没有太过注意,以至于在跨过隔断望进内间的时候,直接呆愣住了。 她走路带起的风吹动了案几边的烛火,在闪烁的忽明忽暗的昏黄灯光中,白若松瞪圆了眼睛。 被解开带扣的革带滑落,“咔哒”一声落在了青石地板上。 那个高大的人影垂着眼睑,伸手解开他自己胸口的系带,脱下那件霁蓝色的圆领长袍,随意扔在了地上。 一时间,他身上只剩下了一件雪白色交领中衣。 中衣为了透气,布料十分单薄,白若松在这么暗的情况下,都能透过那件中衣,隐隐看见下头掩藏着的块垒分明的肌肉线条。 白若松不是没见过云琼的身体,可大约人都是有些犯贱的。 曾将在药庐中一览无余的时候,她尚且能克制,以一个非礼勿视的心态去别开脸。如今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那样若有若无,半遮半掩的模样,比不|着|寸|缕更能激发人的原始欲|望。 云琼抬起眼,手指捏住了中衣侧边的系带,望向白若松。 “你……”白若松察觉到不妙,伸手向前想要阻止他,可云琼并没有给白若松这个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猛地扯开了自己中衣上的那根系带。 翻起的衣襟滑落,再也不能完全遮蔽身体,松松垮垮垂在两侧,露出中间一条缝隙来。 云琼的身体比他的脸要白上一些,可也是那种十分健康的蜜色,被旁边雪白的中衣一衬,晃得人眼睛都疼了。 白若松见阻止不能想收回手,然而已经晚了,刚才向前冲得太厉害,一时止不住惯性,手掌直接摁在了本来应该系着细带的位置。 当然,现在那个地方已经没有系带了,只剩下富有弹性的一大块胸肌软肉。 云琼垂首望着目瞪口呆的白若松,嘴唇一动,问道:“不是很喜欢摸吗,嗯?” 他声音低沉,说话的时候,白若松甚至能从掌心里头感受到胸腔的震动,麻麻的,像一只小勾子,紧紧勾住了她的心脏。 白若松意识到云琼是在声讨自己在红楼的时候,手掌被沈佳佳拽着强行摸胸肌的事情,尴尬地笑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是笑了一下,然而实际上,也只是像癫痫发作了一下,抽动了一下口轮匝肌。 “我,这是个误会……”白若松想收回自己的手掌,可云琼的动作比她更快,巨大的带着厚茧的手掌抬起,牢牢桎梏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一切退缩的动作。 “误会?你想说我眼睛瞎了,看错了不成?” “不是,你看到的东西只是断章取义,是她非要和我展示她的……” “你们之间清清白白,是他自甘下贱,非赶着让你摸他?”云琼打断了白若松的话,嘴角扯起一个冷笑来,“白若松,你自己发过誓永远不会骗我的,但如今你就是这样愚弄我的吗?” 云琼这几句话,里头锋锐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已经戳破他一直塑造出来的那种沉默内敛的皮囊,血淋淋地展现在了白若松的面前。 白若松一时哑口无言。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巨大的问题——她根本解释不清楚自己和沈佳佳之间的关系。 难道她可以告诉云琼,沈佳佳是一个女性的灵魂穿进了男人的身体中,所以他们之间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的吗? 等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白若松眼睛一亮,立刻道:“我发誓,我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因为她……就是你看到的那位小公子,他压根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 沈佳佳可不就喜欢男人么,她也没撒谎啊。 云琼一点也没预料到会是这么个发展,脑子一时卡了壳,嘴唇翕动半晌,什么也没说出来,保持了缄默。 他一闭嘴,身上锐利的气势立刻就矮了半截,白若松便继续输出道:“她和我就是朋友而已,你当时进门看见的那一幕,纯粹是因为她以为我母胎单……我是说她纯粹以为我没摸过男人的胸肌挺可怜的,想让我见识一……额……” 好像越描越黑了。 白若松也紧跟着闭了嘴,但是手掌还是很诚实地动了动,感受了一下手底下的软弹质感。 嘿,管她沈佳佳那个身体是不是什么花魁,反正身材是不如云琼的。 “你知道的。”白若松最后讨好道,“我只喜欢你这种的。” “是吗?”云琼问。 他声音平淡疏离,既听不出生气,也听不出不生气,就跟一旁竖着的柱子差不多。 白若松一时分辨不出自己有没有把人哄好,便采取了最简单最原始的办法。 她踮起脚尖,环住了云琼的脖颈,将人一扯。 云琼很配合地俯就下腰来,唇边便被一个柔软的,湿漉漉的东西贴了一下。 “你听见了吗?”她的气息温热而清新,带着一点说不清的,甜腻腻的味道,让云琼立刻就想到了崔道娘手中举着的草扎上头的糖葫芦。 “听见什么?”云琼下意识问。 白若松眉眼弯弯,笑了起来:“我的心跳声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5、第 175 章 云琼垂下眼睑,淡淡看着这个和自己靠得近在迟尺,呼吸都能相互喷拂在脸上的少女。 其实人和人之间,除非耳朵靠在对方胸膛上,否则就算贴得再近,也是无法对方的心跳声的。 即便云琼耳力惊人,也无法做到在这种情况下听到白若松的心跳。 可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始终无法说出什么无情的话语来,便只能颔首,行善意谎言,假装自己听到了。 白若松咧开自己的嘴,笑得灿烂,露出几颗洁白的贝齿。 “那你相信我说的话啦?”她问。 相信吗? 云琼问自己,云怀瑾,你真的相信什么“红楼中卖身的小公子其实喜欢男人”这种天方夜谭一般的话吗? 他仔细回想起片刻前,他踹开红楼三层那个房间大门的时候,所看到的一切细节。 那个只着一件中衣的公子确实是拽着白若松的手,而白若松也确实身子后仰,呈一种抗拒之势。 而且从二人的表情来看,也没有任何旖旎之意。 云琼是清楚白若松动情是什么模样的。 她瓷白的皮肤瞬间便会泛上红晕,羽扇一般的长睫颤抖着,却怎么也遮掩不住眼中的热意。 那双眼睛,那双乌黑的,小鹿一般圆润的眼睛,里头闪烁的那种光芒却如凶猛的兽类,张牙舞爪着就要把人吞噬殆尽。 曾经在马车上,云琼就是受不了她这样灼热的目光,才用手肘遮住自己面部的。 无论事实如何,白若松确实并未对那个小公子动过任何情愫。 可自己那个时候,为何失了一贯的冷静,竟是连这么明显的细节都没有考虑过呢? 甚至还为了发泄情绪,对几个三脚猫功夫的打手下了重手。 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 他在想——啊,这一天终究是来到了。 原来他一直一直,都不曾真正相信过白若松,认为她迟早都会对自己失去兴趣,回归她本该拥有的,正常的生活中去。 这么久以前,白若松一直表现得很好,好到出乎他的预料,以至于他将这点心思压抑在深处,险些要忘记了。 但是在看到她和那位小公子接触到一起的画面的时候,潜藏在深处的惊雷爆炸开来,震荡着他的灵魂,反而让他放松了下来。 他想,啊,原来自己绷紧着神经,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而现在,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云琼本以为自己是释然的,是接受的,就像他曾经在药庐接受白若松的告白的时候想的那样,做一个她暂时歇脚的地方而已。 可等他一路大步流星回了客栈,坐在床榻上后,那些沉重而又苦涩的东西又一下子压了上来,让他痛苦到喘不上气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回在药庐时候的心情了。 他的过去、他的缺陷、他丑陋可怖的身体,都曾经在白若松的面前展示过。 他甚至……甚至丢人地在她面前哭过。 他已经回不去了。 他这个时候又想,只要她愿意来和我解释一下,就算是……就算是骗我的,我也愿意自己骗自己地接受。 他甚至连门栓也没有上,只等着她进来,下贱地亲手扯下自己的衣服,只想引起她的兴趣。 她会感兴趣吗? 云琼在内心忍不住惶恐。 我这样丑陋、粗鄙、满是伤疤和粗犷肌肉的身体,还能再引起她的兴趣吗? 幸好,白若松是感兴趣的。 她不断偷偷轻摁的手掌,还有游移的目光,双颊的红晕,都在告诉云琼,她是感兴趣的。 “想我信你?”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我可以信你,但我有个条件。” 白若松被他吐在耳垂上的气息烫得一颤,尝试问道:“什么条件?” “要我。”他说。 白若松觉得这两个字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关,让她大脑当场过热宕机。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一把扯住了云琼的头发,将人扯到比自己略矮一些的高度,在他的口腔中攻池掠地了起来。 云琼吃痛地“哼”了一声,白若松立刻惊醒,松开了自己的手,推着他的肩膀想要脱离开来,却被云琼反手摁住了后脑勺,转守为攻了起来。 二人的气息相互交融,白若松甚至都能感受到粗砺的舌苔与柔软的舌尖相互交抵得那种神奇感觉, 直到她因为微微窒息,血液都在太阳穴的血管中突突直跳的时候,尝试抽身,但无果,这才忍无可忍地再度抓住云琼的头发,将他扯了开来。 云琼没有再强行掌握控制权,十分顺从地和白若松分开,唇舌之间扯出晶亮的一条线,最后断裂开来。 白若松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一定红透了。 但来自身体上的,这个世界的女人的本能,还是让她想要掌控目前的一切。 她喘息着,压抑住羞涩之意,哑声道:“得听我的。” 云琼皮肤深,而且善于控制自己的表情,此刻看不出什么什么明显的变化。 如果不是那东西此刻起立抵住了她,白若松说不定还真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有感觉呢。 云琼看着白若松,目光停留在她被吮吸得有些红肿的下唇上,缓缓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回答的白若松这才放开手,还十分愧疚地揉了揉云琼被扯到的头皮部分,问道:“痛吗?” 云琼不说话,但摇了摇头,白若松看见他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便笑了起来。 “来。”她抓住云琼粗糙的大手,手指在他掌心的厚茧上抚过,抓着他靠近大拇指的那一块肌肉,将他往床榻边拉。 如果之前,坐在这里等待着白若松解释的云琼,还是一只龇牙咧嘴,满眼警惕防备的孤狼的话,现在就只是一只温顺的大犬,垂着头,睁着湿漉漉的眼睛,随着主人的缰绳驯良地往前走着。 “坐吧。” 云琼扫过床榻之上,刚刚被自己坐出一点褶皱的位置,屈膝坐了下来,掀起眼皮子来看着白若松。 他看她眼中盈盈的笑意,看她蔓延到脖颈处的红晕,看她伸出的,水葱一般的五根手指头,轻轻摁在自己的锁骨上方。 云琼一时没能明白白若松是在做什么,略略歪过头来,像一只疑惑的小狗。 白若松笑出了声,道:“你该躺下了。” 云琼缓慢地眨了一眨眼睛,腹部肌肉绷紧,控制自己的身体徐徐向后倒去,最后埋进了柔软的床铺锦被之中。 他躺在那里,挣开系带的里衣往两侧滑落,露出成片的蜜色胸膛,正随着主人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着。 白若松也跟着上了床榻,跨坐在云琼的腰腹之上,手掌撑在他脸侧两旁的锦被上,低头看着他。 云琼的头发刚刚已经被白若松扯开了,此刻披散在床铺之上,像是铺开的漆黑天幕,衬得白若松的手掌瓷白得惊人。 白若松腾出一只手,触上云琼那黑亮发丝,感觉触手光滑流畅,像刚洗过的绸缎。 她顺着发尾一路向上,摸上云琼略带粗糙的脸颊,抚过带着动情红痕的眼尾,最后停留在那薄薄的嘴唇上。 云琼只感觉到那带着一点笔茧的手指,恶劣得就像此刻的白若松一样,正狠狠地狎弄自己的嘴唇,甚至是撬开紧闭的唇齿,抵在了他的舌苔之上。 云琼只能无力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可隔断了视觉,身上的触觉便愈发敏|感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白若松垂下的一根发丝划过脸颊所带来的那种,轻微的瘙痒感。 “怎么了?”他听见女人柔软,却带着狡黠的声音,“为什么不看我?” 为什么不看她? 云琼自己也问自己,不是你自己求来的吗,为什么不看她? 柔软湿润的唇瓣贴上下颌,云琼霎时浑身一颤,立刻剧烈喘息起来。 他手臂刚动了一下,就立即被扣住,小恶魔像是进行惩罚一样,一下一下,湿漉漉地往下亲吻着,最后咧开小巧的贝齿,啃咬在了锁骨之上。 “哎呀。”白若松感觉到腿边传来的,带着一点湿润的灼热,笑了起来。 她从口腔中收回自己沾染着晶莹水液的手指,一路顺着身体肌肉中间的那条缝隙向下,划过肚脐下方那道深深的,狰狞的伤疤,抚了抚,最后挑开里裤的绳结,探了进去。 窗外灯火煌煌,有车辙骨碌碌压过官道的声响,也有马蹄得得踏着青石地板的清脆响动,走廊外有人在走动,有人在小声说话,甚至还能隐约听到大堂内那些打尖的客人,喝多了酒水以后高亢的喊声。 云琼感觉自己化成了一汪水,一汪灼热的水,软塌塌地附着在锦被之上,被白若松伸手搅动,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怀瑾。”一片白茫中,他听见白若松在喊他,于是迷茫地睁开眼睛,看向了她。 只一眼,云琼就立刻明白了,自己刚刚为什么一直不肯看她。 她捧着他的脸,吻在了他的唇边,鼻尖一点晶亮的细汗,黑亮的,宝石一般的眼珠子当中,清晰地倒映出了一张意乱神迷的脸庞。 云琼听见自己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一时居然分不清是回应,还是满溢出来的呻|吟。 他一团浆糊一般的大脑中,只能分出一小点清醒的神思,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我现在是这样的表情么? 太丢人了。 他想,太丢人了,我明明在她的面前,是一直想做一个冷静自持的大将军的啊。 可是似乎只要看到她,那些以往近三十年以来,一点一点创建起来的坚硬外壳,轻易就能被击垮,化作一地散乱的,可笑的瓦砾。 “怀瑾。”那人伸出手掌,为他擦拭了一下眼角,叹息道,“别哭啊。” 云琼难堪地想要别过头去,却被那只捧着脸的手牢牢禁锢着,一点也扭不过去。 明明是在战场上,将几十斤的长枪都舞得生风的大将军,此刻却没有一点力气,去反抗一只只有指腹才有一点薄薄笔茧的手掌。 “怀瑾。”她又柔声唤他的名字,珍重得就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珠宝,“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云琼从遏制不住的闷哼声中,咬着牙,勉强才能发出几个字句。 那人在笑,笑得就像一只已经咬住猎物的后脖颈的,狡猾的狐狸。 “当然是,准备成为我的人啊。” 云琼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身上还有你想要的东西,那你将它拿走吧。 拿走吧,无论是什么东西,无论是什么样的东西,无论这样东西我有或者没有,你都将它拿走吧,我都愿意给你。 可是转动在喉间的,无数的话语,最后都无法倾吐出来,只化作一个小小的,轻微的颔首。【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6、第 176 章 云琼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光秃秃的山坡,到处绵延的战火,腐臭的尸体堆积在水洼之中,瘦骨嶙峋的野狗在虎视眈眈一位气息奄奄,即将逝去的少女。 形销骨立的少女衣不蔽体,满身脏污,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跪伏在山坡上,用磨烂了的手指一点一点抠着黑黢黢的泥土地。 她努力半晌,这才从混着泥血的土坑中,抠出一根不知道什么植物的根茎,连上头的脏污都来不及处理,着急忙慌地就往嘴里塞。 然而,还没有手指大小的根茎,并不能真正填满一个人空荡荡的肚子。 少女肩膀顶着地面,奋力翻过身来,因为饥饿和疲惫而深陷的眼窝中两只黯淡无光的眼眸,空荡荡地望着一碧万顷的澄澈天空,一眨,落下泪来。 她干裂苍白的嘴唇一动,发出如蚊蝇一般细小的声响。 “如果,如果这世间当真有神明的话……”她说,“请让战火不再蔓延至这片土地,让花草丰茂,粮食满地吧。” 云琼便是从这样的愿望里诞生的。 初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虚幻的影子,用身体中唯一的一点力量,埋葬了这个让自己诞生的少女,随后在她的坟头种下了一颗桃树。 本该荒芜的山坡上,居然长了一颗花开不败,四级都会生长甘甜果实的桃树。 山下的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排着队前来观摩,顺便摘走桃子用于充饥。 一棵树的作用虽然杯水车薪,挡不住历史的洪流,可却为山下的村子保留下了一线生机。 战争过后,桃树不再像原来那样花开不败,可村子的人们自发上山,在这颗桃树的周围修建神龛,捏造泥塑,以香火祭拜这位救苦救难的桃花神。 初时,云琼还不能过多思考一些事情,只能以虚影的状态站在神龛的顶上,观察来来往往的人们。 但是随着香火数量的增加,他也渐渐神思清明了起来,可以听懂人们的话语,也可以感受到人们在祈求的时候,传达过来的各种不同的情感。 “桃花神大人,请保佑李郎能够顺利通过乡试,随后来我家提亲。” “桃花神大人,请保佑我苦命的儿熬过这次病厄,平平安安长大。” “桃花神大人,保佑我店铺生意蒸蒸日上,来年可以在镇上买个大房子!” “桃花神大人……” 大部分时候,云琼就算听懂了这些愿望,也无法理解背后的含义,更加没有能力去实现,毕竟他只是一个刚刚凝成形的影子。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一个背着背篓上山割草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自旁边经过,瞧见了已经开始香火减少而显得有些破旧的神龛,好心地伸出镰刀割走了周边的杂草,挖了泥土填平了神龛旁边的裂缝。 “听说你是桃花神?”小女孩跪坐在神龛前,双手合十,做出祭拜的姿势。 尽管已经经过了漫长岁月的变迁,数次生命的轮回,可云琼还是只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小女孩。 她换了一个陌生的面貌,尽管还是穿得破破烂烂,却没有第一次相见那样形销骨立,两颊肉嘟嘟的,很是喜气。 “这山上啊,光秃秃的,草不够长,也不够肥,家里的羊总是饿得哇哇直叫。”小女孩学着大人的模样,在神龛面前,垂首一拜,许愿道,“虽然不知道桃花神大人管不管这些啦,不过如果大人真的可以听到我的话的话,希望这山能够更加丰茂一些。” 她摸出自己随身带的一块饼子,恋恋不舍地掰出来一半,放在了神龛前:“这是我给大人的祭品。” 说完,她咽了口唾沫,盯着那半块饼子,沉痛地闭上眼,起身,撒着脚丫子就跑远了。 兴许是因为在这山中诞生的缘故,云琼虽然神力微弱,却天生擅长控制草木。 “不过是长些草,随手的事情,也费不了什么劲。”云琼看着那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同自己道,“况且她是让我诞生的契机,于我有恩,我注定要还恩于她的。” 自那日之后,山上果真渐渐草木丰茂了起来,不过数月,整座山头都变得便蓊郁茂盛,吸引了不少飞禽走兽到此歇息。 见证了这奇迹的村民们初时惶恐不安,怕有什么邪祟作恶,吸引村民进山捕猎。请了道士来掐指一算,说是此山灵气聚集,应该是有山灵守护,可放心进山。 “哪有什么山灵啊,我在这生活了三十多年了,没听说过啊?”有村民说。 “有的有的!”小女孩高高举起自己的手臂,得意洋洋道,“是桃花神,我和桃花神许了愿!” 自那以后,桃花神之名再度响彻整个村子,神龛被翻新,泥塑被重塑,香火一时鼎盛无两。 当然,翻新过后的桃花神已经不叫桃花神了,村民们意外发现祂居然可以控制整座山头,于是给祂起了山神的名。 这样的日子又陆陆续续过了许多年,在此期间云琼的香火一直没有停歇过。 每个进山狩猎,采摘野果的村民,都不约而同地来祂这里上香祭拜,祈求大山的丰茂,也祈求自己的平安。 那个许愿的小女孩渐渐长大,嫁了一个猎户,平淡地过完了一生,在最后垂垂老矣的时候,还被子孙们搀扶着,来到神龛前面上香。 “我感觉我要死了,山神大人。”她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神龛中的泥塑笑起来的时候,恍惚还是那个掰开半个饼子分给云琼的小女孩,“无论几辈子,我一定会再度回来,给山神大人上香的。” 在女孩死后,云琼又等待了许多年,看着桑田碧海、陵谷沧桑,却始终没能等到那个说下辈子要来继续给祂上香的小女孩。 “看来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云琼对自己说,“因果循环,恩怨两清,若是执着,徒生妄念。” 祂不再等待,转而陷入了长眠之中。 虽然作为在这里诞生的,弱小的神明,只能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可偶尔自长眠中醒来,春听雀鸟啁啾,夏闻鸣蝉躁郁,秋嗅丹桂飘香,冬见落雪皑皑,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随着时光境迁,村民们已经不再靠打猎为生,云琼的神龛也渐渐变得无人问津。 在人们祈愿中诞生的神明,原本也会在人们的遗忘中消失,云琼早早就预见了这样的结局,并且接受了它。 可在某个焦石流金的夏日,有一个老妪领着一个小女孩上了山,扫净神龛上的尘土,摆上了几个干瘪的苹果当做贡品,重新跪伏在了祂的面前。 小女孩怀中抱着一具幼犬尸体,站定在原地,初时还游移不定,见老妪跪地,慌忙将怀中僵硬的尸体也一起放在了神龛前,膝盖一屈,跪在了泥土地上。 “如果,如果真的有山神。”云琼毫不费力地,就听到了女孩的心音,“拜托您了,救救小狗。” 还是只是一眼,云琼就认出了这个经历了无数次转生的灵魂。 她果真如她曾经承诺的那样,重新来到了祂的面前。 可面对这个女孩提出的愿望,云琼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无能为力。 祂不过是一个能够催生一些草木,长出一些果实的弱小灵神罢了,空有神格,却并没有什么神力,做不到让一个死去的生物再度复苏。 “拜托您了。”女孩紧闭双目,伏在了地上,还在不停祈祷着,“拜托您了,山神大人,救救它。” 云琼看着女孩,看着她包裹在宽大蓝白色衣服里头的瘦弱的身躯,看着她颤动的卷翘的睫毛,看着她因为祈祷而不停微微上下搓动的手掌,突然在漫长的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名为“无奈”的情感。 罢了。 他想,罢了,既然她能够再度来到我的面前,就说明我们之间还有因果未断,便帮她这一回吧。 祂凝练自己的魂魄,注入了那早就冰冷的幼犬躯体之中。 等祂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便不再是高高悬于神龛之上,没有实体的灵神了,而是变成了一只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幼犬。 这样的视角是第一次,很有趣,很新奇,让云琼的心情也跟着变好起来。 祂看着眼前突然变高变大的,跪伏于地的小女孩,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她摁在地上的手指头。 女孩倏地睁开眼睛,双目之中迸发出欣喜若狂的光芒,一下举起了祂,抱了个满怀。 云琼被腾空抱起的时候还很惊慌,下意识夹紧了尾巴。 可等祂被拥进那个小小的怀抱中的时候,立时就被一种干燥的温暖包围住了。 这种温度比火焰,乃至比金乌的光辉,都要弱上许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就是那样强势而又不可忽略地贴上云琼那还没有恢复体温的幼犬身躯,让祂感受到由内而外的熨帖。 云琼甚至可以隔着衣服,听见女孩因为激动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太好了,太好了。”她小声啜泣着,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滚落,滴落在了云琼这具躯体的前爪上,被祂好奇地舐去。 啊,原来眼泪是咸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7、第 177 章 这是千百年来,云琼第一次走出那座孕育祂的大山。 山下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山野间吹过的风原来会拂在皮肤上,脚下黑漆漆的泥土原来在浸润着水汽的时候是柔软的,在干裂的时候就会变得坚硬,风中飘过的柳絮是轻盈的,如果落在鼻尖上就会忍不住打喷嚏。 天空是洗过的蓝绸,底下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圆日洒下温柔的金辉。 云琼最喜欢的就是撒开四足,在田埂旁翻涌的绿浪之中狂奔,感受这些从前没有身体可以感受过的东西。 等到日暮西斜,落日熔金,祂也玩够了,便可以踏着渺渺霞云,一路行过田垄,跨过溪水小桥,来到铺着水泥的小镇街上,蹲坐在路边的榕树地下,等待着那道由许多金属格栅组成的移门打开。 大概是有灵神附体,这具本该死去的幼犬身躯如今生得又高又英武,往那里一坐,一下便能吸引许多其他人的目光。 “这是谁家的狗?” “哎呦,你不知道吗,是那边那个村子白婆婆家小外孙女养的,天天都到这里来接小主人下课呢。” “哪个白婆婆?” “还能哪个,寡居又死了女儿的那个啊。” “别说,这狗养得真好,帅气得很,皮毛油亮又光滑。” 云琼竖起的耳朵一动,头也没动地假装不在意,却骄傲得挺直了胸膛。 学校广播里响起急促的铃声,走廊里头紧闭的教师们纷纷打开,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们一边尖叫一边如同鸟兽一般往外狂奔。 “跑慢点,不要摔倒了,跑慢点!!”戴着小喇叭的班主任跟出了教室,在走廊上喊得嘶声力竭。 可惜放了学的小皮猴就跟出了栏的野猪似的,只顾横冲直撞,根本没有人听她的。 远远地,云琼就看见了跟在疯跑的大部队后头的小萝卜头,迈动着小短腿,脸颊因为剧烈运动而涨得通红,双手举在空中甩来甩去。 她张着嘴,似乎在说什么,但声音太小,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 可就算听不到,云琼也能轻而易举知道她在喊自己的名字。 祂站起身来,身形轻灵地绕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来到了女孩的脚边,昂首望着她。 祂毕竟不是狗,做不到村子里其他狗做的那种,扑进人的怀中,舔舐人的脸庞,激动得左右横跳,胡乱叫唤这样丢人的事情。 隔壁家的那个婶婶,曾经不止一次评价过云琼,说祂看起来太过冷淡,像是个会咬人的。 不过很显然,无论是女孩,还是女孩的外婆,都从来没有嫌弃过云琼。 “小山!”女孩蹲下身子,张开双臂,给了祂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孩的感情纯粹而又炽烈,像田地中结出的麦穗,也像山涧赤红小巧的野果子。 她双臂环过云琼的脖颈,用自己的脸颊在云琼的脸侧蹭个不停,发出痴汉一般嘿嘿的笑声。 “夭夭,今天婆婆没来接你啊。”有女人柔声问。 “外婆身体不好,我让她在家里歇着啦。”女孩说。 “哎呀,夭夭真勇敢,要自己一个人回家吗?” “夭夭不是一个人。”她低头,亲吻了一下云琼竖起的耳朵尖,“夭夭有小山接。” 云琼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热。 这又是一种,祂之前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新的情感。 但是幸好,满是黑黝黝毛发的犬类的脸,是看不出脸不脸红的。 一开始,云琼还是在近一些的镇子的小学等女孩放学,后来,便去了远一些的乡里的中学,再后来是更远的县上的高中。 县上的高中是要坐大巴车去的,云琼单单靠自己的四足,都要跑上一整天,才能到达学校门口。 幸好这个时候的白夭,一周才会放学一次。 于是每周周五一大早,云琼便会从家里出发,在傍晚时分准时到达白夭的校门口。 这个时候,其实云琼这具身体的年龄已经很大了,脸颊的毛都有些泛白,并不适合和从前一样在外头狂奔了。 外婆怕路途遥远,云琼年纪又大,会一个不慎跑丢,关着祂管着祂,不让祂跑这么远去接白夭。 可无论外婆用什么方式,云琼或是跳窗,或是钻洞,总是能找到机会出门。 渐渐的,外婆也放弃了,反而会在每次云琼大早外出的时候,给祂在脖子上挂一个小包袱,里头装好了饼子,防止祂路上饿肚子。 “要和夭夭一起,平安回来啊。”外婆粗糙的手抚在云琼的脑袋上,嘱咐道。 终于,在白夭高中毕业,到遥远的c大读书,第一次回来的那个夏日,云琼明显感觉到了身体的困乏无力,整日整日都只能躺在屋檐下晒太阳。 祂的灵魂其实醒着,可是却时常在这具身体沉睡的时候,失去控制权。 每次,祂的灵体都只能漂浮在半空中,看着白夭蹲在地上,一边用手掌摩挲着那只大型黑犬身上已经变得粗糙的毛发,一边默默垂泪。 夏日炎炎,便是大颗的泪珠,掉落在晒得干裂的泥土地上,也会在瞬间沁入不见,再也看不出一丝的痕迹。 某日清晨,云琼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使用了自己神力,强行将灵体固定在了身体中,送去镇上打暑假工的白夭出门。 祂已经无法再狂奔了,只能蜗牛一般地在路上挪步,就像村口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 白夭一点也不介意,甚至不顾自己已经要来不及的打工时间,陪着云琼从家里慢悠悠地往镇上走。 大约是怕累到云琼,刚到镇子上,白夭便不再允许云琼跟了,好说歹说,又亲又抱了半天,才哄动了云琼回去。 “乖乖回家等我哦,小山。”她站在日光下,摆着手,鬓角的发丝耀着金光,随着她的动作在风中微微拂动。 云琼蹲坐在原地,看着她一步三回头的模样,在心里不无悲伤地想,这大概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祂在这人世间数十年,居然都学会“悲伤”这种感情了。 等白夭一个拐弯,消失在视线中,云琼才抬起后腿,转身往回走。 村外有一条环绕着村子的小溪,溪水潺潺,清澈见底,上头架着一座残破的石桥。 云琼曾经经过这条石桥无数次,这次不知为何,在这里居然见到了两个陌生人。 这两个人都是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男人,一人着紫金道袍,另一人着青道袍,皆头戴纯阳巾,腰悬八卦盘,后背桃木剑,在这样一个人人短衣长裤的年代,显得不伦不类,格外怪异。 其中那紫金道袍见到云琼,登时怒目圆瞪,两指一并,飞剑而出,就要对着云琼劈砍而下,却被旁边的人以臂作挡,阻断了施法。 资金道袍呵道:“这狗是妖孽,道友为何拦着我,莫非是包庇妖孽!” “道友误会,只是在下有一惑,为何道友要称这狗为妖孽?” “枉费你我同为道门中人,难道看不出这狗是气数已尽之相吗?如今还这样活蹦乱跳,不是妖孽是什么?” “是吗?”那青道袍眯着眼睛,和蔼道,“道友何不卜上一挂,再做定论?” 被这么一说,紫金道袍明显愠上心头,可还是耐着性子,用手指掐算了一番。 他刚一掐,面色便变了,口中疑惑地“咦?”了一声,直接取了腰间八卦盘卜算了起来。 “怪了……卦象居然显示,此地没有狗,也没有妖孽,什么都没有。可,可此地分明有狗,我亲眼看见了!”他面色惨白,“莫非我中了障术!” 青道袍呵呵一笑,解释道:“这是因为道友的起卦起错了。” 紫金道袍刚刚对这朴素的青道袍还是略有鄙夷的,如今见识了真本事,倒是不卑不亢起来,执礼道:“道友何出此言,请仔细与我说道。” 青道袍两指一并,指着近处葱郁的山头,道:“你瞧那山。” 紫金道袍:“那山怎么了?” “山中有灵。” “不可能,我来的时候就问过卦,山中并无灵神!” “山中灵神只是不在山中,并不代表这山的灵神已经消散。” “你是说……灵神附体?这可是大大折损功德,有弊无利的事情啊。”紫金道袍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云琼,“就算后来归位,怕也是消散的命运了。” 二人在石桥上又论了几句道,紫金道袍受益匪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原地便只剩下了那位青道袍。 云琼的这具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困倦地蜷在原地,云琼的灵体便脱离了□□,浮在空中,看着那位青道袍。 令人意外的是,那位青道袍居然可以看见云琼的灵体。 这还是祂成为灵神的千百年来,第一次遇见可以看见自己原身的人类。 不,他是人类吗? 云琼不敢肯定,但还是开口道:“多谢道长解围。” 虽然祂并不是什么妖孽,但如今灵力溃散,也是受不住那道士一剑的。 “倒也不用谢我,其实那位道长功力深厚,卜卦卜得尤其准。” 云琼没明白这青道袍的意思,缄默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青道袍淡淡一笑,解释道:“其实这山中本该无灵的。” 云琼蹙眉:“什么意思?” 青道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缓步跨过石桥,来到云琼那具黑色大犬的身体前,伸手抚了抚它的头颅。 大犬一动不动,甚至连腹部也不再起伏,已然失去了生命。 云琼感觉到自己和那具躯体的连接段裂开来了,一股强大力量正在拉扯着祂,驱使祂回归自己本来该呆的地方。 “福兮,祸兮。”道长抱起了那具大犬的尸体,站起身来,看着渐渐化作流萤的云琼,意味深长道,“皆是因果循环。” 云琼再度睁眼,已然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山坡,正坐在那个破烂的神龛上。 神龛内的神像早在祂离开这座山的时候,就碎裂开来,再也拼凑不回去了,如今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神龛。 云琼觉得很困,连张开眼皮子的力气也没有。 在闭上眼睛,陷入沉眠之前,祂只来得及想起来,自己其实在许多年前曾经看见过那个青道袍。 那个时候正是他,为山下村民卜卦,说山上有灵,才让自己成为的山神。 * 云琼是被痛醒的。 祂留在白夭身上的护身的气息被激活,替她挡了一次难,却因为此举扰乱因果,反噬到了祂自己的身上,将祂疼醒了。 祂醒后,努力想睁开眼睛,想恢复清明,可灵体却因为缺少香火一直浑浑噩噩。 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叹息。 他开口,道:“帮帮你吧。” 云琼终于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祂飘忽在神龛之上,看见那位青道袍的道士盘腿坐在了祂的神龛前,面前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香炉,上头有三炷香正在缓缓燃烧,散发着袅袅青烟。 云琼面色苍白地起身,也盘腿在神龛之上,垂眼看着那位青袍道士。 “你是谁?” “这很重要吗?”青袍道士笑了起来,“你现在难道不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吗?”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一打开,里头飞出一只闪烁着微光的萤火虫。 “去吧。”他说,“去吧,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云琼什么都没有说,以虚弱的灵体注入了那只萤火虫,身躯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祂禁锢了周围的时间,打开了房间的大门,想要那个重要的人能够脱离困境,却因为灵力微弱,持续的时间太短,而失败了。 那个人最后就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雀鸟,自高空一跃而下。 在最后的最后,她还在对着云琼笑。 “没事的。”她安慰祂,“我自由了,为我高兴吧。” 云琼想起了第一次那个饿死在山坡上的少女,想起了垂垂老矣,在子孙后代的包围中微笑离世的老妪,想起了小女孩怀抱着幼犬的尸体,战战兢兢站在神龛前的模样。 祂不甘心,祂不甘心,祂不甘心,祂…… 他不甘心。 云琼想,原来就这是不甘心啊。 这期间的事情,像是走马灯,又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云琼也记不太清了。 他好像控制了一只流浪狗,撕咬了什么东西,被人用棍棒打得奄奄一息,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日夜,再度回到了那个山坡上。 出人预料的是,那个穿着青袍的道士仍然等在山坡上。 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有坐在神龛前,而是坐在一个小小的坟包前面。 “你来啦。”看见云琼,道士就淡淡一笑,伸手在那个坟包面前放了一颗鲜艳饱满的桃子,作为了祭品。 “瞧瞧你这个样子。”他还在笑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啊?” 云琼想问,你是什么人,可念头刚起,又觉得,无所谓了,问了这些又能怎么样呢? 他此刻周身都环绕着黑色的煞气,也是靠着这些恶念,才能最后勉力走了几步,来到道士面前的坟包前。 他伸出下巴,轻轻靠在了坟包的凸起上,就像是曾经多次睡在白夭床边,下巴靠在她的手臂上那样。 如果可以的话。 他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我的全部来交换。 此刻,他就像是曾经跪在他的神龛面前,祈求的那些凡人一样。 曾经的他无法理解那些祈求的人们身上传来的喜怒哀乐,此刻却变成了那个祈求的人。 虽然我的全部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是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天道能够听到我的话的话,我想用我的全部来做一个交换。 我想让她,让那个人,那个我最重要的人,能够生活在一个相反的世界。 我愿意代替她,去承受她这辈子承受的痛苦。 无怨无悔。【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8、第 178 章 云琼醒来的时候,已然是青天白日,有微凉和煦的秋风,自露了一条缝的支摘窗内探入,吹动隔断处垂着的纱帐。 他看不见日头,无法辨别准确的时间,但从窗外传来的码头熙熙攘攘的人声来判断,应当不早了。 云琼很少睡懒觉,为了勤修不辍自身武艺,每日天不亮便醒来晨练已经是刻进灵魂中的习惯。 可大约是这个梦实在是太长,又太过真实,耗费了他过多心神,竟是直接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对自己感到一阵无奈。 似乎在白若松的身边,他总能一次又一次地突破自己的习惯,成为一个他自己都不甚熟识的模样。 云琼手臂撑着床铺坐起身来,薄被自身上滑落,层层叠叠地堆积在腹部,引得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便都僵硬住了。 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处理,被擦洗一新,干燥温暖,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 可肚脐以下,拥有着那道可怖伤疤的地方,此刻却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红痕,甚至还有浅浅的牙印。 透过这些痕迹,云琼忍不住就回想起了昨夜的事情。 白若松那双映着一点火光的,璀璨的瞳眸;抚过他身躯的,温暖柔嫩的手指;红润的,带着笑意的菱唇…… 她在他的耳边吐息,说着令人羞耻难耐地话语,坏心眼地一遍一遍欺负着他,在他泪水淋漓的时候吻过他氤氲的眼角。 “抱歉。”她说,“但是看到你就忍不住,毕竟你……每一处的反应都这么可爱。” 云琼一个激灵,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回忆中又起了反应,伸出手掌狠狠捂住了自己的脸,一时羞耻难当。 门外回廊上远远地传来脚步声,云琼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未着寸缕的状态,顶着还没褪红的面皮,一个翻身起床给自己披衣服。 “你不是被那个冰块脸派出去买东西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并且在渐渐走近。 “不是冰块脸……好像也确实是冰块脸,总之你不能这么叫她。”是白若松无奈的声音,“那是五品的刑部司郎中,你明白什么是五品刑部司郎中吗?反正就是个把你偷摸塞进刑部司大狱里,别人也发现不了的那种。” “霍!”男人大吃一惊,“这么牛的吗,这个世界没有法律的存在?” 这个世界? 云琼扯垮裤的动作一顿。 “你以为你还在毛爷爷的光辉照耀下吗?省省吧,现在可是封建主义中央集权的时代,你历史课没学过吗?” “学是学到过,但那只是课本上几个字而已,我又没真正经历过,你怎么嘴这么毒啊,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哇,你快闭嘴吧,待会见了怀瑾你可千万管好你这张破嘴。再给我整出什么事情来,我马上把你送回红楼。” 二人说着,已经站定到了门栅外。 “你好狠的心啊,夭夭,怎么这么重色轻友啊。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背叛革命,不对,背叛友情了!” 云琼眼见着投在门栅上的影子做了一个伸手的动作,眼疾手快地“咔哒”一声,扣上了革带的扣子。 吱呀—— 门栅被推开一条小缝,在青石地板上投下一长条的日光,照亮了空气中的细小尘埃。 白若松那张白皙的小脸抵在缝隙前,努力往内间看,待看见站在床榻前,衣衫完整的云琼的时候,松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了门栅。 “哎,你怎么不进去啊?”沈佳佳一把将头探过来,把白若松吓了一跳,手掌摁着她的脸就往外推。 “你能不能有点边界感啊,我都没同意你就把头探过来!” “你居然和我说边界感?”沈佳佳不愧是从前宿舍公认的小泪人加演技派,嘴巴一扁,立刻就红了眼眶,“白夭夭,你太过分了,你忘了是谁在学校澡堂子里给你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白若松尖叫起来,拼命去堵沈佳佳的嘴。 二人动静太大,引起了同层其他住店旅客的注意,有人甚至打开朝着走廊的窗棂,把头探出来,恼怒道:“怎么回事,叫魂呢?!” 白若松被两边夹击,羞愤交加,一边鞠躬道歉,一边扯住沈佳佳的领子,将人半拖半拽进了屋子,用脚后跟踹上了门栅。 沈佳佳也不知道白若松哪来的力气,可能是羞愤下加剧了肾上腺素的分泌,总之之前还挣脱不了她手掌的人,此刻居然把她拽了一个趔趄,被门槛一绊,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迎面倒去。 已经跨过隔断的云琼抬腿,脚掌勾进桌边的绣墩的镂空花纹中,以一个巧劲扫踢,那绣墩稳稳当当被塞进了沈佳佳胸前。 沈佳佳没有摔个狗吃屎,但却被木质的绣墩戳到了胸口。 她这下不用装了,跪抱着那让自己幸免狗吃屎的绣墩,痛得眼泪断了线。 白若松看了眼哭得抽抽搭搭的沈佳佳,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云琼,是一个头两个大。 “行了行了,别哭了。”她附身去拽沈佳佳的胳膊,像哄小孩一样安慰道,“怎么啦,是哪里摔痛了吗,来来来,先坐到旁边来。” 沈佳佳被扶着坐在桌子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胸口痛呜呜呜呜……” “哎呦,小可怜蛋蛋佳佳。”因为上辈子真的哄过太多次了,白若松说起这种话来简直是肌肉记忆,根本不用经过大脑的思考,“来来来,我给你揉一……” 她伸出手掌,还没摸到沈佳佳胸口,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沈佳佳是个男人。 她僵硬抬头,本以为会看到疏离冷淡,乃至有些愠怒的云琼,结果目光一扫过去,却只看见他神色淡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起伏。 甚至于他感受到白若松的注视的时候,抬起眼来与她对视,眼里还有一点温和的笑意。 这是不吃醋了? 难道是因为有了更加亲密的关系,所以不再在意这些事情了? 还是说他相信了自己说的那些听起来有些荒唐的话,知道沈佳佳只喜欢男人,所以并不介意二人的接触? 白若松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够用,怎么也搞不懂云琼是怎么想的。 当然,她搞不懂也很正常。 因为云琼现在是恢复了记忆的云琼,已然从沈佳佳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了她是那边世界的人,而且从言行举止来看,大概率还是个女人。 他想,怪不得白若松之前解释,说这“小公子”是喜欢男人的。 虽然荒唐,但是当真没有诓骗自己。 “你还是自己揉吧。”白若松收回视线以后,十分无情地从哄小孩的口吻中抽离了出来。 沈佳佳虽然有些矫情,倒也不是什么没脑子的人,之前是不知道云琼在房间里,现在看见人了,也懂得要避嫌。 况且云琼刚刚也的确是救了她,避免了她脸着地。 她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地扁着嘴,自己摊开手掌开始揉胸口。 三个人想对着,气氛一时陷入了僵硬当中。 白若松偷瞄着云琼。 其实要不是沈佳佳还在,她是想说些温存的话,毕竟昨晚才刚把人吃干抹净,而且今早起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昏睡中的云琼一直眉头紧蹙,显得十分痛苦的样子。 难道是她技术太差了? 不应该啊,虽然她不太清楚这个世界的男人到底是怎么生孩子的,但是从二人外在的生理构造上来看,和上个世界也差不多。 虽然她没啥经验,可毕竟是从网络发达的时代穿过来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照道理,肯定是要比古人懂得多的啊,况且云琼还是个空长了近三十年的雏…… 此刻的白若松,因为某些信息差的缘故,思维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跑偏了十万八千里。 最终,还是云琼主动勾了一张绣墩过来,和二人一起坐了下来,打破了目前的僵局。 他坐定,伸手晃了晃桌上的陶壶,确定有水之后翻开倒扣的三个茶盏,倒了水以后按顺序推到了每个人的面前。 “其他人呢?”云琼淡淡问道。 “哦,去查事情了。”白若松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言简意赅道。 云琼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白若松便立刻醒神,补充道:“就是之前我与崔娘子在外头,不是遇见了有问题的铜钱么?易大人对此十分重视,让大家在等荟商那边消息的间隙,去不同的地方买东西兑换铜钱去了。” 云琼:“你没去?” 白若松还是头一回偷懒,对此十分脸皮薄,不好意思道:“我不大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早些回来了。” 沈佳佳才刚从胸口痛中缓过劲来,取了茶盏喝水,听白若松这么一说,顿时牙酸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便被白若松从桌下狠狠踩住了脚尖。 沈佳佳不吃痛,手臂一抖,手里的茶盏都险些倒翻,白水还泼了自己一袖子。 二人的这点小动作当然瞒不过云琼,他目光扫过去,沈佳佳便用自己的那张小公子脸尴尬地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帕开始擦桌子。 云琼敏锐地发觉了那是白若松用过的帕子。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所以很自然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们二人之间是千百年来,好几辈子都有所交集的关系,因果线早就缠在了一起,是怎么也分不开的关系。 只是心里清楚了这些,云琼就发现,自己再没有那种曾经战战兢兢的患得患失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9、第 179 章 白若松既然都已经解释了铜钱的事情了,所幸就把所有的都解释了一遍。 其实在云琼起身之前,她早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特别是在易宁锐利的目光下,把一切,包括自己路上卖糖葫芦遇到小男孩,一路追进红楼,发现羽新伪装的从竹公子,帮忙赎出花魁什么的全部都说了个遍,顺便含糊过了沈佳佳的身份。 当然,这点子春秋笔法是骗不过易宁的,她很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直切要害道:“你同这花魁公子从前认识?” 白若松当然不可能说认识啊,就胡编乱造了一通,把盛雪城某个孤儿的身世拎出来溜了一溜,移花接木到了沈佳佳身上,最后说他某次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被拐子拐到了红楼里头。 其他人都表示了对沈佳佳的同情,只有易宁扯起嘴角无声地冷笑了一声,却没有揭穿白若松的胡编乱造。 也因此,沈佳佳对易宁这个人特别不满,将她称为“冰块脸”。 此刻,面对云琼作大量的重复解释,白若松不仅没有不耐烦,甚至还讲得更加细致了一些。 她觉得云琼应该也能听出来自己在胡编沈佳佳的身份,为此担忧得一直瞟他,谁知云琼眼皮都没掀一下,完全接受了这么个说法,反而在其他地方提问道:“所以崔娘子弟弟的线索断了吗?” “额……好像是断了。”白若松不太确定道。 她其实内心觉得这条线索绝对是指向崔道娘弟弟的,但是奈何如今也不清楚红楼内部的情况,只能凭借羽新所说的三言两语来判断。 崔道娘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在原地枯坐了好久,一声都不吭,搞得白若松十分愧疚,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给了人家希望,又让人家失望的坏人。 “那崔娘子的弟弟叫什么来着?”正拧着自己袖子上水渍的沈佳佳突兀开口道。 白若松虽然不明白沈佳佳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拧着眉毛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叫……啊简?” “哦,是崔简啊。”沈佳佳口吻熟稔,“如果你想知道他在不在红楼的话,那答案是肯定,他的确在红楼。” 白若松一听,情绪顿时激动起来:“你认识崔道娘的弟弟,怎么认识的?” 沈佳佳:“你把你的脚从我的脚上拿开,我就告诉你。” 白若松险些都忘了这回事,被沈佳佳一提醒,这才讪讪收回了自己的脚。 沈佳佳见白若松吃瘪,有些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解释道:“其实也算不得认识,我们是狱友,只说过两句话,没见过面。” 白若松一头雾水:“狱友??” “就是之前楼里那个老头不是逼我接客吗,我不从,就把我关了个黑漆漆的屋子。那屋子好像就是专门关不听话的刺头的,我还以为只有我呢,挑了个角落坐下,结果一屁股坐到了一个人身上,险些把人坐死。” “坐死?”白若松上下打量沈佳佳如今这个身体,“不至于吧?” “不是我这个身体重的原因啦,是那个男的他早就在里面关了两三天了,没吃没喝的,虚弱得要死,躺在地上只剩一口气了!”说起这个,沈佳佳就郁闷,“哎,其实我预料到自己会被关进去,在身上藏了食物,结果为了表示歉意全塞给这个男的了,导致自己后面饿得头都晕了。” 白若松:“这个小公子是崔娘子的弟弟?” 沈佳佳其实挺不习惯白若松把人家叫做“小公子”的,怪异得很,不过考虑到云琼还在身边呢,就咽下了吐槽,继续道:“我哪里知道他是谁的弟弟啊,总之他自己跟我说他叫崔简,是被什么山匪强抢了,送到红楼来的。那人脾气强得很,一直不从红楼,说是接客途中,把客人的耳朵给咬掉了,被楼里的打手被打得剩下一口气扔到房间里等死的。” 作为相同处境的人,沈佳佳真的挺同情崔简的遭遇的,说到这里唏嘘不已,长叹一口气道:“我看他死脑筋嘛,我就劝他,我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得徐徐图之,先假装听话,等楼里的人放松警惕,才能有机会逃出去!也不知道他是听了还是没听,大概是听了,反正我从那小黑屋出去以后,就没听说过除我以外的人闹事的消息了。” “所以,你劝别人不要闹事,自己却一直闹事?” “那哪里能一样啊!”沈佳佳瞪白若松,“我是花魁,我身上的沉没成本太多了,即便我闹,大概也就关一关,饿一饿,他那种没名气的,是真的会被打死的!” 白若松突然发现,其实沈佳佳也没那么蠢。 她穿到花魁“西景公子”身上也就一个多月,却已经摸清了红楼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明白楼里的底线,并且踩着底线在很努力地自救。 “等下。”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既然你已经想到这个崔简可能是崔娘子的弟弟了,之前大家说起的时候你怎么不提?” “我为什么要说?”沈佳佳翻了个白眼,“那个冰块脸凶得要死,像我欠了她一个亿,我才不在她面前说呢。她不是脑子厉害吗?当代福尔摩斯?嗯?那她自己猜去呗~” 白若松完全无法理解,沈佳佳为什么会对才见了几面的易宁有这么大的意见,就像是沈佳佳同样也没办法明白,白若松是怎么忍受易宁的冷脸一样。 “那你至少私底下和崔娘子说一说吧。”白若松退而求其次,“崔娘子担心她弟弟担心得食不下咽的,你有消息就和她说说,让她知晓自己弟弟还活着,安安心。” 虽然她觉得,一旦崔道娘得知这个消息,肯定藏不住表情,表现出来的反差会让易宁立刻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所以其实告诉崔道娘也等于告诉易宁了。 沈佳佳可没想到这些,思忖了一会,答应道:“行吧,那我等她回来。” 她说完,又想到什么,扯着白若松的衣袂道:“一会她们回来,你就拖住那个冰块脸,让她骂你偷懒,然后我就有机会拉了那个崔娘子去一旁私下说话。” 白若松闻言脑子里一下就涌现了易宁那双跟寒冬腊月里头,垂下屋檐下头的冰棱一般,又冷又锐利的眼睛,哆嗦了一下。 其实她现在也不怎么怕易宁了,只是毕竟是自己偷懒,内心有愧在先,总是格外尴尬一些。 “那我……”她抬手,把自己的袖子从沈佳佳手中扯了出来,有些底气不足道,“那我还是出门吧。” “别啊,你出门了一会还怎么惹那冰块脸。” 沈佳佳扑上前去要抱住白若松的手臂阻止她,却被白若松侧身一躲,气道:“你注意影响,你现在是个男人啊!!” “我去吧。”一直未曾出声的云琼突然插话道。 他从容起身,见白若松怔怔看着自己,柔和地笑了一下,解释道:“你来回已经耽搁时间了,我脚程比你快,比你去合适,易郎中也不会看出来的。” 白若松“啊”了一声,又忍不住问:“你身体没事吗?” 云琼一僵,略略别过头去:“我是习武之人。” 他神色如常,声音也很平淡,要不是白若松看见了他红如霞光的耳垂,还真以为他完全不在意。 虽然让云琼给自己收拾烂摊子感觉怪怪的,但白若松心里明白云琼说得十分合理,让他去才是最省时省事的办法,还是说明了自己负责采买物品的区域,随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递过去道:“兑换的铜钱就放在这个袋子里,易大人说铜钱较重,每个店铺存留三枚即可。” 云琼颔首,接过那个钱袋子,走到门口,推开门栅,长腿一跨出了门。 白若松瞧着敞开的大门口,想到自己其实是抱着温存一下的想法过来的,结果二人什么体己话都没说就分开了,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一转头,却发现沈佳佳正目光灼灼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白若松不太自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整了整自己的发冠,“我哪里很奇怪吗?” “夭夭。”沈佳佳神神秘秘开口,“我觉得你这老婆有问题。” 白若松:“啊???” “我刚刚扑上来抱你,他都不吃醋!” “那是因为我和他解释了你以为自己是女人,只喜欢男人……” 沈佳佳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白若松:“拜托,这么离谱的事情,谁会信啊?” 白若松:“……” “我跟你说,不吃醋,问题大发了。你懂的,男女恋爱间,但凡在乎对方,都不可能不吃醋的。”沈佳佳面色沉痛,“不吃醋就是不在乎的开始啊!!!” 白若松:“!!!!!!” 她想都没想,下意识反驳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昨晚才刚……怎么可能!! “到底是不是,要不要我帮你试探一下?” 白若松警惕地看着沈佳佳:“怎么试探?” 沈佳佳挥手:“你附耳过来。” 虽然白若松不明白,这地方就她们两个人,有什么必要非要说悄悄话,但还是侧身附耳过去,听沈佳佳在自己耳边嘀嘀咕咕了半天。 “能行吗?”白若松听完,有些犹豫,“我怎么觉得你会把事情搞砸……” “靠,你怀疑我。”沈佳佳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你忘了咱们宿舍,老大脱单,老二甩渣男,不全靠我沈佳佳这么个小军师嘛!从无失败,战绩可查!” 白若松想说,就老大脱单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二愣子,是个人都能搞定。 而老二是个恋爱脑,谈的那个大渣男都上学校表白墙公开脚踏两条船了,也根本没有斗倒的技术含量啊。 可她又实在在意沈佳佳所说的这个问题,踌躇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0、第 180 章 虽然云琼出门去帮白若松善后了,但她最终还是被易宁抓住了偷懒的小辫子。 因为才不到傍晚,易宁就气势汹汹回来了,后头跟着的是提溜着崔道娘的孟安姗,和被孟安姗提溜起来,脸上有个巨大巴掌印的崔道娘。 白若松本来是在自己屋里,准备将被拍了巴掌印的褙子要拿去客栈的后院洗一下,结果刚抱起来,就听见了外头的一阵喧哗,放下衣服探出头去,便看见了沿着走廊而来,随后拐进屋子的三人。 隔壁沈佳佳也被动静吸引了出来,看见探出头来的白若松,眼睛眨得都快飞起来了,疯狂示意她上前去。 白若松没办法,整了一下衣襟,来到易宁房间前,屈指礼貌地瞧了三下门。 门栅被打开一条缝,孟安姗探出了自己毛茸茸的脑袋,眨着眼睛小声道:“现在不要进去的好哦,易大人正在气头上呢。” 白若松听见屋内传来崔道娘的啜泣声,也跟着压低嗓子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哎,这事吧……”孟安姗先是装作唏嘘的样子晃了晃脑袋,随后一探身子,附在白若松耳边,以激动的八卦口吻道,“崔娘子背着大人,偷偷摸摸去红楼想打探自己弟弟的消息,结果因为在红楼大门口鬼鬼祟祟扯了一个小公子的袖子,被人家小公子当登徒子甩了一巴掌。” 白若松听她描述得惟妙惟肖,忍不住问:“既然是人家崔娘子都偷偷摸摸去的,大人是怎么发现的?” 一说到这个,孟安姗可乐了,拍着自己的胸脯道:“嘿,那当然是因为咱们大人英明神武,从崔娘子的行为举止上感觉到她会有问题,派我一路偷偷跟着了!” “所以你就一路跟着,眼见她被人当做登徒子打了,还在后头看笑话?” “哎呀,大人怎么把我想的这么坏呢。”孟安姗不满道,“我这是给她一点教训啊,不然她总以为咱们易大人不让她去,是有心害她呢!” “孟安姗!”屋里的易宁不耐烦地暴喝一声,“在门口做什么,滚进来!” 孟安姗熟练地一缩脖子,回身喊道:“大人,白员外郎在门外呢。” “让她一起滚进来!” 二人面面相觑。 孟安姗做了一个无奈的耸肩动作,侧身让开空间,示意白若松入内。 白若松最后看了一眼躲在一旁的沈佳佳,抬腿跨进房间,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大人,我有事想和您单独说。” 易宁肚子里是一泡烈火,口干舌燥,举着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她细长的指尖紧紧捏着茶盏,往桌案上重重一放,目光扫过白若松那张脸,一下就看出了她有所企图,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孟安姗,带崔道娘出去!” 孟安姗向来是奉行保命主义的,一听说自己不用待在这里承受易宁的怒火,嘴角压都压不住,连忙垂下头去,伸手一把扯起崔道娘,半是拖拽,半是搀扶地往外走,嘴里还安慰道:“哎呀,崔娘子,要知道凡事欲速则不达,大人也是为了你好,你看你还不信……” 二人出了门,孟安姗还十分好心地用脚带上了门栅。 “什么事,说。”易宁不耐烦道。 白若松思忖了一会,还是出卖了沈佳佳,将崔道娘弟弟的事情和盘托出。 易宁听得直皱眉,抬手想给自己的茶盏中再倒一杯水,结果一抬茶壶,发现其中空空荡荡,晃了晃连一点响动也听不到。 白若松眼见易宁额边的青筋跳了又跳,觉得十分稀奇。 按照她对易宁的了解,并不觉得她是一个因为这么点事情,就能气成这样的性格啊。 “大人此次出门,是察觉什么了吗?”她尝试开口道,“是和……杨卿君杨公子有关的吗?” 易宁捏着茶壶的手一顿,显然是对白若松的话起了反应,但她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轻轻放下了那个已经空荡荡的茶壶,掀起眼皮子来看白若松。 二人之间暗流涌动,空气都仿佛变得浓稠,压缩在这小小的房间之中,令人窒息。 半晌,易宁笑了一声。 尽管喝了这么多的水,她的喉咙间仍然十分干涩,这声笑就像是声带在砂纸上磨过一样,十分诡异,令人极度不适。 “白若松。”易宁开口,“是谁教你这样窥探我的?” 白若松发觉自己其实在不心虚的情况下,已经完全不怕易宁了,眨了眨漆黑圆润的两只黑宝石,缓声道:“是您教的,大人。” 二人一个冰冷锐利,一个绵里藏针,视线相对之时,心里头皆曲曲转转了九道十八弯。 最后还是易宁先别开视线,瞥向旁边空荡荡的茶盏,盯着那茶盏底下一根被泡发的,有些发灰的暗绿色茶梗。 “我去了码头。”她说,“我发觉码头上的船只货轮虽然都印着长延分帮的标志,手下卸货的工人也都是莱东县当地人,可船上的指挥却是庆州口音。” 易宁其实说得十分简略,但白若松还是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漕运都是一个州一个分帮的制度,虽然大家在规矩上还是要听总部的意思,可天高皇帝远的,其实私底下每个分帮都会由着自己分帮主定下一些不成问的暗地里规矩,所以是十分排外的。 也就是说,两分帮能合作,但绝对不会任由对方指挥。 而庆州就是白若松等人之前分巡,经过的琰水镇所在的州,也就是杨卿君的长泾分帮所在的州。 换句话说,白若松完全可以把易宁的话可以理解为,杨卿君如今不仅控制着长泾分帮,还在私底下偷偷控制了长延分帮。 这其实并不出乎白若松的预料,毕竟在目前来看,虽然并不清楚杨卿君究竟有什么原因,但他扳倒红楼的目的是明确的。 而红楼又与当地荟商勾结,想到扳倒肯定是需要壮大自己的力量才行的。 如果是白若松站在杨卿君的立场上,估计也会选择先吞并当地漕运再做打算的。 等下…… 白若松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杨卿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吞并的当地漕运分帮的? 万一,万一是他吞并了以后,故意放任荟商在这样一个以水运为优先的莱东县,压制漕运一头呢? 也许正是因为荟商在莱东县压了漕运一头,才敢这么放肆地私铸铜钱,敛财敛势,将整个地方当做自己的乌托邦和桃花源。 天欲使其亡,必先令其狂。 如果白若松的猜测是正确的,那杨卿君这一手棋就下得太过可怕了。 她瞳孔震颤着望向易宁,却见易宁看也不看她一眼,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猜测。 “我想你已经想到了。”易宁道。 白若松收敛自己的震惊的表情,内心对杨卿君这个人有了更多的看法。 该说不愧是易宁曾经的未婚夫嘛……她都不敢想象要是二人真的成婚了,得勾心斗角,相爱相杀成什么样子。 “杨公子他……”白若松既想表达自己对杨卿君的钦佩,又要当着易宁的面守着女男有别的界限,斟酌着字句道,“他聪慧过人,有胆有识,大人不必为他过分担忧。” 易宁从口中发出一声带着讥诮的嗤声,反问道:“我为何要为他担忧?他如今翅膀这么硬,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还能制止不成。” 原来易宁在感情上是个傲娇嘛? 白若松一下闭上了嘴,决定不去招惹这个她不怎么熟悉的易宁。 但是已经晚了。 显然,她的短短几句话又惹起了易宁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火气,因为易宁倏地转回过头来,目光刺着白若松,诘问道:“你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 白若松一僵。 “我不是让你去不同的地方买东西兑换铜币了吗,你已经换完了?” 白若松心虚地别开头。 “你在偷懒?” 白若松盯着耀目的窗棂边那些浮在空中的微尘,底气不足道:“就,怀瑾替我去了,应当很快会回来……” 易宁默了默,终于忍不住道:“你让三品云麾大将军为了你的偷懒,去收拾残局?” 白若松心想,那我还是先帝遗孤,棠花的少主,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呢。 不过既然她已经在易宁面前提过自己并不想要皇位了,也没这个胆子提起这茬,只能委委屈屈地当一个锯嘴葫芦。 易宁见她一副躺倒随便骂,但拒不认错,死不悔改的模样,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罢了。 她想,罢了,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呢,明明她才是…… “你走吧。”易宁感觉太阳穴疼得突突直跳,挥了挥手示意白若松出去。 白若松如蒙大赦,抿着唇压着自己都掩饰不住的欣喜之意,宛如另一个孟安姗一样,小碎步到门栅前,伸手拉开了大门。 “白若松。”背后,易宁又突兀开口。 白若松略略转回头去,看见她面上映着窗棂投入的窗影,半明半暗的,一时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说不出的感觉。 “白若松。”易宁又喊了她一声,提醒道,“云琼是手握军权的大将军,你如果并不想参与权势的争夺,就不应去招惹他。” 白若松那双黑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像不见底的深潭一般,闪着幽幽的光芒,就这样直勾勾盯了一会易宁,突然笑了一下。 “谢谢大人提醒。”她道,“我自有安排。”【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1、第 181 章 待到日薄西山,云琼居然要比钦元冬和钦元春先回来。 回来的时候,白若松房门大敞未曾关上,他挎着一个小包袱,一阵风似的就进了屋子,把白若松放在案几上的纸张都掀走了几张。 和易宁一样,云琼看起来也渴得厉害,一坐下来就提起了水壶。 白若松弯腰从地上捡了那几张垂落的纸张,起身的时候,看见他居然是直接对着茶壶嘴豪饮,扬起伸长的脖颈上,凸起的喉结上下一滚,一时愣了一下。 云琼几口就喝了大半壶,习惯性以手背擦拭唇边漏下的水液,一抬眼,发现白若松正含笑盯着自己,垂下眼去,耳垂边通红一片。 “我……我在军营中习惯了。”他轻声放下茶壶,压着嗓子解释道。 从前还在将军府的时候,云老太君也是以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云琼的,需得言谈得体、端庄大方、气质温婉、才艺双全。 当然,那时候的他一心沉溺于习武之中,对于那些什么琴棋书画之类的玩意,根本不感兴趣。 云琼虽然是男子,但毕竟是将军府的独子,又筋骨奇佳,是练武的好苗子,老太君并没有过多勉强,只要求云琼学些礼仪,在外头的时候好歹面子上过得去。 所以,他的礼仪一开始其实是非常好的。 只不过这些,早就在十多年艰苦的军营生涯中被消磨干净了。 若是其他时候,他并不会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对劲。 可如今,大约是在在意的人面前,他居然对自己的粗鲁作态有些赧然起来。 “嗯哼。”白若松手掌压了那几张宣纸在桌上,抚着下摆坐了下来,从嗓子眼里发出灵动的一声调笑,“我知道的,在盛雪城的时候,我也是在守城将士们的包围下长大的,知道她们是什么模样的。” 云琼薄唇一抿,提了背后挎着的包袱,往圆桌空余的地方一摆,从中掏出一个钱袋子。 她本来想直接递给白若松的,手伸到一半又犹豫了,刚想缩回来,被白若松一把抓住了手掌。 他手背刚刚才擦过唇边水液,有些湿漉漉的凉意,被白若松的指尖一擦,却像是被滚烫的火星撩到,顷刻间便烧红了一大片。 “还挺沉的。”白若松接过那钱囊,掂了掂,顾自扯开了上头用来封口的绳结,掏出几枚铜钱来,放在手中前后翻转着仔细打量。 云琼缓缓缩回自己的手臂,轻轻覆在膝盖前。 他见白若松用指腹摩挲着铜币反面的刻字,忍不住用伸出另一只手碰了一下自己还在灼烧的手背。 怪了。 他想,更亲密的事情都大着胆子做了,如今居然还在为这么一点接触而悸动不已。 “看不出来。”另一边的白若松终于放弃了,捏着铜币丢回钱袋里,嘟囔道,“若是此刻户部的同僚在这里,兴许能瞧出问题来。” 术业有专攻,她一个刑部的官员,当真不擅长辨别真假细节,最多也就能掂量一下重量。 “还是去给易大人看看吧。”白若松系紧钱囊绳结,揣在怀里,刚站起身来,目光扫过云琼,发现他别着头,视线正投向相反的方向。 “怀瑾?”白若松一时没明白过来云琼在做什么,也跟着往相同的方向看去,随即便瞧见了正被自己挂在一侧衣桁上的褙子。 那正是她本来想去后院洗了的,结果易宁突然回来,又丢在一旁的脏衣服。 因为此刻,这件褙子是被整齐挂在衣桁的,所以肩侧的,红白的胭脂晕染在一起的手印,就这样明晃晃、大喇喇地暴露在空气中。 白若松倒抽一口凉气,感觉有一股凉意自尾椎骨冒到了后脑勺,令她浑身汗毛直立。 “那是什么?”云琼开口询问,语气淡淡,辨不出情绪。 “是……”白若松嗫嚅着嘴唇,声音极小,“是沾了脂粉的手掌印。” 云琼别着头,侧对着白若松,眉飞入鬓,鼻梁高挺,锋利浅薄的下唇一颤道:“这不是那位西景公子的手掌印,二人的手掌大小有差异。” 他转过头来,暖红色的日光下,飞舞的尘埃落了些许在睫毛上,浅淡的瞳孔里头是一点看不明白的冷意,整得白若松莫名有些心虚,“这,这是红楼里其他小公子的……” “哦,其他小公子摸了你?” “不是,不是摸了我!”白若松忙解释,“他那是打了我!” “他一个红楼的小公子,为什么要打身为客人的你?” 白若松一时语塞,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认真了起来,手指托着下颚思忖了一阵,右手虚握成拳,锤了左手手心一下,豁然开朗道:“我知道了。” 她目光灼灼望向云琼,斩钉截铁开口:“一定是因为我嫌弃他把胭脂擦在了我身上,所以他才生气打了我。” 可怜的千秋,在过去了快两天以后,终于被白若松理解了他的心思。 是吗? 云琼想说,你们若是靠得不近,胭脂怎么会擦在你身上? 可随即,他又马上抑制住了自己腹腔内翻滚的某种尖锐的酸意,告诉自己,调查红楼是女帝的圣旨,白若松只是按章办事,没有半点逾规越矩。 一个女人,进了红楼的女人,和楼里的小公子有点接触,难道是什么该死的大事吗? 云怀瑾,把你那点子醋坛子收起来。 他闭着眼,微不可查地吸了一口气,冷不防被凑近的白若松捧了脸,在眼角贴了一下嘴唇。 云琼茫然睁眼,看见近在咫尺的白若松有些回味一般地舔了舔饱满赤红的菱唇,一开一阖道:“好啦,是我没注意,下次不会了,原谅我吧,嗯?” 她闭着嘴唇,从喉咙深处发出那上扬的一声“嗯?”的时候,胸膛都在微微颤动。 云琼盯着她那微微突出的,饱满的上唇珠,只觉嗓子眼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头颅不受自己控制地点了下去。 “真乖。”白若松满意抬手,摸了摸云琼毛茸茸的头顶。 因为云琼发髻束得一丝不苟,她也不敢太用力,只敢顺着纹路往后抚了两下。 “那我去找易大人啦?” 云琼再度颔首。 等白若松的气息消失在感知范围内,他才略略回过神来,抬手,指腹轻轻触碰了一下头顶。 从前,在云琼还被唤作“小山”的时候,即便掉进泥坑里头一身脏污地回了家,白若松也总是会迎过来,毫不嫌弃地用手掌顺着向后抚摸他的头颅,揉一揉他竖起的而说,笑意盈盈道:“小山真乖。”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还是不能拒绝这样的白若松。 云琼垂着眼睑,正在内心狠狠唾弃自己,忽而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动静,抬首望去,只见着一身菉竹色襦装的小公子正在门口探头探脑。 “咦?”沈佳佳夸张地捂了嘴,掐着嗓子开口,“请问夭……哦不对,是白……噗嗤……白娘子在吗?” 因为“白娘子”这个称呼,让沈佳佳不受控制地想起了白素贞,她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憋笑的气音,又强行咽了回去,显得有些怪异。 云琼望了她半晌,有些不明白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沈佳佳是见过云琼在白若松面前是什么温和小绵羊的模样的,一下被他疏离,乃至于有些锐利地视线一看,顿感尴尬,咳嗽了一声,也不装了,现出了自己的整个身子。 她先四周环顾一圈,见白若松不在,施施然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怀中抽出一张帕子,林黛玉似的捂在脸上,做柔弱状。 云琼敏锐地发觉,她特意将帕子上,绣着白若松姓氏的一侧朝外,展示给自己看。 “云将军,是吧?”沈佳佳斜睨着云琼,扭着腰肢靠近,细声细气道,“我瞧着将军和白娘子之间,好生恩爱?” 真是有些夸张了。 云琼想,虽然他不知道红楼里的公子是不是这种做派,总之整个玉京,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做作的小公子。 这样的做派,哪怕只是搭理一个眼神,在玉京都是自降身份的表现。 沈佳佳眨得眼睛都快酸了,见云琼还是缄默不答,咂舌一声,掀了自己襦衣的领子,露出满是红痕的锁骨,半是炫耀,半是挤兑道:“我与白娘子之间,那也是情深义重呢。” 她刻意咬重了“情深义重”四个字,话里话外的挑衅之意都快溢出屏幕了。 云琼恍然,这才明白沈佳佳到这里来所谓何事。 他早就先入为主地知晓沈佳佳是那边世界的灵魂,并且还是一位女性,所以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 况且…… 他瞟过沈佳佳展示的那些,脖颈和锁骨处的红痕,又联想到自己腹部下方此刻还未消的那些痕迹,明显感觉到,两者是不一样的。 她明明不可能和白若松有什么,为什么要过来挑衅自己? 云琼在那个世界是个不谙世事的灵神,有了白若松才终于感受过一些人类该拥有的情感,根本无法理解沈佳佳的行为逻辑。 “喂!”见自己在那里演了半天,云琼都没有一丝回应,沈佳佳终于忍不住粗着嗓子直言道,“真是唱戏给聋子听,你能不能给点反应,小……小爷我。” 是应该自称小爷吗? 沈佳佳疑惑了一下,继续壮着声势往下道:“小爷我现在才是白娘子的心头好!” “所以呢?”云琼终于开了口,声音平平。 “所?”沈佳佳一个卡壳,不可思议地瞪着云琼,“你女人有别的男人了,你问我所以呢?所以我要做大,你要做小了,知道吗?” 云琼面无表情地“噢”了一声,突然道:“白若松是准备要入赘我将军府的,你知道吗?” 沈佳佳愣住了。 云琼:“既是入赘,就不可以纳小侍,你清楚吗?” 沈佳佳咬了咬牙:“你根本就不爱她,还让她入赘!” 不爱她? 云琼不明白沈佳佳这话从何说起。 他等了白若松几世了,好不容易才有机会以一个平等的,可以相爱相守的身份,待在她的身边,怎么会不爱呢? 沈佳佳一拍胸脯,演戏演到底:“我才是真正爱她的人!” 云琼恍然,原来是想试探他的感情啊。 难道他表现得不明显么,居然引得沈佳佳过来试探? 但是显然,不管怎么样,云琼都不是会和沈佳佳倾诉对白若松爱意的性格。 “你喜欢她?”云琼手指摩挲着刚刚白若松指腹触碰到的手背,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虽然在这个世界的女人看来,云琼是一个粗鄙不堪,貌丑无颜的存在。 但是在那个世界,无论是他锋利的轮廓,还是猿臂蜂腰的身材,都是真正散发着吸引力的存在。 尽管沈佳佳十分确定自己不喜欢云琼这一款的,还是被他这一笑给勾了一瞬的注意力。 可是接下来,那张薄薄的,好看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却是讥诮中带这些恶毒的字句。 “既然你喜欢她……”云琼慢悠悠道,“那你就来我这抢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2、第 182 章 易宁和白若松明明前一刻还相互掀对方的老底,后一刻却安稳地坐在一桌上,对着两袋子铜钱大眼瞪小眼。 多的那袋子是白若松带过来的,少的是易宁的,崔道娘和孟安姗二人一个绕道去了红楼,一个跟着绕道监视前者,根本没有做实事。 白若松见易宁不曾动手分拣,小声询问:“大人分不出真假么?” 易宁默了默,道:“我又不是户部的。” 这句话可真耳熟,她刚刚好像也说过。 白若松忍不住在心里想,易宁居然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不过就算不擅长分辨铜钱,以易宁的眼力,若是粗制乱造的铜钱,必然能一眼看穿的。 既然她此刻看不穿,就说明这铜钱造得十分精良。 怪了,铜钱造得这么精良,造价感觉都比铜钱本身更高了,到底造这私币有什么作用? “孟安姗!”易宁突然大喊了一声。 白若松腹诽说,她又不是随叫随到的影卫,你这样喊能有用么? 结果才几个呼吸的时间,门栅就被打开了一条小缝,孟安姗犹如一个不怀好意的小贼一样在缝中露出了一只眼睛。 “大人,您喊我呐?” “把崔道娘带过来。” 明明不到一个时辰前才让她把崔道娘提走,现在又要把人提回来。 若是白若松自己,此刻肯定是说不出口这话的,可易宁全程别说是赧然,就是声音都没有一丝停顿,令她肃然起敬。 孟安姗倒是动作很快,不过片刻就带了崔道娘过来。 白若松见她侧身推开门栅后,紧跟着进来的崔道娘明显好起来的面色,心里知晓沈佳佳应该已经完成了她自己的任务,将崔简的消息告知过崔道娘了。 崔道娘一进屋子,先要拱手执礼,只是刚抖了袖子便被易宁抬手阻止了。 “我记得崔娘子从前在当铺做盘账的活计?” 崔道娘颔首:“正是。” 易宁分别扯了那两个钱囊的底部,往桌面上“呼啦”一声倾倒而出:“麻烦崔娘子过来看看,这些铜钱中,可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崔道娘本就为自己之前的私自行动而心虚不已,闻言都没有丝毫的推辞客气,几步上前到圆桌前,扒着铜钱堆往外推平,一枚一枚用指腹抵着查看,感叹道:“几乎是以假乱真。” 白若松敏锐抓住了她话里的字眼,重复道:“几乎?” 崔道娘点头:“除了重量,没有别的地方和真钱有所差,真是怪了……从古至今,私铸铜钱只有偷工减料的,还没听说过增加重量的呢。” 白若松翻阅过大桓之前的案牍。 那个时候的朝廷腐败成风,数位亲王们割据一地,为了能拥私兵,便熔炼了朝廷发行的铜钱,改为更轻更薄的样式,把侵吞的部分用来打造兵器,武装自己的军队。 后来桓高帝起兵,推翻了前朝,改国号为“桓”,收缴了各式不同的铜钱,全部改成了统一制式,便是如今的桓文玄宝。 铸铜钱这事,其实是十分吃力不讨好的。 因为从价值上来说,一枚铜钱内所含的铜,是比“一文钱”的价值更高的,只有朝廷为了商贸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如果是像之前的案卷所写,是为了偷铜熔炼武器,还能理解一下。 可现在铜钱的重量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确实是个稀奇事,也难怪崔道娘觉得奇怪,就是白若松也想不通。 “是私矿。”易宁在沉默片刻后,开了口,“博州是以富集铜铁矿山而闻名的,就在遂州的西北侧,隔得不远,从道理上来说,遂州也有可能会出铜铁矿,可朝廷中却从无遂州出矿山的记载。” 白若松有一种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击中天灵盖的感觉,一下豁然开朗。 怪不得……怪不得与红楼有所勾连的青东寨被查抄的时候便发现其兵器堆积成山,人手一把还有富余,甚至于牢门用的铁链造了三指粗,都有几十根。 要知道,朝廷对铁器的管控到了,铁匠铺就是漏了一根绣花针的账面,来年都别想再申请生铁的份额,只能关门大吉的地步了。 在这样严苛的情况下,青东寨却能够拥有这么多的铁器,原来是因为有私矿。 “可,可私矿是谁的?”白若松结巴了一下,“总不能是红楼的吧?还是说……” 还是说是尚书令佘荣在背后操控一切? 如果说私设伎馆敛财,勾连青东寨略卖人口,是会受罚的罪。那将馆中公子送与朝廷命官作外室,则属于贿赂官员,结党营私,是会被降职亦或是罢官的重罪。 可私采铜铁矿,贩卖生铁,私铸铜钱,桩桩件件都踩在了一个掌权皇帝的痛点上,形同谋逆。 佘荣完了。 白若松激动起来。 若是这个罪名能够落到实处,她不仅当不成这个尚书令,连脑袋也保不住。 易宁闻言,嫌弃眼皮子看了白若松一眼,打断了她的话,恹恹道:“我是断案的,不是卜卦的,我怎么知道。” 白若松明白了易宁的意思,收敛了激动的表情,顺便闭上了自己的嘴。 不可说,至少现在不可说。 在一切落实之前,万不可节外生枝。 孟安姗瞟了一眼白若松,崔道娘则完全不关心什么私矿和私铸铜钱之类的事情,继续扒拉了那堆铜钱道:“这里头还是有正常铜钱的,只是若要仔细分辨,怕是只有称重一条道路了。” “怎么称?”孟安姗听闻有些傻眼,“杆秤称不了二铢四絫的东西吧。工部倒是有更精细的秤,不过咱们现在离玉京这么远,也拿不到啊。” “取个戥子称就行了。”崔道娘胸有成竹道,“以往在当铺中,若是有一些香料之类的小克重物什,就会用戥子称来衡量。” 白若松:“现在这个时间,卖东西的铺子也要陆续关门了,这戥子称还买得着吗?” “唔……”崔道娘搓了搓手指,思忖了片刻,道,“若是卖东西的铺子关门了,便去药铺,花点钱,借一个,它们需要称量药草,应当会有多余的。” 易宁眼睛刚瞥向孟安姗,她立刻自觉地举双手到肩侧道:“这里只有我会轻身功夫,脚程快,我去。” 易宁颔首,道:“多弄几个,快去快回。” 孟安姗刚出门,另一头的钦元春和钦元冬也回来了。 她们人高马大,还实诚,左手右手都提了巨大的包袱,里面装满了为了兑换铜钱而购买的杂七杂八的玩意,扔到地上的时候,甚至还从包袱缝里头滚出来一只毛茸茸的黄色小鸡,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小鸡崽子就像是绒球上长了个头出来,吵闹得很,到处乱窜,钦元冬伸腿给它一拦,捏着脖子就抓了起来。 “这是什么?”她问。 “小鸡崽子啊。”钦元春理所当然道,“最西侧的市场上,都在售卖各种家禽,总不能买个成鸡,或者什么羊崽子和猪崽子回来吧,都大得很,就只能买个鸡崽子兑铜钱了。” 钦元冬无话可说,手掌一甩刚要把鸡崽子丢出去,白若松赶紧扒拉了她的手臂,把鸡崽子接了过来。 “别扔啊。”她手心捧着一小团毛茸茸,怕钦元冬给自己一拳头,退远了几步,才敢开口,“挺可爱的,我养着呗。” 钦元冬咋舌,讥讽道:“人长得爷们唧唧的,做事也爷们唧唧的。” 钦元春在钦元冬身后踹了一脚她的脚后跟,提醒道:“别说话了,快把你的包袱往旁边挪挪,挡路了。” 钦元冬懒得把包袱再提起来,直接用脚掌抵着给踢到了一旁。 通过包袱和青石板地面的摩擦声,白若松判断,里面肯定有十分沉重的东西。 这两姐妹都买了些啥奇怪的东西啊…… 哎,话说云琼那个包袱里头买了些啥,看着挺轻的来着? 思索间,两姐妹已经到了圆桌前,也学着易宁,把钱囊里头的铜钱倾倒到了桌子上。 她们的钱囊里每一个都比白若松带过来的还要鼓,倒出来的时候铜钱之间碰撞得哗啦哗啦直响,一下便堆成了小山。 钦元春把空了的钱囊团起来,塞回自己怀里,看向白若松,眼中有些许揶揄,问:“将军还没起么?” 白若松下意识游移开视线,支支吾吾道:“唔,起了是起了……” 正说话间,旁边的钦元冬朗声喊了一声“将军”,白若松抬眼看过去,瞧见了刚跨过门槛进来的云琼。 他甚至换了一件圆领袍,做出一副刚起的模样,来掩饰帮白若松外出跑了个腿的事实。 云琼视线扫过两侧堆积的包袱,扫过圆桌上堆成小山的铜钱,最后落在了白若松的脸上,轻笑了一下:“在做什么?”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 白若松忍不住想,像是原本以为是坚冰的东西里头开出了璀璨的花,触手居然是温热的。 她刚呆了一下,随即感觉到后背被易宁的目光一刺,忍不住缩了下脖子,解释道:“在等戥子称。” 说完,她想到钦元冬和钦元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将刚刚的事情,与易宁的猜测逐一复述了一遍。 刚说完,那头的孟安姗就喘着粗气回来了,怀里抱着四个戥子称,丁玲桄榔往桌上一摆,覆着薄汗的面上咧开一个笑容来,好似在炫耀速度。 “哎呦。”崔道娘连忙捞起差点摔下桌子的一杆戥子称,心疼道,“都是精细玩意,可不能这么丢啊。” “又没坏。”孟安姗一耸肩,急道,“你快用用看,能用不。” 易宁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由着崔道娘在绣墩上坐下,在一侧的戥子盘上放置了一枚铜钱,另一侧的杆子上挂了扁圆形的戥铊,随后将整个戥子称提了起来。 众人屏息,目光都盯在了戥星上。 “三铢六絫。”她报出了准确的重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3、第 183 章 证实戥子称真的能辨别出私铸的铜钱,所有人的松了一口气。 孟安姗离戥星最近,两只眼睛都看成了斗鸡眼,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小心翼翼问道:“所有的都要称吗?” 崔道娘颔首:“都要称,铜钱在使用中难免造成克重的诧异,所以不可以偷懒,必须要一枚一枚地称。”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看向那小山一样的铜钱,瞬间有好几个人都吸了一口冷气,包括白若松。 钦元春更是当即后退一步,道:“我想起点事情……” 钦元冬冷着脸,毫不留情地一把抓住已经转身的自己亲妹妹的后脖领:“大战当前,岂能退缩!” 钦元春扯着自己的领子,痛苦道:“我不是偷懒,我是真的,我干不了这么细的活,要不你们把我打发去洗衣服吧,或者抄书,抄书也成啊,抄书我也认了。” 像云琼这种勋贵出身的,自幼诗书和习武是一起的就好一些,而像钦元春和钦元冬这种穷苦出身,后来投军的,无一例外都是靠莽劲厮杀出了武职,之后才恶补的文化,对笔杆子那是深恶痛绝。 可钦元春现在发现,笔杆子也没这么可怕了,起码那信纸上列和列之间的距离,比那戥星与戥星之间的距离大多了。 白若松最先心软,想着一旦打起架来自己这种文人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实在是没必要让钦元冬和钦元春非跟着她们做这种精细的琐事,便软声劝道:“让她去吧,便是勉强了坐下来,也做不了多少事情的。” 反正她在刑部司做主事的时候,最常做的就是熬夜做这些了。 “将军?”钦元冬把目光转向云琼,等待他做一个判断。 云琼目光扫过白若松捧在手心中,那只正吱吱喳喳叫个不停的,鹅黄色的毛绒团子,一顿,又装作不经意地收了回来,淡淡道:“让她去吧。” 钦元冬闻言,一松手,钦元春便因为惯性,急促而慌乱地大跨步往前冲了一小段,险些撞到墙。 她整理着因为拉扯而变形的圆领,气势汹汹一个回头,刚想对钦元冬发难,却猛地发现她的脸色难看得如同暴风雨前黑云低压的天幕,又阴郁又沉重,吓得一个冷隔,闭上了自己的嘴。 后头的易宁,摊了纸笔,在一张纸上快速地写了两遍相同的东西,刺啦一下撕开成两张,一手取了一张纸条,张开双臂,分别塞给了钦元冬与钦元春。 “既然这样,我需要将军们去帮忙打听一些消息,关于盐、铁、马匹、米面之类的价格,不止遂州,最好周围接壤的其他州也全部问一遍。” 二人伸手接过纸条,细细看了,钦元春有些懵道:“我们要跑……额……跑三四个州去问吗?” 白若松明显看见易宁的嘴角颤了一下,怕她给脸色,连忙插嘴道:“驿站和驿站周围的客栈,都有可能有周边的商队入住,是最好打听的,另外,另外就是码头的漕运那里,也可以向漕运商船上的打听一下。” 毕竟遂州的漕运如今都被杨卿君掌控了,打听一下应该不打紧。 易宁没吭声,算是默认了白若松的说法,两姐妹目光看向云琼请示,得云琼一个颔首以后,双双抱拳行礼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白若松的错觉,感觉钦元春的脚步格外轻盈,把旁边的孟安姗看得满眼羡慕。 孟安姗跟在刑部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经常被易宁使唤着做事,如今已经完全习惯了做精细活计,没法像两姐妹一样避事。 况且,她的官阶是最低的,也没有资格跟两位将军一样任性。 “来吧。”孟安姗撸起了两边的袖子,在崔道娘身旁坐了下来,“咱们开始干活吧。” 戥子称只有四个,白若松、易宁、孟安姗和崔道娘也刚好四个人,没有人主动问一句那个“正三品的云麾大将军”为啥不来干活,总之大家都很自觉地取了一杆戥子称开始从铜钱堆里挑了顺眼的开始称重。 云琼在一旁翻了翻钦元冬和钦元春买了扔在一旁的四个巨大包袱,从里头挑出来两盒点心,众人分着吃完之后,把盒子用来归放称完的铜钱。 崔道娘:“二铢八絫以下的放这里,二铢八絫以上的放那里。” 孟安姗适时发表意见道:“朝廷的铜钱不是二铢四絫吗?” 崔道娘:“得考虑误差,按照我在当铺盘账的经验来看,四絫的误差是最合适的,超过这个误差是私铸铜钱的概率比较大。” 在座各位除了云琼都是刑部的,验个尸体,看个脚印,甚至于对嫌疑人盘问个话还行,看铜钱真的不行,只能听从崔道娘的经验开始称重分类。 本来钦元春与钦元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暮色四合了,四人才刚称了一个时辰,外头的天就全黑了。 云琼虽然没有活计要干,但还是搬了绣墩坐在了一旁,手执一卷标注着《卫公兵法辑本》的书卷在看。 屋里点了灯,可到底油灯晃眼,再加上戥子称精细,上头的戥星只见间隔十分之小,几人都眯着眼睛有些看不清。 恰逢此时两姐妹也一身露气地回来了,云琼阖上书卷,建议道:“明日再继续吧。” 易宁点了头,众人便纷纷起身。 铜钱和戥子称原封不动留在了易宁房间里,那几个大包袱则由钦元春和钦元冬提起来,分别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白若松跟在两姐妹身后出了门,却被崔道娘单独拉到了一旁。 “大人。”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搓着,说话都有些颤音,“在下想向大人打听一个人的事。” 白若松十分谨慎,并没有先答应,只是顺着她的话道:“你先说说打听谁吧。” “就是那个,红楼的西景公子。” 沈佳佳? 白若松反问:“你打听他做什么?” “就是,就是这西景公子,不是同大人一个院子长大的,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的弟弟吗?”崔道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心翼翼道,“在下想知道,像大人这种在院子长大的遗孤,伦理上是认了谁当做长辈的啊?” 伦理上? 白若松脑子一转,不太确定道:“应当,应当是傅容安校尉和路伯伯吧。” 盛雪城院子里的女孩子,总是和傅容安校尉亲近一点,而男子则喜欢围着路途年的父亲。 虽然傅容安与路伯伯之间清清白白,不过二人的确在感情上,能算得上是大家的父亲与母亲。 “那,那请问这个傅校尉,如今在何处啊?” 白若松听崔道娘提到傅容安校尉,面上顿时冷了下来,淡淡道:“你问这个究竟想做什么?” 崔道娘见白若松神情的变化,一下慌了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大人误会了,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我想向这位傅校尉提个亲。” 白若松:“……你说什么?” 两坨红晕浮上崔道娘的双颊,她咬了咬牙,两眼一闭,破罐破摔道:“我,我的意思是,我心仪西景公子,想娶了西景公子!” 白若松仿佛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嘴唇微张,形成了一个半圆形,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脑子飞速转动着,企图消化这突如其来且荒谬至极的消息。 “你……”许久的沉默之后,白若松颤动着嘴唇,刚说出一个字,自己便先觉得好笑一般笑出了声。 崔道娘完全不知道沈佳佳是个女的,还是个直女的事实,只以为白若松在嘲笑自己,上前一步贴近了白若松慌乱道:“大人,大人我是真心的,我如今这个年岁了,尚未有过夫婿,头一回心仪一位公子,定然不会介意他的出身和过去,以正夫之礼迎娶,从此相敬如宾啊大人!” 白若松被她逼得后退了好几步,手掌举在胸前推脱道:“你冷静一点,我没有怀疑你真心的意思。” 崔道娘剩下还未说完的一大兜子的话都被憋了回去,梗了半晌,冒出一句:“真的吗?” 白若松疯狂点头,见崔道娘终于不再逼近她后,松了一口气,又问:“只是你的心意,你自己告诉沈……额……西景公子了吗?” 崔道娘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摇了摇头。 “这样。”白若松给她出主意,“你先去和西景公子,表明你的心意,如果她……” 说到这里,白若松又想笑出声了,不得不用手指摁住自己的嘴角,从物理上阻止了自己的不礼貌。 幸好崔道娘此时低着头,没有看见白若松这个扭曲的,想笑又拼命抑制的表情。 “……如果她听了你的心意,同意的话,我便替你写信回盛雪城提亲。” 崔道娘猛地抬头,一双瞪大的眼睛里头,全然是闪烁的狂喜光芒。 “多谢大人!”她拱手,深深弯腰作了一揖,随即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大概是太过激动了,她跑动的时候还不小心左右脚绊了一下,撞到了二楼走廊的栏杆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白若松听得吸了口气,感觉崔道娘没事,自己的臂膀在隐隐作痛。 可怜的崔道娘,注定职场和情场都要失意了。 她叹息地晃着脑袋,转身回房,结果刚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栅,便瞧见了一个人影正站在屋内,手掌浸在洗漱架上的铜盆里头。 是云琼。 他脱了圆领长衫,发冠也解了下来,只着雪白的中衣,漆黑的墨一般的长发就柔顺地披在身后,随着他捞起浸湿的帕子的动作,侧边的发丝顺着肩头滑落,遮住了有些泛红的耳垂。 “怀瑾?” 云琼利落地拧干了那热气腾腾的帕子,微微侧身,掀起薄薄的眼皮,露出睫毛底下浅淡的,琥珀色的眼眸。 “回来了?”他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若松突然就有一种,莫名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感觉,一下便有热气从脑后涌上了眼珠子,让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她略感丢人,别过头去擦了擦眼睛,才走到云琼跟前,展开双臂一把抱在了他腰间,瓮声瓮气道:“今晚留下来么?” 云琼什么都没问,抬手用帕子,抬起贴在自己腰侧的白若松的脸,细细擦拭着,声音低沉道:“好。” 白若松抬着脖子,闭了眼睛,感觉温暖柔软的帕子敷在眼睛上,顿时缓解了不少用眼过度的劳累感。 她收紧手臂,又问:“留一辈子么?” 云琼俯就身子,学着白若松一直喜欢做的那样,将一个吻落在了她的眼角。 “对。”他说,“几辈子都行。”【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4、第 184 章 白若松一大早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就感觉到一侧的面颊被贴上了什么干燥而温暖的东西,有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让她沉浸在其中不肯睁开眼睛。 从前她也经常在刑部司熬大夜,宵禁了回不去住的地方,便在书房的小榻上铺了毯子将就一夜。 刑部司的门口都有官员出入的记录,孟安姗起早过来都会看一遍,如果在下值的记录上没有看见白若松的名字,就会自觉去书房把她喊起来。 当然,孟安姗的所谓“喊起来”,可不是什么温柔地在你的床前轻轻喊你的名字的“喊”。 她是武官,中气足,嗓门也大,往往脚步刚踏进白若松书房的院子,整个刑部司就已经知道白若松昨晚又熬大夜了,现在在书房里头没醒呢。 白若松对此内心腹诽了无数次,可偏偏孟安姗的职责里头根本没有“喊上司起床”那么一项。 别人是好心做的格外的工作,她也不好意思为此抱怨什么,只能勉强接受。好在被叫的次数多了,刑部司的人都习惯了,她也就没有这么不好意思了。 此刻,居然就有那么一个人,用带着茧子的手心缓缓摸索着她侧边的面颊,企图温柔地将她从梦中唤醒。 大概是在做梦吧,白若松忍不住想,就像是上辈子一直会梦到的那样,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温柔的母亲在梦中温柔地抚着她的头顶,喊她—— “见微。” 白若松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高大的人影半蹲在她的床侧,轻声喊她的名字。 “时间不早,该起了。”他将她散乱在脸上的发丝拨开,声音低沉而温柔,“还得去易郎中那里呢。” 哦,对,今天还得去易宁那边继续称那些铜钱…… 可是不想起床。 天气已经由夏入秋,被子裹在身上暖烘烘的,而隔断处的纱帐被放了下来,挡住了大部分的天光,让屋内的光线保持在一个昏暗的状态,还有心心念念了多年的人就在旁边,只要一个转身,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沁人心脾的白檀香。 这么想着,白若松就当真一个转身,把头埋进云琼的臂弯中,略带嗔意道:“不想起。” 就像是上辈子早八的时候,窝在宿舍被子里,无数次幻想过的一样,要是能够在闭着眼睛的时候,衣服自动穿好,脸也自动干净就好了。 到时候一睁眼,嘿,就是阶梯教室。 可惜这么好的事情,即便是几百上千年后的现代也没能实现,跟别说连这个牙刷都没有的时代了。 云琼见白若松那散着头发的毛茸茸的脑袋往自己臂弯里一钻,下巴压在小臂上,眼见头一歪,又要睡过去,无奈地用另一只手扶正了她的脸:“你不去的话,一会易郎中一定会过来的。” 白若松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 还真别说,易宁真的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她敢打赌,在有要紧事的情况下,即便她和人在床上滚作一团,易宁都会踹开门,冲进屋子里,面不改色地站在床边观看,并问一句什么时候完事。 只是这么一想,白若松就感觉自己的头开始疼了。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在云琼的臂弯处使劲蹭了蹭,终于在强大意志力的支撑下,睁开自己的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和头发睡得乱糟糟得如同鸡窝的白若松不一样,云琼一身穿戴整齐,头发束得一丝不苟,且浑身热气腾腾,蜜色的皮肤看着比平时还要红润一些,就像是刚刚锻炼完毕回来了一样。 哦对,云血军好像一直有晨练的传统来着? 白若松手臂摸向旁边的床铺,光滑的锦被中已经冰冷一片,显然云琼已经起床很久了。 昨天晚上二人就谁睡在内,谁睡在外的事情纠结了许久。 其实说二人纠结也不准确,事实上从头到尾只有白若松一个人在纠结,云琼就是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听之任之的表情。 最终,考虑到云琼睡眠浅,容易被惊醒的特质,白若松还是选择了自己睡外侧,让云琼睡在里侧。 当然,这个特质也只是钦元春说的,白若松其实一直感觉云琼睡眠质量挺好的,昨天早上她起来穿衣服啥的还不小心碰掉了蹀躞带,也没把人吵醒啊。 如今坐在这里,白若松看着云琼去一旁的衣桁上为自己取衣服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要早起晨练的话,睡在里侧好像不是很方便。 起码早上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自己这个睡得四仰八叉的人形物体的时候,动作一定很扭曲。 手臂上挂着圆领袍的云琼回到床侧,见白若松呆愣愣地望着自己,只以为是她还没睡醒,伸了手替她掀开盖在腿上的被子,半蹲下身子,道:“来,转过来。” 白若松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云琼要做什么,可身体已经顺着他的话转了过去,随即穿着罗袜的足部就被宽大的手掌包裹起来,塞进了皂靴里头。 白若松一个哆嗦,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双手如同溺水的人一样,胡乱挥动着去推云琼的手臂,可惜只是把搭在上臂上头的,自己的圆领袍给扒拉掉了,一点也撼动不了他磐石一般的臂膀。 “我,你,我……”她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云琼抬首看着坐在床榻上的白若松,眼眸中露出些许不解。 白若松深吸一口气,手掌转而摁在了云琼的肩膀上,道:“你不是下人,不必做这些。” 云琼道:“做正夫的,应当以服侍妻主为本分。” 白若松吸了一口冷气,立刻道:“谁跟你说的这些?” 云琼闻言,垂下眼睑去,默了半晌,才道:“从前……我有婚约,准备出嫁的时候,负责教导人事的老翁说的。” “那是因为你从前是,是要嫁入佘府的,他们自然要这样教导你,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是要做我的正夫的,我的正夫就是不需要做这些。”白若松由上往下,看着他面部直而挺的鼻尖,认真道,“既然要做我的正夫,那之前那些规矩都不做数了,只能守我的规矩,嗯?” 云琼羽扇似的睫毛一颤,须臾,轻轻点了点头。 他起身,退至一侧,任凭白若松自己起身,着急忙慌地穿了衣服,用蘸了青盐的柳枝漱口,帕子洁面,最后是盘发束冠出门。 在这全程,云琼都像一根柱子一样立在一侧,听着白若松脚步匆忙出了门,又听她中途一个急刹车,又怪了回来,咚咚咚地站定到自己的面前。 “你来。”她招手。 云琼虽然不明白白若松还有什么事情,但还是顺从地俯就下身子,把耳朵凑了过去。 “我刚才说的那些不用服侍的规矩,在床榻上不作数,嗯?”说完,也不管云琼什么反应,白若松自己就先捂着脸冲出了房门,还在一块凸起的地砖上绊了一下。 云琼维持着一个俯身的动作,僵直在原地,耳垂而脸颊都红得似日暮西下的斜阳。 直到回廊外踉踉跄跄走远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他才直起身来,望着房间内天光下浮空的雾霭,轻笑了一声。 另一边的白若松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些,到达易宁房间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开始干活了。 令人意外的是,在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房间里,居然有个靠在窗棂旁的双人榻上正在无所事事的人影。 那人影见到白若松,眼中泛起一阵欣喜,忙挥手道:“夭夭,快来陪我下棋啊。” 白若松站在原地,看了一眼低着头调试戥星的易宁,为难道:“那啥,我,额,我还得干活。” 沈佳佳:“这么急?” 白若松沉痛点头。 她整理着自己长袍的下摆,在圆桌旁边坐下,取了铜钱开始称重,沈佳佳放下棋子,神神秘秘地凑过来看了一会,问道:“你们称了又不记重,称它做这么?” 白若松觉得自己说了私铸铜钱的事情,大概率沈佳佳也弄不明白,便简略道:“要以二铢八絫为分,轻重分开。” 沈佳佳先是“哦”了一声,沉默着看了一会,又突然道:“那既然这样,你把这个准星调到二铢八絫,再把铜钱往上面一扔,看秤砣会不会被压起来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有一个一个精准称重呢?” 白若松愣住了。 别说是白若松,这个屋子里,除了沈佳佳以外的人,全部都愣住了。 “西景公子当真是聪慧过人,独具天资,睿智非凡!”崔道娘眼泛惊喜,涨红着脸颊,立刻开始拍马屁。 沈佳佳被崔道娘那种炽热的眼神给吓得不轻,抖了一下,立即退开半步,上下打量她,毫不客气道:“干什么呢,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就你念过书?” 孟安姗捂着肚子笑得快要趴到桌子底下去了,只有易宁面无表情地把称好的铜钱丢到了盒子里,片刻也不浪费地开始调戥星。 “还真是给你找到突破口了。”白若松给了沈佳佳一个竖起大拇指的手势,也立即可开始调整戥星。 “那是你们被一定要称重的概念,先入为主了。”沈佳佳得了白若松夸赞,双手叉腰,微微昂首道,“其实有时候,跳出给自己的思维设定的框架,事情也没有这么难啦。” 白若松忙着眯眼睛调整戥星,没空去看沈佳佳,嘴里接话道:“比如说?” “比如说,你跳出觉得我很蠢的框架,就会发现,嘿,我也是有作用的!” 白若松噗嗤笑出了声,忙点头道:“对对对,我们佳佳最聪明了。” 有了沈佳佳的助攻,原定要翌日才能称完的铜钱,当天下午就全部搞定了。 一共一千七百三十六文铜钱,也就是不到二两银子,其中一千三百四十二枚,居然都是超出重量的私铸铜钱。 众人完全任务以后,当下都累得不轻,歇了一会,顺便等钦元春与钦元冬回来。 白若松休息途中被无聊的沈佳佳拉着下五子棋,因为她不会下围棋,崔道娘在棋盘旁边转悠了半天,一会询问五子棋的规则,一会夸赞沈佳佳聪慧,下棋下得好,把沈佳佳烦得吼了她几句,才总算消停了。 “她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沈佳佳咋舌。 白若松也不敢说崔道娘看上她了啊,只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闭嘴缄默。 傍晚时分,两姐妹终于回来了,除了带回了易宁想要的消息以外,还带回了一个在预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物。 男子头戴帷帽,轻纱低垂,身段纤细,走进房间的时候步伐轻盈,聘聘婷婷,裙摆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摆动,让他每一步都摇曳生姿。 他停在屋子中央,伸出一双水葱似的柔夷,撩开面前半透的帷幕,露出一张姿容绝色的脸来。那双狭长的眼眸半眯,点着朱红色胭脂的眼尾微微上挑,朱唇勾起,一笑,百媚横生。 “诸位,许久不见。” 白若松清晰地听到,坐在自己对面下棋的沈佳佳,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5、第 185 章 白若松感觉自己当初就不应该提议钦元春与钦元冬两姐妹去漕运的码头打听事情,不然也不会造成如今这番尴尬地局面。 杨卿君将帷帽摘下,雪白色的轻纱如月下清辉,拂过漆黑的发髻,轻飘飘地落下,最后与他臂弯间搭着的缥碧色的披帛堆叠在了一处,恍若碧水中掀起的白浪。 一直跟在侧后方服侍的月芙极有眼色地上前,接过男人手中的帷帽,复又后退两步,垂首敛目地候在了一旁。 杨卿君掀起眼皮,视线扫过鸦雀无声的众人,一双媚眼恍若带着小勾子,牢牢吸引着每个人的视线。 “怎么了。”他微微笑道,“为何都这样看着我?” 盘腿坐在塌上下棋的白若松下意识往后挪了一点,随即便听见对面的沈佳佳大胆开口道:“当然是因为瞧着公子貌若天仙……” 白若松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在沈佳佳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刷一下弹了起来,扑上前去捂住了她的嘴。 因为她的动作太大,把放在中间的棋盘给带翻了,上头的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在静寂无声的房间中,每一颗棋子的每一个弹跳声,都像是敲打在人的神经上那样显耳。 如果可以的话,白若松真的希望自己此时原地暴毙,这样就不用面对这样残忍的一个场面。 沈佳佳双手向后撑在塌上,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无措地看着白若松,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白若松磨了磨后槽牙,凑到沈佳佳耳边:“这他爹的是易……冰块脸的未婚夫,你给我注意点你的嘴,别整得像调戏别人一样,听懂了吗?” 准确来说是前未婚夫,但是杨卿君和易宁二人之间的事情,那是当真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砍也砍不断,为了沈佳佳的人身安全和心理健康着想,白若松还是觉得,有必要把她的这点子见色起意的思想扼杀在摇篮里头。 果然,沈佳佳闻言当即在面上流露出了遗憾的神情,片刻后点了点头。 白若松缓缓放开手掌,转回头去,这才发现所有人的视线已经从杨卿君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杨卿君率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以食指掩了唇,道:“得冠绝遂州的花魁公子这么一句夸奖,虜家真是三生有幸。” 白若松闻言,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庆幸沈佳佳如今是男身,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哎呀,什么冠绝遂州,哈哈哈。”沈佳佳那个二傻子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起身,给杨卿君拖了一个绣墩出来,用袖子抹了抹上头不存在的灰尘,殷切道,“公子坐,来,别累着了。” 白若松感觉自己该提醒的也提醒过了,现在再上去拉扯人,多多少少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最终选择了明哲保身,缩在了角落,假装自己不存在。 杨卿君显然是当主子当惯了的,完全没有推辞沈佳佳的好意,整理着身上曳地的八幅裙裙摆,施施然在绣墩上坐了下来,伸手摁了摁侧边的鬓发,慢悠悠道:“数月未见,莫说是什么热情欢迎,便是连一个绣墩,都要外人来拿,当真是冷血无情啊。”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还没有任何主语,白若松却是明明白白知道,杨卿君是在点易宁。 她不安地往旁边扫了一眼,只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易宁,和同自己一样缩着头装死的孟安姗。 其他不知情的人都一头雾水,钦元春甚至问了句:“你们认识?” 白若松和孟安姗都不敢说话,只有半懂不懂的崔道娘将在漕运船只上她惨遭诬陷,最后得杨卿君与白若松等人帮助的事情解释了一通。 “既然这样,那看来我也不必解释他的身份了,所以这位……额……杨?”钦元春不太肯定杨卿君的姓氏,抽空看了他一眼,得到他肯定的颔首以后,才继续道,“这位杨公子说,有事要与我们商议。” 她顿了顿,补充道:“有关红楼的事情。” 说罢,她又环视一圈,疑惑道:“将军呢?” “我,我去喊怀瑾!”白若松从塌上跳了下来,趿上靴子,在孟安姗怨毒的眼神下,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又是一个傍晚时分,窗外鎏金漫天,白若松踮着脚尖跑出一小段距离,这才停顿下来,靠着墙壁把皂靴提好,在地上踩实了,慢悠悠回了自己房间。 出乎预料的是,一推开门,明明早上走之前,还觉得充满温馨的房间,此刻冷冷清清,只有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案与床褥。 空气中残留着一点熟悉的味道,却并没有熟悉的人。 白若松怔怔站在门口好一会,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怅然感,思忖片刻,阖上门栅,又迈着小碎步去了云琼的房间。 云琼房间还是没有上门栓,白若松只是手掌轻轻一推就开了,还没把头往里头探呢,就听见里面叮铃哐当一阵响动,随后有什么金属的东西“丁玲”一下,落在了青石地板上。 这下白若松不敢随便往里头探了,只能在门口试探地喊了一句:“怀瑾?” 片刻后,房间内响起了云琼低哑的声音:“进来吧。” 白若松这才又将开了一条缝的门栅往里头推开,跨过了门槛。 云琼是侧对着门口坐在圆桌旁的,随着门栅被打开,窗外浅橙色的光照在了他的面上,于鼻侧投下一小片阴翳。 他抬起眼来看向白若松,朝外那一侧的眼睛笼罩在光中,瞳孔紧缩,琥珀色的眼仁更加浅淡了,呈现一种清透的,宝石一般的质感。 白若松又闻到了那种好闻的,沁人心脾的白檀的香气,只不过往常是需要将鼻子靠在云琼的身上才能闻到,这次却离了三五步的距离就闻到了。 “好香啊。”她有些贪婪地在空气中嗅了嗅,“是什么东西,熏香吗?” 云琼放松下本来紧绷的两侧臂膀,起身撩开隔断处的纱幔,给白若松展示放在内间,正挂在衣桁横木上熏香的衣物。 “此香名为‘清濯’,是当年能人异士进献给高帝,又由高祖赐给我祖母的。只要熏在衣服上,任何带毒的蛇虫鼠蚁都不能近身,据说便是蒙汗香和毒香,都能够被中和,不会伤害到人体。” “据说?” 云琼放下纱幔,无奈道:“我没有中过这些,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在外行军打仗,蛇虫鼠蚁不近身倒是真的。” “真的?”白若松激动起来,“那快给我熏熏,我可招蚊子了。” 云琼站在遮蔽的纱帐前,闻言只得再次掀开纱幔,让清濯的味道透出来。 他看着白若松先把鼻子探进内间,被过浓的香味熏得一个喷嚏,随即转身用后背接受熏陶的滑稽模样,笑道:“你寻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蹭熏香的吗?” 对哦,险些忘了正事。 白若松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过圆桌上那个可疑的,鼓鼓囊囊的包袱,最后停留在了云琼的脸上,想了会,道:“杨卿君来了,就是那个漕运的杨副帮主,说是有关红楼的事情要和我们商量。” 说完,她才想起来云琼并不知晓杨卿君与易宁的关系,便补充道:“哦,杨卿君是易大人的前未婚夫来着,总之他两看着关系很微妙,我们晚点再去吧,不然撞到人家吵架,多尴尬啊。” 云琼虽然心里很是在意杨卿君前来的目的,但还是耐着性子陪着白若松又把自己翻来覆去熏了两个来回,这才灭掉熏香,放下帐子,二人一同前往易宁的房间。 远远地,在回廊上,二人就看见了被赶出来的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这群人里头包括钦元春钦元冬两姐妹、孟安姗、沈佳佳,还有贴身伺候杨卿君的月芙和腰间挎着刀的,那个轻功比李逸还好地女人,好像叫空枝来着? 沈佳佳一个人正撅着屁股,耳朵贴着门栅正大光明地偷听,在其他安静地站在一侧的人群中,滑稽得鹤立鸡群。 白若松刚走近几步,就听见易宁的房间里头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音,把她吓一跳,蹑手蹑脚接近孟安姗,小声问道:“怎么还在吵啊?” 孟安姗好笑地瞥白若松一眼,道:“你要是再耽搁一盏茶,估计就吵完了。” 白若松:“他们具体在吵什么啊?” 这时,一直贴着门栅偷听的沈佳佳回头,神神秘秘道:“那个漂亮公子提出什么计划,然后冰块脸不同意!” “杨公子想男扮女装随着一起去红楼,易大人不同意来着。”孟安姗替她补充完整了。 “嘿!”沈佳佳跨了个脸,“你站这么远,怎么听得比我还清楚!” 孟安姗可能觉得沈佳佳挺有意思的,抱着一种“调戏小公子”的心态,眉毛一挑,压低嗓子道:“我跟你说,其实像你这样,贴在门上反而听不清,要站到一定距离,才容易听清。” 沈佳佳警惕地盯着孟安姗:“真的吗,你没逗我?” 孟安姗乐了:“真的,不信你站过来听听。就这里,白大人这个位置,听得最清楚了。” 沈佳佳半信半疑地走过来,挥手示意白若松后退。 白若松偷偷翻了个白眼,后退两步,把位置让给了沈佳佳。 走廊毕竟只有这么宽,挤着一大堆人,位置本来就不够,她这一后退,就靠到了钦元春跟前。 钦元春俯下身子,凑到白若松跟前嗅了嗅,又偷瞄了一眼云琼的位置,用身子挡着自己的手臂,和白若松打暗语道:[是将军的味道?] 暗语的词汇量并没有平时说话这么多,很多时候很多词语很笼统,得自己分辨里头具体的意思。 白若松想了想,判定这个所谓的“味道”,大概说得是“熏香”,便举起大拇指做了个“是”的手势。 钦元春笑了,咧开一口白牙,又做了一个往上的手势:[这可是最上面那些人专用的。] 最上面那些人? 白若松想起云琼说过,这是高帝赐给他祖母的熏香,大概明白过来她指的是皇室。 也就是说女帝其实也用这熏香? “什么啊,根本听不清!”前边的沈佳佳咬牙切齿地要踹孟安姗,孟安姗忍着笑一个侧身,躲了开来。 钦元春被吸引了一瞬注意力,回过头来的时候,飞速做了一个“一”的手势,又做了一个“千”的手势。 什么意思? 然而不等白若松细想,易宁房间的门就被打开了。 杨卿君面上带着笑意,全然没有刚吵过架的那种局促感,挥手抖落手指上的一点水珠,似风中柳枝一般摇曳而出,结过月芙递过来的帷帽。 “这不是玄静的得意弟子吗?”他目光停留在白若松的脸上,嘴边噙着一个浅淡的笑,却无端带着一些恶劣,“记得好好劝劝你的师父,让她不要总是脾气这么大才是。” 说罢,他带上帷帽,带着两位侍从翩然离去,只留下满走廊安静的人群。 白若松深感不妙,硬着头皮把头探进易宁的房间,刚喊了一句“大人”,劈头就是一个茶盏砸了过来,“哐当”一下击中了白若松脸侧的门栅,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滚出去!” 白若松猛地站直身体,“啪”一声关上门栅,回头对诸人道:“咱们还是回去吧,改日再来,让大人静静。”【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6、第 186 章 总之,直到翌日下午,连续九个时辰,不吃也不喝,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易宁,才走了出来,召集了众人,说明了安排。 原来是三日后刚好是下元节,照例要举办巨大的灯会和祭炉神活动,而彼时红楼也会趁着这个热闹选出楼中新的花魁公子。 按红楼规律,花魁公子但凡接客,都会和客人一起,在四楼最顶端,悬挂上显眼的红色灯笼。 “真是奇怪的规矩。”孟安姗偷偷和白若松吐槽了一句。 不过白若松大概理解红楼为什么这样做,大概就像上一辈子那些奢侈品一样,重点不是“产品”到底怎么样,而是这个花了大价钱买的“产品”能不能向所有人彰显“我”的身份地位和财力。 红楼的花魁公子,就是这个所谓的“产品”。 四楼是“钟爹爹”的住处,平日里守卫森严,只有花魁接客的时候,花魁和客人才可以接着“点灯”的传统,在护卫的陪同下上到那里。 而杨卿君的计划便是让易宁为主,自己男扮女装作易宁的侍从,二人一块在下元节那日进入红楼,不计钱财地将杨卿君安排在红楼内的羽新捧成花魁,紧接着一同上到四楼去见“钟爹爹”,并且在四楼将他暗杀。 “这太扯了。”一直不太说话的钦元冬拧着眉头道,“我不知道那位‘羽新’是什么人,但易郎中明显只是个文人,而那位杨公子……有些身手,但也只是有些,根本不可能严防死守下暗杀红楼的主人,更别提暗杀之后还要突破重围逃出红楼了。” 嚯,杨卿君还有身手? 白若松想,这可真有意思,如果不是钦元冬说起,她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易宁:“只要这位钟爹爹一倒,我自然有办法安全离开红楼。” 钦元冬因为白若松的缘故,对待易宁也没有什么好感,闻言冷笑一声道:“什么办法?” 易宁点了点桌子,淡淡道:“荟商。” 妙啊。 白若松眼睛都亮了起来。 红楼如今的掌权人是钟爹爹,而钟爹爹的靠山则是尚书令。 虽然钟爹爹仗着这个靠山,在遂州荟商的地界上作威作福,可毕竟山高皇帝远,他的手下可不真的认为这靠山可靠。 换句话说,靠山会保钟爹爹,可没空去管楼里的小喽喽。 只要钟爹爹一倒,红楼剩下的人想有出路,必然要倒向荟商。而他们手里又恰好有荟商令,只要带着荟商的人包围红楼,群龙无首的红楼也不敢硬拼。 “可荟商的人,真的会凭借一块荟商令,就由着我们指挥,和红楼作对吗?”白若松作为持有棠花令,却被架空的可怜少主,对此表示怀疑。 易宁显然也想到了白若松的处境,瞟了她一眼,提问道:“商人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 孟安姗抢答道:“是钱?” “不。”崔道娘作为一个当铺掌柜,当场反驳了孟安姗的话,纠正道:“荟商做生意,讲究的是二个字,‘诚’与‘信’。即,面对客户,说话做事要诚实,不可奸诈耍滑,答应了事情要做到,不可言而无信。” 诚信二字,说来简单,可真正做到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荟商难不成能每个人都讲诚信么?”孟安姗明显不太相信。 “啊……”崔道娘很明显被孟安姗给问住了,支吾了半晌,道,“就,也不全都这样的……吧……” “这不重要。”易宁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又再度点了点桌子,把众人的注意力挪回了她身上,“荟商的人是不是全部遵守诚信,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荟商安排在这遂州的大掌柜,是一定会遵守诚信的,至少得守荟商令的信。” 她的目光扫过在座的诸位,慢悠悠地开始解释。 原来,漕运向来是推举制,虽说也有不少是上代帮主将自家姑娘提成副帮主,带在身边手把手教授怎样管理漕运的技巧的,但是总的来说,漕运的人是只认能力不认亲缘的。 就算是再威风赫赫,有声望有能力的帮主,想要强行将自己不成器的孩子安上下任帮主的位置,帮众与总舵都是不会同意的。 荟商与漕运完全不同,是氏族制。 也就是说,即便是你再有能力,再有经商头脑,就算是帮主荟商拓宽了一倍的生意,只要你不姓“柳”,别说坐上会长这把椅子,连每个州的大掌柜都摸不到边。 这样的制度如果在平时,也没什么问题,可偏偏隔壁与你平分这大桓商贸的竞争对手,是一个只要有能力,就有足够的晋升机会的组织。 当然,漕运这样的组织架构也会有它的问题,比如分帮之间经常看不顺眼内斗啊,分帮的副帮主带着帮众起义推翻帮主统治啊,等等麻烦事,现在先按下不表。 虽说漕运和荟商是山中猛虎,水中蛟龙,平分秋色,可其实两派内部也有较为明显的鄙视链。 比如漕运觉得同为重农抑商下,最下等的“商贾”,荟商的人自命不凡,自视清高,讨人厌得很,而荟商的人则觉得漕运是下九流的集合,肮脏混乱,身上一股子鱼腥臭气。 两害相较取其轻。 作为生意人,非要二选一的话,显然是漕运更加受到各位有才华的掌柜欢迎,在一段时间里出现了大量的荟商掌柜辞了掌柜工作,投奔漕运的现象。 荟商不愿意放手权力,又想要扭转如今的形势,便发布了三枚荟商令,给予柳氏之外的人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会,牢牢收拢住了手底下商人的心,才让两派再度平衡起来。 总而言之,在这个江海的交界的莱东县,只要遂州的大掌柜有稍许违抗荟商令的意思,漕运的人能马上敲锣打鼓,把这个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整个大桓十三州,给予荟商最沉重的打击。 遂州的大掌柜但凡有一点大局观,就不会,也不敢这么做。 易宁的话缓慢而又条理清晰,在简短的话语之中,将荟商与漕运的关系说了个明白。 白若松不觉得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详细消息,是易宁能自己打听来的,多半就是杨卿君这个内部人士告诉的。 看来二人吵架归吵架,倒是不耽误消息互通有无。 “所以……”她尝试总结道,“计划就是,大人与杨副帮主二人入红楼,找机会杀掉钟爹爹,而我们则借由荟商令,带着荟商的人,在外头接应你们出来?可……” 白若松顿了顿,还是把最不吉利,可却是她最担忧的事情说了出来:“万一你们没能杀掉钟爹爹,那又该怎么办啊?” 凡是计划,就没有能够真正做到万无一失的。 其他时候,也许还可以细细想办法补救,红楼四楼那种地方,进去了,那外头的人就是两眼一摸瞎,完全不知道里头的情况,等发现出事的时候尸体都凉了。 易宁抬起眼瞧了白若松一眼,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又似乎没有,随即开口道:“那就为我寻块好一些的墓地。” 会议解散,所有人被易宁不算太客气地赶出房间的时候,神色各异。 孟安姗歪着头一路唉声叹气,同白若松抱怨道:“你说你怎么就不问问大人,他们准备怎么暗杀那钟爹爹呢,也好让大家参谋参谋,减少失误的概率啊。” 白若松瞥她,反问道:“你这么厉害,那你怎么不问呢?” 孟安姗:“我这不是,哎,我这不是不敢问么……” 白若松:“你不敢问,我就敢问了?难道我比你多个脑袋?” 孟安姗叹了口气,又把头扭向沈佳佳那一侧,问道:“说起来,西景公子之前不是在红楼当过花魁吗,虽说好像你……额……得了癔症失忆了?” 沈佳佳没有自己穿越来之前的记忆,只能推脱说受了刺激,所以得了癔症,疯了一阵,恢复之后把之前的事情忘光了。 沈佳佳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她从刚刚开始就沉默得厉害。 之前易宁和杨卿君吵架砸东西的时候,她还用一种看八卦的心态来看待事情,但是在刚刚易宁说出了自己不成功便成仁的计划以后,她就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个像是发呆,又像是在神游的表情,十分呆滞。 白若松能够理解她现在的心情,毕竟是从和平年代过来的人,真的没办法一下理解这个时代的一些事情。 她刚刚穿越过来不久,就随着言长柏去了盛雪城,随即便见识到了冬日盛雪城第一次抵御蛮族入侵的惨状。 其实除了有叛徒将城门由内打开的那一次,其他时候,蛮族都不曾入侵到过城内,顶多就是在城外骚扰一下,最严重的也不过是举着登云梯,些许人爬上了城墙,举着弯刀与守城的将士们近身肉搏。 比起被入侵内城,烧杀抢掠了三天三夜的时候好多了,没有残垣断壁,没有硝烟弥漫,也没有尸横遍野,却仍然给第一次见识到战争的白若松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到处都是呛鼻的血腥气,连天空都是血红色的,断了胳膊或者腿的士兵被人用简易的春凳抬下城墙,奄奄一息着从嘴里发出气若游丝的呻|吟。那些没了气息的尸体就靠在城墙边上,肠子混着内脏残片从被剖开的肚子里流淌出来,很快就在地上冻成了晶莹剔透的一整块。 这和白若松上辈子死的时候不一样。 她上辈子死的时候,只觉得快意,只觉得解脱,觉得自己似那只窗外飞翔的鸟儿,终于振翅逃离囚禁自己的牢笼。 而这辈子,站在盛雪城的城墙之上,被浓重的铁锈包围着,她终于头一回感受到了生命的轻贱。 人如草芥。 沈佳佳一定很不能接受,易宁用那样平静的口吻,说出那句“那就为我寻块好一些的墓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7、第 187 章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孟安姗则完全没有感受到沉默中的沈佳佳的异常,或者说她注意到了,但是没办法想象会有从医疗发达的和平年代过来的人的,所以也没办法理解沈佳佳的沉默,继续提问道:“照道理,红楼的花魁应该都是上四楼点过灯的,你还有传闻中的钟爹爹的记忆吗?” 白若松觉得孟安姗问了个废话,沈佳佳穿过来以后就没接过客,怎么可能有钟爹爹的记忆。 就是当初她去红楼给沈佳佳这个花魁公子的身体赎身的时候,钟爹爹都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明摆着已经放弃这个花魁了。 谁知,沈佳佳在思忖良久以后,居然又再度缓缓点下了头:“其实我有见过钟爹爹。” 所有人都停下啦脚步,包括因为脚程快已经走出去三四个身位的钦元冬和钦元春。 大家挤挤攘攘一大团人,全部都停顿在狭窄的回廊里头,十二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沈佳佳,让她一下子慌乱起来。 “你们……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她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几乎都听不见了。 白若松一把挤开孟安姗,激动地抓住了沈佳佳的双手,举在胸前,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钟爹爹他……长什么样的?” 沈佳佳有些心虚地别过头,不敢看白若松期待的视线,支支吾吾道:“我,我隔着屏风没办法看清楚脸。” 白若松闻言,其实略感失望,但她转念一想,总比完全神秘着从未出现过的好,再度逼近了一步沈佳佳,道:“没事,就算没见过脸也成,有没有什么其他细节?比如,比如钟爹爹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有没有说话?声音听起来是怎么样的?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比如走路跛脚啊,经常咳嗽啊之类容易记忆的地方?” 白若松一次性问了太多话,搞得沈佳佳有些头晕,被她逼着后退了一步,后背紧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皱着脸努力回想着唯一一次见到钟爹爹的场景。 “我被人五花大绑,压到了一个空旷的,铺着地毯的房间里,面对着一个黑色框的屏风,四周都站着带着长刀的护卫。屏风后头坐着一个人,但是看不见脸,甚至都看不见身体,只能从缝隙中看见一点点他放在扶手上头的手掌。” 说到这里,沈佳佳厌恶地皱了皱眉。 “屏风的一左一右分别立着两个带着刀的女人,左边的十分强壮,右边的又瘦又长。屏风后面的人一直没说话,都是由那个又瘦又长的女人凑过去,大概是附耳听了那人的话吧,我不确定,但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女人回到屏风前的时候,就和我说话了。” “和你说话?” 沈佳佳颔首:“对,那女人和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钟爹爹问你,最近为什么在红楼捣乱?’” 然后一生放荡不羁的沈佳佳昂首看着女人,回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仅要捣乱,我还要烧了你这破楼!” 当然,最后的代价是被人揍了一顿,然后关进了小黑屋,随后在那里遇到了崔道娘的弟弟。 白若松诧异道:“也就是说,那个钟爹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话?” “没有。”沈佳佳摇头,复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我敢肯定,钟爹爹是个男人,而且露出的手指头上皱皱巴巴的,应该是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 “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钟爹爹是男的?” 沈佳佳闻言,眉头一挑,盯着白若松道:“怪了,人家都叫‘钟爹爹’了,怎么想都是个男人吧,你怎么老问我他是不是女人。” 白若松有些尴尬地松开抓着沈佳佳的手,退后一步,道:“我这不是,确定一下嘛……” 还不是那个陇州刺史杜承礼,和她说什么红楼的背后掌权人是个女人,搞得她现在疑神疑鬼的! 估计这杜承礼也根本没见到过钟爹爹本人,只是听了那个传话的女人在说话,就以为背后掌权人是个女人。 “哎,看来没啥有用的消息,这钟爹爹可真是警惕。”孟安姗叹气道,“头一回遇到这种,别说露面了,连话都不说一句的人。” “圣人接见臣子都得亲自讲话,他比圣人都讲究。”钦元春也跟着吐槽了一句。 “怕不是坏事做多了,怕露面给人摘了脑袋。”崔道娘是恨得牙痒痒。 “那确实应该小心点。”孟安姗表示赞同,手一摊,道,“你看,现在咱们不就要摘他脑袋了嘛?”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相互叹了口气。 其他人各自都回了房间,而因为因为沈佳佳是最后加进来的,所以她的房间也和其他人的房间隔开了好几间,崔道娘涨红着脸,自告奋勇地想要送一下,遭到了沈佳佳的严肃拒绝,最后只好转由白若松护送。 沈佳佳一边摸着自己全是鸡皮疙瘩的手臂,一边嘴里斯哈斯哈吸着气,问一旁的白若松道:“你说那个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好令人恶寒。” 白若松哪里敢说实话啊,就只能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 虽然沈佳佳迟早会发现自己被崔道娘喜欢上的事实,但这个霉头肯定不能让她去触。 送到门口,沈佳佳伸手推开门栅,却不往里进。 “夭夭。”她像一朵蔫了的花,低垂着脑袋,小声问道,“那个冰块脸,她,她这次真的会死吗?” 沈佳佳虽然憎恶分明到,有时候会让人感觉她讨厌一个人讨厌得很莫名其妙,但是说到底,她并不坏,只是一个心肠柔软的普通人罢了。 白若松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对她实话实说道:“不清楚,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你,你不是和那个冰块脸关系很好嘛,那个杨公子说你是她的弟子啊什么的,你就这样看着她去送死,不阻止一下吗?” 白若松当然不希望易宁真的去死。 可以说,易宁是傅容安校尉去世后,唯一一个给白若松一种“母亲”一般感受的存在,尽管她并不算是温柔那一挂的,二人的相处中,勾心斗角与针尖对麦芒的时刻,要比温情的时刻多多了。 等下,好像根本就没有温情的时刻? 尽管,尽管如此吧,白若松还是觉得自己是比谁都不希望易宁去死的那一个。 只是…… “大人有大人自己的想法。”白若松道,“在此之前,她已经思考了足够多的时间,却仍然觉得那是她为之牺牲生命,都值得去做的事情。” “我没有资格,也不应该去阻止她。” 沈佳佳看着白若松。 她微张着嘴唇,用一种惊愕又骇然,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白若松一样的眼神盯了她许久,又再度垂下头去,留给白若松一个漆黑的头顶。 她嗫嚅着说了什么,可是声音太小,轻如蚊蚋,白若松并没有听清,便问道:“你说什么?” “我,我是说!”沈佳佳绷紧了自己的肩膀,喘息了几下,半晌才继续道,“我是说,你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跳下去,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吗?” 白若松有些诧异沈佳佳会这么问,她抚着自己的下巴,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后,诚实道:“老实说,我那个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只是慌忙中做出了一个选择。” “那现在呢?”沈佳佳追问,“你现在不是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吗,你现在思考了以后,还是会选择跳下去吗?” 有时候,人们的提问,其实是一个带有目的性的试探。 比如说在对话框里,小心翼翼地打出“在吗?”这两个字的时候,就是一种带着目的性的试探。 当你回答“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也无法给出一个体面又不失礼貌的理由,用于拒绝对方不合理的要求了。 沈佳佳为什么要这样问,又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白若松看着她这个身体微微颤抖着的,单薄的肩膀,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是的。”她说,“那个时候,即便是有人阻止了我,我也是会选择跳下去的。” 沈佳佳的肩膀停止了颤抖。 她兴许是微微舒了口气,白若松不确定,但是确实看到了她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往下耷拉的样子。 “我,我进去了。”她抬步跨过门槛,头也没抬道,“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白若松颔首道:“好。” 她看见沈佳佳微微抬起头,嘴唇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终究什么也没说,沉默着阖上了门栅。【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8、第 188 章 翌日上午,白若松照例被晨练回来的云琼喊了起来,打着哈欠洗漱完,趴在梳妆台前不想动,最终还是云琼看不过去,上手给她梳发。 一开始白若松还没发觉,直到带着茧子的指腹插进头发中,摁在头皮上,从耳侧一路刮到头顶心的时候,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她不自觉颤了颤,从指尖一直舒服到每根头发丝。 她像一条咸鱼一样双臂交叉趴着,下巴顶在自己交叠的手背上,闭着眼睛,发出了一声叹慰。 云琼理顺了所有头发,握在手心中,开始往头顶上盘。 他知道自己手劲大,尽管手中动作已经十分轻柔了,还是把握不准会不会扯到,便问了一句:“会疼吗?” 白若松下意识想摇头,但刚一抬下巴,立刻意识到自己在盘发,不好动,就开口道:“不疼。” 说完,她又感觉自己这个样子不太像话,解释道:“我平日都不这样的,但是就是……就是如果你在的话,我就会很放松,感觉懒懒的,就像,就像……” 她拧着眉头,搜肠刮肚地从两辈子的知识储备中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啊,我想到了,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小窝一样!” 云琼盘发的手一顿。 “哎呀,说窝好像有点奇怪……”白若松苦恼地抿了一下唇,改正道,“应该是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家。 云琼嘴唇嗫嚅了一下,无声地从嘴里吐出了这个字。 “安宁,平静,温暖的家。”白若松没有发觉云琼的异样,继续滔滔不绝地憧憬着,“我只要一打开那扇门,就能看到你站在那里,抬起眼来看我,对着我露出温和的笑意。” 说完,她先自己笑了一下,又慢悠悠地继续把下巴撑在自己的手背:“然后我就知道,我可以放松下来了,什么事情也不用考虑。” 不用考虑女帝的问题,不用考虑棠花的问题,也不用考虑太女和三皇女之间那些杂七杂八,理不清的东西。 “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眼就能看到你。”白若松说着,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哎呀,我这样说,你可能不太理解。” 虽然云琼如今也是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个祖母的状态,可毕竟他自小便是将军府唯一的孩子。 白若松想,这个时代的小少年,哪个不是关在深闺中教养起来的,云琼可以自年幼就习武,还与尚书令家定下婚约,一定是一个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孩子。 云琼取了发冠,固定在发髻前,最后插上发簪,理了理位置。 他懂的。 他想,他比谁都懂得。 上辈子以小山的身份离开神龛以后,无论多远,总是坚持跑到白若松的学校门口,蹲坐在那里,难道期待的不是她一走出学校,就能够看到自己吗? 那时候,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隆冬还是酷暑,甚至有可能,白若松刚刚才因为被老师留堂而偷偷哭过,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从空无一人的教室中走出来。 可只要看到蹲坐在大门口的云琼,总是会露出这个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向着他的方向狂奔而来,一把拥住他,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无可代替,独一无二的什么宝物。 这是他的小秘密。 云琼想,尽管他真的很想告诉白若松,他们之间有过多少世的纠葛,而自己又等了她多少年。 可他不能说。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飘忽在神龛上方,什么都不懂,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若松嫁人的灵神;也不再是只擅长狂奔在旷野中,面对重要的人的诉求和倾吐,只能呜咽着用脑袋去蹭一蹭,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的黑犬。 她不需要知道他从前的无能,只需要记住现在这个可以触碰到她,可以回应她的话语,可以长久地陪伴在她的身边的人就可以了。 “好了。”云琼放开手,后退一步,轻声道。 白若松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从铜黄光滑的镜面中打量着自己的发髻。 她左右转了转头,发现自己的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十分满意:“没想到怀瑾的手也这么巧。” 云琼垂放在一侧的手掌一动,慢慢蜷缩起了自己的手指,用食指在指腹上蹭了蹭。 白若松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一个转身,将人抱了个满怀,到处蹭蹭摸摸,手掌从肩胛骨一路摸过腰窝,最后摁在了挺翘的臀|部上,拍了拍。 云琼本来放松的时候,感觉还有些回弹,但被她一模,瞬间紧绷,就变成了一块怎么也摁不动的,硬邦邦的石块了。 白若松根本没注意,就这么直接一拍,把自己的手掌心都拍麻了,痛得龇牙咧嘴,捂着手掌在原地像个舞伎一样转了个圈,把云琼吓了一跳。 “你,你没事吧?”他握着白若松的手腕,把她的手掌拽到自己面前,看着明显发红的掌心,相碰又怕碰了更痛,手足无措了半晌,最后只是噘着嘴轻轻吹了吹。 白若松看着高大的云琼俯就下身子,像哄小孩一样吹冷气的动作,忍不住想笑,别过头去,憋得身体一颤一颤的。 云琼看白若松这个样子,还以为她痛得哭了出来,更是慌乱,嘴唇颤动了好半天,一咬牙,一毕业,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白若松,道:“我,要不你打一下解解气吧。” 白若松憋了半晌,才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音调正常的字眼:“打什么,打了还不是我痛?” “不会了。”云琼垂下眼睑,淡淡道,“我不会……尽量不绷着,你打吧,不会痛的。” 他现在背对着白若松,白若松能看到他因为紧张,背部的肌肉微微隆起,又因为答应自己不会紧绷着,深呼吸企图卸下身上的力道,肩膀慢慢往下耷拉。 明明是这么强壮,后背看起来这么宽厚的一个人,腰间蹀躞带一勒,却只剩下窄窄的一圈腰肢,劲瘦有力。 她一想起自己夜间的时候,在这具身躯上留下的每个痕迹,就口干舌燥,刚刚还麻木发烫的手掌像是脱离开了身体的控制一样,完全抬不起来。 真是糟糕啊。 她忍不住想,自己现在是真的对这个男人完全没有抵抗力。 等了许久,也没见白若松有动作的云琼刚想侧身回去看一下,便感觉一双柔软的手掌卡进了自己腿侧与手掌缝隙之间,用修得圆润光滑的手指甲尖尖,轻轻抠了抠。 一点点的力道,作用在生着厚厚剑茧的掌心里头,轻微得如同一只蚂蚁无声爬过,几乎感觉不到,可云琼还是受到刺激一般,迅速收拢五指,抓住了那几根作乱的手指头。 “你……”他明知道自己在被作弄,脸上却还是有些发烫,只能尽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问,“你不疼了嘛?” 白若松想了一会,认真道:“疼的。” 大概是她的表情的确是太认真了,云琼居然一时吃不准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本来戴得好好的面具皲裂开,泄露出一丝掩藏在底下的慌乱来。 白若松再也压抑不住嘴角,颊边肌肉一颤,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她笑得花枝乱颤,又因为一只手的手指头被云琼攥在了手心里头,把他的半侧手臂也带着颤动起来。 云琼看着这个可恨的,把自己耍得团团转,不仅没有半分反思,还仰着头笑个不停的女人,发现自己居然连一点气都生不起来。 他想起她头一回转世,再度来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是个穿着草鞋,撒着脚丫子满山乱跑的野丫头。 后来渐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清丽可人,门槛都被附近的媒人踏破了,其中不乏有一些书香门第,亦或是商贾富家。 可那一世的白若松,最终选择了一位看起来老实巴交,四肢粗段,相貌平平的猎户。 原因仅仅是因为,在白若松打翻了那猎户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里,唯一剩下的祭祀用的小坛子酒的时候,那个猎户没有生气。 他上前扶起白若松,替她拍拍净裤腿上的泥污,柔声道:“有没有摔伤,嗯?” 白若松怔怔看着男人,问他:“你不生气吗?” 男人笑了:“不打紧的,东西没了还能再买,你没事最要紧。” 只有灵体的云琼,当时就漂浮在那附近。 他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白若松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出声,看着男人手忙脚乱,又笨拙地安慰她,又看着她在哭够了以后渐渐笑出了声,对男人说:“你明日来我家提亲吧。” 这一幕深刻地镌刻在了云琼的脑海中,即便千百年过去了,也没有褪色过。 那个时候的云琼还不能理解这一切,直到后来,脱离了小山躯体,耗尽了灵力,在神龛中沉睡的云琼,于梦中再度回想起这一幕,才搞明白自己那个时候的心情。 原来这样就能去她家提亲啊。 云琼想,原来她喜欢这样子的人。 我也不喜欢生气,我也把她看做比其他东西都重要,甚至,甚至是比我自己还重要的存在。 那她会不会也喜欢我呢? 还好,现在的云琼,已经不需要再战战兢兢考虑这些了。 他执起白若松被自己攥着的那只手,在她微凉的指关节上轻轻落下一个吻,白若松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他抬眼,看她略张圆着嘴唇,一副吃惊的模样,轻笑道:“不疼了吧?” 白若松怔怔摇头。 “那便出门吧。”云琼道,“我刚晨练结束的时候,看见有荟商的马车停在了客栈面前,约莫就是负责遂州的掌柜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9、第 189 章 白若松第一没想到云琼看见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还有心思和自己慢悠悠在这里调情,第二是没想到易宁接见荟商的掌柜,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差遣孟安姗来唤自己。 她在云琼有些坏心眼的轻笑声中匆忙出门,急慌慌往易宁房间走去,远远便瞧见了一个头戴抹额,生得十分圆滚的女人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出了房间,站定在走廊里头,回身与房间里头的人拱手,面上满是客套的笑容。 出乎白若松的预料,易宁虽然面上比较冷淡,可看起来居然也对这个女人十分客气,起身相送至门口,气氛一派祥和融洽。 也不知道二人到底说了什么,总之等白若松靠近的时候,只听到那圆滚的女人说了句:“那就却之不恭,劳烦大人了。” 女人身旁侍从里,有个眉眼微微带着点凶悍的女人注意到了白若松的靠近,蹙着眉扫了她一眼,白若松吓得原地立正,不敢再靠近。 其实也不算太吓人。 白若松想,钦元冬那张方正还带着刀疤的脸比她吓人多了,可也许是因为她是云琼的下属,白若松虽然对她有所防备,却并不怕她。 易宁和那个女人,自己女人的侍从们一同沿着回廊往楼梯口而去,看起来像是去送行的。 等她们走出一段距离,易宁房间里才探出一个头,左右看了看,见到白若松一个怔愣,随即笑了起来。 “哎呀,白大人来啦。” 白若松看着孟安姗对自己挤眉弄眼的,唇边露出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揶揄,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白若松:“你怎么没……” 她本来想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没去喊我一道,可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孟安姗背后紧跟着走出来了钦元冬和钦元春两姐妹。 白若松大受打击地后退一步,双指一并,指着二人,颤颤巍巍道:“她,她们怎么在这里?” “哦,钦将军们晨练回来的时候遇见了大掌柜,便带了人一起来寻易大人了。”孟安姗解释道。 “你怎么很惊讶似的。”钦元春疑惑道,“将军不是去唤你了吗?” “他,他是去唤我了……”白若松一时说不下去了。 她并不怀疑云琼对自己会有什么不好的目的,真相只有一个,他是和易宁商量过后,刻意为之,让自己错过这场会谈的。 可是,为什么? 白若松想不明白,让自己错过明明只要不让自己知道荟商的大掌柜来了就行,为什么还要特意做出一种,自己知道了却没有赶上的场景。 是给那大掌柜看的吗? 可那大掌柜甚至根本不认识自己,没有必要啊。 白若松觉得太阳穴在隐隐作痛,下意识捂了捂额头,孟安姗走近了,小声问道:“怎么了,身体有什么不适吗,你解毒的药按时吃了吗?” 白若松一抬头,看着一脸担忧的孟安姗,“吃了”二字都到喉咙口了,又咽了下去,顺着她的意思往下道:“还真是,又给忘了,怪不得今早起来身体这么不舒服,磨磨蹭蹭都没赶上和大掌柜的会谈。” 钦元春和钦元冬两姐妹相互对视了一眼。 钦元春道:“将军没提醒你吗?” 白若松这才想起,云琼怕自己忘了服药,一直是随身带着解毒的药丸的。自己刚刚才和他分开,没道理忘记吃药。 “我……”她不得不垂下头来,装作羞赧的模样,低声道,“我没和他说起我不舒服,怕他觉得我一个大女人,身体都不及他,显得太没用了。” 幸好,白若松的理由说服了在场的三个人。 钦元冬不屑地别过头去,懒得看白若松,钦元春则是当场笑出了声。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钦元春拍着白若松的肩膀,安慰道,“将军那不是一般人啊,就是我和姐姐这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起来的,在他眼里都显弱,所以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当真不用太在乎这个。” 白若松被钦元春的大手拍得歪了一下,肩膀上的斜方肌都在隐隐作痛。 不过她此刻的注意力都被钦元春的话给吸引了过去,并没有太在意肩膀上的问题,歪着身子回话道:“怀瑾这么厉害?” “嗯?”钦元春挑了挑眉,“你们都……像正式妻夫一般的模样了,你难道还不清楚将军的身手有多厉害吗?” 她说到“正式妻夫”这几个字的时候,白若松都不用装就有些羞赧了。 她知道自己和云琼这几日同进同出,气氛暧昧,无论如何是逃脱不过别人的眼睛的,但是被钦元春就这么直勾勾点出来,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白若松忍不住想,她这样是不是有些太,太登徒子了些? 可心仪的人用那样的姿态,半遮半掩,若有似无的模样在你面前,冲着你的耳朵轻声说“要我”,就是柳下惠,那也不能坐怀不乱啊。 “我是不是……”她忍不住开口,可刚说了几个字,又觉得大庭广众问这样的话很不好,犹豫着举起手,把剩下的话用暗语打了出来。 [我这样是不是,有损将军的名声啊?] 钦元春似乎很意外白若松会这么问,下意识先看了一眼钦元冬,发现自家亲姐姐正因为不想看到白若松而别开脸到一侧,正巧也没瞧见暗语,这才偷偷打手势道:[其实在咱们军营里头,是不大在意这些的,不过那些上面的人应该比较在意,对将军的风言风语也比较多,你如果回到玉京,最好快点提亲,把事情定下来。] 她手势都快打出残影来了,看得完全不懂的孟安姗眼花缭乱,插嘴道:“你们背着我到底在说什么呢?” 钦元冬闻言也终于把目光瞥了过来,钦元春便适时地放下打暗语的手臂,对孟安姗挤了挤眼睛,道:“秘密。” 孟安姗有些气恼地磨了磨牙。 白若松见状,不着痕迹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将人扯近了些,道:“刚刚大人和那个大掌柜谈了啥,和我说说呗,我……” 白若松其实是个界限分明的人,极少与人这么亲近,贴过来的时候把孟安姗吓了一跳,手臂被拉扯间,手腕上的红色珊瑚珠串与白若松腰间蹀躞带上的金属扣子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一声。 孟安姗“哎呦”了一声,白若松便下意识目光下挪看了一眼,在看到那串自己送的红珊瑚珠串,被孟安姗当宝贝一样护在手心里的时候,一时目光复杂,想要说的东西都涩然地卡在了喉咙口。 “要说她们说了什么……”孟安姗一点也没注意到白若松一瞬微妙的表情变化,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珊瑚珠串,昂着头仔细回想了一下,突然转向白若松,认真道,“咱们大人,可真是厉害了。” 白若松立刻收回放在红珊瑚珠上的眼神,眼睛一眨,笑了起来:“怎么厉害了?” “就是那个大掌柜嘛,别看着她笑眯眯的,一肚子坏水,就跟那谁似的……那个监察院的眯眯眼。” “黄锐。” “对对对,黄锐。这人一来就跟大人虚与委蛇,什么之乎者也,以礼待之,尽力而为,具体意思我也听不懂,总而言之就是她当然会听从荟商令办事,但是她能力微弱,能不能办好就不一定了。” 孟安姗说得十分笼统,但白若松大概能猜到现场是什么情况。 这遂州的大掌柜也算是荟商本家的人,为了自家的名声和利益,是不可能说出“不能办”这样的事情的,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推脱说能力不够所以“办不到”。 这样就算日后事情传出去,多少也只会戳着她这位大掌柜的脊梁骨,说她成事不足,并不会将矛头指向荟商整体。 倒真是有些小看了这位遂州的大掌柜了,若是易宁直接提出让她派人包围红楼,接应里头的人的要求,她表面答应,背后摸鱼,岂不是要被狠狠拿捏? “大人听了大掌柜的一通发言啊,那是面色连变都不带变一下的,直接道说什么,大掌柜放心,我提出的要求,您一定办得到。”孟安姗收敛了笑意,板起脸来,连声音也没有什么平仄,将面无表情的易宁的那种疏离冷淡感,模仿得淋漓尽致。 旁边观摩的钦元春“哎呦”了一声,竖起大拇指道:“有天赋。” 见有人夸奖自己,孟安姗更起劲了,将肚子往前一挺,做出一个大腹便便的夸张模样,眯起自己的眼睛,做出一副狡猾老狐狸的模样,慢悠悠道:“大人也太看得起我了,不妨说说是什么要求?” 说罢,她又立刻垮下脸来,转回易宁的冷淡状态,做出一个摩挲桌上茶盏的动作,慢悠悠道:“我要这三年以来,遂州所有货运以及贸易相关的账本。” 她一说完,白若松就瞪圆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重复道:“三年的??” “哎!”孟安姗一拍手,指着白若松的脸道,“当时那大掌柜的反应啊,就跟你一模一样!”【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0、第 190 章 大掌柜有这反应也正常。 白若松想,毕竟遂州整个州的所有贸易往来的账本,三年的量,都够堆满这整个屋子的了。全部运过来,期间需要的时间、人力、物力,那都不是一时之间可以解决的。 而且就算这些都能解决,大掌柜那边不计成本,易宁这里也不计时间,白若松也不觉得这些账本真的会被运过来。 六部的账本一年一清算,就这还年年都会因为账对不上而罢免几个官呢,更何况是氏族垄断的荟商呢。这中间的烂账,别说是算清,怕是看也看不得。 白若松:“那大掌柜怕是不肯吧。” 孟安姗:“倒也没有明确表态,反正就是这也为难,那也为难的。” 一旁的钦元冬冷嗤一声,讥诮道:“读书人讲话的通病。” 钦元春伸出手肘给了钦元冬一下,让她闭嘴,钦元冬面色难看地扭过了身体,孟安姗看了她一眼,转回过来对着白若松继续道:“然后大人就说,既然这么为难,那就换一件,要一年以内荟商与红楼所有往来的账簿。” 白若松:“这怕是也不成啊。” 在场谈判的二人,心里都门清这红楼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交出账本不就等于背叛她吗? 不说之后会不会被报复,就是这荟商出卖生意伙伴,言而无信的名声传出去,今后也很难再和达官贵人做生意了。 孟安姗颔首:“那大掌柜又饶了几句,大人就很生气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放,说……”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易宁的口吻,冷笑一声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却不知道这荟商令,原来也是使唤不动遂州的大掌柜的?” “然后那大掌柜就不笑啦。”孟安姗又跳到一侧,挺着肚子,学着大掌柜那种隐忍神情,开口道,“大人便不要为难我了,有话直说吧。” 说罢,又跳回白若松旁边,继续冷着脸扮演易宁道:“我直说,掌柜的便也能直答了?” “大人如此聪慧,应当能知道我的底线,在底线之内的事情,可以商量。” “那带着你的人,在红楼外头接应我的人,可在底线之内?” 孟安姗学得真的很像。 白若松看着她说话时略显冷冽的眉眼,这才发现原来她的眼尾是往下垂的,不笑的时候有一种恹恹的厌世感。 她们明明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之前分巡的时候几乎是日日都在一起,可白若松却只见过孟安姗笑靥灿烂的不着调模样,从未见过她不笑的样子。 “然后那大掌柜就同意啦。”孟安姗一从学易宁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上的肌肉便都被牵动着向上,露出一个带着点俏皮的笑容来,眼睛亮晶晶看着白若松,“你说大人是不是很厉害?” 从谈判技巧上来说,易宁的确很厉害。 先说一个对方做不到的事情,再挨个往下降低要求,将自己本来要达成的目的放在最后,让别人以为这是你的底线。 即便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千百年以后,这种技巧也仍然被使用着,即所谓的“想要开窗,就要先掀屋顶”。 “易大人一向厉害,她总能看穿很多我看不穿的事情。” 白若松刚叹了一句,就见孟安姗对着侧边一缩脖子,喊了一句:“大人。” 白若松转身,就见送完大掌柜的易宁面无表情地走近,抬手搭在自己半掩的房门上,目不斜视地道了一句:“你进来。” 她没有吩咐白若松关上门,看样子也并没有什么密谈的意思,当着大家的面,直接从旁边的书箧里头搬出一叠东西来,放在了圆桌上。 “这是杨……”似乎是因为这个名字难以说出口,她抿了抿唇,改口道,“杨副帮主拿来的账本,是这一年来莱东县这个码头所有的货运单。” 说罢,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黄麻纸,上头似乎是密密麻麻写了什么,不过此刻看不太清。 “这是两位钦将军之前去各种驿站和客栈打听的,最近几年遂州的各种货物的价格,你一道拿去。”易宁把黄麻纸往那一叠货单上一放,就像吩咐白若松去仓库取一块松烟墨一样随意,“今天一天,看完这些。” 白若松盯着那半臂高的货单,一时有些晕眩,揉着太阳穴后退了一步,挣扎道:“我,我觉得我们收拾了红楼,再慢慢清理这些也不迟啊。” 易宁用手背扫了扫自己因为搬货运单而沾染了一些灰尘的袖口,淡淡道:“趁我还没死,看完了,明天还能一起出去摸摸情况。” 如果是昨天的易宁说这些,白若松兴许就带着一点恸意默默拿走货单了。 而今天……今天的她只想骂人。 兴许是她面上的表情太过明显,易宁眼锋扫过来,暗含警告,口中道:“你的时间不多了。” 白若松腮帮子紧了紧,还是走上前去,搬起了那叠半臂高的货单。 写满字的货单比她想象的要重,抱起来的时候就很勉强,走两步就感觉大臂内测的肌肉开始颤抖,人都跟着晃了两下。 钦元春环抱的双臂都放了下来,明显是有上前帮忙的意思的,但孟安姗的动作比她还要快,甚至使了轻身功夫,一溜烟就到了白若松面前,道:“我来吧。” 可能是因为这具身体是因为生病死亡的,白若松继承了之后,身体素质一直很差,力气也比常人小很多,在这个女人普遍更加身强力壮的世界观下,脆弱得就像个瓷娃娃。 从前在盛雪城的时候,年年都会因为风寒躺一阵,后来是路途年学了医,给她细细调理了几年,才好了一些。 在刑部司的时候,每回也都是孟安姗帮弱不禁风的白若松搬运文书,她也习惯了,自然而然地将手里的货单递给了对方。 孟安姗在前,白若松在后,二人出了房间,后头的易宁又突然开口道:“白若松。” 白若松回转过头去,却只看见易宁一个清癯的侧影。 “有些事情,依你如今的本事,看穿不过是须臾间的事情,你只是不愿意往下细想罢了。”她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可不管你愿不愿意往下想,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你的逃避有半分的改变。。” 白若松抿唇不答,只是拱手行了个礼,随后大步离开。 “看吧。”钦元冬扯着嘴角,“我说什么了,读书人的通病。” 钦元春偷偷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却还得好声好气劝道:“你少说两句吧,姐。” 白若松耳力不好,只是走出去数十步,就已经听不清二人的谈话了。 孟安姗怀里抱着这么一叠子东西,脚步却比白若松还要轻快,在她之前就用手肘顶开白若松的房门,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她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四周,瞧见衣桁上挂着的,明显大了一圈,是属于云琼的圆领袍,又僵硬着收回视线,不敢再乱看。 “你说大人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啊?” 白若松扒拉了一个绣墩,坐到了圆桌旁,有些视死如归地打开了最上头的货单,闻言头也没抬,回了一句:“什么话?” “就那个……”孟安姗也是模仿上瘾了,沉下嗓音来,学了一句,“可不管你愿不愿意往下想,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你的逃避有半分的改变。” 她学得很像,白若松被她逗笑了,抬起头来,手肘撑在桌子上,手腕抵着下巴,想了一会,道:“其实我也还没想清楚。” 孟安姗有些意外:“你也会想不清楚啊?” 白若松瞥她:“我就一定能想清楚吗?” “感觉你,怎么说呢……”孟安姗苦恼地挠了挠脸颊,妄图从自己贫瘠的词库里找点合适的东西出来,“感觉你其实比易大人果决多了。” 白若松:“嗯?” “哎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大人她吧,是那种经历了很多事情,看得太过透彻了,所以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可是你吧……你就是那种,前边雾蒙蒙的,啥都看不清,都能冲着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往下走的果决。”孟安姗顿了顿,神情居然有些称得上是温柔,“我很羡慕。”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莫名就沉了下来,不像她平常一样高昂雀跃,白若松感觉自己从中窥探到了一点点真心。 可这究竟是真心,还是想让别人看到的真心,正如易宁所说的,她不愿意往下细想。 “我也不是什么都果决的。”白若松拍了拍自己面前的货单,“比如我现在就不想翻开这东西。” 孟安姗笑了起来。 白若松没好气道:“看你这么开心,要不你帮我一起看?” “别别别。”孟安姗赶快摆手,“我又不是文官,可别为难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见白若松真的有要过来拦她的意思,一溜烟就没影了。 等她一走,白若松面上的表情就淡了下来。 她垂下头去翻手里的货单,不出所料,早就已经是杨卿君那边整理好了的,有什么问题,都用朱红色的笔一一圈划了出来,根本就不需要其他人再整理一遍了。 白若松只是草草翻过一遍其中一本,就失去了往下看的兴致,阖上货单的册子推到一边,五指一张,捂住了自己的脸。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有一团乱麻,她手握锋利的快刀,明明只是一挥手就能理顺的事情,她却挥不下这个手。 “什么果决,真是有些可笑了。”白若松忍不住讥讽了自己一句。 兴许是因为自己的衣服都在云琼那里熏过香了,她这么一抬手,淡淡的白檀香气就飘忽在鼻尖,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 白若松迷迷糊糊地想,这熏香又好闻,又能安神,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神奇效果,其实已经十分好用了。 想着想着,她突然就起身,等脑子清醒过来,就已经站定在云琼的房门口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1、第 191 章 白若松知道云琼可以听出自己的脚步声,只在房门外顿了一顿,门都没敲,直接就推门进去了。 这回的云琼并没有像上回一样手忙脚乱收拾东西了,只是急匆匆站了起来,用身子在桌前一挡,神情看着有些不自然。 白若松一下就把之前的各种事情丢到了脑后,眯着眼睛觑他,做出一副怀疑的模样。 云琼僵直脊背,偷偷摸摸又往后挪了一小步,把背后的东西挡了个严严实实,白若松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行啦,我不问你在做什么就是了。”她上前一把牵住了云琼的手,眼睛飞速在桌上一瞄,看见了那个之前他外出买东西兑换铜钱用的包袱,心里头转了又转,还是搞不明白云琼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云琼不动声色地将人往自己身边一拉,牵着人就往窗棂边的小榻上带,远离了那张放着包袱的圆桌,转移话题道:“你这个时间来我这,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白若松一想起这事就有些生气,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手指头使劲在云琼手背上掐了掐,逼问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和易大人商量什么事情了?” “我没有背着你。”云琼将榻上放着的软垫方正位置,一边让白若松坐下,一边道,“只是我早上晨练那时候遇到的易郎中,时间太早,不忍心叫醒你。” 白若松表示怀疑:“那你回来叫我起来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这事?” 云琼在另一侧坐了下来,垂着眼睑道:“易郎中说,得由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想明白这件事。” 白若松朱唇一颤,半晌没说出话来。 易宁实在是了解她,把她的所有退路卡得死死的,现在是箭在弦上,她想发也得发,不想发也得发。 白若松觉得脑仁发疼,一个歪倒,直接横躺在了云琼身上。 她感觉到云琼的大腿肌肉明显绷了一下,硬邦邦的,有点硌人。不过很快,他就习惯了白若松这么躺,渐渐放松了下来。 “怀瑾。” 躺在大腿上的人,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小鹿眼,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云琼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喉结,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嗯?” “你在军营的时候……”她顿了顿,“处理过细作吗?” 一说到“细作”这两个字,云琼的目光一下沉了下来。 他是典型的浓眉,眉弓骨又高,不说话不做表情的时候,眉毛紧压,看着格外严肃。 平日里,他总是习惯垂首敛目,倒是不显,如今白若松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眉弓骨投在眼窝上的阴影,稍微有些理解那些云血军的亲卫为何这样怵云琼。 不过白若松不怕。 她觉得云琼某些时候,真的很像小山。 小山因为生得高大威风,别说孩子,好些大人路上看到了都会躲开,都很怕它,但白若松从来不怕。 好几次,她和小山在田拢上疯玩,小山亲昵地轻咬着她的手腕,都把路过的人吓了一跳。 隔壁那位婶婶更是好几次去外婆那里劝说:“一个畜生,能懂什么,看起来这么凶,哪天把你外孙女手咬掉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白若松倒是不讨厌那位婶婶,知道她只是在自己有限的认知范围内关心自己,堵着小山的耳朵说:“小山别听,是坏话!” 小山便好像当真听懂了一样,耷拉下耳朵,把头埋进白若松怀里,拱得她咯咯直笑。 虽然把人比作狗有些不妥……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白若松就是忍不住这样打散自己的思维。 终于,男人在沉默了一会以后,眼睫一颤,开了口:“一般来说是……” 他嘴唇很薄,一张一合,吐出两个千钧重的字:“杖毙。” 白若松一听,刚刚发散的思维顿时又被打了回来。 她张了张嘴,又阖上,又张开,终于是发出了声音:“没有例外吗?” “细作要什么例外?”云琼眉头一皱,“有时候一个疏忽,让细作透露了一点消息,很有可能就是成百上千的将士会失去生命。” “那要是,我是说假如,假如细作是钦元冬钦将军呢?” 云琼下意识道:“这不可能。” 大概是他眉头紧锁得实在太厉害了,白若松有些无奈,伸出手指给他在内心捋了捋:“我都说了是假如嘛。” 白若松中毒不能动弹的时候,听到过云琼对钦元冬的严厉训话,还把人赶走了几个月作为惩戒。 虽然那时候,云琼好像对钦元冬很不满的样子,但白若松觉得,其实在他心里,应当是很认可钦元冬的,不然也不会这样下意识地回答。 “假如是钦元冬……”云琼闭了闭眼睛,道,“我会给她选个好的墓地,并且安置好她的家人的。” 那就是还得杖毙的意思了…… 白若松没想到这男人会这么回答,倒显得心有点狠。 难道他看起来好像是外冷内热的类型,但其实外冷内也冷? 白若松咂摸了一圈,话锋一转,又问道:“那如果这细作,是我呢?” 云琼这回却是轻轻笑了一下。 他垂下眼来,看着白若松,眉眼都处于一种放松状态,眉间的那条褶印都淡了下来。 这让白若松有一种,自己不是问了一个问题,而是说了一个笑话的错觉。 她刚想开口,问一句,难道我的问题很好笑吗?就听见男人嗓音淡淡道:“我也会下令杖毙的。” 其实理性上来说,白若松知道云琼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战场之上,军营里头,最忌讳的就是私情,只有依照法度行事,才能整顿军纪,才能服众。 但可惜的是,人类从来都不是百分之百的理性生物。 白若松的手指本来是点在男人眉心的,闻言一路往下,捏住了男人的下颚,晃了晃。 她觉得自己是使了劲的,还在男人脸上摁出两个窝来,但其实在云琼看来这点力道就跟蚊子咬也差不多了,十分顺从地被她带着晃了两下。 “你还真让我死啊,我可是,可是……”她似乎不太好意思说这几个字,憋了憋,才小声道,“是你未来的妻主!” 妻主这个词,可真是太羞耻了,白若松无论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感觉都没办法习惯。 云琼倒是又笑了一声,抬手抓了放在自己下颚上作乱的手指头,握在自己粗糙的掌心中:“云血军中,多是投军的平民百姓,是在北疆杀过蛮人,为大桓流过血汗的忠勇之士。我如今既是云血军的大将军,是大家的主心骨,就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做出涣散军心的事情来。否则北疆不稳,大桓也会不稳,像之前那样蛮人入侵腹地,百姓生灵涂炭的事情又会再度发生。” 白若松看着他凌厉的下颌线,想问一句,你张口闭口就是云血军,大桓,北疆,百姓,可有哪一句提到过你自己? 可她终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是用指腹象征性地蹭了蹭云琼的手掌心。 云琼感受到了,垂下眼去看她,捏了捏她的手指,又道:“等我处理好军务,给云血军找个继承人,就把你自己埋在你旁边。” 他这话说得太简略,又太坦然,白若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明白云琼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杖毙了她,自己也会跟着一起去死的意思。 这可真是出乎白若松的预料了。 她知道自己如今也是得到了云琼的感情的,因为他在自己面前能够收敛骨子里头暗藏的尖锐,像一头藏起獠牙,装作顺服的凶兽。 但是放下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云血军,把自己埋在她旁边什么的…… 白若松的表情实在是太微妙了,云琼几乎是一下就猜中了她心中在想什么。 他一边觉得易宁不提前告诉白若松一些事情是正确的,一边又为对方不相信自己而暗生懊恼。 从前他不相信她的真心,如今倒是轮到自己的真心被怀疑了,想来也真是风水轮流转。 不过云琼还是稳住了表情,告诉自己,白若松并不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也没必要知道,如今二人的关系已经是他奢望已久的,最好的结局了。 白若松的手指还被他攥在手心里头,他就垂下头去,用侧脸,在那只手的手背上贴了贴,岔开话题道:“问了我这么多,你自己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白若松这才发现自己经过这么一番其心理历程,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沉重的心态了。 她咬了咬牙,道:“行。” 不管怎么样,她不可能为任何人停下调查傅容安校尉的案子的脚步的。 翌日一大早,晨练结束的云琼才刚回到房间,白若松就已经穿戴整齐,手里还捧着个厚簿子。 二人一道去易宁房间见了易宁,白若松昨夜都没熄蜡烛,今天还在眼下抹了点黑色墨粉,瞧着像极了熬夜一个大夜的憔悴模样。 易宁本来还以为白若松这么老实,真看了一夜货单呢,一打开那本簿子,瞧见上头画着的大乌龟,额头青筋都跳了跳。 但其他人都在边上看呢,易宁很快就压下了面上的异色,放下簿子,道:“还行。” 白若松觉得她这两个字有些咬牙切齿的,忙低了头,掩饰住自己颤动的嘴角。 “那你不妨和大家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易宁这就有点整治她的意思了,不过白若松早有应对,虽然那些货单她并没有全看,但是都翻过一遍,把杨卿君圈出来的重点看了一遍。 “虽然近一年以来,吃穿用度各种方面的货单都有些高,但是最离谱的还是粟稻。” 大桓因为地理原因,各个地方的主要粮食产物都不大相同,白若松从前在盛雪城的时候,吃的是西北区域供给的粮食,也就是小麦。 后来去了玉京,就是粟麦同食,两者皆有。 而如今,在这靠南的遂州,百姓们的主要粮食就是粟稻,即粟米和稻米。 “我和姐姐之前去驿站的时候,的确是见到了许多粮商。”钦元春认同了白若松的说法,“我当时不是为了兑铜钱,买了许多的小玩意吗,就装作推销东西的小贩和她们打探了两句,她们说是因为遂州这边收购粮食的价格,比其他地方高一些,可以赚个差价。” 这个粮食收购价高的事情,白若松从易宁给的单子上看到了,只不过她没想到钦元春会装作小贩去打探,倒不像是个自称做不来细致活的粗人会干出来的事情。【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2、第 192 章 大桓对于粮食的管控说不上严格,只是沿袭了前朝的“耕三余一”的储粮备荒思想,在各地修建粮仓。 所谓的“耕三余一”,即三年耕作可以储存一年的余粮,九年可以储存三年的粮食,保证粮仓的储备,这样才能应对洪涝或者旱灾所带来的粮食不足问题,顺便还可以调控粮食价格。 本来在大桓这个没有杂交水稻的时代,粮食的产量就不多,每年再这么一储备,外头流动的粮食就更少了,所以并没有对剩下的粮食做过多的管控,主要是觉得就这么点东西,成不了气候。 但…… “光今年一年,仅仅是漕运水路进来的粟稻,就有二十多万石,按照一人一天一斗的用量,起码是五千多人一年的口粮。”白若松顿了顿,又补充道,“这还不算陆路那头的,荟商以及零零散散的粮商究竟运了多少粮食过来,不得而知。” 大桓的粮仓,一存就是几十上百万石的粮食,二十多万其实根本不够看。 可是出了粮仓,放在民间,这真的就是一大笔粮食了,何况这只是今年的一小部分,真的要统计起来,数量怕是十分惊人。 崔道娘今日也在,她是从商之人,并且从前在荟商手底下干活,脑子一转,很快道:“路运没有水运方便,一路亏损也多,且官道卡口只有这么多,如果运送粟米,是超不过水路的。” 也就是说,陆运的粟米是超不过二十万的。 满打满算,一年四十万石,那遂州这里的情况持续多少年了呢? 白若松不敢细想。 “囤这么多粮食干嘛呢?”孟安姗问,“从前只听说囤积粮食,在旱涝灾荒年哄抬粮价,大捞一笔的,现在都自己造铜钱了,难道还在乎这么点东西吗?” 确实,自己都能印钱了,其实根本没必要做这种囤积粮食的事情。 况且如今的粮食价格不高,体积却不小,费了半天劲,还没有红楼一晚上的进账多。 “兴许是为了,将铜钱散布到别处呢?”钦元春猜测道。 “这不合理。”白若松立刻否决,“这铸造的铜钱,工艺虽然细致,但是重量不对,极有可能会被发现问题。若我是私铸铜钱的人,我肯定会尽可能将这些铜钱控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防止流通出去被别人察觉不对劲的地方。” 谈话一时陷入僵局,所有人都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圆桌旁边坐着的易宁。 这个房间里,官职最大的其实并不是易宁。 严格来说,钦元春和易宁还是平级,钦元冬与云琼都比易宁的官职大,可大家还是一有问题,最先看向易宁,仿佛她是什么主心骨。 当然,文官和武官之间,是不单单按照官职来划分职权大小的。 例如云琼,虽然是正三品的武官,但因为手握云血军兵权,且是女帝的心腹,就算是正二品的尚书令见了,也是要尊称一句的。 易宁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抬起头来,嘴角一扯,道:“看我做什么?” 白若松:“上回大人不也一下说出铜钱和私矿有关吗,这回一定也能说出点什么!” 易宁眼神沉暗,嘴唇却是动了动。 白若松发誓,按照自己对易宁这么久以来的了解程度,她这个样子绝对是发现了什么,想说出口,却在犹豫。 可她屏息等了半晌,却只等到易宁一句:“我是刑部司郎中,不是道观里头的道士。” 她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是白若松还是理解了她的意思——我又不会卜卦,别来问我。 “好嘛。”白若松委委屈屈地扁了一下嘴,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脊背挺直的云琼,寻求到了一点心理上的安慰后,又再度振作起来道,“能整理的线索确实太少了,我再去外头摸摸就是了。” 易宁颔首:“早去早回。” 二人演得十分自然,白若松也顺顺当当地准备转身出门,余光瞄见孟安姗身形一动,跨出的脚步还没落地,猛地一拐,抓住了一旁的云琼。 孟安姗:“我也……” 白若松:“怀瑾陪我去!” 二人同时出声,随后面面相觑。 孟安姗觉得自己此刻像极了牛郎织女中间的那座银河,悻悻放下自己举到一半的手:“没什么。” 白若松此刻连气都不敢舒,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扯着云琼就往外走。 云琼这么大一个人,被她只是轻轻一带,就跟着开始往外走,惹得钦元冬两只眼睛冒了火一样往白若松身上灼。 钦元春侧跨一步,挡住了钦元冬的视线,暗含警告的意味。 钦元冬下颌抖了几下,单手飞速打了个一个手势,白若松飞快瞄了一眼,发现钦元冬正在控诉自己像牵狗一样把人牵走了。 感觉……感觉钦元冬…… 不知道是不是白若松的错觉,总觉得她像个自家儿子谁也配不上的恶婆婆。 显然,这么想的不止白若松一个,因为钦元春也飞快打了个手势道:[那是将军,不是你儿子。] 钦元冬的脸比她身上那件玄色的圆领袍还黑。 白若松带着云琼也不急着出门,先慢悠悠去后院转悠了一下,看了看小鸡仔。 毛绒绒的黄颜色小鸡仔是当时也不知道钦元春还是钦元冬,兑换铜钱的时候买的,没想好怎么处理呢,就被白若松截了下来,问客栈老板借了个竹篾编的鸡笼子,养在了客栈后院。 白若松平日里是拜托了客栈的跑堂帮忙照看的,但自己也会一天一次地来看看,顺便换水喂食。 云琼是知道有这只小鸡仔的存在的,也知道白若松不知道为什么养了起来,但还是在看到她一边给小鸡仔换食盆里头的谷子,一边用一根指头捋这小鸡仔毛茸茸的脑袋,喊“小山”的时候,炸毛了。 “你对着它叫什么?” 他声音低低的,又冷又利,把白若松吓得食盆都差点脱手。 “就是……小山?” 云琼的脸色比刚刚被钦元春嘲讽了的钦元冬还要难看。 白若松实在不确定云琼到底为了什么而生气,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怎么了吗?” 云琼薄唇抿得紧紧的:“他不可以叫这个。” 白若松不解:“为什么?” “因为那是……” 因为那是我专属的名字…… 那是我放弃灵体,舍弃功德,冒着消散的风险陪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给我起的名字。 可云琼苍白着一张脸,怎么也没办法把这些话说出口。 半晌,他虎着脸,硬邦邦道:“你说过小山是你养的小狗,我很像它。” 白若松:“啊?!” 她还说过这种话?! 等等,好像还真有…… 好像就是审问完陇州刺史杜承礼后,回屋休息,半梦半醒间的自己摸着云琼的脸,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她当时说出小山的名字了吗?白若松怎么印象里,感觉自己只是看着云琼湿漉漉的眸子,提到过他像小狗啊。 不过她要是不提,云琼又怎么会知道“小山”这个名字呢? 所以应该是她提了吧…… 白若松真的不太确定了。 她记忆力向来好,不然也不会从一个小山村考上大学,穿越了还能从一个这个时代的字都认不得的“文盲”,一步一步考上探花。 这还是她头一次怀疑自己向来自以为傲的记忆力。 “就算我……说过。”白若松艰难道,“可是这又和我管小鸡仔叫小山有什么关系呢?” 云琼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理由居然被白若松认了过去,立即乘胜追击道:“你把形容我的名字随便给动物安合适吗?” “什么叫形容你的……”白若松说到一半,突然恍然大悟,抿起嘴唇,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她眼里有一丝狡黠,“你吃醋了。” 但是真是怪了,这么大一个沈佳佳在那里,他都无动于衷,跟一只小鸡仔着什么急? 白若松想不明白,不过不妨碍她感到开心。 “那就不叫小山。”白若松放好食盆,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解释道,“其实我刚刚也不是要给它起名,只是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让我想起了小山,所以情不自禁叫了一声而已。” 原来是乌龙。 云琼感到有些赧然,但他不动声色地绷着脸皮,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有耳朵尖略略冒出了一点红色。 喂完小鸡仔,二人一道从客栈后院的角门而出,后头是一条小巷,往外走一段就到了宽阔的官道。 毕竟是商贸聚集地的遂州,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挤挤挨挨的,还有许多一看就是异族长相的人,其热闹程度不输玉京。 在大街上,二人没有挨得太近,走了好一段,白若松往后看了看。 她知道云琼功夫好,五感灵敏,一般来说是没有什么人敢太岁头上动土,跟在他屁股后头的,但出于谨慎,还打手势问道:[有人跟着咱们吗?] 云琼缓缓摇了摇头。 白若松便带着人一拐,直接拐进了一间成衣铺子。 这是一家卖男装的铺子,伙计一开始看到白若松那张漂亮过分的脸蛋,还以为她是个男人,笑嘻嘻地迎上前来才发觉是个女人,一时笑容都僵在了原地。 “这位……娘子?”她视线挪到旁边高大的云琼身上,颤抖着嘴唇道,“这位……公子?” “娘子来啦。”后头立刻有一位锦衣女人撩开帘子而出,推开那个话都说不出来的伙计,对着二人行礼道,“娘子上回让做的衣服就在后头,娘子跟我来。” 云琼侧过一点脸来,看向白若松,眼神仿佛在问,你定过衣服? 白若松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二人随着那锦衣女人入了后院,行过抄手游廊,来到一座幽静的楼阁前。 锦衣女人本来也是满脸堆笑的生意人伙计样,等走到楼阁前的时候,表情已经淡了下来。 她停在门前,轻声道:“公子在里头等二位。” 白若松和云琼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一前一后跨过门槛,入了内间。 内间熏着淡淡的香,有点像是佛寺里头的檀香,地上铺着厚厚地绒毯,横梁下挂着珍珠串成的帘子,被半开的支摘窗外头穿进的风吹得叮铃作响。 珍珠帘幕后头,镶嵌着骨钿的罗汉床上,正有两位公子盘腿对坐,正在对弈。 左边的那位坐没坐相,斜斜地歪着身子,没有骨头似地靠在扶手上,右边的那位脊背挺直,身影清癯,如松柏一般泠然,可听闻到脚步声,侧过头来,狭长的凤眸勾起一点魅意,居然笑了起来。 “来了。”他说。 左侧的男人知道有人进来,动作改都不带改一下的,反而还打了个哈欠,无所谓道:“来就来了,我还要去迎接不成。”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身影突然窜了出来,全然不顾珍珠帘幕被撞得噼里啪啦直响,乳燕投林一般冲向了白若松。【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3、第 193 章 白若松瞧着这个朝自己冲刺过来的小炮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一旁的云琼本来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白若松的脚步刚一动,他也也动了。 飞扑而来的路途年只觉眼前有东西一晃,随即肩侧就搭了一只指骨突出的大手。那只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轻轻一推,他自己都因为冲得太快而收不住的冲力就被化解了开来,整个人都跟个陀螺一样原地转了个圈,又扑了回去。 刚刚才被撞乱了的珍珠帘幕又被身形不稳的路途年一扯,里头的棉线断裂开来,圆润的珠子倾洒而下,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错杂弹跳了一地。 执白子的杨卿君手指一顿,抬眼看向对面的柳从鹤:“我这是南珠做的帘幕,共一百零八颗。” 柳从鹤昨天熬了个大夜,现下盯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困得要命,闻言只是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渗出氤氲的生理性泪水,兴致缺缺道:“赔你就是了,赔你一副东珠的行吧,比你这个还大三分呢。今年商队里新进的东珠一颗都不卖,都拉过来给你做幕帘就是了。” 要知道,当今女帝继位后的封后大典上,与女帝少年夫妻的凤后所用的凤冠上头,也才镶了五十二颗东珠,足见每年东珠的产量之少。 就这么点东西,当然做不成一副幕帘,但是一颗东珠的价格,就能抵一副南珠幕帘了,所以杨卿君还是欣然落子,算做是同意了柳从鹤的赔偿条件。 “毛病。”柳从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喜欢珍珠,俗气死了。” 作为多年的好友,杨卿君知道柳从鹤这点刀子嘴豆腐心的毛病,并没有把他的话往心里去,反而还点着桌子提醒道:“再不认真,你就要输了。” 柳从鹤其实根本不在乎这盘棋的输赢,会坐在这里下棋纯粹是因为他太困了,不做点什么怕是站着都能睡过去。 他嘴巴毒,脾气差,最重要的是有起床气,一旦睡着谁也不敢把他喊醒,到时候就太耽误事了。 所以尽管知道自己差不多要输了,还是不带任何感情地落了一颗黑子在棋盘上,催促道:“有始有终,快点的,杀了我。” 他们二人在内间交流得火热,外间的三个人也不遑多让。 路途年本就对云琼略有一些敌意,如今被这么一带,顿时就感觉自己被耍了,怒从心中起的同时,瞥眼看到一旁目瞪口呆的白若松,嘴巴一扁,可怜巴巴叫了声:“长姐……” 白若松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地站在那里半晌,终是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训斥道:“小年,我从前说过什么?” 路途年双肩一颤,低落地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靴子尖尖,不再说话。 他当然知道白若松在说什么。 女大避父,儿大避母,更何况他们还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口头上的姐弟。 可是…… “行了。”被杀了个片甲不留的柳丛鹤打着哈欠起身,一巴掌拍在了路途年后背上,“我的徒弟,倒给你训成这样,我这师父是不要面子的嘛?” 这话有点训斥白若松的意思了,白若松还没说什么,路途年倒是急了,喊了一句:“师父!” 困倦的柳丛鹤此刻脾气比平日更差:“再喊,再喊自己赔卿君的珍珠幕帘。” 路途年自然是赔不起的,只能委委屈屈闭上了嘴。 杨卿君以手支颐,在幕帘后头无声地笑了一声。 “仙鹤先生。”白若松对于柳丛鹤这个救过自己,也救过云琼的人是十分敬重的,也不管先前他到底说了什么,总之先拱手行了个礼。 柳从鹤习以为常。 应该说,自小到大,他在哪里都只有被人小心翼翼捧着的份,所以才养成了这么个骄纵的性格,一瞥白若松,不耐道:“别先生来先生去的了,快过来,时间紧急。” 白若松是在货单上看到的这家成衣铺的地址的,混迹在一众批注之间,瞬间明白这是杨卿君留下的记号,便一路寻了过来。 可她并不知道自己过来是要干什么,一脸懵地走进内间,被柳从鹤直接摁在了靠近支摘窗的一个梳妆台前。 这个梳妆台虽然一尘不染,但很显然许久没有人用过了,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药箱子被摆在了上头。 柳从鹤手指勾起药箱的扣子,往上一抬,露出了里头密密麻麻不知名的药罐子,插满银针的布包,最恐怖的是一张硅胶制作的,近乎人脸模样的皮具。 白若松吓得面色惨白,当场叫了一声。 “一个大女人,胆子怎么能小成这样。”柳从鹤嗤笑一声,从药箱里取出那张皮具,强硬道,“闭眼。” 白若松紧张得浑身紧绷,但是大概是因为柳从鹤说的那句“时间紧急”,她始终没有做出什么抗拒的动作,只是闭上眼睛,任凭柳从鹤把那张皮具,和摔粘粘乐一样,啪叽一下扔到了她脸上。 “师父!”路途年在旁边急道,“您轻点!” 柳从鹤没好气道:“我还能弄死她不成?” 路途年又闭嘴了。 白若松的脸其实不痛,但是被这么一个万一糊住,不仅感觉到了厚重的滞涩感,还有些呼吸不畅——因为这个皮具和她的脸型并不贴合,鼻孔的部分对不准,把她的呼吸通道堵住了。 白若松想睁开眼睛,但同样的,眼睛的部分也被贴合住了,同样也睁不开。她只感觉有五根手指头从她的额头快速向下,一一摁过每个脸上每个转折点,最后捏在下颚上往下一扯! 呼吸通畅了。 白若松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的氧气,感觉到了一种重返人间的快感。 “不许睁眼。”柳从鹤警告道。 白若松不敢动了,睫毛颤动着,薄薄的眼皮下只有眼球不安分地转动了几下。 云琼就站在边上,甚至站得比柳从鹤和路途年都要离白若松远,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切,直到调整好皮具位置的柳从鹤从药箱里头,掏出一把半掌长,薄如蝉翼的银质柳叶刀来。 云琼瞧着肩膀宽阔,身材健硕,像一座高大的山岳,可其实动起来却十分矫健。 路途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脸侧有一阵风扬过,云琼的手臂就已经越过了他,抓在了柳从鹤拿着柳叶刀的手腕上。 柳从鹤怔了一下,转回过头去,瞧见了浓眉低压下,深邃眼窝中那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眸,十分有气势,暗号警告与不信任。 柳从鹤嗤了一声:“别忘了,你们两个的命都是我救的。” 他的意思很明显,我如果想要害人,还用得着救你们的命吗? 云琼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事关白若松,他的神经总是绷得格外紧一些。 白若松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刚含糊地问了句“怎么了?”,想转过头来,就被路途年摁住了后脑勺。 “长姐,这时候不能动的!”见白若松眼皮一颤,他又立刻补充道,“也不能睁眼,不能说话,总之脸上什么地方都不能动!” 白若松感觉现在的自己像是被封印住了,除了呼吸什么都不能干,片刻后才想起来自己的脸部不能有动作,手还是可以的。 她将手臂举到胸前,也不知道云琼能不能看见,只能盲着打暗语手势道:[应当是……] 打到一半,她愣住了。 她想说应该是易容,她在红楼的时候看见过羽新易容的模样,十分自然。可真的打出暗语来,才发现暗语里头根本没有能代表“易容”的词语。 白若松没办法,最后只能手势一转,安慰道:[我没事的,别担心。] 柳从鹤看不懂白若松那只手掌比划的东西,但也能猜出她的意思,因为云琼那只原先如同铁钳一般不可撼动的手臂渐渐松了开来。 柳从鹤一动,别捏过的手腕立即就是一阵酸疼,他也是个不肯吃亏的性格,立即反唇相讥道:“怎么,这么担心你的小妻主?” 云琼并没有吭声。 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沉得住气,曾经在霖春楼的楼梯口听着下边的污言秽语,也能不动如山,根本不把柳从鹤这几句话放在眼里,只沉着嗓子说了句:“冒犯先生了。” 倒是白若松,偷偷红了一点脸,不过还好皮具够厚,根本透不出她脸部的红晕。 路途年看看白若松,再看看云琼,垂下眼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后头仍旧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头的柳从鹤倒是颇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柳从鹤本来时间就紧张,既然问题解决了也没空多说什么,手中薄如蝉翼的柳叶刀耍得飞快,一下就将不贴合面部的四周多余的皮具削了下来,随后再根据一些想要的角度,细细修正五官的弧度。 路途年跟在柳从鹤手边,在他需要更换刀具的时候给他递东西。 云琼皱眉看了一会,觉得心惊肉跳,自觉转身,眼不见心不烦,被柳从鹤招手唤了过去对弈。 几人这一呆,就呆到了日落西山。 修正完全部想要的部分以后,柳从鹤打开一个用蜜蜡封住的罐子,从里头掏出一种黏黏糊糊,米黄色的,略有流动性的东西,涂在了修正好的皮具表面,等干透以后揭了下来。 白若松瞧着这内里是自己的脸轮廓,外头是一个陌生的脸轮廓的诡异玩意,鸡皮疙瘩冒个不停。 连续三盘平局的杨卿君也有些倦了,招手唤来下人,打了热水进来,给柳从鹤和白若松。 柳从鹤在水盆中净了手,又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嘱咐路途年道:“看着点,一旦干了就洒些水,不能让它裂开,我先去补觉了。” 路途年连连称是。 “行了,回吧。”柳从鹤做了个挥手的手势,“明日再来吧。” 白若松洗过脸,用毛巾胡乱抹干了脸颊,鬓角还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呢,就被送客了。 路途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放弃了,只是快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罐,塞给白若松道:“这是解药,长姐记得一日两次,连吃七日就可以排清余毒。” 白若松与路途年只有数月未见,路途年抽了点条,下巴都肉眼可见地变尖了,人也晒黑了不少,足以见这巴掌大一个瓷罐的解药并不是这么好得的。 可他什么也没说,把东西递给白若松的时候,面上只有一点宽慰的笑意,说了一句“长姐保重身体”,让白若松觉得那冰冷的瓷罐在手心中都有些发烫。【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4、第 194 章 为了掩饰出门的真实情况,白若松在路上还特地买了些粟米做的粘糕,佯装是调查之用,顺便把瓷罐塞进了包袱里头。 回到客栈,见过易宁,还给在场的人分了一些粘糕,回到房间休息以后,白若松这才从袖子里拿出那个瓷罐来。 瓷罐由木塞封口,打开后倒出的里头的药丸比她想的大得多,看着有些卡嗓子眼,云琼用帕子包着一颗分成两份,这才勉强让她就着茶水咽了下去。 随身带着这么大的瓷罐肯定是不方便的,云琼取了怀里一个小瓷瓶,把里头的东西倒空在帕子里,分装了两颗解药,递给白若松:“随身带着吧。” 白若松接过小瓷瓶,眼睛一瞄他手中盖起的帕子,问了一句:“这里头本来装的是什么啊?” 云琼:“本来装的也你的解药。” 白若松略一思索,就明白云琼指的是之前那种要定时吃的,压制毒素用的解药,当下有些赧然。 要不是她总是忘记,也不至于让云琼也要随身带着。 “你似乎很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毒,才会这样反反复复忘记吃解药。” 白若松被云琼点破,自己也马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这么久以来,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身上还有毒没有解了,或者说她下意识地,根本不把这个毒当一回事,究其原因的话…… “因为小路说能解,所以我没有往心里去。”白若松实话实说道,“从以前开始,小路说能解决的问题,就没有一个是解决不了的,就连军营里头老大夫都说没得救的人,也被他救活了。他在医术这方面,天赋真是极好。” 她说这话时,微微抬着下颌,眼眸晶亮,里头全是对于路途年的自豪之情。 这种自豪之情,云琼在其他人的脸上也见过。 朝堂中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官员,若是家中有那么一两个才华横溢,进了国子监的女儿,就会在走路之时都这样微微昂着下巴,面上全是春风得意之情。 云琼眼睫一颤,垂下目光,淡淡道:“他很喜欢你。” 白若松一怔:“谁?” 云琼:“你那位弟弟,路途年。” 白若松“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同云琼道:“虽然这话由我说出来有些自卖自夸的嫌疑,但其实盛雪城院子里头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喜欢我的,毕竟我是长姐嘛……之前进京赶考,离开盛雪城的时候,年纪最小的那几个哭得都险些晕过去。” 原来是这样。 云琼看着白若松双颊漫上的酡红,心里想着,白若松是真的是把路途年当做自己的亲人来看待的。 可路途年却不是这样想的吧。 云琼想起自己和白若松在成衣铺子后院,拿了瓷罐,告辞离开之时,他不知怎么想的,回头看到的那一眼。 柳丛鹤早就不见了,杨卿君也在内间,只有路途年一个人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紧紧跟随着离去的白若松的背影,一瞬也不瞬。 那个眼神,那个炽热而又隐忍的眼神,云琼实在是太熟悉了。 多少年来,他在神龛沉睡之时,梦中反反复复都是那一世,嫁给猎户的那个白若松。 二人相携着上山,来到神龛前跪拜,心里头诉说的心愿全是保佑对方平安的时候,云琼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们的。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我不可以站在她身边? 自从云琼能够理解人类感情以来,每每回想,内心充斥汹涌的全是尖酸的妒忌之情。 有什么恶毒又阴暗的东西在拼命尖叫,想要挣脱束缚喷薄而出,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隐忍。 兴许是云琼沉默的时间太长了,白若松感觉到了异样,凑近了一些,缓声问道:“怎么了?” 不等云琼做答,她又自顾自道:“好啦,总是忘记吃药是我不对,这次真的不会了,而且就算我忘记了,你也可以提醒我的,对不对?” 云琼被白若松语气里的那种,似哄似撩的意味给激得一颤,抬眼,看着她两颗墨石一般晶莹的眼珠子,笑了一下。 他抬手,覆在白若松后脑勺上,拉近二人的距离,如同一个甘愿奉献自己全部的信徒,虔诚地献上了一个吻。 都过去了。 云琼想,反正现在隐忍的已经变成了其他人了,他是实实在在拥有的那一个。 因为翌日就是重要的下元节,二人并没有实刀实枪地荒唐,只有坏心眼的白若松把人摁在床榻上,里里外外欺负了个遍。 她看着他高高昂起的一截优美的脖颈上不停上下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因为隐忍而禁闭的双眼,鼻尖的细汗,情到浓时,酡红的面上浮现的似是痛苦又似是欢愉的表情,忍不住用指腹刮过小云琼的头顶,让他再也忍不住闷哼出声。 欺负完人,白若松又矜矜业业尽到自己作为一个准妻主的责任,绞了帕子给人清理干净,最后拥在怀中沉沉睡去。 等到她睡着,一直不动的云琼才睁开眼睛。 本来浅淡的琥珀色眼眸,在黑暗中也深邃如潭,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将头埋在自己胸口的人,仿佛一只守护着自己来之不易宝物的巨龙。 翌日,白若松是在云琼的怀里醒来的。 虽然二人如今总是睡在一处,但她其实并没有习惯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人,毕竟云琼每日还要早起晨练。 白若松在迷迷糊糊中蹭了蹭云琼结实的胸腹,感觉到自己的眉骨和颧骨都陷在软实的肌肉中,舒适地叹谓了一声,下意识问道:“今天不去晨练了吗?” 沉默片刻后,头顶的人开了口,嗓音沉沉带着一丝哑意,连她紧贴的胸腔也跟着震动起来,惹得紧贴着的白若松的耳朵变得酥酥麻麻的。 “去过了。” 白若松刚睡醒,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听见云琼的回答顿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他是一早起床,晨练过后,又若无其事地躺下来陪她了。 大概是白若松仰起头看他的时候,眼里的疑惑太过明显了,云琼忍不住解释道:“你……你说过想早上睁开眼就能看到我的。” 他头一个字出口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到后头几乎是破罐破摔一样闭着眼睛一口气说完的,耳朵尖红得惊人,白若松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温度。 云琼被她一模,先是颤了一下,就连胸腹的肌肉都绷紧了,硬邦邦地咯在白若松的脸上,让她痴痴笑了起来。 “你早上晨练完以后来叫醒我,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也是你啊。” 那怎么能一样。 云琼忍不住想,虽然把人喊起来的时候,她那股慵懒而带着点娇嗔的样子也很让他心动,可到底还是像如今这样,用一种喜爱又贪恋的表情蹭在他的胸口,更让他感到安心。 这能让他直白地,毫无阻隔地,感受到白若松对他的喜爱。 云琼发现自己越发贪心了,明明之前只是觉得能够和她有所交流,待在她的身边就行了,如今却不满足于此了,非要时时刻刻感受到白若松对他的爱意才能稍加安抚内心的躁动。 对,还有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居然想着,如果她厌倦了自己,自己就会放手,让她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尽管那也是他自己的想法,云琼回想起来,还是会被自己气得直咬牙。 忍住,云琼。 不要暴露你内心的卑劣想法,她不喜欢这样。 云琼深呼吸一口,俯下身子去亲吻白若松光洁的额头,收敛自己的爪牙,温顺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道:“该起了。” 白若松不舍地又在云琼胸口磨蹭了一下,这才不情不愿地起床洗漱。 易宁一早就出门了,白若松扑了个空,和屋子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 毕竟从明面上来说,易宁是要和杨卿君一起冒着生命危险进红楼的人,没什么人对她的行踪诡谲有所异议。 “荟商令被转交给姐姐了。”钦元春道,“易郎中让我们自行去寻大掌柜。” 钦元春和钦元冬是也要晨练的,起得比别人早些,见到过易宁。 孟安姗一脸懵:“那其他人咋办?” 没了易宁,这个屋子的人就如同没有了发号施令的主心骨,虽然云琼官职也高,但其实他出了军营,一般都不怎么发表自己的意见。 于是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白若松的身上。 “我,我今日还有点在意的事情,要去调查一下。”白若松尽量维持自己面部的平静,吩咐道,“钦将军们先去寻大掌柜吧,孟安姗……方便的话和钦将军们一起,崔道娘,我知道你心里头急,但是客栈里头还有西景公子在,我希望你留下来照顾她。” 一边是自己的弟弟,一边是心仪的小公子,崔道娘两边踌躇不定,白若松便又道:“红楼那边你跟去也没什么用。” 这话着实有些伤人,但崔道娘还是凭借理性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颔首道:“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西景公子的。” “我会办完事情再去寻你们的。”白若松一拍手,“好了,时间紧急,解散吧。” 这还是白若松第一次绕开易宁,当一个决策人,虽说是提前和易宁商量好的,也不算是完全独立的决策,但是内心还是有一些忐忑。 还好,现场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只有孟安姗目光划过白若松,停顿在了云琼的身上片刻,最后还是跟着钦元冬与钦元春出门了。 “吓死我了。”白若松抓过云琼的手臂,嘟嘟囔囔道,“我还以为会被看出什么呢。” 云琼轻笑一声,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抚了一下。 二人等待了一会,才照例从客栈后院的角门出门,绕过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为了下元节而准备着张灯结彩的人群,进了昨日的那家成衣铺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5、第 195 章 柳从鹤睡饱了觉,看起来精神好很多,居然还有心情和白若松说闲话。 他从昨日给白若松定做的模子上不知道怎么扯下来一张纤薄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东西,贴合到了白若松的脸上,嘴里道:“你这个长姐倒是当得自在,什么都不用做,就把我这唯一的小徒弟勾得为你到处寻解药,生生黑瘦了一圈。” 路途年本来拿着杵子正在捣碎药粉,闻言登时急了,喊了句:“师父!” “出息。”柳从鹤“啪”一下,把沾着脂粉的绒布垫子拍在了白若松的脸上,把闭着眼睛的白若松吓得一个哆嗦,连忙闭气,防止自己吸入过多的粉尘。 云琼照例被杨卿君拉着下棋,闻言只是扫了一眼满脸通红的路途年,又垂下头去,落下了自己的白子。 杨卿君心思深,早早就察觉到了几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瞧见云琼的反应,轻笑一声,一边落子截杀他,一边慢悠悠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也不知道是夸奖,还是讥讽。 云琼并不作答,他不指望有别人可以理解自己的想法。 路途年……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孩子,白若松根本不喜欢他这样的,没有任何的威胁性。 在做好了模子的情况下,柳从鹤的手速非常之快,还不到午时就弄好了白若松的脸。 等白若松睁开眼睛,对着面前梳妆台上的铜镜的时候,差点没反应过来铜镜里头的人是自己。 她原本圆润小巧的鼻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垫了一下,变得又高又挺,眼形也被妆容拉长了,眼尾微微上挑,居然有三分像杨卿君。 虽然早就知道杨卿君手艺好了,不然羽新也不可能以“从竹公子”的身份,在红楼潜伏这么久,但真实见识到这手艺的厉害,白若松还是倒吸一口冷气,对杨卿君产生了敬佩之情。 “太厉害了。”她真心道,“而且脸上也没有什么紧绷感,十分自然,这手艺……” 白若松看向路途年。 她没继续往下说,但是路途年立刻明白了白若松的意思,垂下头,有些别扭道:“我,有些难我还没学会……” 白若松闻言有些惊讶,要知道从以前开始,无论军队里的老军医教什么,路途年都是能立刻学会,并且举一反三的。 可惜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会教男子医术,那老军医实在是可惜路途年的才华,这才将人举荐到了柳从鹤面前。 当然,这期间还是有不少阻碍的,比如路途年的父亲,路伯伯就是一个,在这个世界里十分传统的男人,听闻路途年要外出学医,坚决反对,把人反锁在家里要让他死了这条心,最后还是听闻此事的白若松砸坏了锁头,将人放了出来。 那个时候傅容安校尉已经去世了,盛雪城的院子里头的女性里,也是白若松的年纪最大,而且又因为她在乡试中高中解元,在外有“小状元”的名头,十分受尊重,路伯伯也不敢和她对着干,算是半推半就,勉强没有干涉路途年外出学医。 这种时候,白若松就要感谢,在这个世界里是女性的地位更受尊崇了。 假设她穿来的是一个和她原来世界线相同的古代世界,那估计这个院子里,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意见和感受。 白若松想了想,还是决定作为一个姐姐,安慰路途年道:“你年纪还小,天赋又那么好,不要着急,迟早会学会的。” 柳从鹤斜睨着埋头捣药的路途年那露出来的,通红的耳朵尖尖,嗤笑了一声。 少年人,总是喜欢把一颗心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可笑得要死。 “行了,快滚吧。”柳从鹤不耐烦地摆手,下颌冲着杨卿君的方向一点,大声道,“姓杨的,快让你的姘头把人领走。” 姘、姘头? 白若松大受震撼,真怕杨卿君下一刻就要抬起他那张笑眯眯的脸,吩咐手下人把柳从鹤剁成肉酱。 她早就看出来柳从鹤是个从小娇生惯养,被人捧着长大的公子,养成了骄纵且肆无忌惮的性格,况且还姓柳,白若松想不联想都不行。 可她万万没想到,柳从鹤能口不择言到这个地步! 明明和易宁说不上两句话,就能竖起浑身尖刺的杨卿君闻言,却只是将手心中捏着的棋子丢回了棋盒中,笑道:“我看你是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了,柳不群?” 柳从鹤,字不群,不过白若松只在柳从鹤自我介绍的时候听到过这个字,还从没听过有人喊过。 二人对视一眼,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白若松刚想开口劝阻一下,路途年连忙扯了她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管。 果然,不过片刻,二人就纷纷笑出了声,屋子里凝重的气氛一下散了开来。 “师父和杨公子是好朋友来着。”路途年在白若松耳边小声道。 白若是一脸懵地看着柳从鹤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进了更后边用来休息的屋子,而杨卿君则从罗汉床上起身,趿着鞋子,拍了拍手。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一个垂首敛目的男人,白若松认出他正是一直跟在杨卿君身边的那个侍从,好像叫什么月芙? “把人带去那边。”杨卿君道。 他都没说明白是哪边,月芙就福身称“喏”,带着白若松和云琼去了侧厢。 还没进屋子,白若松就透过半开的门栅,看见了坐在里头正低头不知道翻阅什么的易宁。 好家伙,这人一大早就消失不见了,白若松还以为她早早去做准备了,结果在这里看书? 易宁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见白若松那张脸的时候明显愣住了。 她很少露出这样明显的惊讶的神情,白若松猜测,是因为自己这张经过柳从鹤改装的脸,有些像杨卿君。 很快,易宁发散的视线注意到了一旁的云琼和月芙,立刻就明白了这张脸底下是人是白若松,居然暗含恼怒地猛转过头去。 她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至少白若松没见过。 尽管白若松明白,自己不该去探查易宁的私人生活,但还是忍不住在这一刻去想象,到底是什么事情,才会让两个本来想爱的人,如此渐行渐远,水火不容? 她和……她和云琼,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一天? 毕竟白若松瞒着云琼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她根本不敢往下细想。 “大人。”月芙倒是和易宁很客气,还对着她行礼。 易宁调整了自己的心态,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册子,站起身来,道:“差不多了,走吧。” 她走出房间,站定到白若松面前,对着云琼执礼道:“还要麻烦将军在那头稳定荟商的情况,无比要保证我们的安全。” 云琼颔首,看了一眼身旁的白若松,郑重道:“自然。” 为了保险起见,三人在院子里就分开了,白若松跟着易宁先行出门。 因为下元节的缘故,好几天开始,街上众人就开始准备起来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赐福、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赦罪、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解厄。 尽管每个节日,人们都会庆祝,但是对于江海汇聚地的遂州来说,十月十五的下元节显然是最隆重,也是最需要庆祝的一个节日。 白若松客栈所在的这条街偏向港口,还只有一些商贩,等过了几个弯,走到红楼所在的那条街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巨大的灯楼。 灯楼高两层半,其中最下头半层是一朵巨大的莲花座,层层叠叠舒展开的花瓣晕染着渐变的粉藕色,栩栩如生,而莲花座上头则耸立着两层高的楼阁,巍然挺立,飞檐翘角。 尽管还是白天,灯楼没有点灯,但是已经十分壮观,看得白若松这个没见识的人眼睛都直了。 “跟上。”前方的易宁沉声。 白若松一个恍然,收回视线,快步跟上了易宁。 除了那个巨大的,作为主心骨的灯楼以外,列表两侧还架起了许多被涂成鲜红色的架子,有些已经挂了花灯,有些还空空荡荡,白若松看见有个一身腱子肉的女人正扒着梯子往上挂灯笼。 这女人实在是太过狂放,干活干得热火朝天,完全没穿上衣,白若松只瞄了一眼,就紧急收回自己的目光,不敢再看。 要命,她还是感觉自己不太习惯这个世界。 易宁在前,领着她一路来到红楼跟前。 青天白日,所谓的花魁选举居然已经开始了,各处飞檐下都挂满了艳红色的灯笼,彩幡在空中猎猎舞动,内里有此起彼伏的靡靡之音,门口则人满为患。 白若松上次到来的时候,红楼门口还是青涩的小少年在揽客。 比起红楼需要揽客,她更觉得这是给年纪小的少年们的异种历练,因为此刻,涂成朱红色的十几个连门栅敞开了三对,由粗壮的护卫伫立两侧,气势汹汹查询着每个出入的人。而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客人不仅没有恼怒,反而还十分配合,看着是已经习惯了。 也是。 白若松想,红楼名头这么盛,杜承礼都说是玉京起码三分之一的官员都来过这里,确实不像是缺客的样子。 易宁和白若松排在人群后头,随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动,一炷香的功夫才来到门槛前。 易宁从怀中掏出一封白若松没见过的东西,递给了守门的护卫,护卫翻开帖子,上下扫了几眼,刚想还给易宁,一只手却搭上了她的肩膀。 “等等。”女人清朗的声音响起,她看着低垂着头颅,想减少存在感的白若松的头顶,蹙起了眉毛,道,“这是谁?” 听到女人的声音的时候,白若松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咚咚……咚咚…… 几乎就要冲破胸膛而出。 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连肩膀也不敢动,浑身都僵硬得厉害。 易宁沉声回道:“这是我的女侍,红楼有规矩不准带侍从?” “倒是没有这个规矩,不过……”女人顿了顿,朝着白若松道,“你抬起头来。” 白若松几乎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紧紧咬着牙关,才克制住了身体的颤抖,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这个只有几面之缘,却令白若松刻骨铭心的女人。 是她,是她,是她,是那个守门人。 就是她杀了李逸!【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6、第 196 章 艾棠早在三日前,就已经得知了今日花魁选拔,会有不安好心的人前来搅局。 当时她刚因为青东寨被剿灭一事,和营里那群整日除了训练,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的碎嘴子打了一架,被人绑了以后,一路提溜到红楼。 红楼和营里可以说是合作关系,也可以说是竞争关系,总之相互本来就不怎么看得惯。 钟爹爹早就嘱咐过楼里的人,不要到处惹是生非,特别是不要惹营里的人,所以艾棠在被提溜到钟爹爹面前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埋到地里去,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营里如今的掌权人不在,只有一个脾气火爆的副官,对于红楼掌权人,明明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却还是年年都压在自己头上的事情,早就颇有微词,如今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个机会,不依不饶地非要讨个说法。 艾棠跪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厅房内,悔恨无比。 她自诩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可这么多为钟爹爹办事的人里头,只有她是一败涂地的,所以才会被营里的人一戳,就痛得跳脚。 陇州的青东寨被剿,货物的男人们被放,甚至于放在暗格当中的账本也不见了踪影,而这一切,甚至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艾棠率先撤退,逃兵一般地回到红楼,原以为迎接自己的是生不如死的惩处……可钟爹爹没有责罚她。 “一个匪寨,提前三年就潜伏了监察院的探子,甚至出动了云血军,你守不住也是正常的。”钟爹爹温柔地抚着艾棠的头顶,笑意盈盈道,“既然唤我一声爹爹,便都是我亲爱的孩子们,爹爹怎么会忍心惩罚在外头受了委屈的孩子们呢?” 艾棠无颜面对这样温柔钟爹爹,所以才会自请去营里历练,想着就算不能为钟爹爹在外看守产业,也能在红楼保证钟爹爹的安全。 可她如今把一切都搞砸了…… “艾棠。”钟爹爹轻笑一声,唤她的名字道,“我的孩子,不要害怕,爹爹正好有事需要你去做。” 一脸懵的艾棠被塞了一手的东西以后,被人领着出了厅堂,徒留暴怒的副官在里头破口大骂。 不多时,厅房内安静以后,副官的尸体被抬了出来,死状可怖,头颈出只剩薄薄的一层皮还连在一起。 “不要怕。”常年跟在钟爹爹身边,充当护卫的乔雁护送尸体出来的时候,还安慰艾棠道,“钟爹爹没有责怪你,你只需要照着钟爹爹的意思去做就行。” 艾棠低头,翻开手中的画像和简短的信件,这才知晓漕运与关服的人居然联合起来,要在下元节的花魁选拔上搅局。 也不知道到底是钟爹爹,还是红楼背后的那位大人安插的细作,将搅局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写成了信件,其中特别批注,说是刑部的刑部司郎中会带着漕运的男扮女装的副帮主进入红楼,找机会暗杀钟爹爹。 暗杀钟爹爹…… 艾棠紧紧盯着信中所叙述的二人的画像,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次一定不能搞砸。 她此刻凌厉的目光,扫过与她看了千百遍,牢记在心的画像一模一样的易宁的脸,落在了旁边低垂着头的女侍身上。 红楼虽远在遂州,可其实做的最多的,就是玉京那些达官贵族的生意。因为红楼最重要的目的并不是敛财,而是笼权。 钱、权、色,人生在世,有几个人能逃脱这三样东西的诱惑? 如果有,那就是筹码给得还不够。 用钟爹爹的话来说,不怕这些眼高于顶的达官贵族们有原则,就怕她们没爱好。 所以红楼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自诩清正廉洁的官员的弱点,逐个击破,让她们的利益和红楼紧紧捆绑在一起。 爱钱的给钱,爱权的给点小权,爱色的就更简单了,红楼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小公子,甚至于钟爹爹还会购买院落,安置干净漂亮的小公子给官员们当外室,完全避开家中彪悍的正夫。 所以红楼是绝对不会为难前来的官员的,因此艾棠只能从这位男扮女装的侍从身上下手。 “你抬起头来。”她道。 那位身形瘦削,穿着女装的“男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脸来。鼻梁高挺,柳眉弯弯,狭长的眼睛垂下的时候,向上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与那张“杨卿君”的画像,有三四分的相似。 如果完全是杨卿君的脸,可能艾棠还会有所怀疑,但是就是这三分相似,更像是为了男扮女装所做的乔装打扮,反倒打消了她的怀疑。 “你确定这是你的女侍?”艾棠问。 易宁眉头一蹙,本就冷然的脸上更显出几分不快来,反问道:“不是我的女侍,难不成是你的?” 艾棠一噎,侧边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到底还是忍住了气性,好声好气道:“钟爹爹立下的规矩,来者是客,必然笑脸相迎,可若是来生事的,红楼也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怎么回事啊?!”艾棠话音刚落,易宁和白若松后头就有一个大腹便便,一身金红色长袍,穿金戴银,颇显富贵的女人扯着嗓子喊道,“前边的还进不进啊,在这堵着算怎么回事?” 她嗓门大,又粗声粗气,没有半分仪态,惹得旁边那些自诩文人雅士的读书人都离她远了些,不愿与她站在一起。 女人环视周围,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意见,一甩手,露出手臂上巨大的金色臂钏,扒开人群,上前道:“怎么回事,要进就进,不进就滚出去!” 艾棠的脸色十分难看。 红楼不是没有遇到过一些泼皮无赖的客人,可这些客人们大多都是酒壮怂人胆,喜欢为难一些年轻的小公子,一旦有老阿翁出面,搬出钟爹爹的大名,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像这样在大门口,粗着嗓门,大声质问,手指头都快戳到她脑门上的。 “我倒是想进。”白若松立刻顺着女人的话道,“可是这位……” 她可怜兮兮地看了一眼艾棠:“为难我家娘子,说我家娘子是来惹事的泼皮无赖,不让进呢。” “什?”艾棠惊呆了,“我什么时候说你们是泼皮无赖了?” “明明您刚刚亲口说的啊。”白若松越说越小声了,“说我家娘子是来生事的,可不就暗指我家娘子是泼皮无赖吗?我家娘子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生,可在家乡也是富甲一方,读过两年书的。都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可没想到同样行商的红楼,也是这般看人下菜碟。” 遂州别的不多,商人最多,大街上随便扔下一块砖头,都能砸死三个行商的。 你在玉京里头瞧不起商人,商人不敢在天子脚下有什么意见,可是在遂州敢发表这样的言论,无疑是惹了众怒。 “我作证。”就站在白若松和易宁身后的某个矮个子女人立即义愤填膺道,“这位娘子带着自己的女侍,按规矩递交请帖,却被这人无缘无故刁难,说她们是来生事的!” 登时,起码有几十道愤怒的视线投向了艾棠。 那些原本要从别的门栅口子进红楼的客人们也停下脚步看热闹,人来人往准备下元节的大街上,靠近红楼的商贩们生意也不做了,怒气冲冲地聚拢上来。 解决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矛盾扩散,因为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是会因为利益而同仇敌忾的。 前边的车子堵了你一个人的道,你势单力薄,骂骂咧咧人家也根本不在乎。可如果你也把车子一顶,让后边所有的人都通不过,那前面的人就会变成众矢之的,被愤怒的人群包围。 门口那个检查请帖的女人并不知晓艾棠任务是要将前来闹事的人拦在门口,见状已经有些怂了,扯着艾棠的袖子,示意她适可而止。 艾棠一甩袖子,甩开了女人扯自己的手,梗着脖子道:“我是说过生事,但我从未说过泼皮无赖这样的话!” 她在自证。 白若松心里冷笑。 一个人,一旦陷入自证的陷阱,那她哪怕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艾棠也许有些能耐,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青东寨。 可按她的身份,在青东寨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个不会被为难的角色,绝对没有经历过这样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情况。 “既然不是泼皮无赖生事,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有规矩有气度的读书人才是会生事的不成?!”白若松厉声道。 这下辐射范围又广了许多,原本那些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人,突然发现自己也被圈了进去。 “你!”艾棠恼羞成怒,“你们明明……” 哦,她要说了。 白若松勾起嘴角,感觉有一股潮湿阴暗的恶意在内心盘桓。 杜承礼没有自己的孩子,明明可以再娶,亦或是纳侍,为什么要让红楼给自己安排一个外室? 就是因为红楼最大的优点,就是嘴严。 谁来过红楼,谁从红楼里头带走过人,谁让红楼里头的公子生过孩子,那都是秘密。 兴许有些认识的官员会在红楼里头相互遇见,可那时候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不会多说什么,只当不知道。 而红楼背后最大的掌权人,尚书令佘荣就更是老狐狸了,根本不会把这些捏着的把柄泄露出去。 如果艾棠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点破易宁刑部司郎中的身份,那就意味着红楼不再替大家保守秘密,官员们也不会信任红楼,红楼就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艾棠指着易宁的手在颤抖:“她明明就是刑……” “住口!”男人一声暴喝,打断了艾棠未曾出口的话。 他匆匆而出,正是那日给身为“从竹公子”的羽新行了方便,没有惩罚那位给白若松肩膀上摁了个大手印的千秋小公子的阿翁。 “孔翁。”门口的护卫们纷纷对着男人行礼。 白若松咬紧了下唇,为没有在这里就解决掉这个杀了李逸的女人而感到不甘心。 “艾娘。”孔翁站定在三步开外,看向艾棠的目光有些凉,“你退下。” 艾棠面色一下惨白无比,身形都晃了几下,险些没有站稳。 “我。”她垂死挣扎道,“我奉钟爹爹的命令,在此……” “钟爹爹有令!”孔翁目带警告,厉声道,“让你退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7、第 197 章 白若松非常明白,一个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最最忌讳的就是犹犹豫豫,当断不断。 艾棠最好的破局机会,其实就是在初见面的那一刻。 只要那一刻,她无论白若松和易宁说了什么,都下令将人镇压起来,堵住嘴,那么就算她们有一身颠倒黑白的本事,都发挥不出来。 可她没有这么做。 兴许是想迫切地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兴许是别的什么,总之艾棠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错误的,才会这样反受其乱。 “诸位娘子稍安勿躁。”孔翁侧身一福,“今日是下元节,大家何必闹得如此不愉快呢?” 尽管他行为恭谨,面带柔和笑意,可抬起头来的一瞬,白若松还是感觉到了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敌意。 “孔翁说得在理。”有明显是熟客的女人一拱手,以一种理中客的口吻,息事宁人道,“都是熟客,我们也不为难孔翁,让那女娘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艾棠面上呈现一种,似是羞愤,又似是凊恧的表情,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我道歉?”她不可思议道,“我根本就没有……” “艾娘!”孔翁厉声,“道歉!” 艾棠本来就惨白的脸色在此刻褪去了仅剩的一点点血色,身子被漫天的冰雪冻住一般,在僵硬的同时开始颤抖起来。 在众人或是责备,或是看戏的目光中,她死死抿着嘴唇,仿佛这样就能捍卫自己仅剩的,最后一点点的尊严。 “今日下元节,大家伙放着满街花灯不看,来这红楼,都是为了寻开心的,却不曾想还未进门,就先遭受了侮辱,不知这事……”易宁眼锋一扫艾棠,语气里带着点威胁之意,“钟爹爹可知晓?” 居然借钟爹爹的势来威胁红楼的人,不愧是易宁。 白若松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了,垂着头掩饰自己面部颤动的肌肉。 “老大一个女人,在这里扭扭捏捏的,像个小爷们。”先前那个颇为富态的胖女人扯着嗓子,不屑道,“这也是你们那个什么……什么来着?” “钟爹爹。”旁人提醒道。 “听这名字是个男人,我就说男人出来做什么生意,这不是尽添乱嘛。”胖女人叹了口气,摇头道,“瞧瞧,教出的伙计也这么不成事!” 钲——长刀出鞘。 伴随着孔翁气急败坏的一声“拦住她!”,四周看热闹的人都四散奔逃。 “杀人啦,杀人啦,红楼杀人啦!” 现场顿时混乱一片,有匆忙逃离的人撞了白若松一下,把她掀翻在地,屁股就磕在凸起的门槛上,直痛得人眼冒金星。 易宁也没想到艾棠会这样冲动,连忙展开手臂将白若松护在了靠近门栅的角落中,防止混乱的人群踩踏到她。 艾棠功夫果然不错,即便是被其他护卫七手八脚拉扯阻止着,手里长刀还是在胖女人的胳膊上划开了一个半臂长的,深可见骨的口子。 那胖女人跌坐在地,神情惶恐,头上的幞头滚落在了脚边,露出的头顶发髻偏散在一边,隐隐有地中海的趋势。 “杀,杀人啦!”女人惊恐地捂着自己渗血的胳膊,嘶哑着嗓子喊得半条街的人都能听到。 一拥而上的护卫总算把人摁倒在了距女人三步处的地方,孔翁嘶吼着“把她绑起来!”,便有人急匆匆取了麻绳来。 艾棠赤红着双目仍在挣扎,麻绳一时捆绑不上,压着人的那个护卫手刀一落,直接将人砍晕了过去,才总算结束了这场混乱。 “诸位,诸位,听我说!”孔翁的脸色明显很不好,但仍旧努力在维持现场的秩序,“此事是红楼的失误,今日花魁宴,酒水一律由红楼买单!” 虽说有能力进红楼消费的,根本也不在乎这么一点酒水钱,但孔翁的做法无疑是给了惊魂未定的众人一个台阶。 人们渐渐安定下来,面面相觑,都在游移不定,既不想错过难得一遇的花魁选拔的宴会,又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当我们付不起一杯酒钱嘛!”有人高喊,白若松注意到是之前那个替她们作证的小个子女人。 “诸位,红楼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捂着手臂坐在地上的胖女人苍白着一张失血过多的脸,居然还有力气喊道,“气势汹汹一大群人都架着刀,谁知道是不是为了把所有来红楼的人关起来全杀了,好保全你们的颜面!” 孔翁往后看了一眼,似乎是得了什么人的示意,继续道:“卸刀!” 护卫们没想到艾棠闹事,还能祸害到自己身上来,互相大眼瞪小眼之后,刚刚打晕艾棠的那个人率先解下后背挂着长刀的革带,“哐当”一声,将武器扔在了地上。 有人起了一个头,剩下的人也都纷纷解刀,全部都扔在了红楼的大门口,展示给客人们看。 一时间青石地板被各种轻重的金属武器给砸得噼里啪啦直响,白若松揉着自己的臀部,扶着门框从地上站起身来,感觉地板似乎被砸出了裂缝。 “诸位,人,我们是一定会处理的,今后她也必定不会在红楼出现。”孔翁柔柔一笑道,“所有受伤的人,无论大小,红楼都会负责到底的。” 孔翁到底从前也是红楼的公子,即便年级有些大了,一张脸笑起来也还是十分有韵味的,居然真的安抚住了众人。 并且随着他的话,红楼里头走出来几位看起来和善的小公子,一左一右扶起了那个受伤的胖女人。 “娘子,手臂怎么样,痛不痛。” “娘子,我们带您到医馆去。” 那胖女人兴许是不好意思同两位年纪小的公子计较,粗着嗓子道:“我还要看花魁宴!” 小公子笑道:“都依娘子。” 另一位道:“那我们去把大夫请到楼里来给娘子医治,娘子快先请吧。” 二人半请半哄地把那个胖女人带进了楼里,其他人见胖女人没事,居然也开始大着胆子往里进了。 红楼虽然大,但位置也有限,不是相进就能进的,需要提前花钱买帖子,证明你有这个金钱的实力进楼。 这么一闹,护卫们有些不敢查帖子,还是孔翁站在门口,和客人们说了一大堆好话,才重新维持起了查帖子的队伍。 易宁领着白若松也想进楼,孔翁也不敢再大张旗鼓地拦着,只是站在她们面前一个福身,好声好气道:“红楼规矩,花魁宴只有女人才能进。” “有这种规矩?”旁边有人小声道。 “有……吧?”那人的同伴小声道,“我也不清楚,毕竟没见哪个男人非要进象姑馆的啊。” “怎么?”易宁扯了扯嘴角,“我看着像男人不成?” “居然把我家娘子比作男子。”白若松在一旁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狗腿子侍从,愠怒道,“这简直是在侮辱我家娘子!” “孔翁,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人笑道,“这位娘子虽说长得瘦弱了一些,但一看这气势,就知道肯定不是男子了。” 孔翁温顺地垂着头,柔声道:“虜家没说过这位娘子是男人啊。” 没说这一位,说得岂不是另一位? 那人把目光投向旁边的白若松,旦见她皮肤白皙,身量纤细,抬起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生了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一举一动都颇有风情,当场“咦”了一声,道:“你别说,娘子这位侍从,倒真像个男子。” “都到红楼来了,还带什么男人。”旁边的人嗤笑一声。 “那可不一定啊。”有人神秘一笑道,“兴许就是喜欢玩一些刺激的,所以随身带着自己的小侍呢。” 周围一圈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白若松别过头去做娇羞状,实则默默翻了个白眼。 易宁完全不受周围的影响,掀起眼皮子看着孔翁道:“我这侍从不是男人,就可以进去了?” 孔翁没想到易宁会这么问,明显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起来。 但现在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箭在弦上,改口显然也是不现实的,只得硬着头皮道:“若真是小娘子,自然可以进去。” 易宁眼锋扫向白若松,把白若松扫懵了。 这,她要怎么证明自己是个女人啊? 她承认,承认自己穿越这个身体很弱,跑两步就喘,胸脯也不明显,可,可也真的不至于被看成男人啊。 难不成要当场脱裤子? 她环视一圈,看见了刚刚那个为自己作证的小个子女人也站在旁边,挥手道:“你,你过来!” “我?”小个子女人指着自己,得到白若松的点头后有些懵,但还是走上跟前来,“请问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白若松就刷一下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往自己的胸口一摁。 现场寂静了一瞬,随后白若松瞧见那个小个子女人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脸红什么啊?”旁边的人笑道,“不会真的是个男人吧?” “不,如假包换的女人。”矮个子女人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收回自己的手臂,深吸一口气,让开了身位,“谁不信,就自己过来摸好了。” 白若松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要被人轮番摸胸脯的地步。 但一想到这个世界是男女颠倒的世界,女人都能上半身不穿衣服地在梯子上干活,好像就这么摸两把也不算什么。 她一展臂,破罐破摔地闭上眼睛,道:“来吧!” 众人面面相觑。 身为女人,她们真的没有多少摸同性胸脯的爱好,感觉有些变态,还是孔翁板着脸,示意一位红楼的护卫上前认证了一下。 那护卫不仅贴上来,甚至还用手指头捏了捏,白若松险些给她的裆部来一脚,脚底板都离开地面了,又活生生克制住了。 “是女人。”护卫看着孔翁的脸,小心翼翼道。 孔翁的面色不比刚刚看见艾棠拿刀砍人好多少,面部的肌肉都抽搐了一下,片刻后还是让开位置道:“请进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8、第 198 章 红楼和白若松上次进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开阔的大堂内人满为患,正中间幕台上四周的轻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细密密的珠帘,有三位小公子或坐或立于半高的台上,一人抚琴,一人吹箫,还有一人居然跪坐在地毯上,玉指纤纤正在弹奏一架巨大的竖箜篌。 台上奏到精彩之处,环绕着幕台围坐的女人们举着酒杯大声叫好,纷纷从怀里掏出银子往台子上掷。 箜篌这种乐器其实在后世是很难见到的,白若松好奇心强,不免分神多看了一会,没注意到前边的路,重重撞上了一个人。 身材高大的女人胸脯也硬邦邦的,白若松感觉自己被石头打了一拳,有些受伤地捂着脸后退几步,这才发现是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两个护卫正浅笑着站在她们面前。 这个中年男人白若松还认识,是负责沈佳佳的那个平翁。 白若松之前来的时候,他还是带出花魁的阿翁,虽然面带倦色,但春风得意,满头珠翠,穿得比楼里的公子还要好。如今不过是短短几日的功夫,人就朴素了不少,只在发鬓上插了一只固定用的银钗,人也明显佝偻了下去。 “二位娘子。”平翁福身一拜,摆出的笑脸怎么看怎么假,“为表红楼的歉意,给二位准备了雅座,请随我去楼上吧。” 嘴里说着“请”,可看后头跟着的两个明显高大一截的护卫,更像是威胁。 白若松朝后瞧了一眼,发现身后也明目张胆地远远坠着几个像是红楼护卫的人,正虎视眈眈地瞧着她们。 花魁宴实在是太重要了,白若松并不觉得她们会在宴会上解决她们,闹出事端来。请她们去楼上雅座,估计是抱着便于严密看管的意思,毕竟大堂之内人员嘈杂密集,实在是太乱,明明还是青天白日,已经有醉鬼在大声嚷嚷了。 白若松都还没想好到底是接受,还是再闹一通硬留下来呢,易宁就已经先开口道:“带路吧。” 嗯? 易宁被夺舍了?? 平翁在前头领路,易宁很快跟上,走了几步发觉白若松停在原地没动,转回身来看她。 二人目光一对视,刹那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白若松闭上了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大的嘴,提步跟了上去。 虽然平翁说雅间是楼上,其实并不是二楼,只是一楼中间延伸出来的高一些的平台。 平台面积有限,所谓的雅间并不能像霖春楼一样建成小房间,只能摆放一些坐具和矮桌,以屏风作为隔断,称作雅座。 这样隔出来的雅座,私密性其实是很差的,说话若是不压低嗓音,都让旁边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过还好此刻底下歌舞升平,大大掩盖了人声,不至于让旁人听得这么清楚。 平翁将人带了上来,遣人送来酒水瓜果后,还十分贴心地寻了一位花枝招展的年轻小公子来作陪。 白若松看着那小公子明明年轻俊秀,却被抹了厚厚一层白色,一笑起来簌簌往下掉粉的脸,默默后退了一步,并且庆幸自己此刻的身份是女侍,不用面对这些。 易宁单独坐在黄梨木的罗汉床上,那花枝招展的小公子塌着腰就往她旁边靠。 易宁不像白若松反应这么大,只是身子微微偏侧了一点,呈拒绝之意,口中冷淡道:“不必了。” “这可不行。”平翁笑道,“没有小公子作陪,怎么显出红楼的诚心呢。” 好一个诚心。 红楼虽然大,但楼里男伎的数量肯定也是没办法一对一服务这么多客人的,楼下熙熙攘攘全是一个人喝酒的女人,一桌最多就点一两个小公子陪酒,怎么到这里就是诚心了? 不过是监视罢了,真的是将人看得密不透风。 易宁眼锋又是一扫白若松,白若松便心领神会地上前,拂开那小公子,道:“我家娘子知晓红楼诚心,但着实不喜欢这样的小公子。” 平翁一个眼色,那小公子悻悻退下后,他仍然摆着假笑,不依不饶道:“不知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咱们楼里别的不多,小公子那是个顶个的出挑,温柔小意的,清冷高傲的,无论娘子想要什么都有!” 白若松来红楼之前,已然知晓花魁会从三楼的前十位当中选,所以这十位公子是不接客的,其中就有羽新。 剩下的二层与底层正在调教中的小公子,都会在今日出来陪客。 “我家娘子喜欢那种。”白若松压低声音,“青涩一点的那种,越不服管教的越好。” 平翁什么奇怪的客人没见过,闻言面色变都没变,从善如流道:“娘子请稍等。” 他要退下,也不好教护卫单独站在这里,太有看守的意味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议论,于是就一起走了,使得白若松和易宁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机会。 就算没人看着,白若松也不敢松懈,还是行使女侍的基本指责,老老实实垂首敛目地站在了罗汉床侧边。 “你和门口那个女人有仇?”易宁突然开口。 她说话声音不大,夹杂在丝竹声中,白若松愣了一会才分辨出她说了什么,俯了一点身子,咬牙切齿地坦白道:“就是她杀了李逸。” 易宁脸色不变,只有眼睫微微一颤,表达了她内心的波澜。 “所以你就匡她点破我的身份?”易宁顿了顿,沉声道,“你只想着点破之后她的处境,可有想过我的?” 白若松沉默下来,自我检讨道:“是我意气用事了。” 可说完,她又立刻想起自己中途下马车,想去看一看李逸的骨灰的时候,易宁的那句“须知天地赋命,生必有死”。 兴许是刚刚面对艾棠的时候的戾气还没有消散,白若松从近处,看着易宁冷淡的侧颜,忍不住心存恶劣。 如果死的是杨卿君,她还能是这个态度吗? 可白若松到底有自己的底线,片刻后还是忍了下来,深呼吸几口,消散了戾气。 “可只要是人,就是会有感情的,没办法完全理性。” 易宁眼皮一跳,倏地转头去看白若松,一瞬间几乎幻视了那个还年轻的少年,眼角含泪,冷冷觑着他的模样。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拥有感情。” “感情可以让人拥有软肋,一触即溃,也可以让人拥有铠甲,无坚不摧。” “而你,易玄静。”他勾起嘴唇,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来,“你是个根本没有感情的怪物,不配为人!” “大人?” 白若松喊了一声,易宁才骤然回神,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又转回头去,喉间一动,道:“他说过一样的话。” 白若松没反应过来:“谁?” “你用他的脸,和他说了相似的话。” 这下白若松明白她在说谁了,因为自己这张脸,是照着杨卿君的五官易容的。 她沉默片刻,还是不忍心,刚想说些什么作为安慰,平翁就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溜烟的小公子。 这些小公子们并没有涂太厚的脂粉,一个个都十分朴素,甚至还有几个明显没有调教好,板着脸露出厌恶的表情。 确实够青涩…… “娘子瞧瞧,喜欢哪个?” 白若松一眼扫过去,居然瞧见了一个熟人,正是给她褙子上来了一巴掌的千秋。 这么久了,他也没改脾气,变变扭扭站在人堆里,下巴昂得高高的,像一只怒气冲冲的大公鸡。 这个好,人简单,心思浅,好糊弄。 “这个。” “那个吧。” 白若松和易宁同时开口,二人面面相觑的同时,她看到了那个被易宁指着的,与崔道娘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小公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坏事了。 易宁反应很快,立刻接口道:“那这个也留下吧,给我的侍从,记我的账上,剩下的退下吧。” 平翁巴不得多留几个人,让她们做什么都不方便呢。 她笑得揶揄,对着白若松说了句“你家娘子可真是疼你”后,又仔细吩咐了二位留下的公子要照顾好客人,最后带着剩下落选的小公子离开了。 千秋虽然人有些别扭,但明显是做惯了伺候人的事情的,立刻熟稔地上来要贴白若松。 白若松赶忙侧退一步,感觉自己的心就和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一样冰冷。 千秋愣了一下,立刻蹙眉,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眼睛上上下下扫视着白若松,最后落在那张好看又陌生的脸上,看了片刻,又舒展开了眉头。 大概是错觉吧,他想。 “客人站着做什么,坐啊。” 白若松谨记自己女侍的身份,对易宁做了一个请示的动作,易宁下巴一点,同意了后,她才顺顺利利在一旁较小的那张倚塌上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千秋就也要跟着过来,眼瞅着膝盖一弯像是坐她腿上,白若松赶紧粗声粗气道:“给小娘倒酒!” 千秋最讨厌粗鲁的客人了,闻言咂摸了一下嘴,克制住自己厌恶的表情,堆着笑蹲下身来,就靠在白若松腿边,柔顺地给她奉酒。 真是万恶的封建主义! 白若松提前酒杯的时候,还在感叹,一抬头,却发现易宁和另外的一个小公子,正在大眼瞪小眼。【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9、第 199 章 易宁很显然并不希望自己被人伺候,而崔简也同样不想伺候人,于是二人就这样离开三步的距离,相互僵持住了。 千秋并不知晓二人内心的弯弯绕绕,只以为易宁那带了点尴尬的难看面色是因为崔简的态度,当下紧张起来:“阿简,愣着干什么,快给客人倒酒啊!” 崔简站在原地没动,千秋急了,喊道:“阿简!!” 他虽语气凌厉,却目带哀求,那头僵直着身体的崔简终于动了,取了矮桌上的酒壶,缓步走至易宁身前,俯身倒酒。 楼里其他小公子倒酒的时候,会柔柔垂下头颅,露出一截白皙带着圆润弧度的后脖颈,显得乖顺又惹人怜爱。 而崔简倒酒的时候,一整根脊椎都直挺挺的,微微垂着眼盯着酒盏,下巴紧绷,脖颈旁还能看到几根突出的青筋。 刚刚还矜傲的小少年将一截手肘搁在倚塌边上,自下而上仰望着白若松,秋水一般的眼眸中有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阿简年纪小,不懂事,客人可千万不要责怪她啊。” 他看起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如果得不到满意的回答,就马上就能哭给白若松看。 白若松没办法,安慰他道:“我家娘子只是脸臭了些,其实是个温柔的好人,你不必担忧。” 千秋到底年纪小,不是很藏得住事。 只见他略略转头瞄了一眼易宁,看到她一脸凌若秋霜后,忍不住颤了一下肩膀,再回过头来看向白若松的时候,两只眼睛里头写满了“我不信”。 这臭小孩! 白若松嘴角抽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饮啜了一口手中的酒液,心里想,还是路途年可爱,自己说啥他就信啥的。 楼下竖箜篌的演奏结束了,几人鱼贯而下,乐器则由身强力壮的护卫帮忙抬走。 在台下众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孔翁由后头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幕台,站定在正中心。 “我说别的客人们大约也不爱听。”他面上带笑,声音清凌,“简而言之的话,就是期待的花魁选拔开始了!”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一位面戴轻纱,身段婀娜的小公子,莲步轻移,聘聘婷婷走上了幕台。 “这是排名第九的玉鸾公子。”孔翁道,“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其中最擅的,就是琵琶。” 有两位小公子跟着上台,其中一位怀里抱着琵琶,另一位则抱着一张绣墩。 那名为玉鸾的公子接过琵琶,歪着身子落座于绣墩之上,慢悠悠给自己缠好了玳瑁做的甲片,手指屈起片刻,猛地发力,铮地一下划过琵琶弦,手腕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台下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 孔翁见状,默默后退了几步,不动声色地躲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噔……噔噔……噔噔噔…… 他五指翻飞,手腕极速转动,琵琶声越来越急促,渐渐形成激昂壮烈的曲调。 白若松并不通乐曲,却也沉浸在其中,脑子里突然出现从前背过的诗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从前在树上看到的时候,不过是死记硬背,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如今亲耳畅听一曲,突然明白了当时泛舟湖上的醉吟先生的心境。 “是玉鸾公子的成名曲,十面埋伏。”千秋小声道。 他抬手,还想给白若松斟酒,一低头却发现酒盏只被抿了一个小边,如今还满满当当的,又默默放下了酒壶。 白若松垂眼看千秋,道:“这十面埋伏倒也新鲜,我还以为红楼里头,尽是些淫词艳曲呢。” 千秋在白若松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随即又堆笑解释道:“玉鸾公子手指金贵,可弹不了这些,客人要听淫词艳曲,寻了二楼的公子来弹便是。” “这玉鸾公子这么金贵?” “那可不是,三楼的公子统共也就十位,都是待选花魁的,个个都金贵得没边。” 白若松又抿了一口酒,感受着口中弥漫的甜香,漫不经心道:“怎么上来就是第九的公子,那第十的呢?” “哦,你说从竹公子啊。”千秋完全没发现白若松在套他的话,思索了一会,尽量委婉地回答道,“从竹公子前几日与楼里闹了一些矛盾,如今正在反省呢。” 什么反省,定是被幽禁控制起来了。 白若松的心沉了下去。 她从听明白易宁对她的暗示,知道她们之中有细作开始,就已经想过羽新有可能会……不,是一定暴露身份。 有可能不过是她安慰自己的托词,想着那细作或许没上报这件事。 是她,是她没有发现这个细作,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经历,才导致羽新暴露的,要是他有什么事…… “客人,客人!” 白若松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握着酒盏的指骨太过用力,以至于整只手都颤抖起来,让过满的酒液溅到了虎口上。 她看了一眼易宁,见听到一切的她仍旧能神色浅淡地垂眼看着下方的演奏,不经一阵懊恼,连酒也不喝了,随手摆到了矮桌上。 “客人这是怎么了,是楼里的酒有什么不合胃口的么?”千秋从怀里掏出柔软的绢帕,捏着一个角,想伸过去拭去白若松手上的酒液,却被她往后一缩,躲开了,顿时僵硬在了空中。 “我不能喝太多酒。”白若松随便找了个理由道,“毕竟是跟着娘子出门的,喝醉了可不好。” 千秋缓缓收回伸出的手臂,在白若松看不见的地方将帕子揉成了一团,勉强地笑了一声。 那位玉鸾公子一曲完毕,满堂喝彩。 他起身,鞠躬谢幕后,很快又换了下一位公子上来,也同样面覆轻纱。 “这是排名第八的濯灵公子。” 在其他小公子的伴奏中,唱了一曲《阳关三叠》。 这是一首送别曲,凄美又带这些惆然,直唱得幕台底下的人直皱眉。 “什么破曲子。”有人拍案而起,“知道的人知道这是红楼,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北疆军营呢,换一曲!” “对,换一曲!” “我们是来寻开心的,不是来寻不自在的!” 即便是隔着面纱,白若松都感觉到了那位濯灵公子难看的面色。 也是,前头的玉鸾公子能摆出一副高岭之松的模样,弹奏十面埋伏,后头的他学着装腔作势,却只能被人起哄。 除了报幕以外,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孔翁小步上前,在那位濯灵公子的耳侧悄声说了什么,濯灵公子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总算轻轻点了点头。 孔翁伸手往上一抬,示意后头伴奏的小公子们换曲,几个小公子低垂着头颅,手指一点,立即就从《阳关三叠》换成了《子夜四时歌》。 本来白若松都没明白这曲子有什么特别的,只觉得特别绕耳朵,但在那濯灵公子咿咿呀呀地唱到“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的时候,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捂住了千秋的耳朵。 “客人?” 在千秋疑惑的目光中,白若松干笑了一声,道:“小孩可听不得这个。” 千秋愣住了,片刻后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后头的几位公子陆续上场,白若松见识了穿着露脐装跳的柘枝舞,也见识了当场作诗吟唱的,甚至还看见了奏羯鼓的。 中途排名第三的玉叶公子当场作画的时候,白若松发现底下的人群中,有人在四处穿梭。 大堂中的矮桌排得十分紧密,目的就是为了增加客人们相互之间的交流,所以其中客人们从一桌蹿到另一桌,勾肩搭背,呼朋唤友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个人之所以能够引起白若松的注意,其一是因为她的个子要比其他人矮,一下就让白若松认出了这是之前在门口替她们作证,后来又被自己抓来验证性别的那个女人。 其二则是因为,在玉叶公子作画完成,由人竖起画布展示,所有人都望向幕台的时候,她居然连头也不抬一下,旁若无人地往侧边走去,仿佛这花魁宴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红楼的入楼帖子绝对不便宜,期内的各种消费更是天价,宁愿花了这么多钱也要进来的人,恨不得眼睛都黏在台上每个小公子的脸上,想要值回票价。 当然,也有对这点钱不屑一顾的人,不过这样的人是不会去楼下人挤人的。 白若松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女人,看着她走到了回廊处,消失在视野中。 红楼的回廊设置在突出的平台下方,因为这下方层高较小,给人以压抑感,不适合作为宴饮的地方,索性就变成了行人的过道。也正是因为是平台的下方,所以对于站在平台上头的人来说,这是一个视线死角。 虽然看不见,白若松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仍旧死死盯着女人消失的那个地方,片刻之后,居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闪了进去。 那女人大腹便便,一身夸张的金红色,手臂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吊在了胸口,正是之前被艾棠划了一刀的嗓门极大的胖女人。 胖女人在面对艾棠的长刀的时候都哆哆嗦嗦,一步三摔,此刻没有生命危险了却步履十分轻快,一点也没有她这个体型该有的笨重,一闪就消失在了白若松的视野中。 尽管白若松并没有证据,但是第六感告诉她,这二人绝对认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0、第 200 章 视觉死角的地方白若松看不见,只注意到二人停留了短暂的两三个呼吸的时间,便又先后走进了人群中。 在这中途,还有几个人也同样在回廊与人群中进出,但白若松没法分辨她们究竟是纯路人,还是一伙的,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两个见过的人身上。 矮个子女人借着身高的优势,挤过人群,去了靠近幕台的前方,在一张矮桌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白若松十分明白,今天的红楼的座位只少不多,所以她能坐下来,大概是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位置。 同桌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矮个女人,似乎是被她说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渐渐的,不仅是同桌的人,连矮个女人身后那桌,都有人转过身来,伸长了脖子瞧她。 她到底在说什么? 白若松又看向那个胖女人,看到她站在离幕台较远的位置。 那里的人多数都是端着酒盏站着的,因为胖女人之前在门口闹出很大动静的缘故,她们也都眼熟她,有些出于好奇,也有些出于看热闹的心态,一群人之间推杯换盏,相谈正欢。 那个胖女人只有一只手可以动,却仍然灵活地上下舞动,看起来也是在激动地说些什么。 白若松没有哪一刻如此懊悔自己身体孱弱无法习武,否则说不定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是下一刻,她又反应过来,在这样一个嘈杂的环境中,就算是云琼来了也不一定能听清。 “如果是我的话。”一侧一直没说过话的易宁不合时宜地开口,“我不会理会这么显眼的人。” 她说话还是这样没头没尾,千秋以一种既好奇,又有些嫌弃的眼神望了望她,又望了望白若松,就连崔简也忍不住奇怪地瞄了她一眼,只有白若松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个大吵大闹的胖女人,一个个子矮得这么明显的女人,太过于招摇显眼,简直就像是摆在明面上的诱饵。 果然没多久,就有护卫穿过人群,找到了这两个女人,将她们请了出去。 矮个子女人什么都没有说,乖乖站起来跟着走,那个胖女人似乎还是想闹,被眼疾手快的护卫一把堵住嘴,架起来离开了。 看来他们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再给别人闹事的机会。 可二人的离开,似乎并没有带来多少改变,人群自发地聚在一起,开始说着什么。 人的好奇心总是无比强大,如果你想要一个人按下一个按钮,需要在那个按钮旁边贴着“禁止摁下”的显眼标语。 那两个女人就是显眼诱饵,目的就是为了让其他人看见她们被带走。 毕竟人们不会理会一个胡言乱语的人,却会格外相信一个被捂嘴的,胡言乱语的人。 二人在门口的行为,无论目的究竟是什么,从结果来看,的的确确是帮助到了白若松,所以她们应该是自己人,至少此刻是。 而如今,什么人才算得上是自己人? 白若松想起那个矮个女人手掌贴着她胸脯的时候,双颊微红,可脸上呈现的神情却不是赧然,而是一种略带绝望的痛苦,仿佛在说,这里为什么没有一个洞把我埋起来? 天,她一下明白过来了。 为了迷惑别人,她是被照着杨卿君的脸易容的,而这两个人正好也是杨卿君的人,她刚刚强迫一个可怜的打工人对着和老板相似的脸行非礼之事了! 她真该死啊!! 白若松也同样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她被打扮成这个样子,不仅是反向利用了高密细作,造成信息差从而正大光明地进入了红楼,同时还吸引了红楼所有人的注意力,把杨卿君的眼线放了进来。 杨卿君和易宁,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人,不过是见面了须臾,到底商量了多少没告诉她的东西? 他们两个还在吵什么架,这么有默契,原地结婚不就好了吗?! 就在白若松的注意力被吸引之际,幕台上的表演已然全部结束了。 诸位公子们一一踏上幕台,解下了他们一直不曾摘下的覆面白纱,露出了底下的阵容。 一时间,满堂生辉。 一个容貌昳丽的公子兴许不能够引起所有人的喜爱,毕竟人总有自己的偏好,可一群形色各异的公子同时亮相,造成的效果非同寻常。 环肥燕瘦,各尽其美,眼花缭乱到都不知道该看哪个,一时间整个大堂内寂静无声,只有演奏的乐曲还轻灵地飘荡在空中。 “诸位。” 孔翁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有倒酒倒到一半的人突然回身,发现自己被漫出淌下的酒液淋了一声,急急忙忙放下了快要倒空的酒壶。 “花魁宴的最重要的部分就要到了。”因为大堂内很静,所以这次即便孔翁的声音并不大,也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角落,“请拿出你们进入红楼的帖子。” 红楼的通行证,花了真金白银购买的帖子就揣在每个人的怀里。 花魁宴几年一次,在座已经经历过的人早就已经将帖子放在了矮桌前,头一回参加的人则着急地在怀里掏来掏去地找帖子。 一群上穿半臂,下曳嫩黄色长裙,臂弯里头缠绕着披帛的小公子们鱼贯而出,皆手托红色漆盘,托盘里头放置着一整套笔墨。 “现在,写下你们心仪的公子的名字吧!” 小公子们一圈排开,由内向外开始收集那些写了名字的帖子。 帖子其实是不记名的帖子,但那些写名字的女人们还是铆足了劲想展示自己,非要端端正正坐着,一笔一划地郑重写下名字,力求让自己的笔迹看起来好一些,因此这个环节进行得格外缓慢。 楼上的雅座也有专门的人来侍奉笔墨,白若松听到旁边雅座的人已经开始商量究竟哪个公子更有资格成为花魁了。 “要我说还是第一的天酒公子,温婉动人,一颦一笑都让人心醉。” “温婉动人的太无趣了,要我说还是得玉鸾公子,虽然排名靠后,但是他那个冷冷的,谁也瞧不上的劲,嘶——”那女人说到这里,吸了一口凉气,像抽了一口烟一样,享受地缓缓吐了出来,发出回味无穷的声音,“真是让人迫不及待撕开他冷静的面孔,看他沉沦的模样。” 白若松听见靠在他腿边的千秋发出了一声冷笑。 声音很轻,不过她离得近,所以还是听得十分清楚,下意识垂首去看这位小少年,却只看见他发髻上偏飞的蝴蝶钗。 “要我说都不行,我心目中最好的花魁,还是西景公子。” “你说上一任花魁吗,他才当了花魁没几年,正年轻吧,怎么重选了呢?” “你很久没来遂州了吧,西景公子得了失心疯,把前来治病的大夫的头都打破了!” 隔壁雅座接连发出奇怪的声音,有大吃一惊的吸气声,也有觉得可惜的叹息声。 白若松刚觉得有些厌烦,就听见有人高喊了一句:“怎么不见从竹公子啊?” 声音居然也是从二层雅座传来的,白若松听着感觉距离自己也就三四个雅座的距离,惊讶得挑起了眉毛。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堂中很快就有人跟着起哄,闹着喊着要见识一下传闻中的从竹公子。 羽新才来红楼多久啊,这么有名吗? 白若松第一时间看向易宁,见她面色如常,目不斜视地抿了一口酒,心下明白,这也是安排好的戏码。 那两个到处说话,最后被请出去的女人,怕是在人群中到处宣传所谓的“从竹公子”了吧。 她有些不安起来,这种被人瞒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感觉一再充斥在她的胸膛中,让她感觉到一阵心悸。 她知道,易宁瞒着的不仅是她,是所有人,为的就是不在细作面前露出任何破绽来,是最好的行事方式,可内心还是忍不住有一点点埋怨她。 从前别人一提到白若松,就知道她是易宁易郎中看中的继承人,就是杨卿君,也要对她讥讽一句“易玄静的好徒弟”,如今却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外人一样。 “从竹公子?”隔壁的人开口,“怎么这么耳熟?” “有吗,我怎么没听过?” “你不在玉京当然不知道,那位,被圣人架了权的那位三朝元老最宠爱的孙子,雅号就是从竹公子。” “哦,我知道他。”这个兴致勃勃道,“据说是个泼辣户,把未婚妻从象姑馆里头拎出来,提到大街上打了一顿。” “对,就是那位,虽说泼辣了点,生得那真是啧啧,楼里这位就是因为有三分像他,不过数月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子,变成了三楼的头牌。毕竟……”她嘿嘿笑了两声,“谁没在心里肖想过那位的孙子呢。” 几人都嘿嘿笑了起来,把白若松听得一阵恶心。 “这红楼用人家……这个的雅号,不会触怒那位吗?” “嘿,天高皇帝远的,那位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都这个年纪了,还被夺了权。” “说得也是。” 几人又调侃了两句,开始喝起酒来,白若松把目光投向大堂,眼瞅着好几个自称对从竹公子仰慕已久的女人开始嚷嚷起来,情况是愈演愈烈。 红楼开张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过这么闹腾不顺利的花魁宴,孔翁面色铁青。 大堂的客人闹也就罢了,有好几位雅座的贵客居然也遣了人下来询问从竹公子的事情。 很显然,比起什么容貌昳丽和才华横溢,贵客们都对“像言相的孙子”的从竹公子,更感兴趣一点。 人似乎天生就喜欢将高位的人,拽入泥潭。 孔翁并没有权利来决定放不放从竹出来参与花魁宴,所以只能低声下气地打太极,说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件事吵吵嚷嚷了一炷香,有好几个端着托盘的小公子手中的笔墨都被掀翻了去,才有人急匆匆下楼,来到孔翁的面前耳语了几句。 “诸位。”他听罢吩咐,直起身来,开口道,“诸位安静,让我来给诸位介绍花魁宴的最后一位公子,从竹公子!” 他侧开身,一位只着一身单薄白衫,披散着长发,只在脸上急匆匆点了点口脂的男人,被搀扶着走上幕台。 正是羽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1、第 201 章 羽新看起来就像是被临时从紧闭的房间,强行拉出来示众一样,只在中衣外头披了一件松垮的长衫,连腰带也没系,发髻也没梳,毫无气力地被人搀扶着上了幕台。 他比白若松之前看见的时候憔悴了不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本来合身的白衫空荡荡地挂在了身上,惨白面色上的那唯一一点殷红的口脂在红楼通明的灯火下泛着润泽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站定在幕台上,挥退了搀扶的人,身子歪倒了几下总算独自站稳,抬手用食指在唇上一揩,抹在了自己的两侧眼尾,带着盈盈笑意抬起头来的时候,上挑的眼尾一抹殊色,衬得他艳如鬼魅。 台下的人瞬间都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大堂落针可闻。 这次,白若松总算明白过来羽新身上这种有些熟悉的,娇柔作态的媚感是哪来的了——活脱脱一个杨卿君。 只不过杨卿君的姿态十分自然,仿佛他生来就是惑人的狐狸,媚态天成,而羽新则是拙劣一些的模仿。 不过来这红楼的客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带着一些刻意模仿讨好的姿态,能很好地满足她们高高在上的掌控欲,所以这点子模仿痕迹,反而成了羽新的优势,何况他还“长了”这样一张“从竹公子”的脸。 白若松下意识去看易宁,果然看见她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显然也认出了羽新究竟在模仿谁。 “诸位安。”羽新两手交于胸前,左手握住右手,右手拇指上翘,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叉手礼,“如诸位所见,我如今身子不爽利,阿翁劝我好好养身子,不必表演什么才艺……” 他目光自下而上,扫视过所有大堂内的客人,勾唇虚弱一笑,突然改口道:“不过,诸位客人对我如此期待,我又怎么能辜负大家呢!” “从竹!”孔翁抑制不住地吼了一句。 “阿翁。”羽新侧过头去,看着孔翁,笑道,“钟爹爹亲口定下的红楼规矩,不可以忤逆客人的,不是么?” 孔翁被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他刚张了口想说什么,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句:“随他去吧。” 这声音清凌凌的,像落在玉盘上头的珍珠,回荡在了大堂内。 白若松听出这是从二楼传来的声音,大概就跟刚刚那个喊着“怎么不见从竹公子?”的人在一处,可二者声音却明显不是同一人。 她原以为这只是又一个起哄的人,谁知她在喊过之后,那位孔翁居然连一点犹豫都没有,铁青着脸直接抬头,示意后头的人去准备。 他没犹豫,为什么没犹豫,之前不是无论其他客人怎么起哄,他都要僵持着等待“上头”的人发话吗? 白若松终是忍不住从倚榻上起身,在千秋一声疑惑的“客人”中,手撑着栏杆,探出头去往侧边看了一眼。 一个女人,一个身材高挑,但格外骨瘦嶙峋的女人,正和白若松一样倚着二层的栏杆。 栏杆只有半人高,到白若松的肚脐,可女人这么高的个子站在那里,栏杆只到她的裆部,以至于她探出身子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感觉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坠到一层去,把白若松看的心惊肉跳。 另一边的幕台下,有人急匆匆上台,手中捧着一把被锦布包裹着的,约三尺长的长条状物什上了幕台,弓着身子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孔翁。 孔翁根本不接,下巴一点,示意那人直接将东西交给羽新。 羽新接过布包,一伸手,掀开了上头丝滑的锦布,一把通体泛着淡淡蓝光的软剑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从竹公子要舞剑!”有人喊了一句。 伴随着这句话,那个瘦长的女人面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神情,她似是觉得有趣,也似是觉得可笑,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俯下身子,手肘支着矮矮的栏杆,撑着自己的下巴,紧紧地盯着大堂中举起软剑的羽新。 这个姿势及其不自然,脊背都弓成了一个u形,根本就不像是正常人类会做的动作,令白若松感到毛骨悚然。 她还来不及收回自己奇异的目光之际,女人居然感应到了她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侧边脸上居然还带着一点晕染开的暗红色。 女人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白若松半晌,咧开一个笑容来, 白若松猛地缩回自己的头,感觉心脏在疯狂鼓动,胸膛也因为急促的喘息而不停上下起伏。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人? “怎么了?”易宁皱着眉头问。 白若松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奇怪感觉,只是摇了摇头,坐回了倚榻上,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无关紧要的事情。 羽新到底身子虚弱,一曲未毕就已经支撑不住,踉跄地摔倒在了幕台上,但台下仍然掌声雷动。 孔翁冷冷地看着一身狼狈的羽新,完全不为所动,只有刚刚那个上台来递软剑的小公子上前将人搀扶了起来。 其他几位表演过的公子们又再次陆续上台来,这次是三楼十个头牌,整整齐齐地站在了那里,记名又再度开始了。 “这从竹公子可真是,真是……”隔壁有人结巴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一句,“惊为天人。” “让你平时多读书你不听,连个词都想不出来。”旁边的人嘲笑她。 确实。 白若松看着底下幕台上的羽新,他虽形容狼狈地略略喘息着,只着了一身素衣,可站在一群花红柳绿,摇曳生姿的公子当中,却仍然能够面带笑意,从容不迫,仿佛这个花魁已经他的囊中之物了。 格外地……引人瞩目,像是拂去灰尘,熠熠生辉的珠宝。 白若松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回想不起来那个曾经骨瘦如柴,畏畏缩缩躲在家暴的女人身后,眼见着崔道娘被诬陷而惊惶失措,一句话也不敢辩解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杨卿君到底有什么魔力,才可以把人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在众人的纷纷疯狂议论中,二层负责收帖子的小公子终于托着笔墨,来到了白若松与易宁所在的雅座间。 虽然客人可以带侍从,但侍从没有帖子,也就没有投票的权利,因此只有易宁一人取了狼毫笔,在帖子上写了几笔。 白若松看着她安定的神情,心下却是隐隐不安。 虽说杨卿君设法逼迫红楼交出了羽新,让羽新重新参与了花魁宴,羽新也十分争气,拖着虚弱的身体,尽可能地出彩了,可…… 可到底是中途力竭,万一到时候花魁不是羽新,该如何是好? 花魁比楼里其他小公子具有更多的自由,是可以选择恩客的。 除非是当朝权贵,当真无法拒绝,否则一般人出了钱,还得看花魁能不能看上你呢。 如果花魁公子不是羽新,白若松真的没多少把握,可以让其他公子将她们二人带上四楼。 在托着笔墨的人收了帖子离开后,她忍不住喊了一句:“大人!” 易宁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说了一句:“把心放到肚子里。” 白若松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恹恹地不再开口。 羽新的视线在二人间来回扫了几眼,带着几分真心地往她的手心里头塞了什么东西。 白若松注意力不在千秋身上,手心被塞了东西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展开手掌一看,发现是几颗还裹着红色的果皮,胖嘟嘟的花生仁。 她看向千秋,发现千秋正对着自己在笑。 他本就年纪小,褪去那些惺惺作态的东西以后,眉眼间全是少年的青涩,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对白若松小声道:“别难过。” 虽然他不知道白若松到底因为什么而这么失落,但还是尽可能地安慰道:“吃了就不难过了,我给你剥。” 白若松看着他,一下就想起了路途年,忍不住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帖子全部都被收到了幕台上,一摞一摞堆积在了孔翁脚下。有专人抬了一扇空白的屏风上来,孔翁在旁边唱票,那人就在空白屏风上记录归票。 白若松手心里捏着花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感觉有一种从前学校里头竞选班干部的感觉。 红楼今日的客人有很多,票数自然也有很多,孔翁足足唱了一个时辰的票,喝光了三盏茶,空白屏风都多加了一扇,这场竞选才算是落下帷幕。 众人牢牢盯着那两扇屏风,在后头的人为了看清楚一点甚至都站了起来往前伸着脖子挤。 白若松在二楼,再怎么眯着眼睛,也只能看见一坨一坨黑色的字迹,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孔翁站在屏风前头,僵直半晌,转过身来的时候,干裂发白的嘴唇一张,发出嘶哑的声音:“花魁公子诞生了。” 他目光复杂,扫过幕台上诸位或面色惨败,或屏息凝神的公子,宣布道:“票数最多的人是,从竹公子!” 唯一一个因为体力不支,而搬了一张绣墩坐在幕台角落的羽新,勾起了自己殷红的唇。【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2、第 202 章 事情比白若松想得顺利太多了。 羽新成为最新的花魁公子之后,就是新任花魁今晚的竞价了。 他在其他公子或妒忌或了然的目光下,被人带了下去,梳洗打扮过后又重新带上了幕台,进行竞价活动。 易宁对于这次竞价是势在必得,白若松身为帮忙报价的“侍从”,还问了一句底价,结果只得了一句:“没有上限。” 看着易宁这一挥手的豪横劲,白若松对杨卿君不禁肃然起敬。 虽说士农工商,商人在最底层,但是像易宁这种两袖清风的官员,如果没有杨卿君,真的是连花魁的手指头都别想摸到。 有杨卿君和易宁做后盾,白若松在楼上举手举得十分欢腾,扯着嗓子和人竞价,把就在隔壁的几个女人气得鼻子都歪了,从栏杆前探出头来就想骂人,被她一道的好友抓着腰肢往后拽:“苏娘别和她一般见识,不过是一个伎子,就是真正的从竹公子,咱们也讨得,不要在这里生事自降身段啊!” 呸,哪里来的臭东西,还想觊觎言筠! 白若松气得要死,有一种自己的乖乖女儿被小黄毛盯上的危机感,对着那女人比了个中指。 那女人根本不明白竖中指是什么意思,不过也从白若松的脸上猜出了这不是什么好的手势,当下怒不可遏,一伸手就想推开隔断用的屏风,把抱着她的同伴吓得慌忙道:“你知道今日都有些什么人吗,闹起来你娘亲保准知道你逃学来红楼!” 女人闻言终于消停了,铁青着一张脸,很不甘心地看着白若松,圆瞪的眼睛中满是喷薄的怒火,半晌一甩袖子消失在了白若松的视线中。 那些在门口的商贾和白身是不求什么名声,才敢站在那里闹事的,二层的这些可不是。 年少的纨绔总是担忧家里知晓自己的荒唐行径,年长的则会害怕自己晚节不保,在朝堂中名声狼藉,被御史台那群不通人情的臭篓子弹劾。 白若松就是吃准了她不敢跟自己计较。 易宁一边伸手示意一旁的崔简倒酒,一边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白若松的背影,什么都没说。 算了。 她想,白若松难得有这么肆意放松的时候,就随她去吧。 竞价的过程很迅速,坐在大堂里头的人是最先败的,二层远处也有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侍帮着自家主子竞价,和白若松僵持了好几个来回,生生把价格抬到了五百金,最后才收的手。 听孔翁宣布自己最终得拍下花魁的时候,白若松忍不住捂了捂心口,疯狂心疼那五百金,尽管那都不是她的钱。 这就是一掷千金的感觉吗? 一点都不爽,反而还感觉自己冤大头。 白若松发现自己这辈子也就是这么个穷人思维了,富不了一点。 孔翁按照固定流程,向身为花魁公子的询问意愿,但一般来说,如果不是有什么新仇旧怨,花魁宴上的花魁,是不会拒绝价最高的恩客的。 羽新果然没有说什么,只是睁着那双下上挑的眼睛扫了一眼探出栏杆的白若松,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白若松知道他在笑什么,在笑计划的成功,也在暗示危险的开始。 平翁来到她和易宁的雅座外头,目光扫过二人,福身说了一句:“娘子们,请吧。” 他装都懒得装了,面上不再带有笑意。 白若松心想,若她是平翁或者孔翁,现在也笑不出来。 明知道她们是来搞事的,却没有办法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张旗鼓地将人拿下。 不过其实到了四楼就不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了来着? 白若松又突然想到,如果她是钟爹爹,肯定会派人在她们进入四楼的那一刹那,就全摁起来。 易宁和杨卿君有想到过这些吗? 她又偷看易宁,发现她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在矮桌上放下酒盏,起了身,同她道:“走吧。” 站在栏杆旁的白若松很自然地往外头走,在经过静立一旁的千秋的时候,袖子突然被扯了一下。 白若松一顿,微微偏过头去,看见曾经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个巴掌印的高傲小少年,此刻用一种怯生生、略带担忧的表情看着她,一双秋水瞳中是想说什么但又无法说出口的挣扎。 他微微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外头的平翁就略带警告地喊了一句:“千秋!” 千秋一缩脖子,垂下头去,缓缓放开了白若松的衣角。 他在颤抖。 为什么?是知道了什么吗? 不过也正常,既然是派来监视她们的小公子,必然在过来之前,是被提点过的,兴许真的知道一些什么。 他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白若松也说不清,但是感觉之前在红楼大门口的时候,他还戴着一张面具,只有拍她肩膀那一下是真心的,如今却也脱下了面具,展露出了内里真正的自己。 他这个年纪,甚至比路途年还小…… 白若松叹了口气,承认自己在盛雪城的院子长了这么多年,对年纪小的少年少女都要心软一些。 她摸了摸胸口,从荷包里掏出一点碎银子,忍着心痛,塞进了千秋的手心里。 “你服侍得很好,这是奖励。”说着,她俯下身去,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帮我照顾好崔简。” 千秋听到崔简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愣住了,他急得自己明明没有提到过他的真名,怎么会被眼前的这个人知道的? 下意识想回头去看崔简,结果这个温柔的客人像是知道他要做这个动作一样,又小声提醒道:“别转过头去看他哦。” 崔简的脖子僵住了,半晌,才微微点头,顺着她道:“多谢客人。” 白若松笑了。 她直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跟着易宁与平翁离开了雅座的房间。 只有两个人的隔间里头,一直不曾开过口的崔简突然道:“你刚刚不该这么做的。” 他的嗓子因为之前吞过炭,听起来又嘶哑又难听,仿佛磨砺着砂砾。 “什么?”千秋转身过去看他,没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刚刚抓住了她的袖子,是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告诉她,有危险,快跑?”崔简蹙着眉,一双眸子泛着冷光,“别人对你温柔一点,你就连北都找不着了?” 千秋其实和崔简算不上什么朋友,他之前替崔简道歉,纯粹是年纪小心地善良,看不得人挨罚,内心其实觉得自己和崔简这样性子的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千秋冷哼,“我就觉得那位客人是好人,我就爱提醒他!” “进红楼来的,能是什么好人?”崔简冷嗤,“也就骗骗你这种傻子。” 千秋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一甩头想一走了之,走了几步又想起了白若松的那句“帮我照顾好崔简”,脚步一顿,不情不愿地回头,道:“快点,一起回去了!” 崔简一愣,不再口出讥讽,垂着头默默跟了上去。 另一边,平翁带着白若松与易宁从二层平台上方下到大堂,走的是另一侧靠近幕台后方的楼梯,在经过那个奇怪高瘦女人的隔间的时候,白若松还看了一眼,发现这个隔间里面空无一人,可几张靠着矮桌摆放的腰凳却翻到在地,靠着地板上一个已经七零八落的瓷壶。 怎么回事,是喝醉酒摔了吗? 白若松扫了一眼,心里冒出这么个疑惑,但很快就置之脑后了。 几人来到大堂和带着新任的花魁公子的孔翁汇合。 平翁明显看起来矮孔翁一头,面色及其不好看地跟在孔翁的身后,一道领着人经过大堂后方的隔断间,顺着楼梯往上。 花魁宴结束,所有来参加,但是却没有竞到花魁的人都要找别的乐子,二层已经到处都是调笑声了,三层要安静一些,没有醉鬼在嚷嚷,几人停在了三层通往四层的楼梯口。 楼梯口有带着长刀的护卫在把守,她们目光凌厉,如鹰隼一般扫过白若松和易宁。 一瞬间,白若松都以为自己和易宁会在这里被就地格杀,可没有,那几个盛气凌人的护卫只是默默让开了把守的楼梯口,说了一句:“钟爹爹有令,只允许花魁公子与客人上楼。” 平翁与孔翁只得站在楼梯口,看着其他人前往四层。 白若松硬着头皮往上走了几步,发现并没有人拦截自己这个“侍从”之后,才跨步跟上了易宁。 羽新的情况看起来真的很不好,走两步就晃一晃,走两步就晃两下,好几次白若松都想搀她一把,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一个侍从,去搀主子花五百金包下的伎子实在是不合适。 转过两截楼梯,在四层的阶梯口,也有挎着刀的护卫在守着,见了人上来,面带缓色,道:“诸位跟我来,钟爹爹有请。” “不是要点天灯么?”易宁不疾不徐问了一句。 那护卫面色不变,只道:“点天灯在钟爹爹会客厅外头的天台上。” 易宁看向羽新,见他垂着眼不说话,便只道羽新大概也根本不清楚点天灯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只得跟着那护卫走。 红楼已是奢华,四层是极尽奢华。 从刚一从楼梯跨上四层的位置,便铺有厚厚的毯子,可以让人走在上面发不出一点声音。 回廊里头三步一个摆件,五步一个瓷瓶,里头全都是盛开的,芳香馥郁的绚丽花朵,每一扇漆红色雕纹的窗棂外头挂着龙凤呈祥的料丝灯,底下垂着的一圈流苏里头居然还挂着环佩,每一个都价值不菲。 白若松想起了杨卿君,他总爱在各种地方挂价值连城的珍珠幕帘。 几人行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一处开阔的大堂,大堂门栅大敞,灯火通明,居然一侧直接连着露天的天台,有一扇门栅半开着,微凉的晚风拂入,拨动了梁柱上悬着的轻纱。 白若松目光透过那通向外头的半扇门栅,恍惚地发现,外头的天幕已经是沉黑一片。【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3、第 203 章 爹爹会客用的厅房,似乎点着安神的熏香,这样大的,两头通透的大厅房里都能微微地闻到味道,感觉香的用量还不小。 厅房的中间摆放着用来遮挡的屏风,白若松看不见主座的位置,只能看见侧边半开的天台上有侍从温顺地垂首候着,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颈,手中还托着一个巨大的宫灯。 她们进入厅房之后,护卫自觉退出,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门栅,铜制的鎏金凤鸟烛台上暖黄色的烛光摇曳闪动了一下。 “钟爹爹。”白若松听见有一个略带沙哑的女人慢悠悠地开口,“人到了。” 女人说话毫不恭敬,甚至还带着一点一点揶揄的笑意,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对着掌权人说话的下属,更像是对着长辈撒娇的小辈。 白若松屏息凝神,盯着面前这幅金箔青花的流水风景图六曲屏风,想要尝试听一听传说中的钟爹爹开口说话,可等了许久,也只有半敞的天台外头透进来的街上熙熙攘攘的热闹人声。 “原来如此。”那女人道,“钟爹爹吩咐了,撤开屏风!” 两侧立着着带着刀的护卫立刻上前来,合力搬开了那面六曲屏风,露出了后头端坐在雕着连珠纹的紫檀罗圈椅上的老翁,和老翁旁边站着的两个女人。 老翁身着一身华贵缠枝纹紫袍,头戴同色抹额,镶嵌鸽子蛋大小的青玉,奢华异常。可这价值不菲,华贵堪比帝王冕服的长袍底下,却裹着一具几乎要撑不住衣服的,枯瘦的身体。 老翁满头白发,眼窝凹陷,双目黯淡无光,从袖子里头深处的一截手臂上满是老年人才有的斑纹,皮肤上的褶子一个叠着一个,透过没有一丝肉的身躯,就这样直接盖在骨节上。 一瞬间,白若松都怀疑这不是真人,是一具装做人的,已经死去多日的尸身。 易宁是朝廷命官,面对钟爹爹这种商贾是不需要行礼的,但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她还是尽量给足了人家面子,在没有躬身的情况下,拱手做了一个礼,喊了句:“钟爹爹。” 羽新侧身柔柔一福,也喊了句:“钟爹爹安。” 这具尸体动了一下,微微侧过头去,他旁边的静候的女人就俯就下身子,侧耳倾听片刻他说的话,时不时还点点头。 “钟爹爹有言。”女人站直身体,笑道,“请客人与花魁公子点天灯。” 白若松赫然发现,这人就是她在大堂二层看见的那个,有些奇异到不似人的高瘦女人。 原来她就是沈佳佳所说的,钟爹爹的“代行人”,怪不得在大堂的时候她一说话,孔翁就立即执行了。 可钟爹爹为什么会需要这样一个代行人? 要知道古往今来掌权者最害怕的就是把权力分出去,偏激一点的甚至会完全不顾血缘关系地弑父杀子,以此来确保自己权力的稳固。 而这个钟爹爹,居然会主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选择这么一个人来代为行使他的权利,尽管楼里的人可能都知道下达命令的人是他,可是长此以往,也一定会出现分权的问题的。 白若松下意识把目光投向站在她侧前方的易宁。 易宁怎么想的? 她一直都很厉害,能够在一个人短短几句话,几个动作之中,就揣测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如今能够揣测出钟爹爹的用意吗? 易宁没有说什么,随着前来带路的侍从要去天台上点天灯,白若松本来想跟着一起去,却被侍从拦了下来。 伸手阻拦的侍从没说什么,那个高瘦女人反倒笑盈盈开口了,语气像是在提醒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只有花魁公子,和花魁公子的恩客,才可以站到外头去点天灯哦。” 白若松想说,那你天台上不也站着侍从,大家都是侍从,怎么就我不能上去? 不过她也只敢心里头抱怨一下,身体上还是后退了一步,装出一副乖巧不惹事的侍从样。 天台在四层,红楼的每一层又比通常的楼和要高一些,风格外大一些,白若松站在原地,看见跨出门栅的羽新头上的步摇被吹得叮咚作响,而易宁则下意识扶了一下自己的幞头,防止被风刮跑。 外头夜色沉沉,可街上锣鼓喧天,到处都是点燃的花灯,将半片天际都映成了暖黄色。 易宁在侍从的指引下很快就用打火石点燃了宫灯,随后与羽新一起用一根一人长的灯勾,勾着那盏点燃的巨大宫灯,挂上了天台最前方延伸出的一块杆子上。 杆子的左右是随风飘摇的各色旗幡,在宫灯的照耀下猎猎飞舞,发出轰轰的声响。 “是天灯!”有人在大喊。 夜晚的风送来许多惊叹的声音,有人在大声欢呼起哄,也有人在喊从竹公子的名号,侍从带着易宁与羽新站定到天台边缘,去俯视底下街上的人群,可在这本该接受万众瞩目的时刻,白若松却看见易宁回过头来,扫了后方一眼。 她在看什么? 白若松跟随着她的目光去看,却只看见那个高瘦的代行人勾起唇角,露出的一个又像是揶揄,又像是讥讽的眼神。 白若松想起自己在大堂二层的时候,她转过来看自己,也是露出的这样的一个诡异微笑。 她似乎是个自信的人,甚至于有些过分自负,有些目空一切,看着别人的时候,那目光总像是在看一个智力残缺不全的傻子。 其实有时候,易宁看人,也会露出那种“我大概在看一个傻子”一样的微妙表情。 不同的是,易宁的表情是带着嫌弃的,恨不得你滚远一些不要来和她说话,招她厌烦。 而这个女人则完全不同,她仿佛是已经吃饱了的猫科动物,正在愉快地逗弄自己愚蠢的猎物,带着鄙夷与不屑,却仍然不肯放过你。 白若松一瞬有些毛骨悚然。 终于,在吹了一阵冷风之后,羽新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了,被侍从带着进了厅房。 瘦高的女人挥手示意,一旁的几个侍从便打开屋子角落里那个半人高的鎏金香炉的盖子,往里头添了一大把香料。 刺啦一声,香料被点燃,一股比适才浓重好几倍的熏香味道一下就充斥满了整个屋子,浓重到白若松只吸了一口就猛烈咳嗽起来,衣袖掩鼻退了一大步。 衣袖是云琼昨晚才刚替她熏过的,上头有令人安心的淡淡白檀香气。 易宁和羽新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也都掩了鼻子,反观房间内的侍从和那些护卫,一个个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习惯了似的。 “钟爹爹的一点小爱好罢了。”高瘦女人解释道。 白若松又看了一眼那罗圈椅上的老翁,发现他微微垂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面前铺着绒毯的青石地板,一动也不动,透出非人的诡异感。 高瘦女人喊了一声“钟爹爹”,老翁才略略抬头,嘴唇动了动,女人赶忙俯身去听。 “从竹。”女人转述钟爹爹的意思,对羽新招手道,“钟爹爹说,上前来,我的好孩子。” 羽新背脊明显一僵,但是他还是很顺从地垂着头,缓步走到了那枯瘦的老翁面前,跪坐了下来,柔声道:“钟爹爹。” 老翁颤抖着伸手,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那只宛若披着皮的枯骨的手掌。 “从竹。”女人又道,“再上前来。” 羽新沉默了一会,膝行上前,终于进入了老翁的手臂可触及的范围内。 易宁明显有些着急,忍不住往前一步,被侍从伸手拦住了,低声道:“钟爹爹没有喊客人过去。” 白若松看到老翁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了羽新的额头上,而羽新不知道为什么开始颤抖起来。 “从竹。”旁边的瘦高女人又笑了,咧开的一排牙齿光滑白皙。 她用一种嘶哑低沉,又带着一些空洞的声音,悠悠道:“钟爹爹说,无论是你的阿翁,还是你,都让他很失望。” 什么意思,他的阿翁,负责羽新的阿翁是谁,是主持花魁宴的孔翁? 铮—— 老翁旁边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的另一个女人突然抬脚,一下就踹飞了跪坐在地上的羽新。 他瘦弱的身子飞出去近三尺的距离,直接撞倒了被挪到一边的那扇屏风,发出一声轰响。 白若松心脏一跳,她顾不上去看受伤的羽新,眼睛只能紧紧盯着罗圈椅上一袭华贵衣衫的老翁。 他仍然维持着那个用手指点羽新额头的动作,缓缓低下头去,看到了自己腹部插着的短匕。 羽新撑着地上翻到的屏风,抬起自己头来,吐出一口血,得意得笑了起来。 太顺利了。 白若松忍不住在心里想,不管是进入红楼,还是羽新得花魁,还是竞价,乃至最后的刺杀,都太顺利了。 羽新早就被发现问题,并且被囚禁起来了,就算带下去换衣服肯定也是严防死守,怎么会有机会藏匕首? 女人那句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无论是你的阿翁,还是你,都让他很失望”? 羽新令人失望是因为他是杨卿君的细作,那羽新的阿翁是什么原因令人失望? 是因为……他给羽新提供了匕首吗? 钟爹爹一开始就知道他手里有凶器,为什么还可以让他靠近? 老翁嘴皮子动了一下,女人随即道:“钟爹爹说,好孩子,很勇敢,爹爹很满意。” 羽新的笑声夏然而止。 他看着收回手臂,端坐在罗圈椅上,气定神闲,恍若无事发生的钟爹爹,脸上露出了见了鬼一样的神情。 瘦高女人俯身,握住那把匕首的手柄,轻易地拔了出来,锃亮的刀身上,甚至没有一点血迹。 易宁猛地转身,抓住了白若松的手臂,嘴唇一颤道:“他不是……” 一句话只说了几个字,她突然就瞪圆了眼睛,像脱了力一样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软趴趴靠着白若松的身体划了下去,委顿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白若松僵硬抬头,看见羽新也已经无力地伏在了翻倒的屏风上,再也无法抬起自己的头来。 是熏香,是侍从添加的那把香料,那香料有问题! “哦?”女人看着唯一站着的白若松,挑了一下眉头,颇觉有趣道,“一个没有内力的侍从,居然还能站得住?” 白若松两眼一翻,跟着侧倒在了地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4、第 204 章 所有人都倒下以后,厅堂内的侍从十分迅速地重新揭开那个半人高的香炉的盖子,用火钳翻了一下里头的灰烬,盖住了还没有完全燃烧尽的香料,屋内那种呛人的气味很快就淡了下来。 白若松侧躺在厅堂内柔软的绒毯上,并不觉得冷,反而还觉得那绒毯的短毛十分舒适,手背贴在上面,像贴着一只油光水滑的狸奴。 易宁不像她是调整着摔倒下去的,以一个奇异的,看起来极其不舒服的弯曲着脊背的姿势倒在地上,头顶朝着白若松的方向,因此白若松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正在极速起伏的胸膛。 易宁似乎很想动弹,可她最多能做到的就是喘息,手指头也能颤两下,别的多余的怎么也做不到了。 白若松尝试控制自己的肢体,她不敢做太大的动作,怕被别人发现什么,只是像易宁微微动了动手指头。 能动。 事实上,她从刚刚开始,就完全没有受到熏香影响的感觉,既不会说不出话,也不会脱力倒地,现在这样侧躺,完全是装出来的。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倒地实在是演的稀烂,但凡看过两集电视剧的人都能看出她在装,可那个高瘦的女人脚步轻灵地走近,却直接绕过了有问题的白若松,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她的问题一样,站在了易宁的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人。 “钟倏。”那个刚刚踹翻了羽新的女人沉声开口道,“不要靠近她,危险。” 钟倏? 她也姓钟,和钟爹爹有什么关系? “一个一动不能动的书生,能有什么危险性?”钟倏完全不在意地一耸肩。 “刑部司郎中?”她看着易宁,咧开嘴笑了起来,身上那种非人的诡异感几乎就要戳破伪装的皮囊,“不过如此,就你还想和钟爹爹斗?” 易宁没有回应,应该说,她此刻根本没办法回应任何人,能做到的只是转悠一下眼珠子。 可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将目光放在女人身上,垂下的浓密睫毛遮掩着眼瞳当中的光,显出一些不屑一顾的冷淡。 钟倏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白若松险些忘记自己中了迷药的人设而笑出了声。 太不自量力了,易宁虽然只是个刑部司郎中,可纵观整个刑部,就是刑部尚书也不会故意去招惹她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会被无声无息地气死。 哦,当然,刑部侍郎何同光那个蠢货例外,她天天就像个抖m一样,不被易宁气一气,心里不爽利。 钟倏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了易宁的胸口。 白若松一口气屏在胸口,不敢吐出来,怕自己会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钟倏的力气似乎不大,这样盛怒下的一脚也只是把侧倒的易宁踹得上半身翻了一下,早知道老翁旁边另一个带刀的女人可是直接把羽新踹得飞了出去。 她不会武。 白若松不得不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钟倏对自己的这一脚的力度很不满,又用脚尖拨着易宁的肩膀,一个使劲,直接将人翻了过去,让易宁从侧躺变为了一个仰躺。 她的手无力地顺着女人脚尖的拨弄顺着滑落在地板上,隔着厚厚的绒毯,白若松都听到了一声闷响。 “就是这双手吧,总是写一些令大人为难的东西。”钟倏穿着硬底六合靴的脚掌覆上了易宁垂在一旁的手掌,狠狠碾了下去。 因为易宁现在是处于放松的状态,手掌并不是摊平的,掌心朝上,五根手指头都十分放松地半蜷屈在那里,被这么一碾,指节处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即便是身体还在麻痹中得易宁,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从喉咙里发出近乎呻|吟的微弱呼痛声,一时间冷汗净透了后背的衣衫。 那是易宁的手,一双漂亮的手,一双当状师的时候,写了无数讼状的手。可以在没有任何训练的情况下,就可以模仿别人的笔迹,在每个深重的夜晚,如豆的油灯下,还要字字句句整理刑部司的每个案牍,害怕一个疏漏,就给那些本就不容易的平民百姓带来毁灭性的冤屈。 白若松感觉心脏怦怦跳动起来,屈辱而愤懑的情绪从心脏流出,涌动在全身上下的每一根血管之中,锤击着脆弱的血管壁,让她的头脑瞬间充血,眼前涌现一阵一阵的黑晕。 不要冲动,不要动,不可以动,白若松,不要让一切前功尽弃。 用你的脑子想一想,想一想破局的办法。 她的嘴唇张开一点缝隙,无声地喘息着,平复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想要让大脑转动起来。 被反转过来仰躺的易宁已经不再是那个别扭的蜷屈姿势,可以让白若松看见她的一点鬓角被冷汗打湿,紧贴着的侧脸。 因为疼痛,易宁短暂地恢复了一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转动着僵硬的脖子,一点一点侧过来,睁开的双眼中满是血丝,就这样看着白若松,苍白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你在往哪里看?”被忽视的女人几乎是压上了全部身体的重量,有些咬牙切齿地问。 易宁因为痛苦而闭上了双目,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落下,可嘴唇还在不停地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 白若松呲目欲裂地盯着她翕动的嘴唇,努力辨别着她说的话。 ta不是,ta才是? 不是什么?哪个ta,是男的他还是女的她? 白若松努力想象如果自己是易宁,到底会看到什么,注意到什么,又想到什么。 “你嘴巴在嘟嘟囔囔什么?”钟倏又是一脚,直接踹在了易宁的脸上,把她的头踹得偏了过去。 白若松无法再看见易宁的脸了,只能颤抖着把目光挪转过去,盯着那个高瘦的女人。 女人也顺着易宁刚才的视线转过头来,这才发现了一旁的白若松一样,笑了起来。 “这便是漕运那位名动一时的杨卿君,杨副帮主?”她走到白若松的面前,这次是更为肆无忌惮地蹲下身来,贴近了仔细观察着白若松的脸。 “生得真美。”钟倏感叹着,伸出手掌抚摸着白若松的侧脸。 她的手掌很冷,冷得不似真人,在指腹接触到白若松的那一瞬间,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感就顺着她指腹的接触面,蔓延到了白若松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里面。 这种战栗不是害怕,而是愤怒,是涌动着滚滚岩浆的冲天的愤怒。 白若松死死盯着她,盯着她这张因为瘦削而两颊凹陷的脸,脑子里闪过无数的东西。 房间中,摇曳的灯光跃动在易宁那张冷淡的脸上,她手持一杆竹制的狼毫笔,却久久没有在面前的信纸上动笔,浓重的烟墨顺着鼻尖滴落在了纸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不可忽视的污渍。 “白若松。”她唤她的名字,缓缓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似一汪深千尺的潭水,教你永远也看不清潭底的东西,“虽说我是你名义上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可就算是母亲,也不可能永远待在孩子的身边的。” 白若松看着她,看着她那张略显疲态的脸上眼底的淡淡青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你该学会绕过我了,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也不要管我说什么,更不要去想象我究竟会怎么想,因为没有人会真的算无遗策,也没有人会真的永远不犯错误。” “去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去观察吧。”她微微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你是我亲选的弟子,就算不相信你自己的能力,也要相信我的眼光才是。” 白若松闭上眼睛,尽管心跳还在剧烈鼓动,可她的心情却已经完全平复了下来。 那个名唤钟倏的女人手掌从白若松的脸上往下摸到襟口,往下一探,探到白若松的女性特征的时候,顿了顿,笑道:“看来消息果真有误啊,你不是杨卿君。” 钟爹爹是个自负的人。 白若松想,他明明已经收到了细作的消息,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把人拦在红楼外头,却还是松松散散地设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障碍,把她和易宁放了进来。 他很自负,他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自己绝对不会被暗杀,所以才敢把今天的一切都当做一场游戏来玩。 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是杀不死的? 白若松想起那个枯瘦的老翁腹部那把被拔出来的匕首,匕首上没有沾染一丝鲜血。 没有人是杀不死的,只要是血肉之躯,就不可能被匕首刺中以后就安然无恙,除非那根本不是人。 白若松感觉自己已经开始接近真相了,圆润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颤动,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钟倏还以为这是白若松害怕的表现,嗤了一声道:“刚刚在红楼大门口的时候,不是能说会道吗,现在知道害怕了?” 偌大一个红楼,不可能被一个傀儡操控,所以钟爹爹只可能是人,那么那张罗圈椅上坐着的就根本不是钟爹爹。 那钟爹爹是谁? “这张嘴可真又惹人爱,又讨人嫌啊。”钟倏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味,又带着一丝厌恶。 钟倏为什么要在孔翁主持花魁宴的时候,特地跑到大堂去看?她是钟爹爹的代行人的话,钟爹爹根本就离不开他,不是么? 她在观看选花魁的时候,所在的那个雅间,之前明明有人起哄让“从竹公子”出来,要么是喜欢羽新的客人,要么就是杨卿君安排的人,可到最后白若松路过那个雅间,只看到了翻到的腰凳和碎裂的酒壶。 里头的人怎么了,去哪了? 答案显而易见,里头的人正是杨卿君的人,被偷偷处理掉了,吩咐的人正是钟倏。 杜承礼说了,红楼的幕后是一个女人,她从坦白以后,就从来没有在哪一件事情上头,骗过白若松。 那个踹开羽新的女人很显然是钟爹爹的护卫,她虽然站在老翁旁边,却很紧张钟倏去接近易宁。 只要会武功,就定然能发觉易宁和她是两个毫无内劲,平凡无比的读书人,她这么紧张一个代行人做什么?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他不是,她才是。 白若松睁开自己的眼睛,正巧看见钟倏跨坐在自己的身上,手中举着寒光闪闪的匕首,正是羽新之前用来暗杀钟爹爹的那一把。 她在笑,虽然没有笑出声,但是面上却是那种疯狂到近乎扭曲的表情。 她举着那把匕首,匕首的利刃正抵着白若松的嘴唇,似乎想要毁掉这张令她又爱又恨的嘴。 白若松看着她,掩在袖下的手指已经勾住了自己袖箭上的指环。 咔哒—— 机扩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但是此刻大堂中寂静一片,所以格外明显。 “钟倏!” 伴随着那个踹开羽新的护卫的喊声,钟倏握着匕首的手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喉头一动:“你……”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腰侧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伴随着类似于薄荷一般的凉意。 她缓缓转过头,看见白若松抬起的手抵在她的腰侧,袖子上被什么东西射穿了一个洞,而她的腰侧,正插着一根银色的长针。 “看啊。” 白若松一说话,嘴唇碰到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匕首刃口,鲜血一股股地流了下来,顺着嘴角流进她的口中,让她笑起来的时候,牙齿都是染着艳红色的。 钟倏觉得浑身都特别冷,手指头僵硬到不受自己的控制,胸膛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痛得她口中都是腥甜。 她看见本来应该是待宰的羔羊在笑,在学着她笑,笑得嚣张而又肆意。 “抓到你了吧。”她一字一句道,“钟爹爹。”【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5、第 205 章 厅堂内此刻乱做了一团,那些原先安静着垂首静候的侍从们都慌乱起来,年纪小一些的几个甚至叫出了声。 在一片纷乱的脚步声里头,一道身影疾行而近,一手捞过瘫软而下的钟倏,一手提起了白若松。 白若松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身体就悬空了起来,随即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甩了出去,撞翻厅房的门栅,“咚”一声,背部贴在了回廊的墙壁上,伴随着内脏震荡的痛感,咳出了一口血。 脊背是突突直跳的钝痛,内脏是针扎一般的刺痛,眼前是天旋地转的黑晕,耳侧是尖锐的嗡鸣声,似乎有人在很远的地方低声喊着什么东西,白若松只来得及听见“钟倏”二字,那声音便又被耳鸣给盖了过去。 她背靠着墙壁,像一只奄奄一息的流浪犬,大口喘息着缓解身体上的痛苦,等眼前的黑晕消散过去以后,才缓慢抬起自己的头来。 白若松的袖箭因为体积小的缘故,并没有多大力道,不过一指长的银针,贴着身体启动机扩,也才没入五分,并不致命,可问题就是那银针上头淬了毒。 那之前一脚踹翻羽新的女护卫让已经昏迷过去钟倏靠在自己的胸口,两指并拢,迅速封住了她腰腹上的几处穴位后,手掌运功贴在后背,企图从伤口中逼出毒素来。 “没用的。”白若松说着,又吐出一口混着内脏碎片的淤血来,哑着嗓子笑了起来,“你解不了这个毒,越是运功,毒素渗透得越快。” 那可是柳从鹤为了这次行动,亲自调制的剧毒,为的就是不让别人用内力将其逼出。 护卫眼见着钟倏的面色越来越暗,嘴唇甚至隐隐有些发紫,终于是信了白若松的话,唤了一旁战战兢兢的侍从过来照看病人,自己则起身几步跨到了白若松面前,骨节凸起的手指咯吱作响,拔出藏在靴子里头的匕首,反手一握,利落地从白若松的锁骨下方刺入,直接扎透了整个肩膀。 白若松痛得浑身像是痉挛一样颤抖起来,她想尖叫出声,可大张着嘴,喉咙却像是破烂的风箱,只能发出微弱嘶哑的呻|吟,冷汗迅速在额头上汇聚成珠,沿着脸颊滑过扭曲的面部,滴落在被艳红血液浸透的前襟上。 护卫没有松手,她指骨因为用劲而泛着白色,牢牢将白若松的身体定在了回廊的墙壁上,让白若松的每一次呼吸带着胸膛的起伏,都会牵动到伤口,身体泛起一阵又一阵筛糠一般的急速抖意思。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眼睛被泪水糊住了,透明的清水鼻涕甚至淌进了嘴里,咸咸的,和腥甜的血液混杂在了一起。 她觉得有点恶心,但痉挛的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下不受自己的控制,甚至连一个呕吐的动作也做不出来,只能掀起眼皮子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那护卫在略略泄愤以后,很快冷静下来,一双手先是摸着白若松的袖口,卸掉了她的袖箭,再是扯开圆领上头的扣子,猛地一撕。 “刺啦”一声,衣襟被撕裂开来,露出里头薄薄的雪白里衣,白若松贴身携带的荷包之类的东西也乒铃乓啷掉了一地。 护卫垂着眼单手翻找了一番,并没有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愤怒地抓住了白若松另一侧的肩膀,手劲大到白若松都以为自己的肩胛骨断裂了开来。 “解药,交出来!” 白若松牙关紧咬忍着痛,虽然脸上哭得一塌糊涂,但还是要犟着一口气,扯着嘴角,腹部颤动着发出几声闷笑来:“我难道有,这么蠢,给人下毒以后,还把,解药,留在身上?” 她每说一个字,就要痛得停顿下来喘息一会,可还是很好地激怒了那护卫,她高高扬起手掌,一巴掌直接扇在了白若松的脸上,把人扇得都偏过头去,脖颈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后脑勺咚一下撞在了后头的墙壁上。 一瞬间,头晕目眩。 白若松一时竟然分不清究竟是哪里更痛,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在疼,冷汗浸透衣衫,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嘴上被匕首刃割开的口子因为这一巴掌撕裂得更厉害了,鲜血混杂着汗泪汨汨而下,整个脖颈都变得粘稠。 “哈。”白若松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居然还有力气笑,笑声混杂在耳鸣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再用些力啊,弄死了我,让你的钟爹爹给我陪葬啊。” “你!” “大人,戈大人!”有其他护卫匆匆而来,长刀的刀鞘打在轻甲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大人,是荟商的人,她们包围了红楼!” 戈飞抑制住自己想要将匕首翻搅过来的冲动,冷冷回头看着那个护卫,诘问道:“营里的人没来吗?!” 那护卫一愣,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啊……” 戈飞太阳穴边上的青筋在突突直跳,可她知道楼里的事情,一向都由钟倏负责,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连真正的“钟爹爹”是谁都不清楚,更不可能清楚营里的事情。 现在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钟倏死。 戈飞把注意力重新放置在了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身上,压低嗓音道:“你想怎么样,才会交出解药。” 白若松没想到这女护卫会这么快就妥协下来,看来对她来说,钟倏的重要性比白若松想得还要大。 “只要,我和我的同伴,全都活着走出红楼,解药,就给你。” 她笑得难看得要命,一张扭曲的脸上糊成一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可居然仍然在意自己的同伴。 戈飞感觉那种喷薄欲出的炽热的怒意渐渐消散了下去,头脑也渐渐恢复了清醒。 她看着她,突然松开了握着匕首刀柄的手,朝一旁道:“把那两个人的迷药解开。” “这……”那个护卫犹豫道,“钟爹爹那边……” “那不过是个傀儡!”戈飞不耐烦地起身,来到那把连珠纹的紫檀罗圈椅侧边,一脚就踹翻了椅子。 伴随着哐当一声倒地的声音,老翁的头颅居然像乒乓球一样咕噜噜滚了下来,滚到了一个侍从的脚下,深陷的眼窝里头毫无神采的眼珠子正好盯着那个侍从,把他吓得尖叫起来。 “闭嘴!”戈飞呵斥道,“再叫一声你的脑袋也一起落地!” 侍从瘫软在地上,手掌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一股股地留下,却不敢再发出什么声音来。 戈飞提起那具没有头颅的身体,拎着领子给所有人展示内部的结构,里头有几个紧紧咬合的齿轮,正在咯吱咯吱地转动着。 “看到了吗,没有钟爹爹。”她把傀儡往地上一扔,命令道,“现在听我的,带上人,下楼!” “可……”刚刚那个说要听钟爹爹话的侍卫仍在犹豫,“下面那么多人,下去了会被一网打尽的。” 长刀出鞘,一道寒光闪过,那个一直犹犹豫豫说着辩驳话语的侍卫人头落地。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那个侍卫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死了,滚落在地的头颅面部,还流露着一丝惊讶的表情,全然没有痛苦之意。 “还有异议吗?”戈飞甩干长刀上的血迹,问道。 四下静寂无声,所有人,包括侍从和护卫,垂着头都不敢再有什么意见。 “把药解开,把人带着。”戈飞长刀入鞘,口中吩咐着,人却是走到白若松的面前,从卸下的袖箭中取出另一枚完好无损的银针,皱着眉,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涂了毒的尖端,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幽绿色的光。 她的身后,护卫们将易宁和羽新都扶了起来,扒掉塞子,将装着解药的瓷瓶放在了二人的人中处。 仅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二人就取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羽新咳嗽一声,总算吐出了刚刚堵在喉管中的淤血,呼吸也变得畅通,因为缺氧而青紫的面孔渐渐恢复了原本的色彩。 虽说迷药已经解了,但是药效带来的后遗症还在,易宁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腿想要站起来,可最终也只能半边身子靠着扶着她的护卫,才能勉强不倒下去。 她被踩断的手臂软塌塌垂在身侧,掀起眼皮看向白若松,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沉痛之意。 戈飞等了一会,见易宁和羽新二人都已然没事了,这才捏着那根带毒的银针,扎进了白若松被匕首穿透的肩膀。 白若松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因为被毒针扎进去的时候,她居然没有从麻木的伤口处感受到什么疼痛。 “好了。”她拔出银针,丢在了一旁的地摊上,随即勾着白若松没有受伤的那一侧的臂膀,将人强行从地方扶了起来,近乎威胁一般在她耳边道,“现在,带我去找解药吧。” “记住,她活,你才能活。”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咬牙切齿,“她死了,你也得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6、第 206 章 之前还歌舞升平的红楼,因为楼外头包围着的荟商的人手而处于一片慌乱之中,这种慌乱的情绪在看见戈飞带着一众护卫,手中还扶着好几个鲜血淋漓的人从楼梯口下去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白若松因为失血的原因思绪已经有些模糊了,全靠着肩膀上还没有拔出的那把匕首,在行行进程中,摩擦着伤口的痛楚来维持着清醒。 她垂着头,没有力气去看红楼里乱成一团的客人,只听见有人在叫喊着让红楼给出一个交代,又被持刀的护卫拦在了不远处。 负责楼里事务的阿翁们出面,劝说着暴躁的客人们无果,没有耐性的戈飞便说了句“靠近的人一律格杀”,才总算平息了这场闹剧。 红楼外头是因为下元节而灯火辉煌的街道,沿街排着的三层灯架上满满当当全是各种形状的花灯,将整条街都照得亮如白昼。 此刻,这条本该人满为患的街道被荟商护队封锁起来。顶着凑热闹的民众不满的目光,荟商十足地表现出了她们财大气粗,能用钱解决的事情,绝不无故消耗时间的风范,将封锁内的摊位尽数高价买下,这才平息了众怒。 整个下元节最引人瞩目,耗费金钱最多的是两层半的莲花灯楼,就停靠在红楼的附近。 因为是由当地官府出资的东西,就算是荟商也不好动它,只得遣了人花费了一番功夫将它推出了封锁圈。 戈飞一行人浩浩汤汤从一楼正门而出,迎面就是整整齐齐的荟商队伍,为首的女人体态丰腴,大腹便便,着一身深邃的宝蓝色锦袍,宽边玉带,负手而立,正是负责遂州的荟商大掌柜柳向雁。 柳向雁虽然不清楚钟爹爹的真身,与戈飞与钟倏却都是相识的。平日里,两方不说亲如姐妹,也是相敬如宾,互通有无,一同赚钱。 戈飞在抬眼看见柳向雁的时候,眉头一蹙,无名的怒火已经点在舌尖上,就要倾吐而出之际,就感觉自己被一道阴冷带着杀意的目光给戳了个对穿。 对于在刀口舔过血的人来说,第六感往往要比五官都敏锐许多,不过只是一个比眨眼还短的瞬间,戈飞就意识到这道带着杀意的目光的主人是个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人。她向前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将扶着的白若松挡在身前,做出了一个防御性的动作,另一侧空余的手臂则摸向身后的长刀,眼睛横扫过人群,终于在柳向雁身后三步的角落里看见了这道目光的主人。 一个……男人? 一瞬间,戈飞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这样高大强壮,全身都散发着金戈铁马的肃杀气息的男人?男人就该像红楼里的那些头牌一般,肌肤赛雪,眉眼如画,身子曼妙得如同春日里最娇艳的花朵才是。 不等戈飞做出反应,那个肩宽腿长,脊背直挺,如山岳一般的男人就缓步自阴影中走出,因为紧绷而显得格外冷硬的脸上,一双淬了毒似的眼睛里透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喙的狠戾。 戈飞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在他的目光下,因为感受到危险而竖了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喊叫着快逃,可她心里仍然记挂着中毒昏迷中的钟倏,打颤的小腿仅仅是后退了一小步,就紧绷着站定在了原地。 “后……”戈飞一开口,嗓子居然有些劈叉,气势顿矮,不得不闭上嘴,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开口喝道,“后退!” 她不知道自己手中的人究竟有多少作用,但是这已经是她仅剩的筹码了,因此还是放弃了腰后的长刀,转而抽出腰间的匕首,抵在了白若松的脖颈上,做出威胁之势:“不然我手里的三个人,是死是活可就保证不了了。” 随着她的动作,后头扶着易宁与羽新的护卫也纷纷有样学样,掏出匕首抵在了二人的脖子上。 云琼的眼睛随着她们抵刀的动作而眯了起来,背在身后的手掌张开又合上,指尖已然握住了袖中划出的暗器,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蓄力的动作而紧绷膨胀起来,充了气一般,眼看就要撑破锦衣,一只手突然摁在了他的手腕上,制止了他的动作。 “莫要冲动。”戴着帷帽的柳从鹤缓步上前,单手撩开帷帽上垂下的薄纱,对着云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我知将军身手了得,这个距离定然不会失手,可你难不成还能同时救下三个么?” 云琼当然没办法同时救下三个,应该说,他根本没想过要同时救下三个人。 看到熟悉的身影满身狼狈,鲜血淋漓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就已然崩溃了。他仿佛又回到了白若松跳楼的那一刻,弱小而无能的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如同断线风筝一般,自高楼坠下。 该死,所有伤害他的人都该死! 即便他的灵体已经虚弱到近乎消散,只能附身在一只刚刚死去的流浪犬身上,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撕下伤害她的人的一块肉来。 他的宝物,他守护了几世,剔除神格,削去神魂,承受了半辈子的苦难才换来的人,凭什么被人这样对待! “将军。”杨卿君虽然并不了解二人之间的纠葛,但一颗七窍玲珑心还是轻易看出了云琼濒临崩溃的情绪,摁在他手腕上的手掌不敢放松,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按照那位白娘的性格,怕是不会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其他二人受到伤害。” 云琼在一瞬,眼前浮现了在得知李逸身亡消息以后,白若松那张苍白的脸。 她仰躺在床铺之上,睁大了那双乌黑圆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垂下的床幔,豆大的泪珠顺着鬓边滑落,不消片刻就没入枕芯,只留下一点略深的痕迹。 她声音颤抖着,问他:“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因为愤怒而沸腾的血液像是被丢进了刮着风暴的冰天雪地之中,呲的一声迅速冷却了下来,冻得云琼浑身发冷。 杨卿君见云琼鼓起的臂膀卸了力道,知晓他的态度已经渐渐软化了下来,安抚一般拍了拍他手腕上戴着的金属臂鞲:“将军信我。” 云琼沉默半晌,终是手指一勾,将暗器重新塞回臂鞲底下。 杨卿君暗暗松了口气,干脆将遮挡的薄纱往上一撩,露出自己的整张脸来,缓步走向了劫持白若松的戈飞。 大约因为他一看就是个花拳绣腿,还是个十分羸弱的男人,戈飞对他的警惕心不强,居然任凭他走近了五步内,才开口喝止。 街道上被鳞次栉比的花灯照得灯火通明,戈飞很轻易地就认出了杨卿君这张,她看过了无数遍画像的脸。 “杨副帮主。”戈飞喊了他一声,语气却并不怎么恭敬,紧蹙着眉头,目光移向了站定在远处的柳向雁,讥讽道,“什么时候,荟商居然也任凭漕运做主了?” 柳向雁则苦笑一声:“我不过就是一个遂州的小掌柜,荟商令压在头上,也是不得不从啊,万望戈娘子能够理解则个。” 荟商令? 戈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丝疑虑,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很快她就被更紧要的事情占据了全部心绪。 “我没空在这里和你们这群做生意的虚与委蛇!”她手中的刀锋贴紧了白若松的脖颈,直白地讲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要解药!” 解药? 杨卿君目光迅速扫过戈飞以及她身后的一行护卫,并没有看见所谓的“钟爹爹”,只看见了一个被护卫横抱起来的瘦削女人,正是疑惑之际,便对上了易宁平静的眼神。 白若松很明显已经失血过多,深思模糊起来,垂着头并没有什么反应,而羽新苍白着一张脸,昂着头颅,颇有今日以死赴义的意味,只有易宁,她永远摆着她那张处变不惊的脸色,淡淡地看着别人。 二人虽说已经恩断义绝多年,可到底是从小的青梅竹马,只是这一对眼,杨卿君就明白了易宁的意思。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来,高高举在自己的面前,扬声道:“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 戈飞的呼吸粗重起来:“你把东西给我,我就把人放了。” “不。”杨卿君有些无情地开口,“你把我的人全部放了,我再给药。” 戈飞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我一瓶解药就想换我三个人,还要我先放。” “没错。”杨卿君嘴角一勾,笑了起来,气定神闲道,“我又不急,急的是你,不是吗?” “我放了人,你要是不给解药,或者你拿出来的根本不是我要的解药,那该怎么办?” “没得办呗,全看我良心,毕竟……”他顿了顿,眼里是一点志在必得的亮光,“你没得选,不是吗?” 戈飞不知道杨卿君是不是如他表面所说的那样气定神闲,唯一肯定的是,自己先露了怯意,别人看穿了急迫,就已经处于了下风。 她攥紧了手中的匕首手柄,直把指骨捏得咯吱咯吱响,心里却明白,自己确实没得选。 “这药,就在这里。”杨卿君在官道的石板地上放下那个有着青花纹的瓷瓶,后退两步,提醒道,“这毒中了超过半个时辰,必死无疑,你的时间不多了。” 戈飞咬紧了牙关,只犹豫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猛地回头,命令道:“放人!” 纵使有护卫并不赞同戈飞的选择,但思及楼上那个被砍了脑袋的同僚,还是把异议憋了回去,乖乖放开了手里的人。 易宁和羽新已然恢复了一点力气,二人走到戈飞旁边,一左一右扶住了连掀开眼皮都困难的白若松。 戈飞一松手,身体最弱的羽新就险些没有撑住白若松的身体重量,还是易宁咬着牙,把人的大部分重量朝着自己这边靠,三个人才得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白若松!”易宁一边往前走,一边还压着嗓子唤着白若松的名字,“你还好吗,能睁开眼睛吗?” 白若松其实已经陷入半昏迷中了,因为失血过多,浑身冷得要命,可她在迷迷糊糊当中,也还记得易宁和羽新二人也有伤在身,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腿往前迈,从嗓子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别睡。”易宁喊她,“睁开眼,别睡,你不想为你的校尉大人报仇了吗?!” 校尉大人……傅容安校尉大人…… 白若松使劲抬着自己的眼皮,不过是半条宽的街道的距离,她感觉自己走了一个世纪,随后才落入熟悉的怀抱。 那人胸膛宽阔,衣服上满是熟悉的白檀的香气,避开自己伤口拥着自己的臂膀还在微微颤抖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7、第 207 章 白若松闭着眼睛,只觉自己后仰着躺在温暖的怀抱中,四周都是乱糟糟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哭,压抑的,克制不住的呜咽,又有人从牙缝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好像是柳从鹤。 他一边嫌弃地说着:“收起你的眼泪,快过来帮忙!”一边自己的声音也忍不住带了点哑意。 “放平,快,把我的银针拿来,先扎止血的穴位,再拔匕首。” 白若松感觉到自己被放平在了地面上,但又有一双手,交叠着垫在了自己后脑勺下方。 刺啦一声,她的衣服似乎被撕开了,胸口凉飕飕的。 “别让她睡,叫醒她,快点!”柳从鹤在大喊,“你在给她抹粉吗,用力点,扇她一巴掌,把她叫醒!” “可她脸上已经……”孟安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还要再扇,实在没人下得去手啊。” “都这个时候了,脸重要命重要!”柳从鹤的嫌弃之意几乎都要满溢出来,“滚开,一群大女人没一个有用的,都给我让开,我来!” 呼呼的破风声中,白若松感觉自己完好的那半边脸又被人狠狠扇了一个清脆的巴掌。 伴随着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猛烈咳嗽,白若松的胸膛骤然起伏起来,她掀开一点点眼皮,咬着牙,似乎在小声说这什么。 柳从鹤摸着自己发麻的手掌,被还在抽泣的路途年干扰,一时没有听清,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什么?”,又俯下身侧耳去听。 “她说了什么?”蹲在旁边的钦元春问。 柳从鹤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没明白似的,重复道:“她说什么,对称?” “什么对称?”钦元春也没明白,先去看云琼,看见自家将军是一副垂着头薄唇紧抿的低气压模样,不敢再看,转而转头去看孟安姗,却发现孟安姗比自己还要一头雾水。 最终,还是摊着指骨断裂的手掌的易宁开口解释道:“她说她的脸被你这么一打,左右两边的巴掌印子对称了。” 众人安静了,连路途年也停止了抽泣,打了一个哭嗝。 柳从鹤面上的肌肉一抽,很想骂一句“有病”,但考虑到白若松还在生死的边缘,不得不压下自己的这点下意识的刻薄,手指捏住白若松的两颊,强行挤开她紧咬的牙关,往里头塞了一颗药丸。 一股带着薄荷微凉的感觉的药丸溶解在了舌尖,随即一股苦涩的药味直冲白若松的天灵感,把她冲得下意识犯恶心,几乎是用了比忍痛更大的意志力,才把东西吞咽了下去,难受得眼泪汪汪。 “摁住她上半身,别让她乱动。”他一手从药箱里头捏了干净的锦布,一手握上了白若松肩膀上插着的,那把匕首的刀柄。 两只不同的手伸出来,摁上了白若松的身体,一边摁在肩膀上,另一边避开她受伤的肩膀,摁在了就近的手臂上。 “我数到数,就拔出来,准备好了吗?一,二……” 白若松先是听到了极小极小的液体喷溅而出的声音,“呲”的一声,随即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被迟来的,刀刃刮过骨头和血肉的钝痛给逼得惨叫出声。 她的身体因为拔刀的这个动作下意识地要弹起,又被左右的手臂死死摁在冰冷的地面上,咬着口中的软肉熬过了刚开始的痉挛,伸出汗津津的手指,颤抖着抓住了柳从鹤的衣摆:“你……” 柳从鹤眼疾手快将手中干净的锦布摁在了白若松的伤口上,正接了路途年递过来的纱布在给白若松缠伤口,闻言分出了十分之一的注意力,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嗯?” “你,骗我……” “把她抬起来,这样不方便缠伤口。”柳从鹤喊了一句,随即才垂首看向白若松,挑了眉毛道,“我怎么骗你了?” “你,还没数到……三。” “我说过我要数到三了吗?” 白若松一愣,回忆着刚刚柳从鹤说的话,发现他好像确实没有说过要数到三。 后脑勺下什么柔软的东西一动,白若松这才发现一直有人用手掌托着垫在自己的后脑勺与地板之间,防止她磕到。 柳从鹤一发话,那人就小心翼翼托着她半坐起来。 那人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脖颈,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腰,即便她痛得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整个人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往后仰着,他还是托得稳稳当当的。 白若松一眨眼,眼中因为疼痛而氤氲的生理性泪水终于落了下去,让她得以看清如今的情况。 她的右手边先是揶揄的柳从鹤,再是哭得肿了一双眼睛的路途年,左手边则先是半跪着帮忙的钦元春,再是一脸担忧的孟安姗。 被这么多人,还是熟识的人看着自己涕泪横流,撕开前襟露出诃子的样子,白若松感觉自己社恐的毛病又犯了,眼前一阵黑眩,想抬手整一下衣襟,却被柳从鹤不耐烦地用手背拂了开来。 “不要捣乱!” 白若松不敢违抗大夫,讪讪地垂下手臂,安慰自己又不是全|裸,就当去了海滩一趟,穿个性感比基尼了。 柳从鹤围了几圈,抬头看了看外边,侧开身子道:“路途年,过来接手,我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小公子。” 路途年几步蹭到了白若松面前,接过柳从鹤围到一半的长纱布后,柳从鹤就站起了身,不忘吩咐道:“我看她伤口有些泛青绿色,估计也中毒了,虽然提前已经服过解药了,保险起见再吃一颗。其他的药你看着给吃吧,反正管够,我先过去了。” 路途年认真听着柳从鹤的吩咐,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 “这伤口瞧着狰狞吓人,倒是很好地避开了要害,血止得很快。”钦元春边瞧着路途年包扎边道。 可不得避开要害,毕竟戈飞并没有要杀了她的意思,指望着拿她换解药呢。 白若松对着钦元春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先侧头去看了一下旁边不远处的易宁。 她是三个人中伤得最轻的,根本没有搭理她,她只能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而她的旁边是漕运的人,羽新背后没有伤口,不用像白若松这样托着,因此是被月芙半抱在怀里的。 他头歪垂在一边,白若松分不清他是醒着还是昏迷了,杨卿君蹲在一旁,手里捏了沾湿的帕子,正小心翼翼地亲自为他擦拭脸上干涸的血渍。 柳从鹤走近后,杨卿君便起身让开位置,让他蹲下来把脉。 “有些虚弱,肋骨还断了两根,不过没有什么致命伤,抬回去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我给他开些活血化瘀的药,把内脏的淤血化了就成了。” 白若松听见羽新没致命伤,感觉自己也跟着杨卿君松了一口气,又把目光投向长街对侧,红楼大门口的那群护卫。 戈飞应该已经拿到了解药,虽说白若松并不知道杨卿君给的究竟是不是解药,但想来应当是真的解药,因为柳从鹤调制的这个毒其实不可能让人活这么长时间的,没必要给假的。 打从一开始柳从鹤被杨卿君指使着制毒的时候,就根本没有考虑过让中毒的人可以活着。她被淬了毒的针戳中伤口,能平安无事,纯粹是因为提前服过解药。 “长姐感觉如何了?”路途年轻声开口,把白若松的思绪又带了回来。 她侧过头去看,才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完毕,路途年的手艺非常好,纱布一层叠着一层,连最后的断口处都被掖在了里头,外表瞧着整整齐齐妥妥帖帖。 “可还有晕眩的迹象,人还清醒么?”不等白若松回答,路途年的问题又像是连珠炮一样袭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在药箱里翻找着,手指摸过好几个瓷瓶,掏出来闻了闻,又不太满意地放了回去。 白若松这才发觉之前还昏昏沉沉的自己现在已然清醒了,只有鼻腔和空腔中还残留着浓烈的药味,便回道:“已经清醒了。” 天气已经转凉,一股风刮过来,前襟被撕得只剩诃子的白若松忍不住颤了颤。 扶着她后脖颈的云琼感大约是受到了她皮肤上冒起的鸡皮疙瘩,低在身后低问了一句:“冷么?” 白若松在云琼面前是没有防备的,下意识颔首,身后托着的力道就消失了,她直接落入了一个带着香气和暖意的怀抱中。 在场围着白若松的众人当中,除了路途年都是武职,根本不畏惧入秋这点冷意,都穿得单薄。 钦元春知道云琼在乎白若松,一下紧张起来,怕他一个想不开要脱自己外套,这附近围满了人,再怎么样云琼到底也是个男人,要名声的,便趁着云琼还没开口之际抢先道:“我不怕冷,穿我的吧。” 说罢,手摸上腰间的革带想要把外套脱下来,可手指头刚勾到扣子,挑完瓷瓶的路途年就伸着脖子喊了一句:“月芙哥,我记得你带了氅衣?” 钦元春的手顿住了。 月芙正扶着羽新脱不开身,他看了一眼杨卿君,得了许可以后,才微笑着柔声回道:“带了,放在一旁了,我让空枝取了给你。” “谢谢月芙哥。”路途年谢过人之后,又低下头来从瓷瓶里倒出药丸来,塞到白若松嘴边,“这是止血生肌的,长姐如今失血多,必须小心些。” 白若松对柳从鹤塞给他的令人发呕的那颗药丸还心有余悸。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靠在云琼的怀里,本来就有些不好意思,在看到路途年微红的眼睛以后,就更不忍心拒绝了,只能乖乖张口服药。 空枝是杨卿君贴身的护卫,这次因为是随着荟商的人一道前来红楼的,杨卿君身边只带了月芙和空枝,没有多余的人可以使唤,只能使唤这个贴身护卫。 空枝怀中抱着长刀,一直像一尊雕塑一样默默站在旁边,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问月芙道:“氅衣你放哪里了?” 月芙道:“就在旁边那个卖小玩意的摊子上。” 因为摊子已经被荟商买下来了,摊子的主人带着东西离开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月芙就把氅衣临时放在了上头。 摊子离空枝也大概只有三五步的距离,她没有多说什么,放下环抱的手臂,长腿一跨就往摊子的方向走。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白若松在咽下药丸的时候,余光瞥见红楼前头闹哄哄的场地上,有人站起了身。 那人原先是半蹲在地上的,因此起身的这个动作格外明显,可现场的人除了正对着那头的白若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别处,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场变故。 戈飞起身,转身,一张本来算得上是秀致的面孔留着泪,在满街花灯摇曳的灯火下,狰狞而可怖,像地狱的修罗。 白若松感觉到自己心脏突的一跳,口中的药丸一滚过喉咙,就立即开口道:“小心!” 但是已经晚了。 伴随着戈飞伸出的手臂的一个前甩的动作,一抹寒光倏然闪现。锋利的刀刃沿途切割开空气,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啸声,以不可阻挡之势破空而出 白若松原以为那刀刃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在戈飞甩手的瞬间,她又突然明白,那是冲着杨卿君去的。 几个武职都围蹲在白若松的旁边,她们迅速反应了过来,可起身这个动作便已然耗费了时间,来不及阻挡只隔着短短半条街宽的刀刃。 杨卿君的贴身护卫空枝轻功是被李逸也称赞过地,她动作最为迅速,可人却在几步开外的摊子上拿氅衣,只能尽她所能地提气点地往回赶。 在这一瞬的变故当中,白若松飞速转动的脑海中陡然意识到,此刻离得最近的人,居然只有易宁,她就站在戈飞与杨卿君的中间,只需要一伸手就可以拦下这把匕首。 可易宁不会武。 白若松睁着眼睛,眼睁睁看着无力垂着一只手臂的易宁横跨了一小步,用自己的身体拦下了那把匕首。 呲—— 血肉被寒刃割开的声音。 这么短的距离,戈飞力气又大,那把匕首甚至连一部分刀柄都没入了易宁的身体,白若松感觉自己被冷得牙齿都在上下打颤。 一击不中,戈飞并不甘心,拔出身后长刀飞跨过中间的街道就冲向杨卿君的方向。 空枝已经赶到,护在了杨卿君的身前,钦元春和钦元冬双双拔刀向前拦截住了戈飞。 她们二人上过战场,近身战的时候动作狠戾,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其他多余动作,招招毙命,又是亲姐妹,配合得天衣无缝,以二敌一很快就制住了发疯的戈飞,卸了她的肩关节后,反手压在了地上。 “杨卿君!”戈飞目眦欲裂,即便被卸了关节,也像一条疯狗一样耸着身子想要往前冲,“你给我假的解药,你该死,杨卿君!” 他自己没办法再上前,还嘶声力竭地命令身后的异种护卫道:“上啊,你们在做什么,去杀了杨卿君啊!” 几个护卫也就十来人,面对团团围住的荟商护卫本就有所惧意,现下头领被人摁在地上,更是丧失了战意,只是象征性地举着长刀做出一个防御姿势,根本不敢上前。 另一边的柳从鹤已经早一步上前,配合着点止血穴道的孟安姗下针。 他两指并拢,探了探易宁脖子上的脉象,蹙眉道:“这个问题可就大了,她的肺部被扎透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诊断的准确性,被放倒在地上的易宁当场咳出一口血来。血液粘稠且呈现一种暗色,源源不断似泉水一般涌出,比白若松,乃至内脏受损的羽新吐得都还要多。 “这个不能放平,快,侧过来,不能堵塞呼吸道,不然没救了!” 钦元春和钦元冬在压制戈飞的同时,可警惕着红楼剩下的护卫,路途年匆匆起身去帮忙,和孟安姗一起把易宁侧过来,防止她吐出的血液堵塞呼吸道。 “别怕。”云琼摁住了白若松因为惊惧而颤抖的身体,安抚道,“别怕,没事的,有仙鹤先生在,不会有事的。” 杨卿君苍白着一张脸,无视戈飞的叫骂声,蹲下身来查看易宁的动静。 白若松觉得他其实已经崩溃了,可是多年来做副帮主的经验告诉他,此刻需要的是理智,这种强忍的理智驱动着他的躯壳,让他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要怎么做?”他问。 “在大街上肯定不行,需要一张干净的床,一个温暖的环境让我动手治疗他。”柳从鹤道。 “漕运最近的铺子就在街口,距红楼约莫三十丈,依着她的情况,可还撑得过去?” 柳从鹤闻言居然犹豫了一下,沉默着思忖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以后道:“能。” “好。”杨卿君直起身来,吩咐道,“空枝,把人带过去,月芙,你跟着你一起去,处理铺子里头的客人,关闭店铺,给从鹤一个安静的环境。” 他说话条理清晰,语气平静,如果不是白若松看见了他背在身后,紧紧攥着,还在颤抖的手臂,大概会以为他对为他挡了一下的易宁的生死毫不在意。 月芙犹豫着看了一眼躺在自己怀中的羽新,杨卿君便道:“这里有我看着,不妨事,你去吧。” 空枝其实也很不放心杨卿君的安危,但她习惯了听命行事,又见着易宁的呼吸在渐渐衰弱,一咬牙,避开那把匕首,打横抱起了人,提步就跑。 “师父,我要跟着吗?”路途年惴惴不安地问。 “不必了。”柳从鹤背上了自己的药箱,和他吩咐道,“你看着这里的伤患,不要给我添乱,知道么?” 路途年忙点头,看着杨卿君在月芙的带领下走远了。 待几人走出荟商的包围圈,消失在人群中之后,杨卿君才总算转过身来,眼中是一闪而过的狠戾。 他解开下巴上的系带,取下头上的帷帽,随意扔在了一旁地上,露出一张精雕玉琢的绝色脸蛋来。 白若松听见旁边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那些荟商的护卫们,好几个都发出了震惊的抽气声。 杨卿君几步就走到了被压制的戈飞的面前,站定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垂眼看着人的时候,眼底倒映着跃动的灯火,表情却冷得如同结了冰的深潭:“那是真的解药。” “那她怎么死了!”戈飞还在挣扎,她越是挣扎,冷着脸的钦元冬就压得越紧,导致她的下巴都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得鲜血淋漓,“你告诉我,不是假的她怎么,钟倏她为什么还是死了?!” “她什么时候死的,你一身武艺,五感这么敏锐,难道不清楚吗?”杨卿君似是十分不耐,都没有展现他那种惯常爱戏弄人的语气,沉着嗓子直言不讳道,“你问问你自己,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死了,只是自欺欺人,不敢承认罢了?” 戈飞顿住了。 她艰难地抬着头,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杨卿君,胸膛上下起伏着,一道清泪顺着眼角淌下。 是了。 她想,从四楼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听不到钟倏的呼吸声了,可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任凭其他护卫抱着钟倏,连头都没有回,假装自己只是听错了。 只要用自己手里的人质交换解药,钟倏还能醒过来。 她这么聪明,脑子里全是鬼主意,只要她能醒过来,再大的困局也一定可以破。 她想着,大不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们二人丢下红楼跑路,就跟之前创建红楼一样,再凭借自己的手一点一点重新创建自己的产业就可以了。 这一切的一切的前提,就是钟倏还活着,她们还是两个人。 见戈飞不再挣扎,杨卿君也没有耐性再和她多说什么,手里摆了个动作,吩咐道:“解决她。” 钦元春和钦元冬可不是杨卿君的手下,二人把目光投向怀抱着白若松的云琼,云琼伸手做了一个“活捉”的手势,二人便假装没听见杨卿君的话,提着戈飞起来就要把人绑起来。 就在钦元冬把人提起来的一瞬间,戈飞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下撞开了抓着她的钦元春,甩着两条脱臼的手臂往前一步,居然直接冲向了举着长刀的红楼护卫。 二尺七寸的长刀穿透柔软的腹部,戈飞当场吐出一口血来,把那个举刀的护卫吓了一大条,扔下刀赶忙后退,在众多同僚的目光下连连摆手:“我不是,我没有,是她,是戈大人她自己冲上来的啊,你们都看见了!” 失去支撑的戈飞轰然倒地,刀柄跟着这个动作穿透身体,鲜红的血液汨汨淌出,很快就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血泊。 钦元春与钦元冬这下也不好再上前,只能站在一旁有些不忍地看着。 她双臂脱臼,没办法使劲,就只能驱动着撕裂了大口子的腹部,用肩膀和下巴顶着地面,一下一下,缓慢却又坚决地挪动到了已经凉透了的钟倏面前。 钟倏本就瘦,失去生命以后两颊凹陷,更显得人像一座骨架子,戈飞却用一种及其温柔的目光盯着她,伸长了脖子,用自己的脸去贴她放在一旁的手掌。 失血过多的身体迅速失温,眼前变得模糊起来,贴在脸上的手掌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冷硬,戈飞毫不嫌弃地蹭了蹭,一张口,涌出的温热血液给那只手也染上了一丝温度。 戈飞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的破庙中,外头是冰冷的暴风雪,她和钟倏二人,蜷缩在一堆有些潮湿的稻草上,相互用自己皮包骨头的身体去为对方取暖。 “我长大了,一定要赚好多好多的钱,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吃的点心。”钟倏望着破庙顶上那个呼呼漏风的洞口,转过头来瞧着戈飞,笑道,“阿飞呢?” 戈飞正拽着自己身下的稻草,将它们尽量往钟倏的身上靠,为她维持体温,闻言思忖了一会,回答道:“我要当大侠,当武功最厉害的大侠,把黄二麻子打一顿!” 黄二麻子是当地的混混小头子,总是喜欢抢二人辛苦得来的吃食。 钟倏“哇”了一声,抱紧了戈飞:“那我到时候,就请你当我的那啥,带刀侍卫!嘿嘿,你保护我,然后我给你好多好多钱当月俸,让你可以娶个最漂亮的夫郎,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女儿。” 戈飞冻僵了的眼睫一颤,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抱紧了钟倏的身体,刻意避开“娶夫郎”的这个话题,郑重道:“好,我一定保护好你。” 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8、第 208 章 白若松在噼里啪啦的某种奇异声响中醒来,那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杂乱而又有规律,像是……某种木质的东西在相互碰撞。 她睁着眼睛盯着头顶那块丁香色的床幔看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在红楼里头。 昨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易宁重伤被抬走治疗,白若松虽然也受了伤,但身为刑部司仅剩的独苗苗,没办法置身事外,坚持要留下来跟着处理收尾的事件。 杨卿君本来是十分不耐烦地要派人把白若松拖走的,但在白若松的再三坚持下,他突然扯着嘴角笑了一声,骂了句:“他爹的易玄静,找的徒弟也跟她一个臭脾气,尽给我添乱。” 这还是白若松第一次听到这个一向柔媚又游刃有余的男人说脏话,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可能借由“易宁徒弟”的这个身份,接触到了一点真正的杨卿君,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瞬罢了。 荟商的人在柳向雁的指挥下,属于添不了乱,也帮不上忙的鸡肋状态,杨卿君没跟她们废话,直接从漕运调了自己的人过来接管红楼。 本来荟商的作用,也只是威慑那些有可能救援红楼的势力,如今看来的确很有用,大概是背后的那位大人怕和荟商对峙起来,牵扯出更多问题,割肉一般舍弃了红楼。 漕运的人到了之后,将红楼的护卫们绑起来压进了一个屋子看管,随后疏散了红楼的客人,又把楼里的小公子和阿翁分了开来,防止二者相互撺掇惹事。 白若松属于没人帮忙,自己连站起来也困难的虚弱状态,被云琼扶着站在一旁静观其变,防止出事。 她本来强打精神,注视着楼里的每一个人,学着要像易宁一样,一双眼睛看穿全局,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数都扼杀在摇篮里。 可她伤势太重,夜又太深,这样的观测也耗费心力,没多久就不知道怎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躺在了这张床上。 床幔的这个丁香色,实在是太骚气了,客栈一般不会有,白若松都根本不用思考,脚指头一抠,就知道这里肯定是红楼。 易宁重伤的时候,红楼还没有在掌控之中,只能搬去漕运最近的铺子,她自己睡过去的时候,红楼已经被控制住了,所以就被就近安排在红楼的房间了。 白若松眨了眨眼睛,发现那些噼里啪啦的声音其实并不吵,反而像是背景的白噪音一样让人有些安心。 她转过头去,原以为自己会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毕竟这个时候大家都忙,而且她都醒了这么久了,也没有人出声。 可事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坐在她床铺的旁边,睁着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怀瑾?”白若松略略惊讶,随即想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可一扯嘴角,就扯到了嘴唇上被钟倏割开的口子,瞬间痛得吸了一口冷气。 一直像雕塑一般坐着的云琼终于动了。 他俯下身,粗糙的指腹避开白若松唇上的伤口,轻轻点在了旁边的软肉上,双眼微微眯起,似乎在仔细观察她的伤口,眉心是一道浅浅的褶子。 离得这么近,白若松甚至可以看见他睫毛在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睛上投下的一小片阴翳。 “很疼么?”他问。 兴许是长久不开口的原因,嗓音有些沙哑。 白若松本来想摇头,脖子刚动了一下,又立刻改变了主意,转而点了点头。 云琼也注意到了她这个从摇头到点头的变化,垂下的眼睫颤了一下:“疼还是不疼?” 他这么咄咄逼人地想要一个答案,白若松也不好继续糊弄,实诚道:“如果我不想让你担心,应该说不疼。但是我答应过不骗你,所以……” 她顿了顿,抿着嘴唇的样子有些委屈:“所以还是有些疼的。” 云琼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在此刻落在了肚子里,那些从昨天夜里开始,就一遍一遍折磨着他的焦虑,被白若松一句话轻易地抚平了。 他很想摸着她的脸,说一句像是“下次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这样的话,可回想起那日,送西景回房间的白若松,站在门口,提起易宁的时候,说的那句“我没有资格,也不应该去阻止她”,手指屈了屈,终究还是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 白若松看他失落地垂着眼的样子,内心也有所不忍。 她知道他关心自己,可就像易宁不会为了任何人停止自己的行动一样,她也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放弃自己的目标。 “易大人怎么样了?”白若松不得不岔开话题,打破现在这个凝滞的气氛。 “……早些时候,杨副帮主已经派漕运的人来知会过了,易郎中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云琼哑声道。 白若松舒了一口气。 虽说她已经开始学着,像易宁说的那样,绕过她去思考问题,可这么久以来的,她一直是白若松心中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只要她还在那里,就算什么也不做,也可以让白若松安定下心神来。 “红楼的事情怎么样了,崔道娘过来了吗?” “崔娘子今天一大早已经赶过来了,也和她那位弟弟相认了,不过……” 他顿了顿,白若松便再度转头过去看他。 “不过她这个弟弟,似乎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姐姐。” 白若松倒是有些惊讶。 虽然从她在刑部司看案卷的经验来说,的确会有一些受害者会为了自我排解,将责任推就到别人身上,去怪罪怨恨自己的亲人,可崔简…… 她想起昨天雅座上看见的崔简。 在经历过青梅竹马的惨死,山贼的俘虏,红楼的调|教后,他整个人仍像是一根翠竹,森然挺立,似乎什么样的折辱,都不可以压弯他的脊背和尊严。 白若松其实觉得沈佳佳劝导得对,有时候保住性命是最重要的事情,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才得以复国,若是他一开始也宁折不弯,怕是早就死在了吴王夫差的猜忌之下。 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东西,感性上白若松是十分理解崔简的,因为她也是同样的脾性。 这样的人,不像是会推脱责任,怪罪无辜的崔道娘的人啊。 兴许是白若松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了,云琼不得不解释道:“崔娘子想要弟弟跟随她回到陇州去,她弟弟却想要跟随杨副帮主,崔娘子……激烈反对,二人正在闹脾气。” 白若松一下明白过来了,崔道娘一定是已经知道了羽新的事情了。 他们几个当初在船上,是亲眼见着杨卿君宛若救世主一样,救下了被欺压的羽新的。按照崔道娘的性子,她大约以为羽新被救下之后,会在杨卿君的身边伺候着,过平淡安宁的日子,如今骤然知晓羽新冒着生命危险,来这红楼潜伏当一个卖身的小公子,怕是觉得十分荒唐,也定然不会同意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回来的弟弟跟着杨卿君冒险的。 二人正说着呢,走廊外头突然传来“嘭”的一声,似乎是门栅被大力踹开,撞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震得白若松所在的房间的房门都颤了一下。 “阿简,阿简你听姐姐说,阿简……”崔道娘的声音由远及近,她一路小跑,还带着一些喘。 “滚开!”崔简的回答简单而粗暴。 “阿简,姐姐求你了,跟姐姐回去吧,姐姐就你一个亲人了,父亲生前最盼望的就是能够看到你嫁人……” 崔简突然停下了脚步,崔道娘一个不察,嘭一下撞上了崔简的后背。 至于为什么白若松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因为二人此刻就停在白若松所在房间的房门前,透过门栅上头镂空花纹处糊的油纸,可以清晰看到二人的身影。 “嫁人?”崔简嗤笑了一下,声音又哑又难听,“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嫁人?” 崔道娘立刻慌乱起来:“阿简,你明知道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崔简反问。 崔道娘一时愣在了那里,回答不出来,崔简便又再度逼问道:“若是你,你会娶一个红楼出来的残花败柳么!” 还真会…… 白若松忍不住在心里想,她想娶沈佳佳来着,而沈佳佳的那具身体,就是红楼里头的前任花魁。 “阿简。”崔道娘无奈道,“便是我说我会,你也不会相信不是么?你已经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位置了,旁人说什么,你都是听不进去的。” 崔简半晌没说话,但是白若松能想象到他现在定然是万分生气的。 “我会跟着杨副帮主的。”他最后道。 “我不会同意的!”崔道娘大喊。 “我意已决,不需要你的同意!” “你!” “喂!”突然有人出口,打断了争锋相对的二人,是个年轻的声音,白若松感觉有些耳熟,“崔简,你能不能把你这个姐姐带远一点,客人还在睡觉呢。” “什么客人?”崔道娘还没明白过来,“红楼不是歇业了么,哪来的客人?” 崔简冷笑了一声,白若松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抬手小声对云琼道:“快,扶我起来。” 云琼没动,蹙着眉道:“你的伤大夫说过了要好好躺着休息,乱动会裂开伤口。” “大夫,什么大夫?不是小路在……” “你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门外突然传来了路途年的声音,他不满道,“别在这里吵吵,长姐还在昏睡。” 白若松不顾手臂上的伤口,手挥得更厉害了:“快,把我扶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9、第 209 章 云琼虽然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眼见着白若松那双睁大的小鹿眼里满是哀求的微光,终是不忍拒绝,站起身来把白若松扶了起来。 白若松的伤口就在朝外的左手臂上,云琼一去搀她,她就疼得龇牙咧嘴起来,而龇牙咧嘴的这个动作又会牵动到嘴上的伤口,整个人都哆哆嗦嗦起来,不一会冷汗就浸透了衣衫。 “你长姐?”崔道娘是早晨才被请过来的,一来就忙着找崔简,还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惊讶了一下,问道,“白大人受伤了,可严重么?” “那客人姓白?”千秋压着嗓子小声道,“那是你长姐?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你是谁,谁是你客人?”隔着门栅,白若松都明显感觉到路途年已经开始生气了,“你再在这里胡乱说话,我撕烂你的嘴!” 白若松在房间里只感觉自己头皮发麻,连缓解疼痛的吸气也不敢吸了,给云琼疯狂打暗语道:[快把衣服给我!!] 云琼居然使了内劲,身子一闪,迅速就把衣桁上的外袍递给了白若松。 “怎么不是我客人?”千秋轻“哼”了一声,“这么多人里头,你长姐一下就看中了我,对我这么温柔,连句乌糟话都舍不得我听到,她很喜欢我。” “你瞎说!”路途年忍不住喊了起来,“我长姐的心上人是云麾大将军,你是什么小蹄子,也配让我长姐喜欢?!” “云……云麾大将军怎么了?”千秋声音虚了下去,但还是梗着脖子反驳道,“他做大,我做小还不成么?” “你还想做小?!”路途年的声音都气劈叉了。 “做小怎么了,哪个女人不三夫四侍的?他一个大将军到处去打仗的,家里没个帮忙笼络妻主心思的小侍怎么行?我是红楼调教出来的,最擅长的可不就是笼络女人的心么,让我做小,百利而无一害……” “你简直找死,看我不毒烂你的脸!” “别别别,路小公子你冷静点,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白若松简直听不下去了,一边给自己扣革带,一边踉踉跄跄往外走,终于在崔道娘的劝阻声中推开了房间的大门。 外面走廊里站着满满当当的人,崔简一脸沉静地站在最远处看戏,崔道娘则站在争锋相对的路途年和千秋的中间劝架,千秋正扒着崔道娘的后背正做着鬼脸挑衅路途年,路途年一手端着一碗药,一手举着一个打开了塞子的瓷瓶就要往千秋身上砸。 别的不说,白若松可太担心那瓷瓶里头是柳从鹤调的什么剧毒了,怕闹出事情来,赶忙先开口喝了一句:“小路,快放下!” 路途年动作一顿,转过头来看见白若松,嘴巴一扁,眼眶就红了。 我靠我靠我靠…… 白若松在心里头骂了无数句脏话,手忙脚乱道:“哎,你别……是我的错,长姐的错,长姐刚刚语气凶了点,别哭别哭……” 路途年放下举着瓷瓶的手,突然仰头大哭起来,眼泪断了线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掉,把白若松急得要死。 “好了好了,别哭了。”她跨出门槛,用手掌心去拭路途年脸上的眼泪,哄小孩一样哄道,“我们家小路生得这么好看,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嗯?” “真的吗?”路途年止住了哭,一边抽抽搭搭,一边问,“我生得很好看?” 白若松忍不住笑了。 这小屁孩,以前有次和院子里的小枫两个人最爱攀比谁好看,闹到正在温课的白若松面前,非要她这个大姐姐当裁判说出谁更好看来,被路伯翁抓住抽了一顿屁股,让他不许打扰长姐温课,这才老实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白若松都以为他变成熟不在意了,没想到还是这样幼稚。 “对。”她说,“小路生得最好看了,比小枫都好看。” “骗子,你明明和小枫说他比较好看的……”路途年嘟囔道。 两面人的身份被戳破,白若松感到一阵尴尬。 这种问题就跟亲戚问你到底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一样,那怎么办呢,只能爸爸在的时候说喜欢爸爸,妈妈在的时候说喜欢妈妈,其他时候说一样喜欢了呗。 都是小屁孩,不哄着的话,任何一个能当场把你的耳朵哭聋。 以前的时候,这招两边哄明明还挺管用的啊,看来真的是路途年长大了,看穿她的小手段了。 好在即便是看穿了她的手段,路途年也没有再哭了。他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把手里温热的药碗递给了白若松:“快点喝了吧,天气冷一会凉了。” 千秋静静地看着二人之间的互动,眼里流露的全是羡慕之意。 崔简冷冷瞥了他一眼,心里只觉他这种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羡慕的性格很是好笑。 白若松接过药碗的时候,本来就虚弱有些站不定的身体晃了一下,路途年面上慌了一下,可他还没有来得及伸手,白若松身后就有一只手掌拖住了她的手肘,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 路途年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了一下,又慢慢缩了回去,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只垂眼看着白若松的云琼,又看了一眼低头喝药的白若松,突兀开口道:“长姐会纳小侍吗?” “噗……咳咳咳咳咳……”白若松被问得一惊,呛了一口药,随即猛烈咳嗽起来。 她咳嗽的时候,因为下意识偏头的原因,溅出了一些药汁在旁边的崔道娘身上,崔道娘极速后退了几步,避了开来。 白若松咳嗽得厉害,云琼避开她肩膀上的伤口在替她轻轻顺背,她抓着云琼另一只手的小臂,勉力抬起头来,看着路途年道:“你,咳咳咳……你为什么这么问?” 路途年咬了一口下唇,面上流露出后悔之意,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可问都问了,如今也收不回去了:“我就……我就问一下……” 白若松一时也想不出路途年到底是什么想法,只能猜他可能真的以为自己会莫名其妙纳千秋为侍。 她转头看了一眼千秋,比路途年年纪还小的少年此刻不施粉黛,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嵌着一双圆润漆黑的眼睛,正眼含希冀,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白若松感觉顺着她后背的那只手顿住了。 她又回头去看云琼,可云琼却没有在看她,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傻子…… 白若松抬起手,把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掌向前,搭在了云琼的手掌上。 云琼眼睫一颤,终于抬起眼来看她,二人对视之际,白若松笑了起来,安抚一般地用手指扣了扣他的掌心。 “我不会纳侍的。”白若松转过头去,眼神坚定地回路途年道,“我这辈子只喜欢这一个人,不会再喜欢别人。” 千秋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不可思议地望向像小山一样的高大男人:“他,他就是云麾大将军?!” 虽说云麾大将军貌丑无颜,女人一样高大强壮的名声在外,可千秋一直以为那是嫉妒云麾大将军的人传出的谣言,如今这么一见,才猛然意识到谣言何止是真,简直是…… “怎么会有人喜欢……喜欢这样的……” “千秋!!”白若松一声爆喝。 在场的人皆吓了一大跳,千秋甚至吓得后退了一步,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暴怒的白若松,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居然也会发怒。 “千秋,他是为了大桓的安危,在北疆出生入死的云麾大将军。”她的表情严肃,声音低沉,眉心紧紧蹙起,严厉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无论是作为一个大桓的朝廷命官,还是一个心仪云麾大将军的女人,我都不会允许你在我面前说出任何贬低他的话来。” 千秋的脸苍白一片。 “我不会纳侍的,也对你……”白若松说到这里有些不忍,但一想到云琼,也硬下心肠来,“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在他人面前,说一些令人误会的话来,惹得我的未婚夫不开心。” “你……”千秋有些无力道,“你就这么喜欢他么,他一点不开心你都这么在乎?” “是。”白若松颔首,“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永远开心。” 身后的云琼很轻地握住了白若松那根贴着他掌心的手指。 千秋是红着眼眶跑开的,这让白若松有些心虚,求助一般地望向现场唯一能和千秋说上话的崔简,崔简被她看得浑身刺挠,一挥手道:“我去看看他。”便追了过去。 白若松松了口气,和一旁的崔道娘道歉道:“抱歉,刚刚呛了一下,脏了崔娘子的衣服。” “你……”崔道娘欲言又止地看着白若松,“你是……白大人么?” 恩? 白若松顿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道:“哦,我这是,咳咳咳,是易容……” 说罢,她又去看路途年,路途年便解释道:“我,我不会卸这个……我师父熬了个大夜正在休息,等他醒了会来替长姐卸了易容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若松感觉路途年的心情也不怎么好,她还以为自己把千秋说走了,他会开心呢,现在的小孩真是看不懂了。 “外头什么声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她不得不岔开话题道。 “哦……”路途年闷闷回了一句,“是杨副帮主带着漕运的掌柜们,正在清算红楼的账本呢。” 白若松恍然大悟,原来这声音是打算盘的声音。 这得多少人,才能把算盘打出这样的动静啊? “我们去看看。”她扯了扯云琼的袖子。 云琼这下没说什么要多注意,不要乱动之类的话了,只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嗯”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0、第 210 章 即便是青天白日也迎来送往的红楼此刻大门紧闭,偌大的厅堂内只有算盘的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赤红色的绒毯上本来围绕着幕台摆放的矮桌和腰凳已经被不知道挪到了哪里去,空空荡荡厅堂内只摆了一张案几,案几后头坐着一个身姿婀娜,姿容昳丽的男人。 那座耸立着四根大立柱的幕台上头的轻纱已经被人取走了,有十来个高矮胖瘦各有的女人正围着一张长桌埋头打算盘。 长桌上摆着山一样的账簿,堆不下的则放在了每个人的脚边,五六位垂首敛目的侍从来去匆匆,帮忙做一些磨墨铺纸、端茶倒水,或者递账本之类的杂活。 女人那头刚清算完一本,挥挥手,就有侍从取了清算完毕的账簿,小步疾走下幕台,交给下方案几后的男人。 男人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只手兴致缺缺地翻着那些账簿,片刻后,指腹点了一个数字,轻笑道:“有趣极了。” “公子。”静立在他身后的月芙突然向前一步,开口提醒道,“白大人和云将军来了。” 杨卿君掀起眼皮子,将将瞧见绕过幕台而来的白若松与云琼二人。 白若松脸上仍然戴着那张和他有三分相似的易容面孔,被云琼搀扶着小步往前走着,身体虚了些,精神头却不错,一直伸着脖子好奇地在看幕台上那些埋头打算盘的女人。 杨卿君看着她路都不看,不小心在地毯接缝处绊了一下的蠢样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公子笑什么呢?”月芙轻声询问道。 “笑易玄静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大灰狼,千挑万选了一只小兔子做自己的继承人。”杨卿君淡淡道。 他声音说得轻,在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不容易听清楚,白若松根本没发觉他在嘲笑自己,唯独云琼抬头扫了他一眼。 这小白兔本事倒是不小,驯服的狼崽子不止易玄静一条。 杨卿君兴味地勾了勾嘴角,撑着下巴的手指在自己面颊上点了两下。 “杨副帮主。”白若松也不好弯腰,只是象征性地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 其实杨卿君平日很忌讳别人这么对自己。 他是男子,本就被人看轻,偏偏还是个貌美的,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挖苦,议论,乃至给他制造过谣言。 那些看轻他的,胡乱议论他的,在他面前表现出不恭敬的,尽数被他收拾了一遍,才终于在漕运中站稳了脚跟。 可白若松…… 杨卿君下意识感觉到,她对自己的那种随意并不是轻视,而是一种亲昵,仿佛他是她的什么师爹一般。 杨卿君被自己的这种想法逗笑了,自他和易宁决裂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仿佛易宁的后辈,也是他的后辈一样,令人感到亲近。 “身体可好些了,易玄静的小徒弟?” “承蒙副帮主挂念。”白若松有些腼腆道,“已经好许多了。” 杨卿君视线扫过她隐隐渗了一些红色印记出来的肩膀,并没有揭穿她的善意谎言。 “你不躺着休息,来我这是有什么事情吗,易玄静的小徒弟?” 杨卿君这样再三强调这句“易玄静的小徒弟”,白若松就算再是个迟钝的人,也发觉了他的调侃。 她无奈抿了抿唇:“副帮主,我不是小孩子了,您别这样逗我。” 杨卿君面上的笑容更是灿烂了一些,只道:“你才多大,在我和易玄静眼中,不就是个小孩子么。” 白若松心说,我这身体年岁不大,可我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啊! 不过显然她不可能这么回答,而且碍着杨卿君的身份,还不好说什么辩驳的话来,只能尴尬在原地,把杨卿君看得大笑了起来。 幕台上打算盘的声音停了一瞬,那十多个女人纷纷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一眼杨卿君,又默契地低下头继续干活。 白若松倒是不介意成为杨卿君的乐子,就是此刻现场这么多人,她感觉自己有点被公开处刑。 “副帮主,请问这些是……”她不得不率先拆开话题,提醒杨卿君该说正事了。 “哦,这些是我的心腹,漕运里头最出色的掌柜们。”杨卿君随意道,“现下她们正在盘点的是红楼的账簿,大概十来年的份吧。” 白若松没盘过账,不懂这些,不过还是被“十来年”这个数目给震惊到了。 红楼居然已经经营这么多年了??? 不过杨卿君给红楼盘账,到底是什么目的,总不会是查红楼的偷税漏税吧? 如果是查红楼与朝廷官员的往来的话,直接查名字就行了,根本就不需要盘账啊。 “杨副帮主。”白若松顾及到周围人多,尽量没有说明白,委婉道,“不知红楼这账,可是有什么亏欠漕运的地方么?” 小萝卜头果然还嫩些,不知道外头的这些弯弯绕绕。 “红楼又不和漕运有什么生意往来,不存在亏不亏欠的问题。”他提点道。 白若松一下就明白了,红楼不和漕运有往来,但是和荟商往来亲密啊,杨卿君这是在抓荟商的小辫子! 她想了想,又问了一个自己已经想了许久的事情:“我听闻有山中猛虎之称的荟商,主家姓柳,不知是哪个柳?” 路过递账本的侍从忍不住瞥了白若松一眼,心想还能是哪个柳。这个人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啊? 副帮主不是一向讨厌蠢笨的人的吗,怎么这次和这个人聊这么久啊。 杨卿君却是越看白若松越喜欢了,居然一时忍不住想,若是……若是没有当年那些事情,他与玄静怕是也能有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儿。 “那自然是,仙鹤先生的柳了。”他道。 果然,柳从鹤果然是荟商的人! 他衣食住行处处透着华贵,白若松本来就有所怀疑,知道遂州掌柜叫柳向雁之后就更怀疑了。 柳从鹤,柳向雁,摆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一个族谱上的人。 怪不得杨卿君有荟商令,也怪不得柳从鹤看见了荟商令就救下了摔落悬崖的白若松和云琼。 他们二人怕是有自己的一套不为人知的交易。 “公子!”一道身影自白若松后方匆匆而出,站定到了杨卿君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话。 杨卿君刚刚还晴空万里的脸色,在转瞬之间就乌云密布。 他轻轻蹙了一下眉心,问道:“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空枝郑重道。 白若松还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身后又有一个声音唤了一句:“将军!” 白若松回头,发现是钦元春。 她几步上山来,对着云琼抱拳行礼,手中飞速比划了几下暗语。 白若松看懂了,她在说存放尸体的房间被人破坏了。 尸体,谁的尸体?钟倏和戈飞的? 杨卿君利落起身道:“请将军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白若松立刻道:“我也去。” 杨卿君看她,面色柔和了一些:“你的身体撑得住么?” “无妨事。” 杨卿君知道易宁是个硬撑的性格,怕她这个小徒弟也是一样的脾性,便下意识看向云琼,以为云琼这个未婚夫郎能够劝阻一下,谁知他完全就对白若松予取予求,只道:“有我在的,无妨。” 杨卿君没办法,道:“那便一起去吧。” 大堂人多,虽然都是漕运的人,但就算是杨卿君,也不敢说自己的漕运是铁桶一块,因此把三楼的公子赶但二楼后,将尸体放在三楼看管。 几人在前头走得快,白若松动作大了伤口就会被撕裂,因此是被云琼横抱着上楼的。 楼梯口守着漕运的护卫,而存放尸体的房间外则一左一右站着孟安珊和钦元冬两大门神。 房间的门开着,瞧着没有什么异常,但等白若松进了房间一看,才知道所谓的“被破坏”是什么意思。 房间内,原本盖着白布的两具尸体上的白布被掀了开来,露出两张同样凹陷毫无血色的脸庞。 尸体倒是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可尸体旁边,放着的那具用来乔装“钟爹爹”的傀儡,被人拆了个七零八落,四散在了整间屋子。 其实傀儡原先已经被戈飞破坏过了,可虽然头颅滚落了下来,身体还是完整的,被当做证据一样摆在一起,放在了二人尸体的旁边。 可如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像是泄愤,又像是确定什么一样,扒开傀儡的衣服,将里头咬合的齿轮一片一片拆了出来。 白若松原以为是有人想研究傀儡的构造,可走近一看,又立刻否认了这个想法。 那人拆卸的手法十分粗糙,甚至可以说是强拆,精妙的齿轮三分之一都被掰断扔在了一边,若是懂行的人,绝不可能这么粗暴。 杨卿君快速扫过现场一眼,突然问道:“头呢?” “什么头?” “傀儡的头。” 空枝才像是发现傀儡的头头不见了一样,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啊……” “快找!”杨卿君立刻道,“四处找,一定要找出来!” “不用找了。”钦元冬抱拳一礼,回道,“我适才已经和孟亭长四下仔仔细细翻找找过了,没有头。” 她声音沉沉:“这个人将头带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1、第 211 章 漕运的人将红楼上上下下围得和铁通一般,门窗尽锁,功夫最好的钦元春钦元冬两姐妹,还有杨卿君的贴身护卫空枝三人分别把守在要处,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外部突入无异于登天。 白若松不过略一思索,便判定道:“十有八九是内部的人做的。” 杨卿君其实也这么想,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下令巡查了一遍,在并没有发现任何门窗的锁头遭受破坏的回复后,招手唤月芙道:“把孔榕带过来。” 月芙福身称是,片刻后匆匆归来,后头跟着一个衣衫朴素的中年男人。 白若松乍一看,还没认出来这是谁,等他走近了,抬起一张粉黛未施的素净脸来,她才发现这居然就是主持花魁宴的孔翁。 孔翁一点也不像是被押解过来的阶下囚,十分自然地同杨卿君福身行礼,道了一句:“公子万安。” 白若松恍然大悟! 她原以为杨卿君通天本事,能让大多数客人都投了羽新,却没想到她打从一开始就想岔了,杨卿君其实是直接在唱票环节作弊! 好一招釜底抽薪,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白若松深深觉得,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降服易宁,那一定是杨卿君。 “孔榕。”杨卿君语气十分温柔,却并不过多废话,直抒胸臆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这楼里还有没有人可能在护卫的监控下偷偷溜进三楼,行不轨之事?” 孔榕怔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护卫们都被绑在一起了,剩下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公子们,怎么可能……” 说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住了,瞳孔紧缩,微张着的嘴颤动了一下。 “看来你想到了,是吗?”杨卿君声音沉了下去。 “是,是……”孔榕看起来有些惴惴不安,最终还是道,“花魁宴那日,因为有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白若松一眼,改口道:“因为这位娘子在红楼门口闹事的缘故,红楼有位护卫被关了禁闭,至今下落不明。”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血液直冲头顶,导致她又听到了熟悉的、尖锐的耳鸣声,一阵一阵,似翻涌的海浪。 她忘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居然一瞬忘了这么个关键人物。 “禁闭在哪里?”杨卿君问。 “我只知晓犯错的小公子会关在哪里,护卫的事情,我无权过问。”孔榕抱歉道,“这些一向都是由戈大人负责的。” 杨卿君沉默了下来,如今戈飞死了,找她问定然是不可能的,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月芙,你去讯问那些活着的护卫,空枝,你带人把红楼再翻一次,务必……” “这样太麻烦了。”白若松突然道。 大概很少有人会在杨卿君说话的时候打断他,他居然微微挑了挑眉头,冲着白若松悠悠笑道:“易玄静的小徒弟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狡兔三窟,想要个个都找出来太难了,也耗费时间,不如引蛇出洞。” “怎么引?” 白若松看向了房间内那个失去了头颅,七零八落的傀儡:“便是用她在乎的引。” 她又抬起头来,目光转向杨卿君:“副帮主治下严格,众人应当还不知道我聪慧如此,看穿傀儡,独自暗杀钟爹爹的光辉事迹吧。” 杨卿君笑了起来。 都是聪明人,不用说得太清楚,寥寥几句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杨卿君立刻就耳语吩咐了下去,临行前还担忧白若松道:“你面色瞧着不是很好,先回去休息吧。” 白若松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肩膀的伤口居然又崩开了,渗了个拳头大的血印子。 云琼面色很难看,当着一众人的面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快步离开了,白若松知道他因为自己主动提出当诱饵的事情十分不开心,一路都不敢说话。 二人回到原先休息的房间,云琼将人放在床榻上之后,关上房门,取了干净的纱布和金疮药,半蹲在白若松面前,为他重新上药。 圆领长袍的袖子被撤了半边,云琼沉默着解开旧纱布,虽说面色仍旧不好看,手上的动作却十分温柔细致。 最内层的纱布直接贴着伤口,撕开的时候粘黏着裸|露的血肉,白若松因为疼痛从齿缝间吸了一口气,将云琼吓得手臂定在了半空中。 “是痛么?”他眉心蹙起淡淡的痕迹,抬眼观察白若松的面色。 白若松不答,眨着眼睛盯了他一会,突然笑了:“我还以为你特别生气,打定主意不和我说话了呢。” 云琼垂下眼,继续缓慢地扯着旧纱布,淡淡道:“我没有生气。” “真的?”白若松歪过头来看他,“我不骗你,你也不能骗我。” 云琼抿着嘴唇不答,手中稳稳撕下剩下的纱布以后,打开瓷瓶将药粉倒在干净的布帛上,贴在了白若松肩膀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白若松这下是真的痛到了,下颌一紧,全身的肌肉都崩了起来,额头霎时冒出一层薄汗。 伤口处灼烧一般的疼痛过去以后,渐渐传来一阵清凉感,白若松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才勉力睁开眼去继续看云琼。 云琼站起身来,扯开长条的纱布,穿过白若松的腋下,往上一圈一圈地包扎。 “我是有些生气。”他的声音很轻。 白若松的脸就在云琼宽阔的胸膛前,稍稍抬起眼,就能看见他突出的喉结在随着说话声上下滚动:“兵行险着,才能出奇制胜,大将军行军打仗多年,不应该比我更明白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他大将军了,这让云琼恍若回到了霖春楼初见。 那时,他就站在楼梯口的暗处,安静地听着下方那些针对他的污言秽语,万万没想到会有一个微醺的醉鬼,仗着背后站着的尚书令家纨绔的势,去为他出头。 就像……就像刚刚在这房间的门口,她大声呵斥那个名为“千秋”的小公子一样。 白若松一向是个与人为善的性格,即便是在赏花宴上,榜眼娘子闵仟闻那样羞辱她,她也不曾生气过,却不允许别人说他一句坏话。 云琼发现自己又有些生不起气来了。 他掖好绷带,又替白若松取了新的干净衣服换上,仍旧半蹲在她身前,犹豫半晌,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东西,放在了白若松的手中。 是一块玉,准确来说是一块玉印。 玉质不算太好,食指大小,小巧玲珑,下方刻有遒劲有力的一个“白”字,上方则雕出了一个……鸭? 白若松不太敢确定,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什么?” “是鸳鸯玉印。”他不敢看白若松,抿着唇,略略垂着头,顿了顿才继续道,“其实按照规矩,应该是要绣在荷包上的,但是我……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不会绣工,只能刻一个玉印给你。” 白若松看着他露出的一点通红耳尖,猛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云琼给她的定情信物。 按大桓规矩,男女之间需要交换定情信物,女方一般是给玉,而男子则要回馈手绣的荷包。 白若松当然知道这样的规矩,不过在当初给出自己玉佩的时候,属于一种破罐破摔,半给半强迫的状态,想着云琼能收下,没有当街给她丢出来,已经是万幸,哪里敢想什么回赠的信物啊。 后来他们之间又陆陆续续发生了很多事情,时间长了,白若松就没想起来这回事,没想到云琼居然一直还记得。 “原来你前几天总是偷偷摸摸藏来藏去的,就是在刻这东西啊。”她有些哭笑不得,“其实我们之前倒是也不必在乎这些……” 她说到一半,看见云琼猛地变得有些苍白的面色,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哎呀,真是糟糕。 她大大咧咧惯了,有时候都忘记其实她家将军是个内心敏感纤细的人了。 “很好看。”白若松从腰上解下荷包,郑重地将这个玉印塞了进去,手掌摸上云琼的脸,安抚一般在他耳侧蹭了蹭,“怀瑾的字这般好看,我很喜欢。” 她不能撒谎说喜欢上头雕的那名为鸳鸯,实则为鸭子的装饰,只能从他遒劲有力的字来夸。 “那为了表达我的喜欢,也得给怀瑾一点奖赏才行。” 云琼眼睫一颤,抬起头来看笑意盈盈的白若松。 “想要什么奖赏啊,怀瑾?” 他嘴唇一颤,一个“我”字刚刚出口,白若松又用拇指摁上了他的下唇,阻止了他将出未出的话语。 她的手指像是游走小蛇,柔软的指腹渐渐往下,在每个角落无情地点燃欲念的火焰。 云琼闷哼一声,随着她的动作仰头,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她的面前。 白若松真是个坏心眼的人。 云琼忍不住想,明明她对其他人都这样温柔,唯独对他有着这样恶劣的狡黠。 “哎呀。”她俯下身来,吻了他的眼角,又靠在他的耳边,吐息温热,“你这么可爱,我怎么忍得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2、第 212 章 云琼时而感觉自己在火焰当中煎熬,又时而感觉自己在寒潭深处战栗,几乎都要被她逗弄得蹲立不住。 他秉着最后一点清醒的心思,一把抓住那只作弄他的手臂,从口齿之中艰难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喉音来:“不可……” “嗯?”白若松踹了靴子,穿着雪白的罗袜踩在了他的脚上,眼睛里满含的都是笑意,“你是要拒绝我吗,怀瑾?” “没有。”云琼立刻道,声音哑得他自己都觉得心惊,“没有……只是,你伤口会裂开的。” 他怎么会拒绝她呢,他等了这么多年,付出了这么多,才换来能真正与她亲近的机会。 白若松“哦”了一声,瞧着云琼的发顶,内心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像是小孩子只会在纵容自己的人面前任性一样,她觉得自己此刻就有一种任性的冲动。 “那你自己来好不好。”她抓了他的手臂,放在了那最脆弱的炽热处,轻言细语道,“让我看着你,嗯?” 即便是一直稳如泰山,曾经做过自荐枕席这等厚脸皮的事情的云琼,在此刻也是有些赧然,顺着脖颈蔓延往上,是蜜色也盖不住的晚霞一般的红。 “来。”白若松牵着他的手,不过是轻轻一扶,他就顺着她的意思,和她并列坐到了床榻之上。 说不动手,她就真的不动手,笑意盈盈地坐在旁边,华贵宝石般剔透的眼睛望着他,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不明白的事物,把云琼看得浑身僵硬。 云琼知道她就是刻意的,装得还不怎么周全,眨眼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全是狡黠的戏弄,可他就是拿她没办法。 他僵硬着手指,挑开腰间蹀躞带的扣子,一道可口的点心就这样被摆上了桌。 热腾腾的,刚出锅的点心,带着炙手的烫意,云琼生涩地抚上它,身体崩起,每一块肌肉都和石头一样坚硬,微阖的眼尾是无法掩饰的情态。 他很少做这样的事情,也不敢看白若松,动作了几下都不得其法,反而还有些弄疼自己,眉心微微蹙起,下颌崩成了一条线。 他告诉自己不要慌乱,也不要急,就当这就是自己一个人的房间,要冷静一些,可偏偏旁边的人还不放过他,非要挨过来,软着声音问他:“为什么要皱眉?” 云琼感觉一种克制不住的酥麻随着她的声音,进入他的耳蜗,蔓延到了指尖,让他战栗起来。 他克制不住自己,偏头看了白若松一眼,氤氲的双目里头含着一点委屈,可更多的是某种难以疏解的东西,浪潮一般涌动着。 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的云琼。 白若松想,他真是学坏了,居然这样蛊惑她,让她一点都硬不下心肠来。 “原来大将军也有不会的事情啊。”她吻在他带着薄汗的发鬓,手指覆上他紧绷的手背,柔柔地指导着他,“不要急,不要伤害它,慢慢来。” 她的手指和他的完全不一样,十分柔软,没有一点粗粝之感,还带着一丝凉意,像久旱之后降落在大地上的甘霖。 “白若松……”他唤了一句她的名字,那些紧紧压抑在唇齿之间的喘息便一下泄露了出来。 云琼知道她喜欢自己发出这种声音,可同时又有些羞耻,侧头埋在她没有受伤那一侧的颈窝中,遮掩了自己面上的那些不堪的表情。 有汗低落在白若松的肩膀上,她手掌摊开,自上而下温柔地顺着男人紧绷的后辈,像是在小心翼翼安抚某种受伤的凶兽。 她有些后悔欺负他了,只能尽可能地作出引导,让他学会怎样正确地安抚自己。 渐渐的,那种怎么也不得劲的痛苦消解了下去,只剩下了甜蜜的欢愉,平地起高楼,一层一层交叠上去,终于在白若松一个落在耳垂上的轻吻下爆裂开来。 云琼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此刻停止了,整个人都痉挛起来,肌肉相互挤压交叠,从骨头缝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来。 “好孩子,好孩子。” 那只手仍然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在安抚他,轻柔的声音宛如镇定灵魂的曲调,云琼吐出一口长气,喘息着平定鼓动的心跳,头却仍旧埋在白若松脖颈间不愿起来。 他感觉自己在逃避,逃避他刚刚居然真的像个……一样,在她面前这样放荡。 “怎么了?”她居然还有心思笑,手掌掰着他的脸,企图让他转过头来面对自己。 “怎么不让我看啊,是不是哭了?” “不是。”云琼立刻回答,声音又低又哑,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那我不看了,我闭上眼睛。”那个声音还在哄骗他,“但是我想亲亲你,你转过头来好不好?” 云琼感觉自己真的要哭了。 他沉浸在一种温暖的欢愉当中,白若松话语间流淌出的源源不断的爱意与温柔,像温泉水一样包裹着他,让他仿若陷入一种不真实的梦境中。 会醒的。 他想,会醒的,等他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便还是那座无人问津,冷冷清清的破神龛,他只能坐在原地等待,任凭时间如洪流一般溜走,祈祷命运的怜悯。 “真哭了?”白若松感觉到肩膀上沾染的温热液体,也有点慌乱了,“抱歉,你不喜欢的,我下次不逼你了。” “不是。”云琼又立刻说,“不是的……” 他的人,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是她的,只要她愿意看,愿意要,他全部都可以给她。 “我只是,只是不太习惯……” “那你不抬起头来,怎么习惯。” 云琼沉默片刻,终于是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散下的额发压在眉骨上,底下是氤氲着水汽的琥珀色的眼瞳,眼尾艳红一片,甚至因为刚经历过血脉喷张的事情,连薄薄的唇都是艳红色的。 “你真可爱。”白若松又说着,低头吻上了他。 云琼予取予求地闭上眼睛,手臂却虚虚环抱上她的后背,如同张开羽翼庇护自己宝物的恶龙。 * 柳从鹤一觉醒来都酉时了,阳光正盛,闭店的铺子里头没有客人,十分安静。 头还在疼,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直跳,这让他即便是睡到自然醒,脸也非常臭。 屋外是杨卿君留下的侍从,早就被耳提面命过柳从鹤的脾性,见人醒了就默默端了洗漱的水进来,半句废话也不多说就出去了。 柳从鹤洗漱完毕,先去隔壁看了一下昏睡的易宁,把完脉又施了个针,这才出了房间,对着那侍从问了句:“你家公子呢?” 侍从一福身道:“公子在红楼呢。” 柳从鹤明白估计现在红楼被当做暂时的安全场所了,易宁其实也该搬去红楼才是,但她现在的情况实在是移动不得,想来想去还是作罢。 “看好她。”他嘱咐了一句,“醒了就来唤我,我去红楼看看。” “喏。” 红楼不远,柳从鹤带着自己的药箱,药箱里头还有用来卸易容的药水,敲响了大门紧闭的红楼。 不多片刻,有侍从来开门,见是柳从鹤,居然还要求搜身检查。 柳从鹤讥笑一声:“搜我的身?” 他因为头疼而喷薄欲出的火气差点就烧到侍从身上之际,月芙匆匆赶来,挥退那个侍从,对柳从鹤一礼,小声道:“柳公子,红楼出了事情了,搜身是公子亲自下的命令。” 一听说是杨卿君亲自下的命令,火气发到一半,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只说了一句:“你们公子别想要今年的东珠了。” 月芙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心中暗暗好笑,连忙称“是”,亲自上手给他细细搜了一遍,随后带着人往里头走。 “你们那个潜伏在红楼的小公子怎么样了,还需要去看看吗?” “柳公子的徒弟教养得极好,已经为羽新仔细处理过了,羽新今早就醒了,如今在养伤,身体已经不碍事,不过是面上的易容,还需要柳公子去处理一下。” 卸易容不过是随手的事情,路途年没法做到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学会调制易容的药水,柳从鹤听了也没说话,想着不过是个小事,弄完以后还可以赶着去把白若松的易容也卸了。 虽然昨天他因为易宁的事情离开得太匆忙,都没有完全处理好白若松的伤,但反正路途年会照料的,就是让她总是顶着那张肖像杨卿君的脸,让柳从鹤微微有些不爽。 这个世界上讨人厌的杨卿君有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他就要被烦死了。 二人穿过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大堂,柳从鹤扫了一眼那张骚气的,纯金丝楠木制成的,明显是只有杨卿君才会用的案几,惊讶地发现杨卿君没有在这里镇守。 他跟着月芙走到隔断处,继续往后院住处走去,一路都听见有侍从,或者是红楼里的公子和小童们在偷偷摸摸耳语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惊。 杨卿君御下向来严苛,最忌讳的就是长舌,如今搞成这样,看来是真的出事了。 柳从鹤心里头有了个底,面上却没有说什么,照常跟着月芙进了新羽的房间,为他诊了脉,卸了易容,看了看路途年写的药方子以后,又重新往里头添了几味药材,这才要出门去看白若松。 当他站在后院回廊上,问起白若松的房间在哪,带他去替人卸易容之时,月芙面上明显露出尴尬之意。 “白娘子的易容先不必卸了。”他没有详细说,只是这样提点了一句。 柳从鹤眉心一蹙,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见后方传来一声金戈相交的清脆之音,随后是白若松嘶哑的喊声,带着一点柳从鹤从未听过的狠戾。 “抓住她,不能让她跑了!!”她撕心裂肺地吼道,“是她,就是她杀了李逸,抓住她!!”【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3、第 213 章 红楼虽然如今被封锁得严严实实,但其实杨卿君并没有限制红楼里头的小公子们的行动,用他的话来说,都是一些可怜人,放着也无碍。 当时站在杨卿君身后的月芙听说这话的时候,用一种带着炽热崇拜的目光注视着杨卿君的后脑勺,面上满是感动。 虽然白若松明显感觉到杨卿君这句话并不是月芙理解的“不愿为难可怜人”的意思,而是“这群蠢货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么浪来”。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杨卿君的话是对的,即便是放着不管,楼里的那群小公子也根本不敢做什么,或者说,红楼被封锁,他们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一群人。 二层三层的公子们年岁稍大,还派了人守在回廊中监视,一层的年纪都稍小,还未调|教好,知道红楼落败了皆是欢欣鼓舞,杨卿君连这个人力都不想浪费,放他们自行活动,而他们也规规矩矩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活动,尽量不走出隔断用的厅房,给漕运的护卫们添麻烦。 杨卿君吩咐侍从在楼里传播“白若松识破傀儡,暗杀钟爹爹真身”的英勇事迹后,一楼的小公子们讨论的是最为欢腾的,云琼搀着白若松自回廊上走过,院子里聚成一堆一堆的小少年们,睁着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眸,视线就跟舞台上扫射的镭射灯一样,全聚在了白若松的身上,久违地让她社恐的毛病又犯了。 适才在屋子里荒唐了些许时候,尽管白若松已经十分小心,没有过多动作了,可肩膀上的伤口还是又裂开了,在新换的圆领袍上留下了环佩大小的血渍来。 云琼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若是他在生白若松的气,白若松还有把握哄一哄,可偏偏他在生自己的气,嫌自己连……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还要让白若松帮忙,害得白若松的伤口撕裂开来。 白若松难得在这种事情上产生了内疚的情绪,一边觉得自己可真不是个人,这样和逼良为倡的纨绔有什么分别,一边又觉得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看见心上人这么可爱的样子,都会忍不住作弄他的。 “哎。” 在她今日第三次轻声叹息后,云琼终于忍不住侧过头来看她。 “你……”他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在白若松面前,根本没有办法像军营里那样说出一些严厉的话语来,气得嘴唇一颤,改口道,“你别叹气,我不生气了。” 白若松觉得有趣,眼睛一眨道:“真的?” 因为担心开裂的伤口的缘故,云琼特意压慢了自己的步子,他目视前方,许久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白若松也没急着追问。 时近傍晚,暮色苍苍,四合而拢,天际似淡墨轻染,云霞隐现。 院中的老树影斜而长,枝叶间漏下斑驳陆离的余辉,铺陈一地碎金。 白若松紧贴着云琼,看着二人互相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感觉他们此刻就像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相挟着漫步在抄手游廊上,垂垂老矣,步履蹒跚的妪翁一样。 她的内心许久没有这样平静过了,一时间居然觉得,如果时间定格在这一刻该多好。 不远处的几位窃窃私语的小公子瞧着二人走近了,拉扯着躲到了假山后头,缝隙中探出的眼睛里头怀着好奇,也怀着惊叹。 “你想做什么,我向来都是支持的,即便我的内心十分不赞同,也不曾透露过半句,因为我希望你只做你自己,不会因为其他任何人的言语,亦或是强加在你身上的期待,而有所改变。” 他的声音沉得如同古刹中的晨钟暮鼓,荡出悠长的余韵,一下一下,都震颤到了白若松的灵魂深处。 “可只有一点。”他捏紧了白若松的小臂,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我希望你在踏上你自己想要的道路的时候,能够多珍惜一下自己的身体。所说我比你大上许多年岁,可你生来就体弱……” 和转世投胎的云琼不同,她是自戕过后无处可去的游魂,被他的愿望带到这个世界来借尸还魂,身体和常人根本没法比。 “我不想看着你再……”云琼感觉喉咙紧缩,喉结上下滚动着,一时间居然有些说不下去,“再在我的面前离开人世。” 他真的已经见证了太多次她的离去了,云琼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下一次。 白若松却是敏锐地发觉了云琼话语间的这个“再”字,本想问些什么,可一抬头看见他因为低落的情绪,眼尾再度浮现的一点红色,一颗心一下酸软了下去。 “我答应你就是了。”她立刻承诺道,“我今后做事,一定会考虑自己的安慰的。” 说完,她马上就想起来自己这个时候还在做一个诱饵,又马上补了一句:“我是说在这次之后。” 云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抄手游廊后头就有人喊了白若松一声,他跟着她停下步子,二人转过身去,旦见孟安姗步履匆匆而来,身后居然还带着几个漕运的护卫,瞧着就像是在为杨卿君办事的途中,突然改变主意来找她一样。 “怎么了?”白若松问。 孟安姗面色沉凝,脚尖点着地,居然是使了一点内劲,几步就甩开了身后的护卫,飘到了白若松的面前,语气急切道:“我们在三楼发现了大敞的密室,里头空无一人,我进去摸了一圈,发现这个作为禁闭室使用的密室是自内无法打开的。” 白若松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红楼里有人有人作为内应,替她打开了密室?” 孟安姗颔首:“我怀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云琼先动了。 他一个侧身,将行动不便的白若松挡在了身后,自臂鞲中抽出一把纤薄的短刃,护在了身前。 叮—— 伴随着金戈相交的清脆之音,金属的箭镞带着沉重的力道碰上短刃,云琼熟练旋身,手肘一转,利用短刃的侧面卸去了力道,在四溅的火花中,弹开了那只羽箭。 羽箭“登”一声扎入云琼脚下的地板,半指厚的青石地板以箭镞为中心铺开蜘蛛网一样的裂纹来,足以见射出这支羽箭的人的功夫深厚。 孟安姗也立时反应过来,倏地拔出一旁护卫腰后的长刀,脚尖一点廊中美人靠的横栏,跃到了半空中,挥舞着又斩断了一根羽箭。 云琼不能离开白若松,只能任凭孟安姗去对付,自己则伸长了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白若松扒着云琼的肩膀望出去,终于在三楼的一个窗口,看见了一个正搭弓射箭的人影,正是艾棠。 她还穿着白若松昨日进入红楼的时候,看见过的那一身衣服,一只腿屈起踩在了什么上头,膝盖顶着手中的长弓顶部,连射三箭居然都不带任何间隙,孟安姗险些没有拦住最后一支,旋身时手腕蹭过箭镞,手串绳子被隔断开来,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红珊瑚珠子散落了一地。 她长刀支地,喘息着,在确认过羽箭已经被消耗完了以后,居然不顾危险地附身去捡落在地上的红珊瑚珠。 另一边,已经用完羽箭的艾棠的手因为接连的拉弦而脱力颤动起来,没有防护的指尖被割出一个口子,随着她无力地垂下,血液自指尖低落,迸溅在地面上,如盛开的红色荼蘼花。 她听到有散乱的脚步声在楼里四处响动,知道是护卫要来找自己了,明白自己如今穷途末路,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赶快逃跑,可身体却像是不受理智控制一般,僵硬地,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不计代价杀了她。 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她,似地狱里头诱人堕落的魔鬼的低语。 今日早些时候,她被从密室中释放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去营里寻求帮助,可还是在听见钟爹爹是傀儡的时候,控制不住跑去求证了一番。 钟爹爹的代行人和护卫头领戈飞盖着白布并排着摆在屋里,而那位虽然因为形销骨立,眼窝凹陷的形象,被许多人害怕,可艾棠却明白这是比谁都温柔的钟爹爹,就摆在二人的旁边,头颅与身体分家,里头的齿轮居然还在咯吱咯吱旋转。 艾棠没有办法形容自己那个时候的感受,她像疯了一样扑上前去,扒开那具身体,像要证明什么一样掏出里头的齿轮,想要找到一丝“钟爹爹”是人的证据。 “你疯了吗!”那人蒙着面,看不清身影,只是扯着她的手臂,苦口婆心劝她,“这根本不是钟爹爹,只是一个傀儡,你只有找准机会去营里寻求救援,钟爹爹才能活!” 一听说救钟爹爹,艾棠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拿走了傀儡的头颅,准备找地方躲一躲,等到夜深人静放松警惕的时候,溜出去当做求援的证据。 本来应该这样的,如果她没有在路过的人的窃窃私语当中,得知了原来真正的“钟爹爹”一直就是代行人钟倏,早就已经死了。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钟爹爹了,不会再有人摸着她的头,唤她一句“我的孩子”了。 白若松! 这个名字就像是跗骨之蛆,如影随形地折磨着她,让她失去青东寨,失去钟爹爹的青睐,也失去了钟爹爹。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 她站在窗口,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紧紧望着下方那个躲在别人身后的纤细身影,耳边全是嗡嗡的耳鸣声。 “在这里!”有人喊道。 纷乱的脚步声近了,乌合之众们现在在她所在的走廊尽头,呼喊着向她袭来。 艾棠蹙着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丢下弓箭想要去取近战用的长刀,却听楼下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喊声。 “抓住她,不能让她跑了!!” 艾棠侧过头去,在一阵阵头疼中,看见了那人圆瞪的双目。 她擅长使弓,目力比其他人都好,能够轻易看见那个她欲处置而后快的人在愤怒。 她愤怒至极,眼中似有一簇火焰在跳动,炽热而狂乱,马上就要挣脱身体的束缚吞噬周围的一切。 “是她,就是她杀了李逸,抓住她!!”她从喉咙中发出的野兽一般的声音,似某种尖锐的无形的东西,要戳破喉管,“杀了她!!!” 那种愤怒而产生的剧烈疼痛突然停止了。 艾棠看着她,在一片杀意之中,居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啊。 她想,看啊,原来这个世界上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的不止我一个。【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4、第 214 章 杀了她! 白若松此刻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化作烈焰,在她的胸膛中熊熊燃烧,炙热地流淌在她的每一根血管中,让她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抓住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锋利嘶哑得令人心惊,“杀了她!!!” “白若松!”云琼转身,铁钳一般的手臂牢牢摁在了她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肩膀上,低沉着声音道,“你冷静一点。” 白若松想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云琼,手掌撑在他绷起的肌肉上,伤口正在向外渗血,可她像是发觉不到自己疼痛一样,满眼赤红。 “她杀了李逸。”她喘息着,浑身都在颤抖,没有哪一刻这样憎恶过的身体如此孱弱,没有办法习武,“我答应过的,我答应过一定会为李逸报仇的!” 云琼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 他也很想能够为了李逸报仇,可他此刻不能承担调虎离山的风险,只能守在白若松的旁边。 孟安姗本来垂着头在捡地上散落的红珊瑚珠串,闻言倏地一下抬起了头,也望向了那个站在三楼窗口的女人。 她仅仅犹豫了一个瞬间,蜷缩起手指,将手心中捡起的几颗珠子收了起来,转身对着白若松笑了一下。 “别担心。”她说,“我去替李逸报仇。” 她凌空飞起,抓住回廊上头延伸出来的雨遮,翻上了回廊屋顶,又踏空到了老树顶上,在准备翻进三楼窗口之际,三楼的艾棠也飞身而出,踮着三楼的栏杆翻上了四楼的露台。 她站稳了身体,连看也不看虎视眈眈的孟安姗,双目死死地盯着白若松,扬声道:“我会杀了你的,白若松,你等着我。” 三楼的护卫探身出窗口看了一眼,朝后喊道:“别让她跑了,快去通知空枝大人!” 孟安姗喊了一句“让开”,随即也踩了三楼的栏杆往上翻,艾棠见状又踏空而起,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了白若松的视线中。 白若松挣扎着往前探去,走出回廊,却已经看不见两个人的身影了。 空枝姗姗来迟,从三层的窗口也翻了出去,连一点借力都没有,居然直接跃上了红楼的顶层,站在屋檐上看了好一会,这才飞身而下,落在了白若松的面前,蹙眉问道:“怎么回事,你们的人追上去了吗?” 白若松感觉自己一颗因为愤怒而猛烈跳动的心在渐渐平缓下来,头脑充血的她还有些茫然,愣神之际云琼已经替她开口解释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情。 空枝对孟安姗这个人的印象比较小,大家都站在那里,她有限的注意力都在云琼和云琼两位亲卫身上。 毕竟三个人都是一身肃杀之气,走起路来下盘稳稳当当,举手投足之间也可以看出身手的不凡,相对起来,同样身为武官的孟安姗就显得不怎么够看,空枝也从未估量过孟安姗的身手。 “她能追上吗?”她有些担忧。 若是她在,这人必定都逃不出红楼的范围,可之前杨卿君被偷袭的事情让她心有余悸,知道楼里有这么一号危险人物,她的第一反应还是要守着杨卿君,赶过来就晚了一些。 白若松当然也不知道孟安姗的身手怎么样,只有云琼沉默了一会,突然莫名说了一句:“她的身手比我估摸的要好上许多。” 他目光扫过院子:“那人连发四箭,手法娴熟,我没想到她一人可以挡下三支。” 白若松听懂了云琼的意思,空枝倒是什么都不知道,觉得身为同伴,连对方的身手都能不清楚到这个地步奇怪得很。 不过她也清楚白若松一行人是官府的人,并没有多问什么,只说了句:“追得上就行,我已经吩咐人去追踪了,应当不会有事的,二位先随我来吧。” 云琼颔首,扶着惴惴不安的白若松一道跟上了空枝,还没走几步,居然迎面装上了柳从鹤与月芙二人。 柳从鹤挎着一个药箱,行步匆匆,月芙落在后头居然都差点没跟上。 “怎么回事。”他目光扫过众人,并不关心似的,只问了一句,“小路呢,他没事吧?” 白若松被他问懵了,倒是空枝开口道:“小路公子在熬药呢,十分安全,柳公子请不用担心。” 柳从鹤又看了一眼白若松,并没有要跟着他们的意思,表示自己要单独去见一下路途年,月芙便和他分了开来,加入了白若松一行人。 几人跟着空枝一路上了二层,才刚跨过楼梯,远远地就瞧见大堂里头坐着的杨卿君。 二层的大堂比较起一层的来说是蚍蜉撼大树,只起到一个装饰作用,并没有考虑到真的有人会坐在这里,所以没有放置坐具。 杨卿君也不知道从哪里搬了一张扶手椅来,以手支颐,斜斜地靠在一边的扶手上,掀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闹剧。 他的背后站了一排漕运的护卫,面前站着的则是钦元春和钦元冬两姐妹,其中钦元冬正伸手摁着一个不断挣扎的小女孩。 女孩半人高,穿着一身粗布短褐,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揪,两只手臂垂在身侧随着她挣扎的动作甩开甩去,似乎是脱臼了。 “放开我,信不信我杀了你们!”那女孩还在口出狂言。 二楼的公子们不敢太接近大堂,可是又真的很好奇,纷纷从门缝和半开的支摘窗里头探出一双双眼睛来,偷偷摸摸瞧着这一切。 几人接近了,杨卿君便坐直起身子,说了一句:“来了?” 钦元冬和钦元春也转过身来,向云琼行礼。 空枝与月芙率先走上前去,站定到了杨卿君身边,耳语着报告楼下发生的事情,这边的云琼则蹙着眉询问两姐妹发生了什么事。 二人面面相觑了一眼,钦元春先开口,言简意赅道:“我们发现了这小狼崽子手里拿着禁闭密室的钥匙。” 白若松一惊,钦元冬便强行把那小女孩扭转过来。 她看起来十岁左右,生得瘦弱,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微微发黄,一身灰色短褐洗得发白,而且也根本不合身,上半身宽大,袖子挽起了好几圈,垮裤却小了许多,露出苍白的一截脚脖子。 她此刻看着白若松一行人,脸部肌肉耸起,确实如钦元春所说,凶得像一头呲牙的小狼崽子,随时可以扑上来咬人的那种。 “你的手怎么了?”云琼突然开口。 白若松这才发现钦元冬受伤了,小臂臂弯处的袖子划破了,露出里头的皮肤上也有一道浅浅的口子,渗出几颗血珠。 口子看着不深,钦元冬甚至懒得包扎,但她是戴着金属臂鞲的,那臂鞲内侧,和伤口连着的地方,居然有一道深深的划痕。 白若松毫不怀疑,若是钦元冬没有戴小臂的这个护甲,今日她的伤口就不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了。 钦元冬铁青着脸不愿开口,钦元春便带着一些揶揄的笑意替她答道:“姐姐疏忽大意,被小狼崽子咬了一口。” 这下别说是白若松了,连云琼都感受到了诧异,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道:“她看上去不像有没劲的样子。” 钦元冬一个上过战场,立过赫赫军功的将军,居然被一个没有习过武的小女孩砍了一刀! 察觉到白若松目光的变化,钦元冬面上浮现一层薄红,她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了道:“我哪里知道一个没有丝毫内劲的小妮子会武招,一时没有防备罢了!” 钦元春在一旁补充道:“我们问过了,这小狼崽子说是看楼里护卫使过招式,就学了来。” “将军。”她看向云琼,眼中有一丝丝的兴奋,“这小狼崽子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啊,收进军中,来日必大有作为。” “身份都没搞清楚,收什么进军中,云血军哪怕就剩一个人了,也不收这种偷偷摸摸的阴险狡诈之辈!”钦元冬下自己妹妹的面子下得毫不犹豫。 近处的杨卿君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已经听完了空枝和月芙二人的耳语,手指点着圈椅上的扶手,笑意盈盈道:“这位钦将军言重了,难不成还以为是这小家伙打开了密室不成?” 钦元冬冷着脸,强调道:“是我带人亲手从她身上搜到的钥匙。” 杨卿君“哦”了一声,又道:“那现在钥匙在钦将军身上,难不成也是钦将军开的密室?” 钦元冬眯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钦将军莫要激动,我只是在提醒钦将军,不是钥匙在谁手里,谁就是开了密室的人的,她不过就是个粗使的小侍从,红楼是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付给她的。”说着,他微微笑着转向白若松,询问了句,“你说是不是啊,易玄静的小徒弟。” 白若松颔首,下意识道:“确实。” 钦元冬猛地侧头,狠狠瞪了白若松一眼,白若松吓得后缩了一步,躲在了云琼身后,隔开了她的视线。 钦元春是真怕自己姐姐这个暴脾气,当场和人吵起来,连忙打圆场道,“杨副帮主的意思是,有人诬陷给这小狼崽子,来使自己脱罪吗?” 杨卿君都还没说话,那个被钦元冬摁着的小女孩突然脆生生开口道:“人就是我放出来的。” 她看着杨卿君,语气有些倔:“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你们!”【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5、第 215 章 小狼崽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震荡出一点回声,白若松看着她闭着眼,昂着头,一副悉听尊便,九死不悔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 她自己觉得在别人这样舍生取义的时刻,做出嘲笑的举动实在是太伤人了,便别过头去把脸埋在了云琼臂弯当中,硬生生制止了自己已经扬起的嘴角。 “嗤……”杨卿君却是率先笑出了声。 他手掌一拍扶手,肩膀耸动了几下,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带着浓浓的讥讽意味。 小狼崽子睁开眼睛,恨恨地盯着他,呲起上唇,露出的紧咬的牙关上,两颗略长的虎牙格外现眼。 呀…… 白若松想,钦元春这个“小狼崽子”的外号起得可真是贴切。 “你在笑什么?”小狼崽子咬牙切齿。 “我自然是笑你啊。”杨卿君说着止了笑,慢慢放平唇角的弧度,眼底一片冰冷,凉凉地看着小女孩,“笑你不自量力。” “你这个……” 杨卿君一抬手,旁边的空枝便倏地出手,指尖夹着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女孩腕关节的凹陷处。 白若松看见钳制着女孩的钦元冬手臂下意识动了动,但终究克制着没有制止,有东西“啪嗒”一声落在了地板上,原来是一枚铜钱。 暴怒的女孩张着嘴,似乎在嘶吼着什么,太阳穴边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可她无论怎么使劲,喉咙也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气得七窍生烟,脚步动了动想上前去,钦元冬便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把她痛得呼吸都颤了颤。 “不要乱动。”钦元冬低沉着声音威胁道,“再乱动,我就把你的两条腿也一起卸了!” 哇,真可怕。 白若松贴近了一点云琼。 云琼瞥了她一眼,明知道她其实胆子大得很,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身体,就敢挑衅他武艺最好的副官,可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安慰一般地在她背后抚了抚。 咚! 旁边的房间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随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叫喊声。 “靠靠靠,你他……快给老娘松口!!” 男人无论是恍如隔世的口癖,还是略略有些熟悉的声音,都让白若松迅速认出了她。 是沈佳佳。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靠近大堂的一扇门突然被打开了来,一个瘦弱的人影旋风一般甩着两条小短腿而出,可没跑几步就被地毯绊了一跤,迎面摔了个狗吃屎。 四周本来就在偷看的红楼公子们纷纷发出抽气声,有好几扇门都被打开了一条缝,大家想要出来帮助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又有些恐慌自己会得罪漕运的人,犹豫着惴惴不安着。 “狗屎!”沈佳佳一脚踹开了大门,裙摆扬起一个弧度,白若松看见房间里面似乎有人在拉他,但是在大门敞开后又害怕被看到地躲到了一旁。 获得自由的沈佳佳大踏步出了门,上前提起那个摔倒的小孩,小孩鼻子被撞得红通通的,咬着嘴唇一抽一抽,可还是坚强着没有哭出声。 白若松敏锐地看见了沈佳佳提人的那只手掌的虎口,有一个鲜红的,小小的牙印。 “跑什么跑!”沈佳佳磨了磨牙,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白若松这才看清了她提起来的是一个小男孩,穿着一身微微光泽的绸布做的衣服,浑身脏兮兮的,面上一侧有淡淡的淤青。 白若松一怔,意识到这是那个被曾经向着自己买糖葫芦,又被自己反向跟踪进了红楼的小孩。 小男孩摔了个狗吃屎也强忍着没有哭,被沈佳佳这么一提起来,居然咧开嘴巴大哭起来,把沈佳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松开了手。 接过她一松手,小男孩马上止了哭,像一条滑不溜秋的小泥鳅,一下绕开沈佳佳的抓拽,蹿到了钦元冬面前,一口咬住了钦元冬钳制着小狼崽子的手掌。 “哎哟。”钦元春叫了一声,连忙要去拉扯开人,却被钦元冬伸手阻止了。 她眉头紧皱,即便拇指下方的那块腱鞘已经被咬出血来了也一声不吭,手中的劲头更是一下也不松。 小男孩咬了一会也没劲了,松开口,唇瓣被鲜血染得殷红一片,一双圆润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钦元冬。 “咬够了吗?”钦元冬沉声。 钦元冬手下的小狼崽子一下发了狠,即便双臂脱臼无法动弹,还是用肩膀去撞开了那个小男孩。 她被点了哑穴,没办法说话,红着眼眶看着被撞开的男孩一个踉跄,还是沈佳佳来得及时,俯身扶住了他,才避免了他的差点再次摔倒。 小狼崽子反反复复地无声地在说什么,白若松根据她的口型来看,大概是“滚开”和“快走”之类的话。 小男孩一下哭出了声,鼻涕眼泪一齐流下,牙齿上还沾着钦元冬的血,看起来格外凄惨:“呜呜呜,你坏!放,放开我姐!” “霍。”钦元春双手环抱,用略带兴味的眼光看着二人,“一个小狼崽子,一个小小狼崽子,都凶得很。” “空枝。”一直默不作声杨卿君突然发声。 空枝轻身功夫极好,连直接扶着男孩的沈佳佳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略走了那男孩。 她一手抓着男孩的领子,一手持一把薄刃抵在了男孩的脖子上,眼神森冷看着那呲起牙齿的小狼崽子。 “杨副帮主!”沈佳佳气急败坏,立刻道,“你答应过我……” “既然我答应了你,自然会做到。”杨卿君眼尾勾起一抹弧度,幽幽笑着,狐狸一般看着沈佳佳,打断了她的话道,“西景公子莫要着急,我杨卿君从不食言而肥,把你的心放进肚子里去便好。” 白若松看见沈佳佳面上浮起的红晕,心里头有些不太妙的感觉。 杨卿君这张脸,无论放在什么审美的时代,都能称得上是顶级的美人,沈佳佳这样母胎单身的女孩会被皮囊迷惑是很正常的,就跟看电视剧会对里头帅气的男主角心生喜欢一样。 但是这种喜欢和真正的喜欢是有区别的,所以白若松一开始觉得自己并不需要担心什么,如今看来……她不会喜欢上杨卿君了吧? 另一边,见自己弟弟被挟持,小狼崽子也发了狠,一个弓步,悬身破开钦元冬的钳制,飞踢向钦元冬的下盘,企图绊倒她。 钦元春没想到小狼崽子个子矮,下蹲后重心低,即便双臂被卸了,也还能维持平衡搞事情,一时大意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吹过亏的钦元冬立即反击,小腿一伸卡主了小狼崽子的飞踢,接着一个下压,膝盖顶在了她膝窝上,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小狼崽子侧倒在地,身体弯曲成了一个虾米,抱着自己压断的腿疼得浑身颤抖。 小男孩被吓得哭都不敢哭了,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无声惨叫的姐姐,面上是一片惨白。 “我说过了。”钦元冬居高临下看着女孩,“再乱动,我就把你的两条腿也一起卸了。” 毕竟是两个小孩,搞成这样,不说是红楼里头和他们熟识的公子,连白若松也有些不忍。 杨卿君叹息道:“何必要搞成这样呢,你告诉我钥匙是谁给你的,我就放你们走,让你和你的弟弟平平安安地走。” 小狼崽子已经缓过了最疼的时候,她满脸冷汗,挣扎着扭过头去仰视着坐在圈椅上头的杨卿君,一双眼睛又狠又厉,带着浓浓的戾气,仿佛随时会扑上前去,咬断杨卿君的喉管。 杨卿君笑了一声:“无论那人和你承诺了什么,现在都不做数了,难道你不明白这红楼如今是我一手遮天的么,你猜我现在在这里杀了你弟弟,会不会有其他人来救你们?” 空枝手下一动,冰冷锋利的刀刃就这样划破了男孩脖颈上脆弱的皮肤,鲜红的血液顺着脖颈滑落,没入交领当中,将那泛着绸光的衣物浸染出一小片艳红色,宛若雪地里绽放的寒梅。 小狼崽子终于动了,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声。 杨卿君手指一动,空枝立刻放下了匕首,钦元冬也俯身下去,两指并拢,迅速一点,解开了她的哑穴。 “我说。”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点不甘,也带着一点认命,“先把我弟弟放了,我就说。” “你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杨卿君声音淡淡。 小狼崽子狠狠咬了咬牙,似乎还在犹豫。 杨卿君觉得十分扫兴,眼睛一瞟白若松,白若松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倒也不是她和杨卿君有多默契,实在是……实在是他这个样子和易宁太像了。 白若松无奈,只能上前道:“先找人来把她的腿治了再问吧。”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钦元春眼睛里带着诧异,而钦元冬脸上明显带着对她心软的不赞同,沈佳佳一副感动的模样。 白若松是得了杨卿君的示意,配合他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才开口的。她明明是扮作那个好心的白脸,可被几人一看,突然感觉自己像个搅屎棍一样难堪,硬着头皮道:“不是说是个习武的奇才么,断了腿多可惜啊,而且这位小公子年级这么小,害了惊吓到时候发癔症可怎么办?” 杨卿君笑了一声,顺着台阶而下,吩咐道:“去把从鹤叫过来。” 白若松松了口气,继续道:“小公子我来照看吧,你看空枝把人家吓的。” 说着,她松开云琼的手臂,忍着疼自己往前走了几步,面带笑意道:“还记得我吗,我卖给过你糖葫芦。” 空枝得了杨卿君的示意,松开手后退,得了自由的小男孩就这样呆愣愣看着白若松,两只手在身前搅成一团,似乎还在惊恐之中。 “糖葫芦,买一送一!”白若松做出一个把什么东西拔下来,放到男孩面前的动作,“十文钱,谢谢惠顾。” 男孩眼睛一眨,像是突然记起来了什么一样,大大的眼睛里头恢复了一丝光芒。 白若松见有戏,手臂一横,做出一个咬了两颗糖葫芦的动作,再接再厉地道:“两个算你八文钱,可行?” 男孩看着白若松,突然张开手臂,炮弹一样扑向了白若松。 白若松吓一大跳,以为自己绝对会再次上演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惨剧,身后却有人伸手,宽大的手掌抵着她的背脊,将她牢牢地撑在了原地。 男孩个子矮,只能抱着白若松的大腿,他像是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一样,哭得一颤一颤,整张脸都埋进了白若松的衣服里,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白若松低头看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小萝卜头,感到一阵心虚。 罪孽啊,配合着杨卿君这样骗小孩子。 她叹了口气,温柔地抚着小男孩的后脑勺,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6、第 216 章 柳从鹤在路途年那里,屁股都没坐热,就被人匆匆叫走了。 他听说是去给一个顶罪的小屁孩看腿的时候,本来是想拒绝的,谁知道杨卿君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脾性,差了来叫人的侍从说了一句:“公子说,白大人的伤口也裂开了,请仙鹤先生务必去看一看。” “什么?!”路途年吓了一跳,立刻从炉子后头探出头来,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柳从鹤,恳切道,“师父……” 柳从鹤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一个个都,啧。” “你在这看着药罐。”他指了一下那侍从,提起药箱,语气不善道,“你跟我过来!” 路途年应了一声,蹦起身来,跟在柳从鹤身后,快活得像一只小兔子。 他这不争气的徒弟,只要知道是去见白若松,总是能这么开心快活,柳从鹤板着个脸尽量不去看他,省得自己被气得心口疼。 二层大堂的闹剧早就结束了,杨卿君估摸着都到这个地步了,如果围观的人里头真的有指使之人,早就该忍不住冒出来的,既然没有,就没必要继续在大庭广众之下处理这件事情了。 他寻了个宽敞一些的房间,把人都安置了进来,断了腿的小狼崽子死活都不肯躺到床上去,想要挨在自己弟弟身边,可她弟弟又偏要挨着白若松,她又不想靠近白若松,只能拖着断腿,在一步远的地方阴森森地盯着二人。 白若松莫名地居然感觉不怕她,还觉得她像一只受了伤格外警惕的狼崽子,教人有些怜爱。 “姐,姐。”男孩还伸手在招呼她,想让她靠过来,小狼崽子便柔和了面色,轻声解释道,“阿乐乖,姐姐一会就过来。” 原来他叫阿乐? 白若松抚了抚小阿乐的头顶,他就仰起头来看白若松,看了一会,继续把头埋在了她的腹部,一副依恋的模样。 怪了。 白若松心想,她当时跟他套近乎,不过是配合杨卿君罢了,说到底二人之间也不过就是见过一面,买卖过两串糖葫芦的关系,怎么就这么贴着她,比自己相依为命的阿姐还亲了呢? 柳从鹤很快就赶到了,小狼崽子却抱着自己的腿不让看,非要柳从鹤先给她弟弟诊脉。柳从鹤看着抱着白若松大腿,看上去略微有些营养不良,除了鼻尖有点红,其他地方都没有一点破皮的阿乐,气笑了。 “你是不是当我是那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流浪狗?你想让我先给谁看,我就得先给谁看?你信不信我当场毒烂你的脸?” “师父,师父!”路途年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柳从鹤的腰肢,劝阻道,“别这样,师父,快把毒粉放下,你这一撒下去这个屋子的人都得倒!” 白若松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总算知道路途年之前和千秋吵架的时候,举着药瓶子要毒烂别人的脸的泼辣劲儿是哪里来的了。 杨卿君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的山根,挥手道:“空枝,去把人给我摁了。” 空枝没有迟疑,几下就把小狼崽子给摁了,顺便用麻绳捆了一道,还点了穴位不让她动弹。双重保险之下,小狼崽子只能用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所有人,再也没办法做出什么反抗来。 阿乐开始不安起来,白若松只好抱紧了他,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脊背安抚,不停地和他说姐姐会没事的。 柳从鹤从药箱里掏出夹板来,存心想让小狼崽子吃点苦头,手下使了狠劲,咔哒咔哒好几声,骨头被复位的声音,把小狼崽子疼得面色惨白,冷汗直冒。 路途年缩着肩膀往白若松身边一站,取了脉枕给阿乐和白若松分别诊了一下脉。 阿乐一直在看小狼崽子,白若松不得不捂着他的后脑勺不让他看,免得他一会又不安起来。 路途年收回脉枕,面上隐有怪异之色,半晌才小声对白若松耳语道:“长姐你……你身体弱,要克制一些才行。” “克制什么?”白若松没明白。 她问,路途年却是不好答,站在原地捏着巴掌大的脉枕,双颊微微泛起红色。 白若松立刻明白了过来,马上看向云琼,却见云琼也是别过头去,耳朵尖红得如同暮色四合的霞色。 靠!中医太可怕了! 她都没干什么,只是情动了一下欺负欺负了一下别人,怎么这都诊得出来啊?! 她急急忙忙伸手捂住阿乐的耳朵,没好意思继续看路途年,支支吾吾道:“我,我尽量……” 阿乐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歪着头看着白若松。 那边的柳从鹤几下就绑好了小狼崽子的腿,伸手拍了拍她冷汗津津的脸,讥诮道:“不想下半辈子都跛着腿,这个月最好不要怎么下地。要是自己乱动,骨头长歪了,可别对外说是我治的,破坏我的名声我就亲自过来毒烂你的脸,知道吗?” 小狼崽子痛得不行,却因为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只能咬着口腔里头的软肉死死支撑着。 幸好柳从鹤也根本不关心小狼崽子的意见,起身来提着药箱走到白若松旁边,淡淡道:“抬头,把你脸上的易容给卸了,我看着难受。” 白若松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带着神似杨卿君的易容。 等下,她带着易容,为什么阿乐能认出她是卖糖葫芦的人? 她想低头去看阿乐,却被柳从鹤捏着下巴强行抬起了头。 “我现在心情不大好。”他冷笑,“你要不想一辈子带着这个易容,最好乖乖按我说的做。” 白若松多次受柳从鹤恩惠,也不敢反驳什么,乖乖抬着头,任由他浸湿了帕子往自己脸上一拍,一股巨苦无比的味道顿时充斥了鼻腔,让白若松开始生理性地流泪。 她下意识屏息,听到不远处的杨卿君恹恹开口:“行了,现在可以和我说说,到底是谁给了你密室的钥匙了吗。” 他这句话虽然是问句的形式,却没有带着询问的语气,相当于一句不可抗拒的陈述句。 小狼崽子在喘息了片刻后,终于开了口:“我不知道她是谁。” 四周一片寂静,白若松听见杨卿君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既然这样,我就只能问问你的弟弟了。” 白若松下意识捂紧了阿乐的耳朵。 “等下,等下!”小狼崽子终于急了,忙道,“我没说谎,那个人蒙着脸,我看不清她是谁,只知道是个女人!” 柳从鹤揭开敷面的湿布,手中也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开始在白若松的脸上刮,白若松觉得药水呛人,睁不开眼睛,只能感觉到接触皮肤的工具一片冰冷。 “你连人都不知道是谁,就替别人顶罪?”杨卿君的声音沉了下来,“真当我是傻的吗?!” “那女人给了我银子。”小狼崽子说,“很多银子。” 杨卿君嗤笑:“你知道你顶罪,不一定能活着从我手底下走出去吗,居然还要银子?有命挣,没命花。” “我知道,我知道的。”小狼崽子沉默半晌,轻声道,“只是我这样的人,活着走出红楼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用我的命来换些银子,起码我弟弟可以活下去。” 杨卿君沉默了。 白若松知道他其实不是一个心狠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救下和他毫无关系的羽新。 崔道娘可能误会杨卿君救羽新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卖命的,可白若松是知道的,即便没有羽新,他也有本事让别的人去替他办事,其实根本用不着救羽新这么个什么都不会的人,还得费心思从头开始调|教。 “可以了。”柳从鹤最后用清水抹了一把白若松的脸,道,“睁开眼吧。” 白若松一睁眼,先被房间内刺眼的烛光晃了一下眼睛。 窗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去,漕运的侍从们不用吩咐也十分尽责,给杨卿君用的都是最好,最明亮的河阳花蜡烛,还散发着一点令人舒心的气味。 月芙手中捧着一盏金莲底座的烛台,静静站在杨卿君的侧边,烛光跃动在杨卿君的侧脸上,衬得他面如冠玉,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有光芒明灭。 他并没有再继续计较小狼崽子为什么顶罪的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那女人除了覆面以外,还有什么特点?” 小狼崽子思忖了一会,道:“她笑盈盈的,说话语气很是轻快。” 白若松低下头去看阿乐,发现自己就算是卸了易容,阿乐也并没有露出不认识自己的神色。 她冲他笑了一下,他便也笑了一下。 在他的眼中,好似一个人的脸是无关紧要的,他那双有些呆滞,却圆润异常的眼睛,仿佛能透过表象看到一个人的灵魂。 “还有呢,再想想。”杨卿君不耐道。 小狼崽子这次沉默得比较久,白若松伸手将阿乐额头的碎发拂到他的耳后,捏了捏他圆嘟嘟的小脸颊,随后听见小狼崽子开口。 “她手上好像戴着一串手串。”她肯定道,“是红色的,格外鲜艳。” 白若松的手指僵在了原地。 她缓慢抬头,第一反应是看向了杨卿君,却发现杨卿君正脸色难看地盯着自己身旁的柳从鹤。 “从鹤。”杨卿君的声音居然有些哑,他问,“易玄静呢?” 柳从鹤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正在收拾自己的药箱,听见杨卿君的声音有异,眉心微蹙着抬起头来道:“不是在你的铺子里头吗?” 他大概误会了什么,解释道:“她如今的身体不宜移动,醒来之前都最好放在原地,你的侍从看着的。” 白若松看见杨卿君的瞳孔缩了一下,抚着扶手的手背上瞬间青筋暴起,知道自己心里头早就已经猜到,却因为不愿意相信而自欺欺人的东西成为了现实。 “空枝!”他猛地起身,“先去铺子里,一定要保下易玄静!”【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7、第 217 章 空枝轻身功夫最好,收到杨卿君的命令,门也不走了,直接翻窗而出。 杨卿君虽然有些功夫,但很显然没有办法像空枝那样赶路,只能疾步下楼,从大门而出。 柳从鹤提着药箱也立刻跟上了,倒是嘱咐路途年留在这里。 钦元冬和钦元春本来也是想一同翻窗出去,云琼伸手拦了一个,道:“留一个下来,防止调虎离山。”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是十分冷静,惹得头脑一片混乱的白若松也跟着清醒了一些。 对,红楼里头有人证物证,是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努力才获得的,不能不管不顾。 “让阿姐留下,阿姐功夫比我好。”钦元春说完,随着空枝翻窗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钦元冬没办法,自己妹妹都跳出去了,她也不能把人抓回来,只能领命看守红楼。 白若松也想跟着去,但阿乐不肯放开她的腿,还是沈佳佳过来一边哄一边掏出点心来把人带走了。 云琼本来想扶着白若松慢慢走的,谁知道白若松心神不宁,走了两步就平地摔,最后不得不把人打横抱在怀里,大跨步跟上杨卿君。 他怕自己动作太大又颠到白若松伤口,走得不如杨卿君他们快,刚下楼梯,其他人就已经穿过大堂走了出去了。 云琼托了一下白若松的腿弯,找了个让白若松受伤的肩膀可以不受力的,更合适的角度,刚想抬腿穿过大堂,被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公子拦住了。 “那个……”小公子怯生生地望着二人,对一副凶相又人高马大的云琼有些胆怯,但还是鼓起勇气抬高自己的手掌,“给。” 他手掌上托着一个打开的锦囊,锦囊里头躺着一把红色的珊瑚珠,正是孟安珊被打落的手串。 当时孟安珊自己就近捡了一些,其它的散落在院子各处,被一层后头的其他小公子分批找了出来,派了个代表来给白若松。 之前为了引蛇出洞,杨卿君派人传过白若松的光辉事迹,导致这些小公子们都用一种憧憬的眼光望着她。 白若松侧身看着那捧红珊瑚珠子,眼神复杂。 小公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红楼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他敏锐地察觉到白若松低落的心情,有些惶恐道。 但还不等他说些什么,白若松就伸手拿走了那个锦囊,动了动喉咙,哑声道:“谢谢你们。” 小公子开心了,笑了一声小步跑开了。 白若松把锦囊攥在手心里,额头靠上云琼的颈侧。 她浑身都在发颤,却什么也没说,云琼也没问,只是加快了脚步。 安置易宁的那个铺子本来就歇业,铺子的掌柜没事做早早回家了,大门紧闭,里头一点灯都没有。 空枝率先翻了进去,不一会就打开了铺子大门。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着站在门口的杨卿君,安慰了一句:“易大人还活着。” 白若松赶到,刚巧就听到了这句话。 还活着? 什么叫做还活着? 不是“她没事”,而是“还活着”? 杨卿君趔趄了一下,但还是迅速稳定身体,匆匆进了屋内。 云琼也想跟着进去,但怀里的白若松扯住了他胸口的衣服,轻声说:“等一下。” 她此刻就像是一个害怕得知真相的孩童,缩在自己觉得有安全感的怀抱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稍微,稍微等一下。”她说。 云琼没有勉强她。 他站在门口,转过身去,脊背朝着风口,尽量把白若松庇护在自己的身体下。 他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抬起头来,目光沉沉望着已经亮起灯光的院子。 视线被东西遮挡,看不到什么,耳朵却可以听见里头的动静。 月芙小小惊呼了一声,柳从鹤把随身的药箱扔在了地上,空枝低声道:“留在这里的护卫有三人,侍从两人,全是一击毙命。” “是我失误了……没想到她有这样的身手。”杨卿君颤声。 谁能想到呢?便是在军营中见惯了人的云琼也没想到。 他想起孟安珊悬身而起,斩断艾棠连发的三支箭的模样,身法灵巧,手起刀落毫不犹豫,是就算和钦元冬打起来,也能走出一两百招的不凡身手。 他居然从前,从未发现过这个人有这样的身手。 她苦苦隐藏这么久,为什么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暴露出来,真的只是为了替白若松挡下三支箭吗? 怀里的人终于抬起头来,云琼看见她微红的眼眶和鼻尖,像是哭过了,又像是被夜风吹的。“好了。”她的声音哑哑的,又透着一股坚定,“我们进去吧。” 云琼一踏进铺子,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就明显起来,从小门穿进后院以后,更是扑面而来的浓重,廊柱和墙壁上都有干涸的血渍,已经氧化变黑,呈现一种枯朽的感觉。 杨卿君带来的人和钦元春一块,正在收敛院子里四散的尸体,把他们聚集在一块。 白若松看见一个挎着刀的女人在抬起一具仰躺在台阶上的尸体的时候,低头抽泣了一声。那尸体全身完整,只有脖子上一道血痕,割开了整个喉管,青色的领子被染成了半截黑,钦元春弯下腰去仔细查看着伤口。 “能治吗?”白若松听见烛火闪动的屋子传来杨卿君的声音。 柳从鹤久久沉默着,沉默到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攥了起来,让她感到窒息。 她无法流畅地喘气,心跳也慢了下来,可每一下鼓动,都像是一只锤子在敲打她的胸腔,给她带来心悸的痛楚,手脚也跟着一阵阵发软,没有办法很好地控制如果不是此刻被云琼抱着,她可能已经因为脱力而跪在地上了。 “杨卿君,你要知道,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柳从鹤说。 这句话易宁也说过类似的。 在大家对她有过分的期待的时候,她总是微微拧着眉头,眼含淡淡不耐道:“我是刑部司的郎中,不是卜卦的道士。” 云琼终于站定在了大敞的房门前,将白若松放了下来,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最先看到的是围着床榻的杨卿君、月芙还有空枝。 杨卿君在颤抖。 即便隔着这个距离,他的颤抖还是肉眼可见,月芙站在一旁搀扶着杨卿君的手臂,垂着头不敢说话。 柳从鹤就蹲坐在床榻一角,应该是易宁头颅的位置,因为白若松看见了她仍然在上下起伏的胸膛。 他说完话,伸手去够药箱里头的纱布,身子一侧,白若松立即就看见了易宁的脸。 她没有束发,乌黑的长发瀑布一般散在四周,从床沿上挂下,发尾点在脚榻之上。本就分外白皙的面色,因为失血的缘故更加苍白,唇色很淡,干裂起皮,病恹恹的,脖颈上有被人掐出的清晰的指痕,看起来还没多久,没有变成淤青色,呈现一种鲜艳的红。 再往上,原本应当是眼睛的地方,此刻是两道交叉的血痕。 动手的人手法粗鲁又着急,薄薄的刀刃直接从紧闭的眼皮上刮过,甚至着不愿意在山根的位置停下,一刀而过,不仅划烂了两只眼睛,还暴露了山根处白色的鼻骨。 嗒——嗒—— 鲜红的血液顺流而下,滑过鬓角,滑过耳廓,浸染了乌黑的发,再顺着发尾一点一点,落在了脚榻上。 柳从鹤拿完东西,身体又重新挡住了残忍而又血腥的场景,手中动作着似乎在扎针。 “命兴许能保住。”他淡淡说着可又,顿了很久,才继续道,“但我只能尝试保住她的命。” “有几成把握?”杨卿君又问,白若松听到了他句尾的泣音。 柳从鹤没有回答,可是他的沉默又好像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白若松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腹部一缩,胃里有什么东西涌了起来。 她扶着门栅,弯下腰去开始干呕起来,可没吃过东西的胃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些带着药味的酸水,不停地灼烧着喉咙。 云琼什么也没说,只是俯就下身子,宽大的手掌顺着她的背脊一下一下轻抚着。 他在安慰她。 白若松不敢抬头,她感觉自己眼前全是氤氲,蓄满了便从眼眶中掉落,一滴一滴坐在地上。 她眼前只是清晰了一会,又马上被水汽糊住,看见的东西永远如水波一样在颤动。 怎么会这样。 她想,怎么会这样。 她感觉很冷,浑身都很冷。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冬日,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刺鼻气味,她一身单薄半跪在雪地中,十根手指头都被磨得血肉模糊,还在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扒着瓦砾,企图从里头找到傅容安的下半截身子。 在一阵混乱而又尖锐的耳鸣声中,白若松感觉自己被扶着挪到了一边。 她抬起僵直的脊柱,看见无力地垂着四肢的易宁被空枝横抱着从房间抬了出去,一路走,一路往下稀稀拉拉地落血珠子,在地板上连成了一长串。 “要去哪?”白若松听见自己有些茫然的声音。 “仙鹤先生说去红楼,那里暖和,人手也多,方便后续的治疗。”云琼答。 “不是说,不宜移动吗……” “那是之前,她被贯穿的伤口瞎动很有可能大出血危及生命。”柳从鹤经过白若松面前,面色沉凝,答了一句,“但现在不动也会危及生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他并没有过多解释,行步匆匆跟着人离开了,只有白若松还怔愣在原地。 杨卿君带来的人手已经收敛好了尸身,用草席和白布遮盖着,整整齐齐摆在了院子当中。 钦元冬迈步走近,看了一眼白若松,有些犹豫,得了云琼的示意,才小声开口道:“将军,我查看了几人的伤口,窄而薄,应当就是横刀造成的。” 横刀是朝廷官署才会配发的刀刃,普通民众持有是触犯律法的。 排除漕运和红楼的护卫,钦元冬、钦元春、云琼,包括孟安姗,佩刀都是横刀。 “可要回红楼?”云琼问。 这是他今晚出了红楼以后,对着白若松说的第一句话。 他一直都看着她,看着她,保护着她,却从不干扰她。 白若松手指一动,云琼便五指张开,覆着她的手掌为她取暖。 他的手心和他的人一样温暖,又干燥又温暖,带着一点粗粝的茧子。 白若松又想哭了。 她屏着呼吸,很努力很努力地才控制住自己的泪腺,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回握了云琼的手掌。 “不回。”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重归冷静,“就在这个院子里头等。” 钦元春没明白,问了句:“等谁?” 白若松道:“等今晚忍不住回来查看情况的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8、第 218 章 晚秋的风本就凉气逼人,遂州又是江海交汇处,潮湿阴冷。 白若松披着云琼的外袍,一个人坐在院子的石桌前,石桌兴许是许久没用了,面上有着一层灰,白若松也没去碰,只是歪靠着边缘,静静望着璀璨的漫天星河。 遂州与雍州隔着月余的路程,和盛雪城更是天南海北,横跨了大半个大桓。 可尽管如此,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无论是沉沉的天幕,还是天幕上璀璨的群星,亦或是孤寂的新月,却都是相同的。 白若松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这样静谧地望着天空是什么时候了,兴许是上次夏日炎炎分巡露宿荒野的时候;兴许是知道自己高中探花的那个夜晚;也兴许是决定违反和言长柏的许诺,从盛雪城出发前往玉京的那个时刻;亦或是……再久之前,囊萤映雪的寒夜里头,她靠坐在傅容安的身旁,感受着冻得发麻的口鼻之间吐出的白雾,悄悄把头靠在她的臂弯中的瞬间。 盛雪城的冬日实在是太冷了,和遂州这种刺骨的湿冷不同,盛雪城的那种干燥的冷风并不会一开始就刺激到你。它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慢慢吞噬着你的身体温度,当你反应过来的时候,被吞噬的部分已经失去了控制,变得麻木,仿佛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咔哒”一声轻响,似乎是枯枝被踩到断裂的声音。 白若松从遥远的记忆中抽回自己的思绪,慢慢垂下头来,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那里,一个熟悉的人影亭亭而立。 她没有戴幞头,头发束得高高的,发尾俏皮地甩在身后,一身方便活动的短打,腰间是皮质的单挞尾革带,革带侧边挂着一个西瓜大小的东西,用一件灰色的衣物包裹着随意地塞进了革带里头,有些沉,把革带坠得有些歪。 白若松看着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下,滴滴答答往下滴落着的略带粘稠物什,一时并不想去计较那到底是什么。 空气中有阵阵浓重的血腥气,不远处是整整齐齐盖着草席和白布的五具尸体,苍凉的月色下显得那样阴森而诡异。 孟安姗却像是没有看见这些一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白若松,一眨,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白若松十分熟悉的笑容,灿烂,快活,带着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 白若松记得自己头一日进入皇城的时候,还是是拒婚了言相,得罪了女帝,被塞进刑部司做一个芝麻小官的探花娘子,前途渺茫,被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走近了一点就被言相或者女帝迁怒。 刑部司的院子就在那颗郁郁葱葱的大槐树后头,当时正值三月中旬,槐花正盛,飞絮飘扬似雪花,无所事事的孟安姗手中抓着一把一人高的笤帚,围着槐树一下一下清扫着落在地上的飞絮。 她听见门口的动静,抬起头来,迎着周围垂首疾步,假装没有看见白若松的一行人,身姿轻快,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飞跃到了白若松的面前。 “你就是那位传说中貌比潘安的探花娘子吧。”她热情地上前,想来抓白若松的手,被怯懦的白若松躲开以后,也不气恼,只是转头大喊道,“大人,易大人,是新来的主事大人!” “哎呦,我的祖宗。”朱主事从围墙后边的花窗里头探出半个脑袋来,压低嗓音道,“易大人正为今日早朝的事情生气呢,你喊什么喊,不要命了?” 孟安姗便缩着脖子,转过头来,对着白若松挤了挤眼睛。 “你别怕。”她说,“易大人啊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面上是凶了些,其实可心软了。” 春日的暖阳是淡淡的,风也是淡淡的,夹杂着说不清的花香,有柳絮落在孟安姗两侧鬓角上,她眉眼弯弯,笑起来就和天上的小太阳一样耀眼,是全然没有沾染半分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的笑意。 “你在这里做什么?”静谧的夜幕下,那人还是展露着笑容,语气轻快地询问道,“哎呀,不会是在等我吧?” 白若松也不知怎么的,只觉鼻间一阵酸涩,赶忙垂首避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没想到还真是在等我啊。”孟安姗走近了,看见白若松从怀中掏出的锦囊,先是下意识地脚步一顿,待注意到锦囊里头红艳艳的珊瑚珠子,立即欣喜道,“哎呀,我的红珊瑚珠子!” 她几步就走到石桌前,也不管那许久没有落座过的石制绣墩脏不脏,一屁股坐在了上头,伸长了手臂从白若松的手上拿走了那个锦囊,摊了开来。 御赐的红珊瑚珠就像刚刚剖开的血肉一样鲜艳,即便是在微弱的月色下,也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你帮我捡回来了。”她修长的手指珍惜地抚过每一颗红珊瑚珠,神情近乎温柔,“我还以为它再也捡不回来了。” 掉在红楼院子里头的东西,怎么可能捡不回来? 除非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踏进红楼了。 白若松垂下眼睑:“你很喜欢它。” “那是自然。”孟安姗侧身,取了腰侧一根剑穗,居然直接用匕首斩断了上头的结,从里头挑挑拣拣着,抽出几根绳子来,手指翻飞开始编绳,口中随意道,“因为是你送的嘛。” 白若松感觉自己开始颤抖起来。 她不明白,也不理解,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孟安姗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别不信嘛。”她注意到白若松压抑的愠怒,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用那双略带无辜的眼睛看着白若松,小声道,“你送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的。” 她这次没有用那种雀跃的声音,语气很淡,笑容也很淡,但是白若松却感觉到了她的真心。 她说:“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件生辰礼物。” 一直以来,孟安姗这个人一向是以一个活泼开朗又有些脱线的形象,出现在刑部司中的。 因为她是武官,负责警戒刑部司的安全,平日里也不接触案子,最多只是帮忙跑跑腿,又跟在易宁身边许多年,所以白若松一直下意识地忽略于她。 她到底什么身份,家中有什么人,什么时候生辰,白若松一直一无所知。 那日她也根本不是要送孟安姗什么礼物,不过是因为朱主事说了一句琉璃酒盏好看,她送的同时不好意思忽略孟安姗,所以让她也自己挑一件罢了。 “抱歉。”白若松有些艰难道,“我不知道那日是你的……” “哎呀,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孟安姗又恢复了那副嬉笑的模样,低下头去,一边小心翼翼把红珊瑚珠串开始串进绳子里头,一边道,“因为我是当日才决定,要把那日当做我的生辰的。” 白若松一噎,面上浮现一些被戏耍的羞恼红晕,却听孟安姗继续道:“因为我是自小被当死士养起来的嘛,无父无母,身份上头的生辰也是随便写的。那日我看见那串红珊瑚串,实在是太开心了,就决定把那日当做我的生辰,把这个礼物当做我的生辰贺礼。”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红珊瑚手串么?”她往白若松跟前凑了凑,神秘兮兮道,“因为我之前的名字,就叫做珊瑚。” 用来斩断剑穗的匕首就放在布满灰尘的石桌一角,孟安姗伸手就可以拿到,白若松警惕地后仰了一点,和她拉开了距离,道:“你不是说过你无父无母么,哪来的名字?” “哎呀。”孟安姗一扁嘴,露出一种被戳穿的懊恼,坐直了身体,扯了扯手里的细绳,“你真是的,不过才和易大人接触不到一年时间,就这么敏锐,多没意思啊。” 白若松没说话,孟安姗便扯开了自己编错的部分,又继续自言自语道:“珊瑚是我们……里最爱笑的女孩子,弱得要命,可就因为她爱笑,也爱逗别人笑,大家都喜欢她。” “她这么弱,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她?”她的面色冷了下去,“所以我杀了她,抢了她的名字,现在我才叫珊瑚。” 她不笑的时候,眼尾微微下撇,呈现一种冷漠的厌世感,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再也看不出那个灿烂又快活的孟安姗的半点痕迹。 白若松感觉自己冷得发颤。 “而且我学珊瑚是不是学得很像?”孟安姗又对着白若松笑了起来,面上有一种天真的,洋洋得意之感,“我在刑部司这么多年,别说是其他人了,便是洞若观火的易大人也没有看出来我是装的,以为我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亭长呢,她待我极好,常常照顾我,出门分巡都带着我。” 孟安姗顿了顿,真心道:“我也很喜欢易大人。” “那你为什么要对她动手!”白若松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她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嗓子一直在收紧,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字眼,“你明明,明明知道易大人她……” 易宁易玄静,方远州的易青天,以一双见微知著,洞若观火的眼睛,和算无遗漏的七窍玲珑心而闻名,一手讼状更是奠定了她百年来最好的讼师的威名。 白若松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剧痛之下渗出星星点点温热的液体:“你为什么要毁了她的眼睛……” 孟安姗看着她不停颤抖的肩膀和大颗大颗往下落的泪珠,突然感觉有些累了,不想再装了,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淡淡道:“就是因为她的眼睛实在是太厉害了。” 她想起一个时辰前,在这个院子里头,她带着满身的血腥气,跨坐在昏迷的易宁身上,双手使劲掐上她的脖颈的时候那种,身上的那种下意识的颤抖。 明明是一使劲,在一个眨眼睛就能掐断的颈骨,她居然觉得自己有些使不上劲,喘了好几声才找回自己手指的力道。 可就在她要掐断那纤细的一截脖颈的时候,易宁居然醒了。 她被一刀贯穿了肺部,连呼吸都带着血沫子,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醒了。 她颤颤巍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面上因为窒息而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她看着她,嘴唇一颤,居然在笑,从喉咙里发出轻如蚊呐的嘶嘶声。 孟安姗忍不住俯下身,侧耳去听,只听见了她不成调的喉音。 她说:“你来了。” 她看穿她,反向利用她,让她成为了笑话,说不定连在这里被自己掐死,也在她的谋算范围内。 这激怒了孟安姗。 她就要让她再也看不见,再也没办法高高在上地去测算他人,就要让她成为一个废物,感受一下被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的感觉! “她活该。”孟安姗道。 白若松一颤,刚抬起头来,孟安姗张开的五指就伸到她受伤的那侧肩膀上,狠狠摁了下去。 “你知道我在刑部司多少年了吗,你知道我努力装了多少年了吗?这么多年我兢兢业业,没有一刻敢放松,为的就是取得易宁的信任!” 她的拇指抠进白若松还未愈合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渗透崭新的纱布,很快顺着布料流淌而下。 白若松痛得全身痉挛起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从喉咙里渗出细细的呻|吟,脖颈两侧都是因为隐忍而暴起的青筋。 “可是她实在是太敏锐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敏锐的人,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我不过是,不过是站在马车旁边,多紧张了一下,她就开始怀疑起我了。”孟安姗的表情近乎癫狂,双目圆瞪,面庞扭曲,似哭又似笑,“你懂这种,一招走错,满盘皆输的感觉吗?!” 白若松想起来了,在那次她和云琼坠落山崖之前,她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十分不适,胸闷气短,恶心想吐,眼珠子都在肿痛。 她坐在车辕上驾车,迷迷糊糊之间,听到过易宁冷淡的嗓音。 她说:“孟安姗,你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易宁就开始怀疑孟安姗了。 “难道,不该怀疑你吗?”白若松扯起自己的嘴角,喘息着对抗伤口的痛楚,“我那个时候,昏迷,难道不是,你做的吗?” 她说几个字就因为痛楚而歇一会,唇齿间一直在吸气来缓解身体的痉挛,孟安姗像是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抠进了她的伤口一样,猛地一放,说了句:“啊,抱歉,你没事吧?” 她话语间全然没有抱歉的意思,随意得仿佛不是抠开了白若松的伤口,而是不小心碰了她一下一样。 白若松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看着她,看着她收回手臂想要重新编手串,却因为手指上沾染了白若松的血,不得不在自己的衣襟上反复蹭抹,甚至连指甲缝里头血痂都要抠得干干净净,才继续伸进锦囊中,捏起新的红珊瑚珠往绳子上串。 “是我做的。”她语气淡淡,像只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一样,“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的,漕运那个什么分帮帮主的蠢女儿寄的信件也是我拦下的,我调了她的信,告诉青东寨的人说分巡的官员就坐在马车上,又给你的朝食里头下了药,让你出现晕眩的症状,不得不去马车里头休息。本来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把你除掉的,谁知道……” 她顿了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又继续道:“谁知道云将军居然和你坐了一个马车,这让我很难受,他是云血军的将军,要是在这里就死了,那位大人可是要责怪我的。” 怪不得。 白若松想,怪不得她后来被云琼喂了一口水,症状就迅速缓解了,云琼也说过那是孟安姗的水囊。 看来后来的坠崖也应当不在她的计划范围内,无论如何,佘荣都还没有要在此刻暗杀以为镇守北疆的大将军的打算。 “何同光也是你杀的么?”白若松追问道。 “是我杀的,她是个蠢货,搅乱那位大人的计划,还妄图威胁大人从牢里将她捞出来。”孟安姗笑了起来,“哎,我也不会什么易容,没办法,只好杀了她的幕僚,扒了脸皮贴在自己脸上,混进狱里去送她上路。” 白若松想起了何同光指甲缝里的血肉,又想到了孟安姗来通知何同光死亡消息的时候,在大门口摔的那一跤,直接蹭破了脸侧。 怪不得她这样的人,也会不小心绊倒,一开始就是为了防止易宁发现她脸上的伤口。 “易大人要带着我来遂州的时候,我还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的,心里开心得很,觉得我演戏的技术进步了不少。”孟安姗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她居然只是为了将计就计,反将红楼一军,真是好算计,好手段。” “易宁这个人太危险了。”孟安姗说着说着,声音便沉了下来,“只要她在一天,我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要被她狠狠压一头,永远不得翻身。” 她终于重新串好了手串,利落地戴在了自己的腕子上,开心得展示给白若松看。 “好看么?”孟安姗把手腕贴在自己的脸侧,“你看,衬不衬我?朱主事还说我戴这串子爷里爷气的,真是的……” 她咧开一个笑容来:“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若不是易宁实在太敏锐,我真该偷偷杀了她。” 白若松冷得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了。 她看着孟安姗,看着她那张散发着盈盈笑意的脸庞,忍不住问:“你真的这么想杀了我们吗?” “其实也没有啦。”孟安姗眨了眨眼睛,“我和你们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杀了你们,不过是大人的任务而已,不得不执行。” “那你为什么屡次救我?”白若松盯着她的眼睛,“马车上给我喂解药是因为云琼也在,那刺史府那次呢,书房的火是你放的吧,为了销毁证据。既然你的那位大人,本就下令要让我死于意外,你为什么要赶到门口喊我闪开?” 她那个时候脑子里全是案几夹层里头的证据,全然没有发觉周围的变化,还招呼亲卫们也帮着一起抬着案几,如果不是孟安姗站在门口那句撕心裂肺的“快闪开”,云血军的亲卫不一定能发觉快要倒塌的横梁,她与那几个亲卫说不定都会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孟安姗的笑容淡了下来。 她勾起的嘴唇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连手串也不想展示了,下垂的眼睛里头有着淡淡的自我厌弃。 “与漕运唐平帮主见面的时候,她一言不合就让十七姑娘将我抓起来,你为什么要挡在我的前面?” “艾棠弓箭的造诣了得,可以隔着半条沟涧射穿李逸的心脏,连发四箭不带停顿,你又为什么冒着暴露身手的风险替我挡下来?” “既然救了艾棠出来,你就是选择了利用她做事吧,为什么又在听见是她杀了李逸以后,毫不犹豫地一路追赶,砍了她的头颅?” “这间铺子的三名护卫,两名侍从,全都是一击毙命,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说明根本没有人可以阻止你,你又为什么不干脆了当地杀了易大人?你明明最先想掐死她的,为什么最后只是划伤了她的眼睛了事?!”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的话,白若松胸膛剧烈起伏着在喘息,肩膀处的伤口烫得惊人,里头似乎有一颗小心脏在突突直跳,每一下的跳动都带来一阵令人痉挛的痛意。 “孟安姗!”白若松嘴唇一颤,氤氲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滚落了出来,“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的。” 挂在腰侧的东西还在往下渗血,发出耳朵几乎听不出的滴答声,孟安姗看着眼眶通红的白若松,有些疑惑地歪过头去。 “你一点也不像易大人的弟子。”她说,“如果是易大人在这里,就不会问我这种蠢话,她只会说……作为一个暴露的细作,你已经没有价值了,可以去死了。” 她的声音很轻灵地飘起来,却又恶狠狠地落下,手速飞快地抓住了放在石桌上匕首,高高举起…… 咔哒—— 孟安姗在那一个瞬间,居然还有心思想,啊,这好像是白若松一直不离身的袖箭的机扩的声音。 一直躲在暗处的云琼和钦元春已经现身了,他们并没有着急过来,只是站定在三步外,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孟安姗缓缓低下头去,看着插在自己腹部的那支银光闪闪的袖箭,居然还在笑。 她手腕一转,匕首转成反手,却没有着急落下。 云琼没想到孟安姗中了袖箭上的毒还能动,匆忙运气而来,手臂环着白若松的身躯后退,和孟安姗一下拉开了距离。 白若松在看孟安姗,孟安姗也在看白若松。 新月的淡淡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带着嘴角渗出的一点黑血,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不是白若松平日见惯了的,带着雀跃的天真笑意,而是那种有些讥讽,又有些癫狂,像是临死前也要点燃自己身上的炸弹的疯子。 白若松在那一刻意识到,或许这才是孟安姗,是真正的孟安姗。 她歪过头,手臂一动,狠狠将匕首的刀刃扎进了自己的脖颈,血液如同喷泉一般,一股一股地涌出,不过是眨眼的时间,就在脚底下形成了一小片血泊。 白若松又听到了那种刺耳的耳鸣声,嗡嗡直响,吵得她头脑里头像是被锋刃搅过一样地疼。 孟安姗脱力倒在了地上,一直挂在腰间的包裹散乱开来,里头黑色的东西咕噜噜滚了出来,是一颗头颅。 白若松都不用去拨开散乱的黑色头发看清脸部,就知道那是艾棠的头。 白若松想起暮色四合的红楼院子里,孟安姗转头对着自己展露出的那个笑容。 “别担心。”她说,“我去替李逸报仇。” 她没有食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9、第 219 章 经过一夜的治疗,易宁的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了下来。 柳从鹤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神态疲惫,身上染着浓浓的血腥气,面对杨卿君的询问,只说了句:“如果能挺过一次高烧醒过来,性命就无碍了。” 白若松心知柳从鹤说的大概是挺过细菌感染就没事了,可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最怕的就是感染。 大概是这次的事件的确吓到了杨卿君,他变得有些神经质,易宁所在的房间外头十二个时辰都有不同的人轮流把手,除了大夫和他自己,其余的人都以“安全”为由被挡在了外头,就连白若松也只是站在门口远远望了一眼。 平躺在床榻上的易宁上半张脸被厚厚的绷带缠绕着,露出一点鼻尖和略显瘦削的下颚,薄薄的嘴唇苍白而干裂,看上去与死人无异。 白若松屏息站在门口,感觉万分紧张,琉璃宝珠一般的眼珠子紧紧盯着她脖颈之下覆着的锦被,确认了好几遍略有起伏之后,才终于吐出了一口气。 杨卿君就坐在易宁的床铺侧边,取了帕子浸湿,捏着一角,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湿润着她干涸的嘴唇。 他面带疲态,再也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杨卿君,眼下青黑明显,眼白里头全是血丝。 白若松默默退了出去,心下有再多忧虑,也只能把人留给杨卿君照顾。 扪心自问,比起自己这个不成器,还经常会背刺顶撞的徒弟,易宁一定会更希望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留在身边。 红楼是不可能永远被漕运的人这样封闭的,杨卿君在照顾易宁之余,计算了他带来的那些掌柜的盘账速度,决定三日后就离开红楼。 钦元冬和钦元春预计着时间,提前出发去往遂州刺史府,好让杨卿君带人离开以后,官府能够接手红楼的后续处理问题。 在此期间,云琼陪着白若松埋葬了漕运死在孟安珊和艾棠手底下的侍从和护卫。 杨卿君的财力有些令人心惊,即便是最普通的侍从和护卫,定做的棺材也是上好的檀香木,防腐又防蛀,除了价格贵没有什么别的缺点。 钟倏和戈飞没有这个待遇,只能草席一卷,潦草地找了个地方埋了起来,白若松秉持着一些多余的良善,将二人葬在了一起,立了一个无字碑。 至于孟安珊……杨卿君对其厌恶至极,连入土为安也觉得膈应,吩咐手下丢到江海里头去喂鱼。 白若松没法像杨卿君一样,对孟安珊投注纯粹的恨意,内心煎熬许久以后,亲自将其尸体火化,又细细将大块的骨头磨成粉末后,尽数撒进了大海之中。 “在我的家乡,我是说,在我去往盛雪城之前的家乡,少年人们都盼望着自己死后,可以将骨灰撒进大海之中。” 云琼侧过脸来看着被海风吹得鼻尖通红的白若松,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不解。 “因为他们觉得,将自己的骨灰撒进大海之中,下辈子就可以获得自由。”白若松欧皇温柔地凝视着海天相接的那条界限,“不过律法好像不太允许就是了。” 大桓当然没有律法规定不能将骨灰撒进大海,于是云琼就明白了她说的大概是“那个世界”的事情。 “希望她下辈子也可以获得自由。”白若松闭上双目,祈祷道。 云琼看着她虔诚祈祷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也许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的。 他拖着破破烂烂的身躯和即将消散的灵魂,把下巴靠在坟包之上,祈祷白若松的灵魂能够获得自由的时候,也许也是这个样子的。 “她会的。”云琼哑声,并且在心中默默补充道——你也会的。 杨卿君对白若松的自作主张十分不满,但高烧不退的易宁实在是分担了他太多的精力,导致他根本没有空去和白若松计较这个。 傻乎乎的阿乐在那日之后,就格外喜欢缠着白若松,导致一波狼崽也不情不愿地跟着一起一天三次地偶遇白若松。 当然,如今白若松也知道了小狼崽子的名字,她唤作阿悦。 根据沈佳佳叙述,阿乐和阿悦并不是亲姐弟。 阿乐是红楼出生的,父亲早就死了,母亲不详,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靠着一张清丽的脸蛋勉强被不养闲人的红楼留了下来,过得饥一顿饱一顿,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如今身上这件衣服,是崔简当初看他可怜,用自己的旧衣服改了送给他穿的,倒是阴差阳错把白若松引进了红楼。 小狼崽子阿悦则是红楼买来的杂役,年纪小身子骨也瘦,却有一把子力气,被安排在后院做一些苦力活。 二人怎么合计到一块去的沈佳佳并不清楚,总之就是两个小可怜蛋相依为命,以姐弟相称了。 至于沈佳佳知道这些事的原因……她色|欲熏心,被杨卿君那张好看的皮囊迷昏了头,从漕运接管红楼开始,就利用自己“西景公子”的身份重新混迹进公子堆里,替杨卿君监视众人。 这也是杨卿君放任红楼的公子们随意走动的同时,又能够快速地从中抓出带着钥匙的小狼崽子的原因。 当然,小狼崽子阿悦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沈佳佳出卖的,白若松也不敢透露,怕她恼羞成怒,半夜去把沈佳佳的喉管给咬断。 白若松就这样过上了养伤喝药应付小孩,再一天三次地去易宁放门口张望的日子。 杨卿君被折磨得不行,一头绸缎似的长发失去了光泽,恹恹地垂在两侧——他不眠不休,连梳妆打扮的心思也没有,近几日一直这样不雅地散着长发。 有一回白若松起夜,在长长的回廊上,看见了负手而立的杨卿君,呆愣愣地望着天空的新月。 月芙实在是心疼得厉害,絮絮叨叨劝阻着杨卿君应该休息一下,他就像听不见一般,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月光水银似地铺就在广袤的大地上,白若松看见他眼眶中落下的水珠倒映着璀璨的银辉,如鲛人泣珠。 尽管杨卿君和易宁在平日展现出了那种水火不容的相看两相厌,但是在此刻,白若松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掩藏在伪装的坚硬外壳之下的,那种浓稠而又强烈的情感。 好在第三日凌晨的时候,易宁的烧终于退了,她熬过了这场鬼门关。 柳从鹤也被折磨得瘦了不少,面颊两侧都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吩咐了除非易宁伤口再度恶化快死了,否则谁也不许喊他以后,铁青着脸回去补眠了。 杨卿君却是没有休息的意思,雷厉风行地处理了楼里的一切事物。 那些曾经作为伎子的小公子们,年幼的,与红楼交涉不深的,都被挑选了出来。 杨卿君遣人挑了一箱子银子放在大堂里头,带着点名的簿子将人一一喊上山来,让他们自己选择。 有家可归,亦或是想要自由的都可以得一笔银子自行散去,至于孤苦无依,也没有什么去处的,茫然不定的,也可以选择跟着杨卿君。 大多数小公子都没有什么野心,感觉在漕运做事有所风险——毕竟羽新的伤大家也都看见了,就拿了银子离开了,留下的铁了心要跟着杨卿君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中就有崔简和千秋。 崔道娘当场黑了脸,向前一步,礼貌性地同杨卿君行了一个礼,替崔简拒绝了漕运的好意。 杨卿君疲惫不堪,也没有什么心思像从前一样逗弄别人,直接质问道:“你凭什么替他拒绝?” 崔道娘没想到杨卿君会这么问,愣了一瞬后,理所当然道:“男子出嫁从妻,在家从母,母死从姐,我是他的长姐,我自然有资格替他拒绝。” “那是在别人那里的规矩。”杨卿君语气略带不耐道,“在我这里,男子只从他们自己,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替他们拿主意!” 崔道娘当然明白杨卿君作为漕运的副帮主,习惯自己掌控一切,会看不惯她的传统观念。 她佩服杨卿君,并且也不想和杨卿君产生什么矛盾,缓和了语气道:“杨副帮主,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阿简是在下唯一的亲人了,在下并不希望他去做什么冒险的事情。” 她看着崔简,神情动容:“他如今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了,在下只希望他剩下的日子可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在下一定会竭尽所能地保护他。” 白若松知道这是崔道娘的肺腑之言。 她为了自己这个弟弟纠缠易宁,冒着砍头的风险去敲登闻鼓,又一路跟着来到遂州,必定真心珍惜这份血缘关系。 然而很可惜。 她目光看向大堂中央的崔简。 他和崔道娘拥有着相似的面容,可气质却南辕北辙,毫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的时候,身上那种如冰似雪的淡漠感觉令人心惊,仿佛无论什么人,什么东西,都走不进他的内心。 崔道娘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如同流水落花,引不起他的一丝波澜。【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0、第 220 章 “我不回雍州。”崔简言简意赅,“我会跟着杨副帮主。” 崔道娘急了:“阿简!” “我说了。”崔简加重了声音,重复道,“我会跟着杨副帮主。” 他说“我会跟着杨副帮主”,而不是“我要跟着杨副帮主”,言语间全然没有半分容别人置喙的余地。 崔道娘气得嘴唇不住地上下颤抖,横在胸腹前的拳头攥得指骨发白。但是幸好,她还没有失了理智,知道不能在杨卿君面前发怒,压抑着自己的声音道:“阿简,跟阿姐回家。” “阿姐。” 这是二人重逢以来,崔简第一次这么喊崔道娘。 崔道娘看着他微微侧过头,抬起眼睑淡淡看着自己的模样,只觉喉咙发紧。 “到现在了,难道阿姐还不明白么?”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了一直以来的那种尖锐的成分,温柔得就像年少时分,崔道娘做完苦力,满头大汗地回家的时候,会抓着被洗得发白的帕子出来给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的小少年。 但是他的眼神很冷,是崔道娘从未曾见过的那种冷,冷得她的灵魂都开始发颤。 “我们已经回不去那个家了。” 这场冗长的故事终究以不欢而散而告终,让白若松深刻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上的参差。 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选择。 兴许从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崔道娘和崔简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被“亲人”这样的纽带紧紧绑缚在一起过。可近几年来近乎残酷的经历让二人渐行渐远,终于在此刻,在这里,这根纽带断裂开来,铸就了分道扬镳的必然结果。 次日就要离开红楼,当天晚上的杨卿君在准备歇息之前,带着侍从来到了白若松的房间。 三个侍从,一人一个红漆木的托盘,上头是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 “这些分别是进出红楼的官员名单,红楼与朝廷往来的密书,以及我的掌柜们整理出来的红楼每年的进账概略。”杨卿君细长的指尖一一指了过来,“名单和密书你拿走交给朝廷,账本今晚就把它们看完,记在脑子里。” 白若松觉得有些窒息:“全部么?” 杨卿君眼皮一掀:“不然呢?” “……我觉得……” “这本来应当是你师父看的。”杨卿君淡淡打断了白若松。 白若松被他噎得一下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易宁就像是一把遮风挡雨的桐油纸伞,护在白若松的头顶。尽管可能有时候的风暴实在太盛,白若松不得不为自己筹谋一下,可说到底,大部分的风雨还是被易宁遮住的。这导致只要一遇到暴风雨,白若松第一反应就是看向易宁。 可如今易宁双目尽毁,人也昏昏沉沉,睡的时间长,醒的时间短,醒来的时候感觉脑子也不太清醒,白若松便不得不被迫独挑大梁了。 想来从前易宁一直强调人无完人,白若松要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也应当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日,在为其做准备。 白若松叹了口气,心里安慰自己只看概略已经很好了,红楼的账本可是在幕台上堆成了山的。 她挑灯夜战,云琼也在旁边陪了一晚上,白若松说了他几句,他也只是口头上沉沉嗯了几声,身体上却完全不行动,就坐在油灯旁边举了个刻刀细细雕琢着指头大小的玉章。 这玉章看起来和白若松收到的应当是一对的,底下是遒劲有力的“云”字,顶上的鸭子(鸳鸯)才初初成型。 白若松不想对云琼的审美过多地评价什么,只能强迫自己挪开目光,不要去在意那只鸭子。 翌日一早,漕运的人收拾好东西搬出红楼后,杨卿君直接一把火烧毁了账本。 账本就堆积在大堂中央,红色的绒毯也跟着被点燃,火苗很快顺着纱帐窜上顶部,舔舐着房上的横梁,把白若松看得目瞪口呆。 “漕运和荟商的恩怨,朝廷就不必插手了。”杨卿君的嗓音里有着淡淡的警告。 白若松心里头十分明白,这是对她的警告。 若是易宁还在这里,这两个人怕是又要针尖对麦芒了,可白若松不是易宁,根本不关心漕运和荟商背着朝廷在做什么,很轻易就接受了目前的情况。 偌大的红楼整整燃烧了四个多时辰,从清晨一直烧到傍晚,白若松在码头漕运所在的船舱内望出去,能够看见被黑色浓雾的一方天空,似城破后硝烟弥漫的盛雪城。 遂州刺史的人下午就到了红楼外头,可这年头也没有高压水枪,一行人面对熊熊燃烧的红楼毫无办法,只能静静等候它自己烧光。 在这期间,遂州刺史多次求见云琼——主要是易宁如今昏沉,白若松官职又太小,她再不乐意,也只能求见这个云麾大将军。 不过云琼并没有见她。 遂州的局势十分不明朗,私矿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绕开一州刺史,在掌握有利的证据之前,云琼不想节外生枝。 等到傍晚时分,红楼那头的火焰熄灭,变成了一栋碳化的废墟之后,杨卿君才吩咐客船启程,沿着玉江一路逆流往北。 偌大的,本应乘坐几百号人的客船,如今只空荡荡地载了数十人,行进的速度也变快了许多,不过才两三天的时间,就已经出了遂州。 行出遂州的当天下午,白若松被云琼扶着在甲板上散步。她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不容易再裂开了,也能自己走动,不过云琼坚持要搀着她,她也没有拒绝,不过是在散步的途中感觉自己真的很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奶奶,或者说是被小太监扶着的太后娘娘。 二人才绕了两圈,月芙就匆匆而来,朝着白若松福身一礼,道:“易大人醒了。” 她看向白若松,不等她有什么反应,又说了下一句:“易大人点名要见您。”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腿软了一下。 这么久以来,她任凭易宁被杨卿君像笼中鸟一样守着,到底有多少是因为为人之间的渊源,又有多少是因为她心怀愧疚,没做好见易宁的准备,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如今月芙来喊人,说是易宁点名,白若松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乖乖跟在了月芙后头。 易宁所在的床舱内烧着炭火,比其他地方都要温暖许多,炭火中加了一些晒干的药草,点燃后药性挥发出来,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这种苦涩的味道白若松很熟悉,是止血的草药,因为客船刚刚启航的那天晚上,路途年也给她熏过一次,十分管用,翌日起床那道狰狞贯穿的伤口就不再渗血了。 白若松记得路途年说过,这个止血药草药性凶悍,熏太久会损耗身体气血,所以要掂量着用。可如今都过了两三天了,怎么易宁还在熏这个草药,柳从鹤不是说只要退烧醒了就无碍了吗? 这船舱一看就是杨卿君的房间,隔断中间挂着他最爱的珍珠幕帘,白若松怕自己损坏这价值不菲的珍珠,及其小心地拨开一个小角,侧身挤了进去。 珍珠与珍珠之间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靠坐在床榻之上的人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了声音的方向。 不过几天的时间,易宁更瘦了,下巴尖得惊人,被绷带缠绕着的上半张脸上,本该是突出的眼球的地方,如今凹陷了进去,空空荡荡的,像乱葬岗上的骷髅。 白若松虽然早就已经听路途年提到过,易宁的眼球保不住了,柳从鹤给她顺便摘除了,因为如果不摘除,受伤的眼球会萎缩在眼窝里头,造成更加严重的感染。 白若松不懂医,闻言只是觉得窒息,如今真正看到易宁这个模样,脚底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样,站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喉咙在发紧。 “怎么了?”易宁淡淡开口,还是白若松熟悉的语气,但莫名带着一些有气无力,句末有些发虚。 她没有束发,一动,鬓角的发丝就垂落下来,粘在了雪白的纱布旁边,黑白分明得令人心惊。 白若松尽量咽下喉间的颤意,声音平平道:“没什么。” “怕什么。”尽管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易宁还是这么敏锐,白若松一开口,她就听出了她的情绪,半是安慰半是嘲讽道,“敢在红楼杀钟倏,在大明宫欺骗女帝的人,也会害怕这么点事情么?” 白若松被易宁说得想笑,吸了吸鼻子,别别扭扭挪到了她床榻跟前,在绣墩上坐了下来。 “红楼的事情你还要继续查。”她突然开口道。 白若松心知红楼已经成为废墟了,易宁说的多半是佘荣的事情,私矿,私铸的铜钱,大量的屯粮,桩桩件件都还没有一个定论。 不敢看易宁,只是垂首盯着自己两只缠在一起的手指头,道:“那就一起查呗。” 之前收集的那些私铸的铜钱她都一起带着呢,准备搬回玉京去交给文帝,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容忍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私铸铜钱的,白若松有九成的把握,女帝会容忍她们继续探查此事。 “不是一起。”易宁道,“我说了,是你继续查。” 白若松倏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易宁的脸,半晌颤声道:“大人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不明白么?”易宁反问她,“我以为你已经吸取教训,不会再装傻了,白若松。”【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1、第 221 章 白若松的呼吸凌乱起来。 她知道易宁在点自己明明早就察觉了孟安姗的不对劲,还因为心里头一些隐秘的私人情绪而自欺欺人的事情。 就像此刻,她明明一下就理解了易宁的意思,却还是因为不敢相信所以固执地问上了一句。 她在期待什么,期待从易宁的嘴里听到和自己理解的意思不一样的答案吗? 白若松又重新垂下头去,发现自己两根手指头绞得太紧,指头因为缺血而略略有些乌青。 “那刑部司郎中易宁该怎么办?”她问。 “死了。”易宁回。 白若松咬着嘴唇不说话,默默表示着自己的抗议。 易宁虽然看不见,但是她实在是太了解白若松了,仅仅从这个沉默中就已经读到了许多。 “只有刑部司郎中易宁死了,才可能有刑部司郎中白若松。”易宁的声音很轻,“你能明白么?” 朝廷的职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有时候不升迁并不是能力有问题,而是没有这个坑去给你升,总不能把原来职位上的人无缘无故贬谪了吧? 白若松在理性上十分理解,可是感性上却抗拒着这个安排。 十年寒窗,一朝中榜,兢兢业业在刑部司工作了这么多年,就因为……就要全部前功尽弃吗? 她的理想,她从未和白若松说过的,不惜和杨卿君决裂,加入棠花也要完成的理想完成了吗? 白若松替易宁不值,但同时又因为自己没有为她不值的资格而倍感失落。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苍白瘦削的手指摩挲着贴上了白若松的手背,钻进她的手心中,将一枚带着体温的银币放在了里面,“从今往后,我已经帮不上你什么了,你要自己往下走。” “我知道你……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但只有一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她嘴唇颤了颤,“不可让三皇女继位,也不可让佘荣掌握大桓的命脉。” “除掉佘荣,保住太女,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白若松收紧了手掌,将那枚坚硬的铜币紧紧攥在手心里,忍住鼻腔当中的涩意,半晌道:“我会的。” 易宁笑了起来。 兴许是笑了,白若松不太确定,因为她不常看见易宁笑,只能从她嘴角一点点勾起的弧度来判断。 “去吧。”她释然地叹息道,“我有些困倦,要休息了。” 白若松打开船舱的大门,杨卿君和云琼就守在门外。 二人都是身怀武艺之人,为了避嫌,站得离门栅有一定距离,看见白若松出来后才快步迎上前来。 白若松憋过一场哭,眼眶连着鼻尖都透着微微的红色,把守在门外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 “易玄静没事吧?” 二人同时开口,说出的话既相似,又截然相反,把白若松逗乐了。 她笑了一声,笑出了一个鼻涕泡,窘迫地垂下头去抽了帕子擦,一边擦,一边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三月,她与众人自玉京出发,前往雍州分巡。 彼时春光正好,孟安姗架着马车晃晃荡荡往前走,马车内是面面相觑的白若松和易宁,后头是驾车的李逸以及马车内她刚刚交付了环佩的心上人。 如今不到一年的时间,再度回到玉京,却只剩下自己和云琼两个人了。 杨卿君看白若松这个样子也有些不忍,但心理终归记挂易宁多一些,顿了顿,避过白若松,带着人往里头走。 又因为屋内熏着止血药草的缘故,月芙还转身把船舱的门给关上了。 一时间,江风呼呼的甲板外头,就只剩下了白若松和云琼两个人。 云琼嘴笨,不太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向前一步,也不嫌弃白若松现在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手掌覆着她的后脑勺就往自己胸膛前边靠。 虽然他的身体粗陋异常,人人见了都避之不及,但他知道白若松喜欢,就尽量用她喜欢的东西去安慰她。 他的举措卓有成效,白若松确实被安慰到了。 她展开手臂,环抱住面前劲窄的腰肢,鼻尖就埋在云琼胸膛前的那条缝隙中,整张脸都被软弹的肌肉所包围着。 习武之人特有的有些灼热的体温,顺着单薄干燥的面料,蔓延到白若松的面部,缓解了她因为痛哭而酸胀的眼睛。 深秋的风呼呼而过,白若松本该觉得冷,可身前传来的温度实在是太过炽热了,她只觉得舒适,心情渐渐变好,眼泪也慢慢止住了。 她依依不舍地蹭了蹭,感觉到了面前的衣襟变得濡湿,顿时有些尴尬。 云琼到底是抚国将军府出来的,家底深厚,随便给的玉带都抵得上她十年俸禄,身上的衣服也是上好的锦缎,说不准还是御赐的。 白若松急忙松开环抱的手臂,想用手里的帕子给他擦一擦,但一举起来,才想起帕子也是被她擤过鼻涕泡的,又顿在了空中。 “无妨事。”云琼安慰她道,“刚好衣服上的熏香也淡了,是时候浣了重新熏一遍了,连同你的一起。” 御赐的特制熏香“清濯”,白若松一开始还不知道它的价值,在云琼熏衣服的时候来蹭了好几回。也幸好她脸皮厚,蹭了这个熏香,在红楼的时候才没有被迷香迷倒,有机会反制,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后来她提起这件事情,云琼极为重视,每次熏衣服必定也带着白若松的衣服一起。 次数多了,钦元冬路过还嘲讽了一句:“清濯一克千金,你倒是用得挺开心的。” 白若松懵了片刻,想起钦元春在闻到她身上的熏香的时候,打的那个暗语,一个“一”,一个“千”。 当时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被钦元冬一嘲讽,才恍然大悟,那时的钦元春是想提醒她这玩意很贵,一克价值千金。 白若松是小市民心态,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有富裕过,价值千金的熏香熏在身上,走路都觉得重了许多,遂提议云琼不要再带着她的衣服一起熏了,可云琼却不同意。 “熏一件也是熏,十件也是熏,都是一样的,不打紧。”他面容缓和,一双眸子温柔地望着她,“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重要,它能派上用场,我很高兴。” 白若松一下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能随他去。 云琼这个人,平日里不声不响,一旦说起话来,真是字字句句都戳在她的心窝子上。 “那,那你快点去把衣服换了吧。”白若松小声道,“被人看见了有点丢人。” 云琼是个男子,平日就算是与自己的副官接触,也是隔着距离的,只与她亲近些。现在胸前一大坨氤氲,看到的人根本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留下的。 钦元冬本来就对她很不满了,发现了一会又要用眼神刀她。白若松倒也不是怕钦元冬,只是被一瞪,免不了就想起自己其实早就这样那样对云琼做了个遍,有些躲闪心虚。 白若松陪着云琼回船舱去换衣服,换完后云琼还想顺便给白若松的伤口重新上个药,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门外便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随后有人毫不礼貌地开始拍门。 “夭夭,夭夭!”是沈佳佳的声音。 白若松起身,打开船舱的门栅,门口站着一大两小,六只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 是阿乐阿悦两姐弟和沈佳佳。 阿乐挺喜欢沈佳佳的,因为沈佳佳会经常陪着他玩,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白若松,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就要过来和她分享,把白若松也搞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受欢迎。 沈佳佳当然也乐得陪阿乐过来,至于小狼崽子阿悦,她不乐意也得乐意,谁让她护阿乐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夭夭,快看。”沈佳佳提起手里一条小臂长的鱼,展示给白若松看,骄傲道,“这是我们阿乐钓起来的,是不是,阿乐?” 阿乐挺起自己的胸膛,巴掌大的小脸上,是因为兴奋而泛起的红晕。 白若松看着三人,还挺感慨的。 易宁在受伤以后,杨卿君几乎寸步不离,她还担心喜欢杨卿君的沈佳佳会受伤害,结果她根本没空受这个伤害,因为崔道娘在船上和她表白了。 因为崔简非要跟着杨卿君的缘故,崔道娘和她爆发过好几次争执,最后以崔道娘妥协,一起投奔杨卿君为结局。 当然,杨卿君的身边根本不收女人,事实上他身边除了护卫以外就没有女人,崔道娘又不通武艺,只好做了杨卿君所在的漕运分帮的掌柜。 她之前的经验都是在荟商,初次来漕运,只能从最低等的掌柜开始做起,这样的掌柜并不能和崔简一样跟在杨卿君的身边。 崔道娘怕自己再也见不到沈佳佳了,就鼓起勇气向着沈佳佳轻吐了自己的心意,当场就把沈佳佳吓得面色惨白。 “是这样的。”沈佳佳认真解释,“我不喜欢女人。” 崔道娘自然无法理解西景公子的皮囊下面,是一个女人的灵魂这种玄乎的事情,只以为这是沈佳佳拒绝的借口,还越挫越勇了起来,天天偶遇沈佳佳,给沈佳佳写酸啾啾的情诗。 杨卿君的客船虽然大,但其实也就这么点地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沈佳佳为了避免被崔道娘追求,转而和阿乐与阿悦两姐弟玩了起来。 崔道娘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当着两个这么小的孩子的面纠缠沈佳佳,何况阿乐还是个发育迟缓的孩子,好奇心很重,会追着崔道娘问东问西。 如此这般,这场闹剧才落下了帷幕。 如今虽然不用躲崔道娘了,但沈佳佳自己也玩上瘾了,天天跟着两个小的在船尾钓鱼。【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2、第 222 章 “阿乐真棒。”白若松照例揉了一把阿乐毛茸茸的小脑瓜子,提议道,“今晚让船上的厨子烧成鱼汤怎么样啊?” “阿乐要吃烤鱼!”沈佳佳立刻说。 她一说话,阿乐也跟着起哄,小脑袋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差点把自己点晕。 白若松眼锋刮了一下沈佳佳,转而对着阿乐解释道:“船上不方便做烤鱼,容易起火,咱们下了船再吃烤鱼好不好?” 虽说大家都说阿乐是个发育迟缓的孩子,但白若松就是感觉他其实只是表达有些迟缓,心里头跟明镜似的。 就像之前她卸了易容,小狼崽子阿悦都顶了她好久才确定她的身份,阿乐却一直没有认错过他。 果然,阿乐闻言,虽然歪着头顿了许久,但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了白若松的解释。 白若松先是对着阿乐说了许多好话,把人哄走以后,本来想对着沈佳佳的屁股踹一脚,却因为身上有伤有些抬不起脚来,最终只是踢了踢她穿着靴子的后脚跟。 “把鱼扔去厨房。”她咬牙切齿道,“少带坏小孩子,不然一会把你烤了!” “夭夭,你好凶哦。”沈佳佳委委屈屈地走了。 当天晚上,饭桌上果然多了一道豆腐鱼汤,奶白奶白的,十分鲜美,阿乐一个人就吃了半碗,撑得肚子滚圆滚圆。 只是一顿饭未毕,月芙就匆匆而来,把正扒饭的柳从鹤叫了出去,路途年见状把手中最后一点饼子塞进嘴里,提起药箱就跟了上去。 白若松心感不妙,也偷偷跟了上去,才知道易宁的情况又恶化了。 开了一条门缝的船舱内散发出浓重的清苦止血药草的气味,白若松仅仅是站在门外,就被熏得有些犯恶心。 她将头别到一边,呼吸了几口,适应了一下,才推门而入。 柳从鹤俯身在易宁的床榻边在查看什么,路途年怀里抱着药箱紧随其边,杨卿君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 他没什么表情,看着算镇定,但白若松知道以他这个缜密的性格,没有在熏药的情况下关上房门,已然是乱了阵脚的举动。 白若松看着柳从鹤手中拆开的,因为带了氧化的脓血而变得硬邦邦的绷带,一时有些惧怕,不敢上前。 往年在盛雪城,其实见惯了蛮人攻城,将士死伤,帮忙熬药换绷带也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可如今躺在那里的是易宁,她就格外恐惧一些。 杨卿君将绷带全部拆开以后,空气中那种带着一点腐烂味道的血腥气就弥漫了出来,夹杂在清苦的熏药味道中,呛得人都能冒出生理性的泪水。 “小路。”柳从鹤站起了身,“你来处理。” 路途年应了一声,十分习惯地凑到柳从鹤让开的位置上,熟练地捏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刀刃开始刮腐肉。 柳从鹤和杨卿君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内间,站定在外间的白若松忍不住问了一句:“不是说退烧了醒来就没事了么?” 柳从鹤看了白若松一眼,眉骨压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眉心一条浅浅的褶皱,明显有着对白若松待在这里的不满。 白若松看出来了,但是她当真担心易宁,厚着脸皮假装没看出来,脚下硬是一动不动。 杨卿君此时是顾不上白若松在不在这里了,换了一句:“从鹤!” 柳从鹤这才把目光转向杨卿君,不耐道:“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杨卿君一怔。 “她的求生意志太弱了,你明白什么意思么,卿君?”柳从鹤讥讽地嗤了一声,“你在这里不吃不喝地伺候她,而她甚至不愿意为了你活下去。” 杨卿君抿起了嘴唇,面上却并没有多少失落,半晌道:“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屁啊你知道,当年她同你退婚,你被家族里得人笑了多久,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柳从鹤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这么钢铁的手腕,把整个分帮整治得服服帖帖,怎么面对一个女人就成了这个样子?杨卿君,我告诉你,这事没门,我不会同意的!” 他声音有些大,把屋里头的路途年都吓了一跳,他很少见自家师父这样义愤填膺,忍不住探头出来看。 “这不是一个请求。”杨卿君看着他,“这是一个交易,我帮你,你也得帮我。” 柳从鹤气得嘴唇发抖:“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提醒你。”杨卿君放轻了声音,“你明白的,除了我,没人可以帮你斗过柳家那帮人。” 气氛一时凝重到了极点,白若松根据以往得到的只言片语的消息,大概明白一些他们在说什么。 荟商是由柳家控制的,而柳从鹤是柳家的人,所以虽然他到处随缘行医,可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随手给路途年的便携纸笔都十分精巧,价值不菲。 柳家如今是什么情况白若松不清楚,不过大概率也同所有的大家族一样,避不开混乱的夺权之争。 杨卿君插手红楼的事情,抽调红楼的账簿,应该也是为了帮助柳从鹤在柳家站稳脚跟而抓的小辫子。 具体的弯弯绕绕白若松也不方便打探,两只眼睛在二人之间来回转了几圈,不免有些着急。 她与易宁关系亲密,自然希望柳从鹤能够竭尽全力把人救回来,可另一方面,她又确实觉得易宁在对待杨卿君的这一方面有些“渣”,不敢开口给易宁求情,怕在柳从鹤的火上浇油,只能干着急。 “师父。”完全没有眼力见的路途年在内间喊道,“接下来可怎么办啊,该涂什么药吗?” “跟了我这么久涂什么药你自己不会看吗?”柳从鹤没好气道。 路途年脖子一缩,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易宁,半晌期期艾艾道:“我,我觉得涂啥好像都不成了啊……”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白若松勉强才听清,当下就是一个心惊肉跳。 “从鹤!”杨卿君加重了语气。 “行,杨卿君,你真行。”柳从鹤气笑了,站在原地踱步两个来回,突然伸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个掌心这么大的盒子,伸到了杨卿君的面前,“那去吧,你要的。” 杨卿君刚想接过来,他又突然手臂一缩,郑重道:“别怪我没提醒你,用了这玩意,从今往后你的命可就由不得你自己控制了。” 杨卿君闻言,眼睫一颤,却是毫不犹豫地接下了那个盒子,小心翼翼托在掌心里,单手揭开了盖子。 白若松伸长了脖子去看,原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结果却是两条指头大小,白白胖胖的虫子。 “这……” 她话还没说话,旁边的云琼突然动了,沉着嗓子道:“这是什么?” 白若松有些诧异,要知道平日里云琼几乎不会开口询问这些事情的,总是默默在她身旁做一个背景板,这次居然抢在她面前开口了。 她回身过去,看见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球上投下一片阴翳,面色沉得吓人,连扶着她的手掌都收紧了一些。 “双生蛊。”柳从鹤乜他,“你不是很熟悉这玩意么?” 一瞬间,云琼肚子里有成堆的疑惑想要脱口而出,可他到底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知道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救易宁的命,便没有追问下去,准备这边的事情结束以后再单独询问。 双生蛊的使用需要褪一些衣物,白若松就被请了出去,云琼也跟着出了船舱。 天上是一轮半圆的月,洒在江面上变成璀璨的碎银,甲板上秋风阵阵,比适才更冷了,白若松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往常这个时候,云琼总是那个耐心而又细致的人,不等白若松有所反应就会主动站在风口替白若松遮风,也会靠近一些用自己的手掌去暖她的手。 可今日,她都被吹得鼻尖通红了,云琼也没有动作。 白若松侧头过去看云琼,他生性内敛,垂首敛目地在出神,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周身的气势沉得吓人,像乌云沉沉的天幕压在大地之上。 “怀瑾。”白若松主动覆上了他的手掌,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云琼这才回过神来,掀起一点眼皮,看向了白若松,静默不语。 白若松从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看出了很多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一些,欲说不说。 她想了一会,猜测道:“是蛊虫的问题吗?” 云琼眼睫一颤,白若松便知晓自己猜对了。 她回忆起二人跌落山崖,被柳从鹤捡去药庐的经过,解释道:“就是之前,我们被救回药庐的时候,你半夜发高烧,我给你……” 她说到这里,才想起来自己其实没有告诉过云琼那个时候的事情,他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她看光光了,一时有些心虚,艰难道:“给你……擦身上,发现你脖子下边的皮肤里头,似乎有什么在蠕动。” 云琼手臂一颤,已经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然后仙鹤先生就帮你取了出来,虽然他没说这是什么,但是我刚刚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意识到那应当也是蛊虫。” 云琼粗又问:“是怎么取出来的?” 白若松并不知道那蛊虫和蛊虫之间能有什么区别,直言不讳道:“就是在我手心割了一道嘛,放了点血,把那个虫子引了出来。” 云琼的手掌收紧了,收得比平时都紧,有些失了分寸,令白若松感觉到了疼痛。 她蹙着眉,听到云琼粗重的喘息声,有些不明所以,试探道:“怀瑾?” “白若松。” 云琼的声音有些哑,问出的问题却如同一阵惊雷,打得白若松措手不及。 他说:“你是不是有天家血脉?”【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3、第 223 章 云琼的话音刚落,白若松第一反应就是紧张得四下环顾,可刚刚看了半圈,又立刻意识到云琼虽然平日沉默寡言,可并不是傻子,他五感敏锐,这么重要的事情,肯定是已经确认了四下无人才会说出口的,自己完全没必要这么紧张。 白若松先是松了一口气,气松到一半,却又憋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答应过云琼不会欺骗他的,说谎话来遮掩肯定不行,可他都这样直接问了,自己还能不回答不成? “我……”白若松一张口,想到了什么,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云琼不答,仍旧目光灼灼地望着白若松,直看得白若松心虚地别过头去,才开口,却也学着白若松的模样换了个话题道:“我记得你之前问过我,圣人究竟是靠什么来控制我和徽姮两个左膀右臂的。” 白若松下意识颔首,点到一半,立刻明白过来,脸色变得煞白:“你的意思说,是蛊虫?” 云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侧头看着一片漆黑,唯有倒影着月色的粼粼波光的江面,淡淡道:“蛊虫是早些年不知道谁进献给圣人的,用圣人的血一直养着,分子母两种,子蛊一旦进入人的身体,就会受到母蛊的操控,平日里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只要母蛊的持有者有这个意思,就能立时杀死子蛊的拥有者。” 白若松一边为文帝的狠绝而感到心惊,一边却又发现这个控制的方法,有着巨大的缺陷:“可,可这蛊虫仙鹤先生取出来了啊,说明不是没有失控的余地的。蛊虫是南疆所有,大桓认识蛊虫的医生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不论是你还是徽姮,以你们的能力和势力,寻一个名医将蛊虫取出来难道不简单吗?” “是,我和徽姮都能轻易寻得名医,但是没有必要。”云琼垂下眼睑,“蛊虫通常来说是以血为引,什么血都行,甚至猪狗牛羊的都行。可若是被特定的人一直用同样的血喂养,那么就会变得挑剔,只会受那个人,亦或是那个人同脉相承的亲眷的血引诱。” “白若松。”他转过头来,目光直直看向白若松的眼睛,“你说柳从鹤是用你的血把我体内的子蛊引出来的?” 白若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柳从鹤不可能知道她的身份,当时的情况下,也很难判断云琼体内的蛊虫究竟是不是特殊的蛊虫,大概率只是按照普通的方法以血为引罢了。他可能怕疼,也可能不想为了帮白若松救人而让自己受伤,所以选择了用白若松的血。 就是这么凑巧,那只蛊虫被白若松这个与文帝有着情缘关系的人的血引了出来。 一切太过顺利了,那只蛊虫一出来就化在了药水里头,柳从鹤也没想着检查一下,而云琼一醒来二人就确定了关系,沉浸在一中新婚燕尔一般的甜蜜气氛中,无人提起这件事。 “我……我确实有着天家的血脉。”白若松自知怎么也敷衍不过去了,只能承认了下来,但留了个心眼,没说自己是哪边的血脉。 她身上的事情又乱又杂,但凡知道的人都是冒着风险的,云琼又是文帝的左膀右臂之一,白若松不想陷他于危险之中。 云琼垂眼看着白若松,发现她别开了自己的头,心下知道这是她心虚的表现。 白若松自己可能没有发现过,虽然她在很多时候都演得很自然,但是面对他亦或是其他什么亲近的人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感情,让人一眼就看穿。 她这个人,亲就是亲,疏就是疏,虽说聪慧异常,可太过爱恨分明,没有半点的圆滑世故,在官场里头没有人护着,迟早被人吃干抹净。 “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云琼这么说,白若松先是松了口气,可跟刚刚一样,一口气都没吐完,又哽住了,因为他的下一句话就是,“那让我来猜猜吧。” “我看过你的户籍资料,你是桓文一年,腊月初八的生辰,今年二十又二。” 当然,不能排除白若松的户籍造了假,毕竟盛雪城是边境五城之一,苦寒且常年受到蛮人的骚扰,流民,失踪人口以及孤儿特别多,对户籍的管理也较为松懈。 “排除没有继承权的皇子,单论皇女的话,当今圣人的大皇女桓德二年生的,二皇女在桓德三年,三皇女与四皇女在桓德五年,都比你大。五皇女,也便是太女,是桓文一年降生的,与你同岁,但却比你大近一个月,且从那以后圣人的后宫便再也没能降生新的婴孩。” 而且这些皇女当中,也只存活了三皇女与五皇女两位皇女,当今圣人的子嗣太过单薄,前朝私下经常对此议论纷纷。 “虽说外界各种议论都有,但是我与徽姮知道,是因为喂养子蛊耗费了圣人的精血,使得她身体亏空,再难拥有自己的后代。” 当然,虽然云琼对此有□□成的把握,可说到底,这其实只是一种猜测,做不得真,不过他没有说这是自己的猜测,好方便试探白若松的反应。 “如果你的户籍上没有作假,那么你不可能是当今圣人的孩子。” 白若松不知道云琼原来对文帝的这些事情了如指掌,一时感觉到自己的手都在发抖。云琼都不用仔细去看,手臂上传来的轻微的触感,就让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白若松当真不是文帝的孩子。 大桓的开国女帝桓高帝子嗣也不多,有两位嫡女,两位庶女。嫡女分别是后来继位的桓德帝,以及桓德帝的亲妹妹靖亲王。庶女则是从二品贵君生下的康亲王以及正四品贵卿生下的瑞亲王。 后来桓德帝去世,康亲王逼宫,瑞亲王率兵清君侧,当场斩杀谋反的康亲王后继位,号称桓文帝。 文帝继位以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曾经逼宫的事情心怀忌惮,将康亲王全府上下,乃至粗使的婢子都一同赐死了。而且康亲王是个有名的痴情种,府里只有一个正夫,赐死的时候还怀着孕,只有四个月大,一尸两命,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留下什么子嗣。 再有就是桓德帝的亲妹妹靖亲王。 靖亲王身体不好,甚至比文帝死得还早,虽早早成了婚,但死的时候也只留下一个儿子,儿子无法继承亲王的位置,只封了一个清平县主,后招女入赘,又生下了今科的榜眼娘子闵仟闻。 可以说靖亲王这一脉也是在是太单薄了,很难留下什么不为人知的子嗣。 最后有可能的便是先帝桓德帝。 桓德帝倒是个子嗣多的,继位之前府里就有三女一子,继位五年又陆续生下两子两女,只是后来宫变的时候被康亲王的叛军锁在一起,一场大火尽数烧毁了。 当时的云琼年纪还小,待在抚国将军府当中,只能看见皇城方向火光烛天。 他担忧自己入宫的母亲,彻夜未眠,破晓的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又被母亲推门而入的声音吵醒。 母亲与祖母都以为他睡了,在外间说话没有特意避开他,教他听了个完整。 母亲说大火烧毁了三座宫殿,她带兵清理现场的时候有所疑惑,趁人不注意偷偷勘验了其中几具侍君的尸体,发现他们肺部没有水中,胃里也没有碳灰,应当是在大火前就已经死了。 祖母沉默半晌,嘱咐母亲出了这个门,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怀瑾还小,不可为抚国将军府招惹来祸端。 当时的云琼不能理解母亲和祖母到底在说什么,如今能够了解了,却不得不为了自保而装糊涂。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避免自己去思考当年事件的真相,可若是……若是白若松当真是德帝的子嗣呢? 她来玉京的目的是什么,当官的目的又是什么,对佘荣步步紧逼当真只是为了所谓的“盛雪城校尉傅容安”吗? “白若松。”他说,“你答应过不骗我的。” “我没骗你。”她回答得很笃定,甚至敢抬起眼皮来直视云琼的眼睛,“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云琼的喉结上下颤动着,终于问出了他心底的那个猜测:“你是先帝的血脉吗?” 白若松抿着唇,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在了她的头顶,导致她只能很缓很慢地点下了个这个头颅。 原来是真的。 云琼看着她,忍不住去想,灭门之仇,夺位之恨,当真能够过去吗? 要知道,如果当年的事情捅出来,现在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的人,就很有可能是白若松。 那个位置,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多少人挤破头颅,哪怕赔上身家性命,血流成河也要挤上去的位置,她有没有兴趣? 她如果有兴趣,第一步要做的是什么? 是兵权。 云琼不想承认,可是又不得不承认,他手里的兵权,再加上白若松的身份,完全足够她推翻文帝,登上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 “你……” 云琼想问,你替我说话,向我表明心意,当真是因为你心悦于我吗? 可他不敢问。 哪怕有外分之一的概率,她会回答出他害怕的那个答案,他都不敢问。 只要不问,他就还可以自欺欺人下去。 “如果你,你想要我的兵权。”云琼顿了顿,艰难道,“你只需要告诉我。” 只需要告诉我,我就会给你。 你是因为我,灵魂才会来到这个世界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对你负责,实现你想实现的愿望。 哪怕那个愿望是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4、第 224 章 白若松想笑。 她知道在这么一个沉重、严肃、认真的时刻,应该要严阵以对,不然对不起向着她捧上一切的云琼,可嘴角还是忍不住扯了一下。 “你是不是……”白若松瞪着他,硬生生把剩下的不好听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我要你的兵权做什么,我又不是陈胜吴广。” 云琼虽然也是从那个世界来的,但是他之前是山神,又不用上学,不知道他突然转变的这个话题是什么意思,有些傻眼道:“什么广?” “我是说,我又不起义,不要你的兵权。”说到这里,白若松反而好奇起来,“所以你不因为我瞒着你而生气,反而还在认真考虑带着云血军替我谋反的可能性吗?” 云琼被他一说,也觉得自己荒谬。 就算他不顾自己的前程,难道还能不顾抚国将军府的安危吗? 可这都是后话了,事情到头上,他第一个能想到的只有白若松。 云琼抿着嘴唇,也不好意思问一句“你真不要么?”,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白若松,白若松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绝道:“我真不要,不是说了我不骗你么?” 这句话倒是有些嫌弃云琼多问的意思了。 云琼先是松了一口气,可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又开始难受起来。 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准备,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剖开了料理好了,送到白若松跟前,结果白若松压根没有这个意思,让他既有些尴尬,又有些失落。 白若松瞧着他这个样子,突然福灵心至,不可思议道:“你是觉得我是为了兵权才接近你的?” 云琼垂着头没有说话,嘴唇微抿,目光往旁边别,一副心虚的模样,把白若松彻底看笑了。 她本来想说什么,可又突然想到,自己适才被揭破身份,也可能是这样一幅心虚的模样,当下就笑不出来了。 算了,是她先瞒着的,也不好苛责云琼瞎想。 扪心自问,若是她被瞒着这么多事情,指不定思维发散到哪里去呢。 “你……”白若松捏了捏他的手指头,轻声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故事?” 云琼目光微凝,半晌,缓缓点头。 白若松牵着云琼的手,将人拉到了甲板开阔处,依靠着栏杆,底下就是漆黑汹涌的江潮。 虽说她对云琼的五感很放心,知道他不会让人靠近了偷听的,但凡事都有个万一,从前崔道娘被诬陷,他们一块看热闹的时候,空枝从旁略过,不还把李逸和云琼都吓一跳么? 站在开阔处,别人偷听的概率也会小一些。 江风猎猎,夜幕沉沉,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白若松靠着栏杆,感觉鬓边的碎发被吹得搭在自己的脸侧,有一些痒意,她伸手抚到耳后,才开口道:“我从前应当和你坦白过,我与言相有些许血缘关系。” 她一说,云琼就想起来了,言相的小嫡孙的相亲宴上,他曾亲眼见到言相与白若松先后从同一个月洞门而出,后来白若松为了解释这件事情,同他说过她与言相有血缘关系,言相是她的外祖母,也保证过她与皇女之间夺权的事件毫无关系。 她说她的父亲是言相的私生子,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死了,她刚开始还以为她父亲在胡言乱语,到了玉京与言相会面以后,才确认了下来。 云琼下意识颔首,可很快他又发现自己和白若松站的这个甲板漆黑一片,只有远处船舱的微弱灯火,并不怎么看得清,所以出声应了一句。 白若松其实看见云琼点头了,为他这个可爱的动作笑了起来。 “当时你问过我我母亲的事情,我三缄其口,不愿诉说,其实原因就是因为我亲缘上的母亲是先帝,我是她的遗腹子。” 云琼略微一想,突然捕捉到了怪异点:“可是你既不姓言,也不姓傅,甚至不姓姒。” 大桓的国姓为姒,她一个流落在外的遗腹子,不敢直接用国姓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既不随着言相姓言,也不随着对她来说亲如母亲的傅容安姓傅,而是姓白? “那是因为我是跟着我父亲的妻主的姓的。”白若松很快给出了答案。 这句话很简短,信息量却很大,云琼听得懵了一下,试探道:“是你父亲后来改嫁的妻主么?” “当然不是。”白若松理所当然道,“我父亲只有过一任妻主。” 云琼沉默了下来,他几乎没有过多的思考,脱口而出道:“是白谨么。” 白若松非常意外地看了云琼一眼,黑琉璃似的眼珠子即便在这么暗的情况下,也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她犹豫道:“白谨她……这么有名么?” 毕竟白若松常年都在盛雪城,其实不太了解玉京这些年来茶余饭后的八卦,若白谨真的是这样家喻户晓的人物,她有些惧怕自己的马甲随时会被人扒掉。 云琼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关于白谨有没有名的这个问题,实话实说道:“只是刺杀圣人这种事情,不太常见。” 白本来就是不常见的姓氏,何况还是个刺杀圣人的白氏。 “真的么?”白若松很怀疑。 云琼听到她这个疑惑的语气,立刻意识到了白若松来遂州之前,才刚刚见识过一场刺杀圣人的大戏呢,虽说她官职太小,不在现场,可胆大包天地在自己的官舍中私藏了刺客。 “一般来说是……不太常见的。”云琼语气有些虚,紧跟着解释道,“主要是桓德五年的那场刺杀比较特殊。” 白若松眉头一挑,等着他说特殊之处。 “宫禁何其森严,整个皇宫大大小小的关卡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没有身份的进不去,有身份的也要再三搜身,确保身上没有任何利器才得入内。” 当然,御前带刀侍卫与云琼这样圣人特许可以持刀入宫的除外。 “这种情况下,如果有持刀刺客可以近身伤害圣人,圣人发难下来,封锁所有城门,一关一关地调查,上上下下可以发落数千人,血流成河也毫不夸张。”云琼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可桓德五年的那场刺杀,圣人非但没有发落调查任何人,甚至没有赐死身为刺客的白谨,只是将她幽禁在大理寺狱中。” “这我知道。”白若松道,“言……我父亲提起过,白谨是被幽禁至死,于大狱中病逝的。” “只是外界是这么传闻的罢了。” 白若松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云琼:“白谨是自杀的。” 白若松一惊,先是疑惑白谨死的时候,云琼也才不到十岁,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后又想到抚国将军辅满门忠烈,三代为将,知道一些辛秘也很正常,云琼甚至对当今圣人每一位皇女的情况都如数家珍。 “大理寺狱对她每日给她送三餐,她找机会藏了一截摔断的玉箸,偷偷磨利了之后,插|进了自己的脖子,当场暴毙。”云琼怕白若松不信,又详细补充道。 白若松默了一会:“我怎么不知道大理寺狱待遇这么好,送饭还用玉箸?” 云琼:“?” 他是真的没想到他说了这么多,白若松却只关心大理寺狱的伙食好不好,有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 白若松虽然不太看得清云琼的神情,但光凭他这个转头的动作,就意识到了他的意思,立刻解释道:“我这不是也进过大理寺狱嘛,感觉待遇不太一样。” 何止是不一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比起刑部大狱,大理寺狱的待遇已经好很多了,可也是一日两食,没什么油水。 白若松已经算是被优待了,是去六部的公厨打的饭食,可也难吃得要命,并且是用一个粗瓷大碗装的,竹制的筷子还染着扣不掉的污渍。 “发生这事时我还不满十岁,具体情况也不甚了解,不过……”云琼思忖了一会,“若白谨在大理寺狱当真是这么好的待遇,那大概率也是先帝的意思。” 也是。 白若松想,其他人哪有这个胆子和权利,给一个弑君的罪人这样好的待遇啊。 可先帝面对刺杀自己的刺客,不但不赐死,居然还密旨优待? 而白谨面对侮辱自己青梅竹马正夫的德帝这样痛恨,都能鼓起勇气入宫刺杀了,一击不成,居然没有韬光养晦找机会再度动手,而是偷偷摸摸自杀? 从她的待遇来看,德帝并没有要刑讯她的意思,她为什么要自杀? 白若松的心中浮现一个有些离谱,但却唯一符合逻辑的猜想——白谨是人质。 德帝扣下了白谨,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为了以她为质达成什么目的,这个目的大概率与言长柏有关。 兴许是想让言长柏腹中胎儿认祖归宗,也兴许是想让言长柏入宫为侍君,而白谨为了不成为德帝控制言长柏的枷锁,才自杀在狱中。 白若松这边正想着呢,云琼那边又突然开口道:“所以你的父亲是白谨明媒正娶的唯一正夫,可肚子里却怀着德帝的孩子?” 白若松回神后颔首。 云琼沉默以对。 桓德帝之所以以“德”为号,就是因为她在当太女的时候就治水,救灾,颇具威望,后来继位又政治清明,延续了高帝的太平盛世。 可这样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最好的帝王,却侮辱臣夫,逼得臣女入宫行刺,又自戕于狱中。 都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可又有谁有关心过承恩的那个人,究竟想不想要这个恩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5、第 225 章 白若松不知道云琼在想什么,只从他的缄默中感受到了一些沉重的东西,便以为他是怕内疚让她说出自己父母辈的复杂纠葛。 她想安慰一下云琼,想说自己其实并不在意桓德帝、言长柏和白谨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是又怕误会了,说出来徒增尴尬,想了想,迂回道:“其实父亲在临死前,让我当着他的面发过誓。” 云琼侧头看着白若松,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父亲教我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踏足雍州的土地,否则凡我所得,皆我所失。可盛雪城城破,傅容安校尉死了之后,我想着,反正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去父亲与傅容安校尉坟前磕过头之后,就不顾誓言地踏上了进京赶考的路途。” 她俯身靠着栏杆,半截身子都探了出去,蹀躞带上佩戴的火石、哕厥、契必真等小玩意北风吹得丁丁当当响个不停。 “如今想来,李逸也好,孟安珊也好,易大人……也好,就是因为我的一意孤行,才导致了她们的离开也说不定。” 白若松身量虽然不算太矮,可过于消瘦,掩在宽大圆领袍当中的时候并不显,被夜风一吹,纤毫毕现。 云琼看着她,看着她侧过头来对着自己苦涩浅笑的模样,只感觉她将要随风而去,一时没有控制住力度,将甲板上的栏杆搁置一声捏陷了进去。 幸好白若松的五官都没有这么敏锐,并没有在呼啸的风声中捕捉到这细小的声响。 云琼松开手指后,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掌遮掩住自己捏坏的部分,感觉跳动的心脏里头藏了一根尖锐的针,每一下的跳动都来带来细小的痛楚。 “我很强壮的。”他突然道。 白若松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能看到的东西也多了出来,把云琼抿唇的这个动作看了个清楚。 “我的意思是,我身手很好。”云琼也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莫名其妙,慌忙找补,“也许我这么说不大谦虚……一对一的情况下,无论是边防将士,还是宫中禁卫军,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制住我。” 白若松还是没明白云琼为什么突然开始炫耀他的身手,但仍然很给面子地夸赞道:“怀瑾原来这么厉害啊。” “所以,所以没有人可以伤害得了我,你不必担心失去我。”云琼咬了一下口腔中的软肉,带着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羞涩,语气镇定道,“只要我还在你身边,违背誓言的惩罚就不会到来。” 渔舟唱晚,凉月高悬,江风轻拂,渔有火点点,映在江面上如繁星闪烁。 白若松闻到潮湿的风中带着一些淡淡的腥气,听到不远处渔船上渔夫下网的呼喊声,眼睛里却全是垂首敛目的云琼说话时候薄唇一张一合的动作。 他的嘴唇是极其纤薄的那种类型,上唇有个漂亮的唇珠,呈现一种淡淡的殷红。 “我……” 他还想说什么,白若松靠近一步,踮起脚尖,含住了那颗她肖想已久的唇珠。 男人的手掌都是粗糙的茧子,胸腹和后背是多年征战沙场留下的,一层叠着一层的伤疤,连皮肤都摸着有些干燥,可唯独嘴唇是这样柔软。 白若松恶向胆边生,唇齿下微微用力,云琼呼吸顿了顿,双臂环过面前人纤细的腰肢,俯下身子去迁就她的身高,让她可以不用这么劳累地踮着脚。 云琼就像表面看着高大强壮,凶悍异常,却又内敛又温顺的大型犬。 白若松在交换气息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他真的很像小山。 牙齿刮过柔软,一股淡淡的腥甜弥漫在口腔中,白若松终于找回理智,退了开来。 撩人血色下,云琼浓长的睫毛倾覆下来,遮掩住了眸中的情动,可遮掩不住通红的眼尾和发烫的耳唇。 熟悉的薄唇变得莹润,那颗诱人的唇珠肿胀了起来,一侧有一道细小的破口,渗出一点血珠来。 白若松回味一般地舔了一下自己那颗略显锋利的牙齿。 若不是还要等柳从鹤种完双生蛊,她是真的就想此刻把人摁下来欺负。 “兵权是你的,我没想过要。”白若松点过他的胸膛,指尖微微用力,在富有弹性的大块肌肉上戳进去一个小小的凹坑,“但你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云琼掀起眼,夜色中即便是清透的琥珀色眼珠也变得如同天幕一样沉,里头流淌着璀璨的星河。 “我很久已经就说过了,我是你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你是你自己的。” 他收拢自己可以高飞的羽翼,主动将控制他的缰绳交递到她的手心,却同时给予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白若松眸光微动,以手掌代替那根手指头,摁在他结实的肌肉上,刚想有所动作,不远处的船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冷黑的甲板,一道被拉长的人影在光影中轻轻曳动。 白若松眯了眼睛,一时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是谁,便听见那人开了口,是清朗的少年音 “长姐?” 原来是路途年。 白若松不得不松开到手的大餐,缓步走向船舱。 路途年几乎是在双生蛊生效的同时就着急忙慌地推开门栅,想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白若松。 他原来以为白若松一定会等在门口,甫一推开门看见空荡荡的甲板,还愣了一下,下意识唤了一声长姐后,才发现了不远处靠着栏杆的两个人。 尽管两个人很快就分开了,但路途年还是看清了二人之前亲昵的拥抱姿势。 “小路。”白若松走近,表情柔和,双目之中却有微微的虑色,开口询问道,“事情顺利吗?” 她的语气不像是不确定结果之下的试探,而像是已经预料到结局后寻求的一种肯定。 路途年目光划向白若松身后的那个人影。 他没有走进烛火之中,不远不近地坠在三步开外,高大又沉默,甚至有些吓人。 “我师父出马,当然没有问题。”路途年嘀咕着,跨出大门,反手关上了门栅,也切断了白若松试探的视线。 “杨副帮主现在很虚弱,师父在里头照顾他。”路途年解释道。 女男有别,白若松虽然很想看一下易宁,但也没有到不顾杨卿君清誉与自尊,非要现在入内的地步,收回的视线又落在了路途年的身上。 “你不去帮你师父?” 路途年垂着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头。 这其实是白若松的习惯性动作,她在一些失落亦或是纠结的负面情绪的时候,就会这样绞着手指头,用小动作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顺便平复心态。 年幼的路途年见过几次白若松面对傅容安的时候做这个动作,偷偷学着做,久而久之竟然真的变成了他自己的下意识习惯。 “杨副帮主只是昏睡,又没有生病,并没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师父嫌我碍事。”路途年讷声,“我怕长姐担忧。所以先出来通知长姐。” “他们这样……双生蛊。”白若松感觉自己问得有些艰难,“会有什么后遗症么。” 路途年想了想,言简意赅道:“两个人的命都连在一块儿,容易一起死就是了。” “寿命会受影响吗?” “会吧?”路途年不太确定,“其实我也没用过这东西,师父说这有些歪门邪道,不想让我学这个。不过我自己从医书上看过,双生蛊是将健康一方的精气输送给另一方,所以其实会削减健康一方的寿命。” 这些都在白若松的预料范围内,她这口气算是真正松了下来,抬手摸了摸路途年毛茸茸的头顶,夸赞道:“辛苦小路了。” 路途年抬眼,清瘦的脸上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白若松的脸,羞涩地笑了一下。 一直坠在后头的云琼动了。 他长腿一迈,两步就走到了近处,窗棂糊着油纸的缝隙中透出的朦胧的暖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面上的欲色已经消褪干净了,路途年只能看见他微肿的薄唇和唇珠上一点干涸的血渍。 他僵在那里,嘴唇张开又快速合上,立时重新低垂下头颅去,揪住了自己衣服的下摆。 路途年不想有任何难堪的反应,可他的手在颤抖。 “小路?”白若松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要被发现了! 路途年一把抓住自己发抖的手腕,慌张道:“哎呀,我,我忙了这么久,手都累抖了,得去休息一会。” 白若松眉头微蹙,感觉不太对劲,不过路途年今天确实忙了许久了,如今夜色渐深,她也不好意思强留人下来,只好颔首道:“快去吧。” 路途年一眼也不敢看白若松,缩着肩膀匆匆而去,白若松看了一会他离去的背影,一侧身,发现云琼也在看路途年。 “你觉得小路这是怎么了?”她问。 云琼收回视线,淡淡道:“应该是累了吧。” 他身手拉住白若松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中:“江风凉,别多吹了,我们也回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6、第 226 章 杨卿君这一昏迷就是一个日夜,月芙焦虑得在甲板上左右踏步,空枝抱着长刀靠在栏杆上,被他绕得头晕,喊了一句:“甲板上的木头都被你踏光溜了。” 月芙顿下步子,倏地转头,恶狠狠地盯着空枝,把空枝吓得下意识后退,怀里的长刀探出去的刀鞘部分磕在了栏杆上,发出了“嗒”的一声声响。 二人之间还来不及剑拔弩张起来,那头一天一夜都没打开过的船舱就“吱呀”一声开了。 柳从鹤自己亲自守了一晚上,大清早的时候路途年过来替他,他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下午顶着起床气爬起来给杨卿君施针写药方,一套连招下来傍晚的时候,杨卿君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双生蛊凶险,柳从鹤其实自己都只有五成把握,杨卿君能醒过来实在是让他松了一口气,倦意涌上心头,连本来憋了的一肚子骂人的话也不想说了,把后续事宜交给了路途年,自己打算回去睡大觉,结果才一开门,就被两个人围了起来问东问西。 “我还能把你家公子治死不成?”柳从鹤气笑了,“既然这么不相信我,我现在就给他灌点毒药送他上路,省得天天气我!” 月芙跟在杨卿君的身边迎来送往,太了解杨卿君这位老朋友的脾气了,登时不敢开腔,由着人晃晃悠悠走出门以后,才冲进房间去,看见了靠在小榻上,面色苍白的杨卿君。 屋子里唯一的床给了易宁,杨卿君与易宁在双双种蛊的时候又不好离得太远,杨卿君就躺在了屋子里用来小憩的榻上。 小榻又窄又硬,只铺了一层薄被,月芙看着,心里想他们身娇体贵的公子何曾受过这种苦,一下红了眼眶。 杨卿君被路途年扶着半坐起身来喝药,瞧见月芙这个样子,笑了一声道:“哭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公子我死了呢。” “公子!” 空枝一个女人,不知道屋里什么情况不敢闯进来,听见月芙这句公子顿时有些急,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喊道:“月芙,公子到底怎么样了?” “瞧你把空枝吓的。”杨卿君摇了摇头,“去吧,让大家别担心了,也和易玄静那个小徒弟说一声,易玄静没事了。” 别说是柳从鹤了,就连月芙其实也不赞同杨卿君救易宁,可他不是杨卿君的好友,只是他的手下,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冒着危险种双生蛊。 此刻好不容易才度过危险,月芙难得有些任性,不满道:“通知她做甚么!自己的师父命悬一线,她半点忙都帮不上,让公子给她救人,现在还得第一时间去通知她?” “她自己巴不得走路都得人扶着,能派上什么用场?”杨卿君反问。 月芙一想也是,白若松和易宁还有羽新,都是此次红楼事件的大功臣,也是大伤员。 羽新的伤其实是最轻的,但花魁宴之前,她因为就被细作告发,红楼的人将他关了起来,审问了两天,坏了底子,一直在卧床。 白若松的伤口则一直反反复复,还是柳从鹤研究了一下,细细称了定量的强力止血草让路途年去熏了一下,才勉强让伤口结了痂。 “况且什么叫我给她救人?”杨卿君端着路途年递过来的汤药,一饮而尽以后,被苦得直皱眉,缓了好一会才道,“救人是我自己的想法,怪不得任何人。” 月芙没说话。 “好了,别生气了,去通知他们吧。”杨卿君想了想,又道,“况且我睡了这么久,也饿了。” 一听公子要吃饭,月芙不敢耽搁,也不闹脾气了,风风火火往外跑。 空枝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公子没事,也安了心。 当天晚上客船的厨房就被月芙使唤着给杨卿君开小灶,阿乐和沈佳佳一起调的鱼被征调过来做了鱼片粥,杨卿君穿戴整齐,坐在小榻上一边喝粥,一边接受了许多人的慰问,其中包括白若松还有卧床已久刚刚才得知消息,坚持过来的羽新。 三天后,易宁也醒了,她面上的伤口又经过了一次刮除腐肉,总算开始慢慢好起来了,白若松隔着厚厚的绷带都能看出来她山根和眼眶周围有着明显的凹凸不平,一时红了眼眶,不敢想象从前风光霁月的易郎中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不要再来见我了。”易宁分外无情道,“对你来说我应当是过去的事情,不要耽于过去,白若松。” 白若松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便再也没有见到过易宁了,只能从路途年那里得知一些易宁的消息。她心里一边觉得易宁真是无情,一边又有些理解她,知道她全然是为了自己好,也埋怨不出什么来。 冬月初九,丙子月,行进了大半个月的客船停靠在了熟悉的琰水镇,从这里坐马车去玉京只需要三日。 客船靠岸的时候,天空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丝丝点点的细密,不过片刻就能淋透人的衣衫。 气温由秋风萧瑟转化为了北风阵阵,白若松一行人都没带厚衣物,几个习武的人还好,白若松可是冻惨了,身上披了一件杨卿君给的披袄,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杨卿君站在甲板上给白若松一行人送行,身上穿着厚厚的裘衣,领口更是有一圈白色的长绒,看着格外暖乎。 他见白若松被冻得面色惨白,将揣在手里的手炉递了出来交给了月芙,月芙小步上前交到了白若松手中。 “这……”白若松一脸懵,“这怎么可以,已经要了副帮主的披袄了。” “客气什么,拿着吧,可不能冻坏易玄静的小徒弟。”杨卿君语气轻飘飘的。 白若松看着他,真心感谢他能救下易宁的性命,手中抱着暖炉,隔着老远向杨卿君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叉手礼。 杨卿君笑了起来,也算是受了这个礼,又目光一扫,唤了一句:“西景。” 沈佳佳不习惯别人叫自己“西景公子”,对外就说自己的真实名字叫做“贾嘉”,反正别人也不知道白若松叫的jiajia到底是哪两个字。 其他人也能够理解沈佳佳出了红楼,不愿意再使用红楼的艺名,跟着白若松喊她佳佳,导致沈佳佳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杨卿君是喊自己,发现大家的目光都盯着她后,才恍然大悟道:“副帮主喊我?” 杨卿君和沈佳佳很少碰面,所以不知道沈佳佳现在自称“贾嘉”。 “你想不想跟着我?”他问。 沈佳佳一怔,第一反应是去看白若松。 白若松此刻也在看沈佳佳。 她知道自己是沈佳佳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唯一认识的人,所以之前从未怀疑过沈佳佳会一路跟着自己,可现在却又不太确定了,毕竟沈佳佳喜欢杨卿君。 不过白若松感觉,沈佳佳的这种喜欢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对于杨卿君皮相的喜欢,不然知道杨卿君与易宁之间的纠葛的时候,她也不会只象征性地难过了一小会,就跟着阿乐开开心心去钓鱼了。 只是她能看明白,却不知晓沈佳佳能不能看明白,若是沈佳佳选择跟着杨卿君,白若松还真不好阻止,特别是在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与云琼的关系之后。 毕竟其他人都不知道沈佳佳其实是女人,只知道她是红楼的前任当红花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白若松有些紧张,却听沈佳佳开口道:“我若是跟着副帮主,是要去做什么呢?” 杨卿君没想到沈佳佳会这么问,思忖了一会,道:“我打算在大桓的各个州都建立男学,让每个男子都可以和女人一样读书识字。” 白若松听明白了,原来杨卿君到处搜罗心腹,是因为他要办的事情,需要的人手实在是太多了。 沈佳佳听了以后,缓缓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这么伟大的理想。” 杨卿君面上浮现一丝诧异,但是他并不是会强迫别人的人,闻言只微微颔首,语气温和道:“若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多谢副帮主抬爱。”沈佳佳面上的表情非常淡,白若松看出了她对此的不屑一顾。 众人一一告别,路途年看着都快哭出来了,白若松哄了许久也不起效,想着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突然道:“说起来,之前你是不是说过,及笄以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啊?” 路途年愣了一下,白若松提醒道:“就是你之前,离开盛雪城去学医的时候,不是和我说过,及笄以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我吗?” 路途年是真的没想到白若松还记得这事,顿了片刻,笑了一声道:“啊,我忘了,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白若松看他:“是吗?” 路途年:“嗯。” 白若松想着路途年当时年纪小,不记得也正常,也没有过多在意,反而因为路途年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哭了而松了口气,随着众人下了客船。 阿悦拽着阿乐的手掌一起站在甲板上,就在侍从准备收回搭在口岸和甲板上同行的那块木板的时候,阿乐突然甩开阿悦的手,冲着白若松冲了过去。 小短腿尽管跑得飞快,可还是绊了一跤,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滚下了船,把阿悦吓得魂飞魄散,一路跟着跑了下来。 白若松也害怕啊,赶忙上去搀扶,把人上上下下检查了半天,发现没断手断脚,也没哪里流血,才放下了心来。 阿悦张开手臂抱住了白若松的大腿,声音瓮瓮道:“不走!” “公子。”空枝眉头紧蹙,“要我去把人抓回来吗?” “罢了。”杨卿君道,“他愿意跟着易玄静的小徒弟,就让他跟着吧,也未尝不是一条路。” 空枝虽然心里对阿乐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孩格外不满,但杨卿君已经开了这个口,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吩咐下面的人起锚开船。【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7、第 227 章 在呼啸的北风中,路途年一直倚着栏杆看着岸上的白若松一行人。 他看见那个年纪尚小的男孩子抱着白若松的大腿,看见白若松附身安慰他,手掌抚着他的头,看见白若松一手牵着阿乐,一手牵起阿悦。 小狼崽子阿悦人小鬼大,总是以大人自居,不愿意被像小孩子一样牵着,两个人还拉扯了一会,最终以云琼手掌摁在小狼崽子肩膀上,以武力压制而告终,阿悦终于不情不愿地牵起了白若松的手。 几人的身影慢慢没入码头来往的人群当中,再也看不见,可路途年还是不愿意收回视线,直到人影变成蚂蚁一般大小,感觉全身都被寒风吹得失去了知觉,才不得不放开了握着栏杆的手指头。 柳从鹤一直在旁边看着,见状嗤笑一声,讥讽道:“既然这么舍不得,你怎么也不学那小孩滚下船去呢?” 路途年习惯了柳从鹤的冷嘲热讽,知道他没有恶意,不过是嘴毒,闻言也不还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他是小孩子,我已经不是了。” 柳从鹤更觉得没意思地咂舌一声,扭头就回了房间。 不一会,路途年也别别扭扭地跟了进来,在炉子上烤热了手掌以后,很自觉地坐到药碾子旁边去,双手抓住滚轮两侧的把手,一下一下碾压着碾槽里头晒干的草药。 柳从鹤就在一旁摘药。 双生蛊虽然现在情况还算平稳,他也不敢掉以轻心,细细琢磨了一些滋补的药房。 初时,他还能听见石槽碾压干草药的声音,后来声音越来越慢,最后归于了平静。 柳从鹤感觉不对,一抬头,看见自己的那个小徒弟垂着头,一动不动,眼睛只盯着手底下的碾槽。 柳从鹤无奈叹气:“真这么喜欢她?” 路途年默了许久,才分出声音来,轻轻“嗯”了一声,柳从鹤闻言便嗤笑道:“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告诉她?” “长姐她……她有喜欢的人了。”路途年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起来,因为哭泣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刚刚被吹得失去知觉的鼻尖变得滚烫起来,“我不想让她为难。” 自从盛雪城城破,傅容安校尉为国捐躯以后,路途年就很少看见白若松的笑容了。 虽然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一个温柔有耐心的长姐,对院子里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很好,但路途年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她的郁郁。 可分开数年,他在柳从鹤的药庐,再次见到白若松的时候,她却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笑容。 她牵着那个人的手,和路途年说:“这是我的心仪之人。” 她说:“我一直很喜欢他。” 她说:“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口出恶言。” 柳从鹤说他在山崖底下捡到的二人,说二人跌落山崖的时候,男人将她护得很好,导致了她只有一点轻微擦伤。说女人是怎样以虚弱的身躯,不眠不休地拖着男人求救。 原来她不止护着我。 原来她,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对他好的。 路途年那一刻只感觉到心脏深处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存在着,将他扎得鲜血淋漓。 曾经的他因为想学医,被愤怒的路翁关进了柴房,白若松便砸掉了锁头,将他救出来,护在身后,和路翁据理力争。 “小路的天赋人尽皆知!他诊脉比别人都要准确,望闻问切比别人都要仔细,可以分辨一些极难分辨的药材,写的药方也推陈出新,便是军营里头那个迂腐的老军医也不得不佩服小路!”她喘着粗气,在寒冷的冬夜里,吐出一阵一阵的白雾,“你知道小路今后能救多少人吗,能让多少将士保住性命吗?!” “你怎么能……”她的语气里全是沉痛,“怎么能将他关起来,强迫他嫁人呢?!” 路途年就这样站在白若松的身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两条突出的肩胛骨随着她激动的话语一上一下,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已经走不出来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我希望……” 如果白若松如今能开心,全是因为那个男人的话,他愿意将自己所有的心意都埋藏在灵魂深处,不给她添麻烦。 “我希望她永远开心。” 蓄满了氤氲的眼眶终于落下了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一滴一滴掉落在药杵里头。 路途年抬起头来,一张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师父,喜欢一个人太痛苦了。”他的神色十分迷惘,“为什么别人说起喜欢都是满眼开心的,而我却要这么痛苦呢。” 柳从鹤这辈子活到现在,脑子里只有自己的医术,如果不是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做得太过,几次三番想要他的命,他也不会和杨卿君做交易,插手荟商内部的权利斗争。 他没有喜欢过人,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沉默半晌后,秉持着师父也算半个父亲的心态,真心劝道:“换一个人喜欢吧,小路。” “已经晚了。”路途年喃喃道,“已经晚了啊师父……” 他想起那日红楼里,千秋被气走之后,他因为一些微妙的共情和懊悔,跟上前去看到的场景。 瘦削的小小少年蹲在走廊的角落,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一抽一抽的。 “哭什么,有必要么?”崔简就也跟着半蹲在他旁边,虽然脸上全是不耐烦,手臂却仍然轻柔地抚在千秋的背脊上,做安危状。 “你不懂啊简,你不懂。”千秋哽咽着,“她,她真的很温柔……” 崔简不以为然:“这世界上温柔的人多了去了。” “她不一样,她……她在台上濯灵唱《子夜四时歌》的时候,捂住了我的耳朵,和我说,和我说小孩可听不得这个。”千秋反手抓住了崔简的袖子,眼眶通红,神情却极其认真,“阿简,我十岁入红楼,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开始唱这个了,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过这种话,她们只会用那种恶心的目光看着我。” 崔简欲言又止,嘴唇翕动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是那么亮,仿佛我是她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像我素未谋面的母亲,又像我不曾有过的姐姐。” “我刚入红楼的时候,做梦,梦到的都是有人冲进来,抓住我的手,把我带出去,和我说,小孩不该待在这里。”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可我真的……”千秋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我真的很想做小孩。” “你不懂。”他说,“我真的很喜欢她。” 怎么会不懂呢。 路途年站在几步开外,有些悲哀地想,他比任何人都懂。 从前,他和小枫,和院子里的其他孩子最喜欢攀比。 比谁乖巧,比谁懂事,还比谁背书背得最熟练。 他们吵吵嚷嚷,攀比到她面前的时候,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写着“看我,快看我,只看我一个人”。 他们都是那样爱她,想要独占她,因为她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值得所有人去喜欢。 他在一个一个枯燥的日子里,忍受着想要出去玩的少年心性,端坐在桌案前,一遍一遍临摹白若松写过的字帖,就想写一手和她一样好看的字,好获得她的称赞。 她会用柔软的手掌抚着他的头顶,笑眯眯地说:“小路真棒。” 路途年喜欢她摸自己的头,这么多年从来不会梳什么复杂的发髻,也不会在头上顶满头的珠翠,为的就是白若松可以随时摸他的头顶。 她就像天上皎洁的明月,纵使月光会无私地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月亮却不会独独属于谁。 他曾经以为自己差一点就能拥有,却也不过是黄粱一梦。【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8、路途年番外(一) 盛雪城的冬夜寒冷刺骨,北风刮过萧瑟的院落,扎进窗棂破漏的油纸洞口,发出尖锐的,鸣哨一般的声音,如万鬼嚎哭。 已经一天一夜,或者一天两夜没有进食进水了? 路途年不确定,饿过了头的肠胃已经失去了感受饥饿的能力,在腹腔中一缩一缩地蠕动。 他脊背靠着码放整齐的木柴,虽然有些硌,但也总比冰一样的墙壁强,那墙壁不过只是手指头在上头一靠,就会感觉到尖锐的刺痛,虽然他身上有棉褂,可根本阻挡不了冷意的浸入,靠一炷香的时间,身体的热气就会全部被墙壁吸走。 冬日的柴房用得频繁,院子里年幼的孩子们还多,会闹腾,路翁便一人发一个笤帚让他们边玩边到处扫灰,所以柴房里头并没有这么脏,路途年薅了一些稻草垫在屁股底下,抱着膝盖,侧着头,从窗棂那唯一的一个破漏的洞口望出去。 柴房外头的院子里寒霜凝露,白雪皑皑,如洗的苍穹之上,一轮皎洁圆月似冰轮悬于九天之上,洒下清冷光辉。 在这样一个呼啸着北风的寒冷夜晚,连走廊上的宫灯也不亮了,这一点点如练的月光就成了唯一的光源,路途年瞪大着眼睛,近乎贪婪地盯着它看,想要从中寻求一丝慰藉。 “小路,小路。” 细小的声音自门栅的缝隙外传出,路途年一时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侧耳听了许久,直到那人忍不住再度开口唤了一句,他才确定了下来有人在门外。 路途年怕自己声音太大,吵醒不远处的路翁,就想走到门栅处再回话,可许久未曾进食进水,甫一站起身来,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所有的血液都在冲击头颅一样钝钝地痛着,让他不得不重新坐了下来。 “小路?” 门外的人久久听不到回应,有些着急了,路途年便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挪到了门栅边,对着门缝小声回应道:“我在。” 门外的人长舒了一口气,把什么东西从门缝里头塞了进来,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柴房太黑,路途年定眼一看,没看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上手一模也没摸出来,冻僵的手指头根本没有什么触感,用力摁了摁,听见油纸特有的声音,才认出这是一包食物。 “路翁睡了,你先吃着。”门外的人继续道,“小枫去那个怪老太家找长姐去了,你别怕,长姐回来一定能救你。” 怪老太是指城南边一个孤寡的老妪,脾气古怪,特别讨厌小孩,据说从前是个三甲末流的进士,因为脾气刚直,得罪了朝中的人,流三千里,来到了北边的苦寒之地,最终在盛雪城安了家。 盛雪城这种地方,连个像样的书塾都没有,傅容安校尉亲自上门拜访多日,那老妪才答应院子里适龄的女孩可以每月去她家五日,接受她的教导。 傅容安校尉戍边忙碌,极少回院子,所以院子里头一般是白若松做主。 不过往常,她都很少干涉路翁,只有极个别的时候,她也有自己的主意,比如教院子里的孩子们读书识字这件事。 路翁是个及其传统的男人,遵循男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在白若松教习的时候提出过反对意见,觉得男子就该学洗衣做饭以及绣工之类的活计,读书没有用处,白若松发了一通火,这事才过去了。 老妪怕麻烦,怕吵闹,几个适龄的女孩子都够她受的,自然不愿意收男孩子,白若松便每月从老妪家回来以后,亲自在院子里教习其他孩子们。 也正是如此,路途年被路翁关起来以后,其他人才会想着去老妪家向白若松求救。 路途年闻言鼻子一酸,轻轻“嗯”了一声,摸索着那个油纸包打开来,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芝麻香。 本以为完全失去知觉的肠胃再度痉挛起来,前胸贴着后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路途年再也忍不住,一口咬了上去,却□□涩的饼子噎得半天吞不下去。 “路翁也真是的。”门外的人还在小声抱怨着,“之前被长姐一顿吼一吼,明明已经同意你跟着老军医学医了啊,怎么这次又临时变卦?” 路途年想说不是的,这次不是跟老军医学医的事情了,可久未进水的口腔内很难分泌唾液,被冻硬的胡饼强行顺着喉管往下咽,里头的渣子剐蹭着喉壁,带来一阵阵刺痛感。 他缓了好一会,才开口道:“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门外的人下意识问,问到一半才想起刚刚路途年说话的声音及其嘶哑难听,又补了一句,“小路,你嗓子怎么了?” 路途年咳了几声:“有些干。” “哎呀,这,我这也没法递水进来啊。”门外的人急得团团转,看到廊外灌木丛上覆着的厚厚雪层,灵机一动道,“要不我给你塞点雪进来?” 这种情况下路途年也没法挑剔这些,应了一声,门外的人便当真去捏了几个雪团子,拍扁以后从门缝里递给了路途年。 路途年将雪含在口腔中,觉得舌头都被冻得发麻,再吃带着芝麻的胡饼,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了,但好歹缓解了腹腔中的灼痛感。 “不说了,我得走了。”门外的人怕被路翁发现他不在床铺上,不敢过多停留,临走时再度鼓励路途年道,“小路别担心。” 他说:“长姐一定会来救你的。” 路途年吃完一个胡饼,又摸着黑回到了自己靠坐的位置,随意地在衣侧擦了擦自己油腻腻的手指头,仰头看着黑漆漆的房梁。 幼年的事情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印象里似乎有个十分粗壮的女人,嗓门大大的,笑起来格外爽朗,把他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头颅,夸赞他道:“我们小路天下第一好看。” 现在想起来,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路翁说过,她对自己很好,也对路途年很好,家中不过是多了一个小子,还要拎着家里的母鸡,去请村里的秀才起一个好名字。 左邻右舍都说,一个小子而已,贱名好养活,费那个功夫做什么,可女人就是不听。 村中的秀才大笔一挥,以“畏途方万里,生涯近百年”之意,给他起名为“路途年”。 女人略识一些字,并不懂诗文,只觉这两句话大气豪迈,十分满意,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后来北疆战事激烈,女人牺牲在了沙场之上,尸骨无存,路翁只能给她立了一个衣冠冢。 再后来,村里的一些老光棍欺负他们孤儿寡父,几次三番上门骚扰,村里也流言四起,路翁待不下去了,便带着路途年离开了故乡,到处流亡数年,最后到了盛雪城,遇到了傅容安校尉,才总算安顿了下来。 路途年记得那也是一个大雪天,路翁抱着年幼的他,跟着傅容安,一路来到了一间种着大槐树的院子。 院子里有许多疯跑的孩子,其中最高的少女一身麻布粗衣,披着厚厚的袄子,正将一位摔倒的小少年扶,拍了拍他身上的雪粒,训斥道:“都喊你不要跑了,不听,长教训了吗?” 傅容安站定在月洞门口,喊了一句:“白若松。” 少女便猛地转身,黑琉璃一般圆润的眼珠子里头迸发出奇迹一般的璀璨光芒,匆匆几步跑到了傅容安面前,脆生生喊了一句:“校尉!” 傅容安笑了起来,介绍道:“这是路翁,他今后会帮你照顾院子里的孩子们的。” 少女的眼睛从傅容安的身上转移到了路翁的身上,最先看到的是怀中的路途年。 彼时的路途年只有七岁,又因为在外流亡,缺衣少食,更为瘦小,看着只有五岁的模样,被白若松一看,立刻不好意思地挣扎了起来。 路翁力气不大,抱不动挣扎的路途年,只能把人放了下来。他甫一放下,路途年便刷一下躲到了路翁的身后,整张脸都埋进了路翁的衣服里头。 “这是我的儿子。”路翁有些尴尬,“胆子小,小姐别见怪。” “路翁唤我白娘即可。”白若松十分礼貌地对着路翁笑了一下,转而靠近几步,俯下身,从兜里掏出了一颗松子糖,攥在手心里伸到了路途年的面前。 松子糖带着一种特殊的焦香,把小路途年闻得直咽口水。 他从路翁的衣摆后头探出一只眼睛来,小心翼翼地盯着手心中的那块带着颗粒的糖,又顺着莹白的手腕向上,看向白若松的脸。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 路途年想,以前村子里有个十里八村有名的俊俏娘子,虽家里一穷二白,可还是被村长的儿子看中了,要死要活要嫁给她。 村里的人每每说起这件事,都要感叹一句,生得俊俏就是好。 路途年只见过那位俊俏娘子两三回,懵懵懂懂地也不知道什么是“俊俏”,只觉得她好看,别人是地里的草,她是陌上的小花,一枝独秀。 可在这一刻,看见白若松之后,路途年居然觉得那位俊俏娘子也不是那么好看了。 “别怕。”白若松声音很轻,带着无限的温柔,“唤我一声长姐,糖就是你的。” 她像春日里带着迎春香气的风,拂在每一个看见她的人的脸上,路途年感觉自己的嘴都不受自己控制,脱口而出,讷讷唤了一声:“长姐。” 好看的少女将松子糖硬塞进他脏兮兮的手掌中,毫不嫌弃地轻轻抚着他好久没洗的脏乱的头发,夸奖道:“真乖,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路途年感觉自己回到了小的时候,在温暖的,烧着炭火的屋子里,强壮的,面目不清的女人抱着他,拢着他,也这样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仿佛在摸一个珍藏的宝贝。 “我叫,我叫路途年。”他小声道。 “畏途方万里,生涯近百年的途年?”白若松诧异道。 路翁不识字,更背不出诗,自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愣愣看着白若松。 “没事。”白若松笑着用拇指揩去路途年面上的灰,道,“既然到了盛雪城,这里便是你的家了,以后你再也没有万里艰难险阻的道路了。” 路途年看着她,缓缓点下了自己的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9、路途年番外(二) 每逢冬防,蛮人攻城的时候,盛雪城几乎是全员皆兵,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 将士们三班倒地在城墙上守城,百姓们就负责修筑工事,城墙上的兵士们送吃食,搬运伤患之类的活计。 小孩子们也有活计要干,特别是傅容安院子里的孩子是身先士卒的。小一点的跑腿,或是在后方给受伤的兵士们喂水;大一点的就干一些精细的活,或是熬药,或是换药,聪明的还会派去帮军医碾药。 一开始的时候,路途年只是像院子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帮忙跑腿和给伤兵喂水喂药,在忙碌了一天,傍晚换班的时候,白若松来营帐里将忙活的孩子们带回院子,路途年不过是回头看了两回那个躺在最里头的伤兵,就被她敏锐地感知到了。 “怎么了?”白若松低下头去问。 路途年犹豫了一会。 他其实知道自己这样的小屁孩说出的话,谁都不会信的,可兴许是因为白若松一直对他很温柔,也兴许是因为白若松一直很尊重他的意见,他还是开了口。 “我不太放心她。”路途年实话实说道,“她今晚应该会发烧,不注意一点人就没了。” 白若松被他说得挑了挑眉头,忍不住问了一句:“小路大夫?” 路途年听出白若松话语中的调侃之意,一下闹了个大红脸,甩开白若松牵着他的手,气冲冲地走了,留下一句:“爱信不信!” 一路小跑过泥泞的雪地回院子的路上,他在自己的心里暗暗骂自己,为什么要和白若松说实话来自取其辱,怄气得不行,决心至少要半个月都不理会白若松、 可翌日上午,路途年刚刚醒来,还在迷迷糊糊穿衣服,就有人跑到门口,大喊了一声:“校尉回来了!!” 傅容安很少回院子,一整个房间的孩子闻言都很激动,连衣服系没系好都顾不得了,趿着鞋子便乌泱泱地出了房间,偷偷挤在走廊墙壁的花窗后头偷听,也包括路途年。 “校尉怎么回来了?”白若松的声音隔墙响起。 她在院子里是除了路翁以外年纪最大的人,平日里长姐派头十足,成熟稳定地关照着所有孩子,只有在傅容安校尉面前,才会流露出一些少女的羞涩神态。 “蛮子骚扰了一晚上,今天早上退了,副官劝我休息一会。”傅容安回。 “那您怎么不在城楼那边休息,大老远回到院子里来了?” “我为什么回来你不知道么?”傅容安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 白若松摇了摇头。 “昨日小宋手底下有个伤兵夜里起了高烧,幸好值守的士兵发现及时,拿了烈酒来给她擦身降温,还把睡下的老军医喊了起来,才保住了她的性命。小宋嘉奖值守士兵的时候,士兵说是你叮嘱她要多注意的?” “啊……是我叮嘱的。”白若松顿了一下,小声道,“但其实是小路……” 二人边走边说,嘀嘀咕咕走远了,花窗后头的孩子们也听不清傅容安和白若松的话了,站得最高的小枫低下头来,用手肘捅了一下路途年:“长姐刚刚好像提到你了,小路。” 路途年抿着唇站在原地,一时胸腔内流淌着滔天悔意。 原来她没有因为他是小孩子而轻视他的话,还认认真真叮嘱了士兵,可他却恼她怒她,和她置气,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也不理会她。 要和她说对不起才行。 小枫还在问什么,但路途年已经听不见了。 他拔腿就跑,绕过长长的回廊,还因为趿着鞋子在拐弯的时候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但又马上撑着青石地板爬了起来,转到了前厅,和边走边说话的傅容安与白若松撞了个正着。 “小路?!”白若松一见到他就讶异地张大了嘴,“你怎么……你是摔倒了吗?” 路途年站在原地喘息着。 刚刚一路跑过来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一会见到白若松,应该怎么和她道歉才能够表达自己的愧疚,可真的见到了,这些话又像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卡在了嗓子眼里,半晌都吐不出来。 他被口中呼出的阵阵白汽迷蒙了视线,只能看见比他高一个头的身影走了到他的面前来,俯下身子,柔软的手指拭去他面上的污渍,又仔细耐心地理好他慌忙出门而胡乱系起的带子。 “怎么衣服穿成这样啊,还趿着鞋子,难怪摔倒,痛不痛啊?” 待路途年喘匀了气,看清白若松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热意便一个劲地往头上走。 白若松抬起眼睑看他,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小鹿一般黝黑的眼眸,眼黑多,眼白少,亮晶晶的,隐隐约约倒映着一张面红耳赤的小脸。 “怎么,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啊?”她笑了起来,眼眸中满是揶揄,“怎么出门的时候不晓得把衣服穿穿整齐呢?” 路途年掩饰一般地垂下头去,一时居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衣衫不整而脸红,还是因为别的。 “小路。”一旁的傅容安跟着开口,神情温柔地看着路途年,“听若松说,是你发现的那个伤兵的情况?” 路途年讷讷点头。 “你是怎么发现的?”傅容安又问。 院子里的孩子们虽说一口一个“校尉”,可实际上都是把傅容安当做母亲来看待的,也包括路途年。 他乖乖回答道:“之前在伤兵营帐里头喂药,听老军医带学徒的时候,解释过什么样的人会半夜起烧。” 事实上,老军医不是个多话的人,没有耐心解释,因为守城将士的伤亡根本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应付得过来的,所以才找了几位学徒,平日里帮她处理一些轻症。 而她所谓的“带学徒”,不过也只是指着一个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伤兵,说了一句:“她这样的今晚会起烧。” 当时,她的学徒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困惑,可又不敢多问,路途年看着她指着的那个伤兵,不知怎么的就记在了心中。 昨日他看见那个最内侧的伤兵,一下就认出了她的面色是会半夜起烧的模样。 这种感觉很微妙,路途年很难解释清楚,只好说是老军医提到过的。 “听一遍就记住了?这可真是了不得。”傅容安也略有诧异,看向白若松,白若松立刻就拍着胸脯保证道,“校尉安心,我们小路可聪明了。” 路途年一脸懵地看着二人,有些不知所措,白若松便摸着他的头顶,安慰道:“小路今后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大夫的。” 翌日,那个头发斑白的老军医大步流星地过来伤兵的营帐里头,大声道:“哪个是路途年?” 在众人或是惊异,或是疑惑的目光中,路途年惴惴不安地举起手来:“我,我是。” “怎么是个小子?”老军医蹙了蹙眉头,似是没有想到,但是很快又释然了,振臂一挥道,“放下手里的东西,跟我来!” 路途年放下手中喂到一半的药碗,小步跟上了老军医,一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伴随着一阵复杂的清苦药味,二人来到了一间院子。 院子很开阔,横竖都要走十五六步才能到底,密密麻麻排列满了晒药的架子,架子共有三层,每一层上头都放了一个一人宽的笸箩。 老军医伸手,两只手分别从两个笸箩里头抓了一把晒干的药草,伸到了路途年的面前,摊开手掌心展示。 “这是党参。”她先掂了掂左手,又掂了掂右手道,“这是黄芪。” 路途年粗粗一看,只看到两把近乎一样的药草,都是类似圆形的白色片状,中间有一圈较深的纹路,不过是一边深一些一边浅一些。 “看清了吗?” 路途年不确定地颔首。 老军医双手一拍,将两把药材合成一把后,用帕子包好塞给路途年:“一炷香的时间,分开它们。” 说罢,扭头就走。 冬日的阳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路途年站在四面漏风的院子里,一会就被吹得瑟瑟发抖。他看着手中托着的一把药材,咬了咬牙,蹲在地上开始分拣。 一炷香以后,老军医回到院子,眯着眼仔细检查了一下被分开的两把药材,眉头一挑道:“我没说两者有什么区别,你就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分辨出来?” 路途年不自觉地紧张地绞着手指头,讷讷道:“就,看感觉吧……” 老军医笑了一声:“路途年是吧,想跟着我学医吗?” 路途年倏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头发斑白的老妪,张了张嘴:“可,可是我是男子……” “男子学医,的确不多见。”老军医点了点头,随即语气一转道,“但也不是没有,我见过的天赋最卓然的一位大夫,也是个男子。” 她低头看着路途年,笑道:“怎么样,愿意跟我学医吗?” 直到傍晚,白若松来领人的时候,路途年都感觉一切都这样飘飘摇摇的不太真实,直到听到老军医小声说了一句:“你这个弟弟,是不是脑子有点呆啊?”才猛地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看着二人。 十多岁的少女面上还有一点未褪的婴儿肥,一双眼睛似最好的琉璃宝珠,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路途年。 “快来。”她招了招手,“和师父说再见,然后我们回家了。” 太阳已缓缓下沉至地平线的边缘,但余晖却如同熔金般炽热而灿烂,将天边染成了夹杂着淡淡的金色光泽的橘红色。 一大一小二人手牵着手,缓缓走在融雪过后稍显泥泞的道路上。 路途年抬起头来,可以看见天际分外柔和的霞云和偶尔略过的一两只晚归的雀鸟。此时的空气,虽然带着冬日的寒意,却也因这晚霞的照耀而似乎变得温暖了几分,连呼吸间都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惬意与宁静。 “长姐。”路途年突然开口道,“我要当大夫啦。” 小小的少女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轻笑:“我知道啦。” 她顿了顿,又说:“校尉也知道了。” 路途年感觉自己沾满雪水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意。 然而,这样的欣喜在回到院子以后,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学医?”房间内,路翁眉头蹙成了一条线,不甚赞同道,“娘子不要开我的玩笑了,小路怎么能学医呢,他那个脑子蠢笨得很,连缝个密一些的针脚都费劲。”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赋。”白若松尝试与他解释道,“小路的天赋只是不在绣工上头罢了,怎么能说他蠢笨呢?他的字帖就写得很好,四书五经看起来也很快,理解得也……” “娘子当真说笑。”路翁冷哼,“原先我就不同意院子里的小子们学什么四书五经,把墨汁沾得到处都是也就罢了,连绣工也不肯好好学。何况军营那种地方全是女人,治伤的时候免不了衣衫不整,教他人知道了,小路今后还怎么嫁人?” “医者仁心,在大夫眼睛里,是没有男女之分的。” “我没读过书,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我只知道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 “路翁。”白若松很无力,“小路是真的很有学医的天赋,是军中的老军医钦点的弟子,你知道他若是学医,能够拯救多少将士的生命吗?那可都是保家卫国的将士啊!您的妻主不也正是为了保卫你和小路,保卫大桓,才会义无反顾地死在了北疆的吗?” 路途年战死的娘亲一直是路翁的一块心病,他闻言果真沉默了下来,久久不再开口。 “盛雪城是边境五城之一,可最为苦寒,补给一直最少,只有一个年迈的军医,多少本可以存活的将士就这样死在了等待救治的途中啊。”白若松苦口婆心道,“小路从医,可以挽救许许多多濒临破碎的家庭啊,路翁。” 门外,扒着窗户偷听的路途年站直了身体,在冻僵的手掌中央吹了一口热气,搓了搓。 一同前来的小枫还保持着一个耳朵贴在门上的姿势,转过头来看着路途年,小声道:“不听了吗?” 路途年摇了摇头,扯着他的袖子道:“回去吧。” 夜晚的明月皎洁如玉盘,悬挂于苍穹之央。 四下寒风虽冽,可月色温柔,如细纱轻覆,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二人回到大通铺的房间,早就睡熟的孩子们细细的鼾声此起彼伏,路途年平躺在自己的棉被上,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横梁,听见旁边小枫的翻身声。 “长姐对你真好。”他不满地咂摸着嘴,“都单独为了你和路翁吵架呢。” 路途年忽略小枫的醋言醋语,把被子盖过头顶,蜷缩在一个安全温暖的小天地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一定是特别的。 路途年想,尽管长姐平日里对这个院子里许多其他的孩子都很温柔,看起来一视同仁,可她只单独为了我和路翁发生过这样激烈的争吵。 桓文十五年,盛雪城事变,傅容安校尉战死,蛮人在城内肆虐了三天三夜。 桓文十六年,白若松高中会元。 桓文十八年,军营中那位年迈的老军医终于干不动了,朝廷调动了其他军医来接替她的位置。 老军医想回乡养老,临行前,给了路途年一封信和一个地址。 “我的医术平平,这些年来,能教的都已经教了,再和我学也学不出什么了。”她叹了口气,“不过,我有一位忘年之交,正是我同你说过的,我这辈子见过的天赋最为卓然的医者,也是一位男子,你去寻他,拜他为师吧。” 路途年带着这封信回到院子想找白若松商议,可白若松已经去了那位孤寡的老妪处学上课,便只能同自己唯一拥有血缘关系的路翁商议。 这么多年了,路途年跟着老军医学习医术的时候,路翁都不曾有过阻止的行为,以至于他忘记了,一开始的路翁氏反对他学医的。 “我不同意。”坐在榻上用碎布纳鞋底的路翁立刻站了起来,怒气冲冲道,“你才十二岁,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就没想过会出事吗?!” 来盛雪城之前的路途年从来没有忤逆过路翁,可来到盛雪城之后,兴许是受了白若松的影响,也兴许是读书习字让他有了自己的思想,他第一次正面对抗了自己的父亲。 “十二岁怎么了,十二岁不小了,长姐十二岁的时候都中解元了!” 他尝试据理力争,却只换来了路翁一个重重的巴掌。 “你长姐是女子,你是男子!你这次出去谁知道要出去多少年,乖乖在家待过剩下的四年,等及笄了嫁人生女才是正事!”路翁冷声,“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别想离开盛雪城!” 路翁没收了路途年的信件,将他关在了柴房里头,断了他的食水,让他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刚开始,院子里的其他孩子们都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父子吵架,没有太过在意,但等第二日傍晚,饭桌上都没有看见路途年以后,开始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去找长姐回来救小路。”晚上,待路翁歇下以后,小枫将自己省下的胡麻饼交给了旁边的人,叮嘱道,“你偷偷去柴房,从门缝里塞给小路,让他垫垫肚子,别饿死了,务必支撑到我回来。” 那人答应了下来,偷摸着给柴房里的路途年送了吃食,还捏了雪团子给他充饥。 亥正,吃了一些东西的路途年正靠坐在柴火堆成的墙上,把下巴靠在膝盖上假寐休息,忽然听见“咚”的一声巨响,吓得睡意全无,一下睁开了眼睛。 门栅外有摇曳的微弱灯火,小枫压着嗓子在说:“长姐,这样不行,会吵醒路翁的。” “吵醒就吵醒。”白若松全然不在乎道,“吵醒了刚好,我还有事要和他说!” 一道细长的影子投在门栅上头贴着的油纸上,路途年看见那个影子高高举起的双手上似乎握着什么两个巴掌大的东西,狠狠砸下! 咚! 门栅晃动了两下,有什么金属的东西“哐当”一下落在了地上,小枫欣喜道:“长姐,锁掉了!” 那道禁锢了路途年一天一夜多的门栅终于被打开了,那个在梦中反复出现的清癯身影就站在门口,她双手平举在胸前,掌心中握着一块两个巴掌大的石头,微微喘息着,鼻尖和脸颊都被冻得通红。 皎洁清冷的月光照进漆黑的柴房中,油灯微弱的暖黄色光晕就映在她的身侧,让她看起来就像听到了他的祈祷而来的月下姮娥,破开一切世俗的禁锢,伸手将他从泥沼当中拯救出来。 “小路。”月下姮娥丢开手中那块沉重的石块,几步就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来,将他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个遍,“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小枫单手成掌护着油灯也跟进了柴房,迟来的灯光照亮了路途年那张呆滞的脸,白若松看清了他左侧的脸颊上有一个肿起的巴掌印,顿时怒火中烧。 “起来!”她抓住了他的手腕,“跟我离开这里。” 路途年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冻僵却毫无气力的身体是怎样站了起来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白若松拽着走出了柴房。 白若松似乎是匆匆而来,这么冷的冬夜,也没有披一件厚一些的袄子,抓着他手腕的掌心甚至比他还要冷。 路途年感觉自己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只吐出两个沙哑的字来:“长姐……” 声音细若蚊蚋,已经怒火中烧的白若松并没有听到。 被砸门声吵醒的路翁头发都没梳,披着袄子就出了门,在走廊上就这样和白若松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娘子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难道路翁不知道吗?!”路途年从未听过白若松这样愤怒的声音,“你凭什么,凭什么把小路关起来!” “我是他的父亲。”路翁蹙眉,“我管教我的孩子,难道还要经过谁的允许吗?” “你是他的父亲,难道就可以随意践踏他的人格,毁灭他的尊严吗?”白若松气得发抖,握着路途年手腕的手也下意识地用力起来,抓得路途年有些生疼,“他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他有资格决定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过,你凭什么替他决定!” “小路的天赋人尽皆知!他诊脉比别人都要准确,望闻问切比别人都要仔细,可以分辨一些极难分辨的药材,写的药方也推陈出新,便是军营里头那个迂腐的老军医也不得不佩服小路!”她喘着粗气,在寒冷的冬夜里,吐出一阵一阵的白雾,“你知道小路今后能救多少人吗,能让多少将士保住性命吗?!” “你怎么能……”她的语气里全是沉痛,“怎么能将他关起来,强迫他嫁人呢?!” “你是女子,怎么能知道男子的痛苦?!”路翁的语气中也开始含着愠怒了,吼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世道艰苦,乖乖嫁人才是最好的出路!” 二人争吵的声音吵醒了房间里熟睡的孩子,他们成片成片睡眼惺忪地聚集在走廊中,有些呆滞地望着这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路途年伫立在那里,心头涌动的情感如同潮水般难以抑制,鼻尖渐渐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酸楚。 “长姐。”他小小地拽了拽自己被握住的那条手臂,轻声道,“算了,我不去就是……” “不行!”白若松立刻转身,双臂撑在他的两侧肩膀上,神情认真道,“你听我说,小路,你听我说。” 柔和而清冷的月光轻轻洒落在白若松的侧脸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透出一种淡淡的、冷冽的美。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她眼底映着淡淡光辉,呈现出一种坚毅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你要做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即便被荆棘束缚着翅膀,也要坚持飞过宽阔的溪流,越过高耸的山岳,到达你的理想之地。” 路途年其实想说,他没有这厉害,也没有这么心性坚定。可他看着白若松的眼睛,连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莫名感觉到那一刻,白若松说的那些话,并不只是在对他说。 “别怕。”她说,“我会为你保驾护航的。” 路途年僵硬着头颅,缓缓点下了头,眼睛一眨,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出了下眼至,顺着面颊而下,很快就被寒风吹干在了脸上。 她是天上的月亮。 路途年想,她是高高悬于天上的月亮,尽管他明明知道月亮不可能属于他,可在月光照耀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还是会忍不住想,自己或许能够拥有她。 “路翁。”白若松转身,冷静无比地看着路翁,“这么多年来,你在这个院子里照顾孩子们很辛苦,所以我都很尊重你,唤你一声路翁,这似乎导致你忘了,谁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 路翁呼吸一滞,看着面前这个长身玉立,姿容昳丽的女人,看着她眼底的冷冽,一时居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交出来。”她伸出手掌,懒得再和这个同自己三观完全不一致的人去辩论什么,“要么把小路的信交出来,要么,你就可以离开这个院子了。” 路翁僵在原地半晌,最终还是转身,从房间里取出了路途年的信件。 这场闹剧最终以这样一个不体面的方式而告终,在这之后路翁几乎没有再同白若松或者路途年说过半句话。 路途年将养了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了一些以后,在第七日早晨,终于踏上了他拜师的路程。 白若松其实也很不放心,给路途年置办了许多的东西,再加上不放心的路翁偷偷塞给她,让她转交给路途年的,几乎要堆满车厢,最后还花钱请了几位镖师一路跟随。 “长姐。”就在租赁的青顶马车前,路途年鼓起勇气,开口道,“我,还有四年我就及笄了,到时候我有一些事情想和长姐说。” 白若松只觉少年人幼稚异常,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不能现在说?” 路途年感受到了白若松的这种不以为意的好笑,有些失落,但又马上鼓起勇气来,认真道:“不能!” 如果他现在说出口了,白若松也一定认为这是少年不成熟的玩笑话。 就像曾经的小枫,堵上自己的所有勇气,对着白若松说“我喜欢长姐!”的时候,白若松也是俯下身,摸摸小枫的头,笑道:“长姐也喜欢小枫。” 那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也不是他想要的“喜欢”。 他可以接受白若松的拒绝,也可以接受她的厌恶,唯独不能,也没办法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好吧。”白若松十分包容地摸了摸路途年的头,“长姐一定等你告诉长姐。” 镖师一甩马鞭,马车车轮咕噜噜转动了起来,路途年从车窗中弹出脑袋,使劲挥动着自己的手臂,和心心念念的人告别。 她会等我的。 路途年握紧了自己的胸口的衣襟,感觉那里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心脏正在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 现在的分别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等他及笄,等他四年后及笄,他再度见到她,一定要认真地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告诉她他的“喜欢”不是那种弟弟对着姐姐的“喜欢”,而是男子对着女子的那种“喜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0、第 230 章 白若松其实并不想带上阿乐和阿悦两个小孩子,朝堂波谲云诡,怎么想都是留在杨卿君的身边比较安全,可阿乐这个臭小子居然趁着客船起锚的时候滚了下来! 她当时呆滞地望着已经启航的客船,恨不得当场扒了臭小子的裤子打一顿。 可人已经下来了,她也不能当众把两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扔在渡口自生自灭,只能先带在身边再说。 白若松怎么也没想到,这趟遂州之行去的时候是六个人,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七个。 钦元冬去租赁马车的时间,几个人为了马车的分配问题,居然当街产生了分歧。 年纪最小的阿乐扒拉着白若松的大腿,非要和她一辆马车,小狼崽子阿悦不甘示弱地紧随着阿乐。白若松都还没开口发表什么意见呢,沈佳佳就大声道:“不行,你们和我一辆车!” 白若松正在奋力地想抽回自己的大腿,闻言一个激灵,看见阿乐小嘴一扁要哭不哭的模样,转头瞪着沈佳佳:“你这么凶做什么!” “哈?”沈佳佳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若松,“拜托,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你和这两个小萝卜头坐一车,那你老婆岂不是得和我坐一车!” 白若松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样确实不妥。 钦元春一脸懵地看着二人,开口问了一句:“什么婆?” 不过并没有人搭理她。 白若松思忖片刻,伸手安抚着小阿乐的脑袋,劝道:“阿乐和佳佳姐……哥哥一起坐好不好?” 阿乐眨了一下眼睛,迅速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陈佳佳在一旁被气笑了:“好你个小阿乐,我陪你玩了这么多天,钓的鱼也全都进了你的肚子,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连一个马车都不愿意跟我坐?” 阿乐把头往白若松腹部一埋,来了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假装没有听见沈佳佳的控诉。 沈佳佳一撸袖子就想过来抓人,小阿乐埋着头没看见,小狼崽子反应很快,双臂一伸就挡在了阿乐面前,呲着牙,大有一副沈佳佳敢上来,她就敢咬人的姿态,把沈佳佳噎在了原地。 “嘿,这小狼崽子。”钦元春倒是乐了,对着云琼提议道,“将军,要不咱们收了她吧,筋骨这么好的可不多。” 云琼轻飘飘瞥钦元春一眼,钦元春立刻就收敛了笑意,垂着头不做声了。 “阿乐。”白若松提着他的后领子,把他的头从自己的腹部扯开,好声好语商量道,“佳佳哥哥一个人会害怕的,阿乐这么勇敢,陪陪佳佳哥哥好不好?” 见小阿乐还在犹豫,白若松突然福灵心至。 “是这样的,小阿乐。”她俯身凑到小萝卜头耳边,适当说了一些实话,“佳佳哥哥不想和那边那个大哥哥坐在一起,小阿乐就帮帮佳佳哥哥吧。” 阿乐扭头瞧了一眼云琼,随即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白若松算是发现了,阿乐这小孩不能哄,得跟他讲道理摆事实。 到底是谁说的阿乐发育迟缓,智力有缺陷的,她瞧着明明聪明得很。 不一会钦元冬就回来了,后头跟着两辆马车。 牵绳的人将车送到就走了,白若松拍拍阿乐的胳膊:“去吧,去跟着佳佳哥哥。” 钦元冬没动,钦元春便上前给沈佳佳他们放下马凳,把两个小萝卜头依次抱进马车里头。 阿乐比较乖巧,小狼崽子阿悦不愿意被抱,自己爬上的马凳翻上了车辕。 白若松松了口气,开开心心和云琼腻歪在一辆马车里头,不过三日就回到了玉京。 还没入玉京,白若松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去看,明德门四周居然挂了白幡,守门的监门卫也在官服外头披了白色的褙子。 “将军。”驾车的钦元春的声音很低,“是国丧。” 白若松第一反应是女帝驾崩了,可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如今朝堂内两党如此争锋相对,女帝一旦驾崩,玉京一定乱成一片,明德门不可能还如此秩序井然。 马车老老实实排队进门,轮到他们的时候,白若松出示了自己的鱼符,小声问了一句:“请问这个……” 她指了指外头的白幡:“是怎么回事。” 监门卫奇怪地看了一眼白若松,似乎在奇怪白若松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白若松便尴尬地解释说自己出门办案去了,月余未在玉京,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监门卫左右环视了一圈,凑过来轻声回道:“太女薨了。” 白若松的内心泛起一阵惊涛骇浪,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言相在做什么,棠花又在做什么,太女为什么会薨? 云琼闻言,表情也十分难看,二人原先还打算先先慢慢给沈佳佳和两个小萝卜头找个可以住的地方再说,现在也顾不得了,让钦元冬送去原先安排殷照的院子,二人连同钦元春一同直接入宫。 有云琼的鱼符开路,三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大明宫,还带着红楼带回来的书信和账簿,钦元春抬着收集的铜钱,来到了御书房外。 御书房外守着的侍官见了云琼,立即行了一个福身礼,小声道:“将军请稍等,圣人正在见佘大人。” 白若松下意识看了一眼云琼,见他眉头紧蹙,说了一句:“你进去禀告一声,就说我在这里等。” 这句话其实有些逼迫的意味,侍官还年轻,闻言有些尴尬,正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声时,云琼又道:“怎么,我支唤不动你?” 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含着征战沙场多年的威严与肃杀,把侍官吓得一个哆嗦,急忙道:“将军请恕罪,下官这就去。” 御书房的门开了又关,白若松在等待期间忍不住去瞥云琼,云琼注意到她的视线,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唇,垂下了自己的眼睑。 他低眉顺眼的时候,身上的气势一下就收敛了干净,又像白若松认识的那个沉默内敛的云琼了。 三人只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书房大门又再度开了,这次出来的却不是侍官,而是尚书令佘荣。 白若松并未直接见过佘荣,但佘荣和佘武生得有几分相似,所以还是一下就认出了她。 她的眉毛更浓更粗,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一种佘武那种纨绔所没有的英武肃然感,即便白若松早就知道她背地里干了什么事,乍一看还是会觉得她是一个十分靠谱的人。 佘荣走出御书房后,就这样直接停在了白若松的面前,眉心有一条微微的褶皱,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个遍。 白若松并不想就在这里对上佘荣,本来是下意识垂下眼装看不见的,可她刚一动,脑海里却浮现出反手握着匕首扎向自己脖子的孟安珊和纱布下两个凹陷的眼窝的易宁,忍不住又抬起眼皮来和佘荣对视。 佘荣拥有一双精明的眼睛,眼尾很尖锐,双眼皮的褶子却很宽,眼袋下头有两条很深的斜纹。 她见白若松敢这样直勾勾看着自己,眉心蹙紧,刚要开口,云琼就伸长了手臂护在了白若松的身前。 “佘大人。”云琼开口,“许久不见了。” 佘荣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视线挪到了云琼身上,笑了一声:“怀瑾同我生分了,好歹你与文儿也是曾经订婚亲的关系,该喊一声佘姨。” 佘荣的眼中并没有什么笑意,只是纯粹的皮笑肉不笑,云琼面无表情看着她,淡淡道:“佘大人说笑了,您自己也说了,是曾经。” 云琼咬重了“曾经”二字,佘荣嘴角那点装出的笑意也终于淡了下去,两只瞳眸黑沉沉的,里头压抑着欲来的风雨。 旁边的侍官看二人针尖对麦芒,吓得要死,真怕他们直接就在门口打起来,赶忙插嘴道:“将军,圣人有请!” 佘荣睨了一眼那个插嘴的侍官,终是侧身让开了通往御书房的路。 “白探花。”她看着二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突然轻声开口,含着淡淡的警告,“你如今的前程大好,可不要做蠢事才是。” 白若松收紧了垂在一侧的手掌,却忍住并没有侧头去看她。 外头还是深秋,御书房内却冷得如同入了冬。 白若松刚一跨进门口,扑面而来的就是刺入骨髓的湿冷,把她激得一抖。 她不敢胡乱到处看,余光只注意到夏天的时候就放在两侧的那几个大鼎还放在原地,里头隆起的半透明物体似乎是冰块。 深秋了还用冰? 三人跟着侍官走近御书房深处的案桌,撩袍行跪礼。 云琼本是女帝特许的不用跪拜,可白若松要跪,他便也跟着行了跪礼。 “起吧。”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三人起身,白若松小心翼翼抬头,飞速瞟了一眼女帝。 这一瞟,却是把她吓了一跳。 上一次见面时还精神奕奕,一句话就把白若松压得冷汗直冒的女帝瘦成了一副骨架子,盘起的头发一缕黑一缕白,佝偻着脊背撑在案桌后头,像极了乡间的孤苦老太太。【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1、第 231 章 巨大的紫檀书桌上铺着织金绣凰的绸缎桌布,桌布上整齐地排列着文房四宝以及几件精致的玉器摆件,桌角还放着一本摊开的奏折。 女帝就这样端坐于书桌后的凰椅上,侧方静候着垂眉顺眼的徽姮。 女帝耷拉着眼皮,看着静立在三步开外的几人,哑声道:“抬起头来吧。” 云琼顺从地掀起了眼皮子,倒是白若松有些不习惯说话这样有气无力的女帝,试探性地慢慢抬起眼来。 瘦骨嶙峋的女帝面色蜡黄,两颊凹陷,眼白中满是血丝,即便在这样冷得惊人的御书房里头,也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 她并不觉得冷,仿佛还有些热,领口扯开一点,露出突出的锁骨,胸膛的一小片皮肤泛着诡异的微微红色。 白若松突然想起,从前在书上看见过,魏晋时期的文人喜用五石散,配酒服下飘飘欲仙,却会浑身发热,因而喜欢披头散发,袒胸露|乳。 白若松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类似五石散的东西,但女帝这个样子,明显不太对劲。 她想着想着,又慢慢垂下视线,把目光放在了绸缎桌布上,怕直视女帝太久,透露出自己复杂的心绪。 “怀瑾。”女帝喊了一句,浑浊的眼珠子一动,慢慢将视线挪到了白若松的身上,又顿住了。 “圣人,这位是您刚提拔的刑部司员外郎,白若松。”徽姮小声提醒道。 女帝眼睛一眨,才记起来似的,恍然大悟道:“对,白员外郎,朕下过旨,你同易郎中和怀瑾一道去彻查略卖人口一案。” 她顿了顿,有些疑惑,又问:“易郎中呢?” 白若松垂首拱手,羞愧道:“易郎中她……她以身殉职了。” 她觉得自己装得很好,不管女帝究竟是服了类似五石散的药物,还是说因为太女薨逝的消息而大受打击导致的精神恍惚,骗起来都轻松许多,再也没有这么多顾忌。 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一个也用了子母蛊,只能勤勤恳恳、忠心耿耿的徽姮,白若松觉得自己甚至都不用装那么认真。 “这样……”女帝果然慢半拍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你们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大桓在玉京,光有职称的官员就有五六百人,死那么一个两个五六品的,根本就掀不起什么波澜,女帝连唏嘘都没有,直接就接受了这个事情。 白若松在回到玉京之前,就把到时候如何述职这件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尽可能地盘合逻辑,以防止出现什么纰漏让女帝察觉到不妥之处——毕竟易宁可不是真的殉职了,红楼和红楼里头的账本也不是意外被烧毁的。 如今女帝明显有些神思迟缓,白若松就更不怕了,将囤积已久的腹稿脱口而出,着重夸赞了易宁的有勇有谋,说红楼的穷寇眼看形势不妙一把火想要同归于尽,易宁是拖着重伤的身体抢救下了一部分火海中的账簿与信件,最后才因公殉职的。 一番慷慨激昂的殉职,把全程在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云琼听傻了,一向在女帝面前毫不泄露半丝内心波动的完美无缺面具裂开了一个口子,他眼皮直跳,头一回在御书房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人。 女帝表情没什么变化,白若松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懂自己在说啥,不过没关系,她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奏折,赶忙从怀中掏出来,双手举起,恭恭敬敬地呈上:“请圣人过目。” 女帝唤道:“徽姮。” 静立在一侧,假装自己只是个背景板的徽姮动了。 她莲步轻移,踩着御书房脚底下铺着的厚厚地毯,身子稳当得如同踩在平地上,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白若松的面前,伸手捏住她手中的奏折。 二人交接的瞬间,白若松感觉自己拖着奏折的食指外侧被一道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干燥却冰冷,像某种冷血的蛇类。 她倏地抬眼,正巧和这位外界盛传的女帝的左膀右臂之一,和手握重兵,几代镇守北疆的抚国将军府的云麾大将军齐名的,从三品的内侍省大监徽姮对上视线。 她看起来比云琼的年纪稍稍大一些,三十五六上下,身姿修长,面容清丽,紫绯色的宫装穿在身上全然没有半丝宫中女使的感觉,反而似一个矜贵的王公贵族。 她垂眼望着白若松的时候,原先沉静而深邃的眼中涌动起一种莫名的复杂情绪,幽深而迷离,似暴风雨前夕波澜初涌的沉沉海面。 白若松从前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徽姮,见她这个样子,一时也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 她们好像并不认识吧,为什么这么看她? 好在,徽姮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也接过奏折,低眉顺眼地小步回到女帝所在的案桌后头,交到了女帝手中。 女帝伸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臂,宛若秋日里枯萎的树枝的手指翻开了奏折。 白若松紧紧盯着垂眼瞧着奏折的女帝的表情,心里头忍不住开始胡乱揣测起来。 如今太女薨逝,朝中的两档争斗已经失去了其意义,三皇女再怎么荒唐也好,残暴也好,总归女帝的膝下只剩了她一位皇女,皇位是她的囊中之物,所以适才佘荣才可以这么嚣张,在御书房门口就出言威胁白若松。 当然,佘荣失误就失误在并不知晓白若松的身世,不然怕是做不到如此游刃有余。 那女帝如今是怎么想的呢? 古往今来,有巴不得把皇位让给自己孩子,然后自己逍遥自在的当太上皇的,自然也有紧紧把持着皇位,对自己亲生骨肉也怀着忌惮心理的。 白若松和女帝接触得不多,但是从撺掇姐妹逼宫后,又反手诬陷杀害,自己顺理成章继位,用蛊虫来牢牢把控军权的行为来看,她绝对是属于后者。 她现在应该是忌惮三皇女的,说不定此刻这个样子并不是为了太女的薨逝而悲痛,而是害怕两党分争的平衡被打破以后,自己这个仅剩的骨血至亲会忍不住朝着自己露出獠牙来。 果不其然,女帝在扫过那本长长的奏折之后,抬起眼来看白若松的眼神都沉了许多。 “信和账簿呢?”她哑着嗓子问。 白若松侧身让开位置,给女帝展示自己身后的箱子。 这个箱子是钦元春一路从马车上搬过来的,里头装了账簿书信以及私印的铜钱,即便是习武多年的钦元春也搬得有些吃力。 她得了白若松的示意后,单手掐开锁头,手臂一抬,掀开了这个一人多宽,方方正正的大箱子,露出了里头成堆的铜钱,以及铜钱上头摞得整整齐齐,捆得严严实实的账簿和书信。 身为一国之主,饶是平日里头见惯了万国朝宗的大场面,对成堆的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都失了兴致,都扔在私库里头发霉的女帝,在见到这一箱子的铜钱的时候,都愣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这,这是……?” 她是真没见过,毕竟铜钱这玩意又重,又不值钱,没人送过这么一箱子东西给她看。 “是桓文玄宝。”白若松道,“私铸的。” 女帝眉头一紧,面色明显阴沉了下去,就连垂眉顺眼的徽姮都忍不住抬起眼皮来看了一眼那个箱子。 白若松想,看来二人的确都不知情。 女帝挺直了身体,眼神恢复了清明,那种久违的带着威严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她言简意赅道:“详细说。” 白若松被女帝完全不同于适才的态度给整疑惑了,不过也还是乖乖将自己发现铜钱有误,跟着易宁的吩咐去到处收集了一番的事情,以及私铸铜钱和私矿的猜测都说了一遍。 “如今易郎中已然以身殉职,臣并不知晓郎中大人的打算,只能先行回京,禀告陛下。” 白若松把事情说得很清楚,女帝的眉头越蹙越紧,手指无意识地点着铺着绸缎的案桌桌面,沉默半晌,忽然又开口道:“白员外郎。” 白若松:“臣在。” “若是朕派户部与吏部共同侦办这个案子……”女帝顿了顿,“白员外郎觉得,谁可以作为钦差大臣,担这个责任?” 女帝并没有把话说得很透彻,但白若松不是一个愚钝的人,立马意识到了女帝话里有话。 她说的“担这个责任”,指的大概是可以顶住各方压力,不畏强权,使唤得动地方官员,瞧不上这么三瓜两枣的贿赂的同时,还要是不站在任何一方势力,忠诚于女帝的人选。 白若松第一反应是徐彣。 她身份干净,人又机警,祖上富过,眼界高。 但白若松只是刚一想,又立刻否认了下来。 徐彣虽说如今就职翰林院,可她和自己一样是今科的进士,资历浅,根本使唤不动那些地方老油条。 事实上,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天高皇帝远,如果不是云琼,白若松和易宁也很难在分巡的时候,顺利周璇于各个地方官之间。 这个人必须要有一定的身份,有强大的后盾做支撑,最好是皇亲国戚。 “白员外郎?”女帝有些失了耐性。 白若松一拱手,深深垂下头,声音平静道:“臣认为,今科榜眼娘子,六品左侍郎员外郎,靖亲王的孙女,清平县主的女儿,闵仟闻闵娘子,最为合适。”【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2、第 232 章 白若松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被外头的热风糊了一脸,已经失去知觉,被冻得通红的手脚开始一点一点发起热来,若不是御书房外宽敞的庭院当中一团一团金黄色的银杏树,她都要以为现在其实还是夏天了。 没办法,御书房实在是太冷了。 白若松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云琼和钦元春,发现二人面无表情,连半点瑟缩的样子都没有,显然是不怕冷。 真好。 白若松深深叹了口气,为自己这具虚不受补,完全无法练武的小身板而感到心酸。 徽姮受女帝命令出来送行。 其实一般云琼离开御书房的时候,女帝都会让徽姮出来送送,一方面是体现她对这个云麾大将军的重视,另一方面则是给自己的左膀右臂一个私下说话的机会。 女帝心里明镜一样,知道徽姮对自己忠心,云琼可不是,时常逮着机会就会让“同病相怜”的徽姮给云琼洗洗脑子。 此刻同样站在御书房门口的徽姮看着白若松叹气,还以为她见了女帝紧张,毕竟今年初春纳贡之前的御前宴会上,她还是一副畏畏缩缩,不敢与人交谈的格格不入模样,后来殿试,面对女帝的问话,更是一句顺畅的话也说不出来。 如今不过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在御书房述职就能如此口若悬河了,看来当初将她送去刑部司易宁那里是正确的选择。 与脑子里千回百转的徽姮不同,云琼是清楚地知道白若松只是表面看着有些怕生,其实是一百斤的人有九十斤的反骨,畏畏缩缩的皮囊下头,肚子里琢磨的都是诛九族的欺君大罪,如今这个模样,不可能是因为紧张,多半是在御书房冷到了。 若是还在玉京外头,云琼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暗暗用内劲给她暖一下,可如今在玉京,一言一行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不得不屈起手指,忍下这一点冲动。 太液池的西边就是翰林院和银台,属于机要重地,一行人很自觉地绕着太液池的东侧走,沉默着路过清思殿后,望着不远处的望仙台,徽姮总算忍不住开口了:“云将军。” 她其实内心更想同白若松说说话,可二人之间根本不熟,只在御书房远远见过几次,半句话都没有说过,因此只能从云琼这里下手。 云琼也知道徽姮这个喜欢出了御书房就敲打自己的习惯,刚刚还在想为什么她一路沉默着不说话呢,如今她甫一开口,云琼便非常习惯地“嗯”了一声。 他一“嗯”,白若松便也跟着转过头去看徽姮。 她明白自己和徽姮品阶差距极大,不敢直勾勾地看着人家,只能侧过一点脸来,用余光去瞄,但是面上那种明显的“让我听听你要和我老婆说什么”的表情,还是让准备开口的徽姮噎了一下,藏在肚子里的冷言冷语一下就说不出来了。 “……如今三皇女殿下势头正盛,将军还是小心为上。”徽姮僵硬着开口,目光瞥过了一旁的白若松,警告道,“莫要做令三皇女羞恼的事情。” 在白若松听来,这明明是一句很正常的提醒,不知为何,云琼听闻过后,面色居然及其明显地沉了下去。 “三皇女荒唐,圣人不会坐视不理,自会告诫。”他语气森然。 “圣人如今……”徽姮顿了顿,环顾四周后,小声道,“如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若三皇女殿下手段雷霆,等圣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怕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云琼闻言居然冷笑了一声,白若松吃惊地看着他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 “和我生米煮成熟饭?”他讥诮道,“你在说笑么?” 徽姮是内侍省的头头,女帝面前的大红人,别说是其他官员,怕是连女帝都很少对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白若松的第一反应是倏地转头去看徽姮的脸色,见她面色平平,不似生气的模样,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将军明白我在说什么的。”徽姮语气淡淡,“您如今已经不是从前没有软肋的模样了。” 众人在崇明门前站定,望仙台的方向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诵经声,可现场的氛围却如同浓云黑压,压抑得吓人。 “就送到这里了。”徽姮道,“圣人还在等着微臣。” 她自行转身,云琼与白若松和钦元春便沿着崇明门而出。 崇明门外头是东朝堂,此刻正值午后,前头没有官员,只有来来往往巡逻的侍卫和行步匆匆的宫侍与内廷女官。 见四下的人离得都很远,白若松终于问出了自己憋了许久的问题。 “徽姮大监让你注意三皇女是什么意思?”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我做什么?” 抚国将军府从来不涉党争,云琼手握重兵,又是女帝的人,无论将来哪个皇女继位,势必都是要拉拢他的,断然没有要他小心的说法。 而且徽姮提醒就提醒,瞥她是几个意思,是在暗示她是云琼的软肋? 白若松焦躁异常,云琼却绷着下颌不愿回答。 “怀瑾!”她小声喊了一句。 “你不会想知道的。” 白若松被他这一句话给搞懵了,顿了一下步子,就见云琼从自己身旁跨了过去。 他身高腿长,平日里走路也大步流星,可只要是在白若松身边,一向是保持着一个不疾不徐的步调来配合白若松,所以白若松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被甩在身后的感觉了,忍不住伸手去扯云琼的袖子。 云琼走得比白若松想得要迅速,她手指头一勾,没勾到往前摆的手臂的袖子,转而扯到了他腰间的蹀躞带。 走在最后面的钦元春倒吸一口凉气,赶快别过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什,什么叫我不会想知道的?”白若松感觉有些生气,但一想到自己平日里也瞒着云琼不少事情,又做不出理直气壮的态度,一时憋得双颊通红。 云琼其实只要继续往前走,以白若松的力气,定然拉不住他的。 可白若松犟得很,他一不想自己的腰带别扯断,二不想白若松的手受伤,只好顿下步子来,有些无奈地转头看着她:“真想知道?” 白若松颔首。 “知道了可不许生气。” 白若松先是犹豫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再度颔首。 云琼抿了抿唇,才道:“三皇女往抚国将军府递过聘书。” “什?”白若松猛地瞪大了双眼,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形成了一个半圆形。 她感觉大脑当中有什么东西“轰”的一下炸裂开来,把她炸得头晕目眩,找不着东南西北。 她忍不住退了半步,想骂一句脏话,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什么,立刻道:“可三皇女早就娶夫了啊!” 三皇女因为行事荒唐,喜欢惹是生非,早早就被女帝安排娶了正夫。何况她还是个不怎么安分的人,除了一个正夫,两个侧夫以外,没名没分的小侍都能凑三四桌打叶子牌,孩子更是满院子跑。 她这样的,怎么往抚国将军府递聘书啊,总不能妄图让三品云麾大将军给她做小侍吧?? 云琼:“三皇女许我侧夫之位。” 当然,其实三皇女的原话是:“本宫的正夫是高帝凤君的娘家人,本宫如今动不得,你只能暂时当侧夫。待本宫登基过后,你就是皇贵君,生下的孩子封为太女后,本宫再寻个机会,罢了凤君,到时候你便是凤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云琼已经不记得当时听到这样荒唐之言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反应了,大概率是觉得好笑,所以没有给三皇女颜面,因为三皇女最后是摔了将军府的杯子,留下一句“你多年从军,身在全是女人的军营之中,名声早已败坏,又生得貌丑无盐,除了本宫谁还愿意搭理你!”的羞辱之言后,才离开的将军府。 他心里厌恶三皇女,也并不是很愿意提起这些过去事件的细节,徒惹白若松难受,便选择言简意赅地回答了问题。 白若松此刻的脑子还是懵的,听了云琼的话,下意识道:“她不是也已经有两个侧夫……” 说到一半,她又反应过来,侧夫罢了,完全是可以休弃的。 “畜生!”白若松骂完,忍了又忍,还是接了一句脏话,“¥@**—” 她骂人的时候没克制住自己的声音,旁边巡逻的侍卫都看了过来,白若松意识到这件事不便在此地铺开说,牵着云琼的手就开始大步往外走。 离丹凤门近的时候,她为了防止被人看见,才松了手臂,面色铁青地从门口监门卫处领了自己寄存的袖箭,怒气冲冲地回了马车,却因为没有马凳上不去车辕,只能又尴尬地站在马车前面等钦元春。 云琼没有从马车里面取马凳,双臂直接穿过白若松腋下,把人像孩子一样提了起来,一伸手塞进了车厢。 钦元春眼观鼻鼻观心,等二人都进了车厢以后,才跳上了车辕,捏着马鞭小心翼翼听车厢内的动静。发现没有争吵声后,轻咳一声,问了一句:“将军,我们现在是回府吗?” 半晌,车厢里头传来云琼呼吸不稳的沙哑声音:“去相府。”【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3、第 233 章 昏沉沉的御书房内,女帝正以手支额,垂下的睫毛压着黑黝黝的一双眼珠子,一瞬不瞬望着手中的奏折。 太女去世不过才十日,这群老不死的就纷纷上奏折,直言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大桓的稳定,劝女帝应当要尽早再立太女。 她们一个个言辞恳切,好像真是一心为了大桓似的,把女帝看得怒火中烧。 送完云琼一行人的徽姮刚刚走进御书房,迎面就飞来一张奏折。 奏折的内页是柔软的单纸,可前后封都是包着黄绸的厚厚硬纸,硬纸的棱角砸到徽姮的额头上,发出一声闷响,又顺着她的身体滑落,摔在了地上,散成一团。 徽姮面色不变,只是立刻跪下身去,头半垂着,眼睛扫过地上的奏折,看清了上头露出来的几段字。 ……社稷之安,系于储君之立。臣不揣冒昧,敢以立太女之事,上陈于陛下之前……臣窃以为,三皇女才德兼备,众望所归……则海内晏然,百姓安堵,社稷可保于无穷矣。 奏折可不是其他人可以随便看的,徽姮只略略扫过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请罪道:“请圣人息怒。” 她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浅粉色褙子的内侍女官,神色不卑不亢,跟着徽姮下跪于地的时候,手中红漆托盘上放置的玉碗里头的药液居然一点也没有洒出来。 女帝其实没有半分要迁怒徽姮的意思,不过是随手一扔,扔中徽姮纯粹只是一个意外。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是女帝,万人之上的女帝,难道还指望她道歉么? 女帝看着垂首跪在地毯之上的二人,揉了揉眉心,不耐道:“起来吧。” 徽姮无声地站起身来,额上一滴鲜红色的液体顺着眉骨将落未落,被她毫不在意地掏出帕子,近乎粗暴地抹了去。 装着私铸的铜钱的箱子还放在御书房的大堂内,散发着一股铜臭味,徽姮小心地绕着这个大箱子,站定在女帝身侧,转身从身后女官托着的红漆托盘当中小心翼翼地取过玉碗,递到了女帝面前。 青玉制成碗巴掌大小,里头是某种褐色药液,散发着阵阵似是腐烂物一样的难闻气味,女帝仅仅只是闻到一点点,就立即蹙紧了眉头。 御书房的气温低得吓人,即便紧紧只是适手温度的药液,此刻也蒸腾着滚滚白汽。 女帝误以为这药还烫着呢,嘴唇一张,刚想说一句“先放下吧”,那头早就预料到女帝行动的徽姮便立刻抢先道:“温度正适宜,陛下请。” 女帝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这碗药液,可她锁骨下方的皮肤里,有东西感受到药液的味道,开始蠕动起来。 伴随着那东西的前进,女帝的浑身都开始燥热起来,她一把扯开自己本就松松垮垮的前襟,露出里头明黄色的诃子。 那遮掩不住的胸前的皮肤上赫然通红一片,仿佛被热水灼过一般,排列着许多凸起的透明水泡。 女帝接过徽姮手中的青玉碗,咂摸着嘴,久久不肯喝下这一口,居然像个逃避喝药的小孩子一样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徽姮,你觉得适才白员外郎推荐的闵家那娘子,可否担当重任?” 徽姮垂着眼,知道此刻的女帝并不是在试探自己,而是在随意找话题拖延时间,若是自己开口还是一句“奴婢不敢妄议”,怕是会惹恼她,便思忖了一会,顺着女帝的意思开口道:“闵娘子十分安全。” 女帝小心翼翼闻着青玉碗当中的药液,回了一句:“哦?” “闵娘子是靖亲王孙女,拥有皇族血脉,却不具备继位的条件,于陛下无害的同时,还会因为想维持血脉带来的荣耀与爵位,会不遗余力地站在陛下身后,为陛下做事。” 女帝闻言笑了起来,显然是徽姮说到她心坎上了。 她侧过头去看着徽姮,看着这个陪了自己近二十年的心腹,突然想起自己还是瑞亲王的时候,身着重甲,带着亲兵闯入太极宫的那一日。 宫中甬道上到处都是宫侍和侍卫的尸首,满地的粘稠血液溜得人的脚底都打滑,不远处是火光漫天的后宫。 她伸手推开沉重的大门,只见空空荡荡的两仪殿之内,一位少女正伫立在高台台阶的最下方。 她极为年轻,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上着的是最低等的绿色宫装,听闻门口的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她一手拿着一把断得只剩一半的长刀,一手提着一颗还在往下滴滴答答落着血液的头颅,煌煌灯火下,一张莹白如玉的面孔上溅着艳红色的痕迹,如同御花园花圃当中开放的最为妖冶的靡荼。 这位年轻的少女就是徽姮,而她手中的头颅,则是女帝最亲爱的姐姐,也是便是桓德帝。 她拿着这颗时任女帝的头颅,向着彼时还是瑞亲王的文帝投诚,而文帝也接受了。自那之后,徽姮便成为了文帝的心腹,比云琼还要早上十年。 可以说,如果非要从整个朝堂之中,找出一个文帝最为信任的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徽姮。 女帝晃了晃青玉碗,总算鼓起勇气来,仰着脖子,将药液一饮而尽。 腥臭的东西滑过喉咙,带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感,她几欲作呕,用了分外强大的意志力,才咽下了口中的最后一点液体。 药液的效用发挥得很快,不过几个呼吸间,女帝胸前那片赤红色就渐渐消了下去,徒留凸起的透明水泡。 她感觉到了冷,哆嗦了一下,徽姮立即挥手,招来早就准备好衣物的女官,将厚重的鹤氅披在了女帝的肩上。 女帝眨了眨眼睛,神情明显迟钝了起来,好一会都反应不过来自己如今在做什么,还是徽姮上前一步,在女帝耳边提醒道:“陛下该派闵娘子前往遂州查私铸铜钱一案了。” 女帝顿了许久,缓缓颔首,道:“好像是。” 徽姮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来,又道:“刑部司易郎中英勇殉职了,陛下该下值嘉奖,追赠官职和谥号,随即任命新的刑部司郎中了,依微臣看,白员外郎就很合适。” 女帝眼白浑浊,锁骨下方有什么东西在突突跳动,半晌,再度颔首道:“爱卿所言甚是。” * 另一边,钦元春正驾着马车自丹凤门幽幽驶向相府。 马车内,两个本该相对而坐的人非要挤在一侧的座椅上,身量纤细的少女两膝岔开,跪坐在男人劲窄的腰肢上,手掌从扯开的前襟内探入,手指顺着起伏的肌肉线条往下探,最后摁在了男人两侧的人鱼线上。 云琼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撑在座椅一侧的手臂上横亘出青色的脉络。 白若松俯下身去,将胸膛内横冲直撞,无处可去的愠怒化作对男人的逗弄,张口咬在了他的锁骨上。 “呃……”云琼难耐地发出一声喘息,却并没有阻止白若松的动作,任由她作为,浅淡的琥珀色的眼眸内深沉一片,空出的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女人弯曲的脊背上,安抚一般上下顺动。 白若松也不想伤害到云琼,所以并没有用力,只咬出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她抬起一点身子,幽幽注视着这个自己留下的齿痕,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截舌头舔了一下。 云琼感觉这比被疼痛更加让他感到煎熬,从前便是刀山火海滚过一遭,伤口深可见骨的时候,他都不曾这样难耐过。 许多,等缓过这片刻的难耐后,云琼才哑着嗓子开口:“你在生我的气么?”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安抚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白若松感觉自己鼻子一酸,用鼻尖蹭着他锁骨当中的那个窝,闻到淡淡的白檀的味道。 “没有生你的气。”她声音瓮瓮,似乎在为自己冲动之下的这番动作而懊悔。 云琼垂下眼来,睫毛轻微地颤动着,注视着怀中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没关系,不生气也可以这么做,我的身体和灵魂都是你的。” 白若松感觉自己就要溺毙在男人的怀抱中了。 他怎么……怎么可以这么顺畅地说出这样寻常,又颤动人心的话来呢,难道都不嫌害羞的么? 她深吸一口气,舔了舔下唇,又没有忍住,含住了男人颤动的喉结,轻轻磨了一下牙齿。 “我明日就去寻官媒。”她的嘴唇贴着那颗敏|感得上下抖动的喉结,声音暗哑,“加上我,你都被递第三回婚书了,这么多人都死死盯着你,让我怎么放心。” 必须要娶回家,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她才能安下些许的心来。 “她们……”云琼因为白若松手臂绕过胯骨,手指摁在背后腰窝的这个动作而顿了一下,咽下了喉咙里的轻哼,继续道,“你和她们的婚书是不一样的。” 无论是年少定下娃娃亲的佘文,还是后来的三皇女,她们看中的不过是抚国将军府的兵权,并不是他。 事实上,如果他一无所有,不过是个粗陋貌丑的男人,不说这些达官贵人,便是街上的小商小贩,也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白若松一点也不知道云琼此刻的内心活动,闻言还洋洋得意起来,在男人湿润的眼睛上落下一吻。 “我和她们自然不一样。”她说,“我比她们都要好看。” 她这个身体可是继承了言长柏的美貌的。 云琼一怔,随即笑出了声。 他极少笑,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及其舒展的感觉,似融化的坚冰,也似一现的昙花。 白若松再度俯下身,狠狠堵住了他这张嘴,不允许他这样笑。 气息交缠间,云琼听见她在自己耳边喘息着,带着无尽的占有欲,用强势到近乎带着命令的口吻道:“不许笑给其他人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4、第 234 章 钦元春驾车在相府大门口的长街上停了下来。 身为一个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明确的心腹,她全程都用布条糊着耳朵,防止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等马车停了才揭掉布条,跳下车辕,小声提醒道:“将军,相府到了。” 钦元春和钦元冬虽说是同父异母的两姐妹,行事方式却完全不相同,从前云琼一个人的的时候还好,并不在意钦元冬的一些越柬之语,加上白若松就不行了。 他不喜欢他人,特别是他手底下的人,对白若松有多过的置喙,所以现在出行都更喜欢带着钦元春。 钦元春垂眉顺眼在外头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里头的人才撩开了帘子。 云琼人高腿长,先大跨步下了马车,随后才反身,从腋下托起后头的白若松,缓缓放在了地上。 钦元春带入了一下自己被一个高大的男人这样举来举去,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心里其实很佩服白若松,和将军谈情说爱这种活计,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 白若松脚尖落地,抬起眼刚好看见云琼胸前衣襟上有个不怎么明显的褶皱。 其实像云琼穿的这种常服都是抚国将军府的老太君准备的,料子上乘亲肤,注定不够挺括,很容易生出褶皱。可白若松此刻分外心虚,一见到那一点褶皱,立刻就以为是在马车里的时候被她弄的,慌忙伸手抚了抚。 云琼一顿,松开托着的双臂,开口道:“我在此处等你。” 白若松没有问“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进去”之类的蠢话,她知道云琼如今的立场十分尴尬,即便是太女已经薨逝的当下,也绝不可以与言相一派走近,以免生出是非。 她捏了捏云琼带着厚厚茧子的手掌,许诺道:“我去去就来。” 伴随着太女的薨逝,言相一派表面上算是正式倒台了,朱红色的大门前凄凄凉凉,半个人影都没有。 毕竟最大的掌权人言相是被女帝剥夺了实权的,手中又没有皇室血脉作为靠山,看起来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只等着三皇女登基以后清算。 只有少数知道白若松身世的人才明白,言相手底下还握着一张前朝遗孤的底牌。 白若松站定在大门口,扣响了兽头底下衔着的门环。 不一会就有侍从匆匆而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少女,卷着袖子,两只手掌湿漉漉的,看见白若松的时候还有些不可置信,满脸写着“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来相府啊”。 “请问你是……?”小少女怯怯开口。 白若松并不觉得这个小少女是大门的门吏,大概率不过是个粗使的小侍从,听见敲门声放下手中的活计临时过来充当门吏的角色。 她先是安抚地笑了一声,随后才自报家门,说明自己有事想要求见言相。 小少女挠了挠后脑勺,打开大门,侧身让开道:“那您请进吧。” 白若松惊讶于如今进相府居然连通报都不需要了,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个国丧未过的敏|感的时刻,大概也没有什么人会来相府,言相可能就是在等人,所以才吩咐不用通传。 至于到底在等谁……白若松心里也没谱,总不能是等她吧? 开门的小少女关上大门后,立即抱起地上放着的木盆。木盆里是有些浑浊的水,和一块漂浮在水面上的巴掌大的抹布。 她把木盆放在廊外一个不显眼,也不会妨碍别人走路的地方,这才擦干净手臂,放下卷起的袖子,来到白若松的面前:“娘子跟我来吧。” 白若松随着人走过熟悉的抄手游廊,正往后院去的路上,突然隔着回廊上头的花窗,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一个年纪有些大的老翁在碎碎念:“小公子您今天的课还没上呢,小公子!” “烦死了!”清朗的少年音带着深深的厌弃,“滚开!!” 白若松脚步一顿,听出了这是言筠的声音。 脚步声由远及近,言筠披散着头发从走廊中“刷”地蹿了过去,后头还跟着一个小侍从,边追边喊:“公子您慢些,小心摔了!” 再后头是因为年纪大有些力不从心的老翁,走到花窗边上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扶着墙壁开始喘气,喉咙里发出破漏的风箱一样的声音。 老翁喘了几下,感受到隔着花窗的视线,下意识转头,正巧和白若松对了个正着。 相府的后院,居然有个不认识的外女! 老翁面色惨白,嘴唇一颤,刚想开口尖叫,旁边突然又蹿过来一脑壳,把他挤了开来。 “阿姐!”言筠的眼睛亮晶晶的,隔着花窗细碎的花纹,也能看清他面上的喜悦,“你怎么在这里?!” 白若松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她身份都没公开呢,言筠怎么敢像这样大庭广众喊她“阿姐”。 大概是白若松的面色尴尬得太过明显了,言筠也一下反应过来,在老翁和白若松旁边的小少女侍从疑惑的目光中,慌忙补救道:“我是说,白姐姐,嗯,听说白姐姐出远差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言筠平日里也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实在是最近的烦心事太……导致他看见白若松的时候一下没有收敛住自己的情绪。 白姐姐听起来就像是少年少女之间的爱称了,白若松虽然觉得浑身不对劲,但还是应下了这个称呼,支吾道:“是今日才回的玉京。” 一旁的老翁闻言眉头紧蹙,不赞同地开口道:“小公子已然是待嫁之身,怎么能……” “白姐姐可是要去见祖母?”言筠突然出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老翁,“等我,我带你去。” 说罢,他提起裙子就开始小步快跑起来,打算绕过回廊来白若松这一侧。 老翁伸手想拦,被一直跟着言筠的侍从挡住了,笑嘻嘻地安慰他说:“老翁累了吧,我去给您倒杯茶把?” 说着,也不管老翁乐不乐意,拉着人就走。 老翁年老,力气不如年轻的侍从大,被拉走也只能干瞪眼。 言筠很快绕过回廊来到白若松的面前,他小口小口喘着气,打发了刚刚给白若松开门的小侍女,见四下无人,才终于又小声换了一句:“阿姐。” 白若松无奈地看着他:“披头散发的,跑来跑去像什么样子?今日幸好是我看见了,若是旁的人瞧见了,传出去你祖母一准罚你。” “旁的人又进不来相府。”言筠毫不在意,一边给白若松带路,一边抱怨道,“你不知道,那老翁可烦人了,天天追着我这不许那不许。” “刚刚那个是?” “哦,是教习的老翁。” 言筠是负有盛名的“从竹公子”,擅书画,为人矩步方行,是言相骄傲的小孙子,便是千里之外的遂州红楼,羽新也能靠模仿言筠的相貌,带来铺天盖地的名气,照道理根本用不着什么教习规矩的老翁。 白若松想起刚刚那个老翁说的那句“小公子已然是待嫁之身”,揣测道:“是出嫁前教规矩的老翁么?” 言筠的脸拉得老长,不满地“嗯”了一声。 白若松这才回忆起来,自己在和佘武决裂之前,曾经见过她那个浑身阴鸷,令人及其不舒服的朋友,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女姜仲临。 她不知道白若松和言相的关系,把她视作自己的情敌,曾经用轻蔑的口吻提到过,她才是相府的东床快婿,两家已然在合八字了。 “婚事已经定下了吗?”白若松仍然怀着一丝侥幸问。 走在前头的言筠沉默着没有回答,白若松便继续道:“如果是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女,我今日会上谏言相,请她取消这门婚事。” 言筠猛地停下脚步,白若松一时不察,差点撞上去,脚下踉跄了一下。 “为什么?”他问。 白若松蹙了蹙眉:“姜仲临此人睚眦必报,捧高踩低,绝非良配。” 言筠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冷:“阿姐和姜仲临就接触了这么一两回都瞧出来了,难道人精似的祖母就不晓得么?” 白若松一下噎住了。 她还没想好怎么继续这个话题,言筠便又不在意似地迈起了步子,晚秋的风拂过他一头未束的长发,发丝在身后一摆一摆地荡着。 “婚期早就定好了,若不是国丧,今日我都要回门了。” 太女薨逝,按照规矩需要国丧一月,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宴乐婚嫁,言筠的婚事也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白若松突然想起自己上辈子网络上看到的一个说法,如果你在结婚前夕,发现做什么都不顺利的话,一定要慎重,这可能是上天在救你,暗示你再往下走是无间地狱。 “这也是一种天注定。”她说,“天注定你不该嫁给姜仲临。” 古人是十分笃信鬼神的,言筠闻言才终于回头看了白若松一眼。 白若松发现他嘴上似乎是抹了口脂以后又被胡乱擦去,口周都带着一点红色,眼白中带着一点血丝,眼眶微红。 “阿姐真这么想?” 白若松不想骗言筠,想了想,实话实说道:“这其实是我随口瞎编的。” 言筠闻言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还下意识磨了磨牙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憋了回去,怒气冲冲地加快了脚步。 白若松有些想笑,觉得此刻的言筠才有些像那个能够冲进象姑馆,把未婚妻抓出来打一顿的泼辣户。 “言筠是不是有喜欢的娘子?”白若松问。 言筠一顿,虽说没有回答,但步子明显慢了下来。 “你不说,那让我猜猜吧。” 白若松想起自己在赏花宴后,在后院初次单独见言筠。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时候,像一只高傲的鹤坐在院子中间的石桌旁,随手放下一幅正在赏玩的画卷。 如果白若松的眼睛和记忆力都没有问题的话,那幅画卷上画的是小荷尖尖,上头还落着几只栩栩如生的蝴蝶,正是闵仟闻的笔墨。 “是左司郎员外郎的闵仟闻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5、第 235 章 言筠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原地。 他倏地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若松,嘴唇抿得紧紧的,边缘泛起一丝白色。 “你不要和祖母说这个。” 白若松看着他,虽然同样都是自己的弟弟,同样唤自己一声姐姐,可言筠和路途年是完全不一样的。 路途年就像是初生的小牛犊,怯生生的,动不动就会哭,世界充满了新奇和未知;而言筠则更像是一出生就被抛弃的狼崽子,历经了许许多多的困苦挣扎,变得警觉而坚韧。 可明明路途年才是那个幼年丧母、颠沛流离的人,而言筠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嫡子,自小不愁吃穿,也接触不到什么困苦才是。 “为什么?”白若松问,“你就这样甘心嫁给姜仲临么?” 言筠的表情十分平静,连眉毛都是平展的,只有那一点点抿紧的嘴唇,能够透露出他此刻内心的隐忍。 这个抿唇的小习惯很像云琼,白若松看了下意识有些不忍再逼问他,正准备转移话题把这个问题揭过去的时候,言筠又再度开口了。 “小堂姐。”他唤她,显得有些疏远,“小堂姐是那种,即便知道会失败,依然会选择试一试的人么?” 白若松一怔,还未来得及回答,言筠又笑了起来:“啊,我忘了,小堂姐确实是这样的人,和曾经的谨叔母一模一样。” 白谨,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人带着一把匕首,就敢闯入大明宫暗杀桓德帝。 她行事之前,难道不清楚自己成功的希望万分渺茫,甚至接近于零么? 她知道,可她还是去了。 言筠好几次都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崇拜那个连名字都不被允许提起的罪人? 如今想来,大概是羡慕她这种英勇无畏到近乎有些傻气的勇气。 “可我不是。”他说,“我很明白,清平县主如今同佘府交好,相府是决计不会要这样一位亲家的,便是向祖母提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清平县主同佘府交好? 白若松想起来了,赏花宴的时候,佘武确确实实提到过闵仟闻算是她母亲的人。 这可不一定。 白若松想,靖亲王与桓德帝可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靖亲王的儿子清平县主怕是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若是他知道桓德帝死亡的真相,和言相如今打算推举德帝的遗腹子篡位的话,怕是立刻就会倒戈。 虽然白若松并不想篡位,不过利用一下自己的身份还是可以的。 “所以你喜欢闵仟闻么?”白若松问。 言筠不明白他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白若松还是抓着不放,有些不耐地别开脸去:“喜欢不喜欢的,有什么意义么?” “有意义。”白若松一本正经,“挺重要的。” 言筠眼睫一颤,半晌才道:“她是个很好的人。” 白若松颔首:“我懂了,你确实喜欢她。” 言筠瞪了一眼白若松。 白若松暗下决心,决计不能让言筠知道自己不是白谨的女儿,不然被扔到大街上而被当做整个玉京茶余饭后的笑话的人得多她一个。 “说到底,这些都是心存欲|望之人的争权夺势之举,不该牵涉你一个刚及笄的孩子。”白若松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会和你祖母说清楚,不会拿你的终身大事当垫脚石的,你放心吧。” 言筠其实不太相信白若松真的可以说服言相,但终究是领了这份心意。 一直以来,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劝说他接受这门亲事,说言相最是疼他,绝对不会害他,听得他心力憔悴,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可白若松……他这个不被家族承认的,和他才见过几面的小堂姐,却告诉他姜仲临睚眦必报并非良人,告诉他这些都是心存欲|望之人的争权夺势之举。 言筠心里很感激她。 无论最终结果是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都可以接受了。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永远一帆风顺,作为三朝元老的言相,这个时候都被剥夺了实权,民心所向的太女,那样温柔善良,一夕之间就骤然薨逝了。 他不过是嫁个人罢了,不喜欢大不了就嫁过去以后离得远远的,那姜仲临再是蠢笨,看在相府的面子上,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言筠一旦相通,面上便轻快了起来。 他微微昂着一点头颅,又变回了那个在赏花宴上白若松所熟悉的矜傲小公子。 “这边,拐弯过去看到的最大的楼阁就是听雨轩,祖母就在里头。”言筠指着回廊的尽头,回头看白若松,“我便不陪阿姐去了,祖母如今不怎么想见到我,我也不怎么想见到祖母。” 白若松心道你不想见,我就想见了吗,我这不是硬着头皮去见的么。 偏偏不见还不行,就得上赶着主动去见,有些犯|贱的嫌疑。 听雨轩位于府邸的幽静一隅,远离尘嚣,四周被翠竹与花卉环绕。 白若松在听雨轩外徘徊了几个来回,才终于鼓起勇气敲叩响了门栅,门内从白若松踏进相府大门就已经知晓她到来的言相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沉声道:“进来吧。” 白若松推门而入,首先便闻到了一股松墨香。 听雨轩内部宽敞明亮,光线透过窗棂,洒在铺展着柔软织锦的地面上,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影。 外间是迎客之用,有摆着红泥小炉与火夹?熟盂之类的整套器具的圆桌,后头贴着墙壁摆着一张琴桌,桌上没有琴,有香薰与插花的瓷瓶,墙壁上则挂着泼墨山水图。 视线往左,拱形的隔断后头是摆着书案的内间,鬓发半白的言相一身深邃的宝石蓝锦袍,玉冠束发,还戴了一条黑色发辫抹额,瞧着精神头十分好。 好家伙。 白若松想起御书房见到的形容枯槁的女帝,感叹这世间真是倒过来了,万人之上的女帝心力憔悴,这丢了实权又死了党派靠山的三朝元老却看起来还年轻了几分。 她在言相面前也没有什么可装的,反正都已经决裂过了,见房内无外人,连礼都不行了,直愣愣跨进大门就是一句:“太女为什么会薨?” 言相活这么大年纪,除了年轻的时候初入朝堂,还没有人和她说话这么不客气过,便是夺了她实权的女帝也没有和她撕破脸,乍听白若松这么劈头盖脸的一句话,噎在了原地。 但她自认为对言长柏和他生下的这个孩子有诸多愧疚,最终还是无视了白若松的无礼,将手中的毫笔搁在了砚台一侧,语气带着无奈道:“你就偏要用这种语气和你祖母说话么?” 白若松没有认下这句“祖母”,噤口不言,一副“我只和你聊正事,你要和我谈感情,那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谈”的模样。 虽然她内心对言相有诸多不满,可其实并不恨她,也并没有把那些过去的恩恩怨怨放在心里头。 可她知道言相这个人脸皮有多厚! 这可是能把自己不闻不问了十多年,并且已经出嫁的儿子送到德帝的床榻之上的人。白若松敢打赌,自己但凡现在给她一点好脸色,她明天立刻就敢昭告天下自己遗腹子的身份,掀起一场宫倾,然后踩着自己去恢复她的实权! 言相也没想到言长柏这个女儿能如此软硬不吃,只能说一句不愧是德帝的血脉。 “你特意来这里质问我,难不成是怀疑我害了太女么?”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道,“太女是在晚宴上替女帝挡刀过后,幽禁东宫,伤势过重,忧思成疾,不治而亡的。” “是么?”白若松的声音轻飘飘的,反问道,“棠花在这些年里头势力遍布朝堂,却能让太女在东宫不治身亡,这里头难道没有一丝一毫棠主的示意么?” “白若松!”言相终于忍不住,对着自己这个小辈疾言厉色道,“我做什么,难道还要经过你的审批不成!” 白若松目光复杂地看着言相:“您当这么多年的棠主当习惯了,是不是忘了棠花真正应该听从的人是谁?” 隔着这么老远,白若松都清晰看见言相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她手指在自己脖颈上一勾,掏出一条坚韧的暗红色丝绦,丝绦下头挂着一块圆形环佩。 环佩整体是一个镂空的圆形,上头细细密密环绕着初绽的海棠花,一半呈现出深邃的碧色,另一半则是温暖的琥珀色,两种颜色自然过渡,没有丝毫的突兀与造作。 “我再问一次。”白若松举着这块海棠纹环佩,目光冷厉地望着言相,“告诉我,太女的死,是不是棠花放任造成的!棠花,或者说是身为棠主的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言相惨白的嘴唇一颤,直勾勾地望着白若松掏出的那块环佩。 二人一个在外间,一个在内间,隔了些许距离,言相的年级大了,眼神也没有年轻时那么好,只能看见那环佩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隐隐觉得那棠花令有些不对劲,刚绕开桌案上前一步,白若松却十分警惕地将环佩塞回衣襟内,后退一步,护着襟口看着她。 言相站定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开口道:“你知道棠花是用来做什么的么?” 棠花是用来做什么的? 白若松眉头紧蹙。 她十岁的时候才来到这具身体,没有之前的记忆,所有的事情都是言长柏告诉她的,环佩自然也是言长柏给的。 “这是你那素未谋面,已经死了的身生母亲给的东西。”他及其嫌弃,甚至不愿意沾手,只用布帛包裹着交给了白若松,“若是哪日,玉京的人找到了你,不肯放过你,这会是你最后的保命符。” 那时白若松以为,棠花就是一个德帝亲手创立的情报组织,在德帝死后,潜伏在朝堂之中,为的就是终有一日迎回她仅剩的血脉,推翻文帝,以正朝纲。 “不是用来谋反的么?” 言相摇了摇头:“德帝死前,连发四道秘旨,字字句句全是保长柏及其腹中胎儿的性命,半句未提及谋反一事。” 她缓和地笑了一声,看着白若松道:“棠花的唯一宗旨,就是让你能够一生顺遂,即便被戳破身份,也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相府站在太女一派,就是因为太女生性良善,继位之后即便知晓你是前朝遗孤,也只会为文帝的所作所为而感到不耻,暗暗补偿于你,不会对你下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6、第 236 章 白若松感觉无比恶心,腹腔内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带着腐蚀性的酸水顺着喉管向上冲,几乎都要压制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强没有干呕。 “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她站在原地,嘴角微微下垂,形成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眉心挤出一个小小的褶皱,鼻尖上翘,眼中的轻蔑和嫌弃之意溢于言表,“难不成指望我感谢一个强|奸犯么?” 言相万万没有想到白若松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嘴巴半张着忘记合拢,半晌才想起来发怒,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母……” “她不配做母亲。”白若松目光阴鸷,“你也不配,你们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二人不欢而散,言相面色铁青,气得双唇发颤,以至于还有一窝子的话都憋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 白若松想知道的事情也没有完全问清楚,可她在这府里待的每一秒都想吐,只能尽快离开。 原先听言长柏说这些过去的事情的时候,她内心十分平静,并不想因为上一代的恩怨扰乱自己的生活。 可当这些恶心的人真的舞到她面前,一张口就是亲情牌的时候,她又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会让她想起上辈子那个恶心的男人。 言筠没有离开,就等在原先的长廊处,白若松一拐弯就看了他。 之前拉走老翁的那个小侍从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举着手里的簪子在偷偷摸摸给他浣发,看到白若松这个外女的时候手一抖,簪子险些掉在地上。 言筠倒是完全不在意,小声吩咐了小侍从什么以后迎了上来,望见白若松阴沉沉的面色愣了一下:“小堂姐和祖母吵架了吗?” 白若松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和刺猬一样竖起来全身的尖刺,正呈现一种谁上来就会扎谁一个鲜血淋漓的防御状态。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的同时放松僵硬的身体,露出一个缓和的笑容来。 “我们谈不到一块去,不过你放心。”白若松下意识伸出手后,才意识到旁人不知晓自己和言筠的血缘关系,这样的行为有些孟浪,于是便只是虚虚地在头上抚了抚,“我有法子让你不嫁姜仲临那厮。” 她眨了眨眼睛,又小声补充道:“阿姐从不骗人。” 言筠可不是傻白甜路途年,他对白若松的话保持怀疑态度。 她又不肯认回言家,在朝廷里也只是个大朝会都去不了的小官,能怎么影响言相的决策? 不过毕竟是白谨叔母的女儿,他的小堂姐,面子还是要给的,假意信服地颔了颔首,随后道:“我送小堂姐出去吧。” 白若松师承易宁,一眼就看出了言筠的言不由衷,面皮上抽了抽。 二人无言一路,最后在相府大门口告别,白若松刚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马车车帘被撩开,探出云琼的半个身子来。 白若松突然有一种,老婆来接下班的快乐感,刚刚在听雨轩和言相争锋相对的郁郁一下散了个干净。 她小步跑到马车前,云琼垂眼瞧着她,说了一句:“谈完了?” 白若松颔首,随即自觉朝着云琼伸出手臂,云琼便轻轻笑了一声,手臂伸到她腋下,把人架着提到车辕上。 “不太顺利。”白若松道,“不过我一早就猜到不会顺利了,也算一种预料之中吧。” 二人一起钻进了车厢,车帘放下,靠墙站着一直别着头假装没看见的钦元春才偷偷擦了擦汗,自己长腿一跨上了车辕,扬鞭启程。 车厢内,本来被收进座椅下面的小桌板被支了出来,上面放着一个半卷的工具包,里头插着各种尺寸大小的刻刀。 工具包前头就是一块已经成型的小玉章,玉章旁边还落着许多划拉下来的碎屑。 白若松瞟了一眼那玉章上头的鸭子,不动声色地又收回了视线,坐到了空余处。 “回官舍么?”云琼问。 “……不了。”白若松摇头。 官舍是易宁的院子,如今易宁“因公殉职”了,院子里肯定会住进来其他人的。 白若松的秘密太多了,住在一起容易兜不住。 她思忖了片刻,道:“送我去钦元冬将军送人去的那个院子吧。” 云琼听懂了白若松的意思:“你是想之后住在那个院子么?” 白若松点头。 云琼顿了顿,提醒道:“那院子里可是有殷照的。” 白若松明白云琼的意思,殷照是刺杀文帝的通缉犯,若是被查出住在白若松所在的院子,白若松一定会受到牵连,甩都甩不脱。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白若松倒是有些自信,“况且如今太女薨了,那些人都忙着争那个位置呢,哪里有空在意一个弃子。” 云琼不敢苟同。 如果可以,他自然希望白若松身边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不过他已经习惯于顺着白若松,到底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只是道:“有危险一定要第一时间同我说。” 白若松答应了,云琼便撩开帘子吩咐钦元春驾车去院子。 “我,恩……”白若松清了清嗓子,看着已经坐回位置上,举着刻刀雕琢玉章的云琼,开口道,“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事。” “你我之间,直说便是。”云琼头也不抬地道。 “就是,你认识女帝也有许多年了吧。” 云琼拿着刻刀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目光沉沉望着白若松。 白若松还以为他会问一句“你问这个做什么?”,结果他也只是重新吹下眼睑,声音淡淡道:“我多数时间都在北疆,回京的日子少之又少,不过的确与当今圣人熟识十多年了。” 白若松犹豫了一会,问道:“你觉得,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琼沉默片刻,食指下意识摩挲着光滑的刻刀刀背,薄薄的嘴唇一动,吐出了几个字:“是个疯子。” 古往今来,皇帝都是谋求长生的。 桓朝之前的女帝,就是因为痴迷长生,日日夜夜炼丹与修仙,不理朝政,民不聊生,才会被桓高帝起兵谋反,推翻了统治。 可文帝不一样,她痴迷把控权力。 兴许是她的上位方式本就充斥了许多背叛,她总是疑神疑鬼,对他人极其不信任,最终做出以子母蛊来控制心腹的法子。 子母蛊不仅毁了她的身体,让她再难生育,也毁了她的精神,让她一年比一年疯,也一年比一年疑神疑鬼。 日日和女帝朝夕相处的文官兴许感触不明显,他一年到头也回不了玉京一次,每次见到文帝,就会感觉到她比上次见面更加疯狂了一些。 白若松没想到云琼会这么不收敛地形容女帝,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有一种都是自己带坏的感觉。 “其实我是想知道,就是我听说之前文帝本是属意三皇女的,后来却突然罚了三皇女,立了五皇女做太女,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琼抬起眼来看白若松。 他放下手中的刻刀,突然起身,挤到白若松所在的一侧,将人一捞,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白若松感觉到他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背,牢牢托住了她的身体,臀部底下的大腿肌肉又如同磐石一般坚硬,一时僵住了。 虽说云琼的身体比她好太多,可一直以来他都是一种顺服的姿态,即便是将她打横抱起,或者架着提来提去的时候,也是一种恭恭敬敬的态度,没有半分侵略性。 可现下,他将自己拢在怀中,整个包裹起来,让白若松第一次产生了自己没办法挣脱的被掌控感,让她有些不适应。 但这样的不适应也只有一瞬间,因为很快,云琼就俯下身子,像一只撒娇的大型犬一样,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脸蹭进她的颈窝中。 额前毛茸茸的碎发划过脖颈处的皮肤,有些痒,她还没来得及转头过去看,云琼温热的吐息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三皇女的父亲是宫中李贵君的孩子吧?” 白若松哪里知道文帝后宫的事情啊,默了默道:“我现在知道了。” 云琼轻笑了一声,继续道:“李贵君是永宁伯爵府的庶子,与文帝年少夫妻,封了侧夫,后来自然成了贵君。李贵君与文帝成婚多年,才得了这一个孩子,千娇万宠长大的,性子便有些……” 云琼没有明说,不过白若松也大概能明白。 “初时,文帝更属意三皇女,觉着她为人狠厉,雷霆手段,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便在御书房会晤大臣的时候,提了一嘴。谁知翌日这事就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三皇女是文帝选定的太女了,三皇女更是在国子监口出狂言,说出‘我迟早会是女帝,你算什么东西?’这样的话,被御史台弹劾了。” 白若松明白过来了:“女帝很生气。” “是。”云琼蹭了蹭白若松,凉凉的鼻尖就抵在她的耳垂上,“女帝大发雷霆,流放了传出闲话的官员,处置了三皇女,冷落了李贵君,扶了五皇女做太女。” “也是巧,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也在玉京,亲耳听见女帝斥责三皇女。”他冷笑了一声,“她说,朕的东西,朕可以给,但你不能抢。” 这句话,一下点醒了白若松。 如果言相所说的棠花的存在目的是真的,相府推太女做女帝的目的也是真的,那放任太女死亡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如今的女帝,桓文帝起了传位三皇女的想法。 文帝这个人,精神多多少少有些不正常,对这个来之不易的位置拥有强大的占有欲。 三皇女想要皇位,她起了戒心,就扶了五皇女做太女。如今太女生性纯良,众望所归,她又不满意了,想要重新扶三皇女。 棠花十分明白,这种情况下,太女已经失去了她存在的意义,唯一可以阻止文帝发疯的办法只有一个,让太女薨逝。 只有太女薨逝,三皇女成为唯一的继承人,女帝才会再度对三皇女产生危机感。【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7、第 237 章 无论是谁,都不能否认太女是一个善良的人,但似乎往往越是善良的人,就越容易被别人的利用。 白若松忍不住心里为太女所不平。 虽说她们二人之间不过是几面之缘,可太女却在这短短几面当中就帮助了她两回,并且是不带任何条件和目的,单纯只是秉持着一颗良善的赤子之心的帮助。 白若松真心认为,若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非要有一个人来坐的话,那太女士最为合适的。她虽然不怎么聪明,但纵观整个朝堂,心眼子多的聪明人数不胜数,怀有大善之心的人却不多,反正女帝最大的作用也不是出主意,不然要谋臣做什么。 可惜,白若松还来不及收拾三皇女,太女就薨逝了。 如今文帝的血脉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就算是白若松拿出再多佘荣和三皇女相互勾结做一些龌龊事的证据,文帝也决计不会重罚唯一的继承人。 虽然文帝是个视权势如命的疯子,可比起让其他人继承皇位,白若松相信她还是更愿意接受三皇女继承皇位。 她叹息一口气,顺着云琼的方向挪了挪身体,稳稳挤进了他怀里,用他胸前起伏的肌肉来安慰自己幼小的心灵。 “感觉一点也不顺利。”白若松忍不住抱怨道,“为什么事情会这么复杂,想得我脑仁疼。” 如今没有易宁再给她兜底了,她一刻也不敢放松,脑子都想冒烟了。 不过幸好,在云琼面前她还可以像这样什么都不遮掩地放松下来,毕竟除了重生之外,她已经把自己的事情都说了个透彻。 把容易起皱的前襟蹭了个遍,又扒着那张冷淡的脸欺负了好一会,感觉臀下都有东西顶到了自己,白若松才悻悻松手。 云琼微微喘息着,浓密的睫毛垂下,掩饰住眸中的水泽,眼尾和耳垂都通红一片。 白若松很满意,感觉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干劲,一下就理解灵异故事里,那些总是喜欢找书生吸点阳气的什么狐妖女鬼。 她咂摸了一下嘴,俯下身,牙齿刚刚触碰到那柔软的下唇的时候,外头的钦元春勒便下了马。 突如其来的减速让她歪了一下身子,云琼迅速出手,稳稳扶的扣住了白若松的腰,才避免了一桩磕破嘴唇的惨案。 白若松不甘心,想抓紧时间再吸一口,云琼却突然转头,看向了一侧,眉心皱起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将军。”马车外头传来钦元春的声音,“院子里好像打起来了。” 白若松:“?????” 她倏地起身,慌慌张张跨出车厢,钦元春没来得及放马凳,她就直接跳下了车辕,还扭了一下脚踝。 一阵剧痛传来,白若松吸了一口凉气,把钦元春吓坏了,生怕这位娇贵的小祖宗出事,刚想上前扶一把,云琼已经撩开帘子跳下车辕,手臂一伸,把人捞了起来。 “莫要急。”他匆匆而出,衣服上被白若松蹭的褶皱都没有抚平,声音却很稳,“有钦元冬在,出不了乱子。” 白若松心道就是有钦元冬在她才担心啊,她怕的就是钦元冬和殷照两个打起来!两人一个是血战沙场的将军,一个是自小训练的死士,打起来能把院子都掀了! 白若松拖着一条虽然没有扭伤,但是还是有点疼的腿推开了院子的大门,迎面就是一块什么东西,直愣愣冲着她额头而来。 她瞪着眼睛,根本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身后的云琼的小臂就紧紧护在了她的面门前。 白若松听见一声闷响,声音不大,随后那东西“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她垂下头一看,原来是一块巴掌大的碎石块,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抓了面前那只举起的手臂查看。 “你怎么样,手臂有没有事?” 她把那只肌肉结实的小臂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发现上头覆着一层皮革制的臂鞲,石块除了在上头磕出了一个白色的痕迹以外,并没有造成什么别的伤害,这才放下心来。 云琼的耳朵尖有些发热,任凭白若松施为,随后沉默着收回手臂,望向了鸦雀无声的院子。 院子里头,殷照手里举着一把长长的笤帚,用笤帚的手握部分抵着小狼崽子阿悦的肩膀,阿悦的面上和衣服上都灰扑扑的,像是在地上打了个好几个滚,正龇牙咧嘴地瞪着殷照,一只手掌抓着一块石块,另一只空荡荡的——显然,刚刚那块冲着白若松面门飞过来的石块就出自阿悦空着的另一只手。 沈佳佳手里抓着阿乐的手,离这两个危险分子远远的,伸长了脖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而钦元冬则双手环抱胸前,闲闲靠在不远不近的墙壁上。 “怎么回事?”云琼开口,声音沉沉,带着一点低气压。 钦元冬立刻站直了身板:“将军,她们正……” 她说到一半,顿了顿,突然语气一转道:“她们正闹着玩呢。” 白若松似有所感地回头,刚好瞧见钦元春放下打暗语的手臂。 白若松:“……” 钦元春:“……” 二人相对无言,白若松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地扭正了自己的脖子。 “闹着玩?”云琼目光扫过阿悦——她正趁着殷照被分散注意力,把另一只手上小一些的石块朝着殷照的甩过去。 殷照头也没转,后脑勺生了眼睛一般,自然地往旁边一偏,躲过石块的同时,另一只没有抓着笤帚的手五指摊开在空中一抓,轻巧地接下了它。 在阿悦震惊的目光下,她五指一用力,那比巴掌小一些的石块在她掌心中碎成了齑粉,纷纷扬扬地随风落下。 “嘿。”白若松听到钦元春赞叹了一声,“不愧是东宫左卫率,功夫真好。” 云琼:“……这叫闹着玩?” 钦元冬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另一边的殷照手臂一挥,笤帚的握把重重打在了阿悦肩膀上,似乎想要把人压下去。 阿悦呼痛一声,居然咬着牙,一个马步硬是挺住了。 殷照挑眉,手腕使了巧劲,在阿悦腿弯处一敲,阿悦膝盖一软,身体向下倾倒,跪倒在干燥的泥土地上,扬起一阵灰来。 她不甘心,腰腹使劲还想起,但殷照的笤帚握把如同一座千钧重的山一样,紧紧压着,不让她起。 “哎呦哎呦。”沈佳佳捂住小阿乐的眼睛,幸灾乐祸道,“别看别看,一会你这个姐姐恼羞成怒了。” 然而即便是阿乐不看,小狼崽子也已经恼羞成怒了,两边面颊涨得通红,白若松感觉她的头顶都在冒烟,真怕她一下气厥过去。 “她,很好。”殷照开口,嗓子还是那种被烟熏过的沙哑感,吐字有些模糊不清,“练武,很好。” 白若松听懂了殷照的意思,她也是在夸小狼崽子的根骨好,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忍不住道:“她很好你还打她。” 殷照思忖了一会,又道:“练武,得,挨打。” 白若松突然觉得跟着易宁挺好的,虽说经常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吧,但至少不打她。 学武真是太可怕了,还是读书好。 几人总算进了院子,把院子门一关,沈佳佳充当幼儿园园长,把呆呆愣愣的阿乐和怒火中烧,约殷照下次再打的阿悦哄去洗澡了。 “她还挺服你的。”钦元春对殷照道。 殷照对为文帝干活的人没啥好感,但因为白若松当时走得匆忙,她如今住的院子是云琼安排的,每三日一回送吃食和日用也是云琼手底下的人做的,她不好意思跟云血军的人摆脸色,便略略颔首表示了自己的回应。 钦元春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 深秋的傍晚院子里头凉,众人便进了正厢。 白若松本来想和殷照简要提一下红楼的事情,结果她只是刚说了自己打算住在这个院子,殷照便迅速起身,说了句“做饭”,便大步流星地去了隔壁小厨房,剩下四个人面面相觑。 哦不对,是两个半人面面相觑,因为云琼没什么反应,而钦元冬根本不看白若松,假装没有她这个人。 云琼知道自己应该回将军府了,他出远差这么长时间,回道玉京都大半天了,祖母甚至都不知晓他回来了。 可他最终还是留下来吃了晚饭。 殷照的手艺一般般,一大桌子菜不好吃也不难吃,胜在热气腾腾看着卖相挺好的。 沈佳佳一个吃惯了添加剂的现代人不是很吃得惯没有香料,也没有味精蚝油生抽老抽巴拉巴拉调味品的寡淡饭食。 白若松倒是习惯了,云琼和钦元冬钦元春两姐妹也没啥意见,毕竟在北疆打仗的时候风餐露宿,有时候硬邦邦的饼子都得混雪吞,有热的就不挑。 只有阿乐和阿悦两个小萝卜头就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在桌子上风卷残云,吃得肚子圆滚滚的。 白若松怕他们一下塞太多,到时候急性胰腺炎,这个时代可治不了这么复杂的病,适时就把筷子夺走了,让他们吃饱了自己去院子里头玩。 等吃过饭,帮忙收拾了碗筷,云琼发现自己终于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便告别白若松准备回将军府。 “等一下!”白若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殷照书房的位置,牵着云琼的手进去,倒水磨墨,一只手勾出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环佩,扯了下来,另一只手摊在云琼面前,“环佩给我。” 云琼身子一僵,下意识收紧了垂在一旁的手指,刚想拒绝,便听白若松又道:“是借我用用啦,不是给我,用完我再还你。” 云琼闻言松了一口气,等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以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出息,在心里暗暗嗤笑了一下,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囊,扯开口子,勾出了环佩。 云琼的环佩比白若松的要大一些,白若松接过以后,摩挲了一下上头的海棠花花纹,寻了正确的位置,套在了自己的环佩上。 两块双色棠花环佩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完整的一块。 白若松在用毫笔在这块完整环佩的侧面涂了一些墨,随后对着纸页左下角摁了下去。 这块双色环佩晶莹剔透,放在手上的时候,其实有些难以看清上头雕刻的一些细节的,况且还被一分为二,导致云琼在手里把玩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可当它被用作印章,摁在纸页上,留下一个蜿蜒曲折的花纹以后,云琼一下就认出了这个奇特而难以模仿的印记是什么。 是棠花令。 文帝创立监察暗使,把朝堂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寻了二十多年也没有寻到的棠花令,原来早就已经被白若松交付到了他的手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8、第 238 章 云琼失眠了。 他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色已晚,府里伺候云祯的婢子说她已经睡下了,云琼便没有打扰她。 祖母年纪大了,睡得越来越早,觉也越来越少了,云琼怕惊动了她之后,害她今晚再难睡着。 他一个人回了房间,没让人近身伺候,自己洗浴、浣发、穿衣,随后坐在桌案后头照例看上几章兵法。 烛火摇曳,融化的蜡液缓慢顺着烛台往下淌,在晚秋微凉的温度下凝固,一层又一层,形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奇特形状。 外头打更人打了两下,云琼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出神了一个多时辰了,而手中的兵书一页都没有翻过去。 算了。 他想,今天有些不对劲,早些睡吧。 他阖上书页,吹熄蜡烛,闭目酝酿睡意,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全是那块合在一起的环佩。 白若松也是第一次使用棠花令,用得不甚熟练,印了三四张纸,才总算印出了完整的棠花令的印记。 她揭起纸页,看了好几遍,满意地点点头,才把印废的放在烛台上烧成了灰烬。 她一边烧,一边似乎说了什么,云琼的脑子全程都是一团乱麻,只隐隐记得“言筠”“左谏议大夫”之类的关键词。 他看见火焰舔舐着黄白色的纸页,把白若松莹润的指尖也映成了橘红色。 她在笑,眼底有跃动的火光和他呆呆愣愣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明日下值,我会上门提亲。”分别时,白若松环在她的腰上,轻声道,“要等我。” 外头打更人打了三下,三更天了。 云琼睁开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直勾勾望着帐子顶,不得不承认,他失眠了。 他这辈子三十了也没有结亲,上辈子更是在神龛上方独自待了几百年,照道理应该很习惯一个人。 可事实上,只是一趟遂州之行,就彻底推翻了他两辈子的习惯。 他已经习惯早上偷偷摸摸起床,跨过睡得四仰八叉的白若松去晨练,过后仔仔细细擦去身上的汗,回床榻边躺下来,把小小的一团拥在怀里,等她醒来。 她刚醒来的时候先会迷糊一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随后那双黑色琉璃一般的眼睛就会慢慢睁大,越来越亮,最后盛满了璀璨的星河。 她抱着他,拥着他,用自己的侧脸和鼻尖去贴他的胸腹,一边嗅闻一边发出幸福的哼唧声。 于是云琼也被她感染,觉得的自己的胸膛中涌动着幸福的暖流。 可现在薄薄的床铺冰冰冷冷的,衬在身子底下的锦缎又滑又陌生,手臂无论伸到哪里,也没有办法摸到熟悉的体温。 云琼在黑暗中坐起身来,披了一件披袄,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 他睡觉警觉,所以不喜欢别人守夜,此刻房门外空无一人,只有满院若霜雪铺陈的月光。 云琼就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睁眼到了天亮。 * 白若松早上被殷照叫醒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因为殷照的叫醒方式实在是太粗鲁——她直接掀了白若松的被子,提着领子把人扒了起来。 习惯了云琼温柔的叫早方式的白若松懵了。 深秋的温度太冷,她哆嗦了一下,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殷照面无表情道:“寅正,三刻。” 白若松彻底清醒了。 她拿出了自己高中狂奔食堂抢饭的劲头,左右开弓,几分钟内就完成了穿衣洗漱盘发的全部出门准备,似一道旋风般冲出院子的时候,险些撞到在一旁扎马步的小狼崽子,殷照眼疾手快,趁机给她手里塞了一块刚出锅的饼子。 白若松从没有跑这么快过,所幸这个院子离皇城并不远。 刑部大门守门的监门卫已经熟识了她,所以没有伸手阻拦要查鱼符,不过对着她喊了一句什么,白若松嘴里鼓鼓囊囊塞满了饼子,噎得差点窒息,忙着往下咽,没能听清。 点卯结束的前一刻,她终于卡点冲进了刑部司所在的院子,随后就明白了为什么刑部大门口的监门卫要冲着她喊话。 小小的刑部司的院子里头人头攒动,站着包括刑部尚书在内的刑部的大小官员。 院子正中央,一身绯紫色宫装的徽姮正背对着白若松,站在槐树底下和什么人说话,身侧还站着还几个女使,为首的人手里捧着红漆托盘,托盘里头是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白若松小心翼翼地收回跨进院子的腿,想要假装自己没来过,然而已经迟了,同样站在院子里靠门口比较近的朱主事已经看见了她,没有丝毫眼力见地张口就喊了一句:“白主……员外郎!” 伴随着这句余音绕梁的“白员外郎”,院子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情,转头望了过来,白若松也因此看见了正在和徽姮说话的人。 那人一身深绯色圆领袍服接横襕,孔雀纹样的补子,腰束金带十一銙,头戴圆顶直角幞头,看向白若松的时候微微笑了起来,气质沉稳而温和。 居然是徐彣。 翰林院的人怎么会在刑部司? 而且她身上穿,无论是官服的颜色,补子的图案,还是蹀躞带的制式,都是四品官员的规格,她升官了? 朝中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白若松只用了一个眨眼的时间,就猜到了徐彣如今的身份——刑部唯一空缺的位置,也是刑部四个司的郎中都虎视眈眈的位置。 “白员外郎来啦。”刑部尚书笑眯眯地看着白若松,毫无三品大员的官威派头,招了招手道,“来认识认识,还没见过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吧。” 白若松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上前,犹如过年的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亲戚拜年的尴尬小孩,双手手掌平展,屈起拇指行了一圈端端正正的叉手礼:“冯尚书,徐侍郎,徽大监。” “嗯?”刑部尚书挑眉,“我都还没介绍呢,白员外郎就知道新任刑部侍郎姓徐了?” 白若松尴尬地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找好一个妥当的回答,徐彣便率先开口道:“尚书大人莫要取笑下官,下官与白员外郎不过是在含元殿见过一面的缘分罢了。” 刑部尚书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道:“瞧我,老糊涂了,徐侍郎年少有为,导致我都忘了徐侍郎与白员外郎都是今科的进士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白若松笑不出来,感觉自己刚刚好像被小小地鄙视了。 “尚书大人谬赞了。”徐彣笑容不变,“白员外郎也是圣人看中的栋梁之材之一,短短一年内就为陛下解决两桩大案,我不过是托了翰林院修撰这个身份的福,近水楼台先得月才补了刑部侍郎的空,若真是正正经经比能力比功绩,不一定能争得过白员外郎。” 白若松为徐彣这种张口就来的说瞎话能力感到咋舌。 翰林院是女帝心腹要地,平日里帮忙处理政务和拟定圣旨的,所以翰林院出来的官员升迁比别的官员都要快。 徐彣之前是翰林院修撰,连升两级到刑部侍郎虽然夸张,但也不算是特别打眼,毕竟之前年轻的言相跟着高帝的时候,有过连升三级的记录。 而白若松不一样,她是刑部司的主事,想要升迁十分不容易,何况今年已经升了一级了,怎么想都不可能和徐彣争刑部侍郎的位置。 刑部尚书被徐彣下了面子,却没有露出什么羞恼的表情,反而还笑了起来,颇为欣慰道:“没想到徐侍郎对白员外郎的评价如此之高,二位都是国之栋梁,共同在这刑部里头,定能有一番作为。” 白若松奇怪的偷瞄了一眼刑部尚书,见她笑得眼尾的褶子都把眼睛快要盖起来了,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在说什么场面话,而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刑部尚书是个在两党斗争中仍然保持中立和孑然一身的聪明人,左右逢源,不可能无意识地说出刚刚那翻拉踩的话,必然是故意的。 可她故意拉踩后,徐彣驳了她的面子,她又不生气,白若松只能判断她其实就是想借机这个试探徐彣和她的关系。 关系好,万事大吉,若关系不好,为了防止刑部内部的矛盾,她就要采取一些措施了。 真是圆滑。 白若松忍不住想,这么活了一辈子难道不累么? “哦,对了。”刑部尚书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样,看向白若松道,“如今也不能称呼为白员外郎了。” 什么意思? 白若松眨了眨眼,还未明白过来什么,侧边的徽姮便突然开口道:“刑部司员外郎白若松接旨。” 随着她举起红漆托盘内的明黄色圣旨,院内是齐刷刷一片的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治国有常,而选贤与能,乃治平之要。刑部司员外郎白若松,才德兼备,勤勉于职,于刑律之事,明察秋毫,断案如流,功绩卓著,朝野咸知。” 今朕以天下为重,特擢升白若松为刑部司郎中,望其秉持公正之心,益加精进,以法治国,以刑安民,勿负朕之厚望。” 此旨既出,即着白若松速赴新职,勿有迟误。诸臣亦当以此为勉,各遵职守,共襄国是。” 钦此。” 白若松跪在地上脑袋发懵,但还是下意识双掌上翻,抬高过头顶,大声道:“臣,接旨,谢主隆恩!” 绢布制的明黄色的圣旨被放到了白若松的掌心,徽姮垂眼瞧着白若松,淡声道:“白郎中莫要辜负圣人的期待才是。” 徽姮来得突然,走得也利索,白若松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就只能看见她消失在刑部司的院门口的萧瑟背影。 “恭喜白郎中啊。”刑部尚书笑眯眯道。 “恭喜。”徐彣也真心道,“如今你也算是连升两级了。” 白若松愣愣看着手中圣旨,心里提不起一点开心来。 她仿佛从现在开始,才真正意识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实——易宁真的不会回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9、第 239 章 刑部分四个司,分别是主管律令的颁布实施和案件审复的刑部司、主管刑徒奴婢的都官司、主管财务审计勾覆的比部司、主管关禁出入的司门司。 是的,尽管有四个司,其实查案的牛马只有刑部司,不然它凭啥叫“刑部”司呢。 偶尔,非常偶尔,比如之前文帝遇刺,封锁宫城的时候,司门司和都官司就忙得和狗一样,整夜整夜地不休息,但除此以外的大部分时候,其他三个司都属于嗑着瓜子看着刑部司忙里忙外的闲人。 白若松从前不过是跟在易宁屁股后头做一些收尾的活计,还没有意识到身为刑部司的最高负责人——刑部司郎中,究竟要经历什么。 在政事堂听六部的人吵吵了一上午,头疼欲裂的白若松草草吃完午食回到书房,就收到了比部司的信函,是关于驳回白若松提交的远差费的申请。 比部司郎中在信函中痛斥白若松以权谋私,在远差的过程中出入烟花场所,还厚着脸皮申请为远差费,其字字泣血,仿若一位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无惧生死的柬臣。 虽然大家都知道易宁与白若松是接了圣旨去查案的,但只知道是查“略买人口”的案子,遂州较远,红楼的消息还没有大幅度传到玉京,因此除了几个有自己探子和消息渠道的大臣,其余人并不知晓是红楼略卖的人口。 白若松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比部司的郎中解释,或者说现在这种情况适不适合解释,只能先放在一边,想着等事情发酵一段时间再说,却没想到这边的问题还没解决,司门司那边的信函又紧跟着过来了,同样痛斥白若松在禁严期间擅自离京的事情。 她离京的时候明明是带着圣旨的,连明德门的守门校尉都过来验过真假,怎么就是“擅自离京”了呢? 白若松气得要死。 她一下怀疑这是某些小肚鸡肠的人在给自己使绊子,一下又觉得这种穿小鞋还留下证据的办法也太低端了,极有可能是下边的人自行揣度后擅自主张的,把信函全部收起来存在了案几的抽屉里,准备一有机会就狠狠参她们一本。 下午的政务处理得也很不顺利,白若松升迁后员外郎的职位又空缺了出来,暂时没有顶上的,这就意味着她没有副手,只能直接跟下边的两位主事对接。 朱主事还好,虽说办事的效率极低,有些得过且过的意味,好歹是熟手,经手的案卷都没出什么错,另一位新任的主事姓赵,是未曾通过科举的流外官,以流外入流方式升为的刑部司主事,对刑部司的文书十分陌生,错漏之处十之八九。 白若松自己做过很长时间的主事,还以为人人都和自己一样细心,根本没有细看送上来的文书,等后边归档的时候对不上,才发现了错漏,人都傻了。 朱主事和赵主事被一起叫进了白若松的书房,白若松耐着性子先问赵主事文书的错漏问题,赵主事喏喏道:“下官一贯都是这么写的。” 白若松噎住了,又问:“你原先是做什么的?” 赵主事:“是县佐吏。” 白若松把头转向朱主事:“你没告诉她刑部司的文书应该怎么整理吗?” 朱主事挠了挠头:“这,她没来问啊,我以为她会呢。先前大人当主事的时候,我也没教过啊。” 白若松当主事的时候自然不用朱主事教,她的文书全是易宁亲自教的! 如果说一个老油条同僚,会让人感到头疼,那一个老油条下属,无疑是让人暴躁。 白若松深呼吸几口,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指着赵主事交上来的文书,对朱主事道:“你拿回去,重写。” 朱主事:“这不是我写错的啊。” 白若松:“我知道,以后她写错了的,都归你重写。” 朱主事皱了眉,下意识想问一句凭什么,嘴张了张,看见白若松阴沉的面色,这才想起来,二人如今不但不是平级,甚至不是直属的上下级。 曾经和自己一间屋子整理文书的年轻探花娘子,如今是正正经经的刑部司头头,五品的刑部司郎中。 老油条的第六感告诉她,白若松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容忍她倚老卖老、偷奸耍滑了。 “下官知道了。”朱主事恭恭敬敬一拱手,从白若松案桌上拿走了那些错漏的文书。 申初,白若松不管公务完成没完成,全部往旁边一推,准时下值。 没有易宁管束的她就像一只偷偷摸摸的猴子,飞速蹿过院子,吸引了一串目光。但幸好如今刑部司里头她是最大的官,就算他人心里意见再大,也不能拦着她。 明明正值深秋,白若松却觉得春光无限,连微微西斜的一轮暖阳都显得娇俏可人。 她走得潇洒,却不知道仅仅是一盏茶的功夫以后,徐彣和闵仟闻先后来到了刑部司,点名要找她,却得知了她已经下值的消息。 徐彣闻言没有多问,打算翌日再说,倒是闵仟闻看起来十分焦急,追问白若松的住处。 刑部司的人只当白若松还住在官舍,给她指了官舍的所在地,闵仟闻步履如飞地出了刑部司,却在大门紧闭的官舍院子处扑了个空。 她急得团团转之际,恰好有同僚路过,问了一句,得知她在寻找白若松后,道:“我在承天门街瞧见她了,她跑得飞快,是朝朱雀门去的。” 闵仟闻谢过那名同僚,又飞快往朱雀门去,在门口同监门卫打听白若松的去处。 闵仟闻虽说官职不高,可却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监门卫见她容色焦急,气喘吁吁,一脑门子的汗,不敢敷衍,忙道:“好像是往东南去了。” 在皇城还好说,除了皇城,玉京这么大,光说一个方向,找到人的希望极其渺茫。 闵仟闻都打算放弃了,旁边一位小吏又突然道:“我好像知道白大人去哪里了,她出了朱雀门以后,向我打听了官媒衙署的位置来着。” 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打一点点五禽戏以作强身健体之用的闵仟闻跑得都快断气了,才总算在官媒衙署前头的街上,拦下了行色匆匆的白若松。 白若松乍见闵仟闻,还有些惊讶。 虽然在赏花宴上,她被闵仟闻微妙地针对了,不过她其实对闵仟闻不但没有什么意见,还因为微妙的血缘关系有一丝丝的好感,遂好脾气地问道:“闵大人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闵仟闻说不出话来,叉着腰,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呼哧呼哧”声,似破旧风箱般粗重而急促地喘息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道:“我,我有一事相求。” 她之前在大庭广众之下针对过白若松,如今要开口求人,自己都不大好意思,幸好现在跑了一身汗,倒也瞧不出脸红来。 白若松出于谨慎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问:“何事?” 闵仟闻攥了攥拳头,面上显露出一丝痛苦,片刻后才终于望向白若松,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道:“我,我想请白大人求娶言小公子。” 白若松:“????” 白若松:“……” 白若松觉得无比荒谬,扭头就走。 闵仟闻慌了。 她不知道白若松和言筠是堂姐弟,只以为白若松是因为自己针对她的事情而生气着,大跨步上前,双臂展开,挡在白若松面:“大人,白大人,之前的事情我向您道歉,只是这件事您听我说……” “我不想听。”白若松面无表情地看着闵仟闻,冷声道,“让开!” 闵仟闻不肯让开,咬了咬牙道:“要不您打我一顿吧,就当给您出气了!” 白若松被她蠢笑了,也意识到自己如果不说清楚今天怕是摆脱不了这个人了,停下脚步来直言道:“你能在这里拦下我,是知道我准备要去哪里了是吗?” 闵仟闻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愣了一下后道:“是,朱雀门的小吏说您是去官媒衙……” 说到一半,闵仟闻说不下去了,她突然意识到了这个自己一直忽略的问题——白若松按时按点下值,还跑得飞快去官媒衙署总不能是闲着没事干吧? 白若松见闵仟闻苍白了一张脸,明白她已经意识到了,遂重复道:“现在让开,我没空和你在这里开玩笑。” 闵仟闻:“我没有开玩笑!” 本来两个身着官服的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已经很引人注意了,她这一声很突然,声音又很大,四周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白若松磨了磨牙,扯过闵仟闻的手臂道:“你和我过来!” 二人避开人群,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白若松才放开了闵仟闻,有些不耐烦道:“我还有事,你到底想做什么,说快点。” 闵仟闻难耐地舔了舔干涸的下唇,颤声道:“相府要和左谏议大夫家结亲了。” 白若松:“我知道。” “那姜仲临不堪大用,整日和一些纨绔流连于酒楼与象姑馆之间,根本不是良配。”闵仟闻声音急切,“我知晓我如今的身份尴尬,相府不想与我扯上关系,可,可言相看重你,若是你去求娶,言相定会答应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0、第 240 章 其实之前言筠刚刚和姜仲临合八字的时候,闵仟闻就已经想同白若松说这件事情了。 她还怕白若松根本不想搭理自己,便借着她升迁的机会送去了贺礼,试探了一下白若松的态度,见白若松没有生气地把她的东西扔出去,才打算开这个口。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先是何同光死在大理寺狱,接着是文帝遇刺,再接着白若松就出远差了,她连人都找不着。 今日一早听说白若松回来了,闵仟闻下值就匆忙过来堵人,结果还是绕了一大圈才找到的白若松。 在朱雀门的时候她都差点放弃了,觉得这大概就是命,可既然找到了白若松,她还是想再搏一搏。 万一呢。 她想,万一白若松就会同意呢。 就像之前婚期将近,她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不也突然柳暗花明,因为国丧延后了吗。 所说这样很对不起薨逝的太女,但闵仟闻不得不承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的内心第一时间涌动的情绪是喜悦。 可惜,这样的喜悦,如今也在白若松复杂的凝视当中渐渐消散了开来。 “你怎么知道言筠嫁我就比嫁姜仲临好呢?”她问。 闵仟闻一愣,紧跟着道:“白大人为人正直……” “但是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人。”白若松打断了她的话,“虽说现在相府失了实权,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言相必定不可能让自己的小嫡孙给别人做侍,那么我若是娶他,只可能是许以正夫之位。就算我有再多的优点在身上,只凭我心里头有人,就不可能善待这么一个横亘我在与真心相爱之人中间的正夫。” “闵仟闻。”她目光冷淡,“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闵仟闻的面色惨白无比,她尝试着想要说出点什么,可嗓子眼的软肉不受她主观意识的控制,不住地紧锁着,牢牢卡住了她未曾出口的话语。 “我只是……”她声音极轻,“只是想要他快活。” 白若松缓和了面色:“你喜欢他?” 闵仟闻慢吞吞垂下头来,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 她这样的反应,白若松倒是放下心来,为言筠感到些许欣慰。 无论结局如何,两心相许总比剃头挑子一头热来得强。 “你看,官媒就在这。”白若松抬了抬下巴,指向了不远处的官媒衙门,劝说道,“一起吧。” 闵仟闻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闻言有些迷茫:“一起?” “一起去向心仪的人提亲。” “不行的。”闵仟闻立刻道,“不行的,我父亲清平县主与佘府交好,言相不可能会同意的。” “闵大人,人生不过短短百年而已,等百年之后你半只脚踏进棺材里头,回想起今日,可会后悔自己没有尽力一试?” 日头西斜,路上全是归家的车马,人群熙熙攘攘,卖吃食的摊贩上飘荡着水盆羊肉的香气。 半晌,闵仟闻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地抬起头来,同白若松道:“我想尽力一试。” 白若松狠狠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解决完这桩麻烦了,扭头就朝外走去,边走边道:“快些吧,再墨迹天色都要黑了。” 闵仟闻没想到白若松这么急,快走几步追上了她,下意识问道:“不知白大人是看中了哪家的小公子?” 说完,她又考虑到白若松是今年的进士,又在短短一年之内出了两趟远差,和京中的联系不深,补了一句:“可是家乡熟识的公子?” “唔,不是。”白若松含糊道,“是位名门的公子。” “名门公子也不妨事。”闵仟闻发自真心道,“虽说大人的官阶不高,但受圣人重视,一年之内连升两级,前途无量,又是被言相青眼过的,相信无论是哪家都很愿意将家中小公子嫁与大人的。” 白若松有些好笑地瞥了她一眼,感觉瞧着她如今这番样子,倒是完全想象不出不过是数月前,还是一个高傲地嘲讽自己是“田舍奴”的人。 官媒衙门算不得正经衙门,从前白若松在盛雪城的时候,见过那边的官媒衙门是个喂马的棚子改造的屋子,几张破凳子破桌子,再加上几个年级稍大的男人就是了。 不过在玉京这种女帝眼皮子底下的地方,连官媒衙门也好上许多,是个一进的小院子,里头闲情雅致地栽了许多花花草草,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倚着美人靠,无所事事地举着一个煮茶用的小勺往下浇水。 白若松和闵仟闻刚踏进院子,那个浇水的男人就听见了动静,懒洋洋地往侧边一瞥,瞥见二人身上的官服,眼睛瞪得滚圆,里头爆发出锃亮的光芒。 “周翁,周翁快来,是官娘子!” 他朝后头嘹亮得一喊,立时就有另外一个男人急匆匆跑了出来,边跑身上边往下噼里啪啦掉瓜子壳。 “这,这靠谱吗?”闵仟闻在白若松身后小声蛐蛐。 白若松心道她怎么知道,谁不是第一次提亲似的。 玉京的达官贵族之间都有用得惯的私媒,一般不往官媒这里来,不过谁让白若松是个一穷二白,既没有府邸也没有下人,没途径找靠谱的私媒呢。 “大人,哎呦大人,稀客啊。”浇花的男人谄笑着上前来,自我介绍道,“我姓吴,唤我一声吴翁便好,这边是咱们官媒衙门最好的媒人,周翁。” 名为周翁的男人看起来年轻一些,三十五岁上下,笑容和蔼,有一种自带的亲和力。 “请问娘子们是来保媒的么?”周翁看到闵仟闻的时候就已经很满意了,目光划到白若松的面上,一双眼睛几乎要放出光来,“哎呀这位娘子实在是玉树临风!就长成您这样,还是个官娘子,这整个玉京的公子,只要您开口,我一定都给您保下来!” 白若松并不是很适应这么热情的男人,离得近了总感觉他说话的时候口水都快喷到自己身上了,连忙后退一步,含笑着一礼道:“那就有劳周翁了,在下中意的正是抚国将军府的公子。” 那周翁一愣,下意识问旁边的吴翁道:“抚国将军府的那男将军有儿子了?” 闵仟闻却是已经意识到了白若松想提亲的人究竟是何人了,当下失了文人该有的分寸,震惊到声音都有些劈叉:“你想娶云麾大将军?!” “不是。”白若松回。 闵仟闻当下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吐出来,便听白若松又道:“准确来说,是入赘。” 闵仟闻一口气岔过去,剧烈咳嗽起来。 周翁再度确认道:“大人说的可是抚国将军府那位年过年近三十,常年在北疆征战的云麾大将军?” 白若松颔首:“是。” 周翁闭了闭眼睛:“大人,您可知道,那云麾大将军身高九尺往上,生得青面獠牙十分可怖啊!” 白若松面色一下沉了下来,冷声道:“你们官媒不做保媒的活计,改说书了么?” 做媒人的哪有不会看人脸色的,周翁当下便作势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告饶道:“大人说的是,是小人多嘴了。” 闵仟闻缓过气息来,从后边抓住白若松的手臂,忍不住劝说道:“白大人既然心仪那……那云麾大将军,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白大人如今前途一片大好,入赘不可取啊,再考虑考虑吧!” “入赘了不能升官么?” 闵仟闻一噎,讪讪道:“倒,倒也不是……” “闵大人。”白若松挑眉看她,“我记得闵大人的母亲便是入赘给清平县主的吧。” 闵仟闻想说,就是因为她母亲是入赘的,她才知道入赘是个什么情况——高傲强势的父亲,伏低做小的母亲,和整日无休止的争吵。 然,家丑不可外扬,闵仟闻并不打算将这些说出来,只能悻悻松开自己的手臂。 “闵大人还是将心思都放在自己的亲事上吧。”白若松不动声色地转移了矛头。 “这位大人也要保媒么?”旁边的吴翁立刻抢先,打算揽下这个活计。 他想着倒霉催的什么抚国将军府就丢给周翁,自己寻个轻松些的。 然而幻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闵仟闻一开口,给他寻了一个更大的活计。 “是这样的。”她踌躇得搓了搓手,“我想保媒的相府的言筠言小公子。” 吴翁一脸麻木。 他很想问,你知道想给言小公子说媒的人从这里能排到玉京外头么?你想保人家就保你啊,那相府的门他都进不去。 吴翁憋了憋,忍不住问:“那知道那言小公子婚期都定了吧?” 闵仟闻颔首,厚着脸皮道:“还未成婚,就还可以退婚。” 吴翁看向旁边的周翁,一脸期盼道:“阿周啊,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去抚……” “这位大人!”周翁越过吴翁,来到白若松面前,满脸堆笑,一拍胸脯道,“拼着我周翁的名声,我也给大人做成这桩媒!”【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1、第 241 章 云琼天蒙蒙亮就去了玉京外驻扎的军营,处理军务,观摩训练,甚至在抽空和除了钦元春与钦元冬之外的几个将军切磋了一下,在一片哀嚎中,未时就迫不及待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太君云祯从早上起床就开始吩咐府里的下人进行大扫除,就连将军府门口两座石狮子都擦得锃亮。 临近午时,采买的人归来,除了小厨房需要的食材以外,还来了各种新鲜瓜果和果脯蜜饯,最后居然加了一盆娇艳的秋海棠。 云祯到底年纪大了,快步走了一上午,亲自监督下人扫洒,此刻有些站不住,受过伤的那只腿在隐隐作痛,单手拄了一柄凰头杖,另一只手抚着那盆秋海棠,笑得比花都艳。 “晚燕,晚燕。”她大声招呼道,“快来,把花拿进去,从我的私库里拿那个,那个之前圣人御赐的那个五颜六色的花瓶。” 她说的圣人其实指的是大桓的开国女帝桓高帝,那花瓶都赐了许多年了,她到底年纪大了,记不清名字,只记得五颜六色的十分好看。 晚燕是云祯的贴身侍女,尽管她看起来还年轻,但她母亲以前就是伺候云祯的,她自小耳濡目染,对抚国将军府上上下下都十分了解,包括云祯私库里头的东西。 “是那个掐丝珐琅的五彩釉瓷瓶吧。”晚燕补充道。 “对,就是那个,就用那个把这花插上,摆在咱们茶厅里头。” 那花瓶已经是花得人看一眼都会报官的程度了,这秋海棠的颜色更是艳,配在一起简直。但晚燕并不想对将军府上下一脉相承的奇怪审美表达什么看法,她习惯得面色都没有变一下,依旧笑得温柔,上前搀扶着云祯道:“老夫人怎么想起在茶厅里头摆插花了呢?” 要知道抚国将军府上上下下全是老大粗,倒也不是不识字的那种老大粗,书房里还是有许多兵书的,字也写得遒劲有力能入眼,可要说起什么风花雪月,那是一窍不通的。 当年云琼的母亲,抚国大将军云泽还在时,就常常因为不解风情而和自己的正夫闹矛盾,例如把正夫带回来的梅枝当枯枝从窗户里扔了,大半夜被赶出房间以后,可怜兮兮地扒在院子里满地找什么的。 “她们这些文官不就好这一口么。”云祯还觉得自己想得很周到,笑眯眯道,“瑾儿和他那个娘一样,就喜欢这种文绉绉的人,我这也不能给将军府丢面子啊。” 云祯是草根出生,自己的正夫只是个乡野村夫,大字不识,也不会风花雪月,但一手针线活做得极好,云琼的母亲云泽长到十岁的时候,身上的每件衣服每双鞋子都是云祯正夫自己缝的。 不过云祯的正夫年少过得苦,早早耗尽了心力,在云泽十二岁的时候去世了。 申时不到,抚国将军府全员戒备,守在大门后头的门吏都是云祯老太太亲自选的,府里功夫最好的家丁,耳聪目明,隔着门都能清楚地听见接近大门的脚步声。 小厨房叮呤咣啷响个不停,就连早就告老请辞,回家颐养天年的将军府老厨娘都被请了回来,亲自掌勺,力求做出和圣人宴请百官时候一样的丰盛的晚食来。 当然,所有人都没有考虑到,白若松之前官职太小,其实根本没资格参加圣人的宴请,自然也不知晓圣人的晚宴究竟吃啥。 申初过三刻,抚国将军府连抄手游廊的地面都被反复擦得掉了一层皮,红泥小炉上的茶水滚了又滚,还是没有等到人,云祯开始着急起来,亲自去门口查看,门前守着的门吏再三保证没有错过人,云祯才拄着拐杖一边叹气一边往回走。 “晚燕,你说那什么探花娘子是不是后悔了啊。”她心里开始担忧起来。 自从知晓云琼心有所属以后,她第一回动用了自己的人脉,把这个探花娘子查了个底朝天。 白若松明面上的身份十分简单,就是被盛雪城守门校尉收养的孤女,没什么可说道的,但来到玉京后经历的事情可就多了。 云祯常年在府中避世,外头的消息极少打听,也是头一回晓得原来白若松这个探花娘子的传闻这么多。 什么掷果盈车的美娘子啊,躲言相榜下捉婿躲进了玉京衙门啊,驳了圣人赐婚被下放到刑部司做小主事啊,和瑾儿一块外出剿匪立了大功重获圣人青眼啊。 “看来是一块剿匪剿出感情来了。”云祯点点头,觉得白若松虽然是个文官,但能够跟着云血军一块去剿匪,也算有勇有谋,她十分满意。 “不过这个驳回圣人赐婚,怎么写着原因是心有所属啊。”云祯把密信递给晚燕,“晚燕你帮我瞧瞧,是不是我年纪大了老花眼了。” 晚燕一瞧,笑了,道:“老夫人眼睛好得很呢,的确写着是心有所属。” “这属的谁啊,难不成是什么老家还有相好没查到?”云祯眉头都拧到了一起,害怕中间真有什么猫腻,导致自己唯一的孙儿被磋磨。 “老夫人莫慌。”晚燕安慰她,“这盛雪城是边境五城,离云血军的驻地也不远,兴许二人便是从前就认识呢?” 云祯其实不这么觉得。 她这个孙儿在外头的名声有多差,她最清楚了,京里的媒人哪个听到不是唯恐避之不及。 白若松之前是白身,也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云血军的军营,不可能像分巡一样日久生情。 可不是日久生情,难不成是一见钟情? 云琼无论是长相还是性子,都绝不是讨人喜欢的那一卦,就连她这个亲祖母,都时常被气得巴不得举起拐杖把人打死。 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云祯已经触摸到了真相,不过是她自己不信罢了。 申正,云祯感觉自己的屁股在椅子上怎么也坐不住了,同样坐在茶厅里头的云琼倒是淡定,腰背挺直,手中举着一本兵书正在细细研读,云祯没事做盯着他看了一会,发现他根本没有翻过书页。 申正又过一刻,云祯还没听到什么,垂首阅卷的云琼却是先抬起了头,往外看去。 果然,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就有一人提着轻身功夫冲进了茶厅,高声道:“老夫人,来了!” 云祯倏地起身,袖子带翻了桌岸上早就凉透了的茶盏。 “啪咔嚓”一声脆响,被领着走在抄手游廊上头的白若松顿了顿,问一旁的周翁道:“有没有听到什么碎了的声音?” 周翁知道抚国将军府应该挺欢迎自己的,毕竟之前云祯满京给她的小嫡孙找合适的妻主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地夹道欢迎。 京官多傲慢,且氏族之间自成一派,根本不需要官媒相看,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尊为贵客的感觉了,有些飘飘欲仙,哪里有什么功夫去听碎了的声音,闻言有些迷茫道:“没有啊。” 那可能是听错了吧。 白若松想,总不能是云琼正和抚国将军府的老太君吵架吧。 在前边带路的耳聪目明的门吏一个字也不敢说,生怕下了老太君的脸面。 几人走过干净得能让人脚下打滑的青石板路,白若松正想着云老太君是不是有什么洁癖呢,随即便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抚国将军府的茶厅是云琼的父亲在世时候布置的,就在水榭旁的拐角处,南边和西边都不是墙壁,而是整面的可以打开的门栅,夏日打开通透又凉爽,冬日关上不透风却透光,明亮又温暖。 白若松跟着门吏踏入茶厅,入眼便是坐在上座的云老太君。 她精神奕烁,双眸锐利明亮,两鬓的白发比女帝都少,看着至少还能再活三四十年。 老太君端坐在一张有扶手的雕花胡椅上,脊背打得笔直,没有一丝靠在靠背上,面上微微含笑,用一种慈祥的目光打量着白若松。 白若松想到了上辈子自己的外祖母,虽说她没有云老太君这样有精神,却也总是用一种温柔慈祥的目光注视着白若松,摸她的头,给她整理书包,从柴火锅子里抠出香香的锅巴给她当零嘴。 云琼坐在侧座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卷,白若松这个角度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书,只能看见他微微垂着头,浓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盖了眸中的情绪。 他没有看向白若松,可露在外头的耳垂却泛着可爱的淡红色。 周翁一礼,从怀里掏出了白若松早先准备好的写着生辰八字、身份背景之类的文书,递给旁边的侍从,便开始熟练地吹捧起了白若松。 他与白若松并不熟悉,所有的了解也都是来的路上刚知道的,但架不住他经验丰富,现在就是来了一坨狗屎,他也有信心可以把这狗屎吹成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狗屎。 侍从捧着文书交给了老太君,老太君接过文书,打开都没有打开,便伸手示意,打断了周翁的喋喋不休。 “好孩子。”云祯开口,语气和蔼温柔,“上前来,让我瞧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2、第 242 章 白若松感觉自己不像提亲的时候来见对方家长的,倒像是流落在外久未归家的小辈来拜见家里头和蔼的长辈的。 她只是略略犹豫了一会会,便顺从地上前,刚走到老太君的近前,老太君便自来熟地抓住了白若松的手。 老太君的手掌和云琼的一样,掌心都有常年习武留下的厚厚茧子,白若松垂下头去看,还能看见她手背上有一道横亘过半个手背的伤疤,年代久远,呈现淡淡的白色。 “好孩子。”云祯道,“在盛雪城那种地方,很辛苦吧?” 白若松一怔。 如果此刻,是别的什么人对着她说出的这番话,那她大概率也只会一笑了之,因为没有人可以真正了解边境五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玉京太繁华,也太安全了,这里的人根本没有办法体会“战争”二字带来的真正含义。 他们能想象的最为血腥的东西,大抵也不过是刑部的大狱。 可刑部大狱才能装多少人? 盛雪城破的时候,光堆积在瓦砾底下再也挖不出来的尸体就能够填满整个刑部大狱。 可云祯不一样。 她是一手创立了云血军,在北疆饮过风,吞过雪,能够明白什么是哀鸿遍野,什么是马革裹尸。 “不辛苦的。”白若松回握了云祯的手,声音像春风拂过的柳稍一样柔软,“校尉待我很好,守城的将士们也很好,就是……” 她垂下眼梢,露出一点脆弱的神情来:“就是有些冷。” 云祯连连点头,内心感叹,对白若松的最后一丝怀疑都消失了。 没有去过北疆的人对北疆的幻想都来源于凶恶的蛮人,云祯还年轻一些的时候参与宫中的宴会,那些生在玉京长在玉京的京官,感叹得最多的就是凶险的战场,不讲理的蛮人和他们手中刁钻的圆月弯刀。 可其实,在北疆,最可怕的不是蛮人,而是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 在那里的冬天,饼子只要离开火源一盏茶的功夫,硬得就能把人的牙都磕掉,裸露在风中的手指头会莫名其妙自己掉下来,握着武器的时候,得把刀柄和手掌绑在一起,不然脱手了都感觉不到。 只有确确实实经历过北疆的人,最深刻的印象才会是寒冷。 她对自己小孙子的这个未来妻主实在是满意——虽说看起来文文弱弱,能被自己一只手就能打死的模样。 但文弱点也好,不会欺负她这唯一的小孙子。而且盛雪城来的孤女,无论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入赘将军府的,都没有能力翻起什么她搞不定的浪来。 能考中探花说明脑子聪明,性格脾气也好,像是能够包容自己这个犟脾气的孙子的。 此时的云祯还不知道完全搞错了,在白若松面前的云琼简直是温顺的小绵羊,白若松才是那个犟的。 “进了咱们将军府啊,我便也是你的祖母了。”云祯叹息道,“看到你,我就想到了当年的青罗……” “祖母!”云琼终于忍不住,出口打断了云祯的自说自话,“茶要煮过了。” 云祯似乎咋舌了一下。 这个动作很轻微,甚至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白若松确确实实看见她的腮帮子鼓动了一下。 “瑾儿说的是,你看我,人老糊涂了。”云祯笑着喊了一声,“晚燕!” 一直守在后头两步开外的侍女上前来,走到了云祯旁边的小案几上。 这个案几是个高脚的案几,大概比坐着的云祯的手肘还要高一些,上头放置着一个巴掌大的红泥小火炉,炉子上是长柄的小瓦罐,旁边放着整套的银制的精细烹茶茶具。 不过白若松的眼睛完全不在这些东西上,因为在红泥小炉旁边,正放着一个五颜六色的大花瓶。 花瓶上半是黑色,下半以蓝色打底,用掐丝珐琅的工艺往上绘制了……一群鸡?一群鸟? 白若松不敢确定,但是无论是这个不明生物黑豆一样的眼睛,还是锯齿一样的翅膀,亦或是豆芽菜一样的尾部,都透露出一种奇异的审美,让她一下想到了自己现在挂在腰间的锦囊里头装着的那块玉章。 白若松的眼光不自觉地在花瓶上停留了很久,以至于没注意到晚燕从小瓷罐里头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香料的动作。 等她想开口制止的时候,香料已经被洒进了茶水中,刚刚还散发着一股清幽香气的清茶立刻变成了卤料包,还是川渝带着椒麻版本的。 白若松对这个时代的人奇葩的饮茶习惯绝望了。 她克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表现出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来,云祯和晚燕也没发觉。 就在晚燕倒出浓稠的茶汤,要递到白若松的手上的时候,默不作声的云琼又开口了:“她不喝这个。” 这下别说是云祯和晚燕,连白若松都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的时候,只能看见云琼一个淡漠的表情。 他垂着头,眼睫因为白若松的目光而颤了颤,嘴唇也抿了起来。 白若松很清楚,这是他隐忍的表现。 “不喝什么?”晚燕有些茫然,“不喝茶么?” 云琼:“她不喝加了香料的茶,只喝清茶。” 云祯只怔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歉疚地又重新抓住了白若松的手:“是我的错,怪我,也是我在这京中大半辈子,舒服惯了,忘了外头哪里买得到香料啊。” 说完,她愈加自责了,还安慰白若松道:“不瞒你说,老身也不是雍州人,家乡在很远的地方,刚来玉京的时候,也喝不惯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 白若松不敢收回自己的手,也不敢反驳,只能默认了下来,装出羞愧的模样低下自己的头。 同时她脑子里也在想,自己好像没有和云琼提过自己喝不惯带香料的茶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晚燕,你去把茶汤换一换,换清水的来。”云祯刚吩咐完,目光挪到旁边,这才看见了一直被忽略的周翁,“你是?” 周翁面上一僵,刚准备说话呢,云祯又立刻道:“晚燕,把这个这一起带走。” 周翁:“????” 云祯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像是拖下去打一顿一样奇怪,又补了一句:“带去客堂,给准备点吃的喝的什么的。” 周翁松了一口气,虽然觉得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很遗憾,但还是极有眼力见地跟着晚燕离开了。 “瑾儿。”云祯想了想,又道,“你去我书房,把你父亲那个镯子取过来。” 到这里,白若松已经发现了云祯是在有意识地把人支开了,显然云琼也发现了,因为他抬起头来,一双本该浅淡的眸子黑漆漆的,就这样无言地看着云祯。 云祯眉毛一竖道:“还没成婚呢胳膊肘尽往外拐,祖母还能把人吃了不成?!” 云琼嘴唇一颤,刚想说话,便看见白若松偷偷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在下头打暗语。 [我没事,你去吧。] 他缓缓闭上薄唇,起身,一只手握着那卷根本没有看进去一个字的兵书,大步流星离开了茶厅。 白若松目送云琼离开,略略松了一口气,刚转回头来,便见云祯目光噌亮,勾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莫名笑意看着自己,心里一个咯噔,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云血军是云祯一手创立的,那云血军的暗语她肯定比谁都熟悉。 “我……” “不用解释。”云祯松开了白若松的手掌,身子向后一靠,手臂松松搭在了扶手上。 就这么一个动作,气势尽显,多年上位者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我能明白,瑾儿看重你,愿意听你的,这没什么。”云祯慢悠悠说着,“你呢,学点暗语什么的也不打紧,动不了云血军的根基。” 白若松感觉自己被误会了,忙道:“我不是……” “都说了不用解释。”云祯抬手制止了白若松的话,“我能明白,人总是为利益驱动的,总得图点啥,我给瑾儿寻合适的贵女的时候,不也得挑人家品貌家势?将军府家大业大,就摆在这里,我也没法舔着个脸说要寻个什么都不图的,那就不是人了。” 白若松闭上了嘴,心道要说自己图云琼的脸和身子,云祯也不能信啊,就当她是图家业吧,反正老太太看起来也不怎么在乎。 “只是啊,我能明白你,你也得明白我。”云祯面上没了笑意,眼皮子耷拉下来,眸子黑沉沉的,有几分像云琼,“我就这一个孙儿,看得比命还重,你想入将军府,那今后这外头的世界就与你无关了。别处的小公子娇俏可人,你把持不住,也是女人的常态,但若是带回来,让瑾儿难受,我就留你不得了。” 这是云祯惯用的手段,先礼后兵,恩威并济。 虽说也是有多年没有像这样了,但到底征战多年,她相信自己余威还在,震慑一个小文官不成问题。 云祯说完,静静等了一会,结果发现白若松不但没有被震慑住,反而还笑了起来。 她一下不自信了,难道她如今真的太老了,连吓唬人都没有什么可信度了吗? “我说的话很可笑?”云祯蹙眉。 “不,忠勇娘子误会了。”白若松摊平手掌,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叉手礼,这才道,“我只是觉得您很爱护怀瑾,所以替他感到高兴。” 云祯咋舌。 这下白若松不用去猜了,因为她这个动作这次实在是非常明显,有着一些痞气,不像一个大将军,更像是佘武那种纨绔会做出来的动作。 “什么叫替他高兴。”云祯冷哼,“我自己的孙儿,我爱护还要你替他高兴?” “是在下措辞有误。”白若松改口道,“怀瑾能像如今这样不惧他人的目光和闲言碎语,成长为优秀的云麾大将军,一定是因为有您这样爱他的祖母,给了他足够的底气。” 没有人不爱听马屁的,包括云祯。 她心里头开心得要死,觉得云琼犟了小半辈子倒是也犟对了,那些个什么京城贵女,个个自命不凡,哪能有白若松这么妥帖,面上却还是憋着一股劲,装冷漠道:“你一张嘴倒是会说话,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上不了台面,在圣人面前连句全乎话都说不出来。” 白若松回想起自己的殿试,她跪在空旷的大殿里,抬头仰望凰座上那个高高在上,满身金光的人的时候,心里头充斥的只有迷茫。 我打破誓言来到玉京,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我有能力查出当年的真相么,万一不能替傅容安校尉报仇可怎么办? 那高高在上的人,此刻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够轻易地碾压死我,让我毫无还手之力。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害怕得牙齿都在上下打颤。 仔细想来,虽然她从未有过利用云琼和云琼手底下的云血军的念头,可难道云琼和他的云血军没有在背后支撑着她,给她做这些谋逆之事的底气吗? “我知晓,现在说再多,也不过是空口白牙,不能让忠勇娘子信服半分。接下来,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怀瑾在我心里的重要性。证明我敬他,爱他,无论是心里头还是眼里头都只有他一个人……”她深深弯下腰来,心甘情愿向着长辈行这个大礼,“所以,请您把他交给我吧。” 白若松戴着官帽,是圆顶直角的幞头,弯下腰来的时候,两侧平直张开的两个平角微微上下颤动着。 云祯瞧着她官帽头顶上褶皱,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什么为难的话来,遂叹了口气:“你知晓他……他受过伤那件事的吧。” 白若松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深深垂着头道:“是。” “你怎么想这件事的?” 白若松还当真顺着云祯的意思,想了想,大着胆子道:“人无完人,十全十美的人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怀瑾便是如此,十全九美于我已然足矣。” “啧,油嘴滑舌,怪不得瑾儿被你哄得……”云祯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挥手道,“快,快起来,别行礼了。” 白若松疑惑得直起身子,随即便听见身后的门口传来云琼低沉的声音:“祖母,您在做什么?” “祖母答应了你们的婚事,白娘子在感激我呢。”云祯和蔼地笑着,疯狂朝着白若松使眼色,“是吧?” 白若松使劲抿了抿唇,憋住了笑意,拱手道:“祖母说得是,在下感激万分,一定善待怀瑾。” 云琼脚步顿了顿,还是装作无事的模样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雕花红漆盒。 盒子没有上锁,云琼很轻易地掀了开来,里头填充着柔软的绸缎,绸缎中间放置着一只价值不菲的碧色的玉镯,色泽温润深邃,细看还能从青碧色中还出一点淡淡的乳白。 “这是当年我送给瑾儿祖父的,后来又传给了瑾儿的父亲。”她挥了挥手,示意云琼将盒子递到白若松面前,“如今给你了。” 若是常物,白若松定然婉拒了,可是这种相当于对她的认可,即便觉得有些贵重,她还是收了下来:“多谢祖母。” 她收得痛快,喊祖母也喊得顺溜,老太太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晚燕洗干净了瓦罐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准备新的茶汤,云祯就挥手道:“不必了,那媒人呢,带我去见见他,合一下八字,商量婚期。” 晚燕去后边取云祯的拐杖,云祯朝着白若松道:“来都来了,吃了晚膳再走吧。” 白若松从善如流:“恭敬不如从命。” 云祯拿了拐杖,边健步如飞地往外走,边道:“你们小辈自己说说话吧,老太婆就不掺和了。” 白若松瞧着她的背影,觉得她根本不需要拐杖。 茶厅里一时只剩下了白若松和云琼二人。 二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犹豫间居然同时开了口。 “你像不像……” “我觉得……” 双方一顿,白若松先笑出了声。 云琼抿着唇,这下不止耳朵根,连脖子都通红一片。 白若松把那个盒子放在一边,牵住了云琼垂在一旁的手,歪过头问道:“怀瑾想说什么?” 云琼被她晶亮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热,用尽了自己所剩不多的自制力,才克制住了想逃跑的本能反应:“我想问,你,你想不想去看看你以后要住的地方?” 白若松从云琼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微不可查的什么东西,低声道:“哦?我以后要住的是什么地方?” 云琼抬起眼来看着白若松,琥珀色的眸子有些湿漉漉的:“你愿意的话,自然是住我的寝房。” 白若松憋着一些坏:“那我若是不愿意呢?” “将军府这么大,你想住哪里都行。”他顿了顿,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哑,“我去寻你就是了。” 白若松承认自己被他勾引到了。 她难耐地舔了舔嘴唇,巴不得现在就把人就地正法了。 但是不行,正是关键的时刻,万一云老太太亦或是将军府里其他下人瞧见了什么,这亲事说不准得黄。 她叹息一口气,望梅止渴搬狠狠捏了捏云琼的手掌,用指头在他手掌心抠了抠,最后恋恋不舍地松开:“走吧,带我参观参观你的书房什么的。” 打发打发时间,等老太太来喊饭了。 她把那个精致的雕花盒子又塞回云琼的手里:“你收着吧,我现在居无定所的,弄丢了可不行,等咱们成婚了再给我。” 二人并肩而行,隔着一拳的距离,沿着铺着卵石的小径往后院走去。 将军府后院沿着墙根种了一排青翠茂竹,风吹簌簌,落下许多细长的叶子来。 白若松瞧着瞧着,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扭头问云琼道:“那这聘礼我还三日后送来么?” 大桓的规矩,女方求娶是要在登门三日后送聘礼过来的。 其他东西倒是好说,可以现买,就是大雁难弄。 北雁南飞,这个天气大雁全都飞走了,她去哪弄一只当聘礼啊,而且最关键的是她对射箭一窍不通。 云琼攥了攥手心中的盒子,道:“总归是入赘,没有聘礼一说。” 白若松看他眼神闪躲,试探道:“你不会是怀疑我没有聘礼吧?” 云琼:“……” 他艰难道:“你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俸禄也不高,手头拮据也很正常。” 白若松停下脚步,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气得跳脚。 她……她可是德帝遗孤!棠花的少主! 她只要肯厚着脸皮印个棠花印记,还不是想写多少聘礼就写多少聘礼! 把言相那老狐狸的私库全给她搬空! “圣人剿匪后赐了我不少东西!”她咬牙切齿道,“我全抬过来给你当聘礼不成么!” 云琼好笑地瞥她:“那是御赐之物。” “怎么,御赐的不能买卖也就算了,还规定不能送人?” 她可是当场就送了两样出去。 可恶啊,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心都在滴血,她的聘礼缩水了两样! “倒也没有这种规矩。”云琼迟疑,“但一般不会送人,送人也不会像你这样都抬过来,被圣人知晓了终归不好。” “我管她好不好。”白若松赌气一样迈开了步子,把云琼甩在身后,“我就要送,气死她才好,气死她省得我还要……” 云琼快步追上她,拉了她的手腕,无奈道:“隔墙有耳。” 他拽了拽,示意道:“走错了,这个方向。” 白若松瞪他,他垂下头来,讨饶一般学着她的样子,捏了捏她的手腕。 带着茧子的手指头摩挲在指骨上痒痒的,白若松感觉自己一点出息也没有,被他这么一点小动作就哄得服服帖帖,别过脸去不吭声。 云琼垂着眼睫,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来。 “你要送,便送吧。”他道,“终归有我在,有将军府在,圣人就算心里头有气,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3、第 243 章 云琼的书房十分简洁,应该说根本没有多少生活痕迹,除了那张青花梨木的桌案能够让人看得出经常有人在使用以外,其他的东西简直像是参观新楼盘的时候会看到的样板间。 “我时常在北疆,不大回京里。”云琼解释道。 白若松靠到那张青花梨木的桌案前,以防万一地问了一句:“没什么不能看的机密吧?” 云琼迟疑了一下:“……有。” 白若松翻纸页的手一顿,随即又听他继续道:“不过你可以看。” 他有些赧然地垂下眼睑:“我对你没有机密。” 白若松感觉自己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听了这句话以后险些崩断,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随手翻开旁边卷起的宣纸,瞬间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上好的藤纸,细白细白的,上头密密麻麻或大或小写的全是她的名字。 从墨迹的成色来看,就是昨天或者今天写下的。 白若松回过头去。 她知道云琼肯定已经看见自己发现了这个,他没有阻止,只是显得有些紧张,垂在身侧的手指都捏了起来。 原来他是这样忐忑。 白若松忍不住想,她以为只有自己因为今天要来提亲而紧张,因为云琼一向是内敛又镇定的,可原来他也这般紧张忐忑过。 “你过来。”她一边招手,一边把桌案边上的东西拨到一边,腾出一块干净的空位,手掌撑着坐了上去。 案桌到白若松的腰下面一点,她坐在上头瞬间高了一大截,云琼走近到她的跟前,二人居然勉勉强强平视了。 白若松不太满意,感觉自己这样看着还是比云琼矮一些,但条件有限,也找不到更高的地方了。 她抬首,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云琼,发现他还像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原地,顿时有些想笑,催促道:“还不过来?” 云琼感觉自己已经理解到白若松的意思了。 他下意识朝大敞的书房外望了一眼,确定没有外人以后,才抬步走到白若松跟前。 从前他总是需要俯就下身子才能靠近她,如今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呼吸就能够交缠到一起了。 云琼直愣愣地看着白若松明丽殊色的面孔,看她笑起来时眼里绽放的狡黠,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一下一下跳得猛烈起来。 “不是一直说好听的话来引诱我吗?”白若松用自己官靴的鞋尖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现在给你机会,怎么不敢了?” 云琼的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挺直的鼻梁在侧脸打下一片浓黑的阴影,他眼睫颤了一下,瞧着她漆黑的眼睛,她小巧的鼻翼,最后落在了她形状姣好,不点而朱的菱唇上头。 “可以吗?”他问,声音有些哑。 他怕自己太过主动,倒显得孟浪,似象姑馆那些迎客的小倌一样。 白若松低笑一声,手指自上而下探进圆领中,把人勾了过来,兀自撷住了柔软的唇瓣。 云琼感觉自己溺毙在泉水之中,水流柔软而温暖,摄取了他的呼吸,也摄取了他的灵魂。 他感觉有一只手从自己腰侧探过,摁在了后背脊椎的凹槽之中,五指张开,一点一点,细心又妥帖地摩挲过自己后背的每一块肌肉,最后缱绻地停留在蝴蝶骨旁边的凸起上。 她手指头抚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摸什么爱不释手的宝贝,口中灵活的东西划过他的牙齿,逗弄他口腔内壁上的软肉。 云琼忍不住又近了一步,和面前的人紧紧相贴。 不够,还不够…… 他感觉自己皮囊当中的灵魂在叫嚣,在哀嚎,在渴望。 靠她近一点,再近一点,仿佛只有和她融为一体,才能填平心里头深不见底的沟壑。 二人辗转深入,越抱越紧,衣料摩擦发出轻轻的沙沙声,云琼禁闭的双眼前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一圈一圈散开,他听见自己胸膛深处鼓噪而缓慢的跳动声,一下一下,雷鸣一般撞击着他的耳膜。 “怀瑾。”她退开,勾着领子的手指头松开,转而摸向了他的面颊,提醒道,“呼吸。” 云琼猛吸一口气,心脏又重新快速跳动起来,他面颊通红,双眸雾蒙蒙的,唇角还残留着晶莹的水渍。 “又不是第一次了。”白若松温柔地笑着,将他鬓角的发拂到耳后,“怎么还记不得换气,嗯?” 不是记不得。 云琼想,他可能永远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时刻保持思考能力。 他就像是一团水,任凭白若松把手指收进来,搅乱,捧起,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还甘之如饴。 云琼动了动垂在两侧的僵直的手臂,缓缓抬起,环过白若松,将人死死拢进怀中。 “怀瑾?” 云琼想继续收拢手臂,又怕勒痛白若松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双臂上的肌肉紧了又松,只余无尽的茫然。 他发现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原先没有白若松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了。 她真的会永远同自己在一起么? 云琼想起自己还是小山的时候,每日风雨无阻去学校门口,静候白若松放学。 可他其实并不能确定,她真的会从学校的大门口走出来,因为她是自由的,她可以去任何地方,而自己就只能永远蹲坐在一个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等她来找。 他们是单方面的联系,只要哪一天白若松想要断了这层联系,他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力。 “我们真的会成婚么?”他问,声音里头压抑着千百种白若松听不懂的情绪。 “怎么这么问?”白若松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我不是已经来提亲了么?” “若是后悔了,还能退婚。” 白若松被他丰富的想象力逗笑了:“那照你这么说,订婚了能退婚,成婚了还能和离呢。” 云琼当真被她激得一凛,手臂力道失了分寸,把她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怀瑾?”白若松缓了几口气,意识到不对劲,询问道,“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不安了吗?” 她曾经从云琼这里汲取过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同等回馈给他。 云琼静默无语,下颌紧绷,靠在白若松的肩膀上,浅淡的眼眸漆黑一片,似暴风雨前夕搅乱的云团,只有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她做得很好了,云琼扪心自问,若是他自己,怕是做不到霖春楼一见,就饱含热情地诉说爱意,送上定情信物。 只是他在沉睡的百年间做了太多的黄粱一梦,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罢了。 “你说你钟情于我,是因为我在盛雪城救过你。” “嗯哼?” 云琼垂下眼睫,遮掩住眸光中的某种近乎偏执的光。 “那若是,我未曾救过你呢。”他艰难开口,白若松感觉到他宽厚的脊背在这一瞬居然颤了一下,“若是我未曾救过你,救你的是别人,你也会同样喜欢上这个人吗?” 这可真是个世纪大难题。 白若松心道,这个世界上最难回答的,就是带着“假如”“如果”“若是”之类的词的问题了。 “如果救我的是别人,我确实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同样喜欢上这个人,不过……”她咂摸了一下嘴,“不过只要我一见到你,肯定就移情别恋了!” 毕竟云琼就是完全长在她审美点上的男人嘛! 真是的,非要问这问那,非要问出她贪色这个答案才开心吗! 白若松张口咬住他贴着她脸侧的耳垂,手臂挤进二人紧贴的身前,顺着肌肉的沟壑纹理往下探。 “你这样可爱,只要你看我一眼啊,我一准就被你勾着走了。” 云琼轻易被她挑起了反应,刚刚那些慌乱也好,害怕也罢,尽数淹没在白若松的手掌之下。 他从嗓子眼的深处挤出一声闷哼,白若松便松开耳垂上的嫩肉,在他耳廓边吐息。 “你看,就像这样,多可爱。” 二人的衣衫还十分整齐,可是衣衫之下蓬勃的欲|望就如同炽热的岩浆,随时准备喷发。 突然间,云琼臂膀肌肉一紧,直接把白若松抱了起来,放在了地上。 他绷着脸,动作迅速,抚平衣服下摆的褶皱,后退了一大步。 白若松还在发懵中,就听见有脚步声近了,有人喊了一句:“小少爷!” 是晚燕。 外头的人都喊他将军,只有将军府里头的人喊习惯了,还会唤他一句小少爷。 宽大的下摆遮掩了身体的状况,可云琼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欲色,白若松不想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从桌案上胡乱扯了一张滕纸。 晚燕行至书房门口,垂着头一礼,再抬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白若松以一个奇异的姿势伸出两只手臂,举着一张写满了字的滕纸,挡在了自家小少爷的面上。 晚燕瞧不见云琼的脸,只能瞧见他小山一样强壮的身体,把不算矮的白若松衬得小小一只。 晚燕是家生子,自小受训,知晓在将军府最要不得的就是一惊一乍,随即摒弃好奇心,又重新垂下头来,声音柔婉道:“老夫人请二位前去用晚膳。” “知道了。”云琼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莫名的沙哑,“你先去吧,我们随后就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4、第 244 章 将军府的厨娘手艺不输御厨,白若松看到满桌子热气腾腾的美食以后瞬间被抚慰了。 她并不是对这个时代的食物有什么意见,但是作为一个吃惯了科技调味料产物的现代人来说,由奢入俭实在是太难了。 羊肉锅子咕噜噜地沸腾,冒着奶白色的泡,散发出诱人的肉香,在深秋近冬的夜里妥帖无比。 晚燕带着几位侍从提了一只黑釉的硬提梁酒壶过来,要给众人倒酒,云琼就坐在白若松的对面,甚至都没有完全起身,长臂一伸,手掌就盖住了白若松面前的酒盏。 “她饮不了酒。”他眉心有浅浅的褶皱,随即一撇头,看向主座的云祯,“祖母,大夫说过您也不能饮酒。” 云祯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千杯不醉,当然在北疆那种地方,在户外不想冻死除了烤火也只有喝烈酒了,年纪大了以后大夫建议她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不宜饮酒后,她也就可怜巴巴开始修身养性了。 老太太其实一直很馋酒,但是一想到将军府如今就自己和孙儿两个人了,孙儿快三十了也没个妻主照顾,就觉得自己还得多活两年,一直憋着馋虫。如今云琼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她一下放松下来,便吩咐了晚燕拿些酒上来,谁知还没喝一口,就被警告了。 自古以来只有长辈警告小辈的,哪里有小辈警告长辈的? 云祯面色一沉,挥手示意晚燕继续倒酒,晚燕不敢不听,倾斜着手中的硬提梁酒壶,一股混合着果香的酒液的味道悠悠而出,白若松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就一杯。”云祯用最强势的语气说着最怂的话。 云琼没有出声反驳,算是默认了,白若松感觉有戏,也期待着看着他。 云琼:“……你明日还要点卯。” 白若松伸出一根食指:“我也就喝一杯。” 怕他不同意,又找了个理由:“陪祖母喝的。” 云祯一口酒还没喝进嘴里,就先笑出了声。 云琼抿着唇,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难耐地闭了闭眼睛,放开了遮着酒盏的手掌。 “就一杯。” 晶莹的酒液倒入青玉的酒盏当中,白若松闻了闻,小心翼翼饮啜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管滚落而下,又在唇齿间回甘,香甜无比。 一场家宴,宾主尽欢,在白若松的再三坚持下,云祯没有跟着云琼起身想送。 她眯着眼睛,看着二人走出饭厅,一拐,消失在视线中,深深吐了口气。 白若松看起来很喜欢吃羊肉锅子,但不喜欢吃生食,三人人份的锅子被她一个人吃了一半,旁边的鱼脍硬是一点没动。 云祯吩咐小厨房记住白若松的喜好后,自己拄着拐杖要起身,晚燕忙伸了手虚虚扶在下方。 “老夫人要沐浴休息了么?” 云祯摇了摇头:“去祠堂,去看看泽儿。” 晚燕垂首应了,随着人一步一步缓慢地行过回廊,穿过池塘,来到将军府最深处的祠堂。 天幕已然全黑,月出中天,院子里头的草木结了一层白霜,祠堂敞着门,门内灯火通明,长明灯终年不熄。 云祯撑着拐杖抬起伤腿,跨过门槛,点了三炷香供上之后,坐在了牌位前方的蒲团上。 她有腿伤,不宜跪坐,只能大剌剌岔着两条腿,以一个不怎么雅观的姿势坐在那里,面上是和煦的笑意。 “泽儿,许久不见了。” “今日母亲前来,是想同你说,瑾儿寻了个自己喜欢的娘子,如今将要成婚,你在地下也能安心了。” “瑾儿身上有伤,注定不能......不过都说功勋不过三代,咱们云家辉煌了三代了,也够了。” “瑾儿是个好孩子,如此我也能安心去了。” 她絮絮叨叨许久,声音消散在黑夜的月辉当中。 同样是寒月照耀的院子中,白若松推门而入。 她虽然人还算清醒,可酒精上脸,双颊通红,瞧着很像一个将要失去意识的醉鬼。 殷照独自一人坐在院子的角落,瞧着这个醉鬼跌跌撞撞地往里头走,脚尖踢到院子里的石块而啪叽一下摔了个屁股墩,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到近前,伸出手臂把人捞了起来。 “喝,这样?” 白若松很尴尬。 她就喝了一杯,虽说稍微有些头晕,但也没到醉的地步,只是比较显脸,可这么一摔,好像解释自己没喝醉就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一高兴就喝了点。”她含糊了过去,话题又一转道,“这么冷的天,姑母在院子里做什么?” 月光洒在殷照的侧脸上,一边的瞳孔呈现一种透亮的灰色。 “等你。”她道。 白若松出门前并没有说今日自己是要去做什么,事实上她也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必要和殷照说,或者说殷照知道的越少越好,以免暴露她与白谨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实。 一旦暴露她是德帝遗孤,白若松也吃不准殷照这个本来用来给佘荣最后一击的底牌的利刃,会不会对准自己。 “等我做什么?”白若松笑了起来,用好似真心关切一般的口吻开口道,“天气寒凉,姑母要早些歇息才是。” 面对不可以露出破绽的人,她总是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殷照看了半晌,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当然,她本来也不是什么观察细致入微,可以勘破别人谎言的聪明人。 殷照缓慢颔首,把白若松送进房间以后就离开了,白若松先洗了个脸,冷静了一下,随即脱冠更衣洗漱。 一切准备完毕,正要上榻之际,门栅外头又传来了有规律的三声敲门声。 白若松顿了顿,收回了已经屈起跪在锦被上的单边膝盖。 门栅吱呀开了一条缝,殷照仍旧穿戴整齐地站在外头,手里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塞到白若松手心里以后扭头就走。 白若松垂首,闻到一股略酸的气息,发现这是一碗醒酒汤。 她瞧了许久,眸光复杂。 * 白若松对朱主事的敲打十分有用,翌日交上来的文书果然顺眼了许多,虽然还是有一些错误,但是勉强在接受范围内。 因为三日后要去抬聘礼,白若松便打算这几日把堆积的文书处理完,到了下值时间也还是在书房奋笔疾书,结果等来了两个人。 闵仟闻来得早一些,紧赶慢赶跑得幞头都歪了,一进白若松的书房就把人从案桌后头薅起来,单方面来了个大大的熊抱。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她欢呼雀跃,抱着白若松上蹿下跳,白若松感觉自己被扯得领子上的盘扣都要蹦开了,伸着手臂按住对方的肩膀往外推,劝阻道:“闵大人,您冷静一点。” “哦,对,对,是我太激动了。”闵仟闻松开手臂,有些赧然,替白若松整理了片刻官服,才终于稍稍冷静了一点。 “其实这件事如今还没有一个定数,我不该就这样兴致冲冲地来寻你,可是我又实在忍不住,感觉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听我倾诉的话,那一定会是你。”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头是熊熊燃烧的欣喜若狂,白若松感觉自己只要望得久一点,就会毫不留情地被吞噬。 见闵仟闻顾左右而言他,白若松了然道:“言相同意你的提亲了?” 闵仟闻听到白若松这话,第一反应是,她怎么知道,消息难道已经传开了吗? 但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想。 到了言相这种地位,有时候脸面比生命还要重要,毕竟丢脸的就不是他一个人的脸。 虽然说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居然答应了自己的提亲,可前头的亲事还没有顺利解决之前,她定是不会把事情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的。 闵仟闻想起昨日自己恳求白若松去求取言筠的时候,她震惊的表情,以及后头规劝自己试一试的时候,那种从容的淡然,心里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这个想法很荒诞,但有的时候,在其他的答案都不可能的情况下,唯一剩下的答案再怎么荒诞,那也是正确的答案。 “白大人,你,你是不是……”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是不是早就知道言相会同意我的提亲?” 白若松心道闵仟闻到底是金科的榜眼娘子,脑子转得很快。 可不管如何,她都不能直接承认,以免留下把柄。 “谁知道呢。”白若松装死到底,“兴许是如今朝中形式繁杂,言相改变了主意,觉得并不需要左谏议大夫这个亲家?” 当然,事实是她头一回使用了棠花令的印记,给言相下了密令。 使用之前白若松也并不确定能不能制约到言相,或者说言相这个棠主到底还受不受棠花令的管制。 不过还好,最终结果是除了言相之外其他人都挺开心的。 白若松并没有明说,不过闵仟闻显然已经相信她是知道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才对自己进行了劝导,对白若松万分感激,约定了下次请白若松吃饭以后才性质高昂地离开了。 闵仟闻前脚刚走,刑部司亭长又前来通告,说刑部侍郎徐彣前来。 白若松刚拿起的狼毫笔一顿,道:“有请。”【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5、第 245 章 徐彣虽说升任了刑部侍郎,但是她对待白若松的方式还是和从前一样温和且彬彬有礼,甚至带着一些莫名的敬意——白若松完全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最终只能归咎于她是一位教养良好的贵女,对任何人都会这样谦逊有礼。 徐彣前来拜访白若松的原因也十分简单,是关于何同光死在大理寺狱一案。 说实话,徐彣开口之前,白若松几乎都要忘记这回事了——毕竟在这期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她在意的事情了,况且她也已经知道究竟是谁动手杀死了何同光。 “我知道你与……”大概是顾虑到白若松与因公殉职的易宁情同师徒,徐彣非常体贴地跳过了易宁的名字,“你们在去遂州之前调查过何同光的案子,但你们当时走得太急,这个案子就被转到了我的手上。尽管我第一时间就去勘察了,可现场都被破坏了,甚至于何同光的家中都发生了变故,导致我一时寻找不到有用的线索……” “等等,何同光的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白若松忍不住打断了她。 “哦,对,你去遂州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说到这里,徐彣微微叹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一些似是感叹,似是不忍的表情,同白若松解释道,“何同光此人极为好……美色,府邸中光有位份的小侍就有五六位,何同光入狱又莫名死亡以后,府邸中的小侍们害怕连累自己,便趁夜搜刮家中财务出逃了。” “出逃的过程中打翻了烛台,酿成了一场大火,何同光的府邸毁了大半,正夫也在火灾中丧生,只余下两位稚子,皆三岁以下,被正夫那头的家人接去乡下生活了。 白若松听完,沉默了下来。 她并不觉得这位正夫完全无辜,几十年的枕边人,多多少少还是会察觉对方在做什么的,何况何同光的府邸又是那样雕梁画栋,他享受了何同光带来的荣华富贵,同样的也会承受何同光带来的反噬。 只是到底罪不至死…… 白若松叹息了一声,道了一句:“只是可怜了稚子。” 徐彣并没有顺着她的叹息往下说话,面上也仍旧是淡淡的不忍的神情,但白若松还是从她的沉默中感觉到了她对自己这种无用同情心的不赞同。 真是怪了,她同不同情别人,和徐彣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当初她同意帮助徐彣的理由并不是无用的同情心,而是知道陇州的刺史正是当年长丰县县令杜承礼的缘故,可徐彣并不知晓她这些理由,应当是看出了自己拥有无用的同情心,才请求她去剿匪的。 如今这同情心给了别人,她便不赞同了? 不过白若松只是略略一想,并没有要追根溯源的想法,毕竟她与徐彣之间的交情并不深,便将话题一转道:“大人说何同光的府邸被毁了大半,毁的那部分可是包括何同光安置幕僚的院子?” 徐彣笑了起来。 她面上仿佛有一张名为“温和”的面具,在这种时刻也不曾脱落半分,像是对白若松会问出这种问题了然于心一般。 “看来白郎中心里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她道。 白若松心道难道我可以不知道么? 虽然她吃不准徐彣如今究竟是什么意思,虽然她从前帮过白若松,可那是因为她是女帝的人,女帝当时倾向于白若松,如今女帝的继承人只剩下三皇女一个了,还真不一定会继续站在白若松这边。 兴许是因为白若松犹豫了太久,徐彣也意识到了她在想什么。 徐彣当然可以选择暴露自己的身份,可自从昨日那份印着棠花印记的令书送到相府以后,几乎所有知晓令书的棠花成员都清楚了一件事情——她们的这位少主与棠主似乎不怎么对付。 徐彣知道白若松是棠花的少主,可对于她来说有知遇之恩的人只是棠主,她并不会因为白若松而去反抗棠主,即便白若松的确也曾经帮助过她。 所以严格来说,二人现在的立场并不是一致的。 但是那又怎么样? 徐彣并不是一个执着于非黑即白的小少年了,她明白人和人之间只有要利益,就能联合在一起。 “白郎中兴许不明白三皇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小心翼翼地琢磨着自己的措辞,“太女薨逝之后三皇女一家独大,于百姓来说只有祸没有益。” 白若松惊讶于徐彣会在她面前这样大大方方说出这样的谋逆之言,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是徐彣在向自己展示诚意。 真是糟糕…… 白若松确实知道凶手是谁,可是她没有证据,毕竟那是凶手直接自白的,况且她并不觉得徐彣想要的是凶手的名字。 她犹豫了许久,下定决心道:“我这里的确有一些不方便示人的证据。” 那些白若松在何同光幕僚的房间暗格里头找到的模仿笔迹的纸,上头甚至有模仿文帝笔记的部分,易宁嘱咐过她要妥善保管,现下东西正放在官舍的房间里头,因为她相信东西在皇城中永远要比在外头安全。 “这些东西可能会引发一些别的什么问题。”白若松顿了顿,声音沉沉道,“我希望东西离开我的手掌心以后,就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烫手山芋赶快送出去,这种程度的东西,真的轮不到她来管。 事实上剿匪和红楼的事情,其实若不是女帝下旨,也不应该是她这个官职的人可以管的,一个弄不好就会被甩锅丢了性命。 况且以她现在能够接触到的情报来看,她完全没有办法搞懂这几张模仿笔迹的纸页究竟有什么用,与其放在自己这里积灰,不如交给能够使用它的人。 佘荣和三皇女名声不好,树敌又太多,她完全没必要自己单打独斗,把麻烦的东西推出去就可以了。 徐彣笑了起来:“这真是个很好的主意。” 双方的洽谈十分友好,体面地互相告别之后,白若松把没看完的文书一推,雇了一辆马车,美滋滋回了官舍。 官舍已经几个月没有人住了,院子的回廊青石地板上积了一层灰,一踩一个脚印——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至少让白若松可以确定并没有人趁机来搜查过她的院子。 她搬不动一整个箱子,花了很长时间一点一点把重要的东西分批次送上了马车,出了一身大汗,好在最后搬女帝赏赐的东西的时候,路过了一位下值的监门卫,顺手帮了她一把。 等白若松驾车回到皇城外头的院子的时候,天都黑了,殷照点了灯,带着两个小狼崽子和阿乐在院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白若松推开院门,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在扎花灯。 殷照的脚边放着许多劈好的竹篾,她两只手的前三根手指头上都缠了细纱布,正在往骨架上糊白色的绵纸。 白若松瞧了一眼,发现这是一只小兔子花灯,有两只长长的耳朵。 “咦,怎么在做花灯?”白若松问,“是接下来有什么节日吗?” “没。”殷照言简意赅。 小狼崽子对白若松被阿乐亲近白若松的事情很不满,根本不想理她,而阿乐也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左一句右一句解释了半天,白若松才听懂了前因后果。 殷照一直在教小狼崽子习武,小狼崽子今日在她手底下过了三招,殷照很满意,提出可以给点奖励,小狼崽子问阿乐想要什么,阿乐说要兔子花灯。 殷照是个被通缉的刺客,为了减少被发现的概率,不方便出门,便劈了院子里的竹子,用糯米煮了浆糊,拿了书房里的白棉纸,打算自己手搓一个。 还别说,殷照的手挺巧的,一个骨架就已经看起来像模像样了。 不过小狼崽子之前还被殷照压制得死死的,只能扔砖头出气,这才几天,居然可以在殷照手底下过三招了。 当然,白若松深深地觉得,可能是因为殷照喜欢小狼崽子,所以特意防水给她点自信,不过无论如何,小狼崽子的进步应该是挺大的,不然殷照也不会给自己找这么麻烦的事情。 怪不得钦元春当时会提出让云血军收了小狼崽子,她的武学天分看来的确很高。 白若松看了一会,就回去马车上搬东西,一会殷照也跟来帮忙,阿乐也缠着要帮忙,白若松便让他拿一些轻一点的书册。 殷照力气大干活快,几人忙活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把马车搬空了,白若松累得瘫坐在院子长廊的美人靠上,等喘顺了气,才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人。 “佳佳哥哥呢?”她问小阿乐。 殷照脸不红气不喘,坐下来继续糊灯笼,阿乐手里捧着放浆糊的碗,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想了一会,回答道:“睡觉。” 睡觉? 他们搬东西这么吵,也没把她吵醒? 白若松感觉不太对劲,又问了一句:“这几天没怎么看见她,她一直在睡觉吗?” 阿乐点头,做了一个打哈欠的动作,示意道:“哥哥,一直困,睡觉。” 白若松起身,去了沈佳佳的屋子。 沈佳佳没有点灯,屋内漆黑一片,白若松轻声开门,摸着黑,借着窗外透入微弱的月光,蹑手蹑脚来到床榻前,发现沈佳佳正睡得四仰八叉,穿着白色罗袜的一只脚伸在外头,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鼾声。 好像真的是睡着了,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白若松帮她把腿推进去,掖好被子,悄声离开了房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6、第 246 章 翌日,为期二十七日的国丧终于结束了,大家都松了口气,纷纷开始相约一聚。 白若松趁着政事堂议事结束,和徐彣寒暄的时候,偷偷摸摸把东西塞给了她。 把烫手山芋甩出去的白若松神清气爽,一个人顶两个人,把堆积的文书处理了大半。 第三日是例行大朝会的日子,白若松身为五品刑部司郎中,也被通知要去宣政殿参与大朝会,不得不起得比平日早,天黑蒙蒙的时候就打着哈欠进了大明宫。 结果从天黑等到天亮,女帝也没有出现在宣政殿,最后是徽姮一身隆重宫装,手里还提着浮尘,在凰椅侧宣布女帝身体有恙,大朝会散会。 这还是女帝头一回没有参与大朝会,群臣议论纷纷,就连佘荣眉心也有淡淡的褶子,看起来是并不知晓女帝的身体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白若松倒不这么认为。 鉴于之前在御书房被女帝接见的时候,女帝很快就恢复了自己的意识,白若松更倾向于她是装的。 至于为啥要装——当然是女帝想看看自己这个仅剩的唯一的女儿能翻出什么浪来。 白若松真心觉得在这个波谲云诡的特殊时期,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静待他们狗咬狗,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惜有人不放过她。 当被陌生女人叫住的时候,白若松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等她看见那个叫她的女人身着明黄色官服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谁。 太女薨逝的情况下,只剩下一个人能在大朝会的时候着明黄色官服——三皇女。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说曹操曹操就到。 虽然不知道这个时代到底有没有曹操这个人,总之白若松真心觉得触霉头,可她又不能无视这位皇女,只能顿下步子,恭恭敬敬一礼:“三皇女殿下。” 三皇女的颧骨很高,看起来十分刻薄,眼白发黄,泪堂发黑,人中晦暗,白若松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在路途年的医书上看过这种面相——似乎是纵欲过度? “你便是探花娘子白若松?”她开口,声音有些尖锐,带着一丝不屑,“我听说,你前几日去抚国将军府提亲了?” 不等白若松回答,她又皱了皱眉头,冷笑道:“什么边境之地来的贱民,也敢舔着一张脸去求娶怀瑾?我劝你尽快收了这条心,若你还想安安稳稳待在朝堂上的话。” 白若松垂着头,无声咋舌。 怪不得即便太女没什么脑子,三皇女还是斗不过太女,她简直像是校园剧里会出现的那种校园暴力女主角的蠢货恶毒女配。 她头一回同情佘荣,扶持三皇女估计挺磨脾气的。 “殿下此言差矣。”她面带恭敬道,“臣是通过殿试,圣人钦点的探花娘子,也是圣人亲下旨意,提拔臣为刑部司郎中。若臣真的对社稷有所不利,那也需要圣人点头,才能贬谪于臣,殿下金尊玉贵,如何能做出这等越俎代庖之事?” 她没有压低声音,一番话掷地有声,周围同样下了大朝会的官员纷纷看了过来。 三皇女有些蠢,不过但也知道女帝的底线在哪里,不然也不会活到现在。 白若松一番话,无疑是将她架在火上烤,她知道自己不能应下所谓的“越俎代庖”的罪名,可轻轻揭过又让她觉得脸面无光,一时僵在了原地。 “好一个探花娘子,伶牙俐齿。”三皇女磨了磨牙,“那我倒要看看,我们谁能笑到最后!” 说完,她扭头就走,白若松看着她脚步有些虚浮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 “白大人!”有人开口喊白若松。 白若松一回头,发现是一脸担忧的闵仟闻。 “闵大人。”她拱手行礼。 闵仟闻看她客气,也忙跟着行礼,随后才道:“白大人没事吧?” 白若松觉得她这话挺有意思的:“闵大人不是与佘府交好么?” 她这话说了一半,但闵仟闻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你明明是三皇女一派的,三皇女为难人,你不与她站到一块,怎么倒担心其被为难的那一方了? 闵仟闻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父命不可违。” 她的意思也很明显——交好那是我父亲清平县主的事情,我是被迫的。 闵仟闻是个实在人,白若松愈发喜欢她了。 虽说都是交情不多的关系,但比起戴着面具的脸下面是八百个心眼子的徐彣,她还是更愿意和闵仟闻这样的人交好,感觉大脑可以得到放松。 从前与佘武交好也大抵是如此。 “既是父命不可违,闵大人还是与我远着吧,别教人看见了,告状到清平县主那里去。”白若松刚说完,见闵仟闻一脸着急,又小声补了一句,“若是无人看见,自然是闵大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闵仟闻心领神会,与白若松告辞之际,又小声道:“云将军在后头呢。” 云琼自然也会参加大朝会,不过白若松官职低排在最后头,他在最前头。 最后头的人散会的时候也最早出宣政殿,白若松本来也不准备和他在这里有所交流,以免在成亲之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不过闵仟闻说了,白若松倒是有些好奇,毕竟排在最前头的三皇女都已经追上她嘲讽了一通了,云琼怎么没出来? 她下意识往宣政殿大门口望去,闵仟闻见状又补充道:“将军被大监留下来说话呢。” 大监指的自然是徽姮。 闵仟闻虽说官职不高,但因为是皇亲国戚,排的位置也靠前,看得比白若松清楚太多,白若松轻易就相信了她的话。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在意徽姮把人留下来到底说了什么,便作势慢悠悠地往外走,想着等等云琼。 期间白若松的身边路过了许多认识的官员,询问白若松怎么了,为什么走得这么慢,白若松便回一句:“腿伤着了,只能慢慢走,大人先行吧。” 大多数人都赶着回府邸换下朝服,随后回皇城处理公务,没空搭理白若松这个受了腿伤的五品小官,只有徐彣闻言加深了一点笑容。 办事的时候白若松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找理由敷衍人的时候,她又巴不得全是傻子,别让她头疼。 总之最后再穿过第二道宫门的甬道上,白若松最后终于等到了大步流星而来的云琼。 云琼看见白若松的时候也有一点惊讶,快步上前,不等白若松开口便抢先道:“先出大明宫再说。” 白若松立即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颔首示意。 二人出了大明宫,一起坐上了钦元春驾驶的马车,白若松才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问道:“大监将你留下来说了什么事?” “是关于圣人的事。”云琼毫不隐瞒道,“说是圣人的身体十分不好,虽说以前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到底清醒的时候更多,今气早上醒来竟是连人都认不着了,不得不临时取消了大朝会。” 白若松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自己居然算错了,女帝并不是装病。 “你呢?”云琼问道,“你磨磨蹭蹭地在甬道上等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白若松想着当时这么多大臣都看见了,瞒也瞒不住,也实话实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被三皇女找了点麻烦。” 她把二人的对话大概说了一下,云琼的面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像是她会干出来的事。”他的声音淬了冰一样冷。 “哦?”白若松忍不住看他,“你很了解三皇女?” 说完,她自己都被自己尖酸的语气吓了一跳。 尽管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口若悬河,字字珠玑地回敬了三皇女,看起来游刃有余,不给对方一点施展的机会。 但直到现在,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些拈酸吃醋的。 她凭什么一开口,就唤云琼作“怀瑾”! 他们难道很熟么?! 就是她也是花了这么多时间,剖析了这么多次心意,才敢从一声“将军”改口到“怀瑾”的! 白若松越想越酸,都快冒出泡来了。 “亏她还是三皇女,幼稚,小学生!一开口还要和我比谁笑到最后,还骂我是贱民,我要是把我身份说出来,我吓死她!” 她絮絮叨叨骂了许久,一抬头,发现云琼正微微勾起一点笑意,用一种柔和而包容的眼神看着自己。 尽管白若松的话里面包含了许多这个时代所没有的词,但他好像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在静静听她埋怨。 等白若松终于在他的目光中安静下来,他才开口解释道:“我了解三皇女,但是我同样也了解太女、圣人,以及徽姮。这是身处在我这个地位,不得不了解的一些事,并非是因为我对谁比较特别。” 白若松明白他说得有道理,正因为明白,一种汹涌的羞耻感后知后觉地迅速包裹住了她,让她别开视线,不敢去看云琼。 “但是你不一样。”他继续道,“我根本没有必要去了解一个刑部司的小官,但是我却还是了解你比了解圣人,了解三皇女来得更多。”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整个头颅连着脖子都在发烫,转移注意力一般,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有多了解?” “比你想象的了解得多得多。” 他都一直都在等她,都等了三世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7、第 247 章 白若松很快就知道三皇女所说的“看谁能笑到最后”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她在雇了人将自己准备的聘礼抬到将军府门口的时候,遇到了浩浩荡荡一长条的聘礼队伍。 这些抬聘礼的人统一身着宫侍的官服,两人一抬,共十抬的红漆雕花木箱,上头还缀着艳丽的红色绸花,幡布随风飘动。 武将的府邸都多多少少带着一些煞气,所以抚国将军府并不像相府和佘府那样在繁华地,可这样大的阵仗,就差吹吹打打昭告天下了,再加上太女的国丧刚过,也着实引来了不少百姓的围观。 白若松早些天见过的那位行事温柔有礼,总在云祯老太太身边服侍的女侍晚燕昂首挺胸站在将军府的大门面前,手里举着一柄长长的东西,白若松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云祯使用过的拐杖。 拐杖是凤凰的造型,拐杖被处理成了凰鸟的喙,通体鎏金,华贵异常。 大桓的国鸟是凤凰,或者严格来说,是凤凰里的凰鸟,女帝的朝服上印着凤凰,宣政殿上头那把金光闪闪的椅子也是凤凰的造型,普通百姓的衣物,亦或是文武百官的补子上都不被允许使用这种图案。 云祯的凰头杖就是高帝随着忠勇娘子的称号一同赐下的,见杖如见高帝。 换了别的人,怕是得放在祠堂里供起来,也就是云祯不在意,居然真的拿它当拐杖用。 三皇女就站在将军府的门口和拿着拐杖的晚宴对峙,她明显气得不轻,整张脸连着脖子都通红一片,像耕地的老牛一样吭哧吭哧不断地喘着粗气。 “贱婢,谁允许你在这里挡我的,你……”她话音未落,注意到了走近的白若松,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一样笑了起来。 “瞧瞧,多么寒酸的聘礼啊,我们声名鹊起的探花娘子……” 白若松面无表情地看着三皇女,猜测她大概是瞒着佘荣来的这一出,否则佘荣绝对拼了这条老命也会阻止她。 太蠢了,实在是太蠢了。 她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蠢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可以进博物馆的蠢货。 文帝是不是基因有什么缺陷啊,怎么三皇女和太女都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这都是御赐之物。”白若松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三皇女殿下是在说圣人的赏赐寒酸么?” 一顶硕大的帽子,顿时就把三皇女扣了个严严实实。 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气声,羞恼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白若松心道虽然人蠢了些,但是佘荣耳提面命得不错,起码知道女帝的忌讳不能犯。 “你不要太得意。”三皇女昂着下颌看着白若松,“所谓宁为富人侍,不为贫民夫,我除了正夫之位许不了,样样都比你给得多,甚至还能允许怀瑾继续回到军营当他的云麾大将军,你能做得到么?” 她似乎觉得允许云琼回到军营,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白若松一阵沉默,心里愈发厌恶三皇女,在她逐渐得意的目光下再度开口:“可是我入赘。” “什?”三皇女吃了一惊,瞪眼看着白若松,眼珠子都险些滚出眼眶,“你还是不是女人,有没有自尊心,居然入赘!你让白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怎么看你?!” 白若松心道,爱怎么看怎么看,反正她和白家其实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可能躺着看,也可能坐着看。”白若松道,“三皇女殿下若是这么在意她们怎么看的,等我百年之后向列祖列宗们问了,再回答殿下便是。” 当然,她们谁先下去问还不一定呢。 三皇女自小到大身边的人哪个不对她恭敬有加,除了文帝根本没有人敢对她使脸色,所以根本没有遇到过白若松这样油盐不进,一张口能把人气死的类型。 她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像一条对着敢于挑衅自己的食物而发起警告的冷血爬行类,充满了阴湿感。 白若松意识到,三皇女生气了。 尽管在将军府门口一见,她就对自己愠怒异常,可似乎直到这一刻,白若松才确定,她心里终于有了要除掉自己的想法。 易宁说得没错,不能让三皇女继位。 这是一个愚蠢、恶毒、傲慢,且睚眦必报的女人,于天下百姓只有祸,没有福。 “不过是个五品小官。”三皇女缓步靠近白若松,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带着淡淡辛辣的酒气,让她下意识收紧下颌的肌肉往后仰了仰,“我就算让你悄无声息消失了去,又有谁在乎呢?” 白若松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白牙。 她本就生了一双小鹿眼,装起天真来简直得心应手。 “三殿下怎么这么说呢。”她眨了眨眼睛,“怀瑾在乎啊。” 白若松知道不应该在这里激怒这个女人,事实上,如果她能够拥有像是钦元春与钦元冬那样忠心耿耿的同时,又具有一定地位的心腹,就会在远远看见三皇女的同时,就吩咐自己的心腹去佘府搬救兵。 虽然把和自己对立的佘府的人称作“救兵”有些奇怪,但这种情况下,也只有佘荣或是女帝的人才能把这个蠢女人叫走了。 可惜她现在并没有这样的人选,雇来抬聘礼的工人只是普通的百姓,连佘府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只能寄希望于将军府的人能够意识到这点。 三皇女粗眉一竖,刚要发怒,长长的聘礼队伍后头突然传来了一点骚动。 白若松瞬间就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绕过降怒未怒的三皇女,从她的肩侧望出,看见了拨开人群的家丁,和被家丁簇拥着接近的女人。 女人着带鎏金暗纹的月白色斜襟贴里,金带十一銙,玉冠束发,风尘仆仆,看也不用看那些被家丁护卫拨开的人群,一路快行至三皇女身侧,行了个礼,轻声道:“殿下。” 三皇女被白若松气得不轻,对打扰自己发怒的人没什么好脸色,掀起眼皮冷冷瞧着女人:“你来做什么,佘文?” 女人,也便是佘文及其明显地抽了一下嘴角。 她是以一个微微垂首的动作正对着三皇女的,三皇女兴许看不见,在一旁的白若松看了个结结实实。 “殿下怎么在这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佘文脸上已经是一个恭敬的完美笑容了,“大人们都等着殿下呢。” 三皇女一怔:“什么?” 佘文凑到近处,在三皇女耳边耳语了几句,白若松隐隐约约听到“起居郎”“中书舍人”这样的字样。 这两个都是门下省的官职,门下省的侍中曾经是与言相一道支持太女的,如今太女才死她就转投尚书令佘荣了? 三皇女的眉头越蹙越紧,听完一言不发,只狠狠剐了白若松一眼,扭头就走。 那些抬着聘礼的女侍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佘文挥手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们才抬着东西灰溜溜转身离开。 自从出现在将军府的门口,佘文一直装作没有看见白若松,处理完一切以后甚至还拿着凰头杖守门的晚燕打了招呼,客客气气地替三皇女赔了不是,最后问了句:“怀瑾不在府中么?” 晚燕虽然手中拿着凰头杖,但到底不过是个将军府的家生子,拦住嚣张跋扈的三皇女是行使主家的吩咐,面对佘文的时候态度好了不少,福身行礼道:“老夫人身体有恙,小少爷寸步不离地收着呢。” 佘文面上不显,内心却是不信的。 她看云家老太太那个精神头,徒手打死一头大虫都不成问题,身体有恙? 不过官场上为了体面,说出一些离谱的托词也是常事,她没有过多计较,只是道:“那我改日再来探望忠勇娘子。” 二人体面地结束了这场对话,白若松很识相地等佘文离开以后才上前。 晚燕一瞧见白若松,面上就绽开一个和适才虚与委蛇完全不一样的笑容来,侧开身子,眨了眨眼睛,小声道:“老夫人等着大人呢。” 在这一瞬间,白若松产生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窥视她的视线阴毒无比,比适才的太女还要仇恶,是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那种怨毒。 白若松有感,朝着刚刚佘文离开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一辆还没有离开的马车。 怪了,她什么时候得罪佘文了? 白若松只短短疑惑了一瞬,就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 她对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都可以毫不留情面,讨厌自己也很正常。 简陋的几台聘礼抬进大敞的朱门,所谓“身体有恙”的云祯老太太就站在大门后头的院子里,满面红光,带着盈盈的笑意望向白若松。 “微娘来啦。”她道。 白若松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云祯是在喊自己的字。 合帖的时候,她与云琼的生辰八字都是写在红纸上头的,云祯知道她的字再正常不过了。 “祖母怎么在院子里?”白若松从善如流,上前学晚燕的样子,扶着云祯的一侧手臂,关怀道,“快入冬了,院子里头风大,祖母在茶厅等便是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8、第 248 章 云祯自从正夫逝世以后,就没享受过这么妥帖的关怀了,十分受用——毕竟无论是她那个被正夫扔出房间的不解风情的女儿,还是人高马大的唯一的孙儿,都是粗糙得要命,主打一个活着就行,吹点风算什么。 当然,云祯承认,严格来说二人的性格是遗传自她……不过自己过得粗糙不代表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妥帖啊! “不妨事,不妨事,我身子好得很。”云祯装模作样摆了摆手,又问,“三皇女没为难你吧?” “不过是刺了我几句罢了,她也没讨到好处。”白若松垂首轻笑,小声道,“多亏祖母行动快,去佘府搬救兵。” 云祯知道白若松是个聪明人,但没想到她能看得这么透,惊讶了一番,又道:“我听说你当初在殿试的时候表现得颇为战战兢兢,难堪大任,许多老臣都反对选你做探花娘子。可我观你来提亲,和在府外对峙三皇女的模样,明明十分能说会道,也不怎么畏惧强权。” 白若松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兴许……”她顿了顿,面上带着一些颇为怀念的表情,“兴许是经历了这许许多多,产生了一些勇气吧。” 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成就了如今的她。 云祯没有再多问。 晚燕等所有东西都抬进将军府以后,才指挥着府里的侍从关上大门,缓步到云祯身边,双臂托举呈上鎏金的凤头杖。 云祯十分随意地接过了凤头杖,毫不爱惜地往地上一拄,微微侧过头去看那些红漆木的聘礼箱子:“听说这些都是圣人赏的?” 上哪听说啊…… 白若松有些无奈,虽说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但也不至于隔着一道大门在院子里头,还能清楚听见她和三皇女说的话,她估计云祯就是假装坐镇将军府,其实就是偷偷摸摸扒拉着门缝再后头偷看。 她一边挥手示意人抬起红漆木箧,一边左右观望了一圈,问了一句:“怀瑾呢?” 三皇女在门口这样闹,按他的脾气,居然没有出来赶人? “在内院书房呢,被我摁住了。”云祯像是知道白若松心中的疑惑一般,解释道,“瑾儿在外头的时候那是没办法,如今回了家,一个小公子还得自己亲自出来解决问题,别人还以为咱们将军府没人了呢!” 云祯说完,还轻轻冷哼了一声,摆明了对玉京里头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人很不满。 白若松倒是觉得云祯把云琼形容为“一个小公子”有点好笑,毕竟在她眼里,云琼是虽然沉默内敛,却拥有尖锐爪牙的犬科,绝不属于是会躲在他人身后的京城娇花。 但白若松同时又知道,云祯与云琼相处这么些年,肯定是比自己更清楚云琼的性子的,如今展示的也不过一个祖母的拳拳爱子之心罢了。 云祯看了一圈赏赐,轻轻咂舌一声,白若松还以为她对聘礼有什么不满,毕竟她的确在短时间内搞不到大雁,刚想开口解释两句,云祯便挥手示意晚燕道:“把我那库房钥匙拿出来,咱们带微娘去挑点东西。” 白若松懵了。 她来送聘礼,怎么还带往回拿的啊? “姒谮那小娃,比起高帝来抠门了许多,去我库里瞧瞧,全是高帝赏的,比这要好上许多!” 白若松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姒谮是文帝的名字。 女帝的名字都是带有忌讳的,平日里是提都不能提的,像云祯这样直接指名道姓出来的人一般都在大理寺监里头。 不过按照文帝的年纪,云祯唤她一声“小娃”倒也没什么问题。 白若松没有云祯这么大的胆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文帝坏话(虽然当着云琼的面其实说过),只得恭维她道:“祖母从凰之功,为高帝打下江山来,高帝看重,赏赐的东西自然也非同一般。” “这小嘴真甜,我要有你这么个孙女,高低能多活两年。”云祯笑开了花,拍了拍白若松扶着她的手臂,面色一转,又道,“瑾儿是个好孩子,就是之前怎么也不肯嫁人,把我气得叫了几次大夫。” “祖母莫生气,今后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二人又是相互说了几句话,等晚燕去拿了库房的钥匙回来后,又一道去了云祯的私库。 库房的门一打开,白若松就被金灿灿的光芒晃了眼睛,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宝石巨龙的巢穴。 排着墙壁的架子上没有打开的精致的小匣子不论,就是库房正中心那些堆积的没有盖子的箱箧里头都是成串成串的银子和五颜六色的珠宝,另一侧半敞的里头还有许多泛着珠光色泽的绫罗绸缎。 白若松总算知道云琼为啥顺手给她一条腰带,都是这么价值不菲了。 原以为是送心上人,所以挑贵重一些的,没想到真的是随手给的。 云祯昂首挺胸,大手一挥:“随便挑!” 半个多时辰以后,久不见人影的云琼亲自来库房救人,才把眼花缭乱的白若松捞了出来。 白若松两只手上戴了五六个扳指,腰上也挂了两三个环佩,腰上更是缠绕了七八条蹀躞带,把她整个腰部都缠得死死的,连扭身都难以做到。 云琼看了一眼,立刻扭头朝着云祯道:“祖母!” 云祯咂舌:“做什么?我看微娘生得好,戴什么都匹配,多试了几件东西有什么问题?” 云祯也是闲得慌。 马背上征战了半辈子的人,一朝腿伤,连马都骑不了,如今又因为朝中的波谲云诡,不得不温吞在这将军府的方寸之地,不闻窗外事,都要憋出病来了。 “没事,没事。”白若松赶忙安慰云琼,“祖母这是对我好的表现,是我体弱难以配合。” 云祯信服颔首:“微娘这身子板,在文人里头也是弱的,这样,祖母教你一套拳法,你到时候……” “祖母!”云琼又出口,打断了云祯的话。他一边伸手给白若松摘掉身上的累赘物,一边道,“我送她出府。” 晚燕伸手接了那些被脱下来的扳指和蹀躞带,云祯道:“装起来,一会送微娘府上去。” 白若松没办法,只好解释自己如今在京里没有宅子,住在官舍里头,不方便带这么多东西进去,和云祯又相互拉扯了几句,云祯才放弃了把东西塞给她的念头。 “哦对了,婚帖你得拿着。”云祯瞧了晚燕一眼,晚燕一手托着乱七八糟的蹀躞带,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色包着锦缎的帖子。 “我教人去大兴国寺请了慧心比丘尼合了你们的八字,把婚期定在了腊月廿三。丁丑月,辛卯日,好日子,宜嫁娶,还宜安床。”云祯道,“虽说急了些,但把事情办了啊,咱们还能一道过年。瑾儿也有好些年没有在京里陪我过年了,北疆也不知道能安稳到什么时候……” 白若松听不下去这种孤寡老人式的发言了,把帖子一合,答应道:“祖母考虑得周到,便定在腊月廿三吧。” 云祯最后还是给白若松塞了一个扳指,是象牙做的,即便是深秋的天气戴着手指上也不会感到寒冷。 云琼沉默着送白若松出门的路上,白若松打量着这个扳指,还同云琼道:“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可惜了,我又不会射箭。” “反正放在祖母的私库里头也是吃灰。”云琼顿了顿,语气缓和道,“你戴着很好看。” 白若松被他突然袭击,有些赧然,下意识地蹭着拇指上的扳指纹路,克制着面上的灼热,随意找话道:“我适才在府门口遇到三皇女了。” 云琼缓缓颔首:“我晓得。” 白若松想想也是,这府里发生了什么,怎么可能瞒得过云琼。 “三皇女她……”白若松顿了顿,又改口道,“易大人在客船上的时候,让我答应她,不可让三皇女登基,我那时还觉得易大人有些小题大做……” 毕竟太女也不全然就是一个好的选择,她最大的优点是仁慈,最大的缺点也是仁慈。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仁不从政。 过于仁慈的人其实是不适合从政的。 因为政治需要公正、公平和理性,而过于仁慈的人可能会因为同情而做出不公正的决策,损害公共利益。 三皇女狠,恰恰才是一个女帝所需要具备的素养,所以文帝一开始才会这样看好三皇女。 可那都是白若松没有见到三皇女的时候的想法了。 自宣政殿前一面,她就看明白三皇女是个自私自利、自大妄为的同时,又蠢笨如猪的人。 一个蠢笨又心狠的掌权者,势必滥杀无辜,疏贤近佞,且不易受到控制。 “怀瑾。”白若松抬首,看着云琼的眼睛,“三皇女不能登基。” 云琼回望白若松,目中都是纵容和无奈,提醒道:“如今能够承位的皇女,只剩下三皇女一位了。” 白若松:“不,不止这一位。” 云琼有些惊讶,还以为白若松在说她自己,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便听白若松继续道:“文帝的女儿,确实只有三皇女一位了,可文帝不是还有孙女么?” 云琼顿住了。 他猛地停步,白若松感觉到身边一空,也停下来侧身瞧他。 “你是说……”云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如今在东宫的那位?” 太女虽然薨逝了,可新的太女还未曾加封,因此太女的遗孀们如今依旧还住在东宫之中。 太女并不耽于男色,东宫中除了早些时候教她通人事的通房,便只有一位正夫,这位正夫为太女生下了一子一女。 那位特意让文帝召集文武百官饮宴庆祝的太女的嫡长女,虽然如今才五六个月大,却是实实在在的正统。 “没错。”白若松颔首,声音沉沉道,“怀瑾,我需要你帮我去东宫,见一见太女的正夫和嫡长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9、第 249 章 在文帝缺席了两次大朝会以后,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渐渐有了文帝大限将至的说法,三皇女越发春风得意,甚至徽姮在大朝会上传病重圣人口谕的时候,都敢公开质疑一句:“当真是母皇的口谕,不是大监擅自主张?” 偌大的宣政殿,文武百官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其实每个人的耳朵都恨不得脱离脑袋两侧,伸到大殿前头去,仔细听一听三皇女和这位内侍省大监到底会说什么。 徽姮常年在内宫之中,伴文帝二十余载练,始终不卑不亢,拥有极其强大的内心,面对三皇女这种小儿科一般的挑衅,她神色没有一丝动摇,声音平平道:“待圣人身子好些以后,召见殿下,殿下自然可以当面问个清楚。” 白若松抿紧了嘴唇,憋住了笑。 大朝会散会后,收到圣人口谕的闵仟闻要准备拾掇拾掇行李去遂州调查私铸铜钱一案,白若松瞧见她被佘荣在殿前广场上叫住,说了点什么。 白若松有些不安,本想等佘荣离开了以后再悄悄拉住闵仟闻问问情况,可佘荣居然手臂一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二人并肩而行,离开了大明宫,没有给白若松任何可乘之机,她只得先作罢。 翌日,白若松终于迎来了回京以后的第一个休沐,舒舒服服地睡到日上三竿,被腹中饥饿给吵醒,揉着眼睛起床洗漱。 虽然快入冬了,但今日的日头十分之好,鎏金一样的日光在院子里缓缓流动,暖洋洋的。 小狼崽子在一侧空地上扎马步,双颊都被太阳晒得冒了高原红,汗珠细细密密地覆在她的额头和鼻尖。殷照手中举着半臂长的宽版藤条,黑面阎罗似的垂眼看着小狼崽子,二人在白若松的面前上演严师高徒。 白若松见阿乐坐在廊下能照见日光的美人靠上,怀里抱着竹篾制的球形框架,手里用刷子抹着浆糊往上边糊白棉纸,犹豫再三,选择了远离打打杀杀的二人,靠到阿乐旁边,和他一起享受难得的暖阳。 阿乐的专注力及其恐怖,那头小狼崽子扎完马步都和殷照开始喂招了,二人拳拳生风,哼哼哈哈个不停,他仍旧毫无察觉一般,仔仔细细对着白棉纸的缝隙,力求上头不产生一丝褶皱。 殷照之前做的兔子花灯已经完工了,被涂上了好看的琼琚色,挂在廊下,两颗圆润的漆黑眼珠子活灵活现,被风一吹晃晃悠悠个不停。 阿乐虽然言语上有所欠缺,手却很巧,白若松不过看了他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把那个球形的花灯糊了个严丝合缝。 他用手指摁平最后一点白棉纸,面上流露出兴奋的笑容来,一抬头看见白若松,吓了一个哆嗦,怀里的花灯咕噜一下滚了下去。 白若松眼疾手快去捞,没捞着,小腿一勾,反而还把这颗球状花灯踢得更远了。 二人面面相觑间,阿乐缓缓昂起下巴,扁着嘴,大大的眼睛中瞬间充就盈了一大泡泪水,白若松立刻慌乱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来回舞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道:“你别哭,我错了,我给你捡回来。” 她噔噔噔地跑去捡那个滚远的花灯,抱在怀里想要拍掉上头沾染的尘灰,可白棉纸的确太不耐脏了,上头那几道灰色的痕迹像是从内里长出来的一样,怎么拍都拍不掉。 白若松有些许尴尬,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现在不光是阿乐了,连小狼崽子和殷照都在直勾勾盯着自己。 “这,这应该上了色就看不出来脏了吧……”她有些心虚。 殷照倒是仔细思忖了一番,回道:“鲜艳,可以。” 白若松听出她的意思是,如果涂的颜色鲜艳一点的话,应当可以遮盖上头的脏污。 她悲伤地发现,因为家里有两个说不出整话的人,所以她已经习惯听只言片语,然后脑子里补全了。 殷照是因为嗓子熏哑过,说话难以分辨,所以她只能尽可能用简略的句子来表达,而阿乐则是语言发育的方面有些问题。 至于小狼崽子阿悦……白若松不想承认,但她从回到玉京开始,就没和自己说过话,大概率是十分讨厌自己的。 她走近阿乐,把怀里的球塞给他,商量道:“我记得我有一盒胭脂虫制的洋红,待会给小阿乐把这个花灯涂成一个大红球,在年里头提出去玩怎么样啊?到时候一定可神气了。” 小阿乐吸了吸鼻子,憋住了未曾流出的眼泪,缓缓颔首。 白若松松了口气,不敢再逗弄小孩,左右望了望,转移话题道:“佳佳哥哥呢?” 阿乐眨巴了一下眼睛,歪过头,启唇轻声道:“睡觉。” 巳正三刻了,还在睡觉? 白若松终于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直起身子来,道了句:“我去看看。” 便匆匆而去。 沈佳佳自己挑的屋子在院子侧厢的最里头,白若松刚走到一半,那间沈佳佳暂住的屋子的门栅就被打开了。 沈佳佳睡眼惺忪地站定在门口,双臂向上舒展,一边打哈欠一边伸着懒腰。 她外袍胸口的斜襟没有捋平,一伸懒腰就能露出里头雪白色的里衣,随即被冻得一哆嗦,呼了长长的一口气。 “咦?”沈佳佳拐眼瞧见了白若松,目光一亮,双臂都没来得及放下来,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开口道,“夭夭你怎么在这?” 白若松:“?” 兴许是她面上那种“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的嫌弃实在是太明显了,沈佳佳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歧义,讪讪放下手臂,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今日没去上班么,大中午还在家。” “我今日休沐。”白若松看她,“你还知道现在大中午了啊?” 沈佳佳瞪着眼睛:“大中午怎么了,我又不上班,没有手机没有电脑,起来还不是玩泥巴。” 白若松一时之间居然被她说服了,噎了一下后才反驳道:“你可以看会杂记什么的。” 沈佳佳的脸皱了起来:“字看得我头疼。” 白若松明白沈佳佳在说什么。 这个世界的字还是很古老的一种形态,十分复杂,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文盲了好一阵,沈佳佳看不懂也很正常。 “嘿,说起来最近朝里有没有什么八卦说来听听。”她感觉到冷,自觉掖好自己的前襟,笑嘻嘻凑近白若松道,“我听说那女帝快死了?” 白若松蹙眉:“你听谁说的?” 沈佳佳耸肩:“我带阿乐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听集市上的碎嘴子说的。” 殷照不能出院子,平日里的生活用具以及食水都是由专人送来的,但如今这个院子里多了太多人,送的东西便不太够了,沈佳佳就带着两个小孩子出门补一些。 白若松看了看不远处院子里头的人,小声道:“去你屋里说。” 沈佳佳颔首,侧身让开位置,让白若松进屋。 沈佳佳显然是个会生活的人,白若松屋子里的桌子上摆着纸笔和茶具,而她的桌子上却摆着各种瓜果蜜饯,甚至还有一大兜子的花生和瓜子,混合在一起摊在金属盨中。 她岔开腿往绣墩上一坐,招呼白若松道:“坐啊。” 白若松颇有些无语,刚在过年一般的桌子面前坐下,迎面就被沈佳佳塞了一手的花生瓜子。 “说说吧。”沈佳佳吐出一点瓜子壳。 在沈佳佳面前,白若松无疑是放松的。 她知道自己全部的事情,不用隐瞒一些现代的口癖的同时,还不用顾忌对方的立场——毕竟沈佳佳是唯一一个独善其身在这场朝堂的波谲云诡之外的人。 白若松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但她知道的也只是别人想让她知道的一部分,她自己都没想明白,沈佳佳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听完默了半晌,来了一句:“所以女帝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要死了?” 白若松摇头:“不清楚。” 沈佳佳又问:“那,那那个什么,尚书令,究竟会不会垮台啊?” 白若松仍是道:“不清楚,若是闵仟闻私铸铜钱一事能查得利索,应当还有机会。” 沈佳佳“咔嚓”一下,掰断了手里的花生壳,打了个哈欠道:“那你这不是什么都不晓得嘛。” 白若松感觉自己额上青筋突突跳了两下,指着满桌子的东西,转移话题道:“你哪来的钱买这些?” “嘿。”沈佳佳笑了,“我可是前花魁,有些银子傍身不是很正常吗?” 鬼才信! 赎身都是用的杨卿君的银子,沈佳佳要是身上还能留下什么余钱,她就改姓沈! 面对白若松明显怀疑的目光,沈佳佳吸了吸鼻子,老实道:“我之前在红楼的时候,不是被那个大美人使唤去探听消息了吗,就是把两个小萝卜头抓出来的那一次。” 两个小萝卜头指的是阿乐和小狼崽子。 白若松颔首,表示自己记得。 “大美人说他从来不让人白给他干活,就给了我一个钱袋子,里头装了许多银子。” 尽管已经分别了这么些日子了,沈佳佳还是唤杨卿君为“大美人”。 白若松捏着手中花生粒外头的那层红衣,突然开口道:“我以为你会跟着他去的。” 沈佳佳嗑瓜子磕得有些口渴,扒拉着茶壶的盖子往里头看,发现里面没有水,扁了扁嘴,这才顺便回白若松道:“跟谁?” 白若松盯着手中白胖的花生粒,沉默了一会以后才道:“杨卿君。” 沈佳佳愣住了,舔了一口有些干的嘴唇,才哑着嗓子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白若松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她,“不是一直挺喜欢杨卿君的嘛。”【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0、第 250 章 尽管白若松已经再三解释过了,杨卿君和易宁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但是沈佳佳好像根本不在乎。 她看起来对杨卿君只不过是见色起意,但皮囊本来也就是人的一部分,身为一个对云琼见色起意的人,她说不出劝导沈佳佳的话来。 在杨卿君开口,问沈佳佳要不要跟着他的时候,白若松都做好了二人分道扬镳的准备了,结果沈佳佳却是那样坚决地拒绝了杨卿君。 沈佳佳扒开桌面上的瓜子壳,抹出一片干净的地方,以手支颐,手肘可怜巴巴地靠在角落,叹气道:“我是挺喜欢他的啦……但是他和我说让我跟着他的时候,我发觉,我好像也没有这么喜欢他了。” 白若松:“?” 白若松:“你好善变啊。” 沈佳佳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皓齿,小虎牙尖尖,脸颊单侧有个凹陷下去的梨涡。 她如今的这具身体是曾经的花魁,皮囊无疑是极其好看的,即便是这样一个普通甚至带有些夸张傻气的笑容,也似清晨青翠草叶上的露水。 “夭夭,你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吗?”她声音悠悠,语速也不急不缓,却令白若松毛骨悚然。 白若松动了动喉咙,咽下了口中嚼碎的花生,缓缓摇头。 “我在想啊……”沈佳佳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弧度,说出的话像是淬了毒一样狠戾,“他们活该!” “他说要建男学,要我跟着他一起,哈?”她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面上全是讥讽,“我凭什么要跟着他,跟着他去给男人谋求权利,谋求公正?” “我们都压抑了几千年了!无数先辈的抗争,才终于让我们获得了如今的一点权益!让我们可以读书,可以工作,可以走上街头而不被辱骂抛头露面。” “可是你看到了吗,你看到这个世界的女人了吗?她们这么有力量,即便只穿着一件裤子,大街上也没有人会走上去说她们有伤风化!更没有人,用审视身材的目光去盯着他们看!这里只有男人会被审视!” 沈佳佳骤然起身,双臂拍在圆桌上,金属盨哐当震了一下,但因为其重量并没有翻倒,里头的瓜子和花生劈里啪啦落了一地。 白若松正下意识去看地上散落的东西,她便隔着圆桌,脚尖垫地,上半身前倾,猛地贴近了白若松。 “夭夭。”她咧开嘴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这么久,如今我也成为刀俎了,我为什么要为鱼肉去鸣不平?” 白若松张了张嘴,感觉肺部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挤压收紧,让她没办法喘上气来:“我……” “夭夭。”沈佳佳打断了她,“你做白若松这么多年了,不会忘了白夭是怎么在穷途末路的情况下,被逼死的了吧?” 白若松当然没有忘记。 断裂的肋骨穿透肺部,腥甜的血液混杂着内脏的碎片,不受控制地自喉管中一股股涌出,眼前是血红一片。 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是没办法理解濒死的时候的那种感觉的,地面冰冷而坚硬,可血却是温热的,手臂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断裂外翻,指尖触及到地面,一开始还能感受到地面粗粝的凸起,渐渐也失去了触感,产生了一种游离于世界之外的感觉。 那一瞬有限的时间里头,她其实想了很多。 想宿舍里头虽然吵吵闹闹,却友好善良的舍友们;想在关键时刻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却在无奈的现实面前默默流泪的辅导员;想佝偻身子,满头白发的外婆;想威风凛凛,驰骋在麦田上的小山…… 但最后的最后,也终究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懦弱。 她没有走出穷途末路的勇气,所以只能选择最窝囊的方式解决问题,伤害了所有关心她的人。 “我知道。”白若松道。 “是么。”沈佳佳的语气很轻,“我以为你早就忘记了,毕竟在这里,你过得如鱼得水不是么?” 白若松从沈佳佳那双棕灰色的眼睛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冷漠的倒影:“你想说什么?” “我当然……” 敲门声打断了沈佳佳的发言,也打破了二人之间紧绷的气氛。 “喂。”是稍许有些稚嫩的女孩的声音,有些浓浓的不耐烦,言简意赅道,“有人找。” 是小狼崽子阿悦。 她没有点名道姓,但白若松也明白大概是找自己的,不然阿悦不会这么语气不善,毕竟她只讨厌自己,并不讨厌沈佳佳。 “知道了。”白若松回。 小狼崽子得到回应一刻也没有多停留地离开门口,白若松再度转回过视线去,沈佳佳已经坐回了绣墩上,一边打哈欠一边用手指摁碎炒得干酥的花生壳。 她神色如常,仿佛刚刚那些争锋相对的话语不曾发生过一样,见白若松看自己,还神色温柔道:“怎么了,不是有人找你么,快去吧。” 白若松想回以一笑,努力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转身打开门栅,跨过门槛的那一刻,面色难看得吓人。 沈佳佳很不对劲。 她一向感情充沛,属于看水浒传都会哭,遇到愤愤不平的事情气得半夜睡不着的类型。 但在感情充沛的同时,她又具有一定的讨好型人格,在宿舍里插耳机看综艺的时候笑得大声一点,都会不自觉道歉。 她绝不是一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人,即便心里这样想,也绝不对说出来。 白若松心事重重地站在廊下片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以后,才拐过弯去了院子前边。 殷照早就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完全不见踪影,院子里只有两个小萝卜头。 阿乐怯生生地缩在廊柱后头瞧着大门口,小狼崽子则像门神一样堵在门槛后边,死活不让外边的人进来。 白若松看见半敞的院门口站着一位纤长的身影,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徐彣。 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夹棉和领夹衣,领口两边和宽袖上都有雪白的一圈短毛,显得贵气十足。 白若松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缺胯夹袍,悲伤地发现,目前为止好像只有自己是最穷的。 “白大人。”徐彣看见白若松,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苦笑道,“你家小娃娃好似把我当成坏人了。” 小狼崽子瞬间炸毛:“谁是她家小娃娃?!” “这是我去遂州办案的时候遇到的孤女。”白若松不得不解释了一番,对着小狼崽子道,“不是坏人,你带小阿乐进去吧。” 小狼崽子看看徐彣,又看看白若松,拧着眉毛道:“你确定要把我这个唯一能打的打发走?我走了可没人保护你。” 她居然知道殷照不能出现在外人面前,特地强调自己是“唯一”能打的,这让白若松有些惊讶,笑道:“徐大人也是文人,不会把我打死的,你放心吧。” “真的吗?” “真的。” 小狼崽子僵持了一会,妥协道:“好吧,有事发生喊我。” 她牵着怕生的阿乐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房间,白若松大敞院门,侧身道:“大人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不了。”徐彣手掌一推,婉拒了白若松的好意,有些不好意思道,“是这样的,大兴国寺那边出了一桩案子,想请白大人去一趟。” 白若松面上客气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她一脸复杂地看着徐彣,不得不提醒道:“今日休沐……” “我知晓。”徐彣颔首,“但这案子是一桩命案,且死的人是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女,兹事体大。” “什?”白若松吓了一大跳,“你是说姜仲临死了?!” “是。” 左谏议大夫是从四品的官,可因为是隶属门下省的谏臣,很受百官忌惮,属于即便背地里牙痒痒,表面上又不得不客客气气虚与委蛇的存在,便是言相都想同他们家结盟。 他们家的嫡女死了,此事可大可小,左谏议大夫想要追究的话,哭到女帝面前,女帝都得给她做主。 白若松感到很头疼,并不想管这个破事。 她一是觉得姜仲临这个性格,惹来仇怨也是自找的,二是觉得左谏议大夫这个能养出姜仲临这样嫡女的人,应当很难搞,怕自己反惹一声骚,便推辞道:“大人既然要去,那我便不与大人抢功劳了吧。” 徐彣看着万分不情愿的白若松,突然道:“白大人可知此次杀害左谏议大夫嫡女的嫌疑人是谁?” 徐彣不可能无缘无故这么问,白若松一下警觉起来:“是谁?” “是清平县主的女儿,闵仟闻闵大人。” 白若松想也没想,立刻反驳道:“这不可能。” 徐彣见状轻笑了一声:“我当然也觉得不可能,便安慰闵大人一定为她主持公道,只要她说出实情。可闵大人说只信任你,坚决要求你接手她的案子,否则她一个字也不会说。” 白若松听完便意识到,闵仟闻这是在向自己求救。 其实她同自己也不过见过几面,二人的交情并没有那么好,可因为清平县主在封地极少踏入玉京,她自小在封地长大,在玉京也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便只能选择自己。 “好吧。”半晌,白若松缓缓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我同大人去便是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1、第 251 章 大兴国寺巍然矗立于玉京郊外的苍翠欲滴的青岩山山腰之上,依山势而建,层台累榭,错落有致,宛如遗世独立的仙宫琼阁。 白若松乘坐徐彣的马车来到青岩山山脚下,只见山道蜿蜒,青石铺就,两旁古木参天,松柏掩映,遮天蔽日,颇有几分神秘的幽静。 这样的庄严肃穆对于在山脚下仰望的人来说是心生崇敬的,可对于白若松这样来办事的人来说是要命的,因为大兴国寺是国寺,得高祖特批,所有上山者不分男女老少和高低贵贱,皆需下车徒步上山。 因为大兴国寺发生命案的缘故,有带刀的差役守在山下的阶梯口戒严,拦住想要上山参拜的百姓。 为了防止恐慌,她们没有直接说明发生了命案,而是含糊地解释说官差办案。 为首的差役见了马车上下来的徐彣和白若松,拨开人群山前来,抱拳行礼道:“大人。” 白若松是属于记性很好的类型,观其面貌发觉很是眼生,便问了一句:“你是刑部的差役?” 那差役也不认识常服的白若松,但知晓旁边的徐彣是刑部侍郎,因此推断白若松必然也是哪位官员,遂恭敬回道:“下官是大理寺的捕快。” 原来如此。 白若松有种预料之中的感觉,所说姜仲临不是官员,但到底是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女,大理寺接手案件也合情合理。 不过,大理寺已经接手的案子怎么把刑部喊过来了? 白若松下意识去看徐彣的脸色,却只得她一个苦笑。 “这是刑部司的白郎中。”徐彣道,“带我们上去。” 差役应了下来,把山脚下的工作交给了自己的部下,亲自领着白若松和徐彣上大兴国寺。 大兴国寺共三百零八阶台阶,拾级而上,可闻钟鼓悠扬,梵音袅袅,是让人心灵渐趋宁静的氛围——如果白若松没有吭哧吭哧上台阶上得像一只喘不上气来的斗牛犬的话。 “白大人,你还好吧?”徐彣停下步子来等白若松,面带担忧,看着像是怕白若松还没登上大兴国寺,就当场暴毙在台阶上,提议道,“要不我背你上去?” 她虽然也是个文人,但体质比白若松好上太多,而且平日里显然是有所锻炼,虽然呼吸也有些重,但面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背个人上山不成问题。 白若松以一个屈腰的姿势,双臂打直撑在自己的膝盖上,闻言控制着脊椎将沉重的头颅抬起,目光复杂地看着徐彣。 “怎么了?”徐彣笑道,“做甚么这么看着我?” “我在想,我是不是会成为头一个被刑部侍郎背上山的刑部司郎中。”她道。 徐彣的笑意僵住了。 尽管只有很短暂的一瞬的僵硬,很快就恢复如常,但白若松还是敏锐地发觉了。 “你这话说的。”徐彣神色温和,并且顺着白若松的意思称起了“你我”,“你千里迢迢去陇州剿匪,帮了我许多,我也不是那种不知恩图报的人。” 白若松想说,这件事你不是报过了么,就在我被诬陷谋逆的时候,你在太女面前为我作了证。 可压在下颚的舌尖动了一下,却又默默把话语收了回去。 就像佘武同她交好,是因为她喜欢长的好看的人,而她对闵仟闻有好感,是因为知道二人是拥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徐彣也没有任何理由就对她产生莫名的,超过限度的示好。 难道是因为她仍然以为自己同她一样,是女帝麾下的人? 白若松不敢确定,便决心在确定之前假装什么也没发现一般,维持如今表面的客气。 “大人到底比我官高一级。”白若松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拒绝道,“万一教御史台的老古董知晓了,弹劾到圣人那里就不好了。” 一旁的差役见状自荐道:“要不下官来背郎中大人吧,反正下官是习武之人,有的是一把子力气。” 白若松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毕竟才走了一半的台阶,这位差役就已经停下来三四次等她和徐彣赶上了。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还有一半没走的阶梯,妥协道:“那就辛苦你了。” 三人至寺门,但见山门巍峨,气势恢宏,其上悬一巨匾,书“大兴国寺”四字,笔力遒劲,金光闪闪,彰显着古刹的庄严与辉煌。 一位着浅绯色官服,腰系十銙金带,脚踩六合靴的中年女人站在寺门口,有些焦躁地左右踱步。 见有人从台阶口上来,她立即目露喜色,疾步迎了上来,几乎是以一个痛哭流涕的姿态抓住徐彣的手:“徐大人,您可来了,清平县主的人来要人了啊,我快顶不住了!” 白若松知道清平县主在封地,没有入京,而且路途遥远,一时之间也没法赶到玉京,所以女人口中所说的“清平县主的人”,大概率是清平县主不放心独自上玉京的嫡女而安排在她身边的某位心腹。 左谏议大夫是位高权重,可清平县主也不差。 他身为男子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可仅靠一个封号和承袭自靖亲王的血脉,就足够让人忌惮了。 换句话说只要这江山没有改名换姓,还是姓姒,清平县主就永远拥有高一等的权力。 徐彣努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臂,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无奈道:“寺正大人,您冷静一点,清平县主并不是一位蛮不讲理的人,只要我们好好解释,是不会被迁怒的。” 大理寺寺正点头称“是”,用自己的袖子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一抬眼,看见白若松,尴尬地愣了一下。 白若松看清她的脸,深感有趣地笑了起来,因为这位大理寺寺正正是三堂会审的时候,对她一口一个“罪臣”,想要把谋逆的罪名结结实实安到她身上的那位。 “寺正大人。”白若松主动打了一声招呼,“真巧啊。” 大理寺寺正汗都快下来了。 她与何同光私交好人尽皆知,何同光入狱之后,她因为那件案子的事情被御史台弹劾了好几次也就罢了,毕竟在朝堂上混的,哪个没被御史台那群老疯子找过麻烦,可连大理寺少卿也过来朝她发了一通火,直言:“你位子做腻了有的是人顶上!” 救命,大理寺寺正答应帮忙的时候,那何同光说得明明白白,白若松不过是一个因为得罪了圣人,被下放到刑部司做主事的芝麻小官,翻不起浪来。她哪里知道这个芝麻小官不但有翰林院的人帮忙作证,还能得太女和云麾大将军亲自来给她撑腰啊! 现在好了,大理寺和刑部的职责有重叠的部分,两边的人都抬头不见低头见,要一起办案尴尬了吧,何况对方还是连升两级的圣人面前的大红人。 “郎中大人。”大理寺寺正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真心过,拱手道,“从前之事都是下官的不对,大人千万不要与下官计较。” “寺正大人言重了。”白若松可完全不吃这一套,“你我都是五品大员,何来什么下官不下官的呢?” 白若松生了一张无辜的好面皮,无论这肚腹里头有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黑心肠,只要她用她那双无辜的小鹿眼看你一下,你就会天然地相信她是一个心地善良且毫无心机的人。 大理寺寺正忍住了倒吸一口凉气的冲动,谄笑道:“郎中大人年纪尚轻就已经是人中龙凤,得圣人青眼,今后有的是升官的机会,哪像我一把年纪了……” “大人。”白若松笑眯眯打断了她,提醒道,“不是快要顶不住了吗?” 大理寺寺正那些准备好的奉承之词一下全都没了发挥余地,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半晌都出不来,最后只得讪讪道:“大人说的是,快,快请。” 她侧开身子,给白若松和徐彣带路。 众人入门则见青石小径,两旁经幢林立,古木参天,香烟缭绕,一派肃穆祥和之气。 即便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差役与各种官职人员来去匆匆,可都没有影响到寺里的比丘尼。 她们素衣披裟,神色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有几个看起来年纪尚小,拿着笤帚在院子里扫落叶的比丘尼在白若松一行人路过的时候,略带克制地抬起眼来悄悄瞧了一眼。 路上,大理寺寺正抓紧时间简略地和白若松解释了一下发生了什么。 原来大兴国寺有一位十分有威望的主持比丘尼,法号慧心,据说是勘破红尘,半步成佛,有一颗七窍玲珑的“慧心”,能观前尘后事,点拨过大桓的开国女帝桓高帝,说她身上有紫光,可创崭新的盛世。 当然,后来桓高帝也的确推翻了腐朽不堪的旧朝廷,开创了神话一般的大桓朝。 桓高帝大手一挥,帮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寺庙修筑庙宇,重塑金身,扶慧心比丘尼为主持,并赐下亲笔所题的“大兴国寺”的牌匾,奠定了大兴国寺得地位。 此次,左谏议大夫家与相府结亲的事情被太女薨逝过后的国丧耽搁了,在国丧过后,姜仲临便带着自家年幼的弟弟以及几位仆人共同上了大兴国寺祈福,同时请求慧心比丘尼给姜言二家的婚事重新拟定良辰吉日。 结果坏就坏在,闵仟闻也在同一日上了大兴国寺,并且同样是请求慧心比丘尼拟定良辰吉日。 姜仲临是个比佘武还要肆无忌惮的纨绔,在得知慧心比丘尼在会见其他客人的时候,不顾其他比丘尼的劝阻,执意闯入,结果恰巧在屋外偷听到了闵仟闻与慧心比丘尼的谈话,得知了闵仟闻要成婚的对象居然和自己的居然是同一人! 她当场怒不可遏,闯入禅房与闵仟闻对峙。 闵仟闻不想在慧心比丘尼面前失态,好言相劝,二人单独进了隔壁的客房详谈,结果姜府家丁听见屋内异响,破门而入以后,就只看见了呆愣的闵仟闻和口吐白沫,失去气息的姜仲临的尸体。【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2、第 252 章 “这些具体情况都是听谁说的?”白若松在大理寺寺正话毕之后问道。 “是统筹了姜府带过来的几个家丁的证言得出的情况。”大理寺寺正答道,并且在白若松问出下一个问题之前又补充道,“当然,我们是分开询问的,没有串供的可能性,并且也求证了姜府的小嫡子。” 白若松发现大理寺寺正虽然之前做了一些糊涂事,但是能够做到这个位置,也还是有一些业务能力的。 “那闵大人那里呢?”白若松又问。 大理寺寺正先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徐彣,想着她怎么没同白若松解释过闵仟闻的事情,见徐彣却只是含笑不语的模样,又立即明白了兴许这是某种试探,硬着头皮答道:“闵员外郎表示除非可以见到白大人,否则什么也不肯说,而且我们也不能强行逼迫于她……” 她环视四周,压低声音道:“白郎中应当也知晓闵大人的身份,我们开罪不起清平县主。” 白若松发现刚刚背自己上到大兴国寺的那名差役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偏头动作,看起来像是对这种官场秘辛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她在这种时刻居然还能略微出神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想着大理寺寺正就算再怎么压低声音也没用,这群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到令人害怕。 考虑到兴许别人并不知道她和闵仟闻之间的关系,白若松还是表现出一副有些为难的模样,犹豫了许久才装模作样地叹气道:“那我去见见她吧。” 大理寺寺正松了口气,抬头看见徐彣嘴角的笑意也加深了一些,还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为事情能顺利继续下去而高兴。 闵仟闻被关在一处僻静的禅房内,不过这种僻静只是相对于香客的,因为禅房的北面就是案发现场,正被腰后跨着横刀的大理寺差役们团团包围,严密地看守着。 白若松看见面覆白帕的仵作正在院子里给自己熏艾,明白验尸已经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应该填写验尸单了。 她并不对这个时代的验尸有任何期待,毕竟技术落后,但若是能剖尸的话,还是可以看出很多蛛丝马迹的。 但问题就是这个时代的人讲究一个入土为安,赐死的时候赐全尸都是一种奖赏,仵作估计不敢真的解剖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女,只是做做样子验验外伤的话,能得到的消息实在太有限了。 “开门。”大理寺寺正挥手,示意守门的差役道。 那差役从腰后摸出一把巴掌大的钥匙,咔嚓咔嚓捅了一下门栅上的锁头,三指粗的锁链哗啦啦落在了地上,门栅也被顺利推开,里头没有点灯,有些黑漆漆的。 老实说,这不是一种很好的体验,无论是门上的锁链还是黑漆漆的房间,都让白若松想起了在青东寨的时候的事情。 她在门槛前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大跨步走了进去。 因为闵仟闻的要求是单独见白若松,所以大理寺寺正和徐彣并没有跟进来,门栅在她背后“吱呀”一声被关上,坐在屋内桌案后头的闵仟闻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来,与白若松对上了目光。 闵仟闻看起来没有吃什么苦头,她甚至都没有被控制起来,双手双脚都十分自由,只是呆呆愣愣地坐在那里的时候,看起来像遭遇了什么精神攻击以后脑子坏了。 “你……”白若松尝试开口,“你没事吧?” 闵仟闻摇了摇头。 这种几乎没有思考性的下意识动作不像是在回答白若松的问题,更像是一种报喜不报忧的习惯性动作。 很快,闵仟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抿紧了嘴唇,最终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白郎中,我……”她缓缓开口,只是一个称呼就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顿在原地喘息了半晌,才终于说出了下面几个字,“我好像杀人了……” 白若松倒吸一口冷气,刷地大跨步到闵仟闻面前,伸出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闵仟闻已经在油灯都没点的屋内静坐了一个多时辰了,浑身凉透,而白若松才刚刚爬了大兴国寺前头的台阶,掌心很热,猛地接触到闵仟闻的凉唇,一个哆嗦,咬牙道:“你没和别人提过这回事吧?” 闵仟闻有些懵,摇了摇头。 白若松心道她也不是太蠢,提醒道:“刚刚那话你没说,我也没听过,晓得了么?” 闵仟闻又点头,白若松才松开自己的手掌。 她手掌背到身后,有些不适应地在后腰上擦了擦手心,擦掉了手心里那种冰冷的感觉,这才坐到闵仟闻的对面,道:“你先说说怎么回事吧。” 闵仟闻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开口第一句便是:“我应当是被佘荣害了。” 她没有称呼佘荣为“尚书令”,而是直呼其名,白若松敏锐地感知到她与佘荣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 虽然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但总归是对白若松有利的。 白若松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嗯哼”,表示自己能明白,抬手示意闵仟闻继续。 “你应当知晓大兴国寺得慧心比丘尼吧?”闵仟闻第一句话说出口以后,喉间的滞涩感就消失了,后面的话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倾吐了出来,“慧心比丘尼最大的本事便是通算,从前就有许许多多的达官贵族来请她算卦,从未出过错,但是她如今年纪大了,便不太见客了,实在是难约。而我在封地长大,玉京没有什么根基,找不到门路,想着父亲既然与佘府交好,说不定会卖我这个面子,便托佘荣为我寻个见慧心比丘尼的机会。” 闵仟闻抬起头来看白若松:“那日大朝会散会,在宣政殿前,佘荣叫住了我,说刚好有个机会可以见慧心比丘尼,让我在今日巳正来大兴国寺。” 白若松想起来了,她的确在大朝会散会的时候,遇到过佘荣叫住闵仟闻的场景。 她当时还想着等佘荣走了就找闵仟闻说话,谁知道闵仟闻和佘荣二人肩并肩离开了大明宫,没有给她寻到机会。 “当时我千恩万谢,认为佘荣能够这么快找到一个与慧心比丘尼见面的机会,是看中与清平县主府的关系,但刚刚在这里枯坐许久,我突然想明白了。”闵仟闻顿了顿,面色明显沉了下去,“佘荣想要除掉我。” 白若松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点了点,也掀起眼皮子来看闵仟闻:“她为什么要除掉你?” 闵仟闻道:“因为圣人口谕,遣我去遂州调查私铸铜钱一案。” 白若松点手背的动作顿住了。 是,她是知道私铸铜钱这事佘荣肯定占大头,可那是因为案子是她办的,且她去遂州这次本就是拿着答案写过程,没有半分难度。 如今她带回来的证据尽数上交给了女帝,中途没有经手过其他人,女帝又因为身体的原因一直没有处理这件事,所以除了云琼和她自己,其他人并不知道白若松究竟带了什么证据回来,这些证据又透露了多少东西。 大概就是因为这颗炸弹迟迟没有爆炸,佘荣便误认为白若松根本没有带回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至少没有带回足够有力扳倒她的证据,才会急切地想要除掉将要去遂州调查私铸铜钱一案的闵仟闻。 考虑到闵仟闻的身份,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太莽撞了,还会开罪清平县主府——除非私铸铜钱这事里头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佘荣没有别的选择,必须把这事捂住。 这里头的事情,闵仟闻又知道多少? 易宁有一句很经典的口头禅是“我是刑部司的郎中,不是算卦的”。 这句话其实很大限度上纠正了许多人对于她这位算无遗策的易青天的幻想,一个人再是聪慧,也不可能凭空捏造事实,只能从已知的消息中去筛选判断,找出最佳的可能性。 闵仟闻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判断。 “你知道什么?”白若松没有丝毫婉转地直接问出了口。 闵仟闻却是躲闪一般地别过脸去,抿唇道:“我不能说。” 她这句话从正面上来说虽然是拒绝了白若松,但是从侧面来看,也透露出了不少讯息。 闵仟闻既然已经在心里同佘荣决裂了,就不可能还有替她隐瞒的心思,所以她是在替清平县主隐瞒,清平县主不说参与,至少也是知情之后帮佘荣隐瞒过什么。 白若松没有强迫闵仟闻,只道:“我知晓了。” “我在京中待的时日尚短,认识的人本就不多,深交的更是少,这其中敢于和佘荣对着干的是少之又少。”闵仟闻有些不安,“我知晓我就这样向你提出请求,却又不肯详说的姿态很是傲慢,但我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你不帮我脱罪也可以,至少把事情拖到我父亲进京……” “怎么脱罪?”白若松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你有证据证明你自己是无辜的么?” 大桓的律法当中虽然没有明确规定疑罪从无,但也有类似的思想,比如“疑狱,汜与众共之,众疑,赦之”,即有疑点的案子要拿出来众人讨论,如果大家都认为存疑,便作赦免处理。 可闵仟闻这桩案子却属于密室杀人了。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和姜仲临二人单独进了一间屋子,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瞧见姜仲临在屋子里死去,这些人若是在公堂上作证,把自己看到的一说,谁都不敢信誓旦旦地说闵仟闻是无辜的。 “我没有证据。”闵仟闻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又垂下头,讷讷道,“事实上,我甚至都不确定究竟是不是我误杀了姜仲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3、第 253 章 大桓官员实行轮流休沐的制度,徐彣与白若松恰巧是同一日,而闵仟闻却不是。 她今日本该当值,是为了见慧心比丘尼特意告的假,卯时便早早起了身,在家中沐浴焚香更衣过后才来的大兴国寺。 快入冬了,北风萧瑟,这个时代又没有很好的取暖工具,便是喜洁如白若松,每次沐浴的时候都很痛苦,水还冷得快,全靠自己发抖来取暖。 就这,还是挑下值早的时日,趁着外头还有太阳,气温不算太冷的时候把自己丢进浴桶里头的,她简直没法想象在卯时那个天还暗着的,能冻死人的时间点沐浴更衣是什么人间炼狱,何况还要慢吞吞地焚香。 白若松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闵仟闻还不知道自己在白若松的心里已经变成了当代狠人,见她哆嗦了一下,还以为是畏寒,默默挪了一下屁股底下的绣墩,为她挡住了漏风的窗棂,继续道:“在前头参拜过佛像以后,时近巳初,便有小沙弥尼领着我去后院见慧心比丘尼。慧心比丘尼是一位十分温和的比丘尼,对我有问必答,我们不知不觉便聊了许多,直到姜仲临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姜仲临偷听我与慧心比丘尼的对话,知晓我与言小公子的亲事之后,气急败坏,对我使用了十分侮辱的言语,说我……不说也罢。”闵仟闻多年地教养显然不允许她重复出姜仲临说过的那些污言秽语,她气得双肩都有些发抖,好一会才压了下去,继续道,“总之我不愿在慧心比丘尼的面前失了颜面,便尝试与姜仲临商量私下商谈此事。” “她居然同意了?”白若松有些惊讶。 姜仲临是一个自负的人。 尽管玉京里头这群经常在一块花天酒地的纨绔,多多少少都有眼高于顶的臭毛病,但白若松还是觉得姜仲临是其中最自负的,连颜控到堵了白若松好几回的佘武都有些受不了她。 白若松不觉得姜仲临在盛怒之下,还能有清醒的头脑同意闵仟闻的提议。 闵仟闻苦笑了一下:“姜仲临当然不同意,是她的弟弟,也就是姜小公子被她吓得直哭,一边抱着姜仲临的手臂,一边劝说她,她才同意了与我私下解决问题。” 白若松颔首表示这个理由还算合理。 “慧心比丘尼当即表示旁边的厢房是空着的,我们便选了一间,挥退了他人,坐下来谈话。只是刚说了没两句,姜仲临便暴起怒骂,说言相不可能同意将言小公子嫁于我,说我……说我是借了清平县主府的势欺人。”闵仟闻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都有些哑,“我最是忌讳他人这样说我仗清平县主的势,情急之下便,便推搡了一下她。” 闵仟闻年少成名,课业在书院里头永远排第一,二十五岁便高中榜眼,端得风光无限。 可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努力的庸才。 清平县主是靖亲王唯一的子嗣,自小金尊玉贵,矜傲异常,即便在靖亲王死后,也深得德帝欢心,年年往返于封地与玉京之间,过着与皇子一般无二的生活。 后来宫倾,一夜之间,除文帝之外,所有的姒姓皇女皆满门抄斩,清平县主身为没有继位权力的皇子虽说没有得到牵连,却也被吓破了胆子,自此龟缩在封地再也没有去过玉京。 可封地实在是太荒芜了,玉京的繁华总是一遍又一遍出现在他的梦中,导致他变得易怒暴躁,常常与入赘的妻子争吵,并且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闵仟闻身上。 闵仟闻并不姓姒,已经是旁支血脉,无法继承大统,但至少是一位女子,还是可以建功立业,给他带来无限的荣华富贵的。 闵仟闻自小就是在清平县主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中长大的,不敢放松,不敢懈怠,每日三更睡,五更起,研读诗文,琢磨课业,力求把一切都做到最好 清平县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为闵仟闻而感到骄傲,甚至还托了关系找来了往年科举的试题与满分的状元卷子给闵仟闻做参考,闵仟闻也以为自己能够实现清平县主的夙愿,高中状元,为清平县主府重新带来荣光,可书院的老夫子一声叹息,打破了她的幻想。 “仟闻,你是个努力的孩子。”那位老夫子批阅完毕闵仟闻誊写工整地科举试题,转头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怜惜,“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中一次状元。” 闵仟闻不是蠢材,一下明白了老夫子的意思。 你是个努力的孩子,却并不是一个有天分的孩子,若是运气好,考场之内并没有什么有天赋的孩子同台竞技的话,尚有一争之力。 老夫子的话在翌日就传遍了整个书院,明明当时并没有外人在,闵仟闻也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出去的。 一开始,众人只是为闵仟闻叹息,可是很快,这些传言就变了味道。 “听说了吗,闵仟闻课业这么好,是因为清平县主给她寻了往年科举的试题与满分的状元卷子。” “听说了吗,闵仟闻课业这么好,是因为清平县主让夫子给她开小灶。” “听说了吗,闵仟闻课业这么好,是因为清平县主请人给她代写的。” “听说了吗,清平县主要给闵仟闻找人代考科举。” 闵仟闻抱着自己的书袋路过的时候,恰巧听见了这样离谱的传言,当场把书袋扔到了那个乱嚼舌根子的人的脑袋上。 书袋里不仅装着课业,还装着厚厚的注解书,把那位同窗砸得头破血流。 这件事在书院里闹得很大,闵仟闻却没有遭受什么处罚,因为那位同窗不过是封地里一位小官的女儿,那小官带着脑袋上夸张地缠满绷带的女儿亲自登门,向着清平县主和闵仟闻道歉。 清平县主没有怪罪闵仟闻,只在把人送走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和她们以后根本不会再碰见,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情而生气,别学你的母亲,身上一股子小家子气。” 闵仟闻的母亲是入赘给清平县主的一位进士,穷苦出身,排在进士榜的末尾,但生了一张好皮囊。 当时的文帝设宴款待诸位进士,清平县主陪侍在侧,一眼就相中了这位进士,哄得文帝当场赐下了婚事。 大桓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官员不可尚主。 所谓的“尚主”,并不是指那些被达官显贵榜下捉婿的人,而是指皇帝赐婚给各位县主与皇子的人。 若赐婚的是进士,那这位进士便不可再入仕,若赐婚的是已经入仕的官员,那这位官员就会被调离权力中心,摆在一个没有实权的闲职位置,等待告老还乡。 闵仟闻的父亲和母亲并不想爱,在漫长的婚姻当中,只有沉默以对和争锋相对两种相处模式,清平县主也在腻烦了那张曾经心动的皮囊之后,有了许多的怨怼。 例如此时此刻,他看见闵仟闻那张肖像母亲的脸,第一反应就是厌恶。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选你母亲这样的人成婚。” 闵仟闻感觉自己浑身发冷。 这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战栗,更是心灵深处的颤抖,就像是在冬日里,独自站在空旷的雪地上,四周是茫茫的白雪和刺骨的寒风。 书院的事件并没有过去,反而愈演愈烈。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一方反而登门道歉的这个举动成为了重要的证据,将那些从前将信将疑的谣言牢牢焊在了闵仟闻的身上。 “她就是心虚,不然为什么打人?” 她们憎恶的同时,又害怕着清平县主府和闵仟闻,不敢当面议论,只能背地里偷偷摸摸地说,孤立闵仟闻。 闵仟闻是在离开封地,进京赶考以后,才终于逃离了这样令人压抑的氛围。 玉京是一片新的天地,尽管她如那位老夫子料想的那样,并没能夺得魁首。 徐彣是一位惊才绝艳的状元娘子,闵仟闻见过她的卷子,在知晓她从前是商贾之家,家中没落以后才真正开始科举之后,才终于明白了老夫子那句“你是个努力的孩子”是什么意思。 她三岁启蒙,早也学,晚也学,一日不曾停歇,却始终比不过人家一个半路出家的乡贡。 闵仟闻是服气徐彣的,但当时却很瞧不起白若松,只觉她凭一张脸就轻易超过了自己,心中满是不服气。 当然,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她人高马大的,我虽习过几年武,但都是强身健体的效用,并不是什么杀人技,推搡一下也不致命,便没有留手。”闵仟闻声音有些轻,带着一点心虚,“谁知道她像一块木头一样倒了下去,磕到了头。” “她倒下去的动作太大,带翻了绣墩,外头的家丁便冲了进来,慌忙把姜仲临捞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4、第 254 章 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白若松忍不住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声叹息。 “姜仲临倒得实在是太突然了,现在回想起来,她从进了屋子以后面色就很不对劲。”闵仟闻才说到一半,听白若松这么一声叹息,突然就有些紧张,“我知晓我是嫌疑人,说的话不大可信,但我能保证……” “你们聊了多久?”白若松打断了她。 “什么?”闵仟闻愣了一下,“是指我和姜仲临么?” “不是。”白若松道,“我指你和慧心比丘尼聊了多久。” 闵仟闻思忖过后,很快答道:“我并未太关心时辰,感觉一晃就过去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应当有大半个时辰了。” 白若松沉默了一会,又问:“来的路上我了解过一些姜府家丁的证言,她们表示姜仲临也在今日约见了慧心比丘尼,但是到了时辰却发现慧心比丘尼的禅房内有人,这才冲了进去。” 闵仟闻立刻反驳道:“这不可能,今日只有我一人约见了慧心比丘尼才是。” “是么?”白若松顿了顿,试探道,“是慧心比丘尼告诉你,今日没有其他要见的香客的么?” 闵仟闻垂在自己腹前的手指慢慢捏紧了,缓缓摇头道:“不,慧心比丘尼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是带我入禅房的那位小沙弥尼说的。” 她抬起头来看白若松,显然也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眸光中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微光:“现在想起来,慧心比丘尼表示旁边空的禅房我们可以随便用的时候,也是那位小沙弥尼为我们带路选的。” “也就是说,房间不是你们选的,是那位小沙弥尼为你们选的?” “可以这么说。”闵仟闻颔首过后,又突然想起来一个小细节,补充道,“慧心比丘尼说那是空房间,可房间里桌上的茶是热的。” 大兴国寺并不缺钱,可再不缺钱也不至于能闲到给每个控制的房间备上热茶。 白若松以为自己找到了突破点,问道:“她喝了?” 闵仟闻就看起来并没有这么开心了,颔首过后给白若松泼了一盆冷水:“我也喝了,什么事都没有。” 她指向白若松面前圆桌上放着茶具的托盘:“每个房间的布局都是一样的,茶盏是我们自取的。” 白若松看向那个托盘。 红漆的小托盘,上头摆着巴掌大的青釉提梁茶壶,茶盏有四个,与提梁茶壶同色,没有茶盖和茶托,倒扣于托盘之上。 二者都没有花纹,低调的同时又彰显出一丝华贵。 那小沙弥尼能给她们选房间,却控制不了她们落座的方位,也控制不了她们挑选哪一个茶盏,所以理论上来说,茶水若是有问题,不可能出事的只有姜仲临一个。 白若松一下又失去了方向,她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站起身来:“总之,在这里猜测也猜不出更多的东西了,我得去案发现场看看。” “至于你。”白若松目光转向闵仟闻,压低了声音道,“姜仲临是自己摔的,你没有碰到她。” 闵仟闻没有想到白若松这个刑部司的郎中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愣在了那里,空气都微微凝滞。 白若松是真怕这个二愣子冒出一句:“身为朝廷命官,我不能说谎。” 至少,如果此刻是易宁在这里,她肯定不会同意白若松这样做的。 幸好,闵仟闻在脑内天人交战,理智与道德相互拉扯了半天后,咽下一口唾沫,缓慢点下了头,答应下来道:“我省得。” 白若松从屋内出来,守门的差役立刻谨慎地锁上了屋子,白若松环顾院子,问了句:“徐大人呢?” 她还怕差役不认识徐彣,补充了一句:“就是与你们寺正大人在一处,穿着常服的那位大人。” 锁门的差役摇了摇头,道:“下官没有注意。” 白若松没办法,只好自己自行绕过院子去找案发现场。 除了是才关押闵仟闻的屋子,院子里还有三间屋子外头是守着差役的,另有一间守着的是粗布短衣的家丁,白若松猜测里头的应当是姜仲临的那位弟弟。 她就近询问了一下,守门的差役还谨慎地查验了她的鱼符,随后才抱拳行礼,介绍道:“大人,这边是慧心比丘尼的禅房,中间那个守着人的屋子是案发现场,再隔壁是作为临时停尸用的屋子。” “徐大人和寺正大人在案发现场吗?” “是的,她们进去了有一会了。” 白若松其实现在应该要立刻去案发现场,说不定徐彣已经看出什么了,她把自己打听到的事情说一说,也能够减少其他人的无用功。 但不知为何,在差役说出这边是慧心比丘尼的禅房以后,白若松就有些挪不动自己的腿。 那门栅紧闭的屋子里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 她又听到了那种声音,那种在她每一个做出选择的重要节点,都会听到的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让她的心脏砰砰鼓动起来。 “慧心比丘尼在禅房内吗?”白若松听到自己问出了口。 守门的差役愣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在是在……只是大人若是想见慧心比丘尼,得征得慧心比丘尼的同意才行,不可强闯。” 看来慧心比丘尼的地位的确非同一般。 大兴国寺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慧心比丘尼作为牵扯其中重要的证人,莫说是配合调查,居然连入内都要经过她的允许。 白若松忍不住道:“姜仲临不是就强闯了么?” 差役不敢反驳,只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所以她不是死了么? 她又是恭敬一礼,解释道:“这是高祖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白若松只好道:“那你通报一声吧。” 那差役领了命,小心翼翼地去敲禅房门,一个身着深灰色缁衣,光秃着大脑壳的小沙弥尼来开了门。 透过窄窄的一条门缝,白若松发现这个小沙弥尼约莫十一二岁,皮肤呈现一种浅蜜色,不像常年礼佛的出家人,更像钦元春和钦元冬那样的习武之人。 差役似乎说了什么,白若松听不清,那小沙弥尼回了一下头,应该是在听里面的人说话,随即大敞门栅,侧身让开了路。 差役匆匆而来,朝着白若松道:“大人,慧心比丘尼有请。” 白若松颔首,独自一人走到大敞的门栅处。 那位小沙弥尼低垂着头没有看白若松,头顶光溜溜的,并没有香疤,肩膀一侧有着明显的磨损痕迹,从磨损的长宽来看,似乎是扁担。 白若松的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随即抬腿跨过门栅,入了禅房。 禅房内布置得十分简单,连隔断都只是普通的竹帘,朝外半敞的支摘窗窗口系着半枝枯枝——兴许它并不是枯枝,总之站在既没有叶子也没有花,看起来只像枯枝。 屋内有淡淡的檀香的气息,令人安定心神,白若松侧身,瞧见屋内一张一尺来高的矮桌后头的蒲团上,正盘腿坐着一个人。 那人年纪颇大,与云祯差不多,光秃秃的头顶还烫着六个香疤,同样也穿着深灰色的缁衣,不过一侧的肩膀上多搭着一块若木兰色的袈裟。 她手卧一百零八颗的持珠,大拇指抵在其中一颗隔珠上,看见白若松便笑了起来,眼尾的纹路似鱼尾一般绽开,却并不显苍老,只显和蔼。 “你来了。”她开口,声音悠然而沉稳,如大兴国寺的晨钟暮鼓。 她没有好奇白若松的身份,也没有询问她的来意,手指一点矮桌对面的蒲团,轻声道:“坐吧。” 白若松谨慎地没有动,她也并未苛求,拇指一动,拨过一颗佛珠,再度开口道:“禅明,你出去吧。” 名为禅明的小沙弥尼沉默着点头,随即转身离开了禅房,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 屋内贴着墙壁放着一个巨大的烛台,上头密密麻麻燃着数十根蜡烛,摇曳的火光打在白若松的侧脸上,她几乎都能感受到烛火的温度。 “坐吧。”慧心又道,声音还是那样平稳,“我等你许久了。” “等我?”白若松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是,等你。”慧心笑了起来,“你十年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就算到过,我们会见这一面。” 十年前,正是白若松穿越到这个世界的节点。 她感觉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慢慢爬上后脑勺,令她此刻毛骨悚然。 “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慧心帮她补完了剩下的话,她语速不疾不徐,并不因为白若松的反应而有任何改变,一点对面的蒲团道,“坐吧,我们有时间慢慢谈,自异世而来的魂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5、第 255 章 檀香炉上插着的三炷香已经燃过半,只剩短短的一截,软塌塌的一条香灰顶在红色的一点火光上,颤颤巍巍,终于随着支摘窗外吹进的一缕冷风倾倒而下。 白若松脚尖一动,抬步走到慧心比丘尼对面的蒲团上,撩开下摆,盘腿而坐,恭恭敬敬地抬眼。 “慧心比丘尼。”她开口,“这应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慧心比丘尼但笑不语,明显是默认了下来。 白若松眯起眼睛:“你知道多少我的事情?” “准确来说,我暂时什么都不知道。” 已经做好对峙准备的白若松噎住了,她近乎狼狈地眨了眨眼睛,不可思议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疑惑的声音。 慧心比丘尼笑了起来,这次并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客气温和的笑意,而是真的被白若松逗笑了,眼尾和额头都浮现细细的纹路。 白若松意识到自己被逗弄了,不过她并不生气,比起她经历过的那些恶意,慧心比丘尼这点子笑意不痛不痒,甚至还带着一些善意。 “比丘尼在笑什么?”她平心静气地开口。 “抱歉,这位檀越,我并不是在笑你。事实上,许多人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都会像你一样觉得我知道很多,在得到我一无所知的回答以后,也会像你这样露出惊诧的表情。” “可你并不是真的一无所知。”白若松准确点出了她话语中的漏洞,“你只是‘暂时’一无所知。” 慧心比丘尼的笑意不减,表情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看来是一位聪慧的檀越。”她似是感叹一般,未曾捏着佛珠的那一只手突然伸进了自己搭着的袈裟内侧,随后慢吞吞掏出一只……乌龟? 白若松尽量控制着自己的面部,不要再做出什么太多惊诧的表情,防止被面前这位慧心比丘尼发现什么异常——尽管白若松并不觉得她是靠观察别人的表情来获得消息的。 等慧心比丘尼将手里的东西完全掏出来,举到半空中以后,白若松才看清这并不是一只乌龟,而是一副完整的龟甲,上下保留了两个进出的孔洞。 这龟甲看上去有些念头了,发黄发灰,边边角角都还有一些细碎的干裂纹,但上头密密麻麻刻满了梵文——原来是占卜用的兆龟。 “我从现在开始了解,也不太迟。”慧心比丘尼说着,手腕一转,龟甲的孔洞中居然噼里啪啦落下来六枚铜币。 她将兆龟举得较高,铜币四散,大部分都落在了矮桌上,有一枚却咣当一声落到了青石地板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慧心比丘尼却像是完全没有发觉一般,视线都没有往那枚逃窜的铜币上挪动一下。 她随手将兆龟放在一旁,二指并拢,自左往右摁住了第一枚铜币,嘴里开始嘟嘟囔囔:“让我来看,嗯……原来如此,被迫自戕,借尸还魂。” 两指一跳,又摁上第二枚:“微弱的紫微星,帝姒血脉……” 慧心比丘尼抬起眼来,笑盈盈地看向白若松:“但是本人似乎并无此野心呢。” 白若松浑身寒毛直竖,遮掩在衣衫底下的皮肤上冒起一阵一阵的小疙瘩。 “哦,这个有意思了。”慧心比丘尼重新垂首望向第三枚,“复仇、蛰伏、陷害,嗯……过程很辛苦,注定会失去一些东西,还有你的爱人……” 说到这里,慧心比丘尼突然愣住了。 她静默着盯着第三枚铜钱看了许久,白若松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些诧异亦或是疑惑之类的情绪,可什么都没有。 她惯会掩藏情绪,面无表情,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白若松敢打赌,就算此刻易宁在这里,也无法从这位慧心比丘尼的脸上观察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白若松实在是在意,应该说有关云琼的事情她都在意得不得了,不得不开口询问道:“敢问慧心比丘尼,我的爱人,怎么了嘛?” “你们很好。”半晌,慧心比丘尼才重新抬起头来,面上已经恢复了那种平和的笑容,“会白头偕老,并且有两个可爱的孩子。” 白若松面颊一抽,刚想说些什么,慧心比丘尼又慢悠悠补充道:“虽说是领养的,但也很好地继承了你们各自的事业。” 白若松闭嘴了,心里有些琢磨过劲来……慧心比丘尼说的领养的两个孩子,不会是阿乐和小狼崽子吧? 这种知道自己未来的感觉不太妙,有种并不是自己做出的原则,而是跟着别人规定好的路线走的别扭感。 上辈子的白若松过得一塌糊涂,这辈子只想好好把握自己的人生,连忙开口阻止道:“可以了,慧心比丘尼,您不用再往下说了。” 白若松是彻彻底底服气了,甚至还用上了“您”这样的敬语。 看来易宁的口头禅应该改进了,得说“我是刑部司的郎中,又不是大兴国寺的慧心比丘尼”。 “哦?”慧心比丘尼微微挑了挑眉毛,似乎是有些惊讶,“不继续往下听了吗?” 她手指点向剩下的两枚铜币:“这里是所有来我这儿讨教的香客,都心心念念想要知道的东西。” 她嘴唇一动,从唇齿之间吐出了两个字:“未来。” 白若松对自己的未来不感兴趣,不过他对慧心比丘尼口中的那些“讨教的香客”有一些兴趣。 “他们想要知道,比丘尼您就会告诉他们吗?”白若松道,“窥探未来,不需要什么代价吗?” “檀越很敏锐。”慧心比丘尼笑了起来,“的确会有代价,并且未来之事千变万化,有无数分支,我一般也会建议不知道的好,就算知道也尽量不要知道得太仔细,不过……” 她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有些可笑:“大多数的香客都会无视我的建议,包括檀越的那位朋友。” 白若松紧张起来,咽了口唾沫,询问道:“她……我那位朋友,付出了什么代价?” “檀越不是已经看见了吗?”慧心比丘尼的目光穿过白若松,望向了外头。 时近傍晚,天空泛起淡淡的霞色,守门的差役矜矜业业地站立在外头,背影打得笔直,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轻微的抽泣声。 “她当时若是不问,那位姜檀越便不会冲进来。” 白若松一下就明白了慧心比丘尼的意思。 当时闵仟闻一定是问了什么关于未来的东西,涉及到了言筠,在外头偷听的姜仲临才会火急火燎冲进来,造成后面的事件。 在那一刹那,闵仟闻选择问出口的一刹那,未来就已经形成了分叉口,而闵仟闻毅然决然走向了其中一条付出代价的道路。 “可……”白若松突然想起大理寺寺正说过的那些话,“慧心比丘尼不是曾向高帝透露过未来之事么,那时候的高帝难不成也付出代价了吗?” “我并未向高帝透露过一丝一毫未来之事。”慧心比丘尼看向白若松,目光幽深,“那位女帝同檀越一样,不过是告诉我一句,不用再往下说了。” 事实上,那是一位慧心见过最为自信的女人。 她那时还不是帝王,在破落的寺庙内与慧心手谈一局,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面上没有一丝无奈与愤懑,只有对每一次挑战的期待。 “无论你卜算还不是不卜算我的未来,我都必然会成为新一代的帝王。”她执棋将死慧心之后,掀起眼皮来,那双凌厉的眼眸中满是志在必得,“你只需要对外这么说,就可以了,我保你寺庙荣华富贵百年。” 那个女人没有失信。 “这世上之事,皆为因果循环,有因才有果。”慧心比丘尼说着,开始一个一个拾掇起矮桌上的铜钱,“我与檀越的见面与对话,亦是因果中的一环。” 她摸起第五枚后,这才发现少了一枚似的,扭头看向角落。 白若松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在支摘窗投进的光影交界处,那仅剩的,唯一一枚掉落的铜钱,正以一个竖起的姿势,死死卡在青石砖的缝隙当中。 白若松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试探道:“那是……?” 总不能是失误了掉在地上的吧,以慧心比丘尼的本事,她不相信这是一个无意义的铜钱。 “看来我们注定会有这样一场交谈的果在这里。”慧心比丘尼了然一笑,解释道,“这桌子,代表的是三千世界,而跳脱出三千世界的东西,便被夹在世界的裂隙之中。” 白若松不太明白:“世界的裂隙?” “檀越似乎有位好友。”慧心比丘尼重新看向白若松,“异世之魂,阴差阳错飘落到不属于她的世界,夹杂在此间和彼间之间,即将消散了。” 白若松一下紧张起来:“怎么会,可,可我同样也是异世之魂啊,我一直都好好的……” “这不一样。”慧心比丘尼缓缓摇头,“檀越来这个世界是有人付出过代价的,可檀越的这位好友,却是阳寿未尽之魂,被天道之力排斥。” 白若松沉默良久,突然抬手恭敬一礼,郑重道:“还请比丘尼告知在下,在下该如何才能够救她?” “送她回去。”慧心比丘尼道,“回到她该回的地方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6、第 256 章 徐彣和大理寺寺正早早勘察完了一切,察觉到白若松问话的时间太长了,回去关押闵仟闻的房间寻找的时候,被差役告知白若松早就已经走了。 二人对视一眼,询问了白若松离开的方向,问了其他差役,才发现她去了慧心比丘尼的房间。 徐彣和大理寺寺正不是不知道慧心比丘尼会知道一些什么,可惜在尝试过后只得小沙弥尼一句“慧心比丘尼不见客”。 “这白探花可真是稀奇了。”大理寺寺正在外头等待的时候,忍不住同徐彣说了一句。 所说白若松如今是刑部司郎中,但她一年当中挪了两次职位了,大家私下里提起她的时候,还是会习惯性称呼她流传最广的身份“白探花”。 徐彣并没有回应这个话题,大理寺寺正扭头看着她的时候,只看到她出于礼貌地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徐彣表现出了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大理寺寺正猛地回头,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怀疑自己是疯了。 好在二人在门外等了不一会,白若松就推门而出。 门外霞光满天,白若松推开门的同时,下意识眯了眯眼睛,脑子缺还在走神。 刚刚她替慧心比丘尼捡起地上那枚铜钱,放在手心中想要交还的时候,慧心比丘尼缺推出手掌拒绝了。 “它是你的了。”她道,“相识一场,就当贫尼送给檀越的礼物。” 慧心比丘尼开始自称“贫尼”了,一下就与白若松拉开了距离。 白若松没有推拒,顺势接了下来,谢过了慧心比丘尼后刚准备离开禅房,往怀里收好兆龟的慧心比丘尼又突然开口道:“你犯了一个错误。” 白若松脚步一顿,回头道:“什么?” 慧心比丘尼一半面庞掩在阴影中,一半面庞染着窗棂外头的霞光,白若松发现她迎着霞光的那只眼睛有一些异样,瞳孔并没有因为光照而紧缩,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那只眼睛似乎是看不见的。 是代价吗? “你忽略了一些事情,有些理所当然的认知,会让你在未来的道路上行差踏错。”慧心比丘尼微微笑道,“这是在不付出代价的范围内,我能给你的唯一的提示。” “白大人,你怎么了?”大理寺寺正一声呼唤,把白若松的思绪唤了回来。 她脑子没缓过劲来,身体却下意识先露出了一个虚假的笑容:“我无妨事,只是觉得慧心比丘尼一番话真是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大理寺寺正是知道慧心比丘尼有什么神通的,当下也不好往下打听白若松到底听到了什么,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闵大人那里,大人可探听到什么了?” 虽说闵仟闻如今是犯罪嫌疑人,但因为她的身份,大理寺寺正不敢像曾经对白若松一样指控她为罪臣,便还是尊称一句大人。 “她确实说了一些,不过我现在想去案发现场看一看。” “那不若我们边走边说?”大理寺寺正立刻从善如流建议道。 案发现场就在不远处,有大理寺寺正带路,三人不过才走了几步,白若松也才解释了几句,不远处的房间突然冲出来一个人。 那人着一身窄袖的流仙裙,外披一件袄子,冲出房门的时候袄子落在了地上,露出底下瘦削的肩膀。 是位年纪尚小的公子。 “拦住他!”一个男人大喊。 守门的家丁面面相觑,有人展臂拦在了小公子身前,却并不敢真的伸手去碰他,只能板着一张脸,用冷冰冰的言语警告道:“公子,您不能走。” “我,我要回去!”小公子一开口,带着一些哭腔,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白若松注意到他眼眶通红,显然已经哭了好一会了,这才想起来适才她在慧心比丘尼禅房之内的时候,就听到过外头有隐隐约约的哭声。 “是左谏议大夫家的小嫡子。”大理寺寺正叹息一声,同白若松与徐彣小声解释道,“可怜,才十岁,被这事吓得不轻。” 白若松对这位姜小嫡子有些印象。 之前相府举办的,为言筠选妻主的赏花会上,他就坐在言筠的旁边,年纪是所有公子里头最小的,瞧也不瞧那些比试才艺的娘子一眼,光盯着面前盘子里的点心造。 她蹙眉:“为何不让他回去?” 大理寺寺正忙摆手,撇清关系道:“我们哪里敢拦着他回去啊,是他家自己不回去的,说要在这里见到大理寺将杀害姜仲临的凶手定罪。” 大理寺寺正话音刚落,屋内走出一个年迈的男人,一手抓住那位姜小嫡子,拉扯道:“哭哭啼啼哪有点淑男的样子,跟我回屋里去!” 男人行为粗暴,徐彣有些看不过去,问道:“这位是?” 大理寺寺正:“是姜仲临的乳爹。” 白若松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穿过来以后又自小在盛雪城长大,不懂这些大户人家的规矩,疑惑道:“一个下人,能这样对嫡子?” 大理寺寺正“害”了一声,见怪不怪道:“嫡女的乳爹也算半个爹了,管教一个小嫡子还是正常的,何况是这么大的事情,容不得小孩犯浑。他要是不把这事弄清楚,回去被左谏议大夫迁怒,不一定保得住命。” 徐彣和白若松同时沉默了下来,二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互相看见了不赞同之色。 大理寺寺正不是不会看眼色,见状头疼万分地提醒道:“掺和别人家家事可不行啊大人们,你们要是真想帮忙,就快些把这破事查清楚吧,太阳都快落山了!” 白若松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着急:“明天是不能查了吗?” “明日就瞒不住了,左谏议大夫必然会进大明宫告状。”徐彣替大理寺寺正解释了一句,随后压低声音,对着白若松道,“这正是某些人想看到的。” 大理寺寺正没明白:“某些人?” 徐彣不欲与大理寺寺正过多解释,只含糊道:“某些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人。” 白若松果然紧张起来,刚刚被慧心比丘尼的一番话扰乱了的心神也终于彻底回拢。 “得解决。”她攥了攥拳头,回身问,“案发现场是这个屋子吗?” 大理寺寺正颔首:“是这个。” 由她领着人,大理寺的差役们也没有拦,任凭三人一起进入。 大兴国寺后头的禅房都是一样的布局,慧心比丘尼自己常用的会客禅房按照她的喜好做了调整,其他的甚至连家具与纱幔都一模一样,白若松刚跨进房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关押闵仟闻的禅房,四下望了一周,往桌上望去,果然瞧见了红漆的小托盘里头的那套与闵仟闻那头丝毫不差的茶具。 这套茶具配了四个茶盏,现下只有两个倒扣在托盘中,剩下的一个在左手侧的桌案边缘,另一个则打翻在地,碎成了好几瓣。 白若松走到桌案前,刚拿起那个茶盏,徐彣便在她身后道:“已经让仵作勘验过了,茶盏与茶壶里头不过是正常的茶水,没有什么问题。” “那地上的验了吗?” “地上的茶盏里头的茶水本来就被喝得所剩无几,我们来的时候早就干透了,很难查,但仵作还是拾了一块碎片过去,表示会尝试勘验一下的。” 白若松听完徐彣的话才突然意识到,其实她是刑部侍郎。 徐彣从前在翰林院任职,并不接触案子,白若松下意识觉得她不会探案,可现在细想来,若是如此,女帝大可给她安排在礼部或者吏部,根本没必要来刑部。 “你觉得……”白若松转头看向徐彣,“若地上那个茶盏有问题,那问题是从何而来的?” 明明是从同一个茶壶里头倒的水,如果里面的东西不是闵仟闻下的,那在没有第三个嫌疑人在场的情况下,东西到底是怎么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准确下到姜仲临的茶盏里头的? 大理寺寺正半懂不懂,徐彣却已经开始思忖起来。 她负手而立,右手举在小腹前,但因为身上的夹棉和领夹衣的袖子有些宽大,袖口又加了一圈白绒,整只手臂都被掩在了袖中,白若松看不见她的手部动作。 从霖春楼一聚的时候,白若松就发现徐彣在思考的时候手指会习惯性做出摩挲的小动作,若是手中有杯盏之类的就会摩挲杯盏,没有的话就会食指与拇指相互摩挲。 徐彣的思考之进行了很短的时间,大概也就三四个呼吸的时间,她眼睫一动,倏地抬头向上看去。 白若松也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看,只看见上头横平竖直的几架房梁因为年久无人打理,落了许多尘灰,边边角角甚至还有蜘蛛结的网。 出家人不杀生,所以大兴国寺的蜘蛛网也是无人去毁坏的。 白若松几乎就在瞬间明白了徐彣的意思。 “寺正大人。”徐彣招手,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大理寺寺正的面色严肃起来,出了屋门招呼了大理寺擅长轻身功夫的差役上屋顶查看,白若松在屋里头都能听到几个差役在屋顶走动的时候,踩到瓦片发出的嘎吱声响,顿时觉得不对劲。 “正常屋子的瓦片踩动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吗?” 屋内几个全是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表示这实在是自己的知识盲区,大理寺寺正只好又招了差役来问。 那名差役抹了一把汗,解释道:“大人们,是这样的,若是轻身功夫到了一定的程度,确实可以点瓦而过不发出任何动静,但下官们在大理寺当差并不需要溜门撬锁,所以……” 她话没说完,但白若松懂了她的意思,大理寺的差役轻功很差劲。 她想到了李逸和杨卿君身边那名轻身功夫极好的空枝,便又问:“那多好的轻功功夫,可以点瓦而过不发出任何动静?” 差役犹豫了一会,道:“轻身功夫这样俏的人,便是大内的禁卫军里头,也是极少的。” 可能性很小,但不是没有么……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几个上屋顶查看的差役纷纷下来,禀告道:“大人,屋顶的瓦片并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徐彣看起来有些受挫,白若松倒是有些新的想法,招手道:“你去看看,那五道梁上头有没有灰。” 被点名的差役一开始还没明白为什么要看灰,等她翻上房梁一瞧,立刻就明白了,连梁都没下,就朝下激动喊道:“大人,这上头的灰被擦没了,有人躲到过横梁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7、第 257 章 差役们搬来了梯子,小心翼翼地扶着让仵作去梁上用一张巨大的白棉纸拓印痕迹。 东西一拓印下来,白若松以及徐彣和大理寺寺正就第一时间凑过来看,但可惜的是,这个痕迹十分模糊,最多只能让人推断出藏在横梁上的人的体型,其他一无所获。 “至少证明不是闵大人了。”大理寺寺正还是十分擅长安慰自己的,“只要有这些线索,起码左谏议大夫不能肆无忌惮要求大理寺给闵大人定罪了。” 当然,她其实最想说的是起码大理寺不用夹在左谏议大夫和清平县主之间左右为难了。 白若松瞧着那位看起来精神不大好,眼下一团青黑的仵作,尝试问道:“姜仲临的死因查出来了吗?” 仵作不知道白若松是谁,但也清楚能和大理寺寺正站在一块的人,多半是位职位差不多的大人,老实回道:“说实话,不太确定,头部的伤口的确是致命伤,但也有中毒的迹象,无法断定究竟是哪个造成了她的死亡。” “完全无法断定吗?” 也许是白若松的话问得实在太突兀了,仵作犹豫了一会,瞧了大理寺寺正一眼。大理寺寺正这么多年了,也是十分了解自家大理寺这位仵作的秉性,忙想开口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可以断,就看大人顶不顶得住压力。”仵作道。 “怎么说?”白若松问。 “如果许我剖尸的话。”仵作睁大了眼睛,带着一点期待看着白若松,“那这个死因就可以断。” “不可啊,不可啊白大人。”大理寺寺正急得跳脚,“剖了要怎么和左谏议大夫交代啊,白大人要考虑清楚啊!” 她真怕白若松自诩受女帝的宠,就挑衅左谏议大夫,真闹起来女帝肯定不会为了一个刑部司郎中,就寒了左谏议大夫的心的! “那就剖。”白若松没有丝毫犹豫。 大理寺寺正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直到自己劝不住白若松,转而去拉扯徐彣:“大人,徐大人!您是刑部侍郎,您不管一管吗?!” 徐彣能怎么管,徐彣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棠花成员罢了,哪日暴露了身份还得称白若松一句“殿下”,现在可不敢真管到白若松头上去,以免她秋后算账。 “寺正大人不要慌乱。”徐彣微笑着安慰大理寺寺正道,“就算日后出了事,那也是刑部的锅,扣不到大理寺头上去。” 大理寺寺正人傻了,她没想到这二位今年连胜三级的大红人,背地里居然是这样的二愣子! 仵作见大理寺寺正只能干瞪眼,夹紧勾子就跑了,生怕晚点被喊住,撤回刚刚的允许。 她老早就想剖了,可加入大理寺后,办的案子都是有关达官贵人的,看中全须全尾地入土为安,她一身手艺无处施展,都快憋坏了。 看来得考虑转职刑部了,刑部的大人们看起来比大理寺的大人们通达多了! 等仵作溜走,屋内的人又开始面面相觑起来,白若松并不想安抚气成胖头鱼的大理寺寺正,毕竟这人曾经在大理寺审判过她,但又怕徐彣为难,便将之前没说完的徐彣的事情又翻出来继续说,好转移大理寺寺正的注意力。 当然,她不可能把闵仟闻推断尚书令害她的事情说出来,便掐头去尾,客官地描述了一下闵仟闻承佘荣恩情,告假来见慧心比丘尼,与中途被闯入的姜仲临谈判,结果姜仲临自己站起来没站稳,给自己摔了个头破血流。 大理寺寺正听完也不知道信没信,反正徐彣不信,她知道没这么简单,不然闵仟闻也不可能在见到白若松之前不发一言。 不过她并没有要揭穿白若松的意思,还十分期待看她怎么处理整个事件。 大理寺的仵作技术十分熟练,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人剖了个彻底,得出了结论,都没熏艾草和醋,就急匆匆冲出了房间。 大理寺寺正被一股奇特的,混杂着腥臭的味道给熏得后退了一步,白若松虽然也皱着眉头,但明显有些习惯了,并且还奇异地发现徐彣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确定了!”仵作的面上带着一丝兴奋造成的潮红,“确实是中毒而亡的!” “能确定是什么毒么?”白若松又问。 “若是什么别的毒,还真不好鉴定,但正巧这次是一种很常见的毒。”仵作道,“就是普通的砒霜!” 白若松了然,原来是砷中毒啊。 “砒霜?”大理寺寺正一怔,有些不敢置信道,“这么随便?” “应当是笃定我们不好鉴定。”徐彣瞥了一眼白若松,“下毒的人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有人敢下令剖尸姜仲临。” 白若松:“茶盏的碎片上还能鉴定出砒霜来么?” “不知道上头有什么的时候不好鉴定,知道是砒霜就好鉴定了,一会我拿水泡泡,看银针入水发不发黑就行了。”仵作往后看了一眼,“我先把人缝上,大人们等我缝好了再同你们说。” 大理寺寺正一下面色惨白,又退了一步,挥手示意仵作快些去。 仵作关上了停尸用的房间的大门,天边已经剩下一道浅浅的金红,近处的天幕都变成了一种沉黑的蓝色。 “多亏了白大人。”大理寺寺正似有感慨,“有了这些证据,至少可以暂时证明闵大人的无辜,剩下的只需要追查真正的凶手就可以了。” 能证明闵仟闻不是下毒的人,但是不能证明闵仟闻和下毒这事无关,还是要等找到凶手,抓出幕后主使,才能真正确定案子的兴致。 不过目前来看,大理寺寺正已经很满意了,至少左谏议大夫明天去告御状,不会告他们大理寺一个包庇凶手之责。 “那个……”大理寺寺正咽了一口唾沫,尝试问道,“之前白大人说的那个有问题的小沙弥尼,是一直跟在慧心比丘尼身后的那个吗?” 白若松“嗯哼”一声,肯定了大理寺寺正的猜测。 “可是白大人刚刚不是才从慧心比丘尼禅房出来了的吗,看到那个有问题的小沙弥尼了吗?” 白若松:“看到了。” 大理寺寺正搓了搓手,很是犹豫:“这……能抓吗,抓了慧心比丘尼的人,不会出事吧?” 她明显跃跃欲试,但是对于“慧心比丘尼”这个人却又有诸多忌惮。 白若松看着她:“慧心比丘尼又不是蛇蝎,寺正大人这么怕做什么?” 大理寺寺正心道你是不怕,你天不怕地不怕,你连姜仲临都敢下令剖开! 不是说这位白探花是边境来的孤女么,怎么比县主还肆无忌惮? 她讪笑道:“白大人说笑了,只是这慧心比丘尼的确身份上……” “那我去问问。”白若松打断道。 大理寺寺正就这样看着她一路闲庭信步到慧心比丘尼的禅房外头,没有麻烦外头守门的差役,像去隔壁人家串门一样自然地敲了敲门栅。 “慧心比丘尼。”白若松喊道,“我们怀疑你房里的小沙弥尼有问题,能请她和我们走一趟吗?” 大理寺寺正颤颤巍巍举起一根手指头,指着放肆的白若松,对着徐彣道:“这,这样也行?” 徐彣但笑不语。 不多时,慧心比丘尼的禅房房门打开了,却是她本人亲自来开的门。 白若松也是第一回看见慧心比丘尼站起来的样子,发现她居然十分高大,比自己足足高一个头,跳跃的烛火映在她的身周,如同发散的佛光,居然真的有几份肃穆。 众人一看,连忙作揖,白若松一拱手,有些惊讶道:“比丘尼怎么自己来开门?” 慧心比丘尼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朝着侧边喊了一句:“禅明。” 那位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小沙弥尼默默走到了慧心比丘尼的身侧,垂眉顺眼,露出光洁的脑壳。 “禅明。”慧心比丘尼道,“记得为师教过你什么吗?” “记得。”小沙弥尼开了口,语气很沉稳,只声音到底还是带了一些稚气,“既行因,必成果,因果自知,天道转圜。”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慧心比丘尼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小光头,语气温柔道,“去吧。” 天色已黑,玉京有宵禁不便在外过多逗留,大理寺寺正接手了那个小沙弥尼,准备待会大理寺审。 她有些着急,又要收拾尸体,又要保留证物,白若松本想帮忙去打发姜府的人,却被徐彣拦住了。 “你官职低。”徐彣冲她温和笑着,“姜府不一定吃你这套,我去吧。” 白若松想着大兴国寺外头密密麻麻的台阶,顿时有些头疼,想着自己既然此刻无所事事,干脆先往下爬吧,别一会爬不动了还得让其他人等,万一误了时辰宵禁了,得在玉京外头过夜。 她婉拒了差役的陪同,自己一个人穿过大兴国寺的院子,踏过咯吱咯吱铺着落叶的小道,瞧见寺门口站着一个人。 大兴国寺的大门口挂着两盏宫灯,宫灯于黑暗中散发着柔的暖黄色光芒,只照亮了方寸之地,和灯火通明,长明灯不歇的庙宇形成了对比,显得有些孤寂。 那人肩宽腿长,身姿挺拔如松,一身单薄绛紫色的缠枝纹圆领袍,手臂上缠着金属的臂鞲,脚踩乌合六合靴,背对着白若松,正仰头望着天空,不知道在看什么。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白若松也轻易地认了出来那人,一股暖意冲上心头,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快了起来。 “怀瑾!” 那人回头,浓眉高鼻,眼窝深邃,嘴唇紧抿间透出一股坚毅不拔,刻宫灯暖黄色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的锋利。 他远远瞧见白若松,眉间一松,勾出一个浅淡又柔和的笑容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8、第 258 章 白若松感觉自己像投林的乳燕,像一个小炮弹一般扑向了云琼,可云琼展开双臂,接住了她以后,身子连晃都没有晃一下,稳如泰山。 白若松趁着四下无人,贴着胸口结实的肌肉狠狠吸了一大口,这才抬起头来瞧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现代的举动,别说二人已经定亲,就算是成了婚,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地方搂搂抱抱,被人发现了也是不成体统的。 白若松一时没有发觉,云琼也容忍她一般地笑了起来,浅淡的眼眸里头映着一点宫灯的火光,似闪烁的星子:“来接你回去。” “你知道我在这里?” “我去院子,阿悦说你跟着一位徐大人走了,我便查了查,发现今日刑部侍郎徐彣也同样休沐。去了徐彣府上后,徐彣的正夫同我说徐彣去了大兴国寺,我猜你也在这里,便一路找了过来。” 他几句话轻轻松松,但白若松却明白这样四处打听是一件费时费力,又耗费耐心的事情。 “怎么不在院子等我?” 云琼宽大的手掌举起,轻抚着白若松的后脑勺,他淡声道:“因为我想早些见到你……” 想早些见到你,但到了大兴国寺,从差役口中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又害怕打扰你,所以只好在门口等你。 当然,后面的话云琼没有说出口,也没必要说出口。 白若松却是倒吸一口气,她想云琼怎么能顶着这样一张面色平淡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犯规! 她又把头埋在云琼胸前,手臂绕到背后奖励自己一般地胡乱摸了一通,最后还是照例往下摁了摁云琼那性|感的腰窝。 云琼眼睫一颤,任她施为,等她摸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时候不早了,该送你回去了。” ?他察觉到怀中白若松的依依不舍,还特地软声解释道:“晚了,明德门就要闭门了。” 白若松当然清楚这些事,并且她也不想在玉京外头过夜,在云琼侧边的脖子上用牙齿轻轻磨了一下才放开了他,手臂缩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云琼的金属臂鞲,被上头透凉的温度给冻得一个哆嗦。 云琼举起手臂,干脆利落地咔哒几下取下了手臂上的臂鞲,挂在腰前,转身对着白若松半蹲了下来。 他什么都没说,但白若松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他手臂向后伸展的时候衣衫下头凸起的流畅的肌肉线条,以及蹲下后收紧的腰腹和…… 白若松想起了漂亮队长的那个演员,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发达的胸肌和蜜桃一般的小翘臀。 “这,这不太好吧。”她脚尖在地上碾了碾,有些踌躇。 大概是夜色下的气氛有些暧昧,白若松心跳得有点快,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完全忘了云琼曾经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抱来抱去,她也没说半句不好。 “从这里坐马车回院子起码要一个时辰,你自己走下山的话,来得及赶宵禁么?” 云琼淡淡的一句话就把白若松堵得严严实实,她噎了半晌,听见后头远远传来喧闹的人声,察觉到其他人可能快来了,匆忙跳上云琼的背,大腿夹紧了他的窄腰:“快,别被人看见了。” 云琼手臂向后拖住白若松的身体,稳稳当当站了起来。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白若松贴着他厚实的脊背,能够察觉到一点点胸腔里头传来的震动。 天际线上的霞光已经完全消失了,天空像被稀释的墨水轻轻渲染,透出一种深邃而神秘的蓝黑色。 月光稀薄,却足以勾勒出远处山峦柔和的轮廓,于大自然在夜色中轻轻开一幅水墨。 云琼下山的速度并不慢,却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挂在他身前的金属臂鞲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白若松轻轻把下巴靠在云琼的颈侧,感受着他蜜色皮肤上传来的热度,鼻腔中满是淡淡的白檀的熏香味道,耳边听见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响,一颗心慢慢静了下来。 “你适才在看什么?”白若松问。 她靠在敏|感的脖颈侧,吐出的温热气息让云琼有些出神,闻言下意识“嗯?”了一声。 “就是刚刚,刚刚你在大兴国寺的门口等我的时候,背对着我抬头在看什么?”白若松重复道。 云琼想了一会:“在看月亮。” 白若松抬头,发现今夜的月亮只是一轮弯弯的新月,几乎都要看不见,不解道:“好看么?” 云琼沉默了一会,道:“好看。” 其实他只是习惯了。 作为大山的灵神的时候,无事可做,夜晚唯一能够打发时间的就是抬头观赏星月。 白若松不满地超前边踢了踢小腿,试图干扰云琼下山的步伐,可他仍旧那样稳如泰山,甚至还抽空用小臂捋了捋白若松垂下的圆领袍下摆。 “你不是来等我的吗?”白若松轻哼,“那你应当看我来的方向才是,还好我能认出你的背影,不然错过了可怎么好?” 云琼想说,就算你没认出来,从我旁边经过,难道我还认不出你么? 可话到了嘴边,他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认错道:“好,下次我一定朝着你的方向看。” 白若松没想到云琼答应得这么痛快,肚子里原先准备好的一大堆话顿时没了用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感觉有好几日都没见你了。” 云琼道:“这几日我……确有些忙,有些其他的事情。” “那你今日去院子寻我做什么?”不等云琼回答,她又自顾自揣测道,“是你去东宫瞧过了吗?” 云琼“嗯”了一声,声音有些轻:“太女的孩子生得很像她,已经能自己扒着东西堪堪站起来了,眼睛很亮。” 白若松让云琼去东宫,其实是和太女的正夫提一些有一点“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若是太女的正夫有这个意向,愿意配合的话,白若松都甚至打算真正动用棠花的权力来和三皇女斗一斗,把这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女孩推上那个皇位。 至于太女嫡女登上皇位之后的事情她也想好了,立三位摄政的大臣,相互制衡,一直到这位幼帝十六岁,再还朝于她。 云琼很明白白若松的意思,所以如果太女的正夫有这个意思,他应该直接回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太女的孩子很可爱之类的话。 “太女的正夫不同意么?” 云琼沉默了下来。 长阶旁古木参天,却在秋风中只剩下稀疏的几片黄叶,他踏过铺满枯叶的台阶,脚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沉默中格外明显。 “他说……”云琼顿了顿,“他说他只希望他的孩子能够健康长大,不要再踏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堂。” 白若松能听出云琼话语中的一些未曾出口的轻微情绪。 云琼的家人很爱他,白若松虽然只见过云祯,没有见过云琼的母亲父亲,但她知道这些人一定都很爱云琼。 只有在这样的家庭养出的孩子,才能够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替母镇守北疆,在许许多多的流言蜚语中长成一颗□□的青松。 他一定很能感同身受太女的正夫。 白若松没有勉强,只是道:“她是太女唯一的嫡女,注定无法远离朝堂,做一个普通人。” 云琼没有回答。 二人沉默了一路,直到下到山脚下,瞧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天幕已经黑透了,马车前头挂了一盏灯,白若松惊讶地发现靠在灯旁的人并不是惯常见着的钦元春,而是板着脸的钦元冬。 “今日钦元春告假了。”云琼解释道。 钦元冬见到白若松从云琼的背上下来,那张脸要多臭有多臭,张口就是一句:“你是女人吗,下个山还要男人背!” “我是啊。”白若松挺了挺胸脯,“要不你摸摸,确认一下?” 钦元冬被她噎住了,那张比深秋的晚风还要冷的脸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了一句:“你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元冬。”云琼淡淡开口,暗含警告意味。 钦元冬不得已闭上了自己的嘴,转身从车厢里拿出了马凳,等二人上了马车以后再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宵禁前入了明德门。 有另一辆马车就比白若松乘坐的马车晚了一盏茶进入玉京,守门的监门卫查看了一下车内人代表身份的信物,抱拳一礼,提醒道:“还请侍郎大人快些回府,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 车内之人含笑答了一句:“知晓了,辛苦诸位。” 转头却吩咐车夫改道,停在了一间十分普通的一进小院前。 小院门前挂着一盏纸扎的白色灯笼,飘飘忽忽的,在黑夜中有一丝诡异。 徐彣从马车上撩帘而下,吩咐车夫在原地等候,独身一人进了小院。 院内被打扫得很干净,却没有什么人居住的痕迹,正房之内只有一张摆着无字牌位的桌案,桌岸上点着长明灯,香炉内新插的三根香正旋转向上冒着袅袅青烟。 雪白的帷幔阻隔了人的视线,徐彣一进屋,就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帷幔后头有一个影子跪在蒲团之上,正在参拜那个无字的牌位。 帷幔前头,有一位身着利落短衣,身材高大的女人垂首站在那里,看见徐彣入内,伸出食指靠在嘴唇前头,示意她不要发出动静惊扰帷幕后头的人。 徐彣耐心地站在原地,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帷幕后头的人才缓缓起身,转过身来。 徐彣与一旁的女人双双行礼,齐声道:“棠主。” 帷幕后的人笑了一声,不带多少感情,甚至有些冷淡。 她缓缓开口,问道:“徐彣,钦元春,今日你们二人怎么都来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9、第 259 章 徐彣回到府中的时候,脸色很差,她的正夫刚刚哄了孩子睡觉,在暖阁里烘着碳火昏昏欲睡,听见动静连忙起身去迎接,接了外边披着的袍子挂在衣桁上头。 更深露重,袍子外面裹了重重一层凉湿意,尽管府里有搭手的仆从,徐彣的正夫还是亲自取了火斗过来,耐心又细致地替徐彣烘干衣物。 徐彣坐在暖阁小塌上,烤了一会碳火才回缓过来,抬眼瞧见忙碌的正夫,招手道:“教下人去做就是了,阿榆,过来。” 阿榆,也便是徐彣的正夫,微微红了一张脸,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身旁的仆从,小步走到了徐彣跟前。 徐彣牵过他的手臂,拉着人坐到了自己身侧,目光中映着星星点点的碳火,眉眼舒展了开来,语气却是略带责备道:“我不是说了不用等我,自己早些歇息去么,怎么这么不听话?” 郑榆有些害羞地垂下头去,似乎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准备,才出声道:“外头……如今有些乱,我担心你。” 徐彣叹了口气。 她的身份知晓的人寥寥无几,可到底郑榆是自己相处最多的枕边人,多多少少还是察觉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与正夫原先是指腹为婚的关系,徐彣一直以为二人之间没什么感情,直到徐家落败,这个男人还不离不弃地守在她身边,她才终于发现了他对自己的感情。 郑榆是个不声不响的性子,不大会表达自己,徐彣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他冷血,可经历过坎坷才能知晓冷淡的皮囊下头掩藏的炽热的心脏。 “你身体近年愈发不好了,如今又这么冷,该早些歇息的,养好了身子才能陪我许多年,晓得么?”徐彣淡淡笑着,手掌收拢起来,捂着郑榆有些冰冷的手指。 郑榆缓缓蜷缩起自己的指尖,垂眼沉默半晌,又道:“很不顺利么?” 他是个聪明人,从来不多问细节,只想知晓一些有关徐彣安全方面的事情来安心,徐彣也随了他。 “很顺利。”她顿了顿,眉间却是出现了一个淡淡的褶子,“只是我有些担心……” 棠主十分谨慎,棠花成员之间也并不怎么接触,相互知道对方身份的人寥寥无几,以至于今日在院子的帷幕前,得知钦元春也隶属棠花的时候,她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徐彣从前其实就不太赞同太女坐上那个位置,太女空有一颗善心,却没有维持善心的手段,很容易受人蛊惑,遭人控制。 可那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白若松的出现就像是打破寂静的那一道清脆铃声,给一切带来了新的可能。 她善良,却不盲目,聪慧的同时又有自己的底线,使用手段松弛有度,能狠厉,也能循循善诱,是徐彣理想中应该辅佐的帝王的模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本人似乎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这是徐彣所担忧的,也是棠主所担忧的。 棠主……那个女人,那个总是习惯将一切都紧紧握在自己手掌心的女人,她的这次实在手伸得太长了,让徐彣有些不安。 徐彣会加入棠花,自然也是有她特殊的原因,但她只是反如今的女帝,并不是反整个大桓。 她很尊重桓高帝,希望大桓还能回去从前一般的盛世太平,因此得知棠主在镇守北疆的云麾大将军身边安插了人的时候,感到了一股毛骨悚然。 若北疆不稳,换哪个皇帝在那个位置上,都是生灵涂炭的后果。 “妻主。”郑榆柔柔一声呼唤,把徐彣的思绪召了回来。 他反握住徐彣的手掌,掌心干燥,有些细细的纹路,蹭在徐彣的指尖上。 “我信妻主的。”他道,“妻主总是能做出最好的选择,从前是,现在也是。” 徐彣一怔,随即轻笑了起来:“让你担忧了。” 薄薄的月光照在窗棂上,两个影子很快拥在了一起。 * 白若松度过了一个根本不算休沐的休沐日,翌日头昏脑涨地点完卯,刚走进政事堂,后背突然一阵发凉。 她猛地抬头,发现大半个政事堂都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人群的目光极为复杂,有人对她目含鄙夷,也有人对她真心敬佩,还有人满脸写着同情。 白若松虽然不再是从前那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性子了,可面对这么多的目光,到底还是有些生怯,当场后退了一步:“这……这是怎么了?” 离她最近的是刑部都官司的郎中,闻言一个拱手,笑得灿烂:“恭喜白大人啊。” 旁边为难过白若松的比部司郎中面色铁青,半句话没说,别过头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白若松还在发懵:“恭喜什么?” 近期她没做啥啊,总不能是迟来的贺喜她升刑部司郎中吧? “白郎中!”白若松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边喊边大步流星而来,后头还跟着一串大大小小的官员,转瞬就把白若松围了起来。 “恭喜啊!” “恭喜白大人啊!” “喜事连连啊白大人!” 她们一个一个,七嘴八舌,吵得白若松脑壳嗡嗡直响,却始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彣就站在刑部尚书的身后,同样是休沐被迫加班,她就神采奕奕,看着全然没有一点疲态,朝白若松眨了眨眼睛,解释道:“昨日咱们休沐的时候,圣人往抚国将军府赐了许多贺礼,还派了宫里伺候凤君的教习翁。” 大桓男子嫁人前都要教习的阿翁来教规矩,教习翁的地位越高,就表示男子在家越受重视,女帝赐宫里的教习翁不是没有先例,起码言筠的教习翁就是宫里的,但赐凤君身边的教习翁还是头一回。 照道理,这是一件荣耀的事情,但白若松却只觉得恐怖。 凤君只太女一个嫡女,才刚薨逝不久,女帝就这样大张旗鼓把凤君身边的教习翁派去抚国将军府,这不是把云琼和将军府架在火上烤吗? 白若松面对贺喜的人群笑不出来,只勉强扯了扯嘴角,但人群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 “与抚国将军府结亲,那是荣耀三代的事情啊。”有个中年女人拍了拍白若松的肩膀,劝导道,“虽说白大人是入赘,但也别太不开心,等大人借势升了大官,外头养两个小侍,想随谁的姓就随谁的姓。” 周围好几个人都露出了赞同的笑容。 白若松面无表情,眼睛扫过女人和自己同色的官服,和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礼印,很快判断出了她的身份——太常寺的五品官,太常寺寺丞。 刑部尚书和徐彣都意识到白若松的不对劲,那太常寺寺丞却是一点也没发觉。 “周大人。”刑部尚书面带微笑,不得不适时地打断了太常寺寺丞的话,提点道,“这里是政事堂,不是霖春楼。” 刑部尚书的意思很明显了,这里不是你喝酒吹牛的地方,把嘴巴闭紧。 太常寺寺丞一个哆嗦,终于反应过来,还没等向刑部尚书告罪,便听自己对面的白若松笑道:“大人这样有经验?” 太常寺寺丞心道不妙,但是已经晚了,眼前的人一双好看的菱唇一张一合,已经把下头的话吐了出来:“不知道少府监的少监大人,知不知道大人这样有经验呢?” 太常寺管国家祭祀礼乐,而少府监乘舆服御器物以及祭祀和朝会礼乐器服。 这两大世家强强联手,以通婚巩固双方地位,可以说是门当户对,谁也别想压着谁,所以太常寺寺丞才只能把人养在外头,不敢带回家。 往常她总觉得自己憋屈,昨日听说刑部司的白郎中,那个凭借一张小白脸,打马游街的时候把人引得水泄不通的探花娘子,要入赘给抚国将军府那个貌丑无盐,身高九尺有余的云麾大将军的时候,心里头顿时舒爽了不少。 你看,虽然我憋屈,虽然我正夫拈酸吃醋,性子泼辣,但起码他生得小家碧玉,身段也好,柔若无骨,在床帏里头的时候看得人骨头都酥。 白郎中连升三级,官场上春风得意,回家还不是得对面熊一样的正夫,还是入赘的,得贴着捧着,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今日这番话,虽是安慰,可她多少带着一些贬低,意图让自己憋屈多年的心思舒坦舒坦,怎么也没想到会被白若松反将一军。 太常寺寺丞干笑两声:“我又不入赘,哪里来的经验……” 白若松颔首,了然道:“原来大人不过是信口开河啊。” 不知道有谁笑了一声,太常寺寺丞憋红了一张脸。 可这话若真传出去,不说她那强势的丈母娘,便是自家家族里头的人也饶不了她,她万万不能承认,便只能硬着头皮挨下了这句“信口开河”,咬牙道:“确是我,口不择言。” 刑部尚书那颗墙头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人被教训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转圜道:“听说白大人是主动要求入赘的,必然对云麾大将军是一片真心,周大人过分担忧啦。” “是,是,是我不清楚内情。”太常寺寺丞赶忙说着台阶下,一扭头,灰溜溜离开了人群。 “恭喜白大人寻觅良人啊。”有人道。 “所谓情义无价,真心难得嘛。”又有人道。 白若松知道她们口不对心,嘴上一套一套的,心里头不知道怎么埋汰自己,便没有理会她们,礼貌一笑就算过去了。 这群没品的东西,根本不懂欣赏! 好在政事堂很快就齐整起来,开始讨论正事了,白若松便没有应付太久。 照例吵吵嚷嚷一个多时辰后,有差役悄摸进了政事堂,在大理寺所属的官员位置上对着大理寺寺卿耳语了几句,大理寺寺卿便起身告退了。 白若松敏锐地发觉大理寺寺正的位置也是空着的。 等政事堂结束,她才知晓,原来是左谏议大夫入宫告御状去了,女帝派了徽姮大监亲自去了大理寺,监督闵仟闻的案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0、第 260 章 白若松觉得女帝走了一步险棋。 如果是她,在自己都已经病得上不了早朝的时候,一定不会把贴身的大监派出去监督案子。 不过徽姮的震慑力确实高,不过才三日,闵仟闻就被断定无罪,从大理寺监中放了出来。 不过才关了三日,她就面容憔悴,看起来愈加清瘦,躺在床榻上,面对前来探望的白若松还是强打着精神,将后续说了一遍。 原来小沙弥尼并不是主观上想要杀死姜仲临,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是被家人拜托了要将姜仲临放进院子,随后在二人发生争吵后带进特定的房间。 “被家人拜托了?”白若松不理解,很难想象慧心比丘尼身边的小沙弥尼会因为别人的拜托,而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闵仟闻默了默,解释道:“那小沙弥尼出家前的俗家身份,是门下省起居郎家的庶女。你知道的,大兴国寺那种地方,被官员塞不受宠的庶女进去也是常有的事。” 白若松不知道,白若松很震惊。 她忽地就想起了那日佘文过来把胡闹的三皇女叫走的时候,嘀嘀咕咕的耳语中似乎就提到了这位起居郎。 起居郎一职其实没有什么实权,就是个记注官,说是主要负责记录军国大事,可一天天的哪有这么多大事可以记录,所以其实做的最多的就是记录女帝日常。 今日见了什么人,批了几个时辰奏折,有没有喝酒下棋,乃至闲暇去御花园转悠转悠,走的哪条小路,都会被记录下来,是个十分惹女帝厌恶的活计。 起居郎虽然是从六品,可平日里的存在感也就和宫里头扫洒的女使差不多,完全没有任何要去坑害闵仟闻的理由。 白若松:“这位起居郎,如今被羁押了吗?” 闵仟闻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白若松略略叹气,闵仟闻就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初时那样针对白若松,后来还向她提出了一些过分的不情之请,可白若松并不计较,不但鼓励她一道进官媒衙门,还在休沐的日子赶去大兴国寺为她洗刷冤屈。 闵仟闻觉得自己理应报答白若松,可她现在就连白若松的寻常问题都答不出来,十分没用。 她知道白若松如今要入赘抚国将军府,虽然同僚们都以为白若松是为了将军府的权势,才这样委曲求全自己入赘给一个貌丑无盐的男人,可她不这样认为。 闵仟闻是见过白若松去官媒衙门的样子的。 她脚步匆匆,眼底含着璀璨的光芒,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真心全写在脸上。 这样的白若松似乎不在意他人的闲言碎语,也不在意自己在外的风评与脸面,随心而动,洒脱得吓人。 闵仟闻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报答这样的白若松,才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 “此次,此次还要多谢白大人,白大人于我几乎是救命之恩。”她捏紧了手底下的锦被,“若白大人今后有什么地方需要在下,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闵仟闻此刻真的害怕白若松说出什么“啊,没关系,不用报答”之类的话,让她在内心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苦苦纠结。 “不用今后了。”白若松却是笑了起来,对着她眨了眨眼睛,“闵大人想要报答的话,简单得很,立刻就能报答。” 立刻? 闵仟闻真的不知道此刻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是白若松需要的,难道是钱财? “白大人请讲。” “圣人不是有口谕,遣闵大人往遂州查私铸铜钱一案么?”白若松凑近闵仟闻,压低了声音道,“若大人想报答,案子一旦有进展,便飞鸽传书告知于我,就是最好的报答啦。” 闵仟闻僵住了。 她与徐彣还有白若松同为金科进士,位列前三甲,前二位春风得意,连连升官,而她则默默无闻,查无此人。 闵仟闻内心是不甘的。 独自来玉京参加会试,没有夺得魁首,被清平县主三封家书骂得狗血淋头之后,她咬牙一定要做出一点成绩来。 现在好不容易得圣人重视,遣去遂州调查这等大案,查得好升官指日可待,可白若松却让她绕过圣人,私自给她透露消息。 这种行为,说轻点是口风不严,说重点就是叛君。 闵仟闻面露难色,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吐出一句话来,而白若松见状也只是了然地轻笑了一下。 “我给闵大人透个底吧。”白若松保持着这个贴近的动作,轻言细语道,“这个案子虽然还没开始查,但我心里对幕后黑手已经有了人选,原先只有七八成把握吧……” 她顿了顿,悠悠道:“可透过闵大人被陷害一事,如今有九成了。” 闵仟闻目光猛地聚向白若松,感觉后背都沁出一点冷汗来:“白大人是说是……” “嘘。”白若松竖起一根食指,抵着自己的嘴唇,“闵大人心中有数就行,不必说出来。” 闵仟闻深吸一口气,却并没有白若松想的那样失态,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我明白了。”她道。 虽然女帝许了闵仟闻一旬的假,但她还是翌日就恢复了上值,得了兢兢业业的好名声。 起居郎也在同一日被收押,据大理寺传来的消息,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证言上说是曾被姜仲临当街羞辱过,一直怀恨在心,才寻机会杀了她。 起居郎自叙且并没有要诬陷闵仟闻的意思,闵仟闻纯粹是倒霉,刚巧就和毒发的姜仲临在一块。 这份证言极其勉强,错漏百出,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起居郎在替人顶罪。可大理寺上上下下,包括徽姮,全像是瞎子和聋子,默认了这个结案。 左谏议大夫自是不满,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本就打算忍气吞声了去,结果收敛姜仲临尸体的时候才发现姜仲临肚子上有道缝线。 自己的嫡女含冤而死也就罢了,居然尸体还让人剖了! 左谏议大夫在女帝御书房前头长跪不起,要求圣人严惩下令剖尸的白若松。 当然,这些白若松都是听别人说的,总之等她知道这一切消息的时候,女帝的口谕已经下到了刑部司,责令刑部司郎中白若松罚俸半年,闭门思过,由刑部侍郎徐彣暂代其职。 白若松当日就收拾东西,开开心心放假回家去了,路上遇到左谏议大夫还很有职业精神地装了装,一脸义愤填膺,好似闭门思过对自己是多么大的羞辱一样。 女帝安抚了大臣,左谏议大夫发泄了怒气,白若松得到了假期,除了负担了更多政务的可怜徐彣,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白若松闭门思过的翌日,闵仟闻启程前往遂州。 在此期间,女帝身体渐渐转好,总算参与了一次大朝会,安排三皇女接手了原先太女手中处理的政事,于冬月廿二,把人打发出去南方治水了。 对此安排,朝堂上下的看法都很不一致,有人认为女帝是有意锻炼三皇女,还有人认为女帝是认为三皇女在玉京太过碍眼,才会寒冬腊月把人打发走。 不过这一切和白若松关系都不大,她乐得清闲,吃吃喝喝,睡到日上三竿了三四日,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佳佳开始长睡不醒了。 殷照以为沈佳佳是个小公子,行为上很有分寸,就算沈佳佳不出现也不会去房间寻她。 而白若松则因为与沈佳佳发生过一些争执,二人有意避开了双方。 所以在吃午食的时候,小阿乐开口问“佳佳哥哥怎么没在?”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白若松急匆匆去沈佳佳寝房,推门而入只见人睡得香甜,面上都染了一层薄红。 她不敢大意,上手在颈侧一摸,发现沈佳佳的身体正在起高烧。 白若松自认为自己是放假,可其实她明面上是闭门思过,轻易不得出府门,若在大街上被哪个认识的瞧见了,捅到女帝那里,左谏议大夫闹起来,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她本想等个几日,闭门思过这事过去了,就带沈佳佳上大兴国寺,没想到沈佳佳的身体先撑不住了。 白若松饭都不吃了,执意要带沈佳佳去大兴国寺,殷照拦也拦不住,说也说不过(当然,主要也是因为她嗓子坏了,根本没法和巧舌如簧的白若松辩论),最后只能僵着身体帮忙把沈佳佳抬上马车,留下两个小萝卜头守家,二人往大兴国寺而去。 殷照是通缉犯,不好在外头露脸,白若松又是闭门思过的官员,二人都戴了遮掩面部的帷帽,在一众香客奇异的目光下爬大兴国寺前边的台阶。 殷照扛着一个沈佳佳还健步如飞,不得不多次停下来等白若松,后来等烦了,直接一手扛一个,负重上了大兴国寺,肩膀抵着白若松的小肚子,差点把她颠吐。 二人刚站定在大门口,立刻就有一位面生的比丘尼上前来,招呼过二位后,柔声道:“慧心比丘尼吩咐贫尼在此等候,二位檀越请跟我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1、第 261 章 “慧心比丘尼让你在此等候?”白若松警惕道,“你怎么就知道等的人是我?” 白若松并不怀疑慧心比丘尼卜算的本事,可就算到了,她和殷照都戴着帷帽,这人看了一眼就确认了人选,上前来搭话也太奇怪了。 更何况白若松十分肯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比丘尼。 那位陌生的比丘尼闻言却是笑了出来。 “是这样的。”她解释道,“慧心比丘尼告诉并没有具体告诉贫尼该等谁,只说把看起来最鬼祟着急的檀越领进她的禅房。” 戴着帷帽鬼祟又着急,还扛着个昏迷不醒的沈佳佳的二人组沉默了。 二人老老实实地跟着这位比丘尼走小道,绕过熙熙攘攘的香客,像贼一样偷偷摸摸溜进了大兴国寺后院。 那位带路的比丘尼只送到门口,白若松和扛着沈佳佳的殷照便自行进入,甫一跨过门槛,便瞧见院子里头摆了一个夏日纳凉用的白色帐子。 帐子四角竖起竹竿,绑缚铜铃,支着半透的薄纱,透过唯一撩开垂纱的一面,可以看见帐内是一张如云罗汉塌。 后院好像被提前清空了,连扫洒也没有一个,白若松只能看见两道清瘦的人影背对着她站在帐子前。 慧心比丘尼还是一身深灰色缁衣,半披若木兰色袈裟,旁侧站着的却是一个男人。 这男人身着青道袍,头戴纯阳巾,腰悬八卦盘,后背还背着桃木剑,居然是一名道士。 听见门口动静,二人齐刷刷回转过头来。 男人浓眉细眼,长条脸,山根高挺,转身时落落大方,毫不避讳两道来自女人的视线。 白若松只一眼,心里就有了一个判断——这是从“那边”的世界来的人,因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男道士。 “来了。”慧心比丘尼轻笑道。 旁边的青袍道士但笑不语,颇带兴味地将视线集中在白若松身上。 白若松上前,拱手施礼道:“慧心比丘尼。” 说罢,她又朝向那个道士,试探道:“这位是?” 那青衣道士却是没有自报家门的打算,一抬手道:“叫我道长就可以了。” 他随后又指着后边的罗汉塌:“放那边。” 殷照什么也没问,自觉扛着沈佳佳的身体往里头走,因为没见道士打扮的男人,路过青衣道士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随后才把人放平在那张罗汉塌上。 “退一边去。”青衣道士又道。 慧心比丘尼和青衣道士明显都不属于墨迹的人,半句解释都没有,等殷照退出帐子之后,各自从怀中取了东西出来。 白若松看见慧心比丘尼手里的是一串持珠,而青衣道士手里的则是一个铜铃,铃铛手柄很长,向上部分呈现一个小小的三叉戟状。 他手腕一晃。 叮—— 白若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一圈一圈震荡开来,眉心微微发痒刺痛,好似面前有什么看不见的尖锐物正对准着自己,身体反射性警惕起来,浑身的肌肉都不自觉收紧。 叮——叮—— 白色帷幕四角上的铜铃也开始无风自动,一个接一个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毫无规律,搅得人心中一阵烦躁。 慧心比丘尼垂着头,眉心一道细细的褶子,视线牢牢停在自己手臂的持珠上。 本该因为重力而垂在腕子上的一百零八颗的持珠此刻如水中发丝,毫无重量地漂浮在空中。慧心比丘尼的大拇指抵着一颗隔珠,因为用力指尖微微发白,却半晌都推不过去。 慧心比丘尼也没有强求,她慢悠悠转头,看向青衣道士:“看来她不愿意回去。” 青衣道士叹了口气,手腕又是一甩。 叮—— 震荡的东西骤然消失,帐子四边的铜铃停了下来,白若松终于从那种紧张感中解放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扭头一看殷照,发现她连臂缚里头藏着的暗器都摸了出来,一副高度警惕的模样,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好像也还行,没有太丢人。 “先叫起来。”慧心比丘尼言简意赅,“叫起来劝劝。” 青衣道士瞥了慧心比丘尼一眼,见慧心比丘尼一动不动,认命走进帐子里头,手指屈起,停留在沈佳佳的脑门前。 白若松伸长了脖子,正想看看这人怎么施法呢,结果他直接给了沈佳佳一个脑瓜崩。 “哎呦!”沈佳佳叫了一声,抬手捂住了额头,慢慢睁开了眼睛。 青衣道士自上而下,笑眯眯地看着睁眼的沈佳佳,道:“你醒啦?” 沈佳佳初时还在发懵,眨了眨眼睛,眼睛缓缓瞪大,随后猛地起身要去拉扯青衣道士,结果青衣道士身形灵活,往侧边一退,她没把握住平衡,哐当一下翻倒下了罗汉塌。 白若松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进帐子,就站在边边上喊道:“佳佳,你没事吧?” 沈佳佳从袖子里伸出一截细细的手臂,扒住罗汉塌的边缘,半趴在地上,龇牙咧嘴道:“我没事,但我屁股有事,摔成八瓣了。” 青衣道士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一边摇头一边往外退,调侃道:“我救你,你却恩将仇报,是要遭因果的。” 白若松深深觉得青衣道士应该想说的不是遭因果,而是遭报应。 沈佳佳涨红了脸:“你弹我脑瓜崩!” 青衣道士晃了晃手指头:“贫道这是在叫你的魂。” 沈佳佳这才发现周围的情况,环顾一圈,有些回过味来了,不确定道:“我差点睡死?” “你是离魂。”青衣道士道,“你真正的躯体在呼唤你的魂魄。” 沈佳佳愣住了:“我,我还能回去?” 白若松瞧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是很快,浓重的厌恶汹涌而上,压过了这一丝欣喜。 “回去?”她的声音很冷,“我不想回去,那里让我恶心。” 青衣道士挑眉,扭头看向白若松,摊手道:“你劝劝?” 白若松其实来之前就知道沈佳佳或许不愿意回去,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临了看着沈佳佳那张冷漠的脸,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 气氛有些僵持,慧心比丘尼和青衣道士自觉带着殷照退到一边,给白若松和沈佳佳足够的空间。 白若松走进帐子,扶起摔疼了的沈佳佳。 沈佳佳的手臂凉得吓人,她却完全没有察觉一样,也不喊冷,只是顺着白若松的意思坐回到罗汉塌上边,别别扭扭侧着屁股避开了摔疼的部分。 “怎么,你来劝我回去啊?”她开口,没有看白若松,别过脸去的时候,眼眶都有些红,直言不讳道,“我是不会回去的。” 白若松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落座在沈佳佳旁边,二人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一个看着罗汉塌的扶手,一个看着自己的手指头。 “不回去的话,会死的。”半晌,白若松才开口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那就死吧。”沈佳佳没有丝毫犹豫,“如果不回去就会死的话,那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我……” “白夭。”沈佳佳开口打断了白若松,不耐烦道,“你凭什么来劝我回去,又凭什么劝我活着?当初一跃而下的人是你不是我。” 白若松哑然。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你的坟头看你吗?”沈佳佳手指头使劲抠着罗汉塌扶手上的花纹的棱角,直到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才长呼一口气继续道,“因为我那天在停尸间看到你的尸体的时候,感觉看到了我自己。” “那是你的结局,也是我的结局。”她顿了顿,勉强压抑了声音中的哽咽,“我无数次梦到你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场景,梦着梦着,这个人就变成了我自己。” 白若松是知道沈佳佳的情况的。 她有一个姐姐,自己是超生的二胎,小时候被寄养在老家,初中才被父母接回身边。 沈佳佳的父母对于这个超生罚款的二女儿极尽冷漠,双方之间都没什么感情,尽管沈佳佳家里并不穷,可她的学费是助学贷款,生活费则是周末和寒暑假做家教赚的。 沈佳佳表面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看点催泪的电视剧就能哭得稀里哗啦,可其实背地里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的难处。 大二的时候,某次她半夜偷偷在阳台哭,被起夜的宿舍老大发现了,大家才知道沈佳佳的母亲做试管婴儿,高龄产妇生下了一个弟弟,羊水栓塞去世了。 白若松不想沈佳佳死,也一直觉得自己被易宁训练得能说会道,有一大通道理可以讲,可她现在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劝沈佳佳的人。 她比沈佳佳要懦弱得多。 “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沈佳佳蹙眉,“你又没做错什么。” “对不起,我软弱,我怯懦,我给你开了个很坏很坏的头。”白若松垂着头,眼前一片氤氲,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落在了她的虎口,“但,但我不想你死。” 她真的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你,还有宿舍的其他人,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交到的朋友。” 也许今后会天南海北,天各一方,可至少在宿舍的时候,白若松是真真切切把舍友们当做是自己的家人的。 “我不想你死。”白若松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抓住了沈佳佳的袖子,“拜托了……回去吧,佳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2、第 262 章 沈佳佳其实从前其实不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 她虽为人淡漠,对他人的情感变化却十分敏锐,明白自小到大周围的人看她的目光,不是同情就是厌恶。 而比起厌恶,她其实更讨厌同情。 那种生活优渥,家庭平和,在充满爱意的环境成长起来的健全人格,在听到她的情况的时候,首先会做的就是耷拉下眉毛,露出一个充满同情和不忍的表情。 他们对她小心翼翼,在各种地方都会刻意让着她,甚至于聊天的时候生怕排挤到她,即便是她根本插不上嘴,也会强行拉她加入话题。 这让沈佳佳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 她知道别人是好心,是善良,她没法向这些人发脾气,因而愈发离群索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她越是封闭自己,其他人就越是对她小心翼翼,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沈佳佳感觉自己无论在哪里,都被一层薄膜包裹着。 这层薄膜是透明的,像肥皂泡,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她可以听见他人,看见他人,感受到他人的情绪,但是她的自身却被封闭了起来,宛若冰封的寒潭,表面泛不起一点波澜。 而这个死循环,伴随着进入大学而解开了。 “我叫白夭。” “白夭,哪个yao?” “夭折的夭。” 宿舍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个瘦弱清秀的女孩身上,伴随着沈佳佳所熟悉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同情。 噗呲—— 沈佳佳听到了这么一个细小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漏气了。 原来,不止有她会遭受这样的对待啊。 原来,这些目光某一天也会聚集到别人的身上。 “原来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夭。”宿舍老大慌忙补救,小心翼翼道,“真是好听的名字,总比咱们这种烂大街的好,是吧?” 那层已经漏了气薄膜骤然破开,压抑许久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沈佳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滚烫的眼泪就这样断了线一样滚落而下。 “哎呀,佳佳,你怎么哭了?” “你,安慰她就安慰她,烂大街的名字怎么你了啊?” 宿舍里的其他人不疑有他,只以为沈佳佳是个情感充沛的人,连声安慰。 从头到尾,只有沈佳佳自己一个人知道,在那一刻,她卑劣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是那个被注视的人了,她现在变成了注视别人的人了。 沈佳佳在这一方面做得很好,自小到大的经历让她十分熟悉一个友善又充满同情心的人是什么样的。 她让着白若松,小心翼翼对待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忘记关心她,并且乐在其中,仿佛只有这样“沈佳佳”这个人才能脱离“异类”的标签,重新成为一个正常人。 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感来得轰轰烈烈,让沈佳佳成为了一个比谁都多愁善感的女孩,笑点和泪点都很低,看个水浒传都能抽完半包纸。 她终于能够重新开始感受这个世界。 没有人怀疑过沈佳佳,她们都以为她这样脆弱又情感充沛,应当是个平安顺遂、快乐中成长起来的人,所以人生当中不存在一丝一毫的阴霾——如果不是她半夜在宿舍哭泣被发现的话。 在宿舍的生活真的很好,很快乐,沈佳佳不想再因为她的异常而改变这一切,于是学着白若松的样子去接受这种带着同情的善意。 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打破了封闭自己的薄膜,还是因为有白若松这个引路人,沈佳佳居然渐渐地发现,接受别人的同情好像也没有这么难。 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快到宿舍里的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经历了怎样的一场自我变革。 后来那个自称白若松父亲的男人来学校大闹的时候,沈佳佳看着提着行李箱,一脸决绝地回家乡解决问题的白若松,心里头隐隐产生一种念头。 如果她这次能战胜这一切,那我一定也能。 尽管白若松在别人的眼中一直是一个怯懦的人,怕生,路上见到半生不熟的人甚至会避开对方的目光。 因为成绩好,辅导员安排她在新生大会上演讲,直接把她吓得装病请假。 但沈佳佳一直都知道,白若松其实比谁都要坚强。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可以在得知自己没有能力保住外婆留下的唯一房产之后,能毅然决然签署捐赠协议,来一个鱼死网破的? 至少沈佳佳自己做不到。 白若松就像野地里的草,看似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得东倒西歪,可只要你肯给它时间,它就能重新焕发生机。 可这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终是在秋风中飘飘悠悠地落了地,颅骨碎裂,浑身骨折,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沈佳佳开始做噩梦。 梦里全是她和其他舍友跟随着辅导员,进入那个精神病院的停尸间,掀开盖着的白布,看到面目全非的白若松的画面。 她崩溃一样地大声哭泣,扶着墙壁呕吐,喘息,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 可画面一转,舍友和辅导员都不见了,她看见那个金属不锈钢的移床上放着自己的尸体,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歪着头,浑浊的眼睛里爬出一条白色的蛆。 这是白若松的结局,何尝不会是她的结局呢? “我不想回去。”沈佳佳的身体都在颤抖,“我不想回去,夭夭。” 她颤抖的手指覆上白若松的手背,整个人都犹如一只受伤的小兽,蜷缩着贴近白若松的身体。 白若松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冷,也感觉到她肩膀突出的骨头硌在自己的手臂上。 沈佳佳真的瘦了许多。 白若松犹记第一次在红楼看见她的时候,她还能兴致冲冲邀请白若松抚摸自己如今这具身体的肌肉,如今却是突出的骨头都能硌得人生疼。 “夭夭。”她说,“我害怕。” 害怕是正常的。 白若松想,没有人是真的天生无所谓畏惧的。 她在盛雪城城破,躲在地窖的时候;在金榜题名的,被言相骑马追赶的时候;在坠落山崖后,面对昏迷不醒的云琼的时候;在青东寨的暗室,在红楼的顶层,乃至此时此刻……她也在害怕。 两个同样来自异世的小姑娘依偎在一起,足足哭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相互冷静了下来。 天空铅云低压,初冬的风裹着湿润的冷意,不过片刻就能把人吹透。 白若松感觉自己现在和沈佳佳一样冷了,脸上挂泪痕的地方都有些麻木,一做表情就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 “你会死吗?”靠着白若松肩膀的沈佳佳轻声开口,声音是哭后的嘶哑。 白若松知道她在问什么。 因为沈佳佳身份的特殊性,白若松从来没有对她隐瞒过什么。 她的那些身世也好,欺君谋逆一般的举动也罢,都当话本子一样说给过沈佳佳听。 “也许会。”白若松解释道,“尽管我做了许多准备,也给自己留了后路,可没有人是真的算无遗策,一辈子不犯错的。何况越是精密的计划,出错的概率就越高。” 沈佳佳吸了吸鼻子,沉默了一会,又忍不住道:“就不能放弃吗?如果你不做这些事,完全可以安全无虞地在这个世界过完一辈子的。” 不做这些事情,也不见得能安全无虞过完一辈子。 这是一个帝王统治的封建社会,阶级分明,人命如草芥。 沈佳佳兴许不能体会,跟着言长柏漂泊了一段时间的白若松却是十分了解的。 不过白若松并没有打算去击碎沈佳佳的幻想,只是道:“若当时被挂在城墙上的是你,我也会同样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沈佳佳沉默了。 发泄过一场情绪的她此刻心境格外平和,再不像之前那样压抑着,一点就炸,能够认认真真思考白若松说的话。 “夭夭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付出了很多努力吧。” 白若松有些惊诧于沈佳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匆忙扫了她一眼,在看到她那张属于男人的艳丽面孔上眼泪鼻涕糊干在一起的盛况以后,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还好。”她轻飘飘道,“就是有时候,会有些想校尉。” “我也想老大和老二,还有辅导员了。” 沈佳佳坐直了自己的身体,用袖子去抹脸上糊着的痕迹,“夭夭在努力,那我也要努力。况且比起你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为,我的努力也算不得什么风险,不是吗?” 她一眨眼睛,歪过一点头,对着白若松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来:“送我回去吧,夭夭。”【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3、第 263 章 沈佳佳睁开眼睛的时候,被窗外明亮的光线晃了视线。 她难耐地眯了眯眼睛,许久才渐渐缓过神来,只觉手指被什么东西夹着,脸上也有什么东西紧紧束缚着,一股股气体倒灌进她的鼻腔,带来丝丝点点的凉意。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听见耳旁有什么东西在有规律地响动,僵硬着扭过头去,发现是一台放在推车上的心率检测仪。 绿色的横线山岳一般起起伏伏,发出缓慢的滴滴声,沈佳佳的视线错过心率检测仪,往窗外看去,只见澄澈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有什么雪白的东西漫天飘散在空气中。 沈佳佳第一反应是雪,可等那白色的东西轻柔地贴着玻璃往下滑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这其实是柳絮。 原来已经到春天了。 沈佳佳动了动被血氧仪夹着的手指头,刚想抬手揭开盖在口鼻的吸氧罩,忽然感觉自己的被子上似乎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她的视线顺着往下看去,终于在自己的腿弯侧边,发现了一个趴着的身影。 那人套着一个灰色的竖纹薄毛衣,黑色过膝长裙,坐着一个塑料的小凳子,趴在床边睡得无声无息,过肩长发散乱地落在医院床单上,一黑一白,界限分明。 是辅导员。 沈佳佳上回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因为白若松的死而消瘦了许多,这次再见,居然隐隐有形销骨立之势,趴在那里腰背只有薄薄的一层,纸片一般,起伏极其不明显。 怪不得沈佳佳刚刚醒来,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她。 自己带的第一届学生里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的担子大概也很重吧。 沈佳佳不忍心惊动她,忍受着口鼻上呼吸罩的压迫,静静抬头看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默默等着她的苏醒。 时近正午,医院走廊外头的动静渐渐大了起来,有工作人员推着小推车一个一个病房分发点餐,也有拿着饭盒和水壶来来回回跑动的看护和家属。 哐当—— 也不知道是谁的金属饭盒掉在了地上,伴随着一阵扯着嗓子的吵嚷,一位护士厉声道:“吵什么吵,这里是医院,要吵出去吵!” 趴在床边的辅导员动了动,终于缓缓醒了过来。 沈佳佳还以为她醒过来会第一时间看到自己,可事实上,辅导员浮肿的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摸瞎一般摊开手掌在侧边的口袋里摸了几下,掏出了一只手机。 她甫一掏出来,沈佳佳就听到了手机发出的轻微连续震动声,好像是有人打了电话过来。 辅导员看也没看,手指在屏幕上一滑,接通了电话,缓缓放在耳侧,保持着一个低伏的额头靠着床侧的动作,“喂?”了一声。 沈佳佳听不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也看不到辅导员的表情,只在长久的沉默以后,听到她冷淡开口:“您别劝我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这件事不曝光,还有更多的孩子会遭受同样的境况。”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激动了不少,沈佳佳隐隐听到了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 “妈,对不起,没能赚大钱让您享清福。”辅导员道,“我希望您明白,比起一份工作,我更想对得起我的良心,我不能看着我的学生去死而装作若无其事。” 电话很快就挂断了,辅导员维持着一个用手掌撑着脸的别扭姿势,久久都没有动。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沈佳佳看了片刻,才恍惚意识到,她兴许在难过。 沈佳佳想起还在那个世界的时候,躺在白色帷幕下的罗汉塌上,白若松抓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张了张嘴,企图说一句安慰的话。 不知多久未进食水的喉咙一张开,干涩得生疼,涌出一股股腥甜的味道,只从深处发出一点不成调的气音。 辅导员猛地抬头望向沈佳佳,双目圆瞪,眼眶还有些微微泛红。 她颧骨突出,眼下一片青黑,眼白里头全是血丝,憔悴得吓人,倒是比沈佳佳更像一个病人。 “你……”辅导员张了张嘴,有些不可置信地使劲闭了闭眼睛,再三确认以后,这才倏地起身,激动地高声呼喊道,“医生,医生,她醒了,她……” 喊到一半,理智回笼,辅导员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医院大喊大叫,随即探身按住了沈佳佳病床前头呼唤护士台的响铃。 沈佳佳抬眼看着就在自己顶上的辅导员,呼吸面罩下的嘴动了动。 “你想说话?”辅导员立刻问。 沈佳佳点头,辅导员便手忙脚乱地扒开了她的氧气面罩,俯身侧耳过来。 “我……看到……夭夭了……” 沈佳佳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着。 “她让我……告诉辅导员……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辅导员了。” “她想……和你道歉……她不够坚强……没能活下来。” “对不起……” 啪嗒—— 一滴眼泪落在了沈佳佳的脸上,烫得惊人。 * 另一边,雪白帷幕下的罗汉塌上躺着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醒了?”白若松有些紧张地伸长了脖子去看,“佳佳还是不愿意回去吗?” 青衣道士收回三清铃,眯着眼睛道:“该回去的都回去了,该回来的也都回来了。” 没等白若松想明白他这句神神叨叨的话,男人就半撑着身体从罗汉塌上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四人,最后停留在了白若松的身上,扬起了一个笑。 他笑得妩媚动人,眼波流转间自成一派风情,白若松几乎在瞬息之间就明白了过来,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沈佳佳了。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具身体,可二者的气质天差地别。 “敢问这位娘子,这里是何处?”西景捂着胸口,一副受惊的小模样,“若是被钟爹爹知道奴家擅自离开红楼,那可是要吃瓜落的。” “一体双魂。”慧心比丘尼对着白若松解释道,“那头的离开了,这头的也便苏醒了。” 白若松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一时后背都渗了一层冷汗出来。 她对着沈佳佳的时候毫无顾忌,把自己的底都掏了个干净,若一体双魂,那另一个魂魄能知道她和沈佳佳之间讨论的事情吗? 白若松言简意赅地询问了慧心比丘尼,慧心比丘尼摇了摇头,只是道:“说不准,若压制力强,兴许昏睡全程,一无所知,若压制力弱,些许感知,也是有可能的。” 白若松又看向西景,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一头雾水,面露疑惑的样子不似是装的,便试探着回答道:“这里是雍州玉京城外的大兴国寺。” 西景的表情凝滞住了,他面颊上头的肌肉似乎是不自觉抽了一下,随即又很快用笑容掩饰了过去:“娘子真会开玩笑,遂州与雍州相隔甚远,没有两三个月根本走不到,我不过是睡了一觉就能从遂州到雍州,难不成是梦里还能腾云驾雾不成?” “红楼毁了,钟爹爹死了,你也已经昏睡了两三个月了。”白若松没有跟着他一起笑,只是面容肃穆地看着他,反问道,“你感觉不到现在已经入冬了吗?” 西景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来,居然在空气中形成了淡淡的薄雾。 他动了动手指头,看见指尖微微泛红,这才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寒意似的,当场打了个哆嗦。 居然是真的过去了两三个月了,他明明在红楼歇下的时候才入秋不久! 西景刚刚甫一睁眼,看见这奇怪的院子和比丘尼装扮的人,还以为又是什么有钱客人的特殊癖好。 他面色惨白,再也挤不出笑容来,收敛了那套勾栏作风,稳稳当当地盘腿坐起身来,道:“还望娘子告知于在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若松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告诉西景自己是刑部官员,去红楼查案,钟爹爹奋起反抗朝廷,死于自焚,自己则受漕运杨卿君杨副帮主所托,将昏迷不醒的他带到大兴国寺来,请慧心比丘尼救治。 远在遂州的西景之前没有听说过慧心比丘尼的事迹,但知道她救了自己,还是起身行礼像她道谢。 慧心比丘尼秉持着出家人不打诳语的习惯,但笑不语着没有出声,西景就以为她算是默认了。 白若松虽然已经有九成把握已经应该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为了以防万一,也并不想留着真正的西景,便说尽了杨卿君的好话,企图将西景塞到他身边去。 西景也在得知了白若松要入赘给将军府,不方便留他在身边的消息过后,表示愿意跟着杨卿君。 只是他被沈佳佳占了许久身体,如今魂魄还有些弱,慧心比丘尼便建议他在大兴国寺吃斋念佛几日,固固魂再出发。 最后西景留在了大兴国寺,白若松和殷照二人又做贼一样戴着帷帽,偷偷摸摸地回了院子。 家里的两个小萝卜头饿得哇哇直叫,殷照生火做饭,小阿乐在饭桌上还问了沈佳佳怎么不在,白若松便回道:“佳佳哥哥回家去了。” 小阿乐愣了愣,又问:“这里,不是家?” 白若松:“佳佳哥哥有自己的家。” 小阿乐不再言语,而见证了一切却一无所知的殷照居然也没有多问,直到夜幕降临众人要回屋了,小阿乐扒着白若松的腿,才再度问了一句:“佳佳哥哥,回家,会开心吗?” 白若松答不出来,只是摸了摸小阿乐的头。【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4、第 264 章 白若松的假期陆陆续续持续了一个月,在此期间朝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太府寺下,两京诸市署令的嫡女溺毙在护城河里头。 大理寺提了案子去查,结果一查就查到了两京诸市署令的这位嫡女当夜一直在玉京一家赌坊中赌钱,还倒霉地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银票。 赌坊在大桓属于律法明确禁止,却又屡禁不止的存在。 能在玉京这种地方开赌坊,背后的势力不会简单。 大理寺十分犹豫,但还是偷偷摸摸调查了一下赌场的幕后,结果发现老板是远在南方治水的三皇女。 太府寺掌管国库出纳并兼任市场管理,虽说责任重大,但两京诸市署令不过是个六品官员,大理寺并不想为了她得罪唯一的皇位继承人,遂草草结了案子。 这件事闭门思过的白若松并不知情,是后来看望白若松的徐彣当八卦一样说给白若松听的。 “三皇女杀两京诸市署令的嫡女做什么?” 白若松并不觉得这件事情真的是三皇女做的,一则她远在南方治水,如今掌控不了玉京的事宜,二则做这样的事情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反而还容易暴露。 “许是尚书令那头有什么动静?” 毕竟太府寺居九卿之列,在这之前是跟在言相屁股后头的鉴定的太女党。 如今太女薨逝,尚书令想要处理处理太女党派的人,也是有可能的。 “尚书令如今可没有这个闲功夫。”徐彣虽神态温和,眼中却闪过一丝略带狡黠的光芒,压低了些许声音道,“你既然从前与佘武交好,便应当知晓尚书令在正夫死后再也没有续娶的事情吧?” 白若松不明白徐彣怎么说着说着,突然从庙堂大事转变到八卦上了,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道:“听说过一些。虽然外界都是传言说尚书令是因为钟情于死去的正夫,才迟迟没有续娶,可似乎真相是尚书令的心上人一直是佘武的父亲,因为出身问题,只能娶做侧侍,为了不让其他人压到这位侧侍头上去,才迟迟没有续娶。” 总而言之,情种是真的,但情种的对象不是正夫。 “那你应当不知道,这位侧侍休了咱们这位二品大员的尚书令大人,已经带着佘武从佘府中搬出来了吧?如今尚书令大人正为了此事头疼不已呢。”徐彣笑了起来,“倒真是稀奇,古往今来妻主休夫的见了不少,正夫强势休妻,对外宣称和离的也有一些,但这侧侍休妻……真真是头一遭。” 白若松:“……” 徐彣眉梢一动:“你似乎不是很吃惊?” 白若松其实是吃惊的,但是不多。 那一日,在佘府祠堂,她已经把能暗示的都暗示过了。 尽管外头都说佘武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白若松却明白她那身酒肉臭的皮囊之下,掩藏着怎样的一颗慧心。 事实上,佘武也的确在几句话之间就明白了白若松的意思,并告诉白若松:“今后便不要再来佘府了。” 这句话宣告了二人的决裂,白若松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佘武,也没想到佘武处理起这件事情来会如此决绝。 “如果,我是说如果……”白若松觉得自己问这种问题实在是太奇怪了,但还是咽了口唾沫,尝试开口道,“如果将来佘府倒台,女帝要将人满门抄斩的话……佘武和她的父亲会有事吗?” 徐彣没有谴责问出这种问题的白若松胆大包天,反而是认真思忖了一会,答道:“大桓自开国以来,还没有女帝下过满门抄斩这种敕令呢,实在是不好确定。”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没下过这样的敕令,不代表私底下没有,至少如今的女帝就曾经残忍处决过自己的姐妹全家上下。 直到徐彣离开,白若松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等她吃完晚食躺在床上,瞪大着眼睛失眠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徐彣不会是特地来告诉她这件事,让她难受一下,好平衡自己加班不加钱的弱小心灵吧? 腊月十九,国子监司业醉酒,自满楼的楼梯上摔了下来。 当时看起来并无大碍,小老婆子颤颤巍巍起身,还硬是要自行散步回家,却在两个时辰以后被夜巡的金吾卫发现暴毙在了大街上。 大理寺的仵作这次得了眷属同意,剖了尸,发现国子监司业的脑子里头全是血块,初步判断就是满楼摔倒那一下造成了脑出血,但国子监司业自己没有发现,在回家的路上脑出血过多暴毙了。 一个月内就死了三个人,涉及的还全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据说女帝被气得又病倒了,下旨彻查此事。 满楼被查封,上上下下的人员,以及那一日与国子监司业共同喝酒的所有人员都被羁押了起来。 同日,女帝的敕令下达到了刑部,召白若松复职,徐彣午食都没有吃,马不停蹄地来找人。 白若松打开院子大门,看着站在大门口的徐彣的眼底青黑,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磨磨唧唧回了房间,片刻而出,已是一身浅绯的五品官服,腰间挂着装着代表身份的鱼符的银鱼袋。 “走吧。”她道。 因为满楼明面上是酒楼,其实背地里做皮肉生意,所以装得满满当当的大理寺狱里头,大部分还都是楼里的小公子。 大理寺少卿亲自接手了这个案子,和白若松二人左右开弓,日夜不停地提审人员,笔录都堆了厚厚一桌子,最后却只得出一个“意外”的结果。 当场至少有五个人作证,是国子监司业自己拂开同行前往满楼赴宴的国子监国子学士的搀扶,随后因为脚步不稳,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若是往常,这将是大理寺最想看到的结果。 “意外”二字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既不用没日没夜地复核线索,从细微处扒拉凶手,也不用担忧找到凶手以后的后续处理问题。 是的,有后续处理问题,因为大理寺常年处理京官相关的案件,最能审时度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处理,什么该遮掩。 在封建帝制的时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话,那都是说出来骗骗老百姓的。 可如今,大理寺少卿看着案卷上的“意外”二字,却只有叹息的份。 白若松也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担忧,因为“意外”这个结论,是她们调查出来的结果,却并不是女帝希望的结果。 玉京在一月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女帝又身体不适,自顾不暇,此刻最好的结果便是揪出一个所谓的“幕后黑手”,处决于闹市,方能安抚人心。 此次案件大理寺少卿是主理人,而白若松只是个协理,所以并没有这么大的压力。 她主动上前,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道:“案子既然已经结了,少卿大人为何愁眉不展?” 白若松手底下也办了好几件案子,但她在这其中,都是直接对女帝负责的,也就是说她根本不用担忧什么“后续”,只需要秉公办理就好了。 大理寺卿觉得这样的白若松,大概是不懂京中办案的弯弯绕绕的,不然她之前也不会因为办案剖了左谏议大夫的嫡女,导致闭门思过这么久了。 她没有怀疑白若松的意图,解释道:“就是结了,我才愁眉不展啊,这连续两个意外,若不是我亲力亲为知晓这的的确确是意外,我也不信啊。。” “什么,两京诸市署令那个案子也是意外么?”白若松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是因为赌坊牵扯到三皇……” “哎,哎!”大理寺少卿吓了一跳,甩下手中的案卷,扯过白若松的袖子,连声道,“我叫你祖宗还不行么,我不管你听谁说的这件事,千万别捅到圣人那边去啊,我那案卷上可半个字都没提赌坊的事情。” 直到现在,大桓的大部分官员,都以为白若松是女帝的人,包括大理寺少卿,所以她是真的怕白若松给她捅出去。 白若松看着大理寺少卿,道:“少卿大人这可是欺君之罪。” “别,我担不起这罪名,我只是瞒了一点点。”她拇指和食指一对,比出一个米粒大小的距离。 “所以意外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大理寺少卿左右转了转,确定附近没人以后,压低了声音道,“我实话同郎中大人说吧,大理寺寻了当时赌场里头的人,不论是赌场的打手,还是恰巧路过的百姓,都说两京诸市署令那位嫡女,输光了以后闹了一通,好手好脚,衣冠整齐地离开赌场的。她溺毙的那个位置较为偏僻,附近只有一间废弃的水车房,周围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脚印,且有明显的打滑痕迹。” 白若松并不觉得能做到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的人会轻易被自己套路,大概率也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女帝的人,所以想借由自己之口,向女帝解释此事。 二人虽说心照不宣,可到底是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白若松表情淡淡地与大理寺少卿对视良久,方才颔首道:“我明白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5、第 265 章 大理寺的案卷需要在之后上交到女帝御书房,大理寺少卿怕出错,不敢交给大理寺下边处理案卷文书的主簿,只能和白若松二人亲自誊写。 大理寺少卿已经做了少卿很多年了,对于这种繁复的工作不太熟悉,可白若松上半年还是刑部司专职处理这些杂事的刑部司主簿,处理案卷文书的速度简直是神速,等到下值的时候,已经完成了九成。 大理寺少卿家中小侍刚给她生了个大胖女儿,想着多亏白若松办事神速,她才可以准回家含饴弄孙,结果一撇头,发现这位当代卷王还在勤勤恳恳奋笔疾书,没有半分要下值的意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踌躇半晌之后,大理寺少卿尝试开口道:“呃……白大人还不下值么?” 在易宁手底下牛马惯了的白若松头也没抬,道:“还剩一些,我弄完就下值,少卿大人先行下值吧。” 大理寺少卿可不敢走啊。 这是她第一回接触白若松,并不清楚白若松的脾性,害怕自己要是把人就这样丢下,白若松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头记恨她。 况且今日案卷能整理得这么顺利全靠白若松,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是定然要熬好几个大夜的,从情理上也做不这种事情。 大理寺少卿那双敛藏着一丝精明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悠,计上心头,忽而提醒道:“就算今日弄完了,也还是得明日才能送去御书房,白大人近日家中怕是十分繁忙,何不早早归家,明日再说呢?” 白若松执笔的手一顿,眉头紧锁,略有困惑地看向大理寺少卿:“我近日家中繁忙?” “不忙么?”大理寺少卿见状也不确定起来,“这……因为我不曾入赘过,所以也不懂,但三日之后就是白大人的大婚了啊……难不成入赘的一方其实并不繁忙?” 白若松确实不繁忙,应该说,她没什么可忙的。 大婚的地点在将军府,而她对外是孤女,连个亲眷都没有,明面上的“家乡”又远在盛雪城,既不用布置婚宴、准备仪式,也不用告禀长辈,分发婚帖。 换句话说,这场大婚,她只要出个人就好了。 “不忙吧……”白若松也是头一回大婚,没有什么经验,当下不太确定,询问大理寺少卿道,“少卿大人当年大婚的时候,可有什么要紧事?” 大理寺少卿仔细想了想,当下尴尬道:“说来惭愧,这婚事都是我父亲一手操办的,我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考虑了一下宴请的官员与试了一下婚服。” 大桓是女子为尊的国家,家中由男子掌管中馈,所以大理寺少卿在大婚之前,便是由着父亲管理内宅事宜的。 白若松突然想到,将军府只剩云祯和云琼二人了,那岂不是意味着这场大婚得由云琼来操办? 云琼自小在将军府就受宠,云祯老太君和抚国大将军由着他不学绣红学拳脚,后来上了北疆战场才头一回吃到苦头,真的擅长准备大婚吗? 白若松脑子里一下浮现了许许多多云琼吭哧吭哧准备大婚的时候,手忙脚乱的画面。 “我确实不该这样独善其身。”白若松自我反省道,“大婚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不该因为自己是入赘的,就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怀瑾。” 其实早些日子,关于今科探花娘子入赘给抚国将军府的事情,就已经传遍了玉京。 人们当然不会相信打马游街的时候,因为好颜色而名动玉京的探花娘子是因为所谓的爱情而入赘抚国将军府的,毕竟那云麾大将军不仅年纪大,生得吓人,还在全是女人的军营里头十多年,早就没了名声。 起初,玉京的几个官员茶余饭后感叹的最多的还是佩服白若松能忍辱负重,但自从白若松在政事堂公然呛声了太常寺那位寺丞以后,大家伙又都开始背地里指责她明明是为了权势攀附抚国将军府,表面却还要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深情状,是个不识好歹的伪君子。 大理寺少卿虽然觉得她们说得过分了一些,但其实内心深处也是同意这种看法的,毕竟她真的很难想象会有人喜欢云麾大将军那种魁梧的男人。 但无论内心是怎么想的,她表面从来没有附和过这些说法,毕竟大理寺与刑部之间的联系实在是太紧密了,动不动就要协同办案,开罪不起刑部的官员,不能像太常寺那些人一样口无遮拦。 太常寺那个蠢货,在白若松那里吃了瘪,在得知她被罚奉过后闭门思过的消息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同他人说,女帝定是顾忌白若松办事有功不好直接撤她职,才下了个无限期的闭门思过的敕令,后头会寻合适的人选任职刑部司郎中。 结果一晃一个月过去,不但没有所谓的合适的人选来继任刑部司郎中,女帝还亲下敕令将人请了回来,大常寺寺丞那张脸,别提有多难看了。 大理寺少卿私底下偷偷庆幸,自己没有跟她们一样犯蠢。 但如今,大理寺少卿瞧着白若松白若松这个自我反省的样子,又开始不确定起来了。 就算是出了名的痴情种,如尚书令那样的,也仅仅是不在烟花之地随意留宿,正夫死后不再续弦而已。 大理寺少卿就没见过会自我反省没有帮男人分担内务的女人! 如果白若松是真的是钟情于那位云麾大将军,那这口味也太过刁钻了,反过来若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模样的话,演技就太过可怕了……大理寺少卿甚至觉得,如果白若松是装的,那以一双眼睛洞若观火而闻名的前任刑部司郎中的易宁,怕是也不能看穿白若松。 “少卿大人。”白若松放下紫竹笔,把案上的笔录团吧团吧卷到一边以后,看向了书房内唯二的活人,小心翼翼问道,“我实在是没什么经验,怕直接上门被以添乱为理由回绝,大人觉得我以什么样的理由上门帮忙才便于怀瑾接受呢?” 白若松问话的时候,表情过于真诚,大理寺少卿这下是真的有些相信,白若松只是审美异于常人了。 她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自己多年前的大婚场景,提了一个最最安全的建议:“不若白大人就说是……帮将军参谋一下婚服吧。” “婚服?” 大理寺少卿颔首:“照理来说,婚服都应该是由男子在闺中的时候自己亲自动手绣的,将军他……不是寻常男子,也没有这个时间去绣婚服,多半会请成衣铺子做现成,大人不若说是怕婚服不满意,所以前来帮忙参谋参谋婚服的样式。” 白若松想着她与云琼的大婚确实有些赶,从提亲到正式成婚也就一个来月,自己怕现做的婚服不满意,上门去参谋参谋也很合理,何况…… 她想起云琼雕的那个鸭子玉章,还有云祯放在茶厅里头的,儿童画一样色彩斑斓的掐丝珐琅花瓶,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 “少卿大人所言甚至,改日下官一定请大人吃酒。” 大理寺少卿不缺这一顿酒,只求白若松别卷她了,挥了挥手,回绝道:“不过是提了一嘴,白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我到时候去白大人大婚上吃酒就行了。” 二人在大理寺分别,白若松一路脚步轻快,感觉自己胸膛里充盈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嗓子在干渴,又像是背脊处有什么抓挠不到的痒意,让她有些急不可待。 等走到将军府大门口的时候,抬头望着牌匾两侧挂着的红绸,她才意识,原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她许久都没有见过云琼了。 算起来,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大兴国寺呢。 白若松在门前整了整衣冠,刚要上前叩响门环,朱红色嵌着黄铜铆钉的大门“咔嚓”一声,开了一条缝,里头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好意思问我怎么灯笼多了两个出来,大门口都能忘记挂,等大婚当日,被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们瞧见咱们将军府门口只有吉祥幡,没有灯笼,指不定怎么笑话将军府!”小公子一边骂骂咧咧地埋怨着,一边从门里头探出半个身子,冷不防对上白若松的脸,霎时间便瞪大了眼睛。 白若松眼瞅着这位小公子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欣喜,脑子里正想着这人好似有些眼熟,便听他喊了一声:“恩人!” 白若松:“?” 小公子两只手各提着一只大红灯笼,只能用手肘勉强推开厚重的大门,侧身挤了出来,眼巴巴地瞅着白若松:“恩人不记得我了吗?您还替我将家中阿姊送进大牢了呢!” 白若松震惊了。 她想问,我都把你姐姐送进大牢了,你同我没仇就不错了,怎么还喊我恩人呢? 小公子见白若松表情,知道她没想起来,顿时就蔫吧了下去,扁了扁嘴,解释道:“就是,我阿姊赌钱输光了,家中要卖了我,您还记得么?” 这么一说,白若松想起来了,是那位从前在她租赁的院子隔壁的王大娘,非要带着媒人给她介绍亲事的时候的小公子。 她记忆力其实一向不错,但因为后来这人赌钱的阿姊是佘武处理的,人则被云琼领了去,她没有过多插手,印象不深。再加上这小公子年纪小,在将军府伙食好,一年的时间还张开了不少,脸圆了,性子也活泼了,她根本没认出来。 “看来你在将军府过得不过。”白若松评价道。 “多亏恩人和将军。”小公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侧身道,“恩人是来寻将军的吧,快,快进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6、第 266 章 抚国将军府被装点得通红一片,长廊上吉祥幡连绵一片,高悬的赤红灯笼下坠明黄长条流苏,长廊脚下铺就短绒红毯用作接引,以金蓝二色加绣了宝相花花纹,瞧着华贵异常。 白若松站在长廊前头,感觉自己难以下脚。 那位提着灯笼的小公子招呼了府内护卫,把灯笼交出去,那护卫连梯子都不用,运起轻身功夫,脚下一点,就把灯笼挂在了大门口。 “恩人久等了。”他快步赶过来,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灰,招呼道,“将军在后院书房呢,我给恩人带路。” 白若松见他毫无半点心理负担,穿着绣花鞋的脚结结实实踏上了那块地毯,站在原地默了片刻,便也抬步跟了上去。 她其实知道书房的路怎么走,但还是出于礼节地感谢道:“多谢这位……呃……” 她想了半天,发现自己其实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小公子。 “我在府里如今唤作晴岚,恩人这么叫就行了。”晴岚道。 虽然才入府几个月,但晴岚做起事来格外麻利。 就在领着白若松去后院的路上,有个一身短褐,额上围着一块脏兮兮的麻布的女人背着一个竹篾的背篓从隔壁小道穿过,晴岚脚步一顿,立刻粗着嗓子呵道:“等下!” 白若松发誓,这个距离,那女人绝对听到了,但她居然还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晴岚顿时急了,快步上前,毫不留情地一把扯住了女人,诘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晴岚虽说进了将军府身量长大了不少,但到底是个十四岁的小少年,那女人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个浑不在意的笑容,显然并没有把晴岚放在眼里。 白若松注意到她虽穿得破烂,额上包着的麻布巾子也满是脏污,但脸上和手上都十分干净,并不像真正干活的人,且手指骨节突出,青筋环绕,似乎还有武艺在身。 “我是来送东西的。”女人拍了拍背后的竹篾背篓,里头是一筐还带着土的鲜笋。 “你送东西送到角门便罢了,进来做什么?”晴岚冷着脸,有些生涩地装出一副凶悍的模样。 “府里这两日要了不少东西,角门那头的人忙不过来,叫我自己把东西送去厨房。” “胡扯!这里已近内院,厨房根本就不是这个方向!”晴岚怒目而视,两条眉毛都飞了起来,指着一个方向道,“现在,把东西放下,马上出去!” “我这不是不认路,走错了吗?”女人嬉皮笑脸道,“再说我这东西重的很呢,又重又脏的,小公子这样细皮嫩肉的人可怎么背得动。不若你给我指了厨房方向,我好放进……” “出去!”晴岚的声音大了起来,毫不留情道,“再不出去我要喊人了!” 女人的笑容淡了下去。 院子中间沿着小路种了一排蓊郁茂密的翠竹,遮掩了白若松的身影,她又没有出声,那女人便以为这附近只有晴岚一个人。 白若松眼见着女人的手臂向后腰摸去,顿觉不妙,后脑涌上一股酸麻的战栗感,浑身的汗毛都因为警觉而竖了起来。 “晴岚!”她喊了一声,从成排的翠竹后头走了出来,装作一副刚刚过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蹙着眉头不耐道,“我找你半天了,你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偷懒?” 白若松平日里一向十分温和,晴岚没见过她这个暴躁的样子,被她一吼,适才的色厉内荏也装不下去了,眼眶一下泛起了红。 白若松顿时头大如斗,但还是努力压制住了面色的变化,恶狠狠道:“给我滚过来!” 晴岚在将军府是当下人的,就算此刻觉得莫名其妙,满腹委屈,也没胆子反驳马上就要入赘进将军府的白若松,垂着头就小步走到了白若松身侧。 白若松见他远离了女人,走进自己的庇护范围内,这才将不耐的目光扫向那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女人,问道:“送菜的?” 女人见白若松一身官服,不敢暴露自己,谄笑道:“是,这位大人,上好的鲜笋,小人今日亲自上城外的山上挖的。” 白若松负手而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右手的小臂,有些后悔放松警惕,没有带袖箭。 “厨房在那边。”她指了厨房的方向,挥手道,“快些送去快些离开,臭烘烘的,影响我心情。” 女人的面上僵了一瞬,但还是点头哈腰道:“是,小人这就去。” 可白若松不等她回话就已经转身离开了,把那种官僚的傲慢和目中无人演了个十成十,女人没有半丝起疑,朝着白若松的背影无声地啐了一口,随即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而去。 另一边的白若松拐过一个回廊,确认自己应当已经消失在女人的视线中以后,才疾步快走了起来。 她步子越走越快,到最后已经是不顾形象地一路小跑,不用任何人带路,轻车熟路地闯进了书房所在的院子。 钦元春正双手环抱守在书房所在的院子外头,瞧见白若松匆匆而来的模样吓了一跳,拂开旁边准备拦人的其他亲卫,侧身一边给她让路,一边还不忘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白若松没空和她说,摆了摆手,风一样地冲进了院子,徒留下亲卫们面面相觑。 “那是谁?”有不明所以的亲卫问。 “嘿,你之前的分巡没跟在将军身边,不知道吧。”旁边的亲卫笑嘻嘻地小声答,“那是咱们将军那位未来的妻主。” “不是说男女大婚前不易见面吗?”亲卫看向钦元春,不确定道,“教习翁还在里头呢,就这样把人放进去真的好吗?” 钦元春不语,面色沉重地望着白若松的背影,蹙紧了眉头。 正在此刻,腿短的晴岚总算跟了上来,却被亲卫在院门口拦了下来。 云琼院子里头一向不进下人,亲卫们是默认除了云祯身边的晚燕谁也不放进去。 晴岚跑得涨红了一张脸,额头冒了一层薄薄的汗,胸膛因为喘息而上下起伏着,焦急道:“我,我是跟着恩人来的,恩人在里头吗?” 云琼将晴岚收进将军府的时候,钦元春刚好就在侧驾车,所以明白晴岚在说谁,便答道:“在里头。” 她见晴岚面色仓皇,又问了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其实,其实我也不清楚……”晴岚慢慢吞吞把事情一说,四下本来嬉笑的亲卫们全都变了脸色。 她们都是跟在云琼身边的精锐,见识得多了,自然也能飞速理解现下的处境。 “我去搜府。”立刻就有人毛遂自荐道。 “不急。”钦元春摇了摇头,“莫要打草惊蛇,等将军下令。” 话音刚落,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就由书房而出。 他眉宇间透着一股低压的戾气,眼神锐利,龙行虎步至半路,低沉有力的声音就已经传了出来:“钦元春,搜府!” 钦元春与诸位亲卫皆抱拳行礼,喊了一声:“喏!” 都不用云琼具体吩咐,众人便像训练过一般有秩序地散开,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白若松没有云琼动作快,片刻后才从书房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脸色铁青的教习翁。 “先派人去祖母那里!”白若松声音急切,“祖母年岁大,万一……” “别担心。”云琼道,“钦元冬跟在祖母身边,不会出事的。” 白若松松了口气,又想起了什么一样,自我安慰道:“那女人武艺应当不强,我从翠竹后头走出来之前,她都没有发觉过。” 她敢打赌,若站在那里的是云琼,他肯定一下就会发现自己。 一旁的云琼听了,面色也没有缓和一点。 是他懈怠了。 平日里将军府严防死守,铁桶一般,便是苍蝇蚊子也轻易飞不进来。 可大婚当前,府里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需要采买的东西太多了,光光吃的就有好几车,什么蔬菜肉类酒水蜜饯,还必须加上新鲜的水果。 这些东西光凭府里的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所以便让采买去各处预定了以后,让商人直接送到门上。 角门那里早几天就已经人来人往了,云琼怕云血军身上煞气太重,吓到平民百姓,便撤了亲卫,只留几个府里的普通护卫看守。 没想到一撤,就撤出这种事情来了。 “我亲自去厨房那头看一看。”云琼道。 “我也去!”白若松赶忙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院子,只留下一个面色阴沉的教习翁。 出事之前,教习翁正在教云琼一些出嫁前要学的东西。 云琼自小就疏于学习这些东西,教习翁本来就对他的笨拙有所不满,若不是女帝下旨他不得不从,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结果他教着教着,突然闯进来一个女人,说将军府里进了刺客。 教习翁从前没有见过白若松,但既然来教习云琼,便还是了解过云琼这位几乎是传说级别的赘妻的。 他当时见到画像,只觉得是个蕙质兰心,儒雅斯文的娘子,没曾想会这样不知规矩,大婚前夕直接闯入男子书房! 教习翁憋了一肚子气,却一点也没机会发,因为他知道将军府进刺客是一件大事,只能眼见着已经稍微有些模样的云琼倏地从圈椅上起身,女人一样大步流星地跨了出去。 “阿翁,咱们怎么办,要跟上去吗?”跟在教习翁旁边的小宫侍小声问道。 “跟什么跟,没听见进刺客了吗?你是嫌自己小命太长是不是?!”教习翁一转身,重新进了书房,选了个位置盈盈一坐,淡淡道,“咱们就在这里等。”【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7、第 267 章 云血军的亲卫不用云琼下达具体命令,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们先将将军府所有的出入口都封锁了起来,随后下网捞鱼似地从外侧往里铺开搜索网,整肃有序,行动井然。 云琼心中有了怀疑勘察的地方,大步流星走得飞快,白若松小跑才勉强跟上。 一路上遇上的将军府的护卫和侍从都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成亲前夕,两位主人公吵架了,怕引火上身,头也不敢抬,都离得远远的。 虽然离大婚还有几日,但有些复杂地菜式需要的高汤之类的东西得提前几日就开始准备,所以大厨房内也正忙得热火朝天。 鬓发斑白的老厨娘正在敦木前上下翻飞着玄铁的菜刀,不一会一只刚拔了毛的鸡就骨肉分离得彻彻底底。 她菜刀一撇,那些稀碎的骨头噼里啪啦全下到了旁边咕噜咕噜冒着热泡的锅子里头,整锅汤底呈现一种奶白色,热气升腾而起,泛着浓郁的香气。 老厨娘放下菜刀,在一旁的白布上擦了擦沾染了油渍的手,刚抬起头来,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长腿一迈,就跨过了厨房的门槛。 将军府平日里大多数时候就只有云祯一个主子,用到的下人也不多,所以厨房里准备的饭菜也少,只有老厨娘和老厨娘的一位小徒弟。 前些日子老厨娘本也想告老还乡了,没曾想云琼突然就寻了个意中人,又是上门提亲,又是准备大婚,都需要准备吃食。 老厨娘在将军府呆了三十余年,是看着云琼长起来的,自然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时刻,同时也怕自己的小徒弟学艺不精,丢了将军府的脸,就撑着回来大厨房主持大局。 但按着婚宴的规格,就两个人肯定是累垮了身体也完不成的,所以就从酒楼里头借了几个厨娘来帮工。 这些新来的帮工并没有见过云琼,见有人大喇喇地走进来,喊了一句:“哎,你谁啊?” 老厨娘的小徒弟头大如斗,扯了那帮工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你可住嘴吧,这是那位大将军!” 帮工顿时往后缩了一下脖子,鹌鹑似的不敢说话了。 老厨娘丢下擦手的麻布,迎了上去,见云琼面色不善,也微微蹙了眉心,问道:“小少爷这是怎么了?” 云琼锐利的目光先是在整个大厨房里头扫视了一圈,没见有什么可疑人士以后,才垂了目光看向老厨娘,问道:“大厨房今日来过什么生人么?” 老厨娘心想,这大厨房一半以上都是新来的帮工,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到现在都没认全,这话真是没法接。 “进过生人吗?”她把头转向自己的小徒弟。 虽说主持大局的是老厨娘,但其实大多数杂活都是小徒弟在操持,她忙得脚不沾地的,根本没什么时间去注意厨房进了什么人,便又转向自己身边那位离得最近的帮工,问道:“进过生人吗?” 帮工就更不知道了,毕竟对她来说这府里的每个人都是生人啊。 正在几人面面相觑之时,后头的白若松总算赶了上来。 她跑得有些喘,后心都出了一身薄汗,跨进厨房大门的时候,还被过高的门槛绊了一下,撞在了云琼结实的后背上。 小徒弟从牙缝里吸了口凉气,老厨娘却是认出了白若松身上的是官服,心里对她的身份已经有所猜想。 云琼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身形纹丝未动,核心收紧的同时缓缓手臂向后一伸,抓住白若松的肩膀,借力给她稳住身形。 白若松有些赧然地抿着嘴唇,站稳后从云琼的身后探出头来,强迫自己不要去管大厨房里头那些盯着自己的灼灼目光,集中注意力扫视一圈后,指着墙边堆砌如山的食材当中的一个竹篾背篓道:“是那个!” 云琼身形一动,白若松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站在了那个竹篾背篓前,手指捏住了边缘探头看去。 白若松心里一跳,第一反应是云琼这个动作太危险了,万一那竹篾背篓有什么问题,他不就直接中招了吗? 但很快,她又想起云琼身上有高帝御赐的药熏,寻常暗算奈何不得他。 “没什么问题。”云琼直起腰来,眉心挤出一条细线,问老厨娘道,“可看见了送这一背篓冬笋的人是谁?” 老厨娘和小徒弟都表示没看见,倒是那位帮工战战兢兢开口道:“我,我看见了,但我不知道她是谁,见她送冬笋进来,只以为是府里的哪个侍从。” “府里的侍从你不认识?”白若松问。 帮工便解释了一下自己是昨日才被借来大厨房的,不认识将军府里头的侍从。 云琼:“那人生得什么模样,身形几何,声音有什么特点,进来以后又说了什么,一言一行,每个字你都回想过后,复述出来。” 他声音低沉,面色也有些板正,一身煞气十分下人,帮工顿时哆嗦了一下。 “我,我不记得了啊。”她年纪不大,受不住这样的逼问,顿时眼眶就红了一圈,脑子里也一团浆糊,“好像,好像还挺高的,就……” “冷静点。”白若松拍了拍帮工的肩膀,安抚道,“想不起来也没事,就说你想得起来的就行。” 她清楚普通百姓不和大理寺与刑部官员一样,拥有观察入微的习惯,也知道人在慌乱之下,记忆可能会有所偏差,逼迫不得,柔和了声音引导道:“你仔细回忆一下,应当是个比你高半头的女人,一身灰褐色的短褐,皮肤晒得有些黑,额上围着一块脏兮兮的麻布……” 白若松生得人畜无害,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天然就能让人放下戒心。 帮工在她的引导下,果然冷静了下来,脑子里也渐渐回忆起当时的情况。 “好像是。”她仍旧不太确定,但还是鼓起勇气往下说道,“我当时正在给刚杀的老母鸡烫了拔毛,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来送冬笋。我以为是府里的侍从,头都没抬,和墙边的东西摆在一块就行了。” “很好,你的记忆力不错。”白若松夸赞地拍了拍侍从的背脊,继续柔声问道,“然后呢?” 帮工挤起眼睛,努力搜刮脑子角落的回忆:“好像又过了一段时间吧,我不清楚,应当是在墙边停留了一会,等我拔了半边的毛,把那老母鸡翻过来的时候,感觉到有人蹲在了我旁边,我往旁边一看,发现不是大厨房的帮工,因为大厨房的人有围裙,而且也不会在头上戴这么脏兮兮的布。” 白若松想,看来的确是那个女人。 “我嫌她碍事,本来想让她滚一边去,还没开口,那女人就问我,厨房里头还缺不缺什么食材,她一块给弄过来。知道她是要帮忙的,我态度就好了点,说食材得问将军府的老厨娘,我是帮工的,不负责这一块,她就起身走了。” 白若松和云琼的目光瞬间转向老厨娘,老厨娘紧张地捏着自己身上的围裙,辩解道:“虽然我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但是我肯定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厨房都是食材,她头上戴着脏麻布,我要是看见了肯定会大声斥责她,厨房里的其他人也会听见。” “对,师父肯定会骂她。”小徒弟信服地颔首,“但我们都没听到师父骂人。” “等下。”又有一个离得远的帮工上前来,道,“这么一说我有印象,有人过来问过我将军府的老厨娘在哪里,我回了一句不知道。不过我当时正在切丝,不能挪开目光,便没有看见她长什么样子,不确定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无妨。”白若松温和一笑,鼓励道,“她问完你就走了吗?” 那个帮工努力想了一会,道:“不是,她说她想问一下老厨娘府里的酒还够不够,不够她再送一车过来。我说我不清楚后,她又问酒都在哪里,她想去看看,我说暂时都堆放在厨房东边的侧厢里了。” 云琼与白若松对视一眼,云琼道:“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东边的侧厢房,厢房没有上锁,一推就开,里头贴着墙壁整整齐齐码放了三排青柚酒罐,酒罐呈长条形,及膝高,罐口直径约两寸,上覆大红色厚布,以麻绳缠绕来封口。 “不是泥封。”白若松脸色不太好看。 泥封的话,如果被人动过了,很快就能看出来,可是麻绳封口,就算解开了也很容易系回去,想知道动没动手脚就很难了。 这么多酒罐,想确定哪个有问题不是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酒罐有没有被动过。 “只能查了。”云琼道,“抓紧时间。” 二人走近那三排酒罐,就在云琼伸手扯开离得最近的酒罐上头的麻绳的时候,白若松喊了一句:“等等,这是什么?” 云琼侧身望去,只见她手指指着藏在排排青釉酒罐里头的一个黄黑虎纹窑变釉酒罐。 这个黄黑虎纹窑变釉不仅颜色和其他酒罐不一样,还矮了许多,离得远的时候看不见,凑近了才发现它藏在里头。 更关键的是,这个酒罐是泥封的,且罐身上还沾着一些已经完全干涸的泥土痕迹。 云琼一下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抿了抿唇,才解释道:“这是我的合卺酒。” 白若松手指一颤。 大桓的习俗,男子出生的时候都要在地下埋一小坛子花雕,将来嫁人的时候便挖出来,洞房的时候交杯而饮,又称作合卺酒。 酒罐应当是云琼要成婚了,云祯吩咐人刚被挖出来没几天,所以罐身上才会残留着干涸的泥土。 白若松探身,双手扣着酒罐底部一抬,轻轻松松把东西抱了出来。 酒罐感觉也就只有五斤左右,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也能搬得动。 白若松把酒罐放到一旁放杂物的桌子上,手指从泥封上往下摸,摸到一点潮湿的痕迹。 她半蹲下身子,视线与泥封平行,眯着眼睛仔细看,果然发现潮湿的地方的颜色与其他地方不一样。 是被重新封过的痕迹。 “就是这个。”白若松道,“这个被动了手脚。”【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8、第 268 章 白若松摸到那点潮湿的泥土的一瞬,其实牙关都在打颤。 无论这个女人是谁,女人背后的人又是谁,都把一切把握得太好了。 角门的云血军被撤,给了她混进来的机会,大厨房又招了帮工,她这样一个生人面孔,也不会引起过多的怀疑。 只要等她离开,酒罐上的泥封又干透以后,一切都就神不知鬼不觉。 如果不是她今日刚好过来,晴岚又刚好带自己去后院的路上碰到了这个女人,发现这个女人面生,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白若松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了自己手指的颤抖,指腹摸索着缝隙处,尝试用手指去抠开酒罐上头的泥封。 新糊的泥封虽然还没有完全干透,却已经牢牢焊在了上头,白若松扒了半天,也只扒掉了一小块,指腹上黏糊糊的全是半干不干的黄泥。 “我来吧。”一旁的云琼开口。 他从后腰处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刃,反手握住,用刀背朝上挤进泥封的缝隙当中,利用巧劲一撬,一股浓郁的,又似花香,又似果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充盈满了整间屋子,令人迷醉。 云琼扒开整块还算完整的黄泥封后,白若松的视线率先自上而下从罐口探了进去。 酒罐里头黑漆漆的,借着门栅外头的天光,勉强可以看见内里流淌着的液体似乎是一种清透的橙红色。 她鼻尖一动,使劲嗅了嗅,发觉这其中似乎还带了一点木质香。 “花雕酒的味道实在是太浓了。”白若松摇了摇头,“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云琼的眉心皱成一团,思忖了片刻,道:“大厨房后头的院子里,应当还有没有杀完的活鸡。” 白若松眸光一亮,继而提出了改良意见:“鸡喙太小了,若是有大鹅或者鸭子,应当会好操作一些。” 云琼点了点头,不太确定道:“应当是有的,我去看看。” 他大步而去,不消片刻就回到了房间,一只手捏着一只空碗,另一只手则提着一只浑身雪白,腹部肥硕的大鹅。 大鹅的翅膀被绑了起来,无法扑腾,又被云琼用虎口卡住了长脖子,一时间叫声都嘶哑无力,橙红色的扁平嘴朝天微微张开,半死不活的模样。 云琼把碗往前一伸,白若松赶忙捧起酒罐,往里头倒了小半碗。 大白鹅似乎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一些莫名的危险境况,开始挣扎起来,伸长了脖子嘎嘎乱叫,脖子一耸一耸地想要挣脱云琼的钳制。 云琼五指微微卸力,任凭大白鹅的脖子往下滑落一点,虎口卡在了它的头上,拇指从侧面顶进口腔,防止它闭合,另一只捏着酒碗的手沿着扁平嘴的边缘倾倒而下。 清透的酒液从大白鹅外层疏水的油羽层上滚落,淅淅沥沥落在了地上。 小半碗花雕酒,大白鹅只喝了一半,剩下的要么在地上,要么在云琼的手掌上,甚至还沾湿了他的袖子。 埋藏了近三十年的花雕酒后劲贼大,白若松都没有喝,只是这么闻着,就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云琼松手,被灌了酒的大白鹅落在了地上。 因为翅膀和脚蹼都被麻绳捆绑的原因,它没办法跑,只能委顿在地上,伸着脖子用扁平的鸟喙去叨罪魁祸首的云琼。 云琼后退一步,躲开了大白鹅的袭击,那大白鹅似有不甘,嘎嘎乱叫,挣扎着往前挪动,想要继续攻击云琼的小腿。 大概只是三四个呼吸的时间,大白鹅叫不动了,本来高昂的头颅渐渐低了下去,一点一点的,像极了困倦的模样,最终瘫软在了湿漉漉的地板上。 白若松见那大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一动不动,感到有些心惊,小心翼翼地问道:“死了吗?” 云琼上前一步,两只一并,探了探大白鹅的颈侧,又试了试它扁平鸟喙上头的两个黑豆一样的鼻孔,半晌道:“还活着。” “这……不是毒药?” 云琼直起身:“极有可能是蒙汗药之类的。” 费尽心思,就下了个蒙汗药? 白若松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这个黄黑虎纹窑变釉酒罐里头装的是合卺酒,也就是说,它和这个房间里的其他酒罐都不同,只会由新婚夫妻二人接触到。 混进来的那个女人,放在房间里这么多酒罐不管,非要挑选这个,说明她的目标就是自己或者云琼之间的一个。 当然,也有可能二者皆是目标。 或者……或者一个是目标,令一个是保全的对象,而下药的人也没有把握究竟是谁先喝下这个酒,所以才会选择蒙汗药这样不伤身体,又会令人失去反抗意识的药。 照理来说,发生这种事情,白若松第一怀疑的便是尚书令。 事实上,这些天以来,一个接一个的大官家中发生变故,或是官员本人失去生命,或是官员嫡系亲属失去生命,她都怀疑过尚书令。 这样的怀疑也很正常,因为这些出事的官员,为数不多的共同点就是全部都曾经支持过太女。 如果顺着这个观念想下去,那尚书令大概是想对白若松下手,却又害怕伤害到云琼,所以才只下了蒙汗药这样的东西。 所有的逻辑都符合常理,可白若松就是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不说云琼身上的熏香自带一些抵抗性,就算真的把人迷晕了,她又想做什么呢? 大婚那日,将军府虽然人员嘈杂,瞧着有机可乘,其实不然。 那个时候的护卫也会加强几倍,正是层层盘查,最不容易闹事的时候,毕竟能来将军府参加婚宴的,身份品阶都不会低,任何一位“大人”出了事,女帝那边都不好交代。 这真的是尚书令的意思吗? 白若松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接近真相,可解开谜团需要的最后一块碎片就这样遍寻不到。 她正在思忖之时,站在一侧的云琼突然提起了那个酒罐,把白若松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 “留下一些密封起来,到时候给大夫辨认一下,其他的处理掉。现在也不确定是不是蒙汗药,就这样整个酒罐放在这里,万一被其他人误食了就不好了。” 白若松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还是忍不住抱怨道:“这可是……可是你的合卺酒!” “藏了近三十年了,确实有些可惜了这样的好酒,但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了。”云琼看向白若松,眼中有淡淡笑意,“你我之间并不会因为这样一坛子酒,而有所变化的,不是么?” 白若松说不出话来,只觉面上腾起轻微的热气。 她想起云琼来大兴国寺接她的时候,也是用这样随意温和的口吻,说出了那句“因为我想早些见到你”。 近来有很许多人,都说白若松变了许多,白若松却觉得云琼才是变了许多的那个。 她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当然,毕竟我都一样喜欢你!” 云琼闻言,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变化,只垂着眼睑,把头别向一侧,避开了白若松的目光。 白若松看见他通红的耳垂,赢了一般高昂起下巴,正得意洋洋个劲呢,发觉气氛好像不对劲,顺着云琼的视线方向望去,看见了目瞪口呆的钦元春和她身后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几个亲卫。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云琼别开头并不是避开她的视线,而是发现了接近的钦元春。 钦元春当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大声道:“我刚来,我什么都没听到。” 她身后几个亲卫也忙出声附和:“对对对,我们也什么都没听到!” “你们不是去搜府了吗!”白若松憋红了一张脸,语气有些冲,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钦元春这才想起了正事:“哦,对,我们抓到人了。” 她一挥手,身后一位人高马大的亲卫上前来,把肩膀上扛着的人粗暴地丢到了地上。 白若松定睛一看,发现这人虽然额头上包裹着的脏麻布已经不见了,可面容正是白若松见过的那个背着竹篾背篓的女人。 女人双目紧闭,嘴巴都没合拢,下巴以一个别扭的角度歪在一边,嘴角有新鲜的干涸血渍。 “这人想翻墙离开,刚好被躲在暗处守株待兔的亲卫抓了个现行。”钦元春面上有些无奈,“虽然她束手就擒的时候我就发现不对劲,第一时间就上前卸了她的下巴,可还是晚了,被她服毒了。” 白若松在刑部时间不长,但勤能补拙地见识过很多案卷,自然知道这种出来执行秘密任务的死士一般的存在,会在牙缝里□□囊,一旦任务失败被擒,就会立即自杀。 钦元春是战场上历练起来的将军,只略略听说,没有这的见识过这种手段,一时不察,被她得逞了。 白若松蹲下身去,探了一下女人的脖子。 女人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可尸体还温热着,明显是刚死不久。 “她的头巾呢。”白若松突然开口。 钦元春之前没见过这女人,晴岚说的时候也不像白若松这样会细致描述人的穿着,当时就愣了一下。 “我没见过有什么头巾啊。”她扭头看向那个守株待兔的亲卫,“你摁下她的时候,她头上有头巾吗?” 亲卫一脸迷茫:“没有啊,我见到她翻墙的时候,她额头上就没有任何东西。” 一边的云琼看着白若松凝重的神色,不等她继续说什么,就抢先开口道:“云血军听令,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给我找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9、第 269 章 云血军把将军府上上下下翻了三四遍,也没有找到那块消失的头巾。 天色渐晚,夕阳西斜,将军府却还没有解封,云祯终于坐不住寻了过来,听闻了全部经过以后,说了句:“撤了吧,这都寻不到,说明没有在可以寻到的地方。” 白若松一下就明白了云祯的意思。 若是那个头巾没什么问题,现在肯定会随意掉落在某个角落,如今这样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大概率要么是被内应藏了起来,要么是已经到了需要的人手上了。 云血军经历过三代云氏将军,从上到下不说铁板一块,那也是从未出过一点乱子的忠心耿耿。 白若松私心不想去怀疑云血军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可不知为何,脑子里根本克制不住这种猜疑。 “祖母。”她尝试委婉开口道,“会不会是哪个侍从或者亲卫不知情,捡了去……” “府里的侍从可以搜,亲卫就不必了。”云祯挥了挥手,“元冬,带人去把所有的侍从和帮工都搜一遍。” 跟在云祯身边的钦元冬领了命而去,仔仔细细搜了半个时辰也没有任何结果,白若松也都跟着观察过每个人,全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在天边只剩下一道浅浅的余晖的时候,将军府终是解了封禁,那些不住在府中的帮工们自行离去前,为表安抚,将军府还给她们额外发了三日的工钱。 帮工们虽然对自己莫名其妙被关了半天,还被搜了身感到十分不满,但到底百姓对官宦还是有所畏惧的,并不敢表达出来,多得钱完全是预料之外的事情,笑呵呵就接了,千恩万谢地表示绝对不会出去乱说今日将军府发生的事情。 当然,白若松并不相信她们真的会守口如瓶,做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维护将军府的名声。 等一切都处理完毕,云祯才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宫门快下钥了,教习翁送走了吗?” 云琼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住了。 云祯见状也明白了大概,摁了摁眉心,道:“宫里头来的人,没别的,就是拐七拐八的规矩特别多,还眼高于顶,瞧不起咱们这些武夫。虽说你突然把人丢下,是因为府里进了刺客,但把人晾了这么久,他难免不高兴。” 云琼不说话。 云祯又道:“我知道你十七上战场,屡立奇功,二十就正式接管了云血军,做将军做惯了,这几日低声下气地学规矩难受得厉害,可那是凤君身边的教习翁,他不高兴就是凤君不高兴。” 云琼当然明白云祯的意思。 太女又薨逝,三皇女野心勃勃,女帝身体又这样差,已经开始疑神疑鬼了。 她是个喜欢把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掌心里的女人,即便是血脉至亲,也不能和她抢,所以才会把这唯一的女儿差使出京。 换了别人,只剩这一个女儿了,必然放在身边,宝贝眼珠子似的护着,生怕后继无人。 北疆和平的如今,云血军位置尴尬,把女帝下旨送来的教习翁气走这件事可大可小。 事到如今,云琼其实不太在乎这些事情了,即便是女帝真的夺了他的虎符,前去云血军的军营调兵,他也有信心,只要他人不在,云血军就不会被调动。 不过与白若松大婚在即,他不想惹出一些事端,特别是在白若松真正的身份如此尴尬的情况下。 “好。”他颔首,“孙儿明白祖母的意思。” 云祯到底年纪大了,渴望平静的生活,更何况如今云琼即将大婚,她只想见证自己这唯一的孙儿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云祯赞许点头,又对白若松道:“那让元冬先把微娘送回去?” 白若松其实不太赞同云祯的观点,不过大桓讲究一个百善孝为先,她实在不好当面反驳对她存有这么多善意的长辈,只好趁机表示道:“祖母,我与怀瑾一块去吧,毕竟是我急匆匆去书房将怀瑾叫出来的。” 云祯知道白若松是心疼自己的小孙儿,登时便有些感动:“好孩子,早去早回,别误了宵禁便成。” 云祯老太太被晚燕扶着回了,白若松与云琼对视一眼,肩并着肩往书房走去。 亲卫们都十分识趣,没有跟上来,一路上十分安静,云琼目视前方,缓缓开了口道:“我会留意今日府里的那些亲卫的。” 白若松一怔愣,侧头过去看他,只看见他分明的下颌角与夕阳下被染了一点橙红的鼻尖。 “云血军亲卫里头,都是同我一道在北疆出生入死多年的生死之交,我并不怀疑她们,也不能直接搜她们,但你若是怀疑,我会留意的。”他顿了顿,又道,“明日一大早,我会派钦元春去城外驻扎的军营处,多调一队亲卫过来,确保就算有人拿了那块头巾,也没有机会传递出去。” 白若松知道,这种事情一旦败露,其实是会动摇军心的,所以在云祯表示不会搜亲卫的时候,她才会毫不犹豫地收回话头。 “我并不是特意要怀疑你的亲卫。”白若松解释道,“只是事有蹊跷,我对此又知之甚少,只能从有限的部分里面做出推断……” “我记得那最初是一个情报机构。”云琼打断了白若松絮絮叨叨的解释。 他这句话很突兀,并且也指代得及其模糊,若是有人偷听,一准以为自己漏听了什么,但白若松还是一下明白了云琼的意思。 德帝给她留下的唯一遗产,棠花,最初其实是一个情报机构。 白若松自从来到玉京就一个劲避免与言相相见,后来被棠花的成员认了出来,也只是口头上威胁了一下,从来不曾想过直接驱使棠花的成员,尽管她手上拥有最高命令权的棠花令。 为了给言筠挡掉与左谏议大夫家的联姻,头一回使用棠花令的时候,她甚至连完整的印都印不出来。 “凡事都有代价。”白若松垂头看着自己从圆领袍长摆下头露出来的官靴的鞋尖,声音闷闷道,“我回应不了她们的期待,便应当尽量避免从她们那里得到什么。” 言相甚至连太女都放弃了,一定是把宝都压在她的身上,她不想做皇帝,也回应不了这样的期待。 如果她真的以棠花之主的身份去获得了什么,就会给言相一种错觉——一种她已经开始和棠花绑定在一起的错觉,言相便会以为白若松有可能已经开始接受那个位置了。 “为什么?” “因为我若是从她们那里得到了什么,她们便会以为我同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琼再度打断了白若松。 他的语气不重,甚至还有些温和,因此白若松被打断也没有产生被冒犯的感觉。 她又侧过头去瞧那个高大人影,却意外地发现那人也恰好回过头来在看她。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从她们那里得到东西,需要回应她们的期待?”他道,“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有权利使用,并且不必回应任何人的期待。” 云琼语气很淡,面上又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让白若松恍惚有种在他眼里,这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就该无偿摆在她的面前,供她挑选而不求回报的错觉。 “那你呢?”她在意识到自己这种忐忑的心情之前,嘴巴已经比脑子更先行动,说出了她的心声,“你对我有什么期待吗?” 你的期待……我也不必回应么? 云琼没有即刻回答。 他是真的在认真思索,那种沉吟的模样让白若松的心脏都怦怦跳动了起来,仿佛要从胸口一跃而出。 “若我撒谎说没有,你怕是也不信。”他垂下的眼睫投下一小片深色的阴翳,“所以其实是有的,但你无需知道,因为这也是你不必回应的一种期待。” 白若松感觉自己乱跳的心脏在此刻骤停了一下。 “你怎么……”她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你怎么总是说这样的话,是教习翁教你的吗?” 云琼有些不明白:“什么样的话?” “就是,就是……”白若松别开头,“就是会让我更喜欢你的这种话。” 云琼笑了起来。 白若松其实很少听到他笑出声,是那种低沉又带着一点哑意的笑声,从胸腔的深处发出来,传到白若松的耳朵里,很轻,却让她的浑身都触了电一样发麻。 “教习翁不教这些。”他道,“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脸现在一定就跟猴屁股一样红。 她觉得光天化日,在随时都有可能有侍从路过的路上说这样接近调情的话,实在是太让人羞耻了,慌忙转移话题道:“那,那教习翁都教什么?” 云琼不说话了。 直到书房的院子出现在二人的视线内,云琼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白若松脸上的热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便大着胆子去瞧他的侧脸。 云琼面色淡淡,并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你会知道的。”他声音有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干涩,“等成婚那一日,你便知道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0、第 270 章 书房内的茶水早就冷了个彻底,端坐在圈椅上的教习翁从一开始的冷着脸的高傲,等了一段时间之后开始愠怒,再到现在已经一脸麻木了。 侍从看了一眼窗棂外已经变暗的天空,忧心忡忡道:“阿翁,宫门要下钥了。” 教习翁的脸色很差:“我难道不知道宫门什么时候下钥吗?” 侍从缩了一下脖子,不敢说话了,其实心里觉得教习翁实在是把姿态摆得太高了。 其他男子,言相的小外孙,哪怕是凤君,那也不过是个依附母亲或者妻主,没有实权的深闺夫人。 可云琼不一样。 他是入宫都被特许不用缴械的大将军,手握权力,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 他杀的人怕是比教习翁一辈子见得都多,侍从乍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浑身都发怵,实在想不明白教习翁怎么敢让人吃瘪。 侍从都怀疑,那将军根本就不想搭理他们,会任凭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 好在侍从的担忧并没有实现,因为下一刻,大敞的门栅外就晃进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两个人影虽说都规规矩矩,不曾有人做出什么逾矩的行为,可肩并着肩,仅仅隔出一拳的那种距离感,又分明透露出一种暧昧和亲昵。 教习翁本来看见人阴转多云的面色,立刻又雷云阵阵。 “将军,白大人。”侍从不敢像教习翁一样摆谱,二人一跨进书房就慌忙上前行礼。 教习翁没动。 除了女帝,白若松还没见过敢在云琼面前这样嚣张的人呢,脸一下也垮了下来。 就是尚书令佘荣见了云琼也得吃瘪,他算什么东西,敢这么摆谱? “阿翁。”云琼上前点了点头,算作行礼了。 “不过才走了个把时辰,就把礼仪忘了个干净?”教习翁眉头一皱,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在未来妻主面前这样失礼,丢分的可不是你,而是我。” 云琼神色淡淡,半点没动。 教习翁明显已经习惯他这样的姿态了,居然没有直接暴起发脾气,只是抽了抽脸侧的肌肉。 白若松突然又不生气了。 她觉得云祯有所误解,这几日难受的大概不是云琼,而是这位教习翁。 “没事啊。”她赶忙道,“我不觉得怀瑾失礼,他这样就很好,我就喜欢他这样。” 教习翁的脸部扭曲了起来,云琼却是侧身瞧了白若松一眼,眼中有淡淡笑意。 “怀瑾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并不是从将军府出嫁的,不需要苛求这些。那些招驸马入赘的皇子,不也不用学习侍奉公婆之类自降身份的事情么?”白若松拱手一礼,装作面带敬意的模样,认真道,“阿翁是凤君身边的教习翁,应当要比其他人都聪慧,知晓凡事需要变通的道理。” 教习翁没想到白若松会帮云琼说话,应该说,他当教习翁当了三十多年了,头一回见着帮没有仪态的男子说话的妻主。 正夫是脸面,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正夫礼仪周全,三从四德的,不然也不会有他这样专门在男子出嫁前教授礼仪和各种知识的教习翁的存在了。 无论白若松究竟是真的不苛求,还是假的不苛求,既然这妻家已经放了话了,教习翁也没有留在这里非要强人所难的道理。 更何况白若松这个人,人精似的,一番话都给他捧到天上去了,他再有意见便是蠢笨和不知变通。 “既然白大人已经这么说了。”教习翁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勾着一点虚假的笑意,道,“那虜家便去回了凤君吧,就说白大人与正夫伉俪情深,心疼正夫学规矩,让凤君不必操心了。” 至于凤君听了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向着圣人吹耳旁风,那就说不准了。 教习翁领着自己的侍从施施然离开了,白若松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的月洞门后,这才略微有些忐忑地扭头看云琼:“祖母知晓了不会生气吧?” 教习翁明明临走时,说了这样一番近似于威胁的话语,可白若松全然没有在意圣人会怎么看待她,看待这件事,只在乎云祯会不会生气。 云琼有一点点动容地垂下眼睑,轻声道:“那我们不告诉她。” 这就是听了会生气的意思了。 白若松忧心忡忡了起来。 云琼笑了一声,出主意道:“你偷偷离开将军府,让她生气的时候找不着你,等后面大婚的事情一忙起来,她自然就会忘了的。” 白若松默了默,道:“你这么熟练,不会是从前常做吧?” 云琼没有回答,很微妙地挪开了自己的目光:“你今日来寻我,原先是想做什么的?” 这个话题转移得十分僵硬且突兀,但白若松还真就被轻易地转移了注意力,有些不大好意思道:“其实,其实我是想来瞧瞧婚服的。” 临了到头,她不好意思说参谋参谋这种话,只好转而用自己的好奇心当做借口。 云琼并没有多问,颔首道:“你随我来。” 二人从书房而出,穿过院子,来到一间陌生的院子。 这院子白若松从前没有来过,入了院门后只有铺陈整齐的青石地板,既看不到其他院子会有的花草植被,也没有休息用的石桌矮凳,干净整洁的同时又显出一丝冷硬。 主屋的屋檐延伸出两三步的距离,以廊柱支撑,檐角叮叮当当垂挂着铜制的莲花形雨链,链子底部耷拉在一块不规则形状的光滑石头上,石头因为长年累月被雨水冲刷,中间凹进去一个茶盏大小的洞。 石头的旁边,屋檐的庇护下,放着比白若松的双臂展开还要宽的一抬兵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放得满满当当,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把刀刃锃亮,刀身细长,足有一人高的双持苗刀,和一柄老枣木制成,枪杆笔直如松,三棱枪尖冷冽而锋利,连接处密密麻麻缠绕着红色丝线的红缨枪。 白若松眼神扫过院子里的所有摆设,心里已经有了猜想——这大概率就是云琼本人的寝房。 她感觉有些紧张,云琼倒是丝毫没有什么异样,领着她登门入室,直接推开主卧的大门,展示放置在屏风后头的衣桁上,挂着的两套婚服。 右侧的是大红色的圆领长袍内搭绿色的葡萄缠枝纹半臂,配玉质单挞尾革带,黑色皮制六合靴。 左侧的则是上襦下裙,绿色的葡萄缠枝纹大袖襦下配大红色齐胸长裙,外搭同纹的雪绸披帛,鞋子是红底绿纹的翘头履。 虽说在几千年后的现代,流行一句“红配绿,赛狗屁”的俗语,且这种搭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东北大花袄。 可其实面前的这两套红绿相搭的婚服十分和谐,一点也不突兀,红色为主调,绿色作点缀,不会喧宾夺主,只有相得益彰。 “这是我父母成婚的时候用过的婚服。”云琼慢吞吞解释道,“你知道的,我不通绣红,祖母也便寻了我父母的婚服,教绣坊的人修改了一下尺寸,充作我们的婚服。” 他似乎是害怕白若松嫌弃这是旧的,又补充道:“我父母的这两套婚服是从前高帝赐下的,宫里的司针房所出,是最好的一套,绣纹里掺杂了金线,便是现在穿起来也不会落了面子。” 原来是御赐的,怪不得审美这么正常。 白若松摆了摆手,不仅不在意,反而还感叹道:“真是万恶的资本家,还用金线。” 云琼:“?” 白若松:“没什么,我是说,挺贵的,我怕穿坏了。” 说着,她伸手抚上那件绿色的大袖襦,上头的葡萄缠枝纹凸出布料一点点,细细密密的,触手还十分柔软。 云琼沉默了一会,见她已经开始比划自己的身段,似乎是觉得襦裙尺寸有些大,忍不住道:“其实你摸的这件是我的。” 白若松瞳孔地震。 她慢吞吞转回头来看着云琼,微微张开的双唇颤抖着,眉毛也高高扬起一个夸张的弧度。 “你,你要穿裙子?”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劈叉。 云琼又沉默了一会,抿了抿嘴唇,道:“那是男裙,旁边的圆领长袍才是女人应该穿的,我平日穿的其实也都是女装。” 白若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世界男人才是穿裙子的那一个,而女人只有一些特殊的存在,例如宫里被阉割了生育能力的女官,才会同样穿裙子。 比如徽姮身为大监,穿的就是襦裙。 怪不得这裙子这么大,她刚刚比划了一下胸围,感觉比自己的整整大了一圈! “我知道我……身材魁梧,穿裙子并不好看。”云琼不知道自己脑补了什么,声音有些干涩道,“但大婚当日将军府有许多不得不邀请的朝中重臣,你入赘本就已经很艰难了,我若还非要穿女装的圆领长袍,被她们看到了传出去,你只会遭受更多的议论。” 白若松能明白云琼是什么意思,他怕旁人贬低和看不起自己。 “可我不在意啊。”白若松道,“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旁人议论便议论去,我根本不在乎。” “对你仕途有损。” “我若是在意仕途,早就公开自己的身份了啊。” “但衣服已经准备好了,若再修改,剩下的时间也来不及了。” 白若松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声来。 她不得不承认,时间上来不及这句话,深深地说服了她。【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1、第 271 章 白若松提前一日就递了婚假的折子,在自己临时安住的院子里头收拾东西。 殷照是个十分完美的帮手,力气大,干活麻利,手指还灵活,编起璎珞来也毫不含糊。 别看小阿乐说话都不利索,其实手巧心细,无论是扎灯笼还是编装饰都极有心得,而小狼崽子就完全是个大老粗,挂个喜幡都能把红布扯破,被打发去搬杂物了。 总之在四个人的齐心齐力下,院子很快就装饰好了,将军府送来的婚服也被摆在了白若松卧室的衣珩上。 两个小的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十分好奇,绕着婚服跑来跑去,眼睛瞪得老大,还想上手摸,被殷照打红了手背。 一直以来,白若松都觉得阿乐和小狼崽子都是十分普通的孩子,可直到看到二人收回通红的手背时,面上那种习惯而又不在意的神态,她才有一点二人是“红楼里头出来的孩子”的实感。 “先去洗手。”白若松打圆场道,“洗完可以轻轻摸摸。” 就连平日不给白若松好脸色的小狼崽子,面上都展现出了欣喜的神色,甩着脚丫子就去院子的水缸里舀水洗手。 殷照懒得说话,用一种“慈母多败女”的眼神看着白若松,把白若松看得如芒在背。 她看向院子外头,小狼崽子自己洗完不算,还用水瓢给个子矮了许多的阿乐洗手,二人被水冻得直哆嗦,但还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清洗着指缝。 “摸摸也不会坏的。”白若松面上带着一点笑意,“童年嘛,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最重要。” 殷照闻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僵着表情扭过头去,再没有提起这茬。 腊月廿三,丁丑月,辛卯日,宜嫁娶、出行、安床、启攒。 白若松是入赘,用不着迎客,可以睡懒觉,但还是一大早就瞪大了眼睛睡不着了。 小孩子醒得早,早早就在院子外头追来赶去,殷照起床后照常提住了小狼崽子晨练。 白若松在床铺上静静躺了一会,确定不再能睡得着之后爬了起来着新衣。 绿色的葡萄缠枝纹半臂穿在内里,套上艳红色的圆领袍之后,只露出一点点立领。 白若松盘好头发,戴上幞头,穿好罗袜,踩上六合靴,看着黄铜镜中的自己,感觉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焰。 吃朝食的时候,两个小崽子都往白若松身上瞟,不过还是识趣地没有用沾了油的手去碰衣服。 等吃完饭,将军府派来的人找到了院子,给白若松送来了戴着红绸花的马匹,连马上的马鞍都是红色的,绣有金色的淡淡纹路。 这匹马白若松很熟悉,枣红色,头直,背腰宽平,股胫丰满,关节轮廓明显,蹄质坚实,比一般的马匹要高大一些,正是云琼的坐骑,东北挽马。 跟在马匹之后的,是随马游街的一队人,个个身着红衣,孔武有力,白若松从中瞧见了熟悉的面孔,正是云琼的亲卫。 亲卫之外,还有个负责给白若松上妆的妆娘子。 这个世界的女子上妆十分简单,基本就是淡淡敷一层粉,再涂一点口脂显气色。妆娘子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做完了全部,口中连连夸赞,说自己做妆娘子十多年了,白若松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新娘,就算不上妆也冠绝玉京。 众人在院子稍作休整,吃了午食,待黄昏将近,时辰差不多了,殷照送白若松上马启程。 她如今还是逃犯,为了能够现于人前,自己做了一副□□。 她的手艺不似柳从鹤一样好,人皮面具有些粗糙,贴在脸上坑坑洼洼略微吓人。 她和不知情的人解释说,自己是白若松的仆从,被烧坏了脸,所以才这样吓人。 刚好殷照的嗓子还被烟熏坏了,一开口,其他人毫无怀疑。 白若松其实还是有些担忧的,因为殷照的通缉令里头也写了她的声音沙哑难听,难以成句,她怕会有细心的人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殷照本人以为白若松是她的侄女,坚持要送白若松上马,白若松心有愧疚。也随她去了。 酉初,白若松准时从家出发,殷照站在院子门口,直到吹吹打打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以后,她才转身回到了院子。 院子还是一副喜庆洋洋的模样,到处挂着艳红色的喜幡,窗棂的油布上则贴着手剪的喜字,不起眼的角落里头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看起来比较丑的。 此刻,这些丑喜的创造者,新手剪纸家小阿乐站在长廊台阶后头那根粗圆的廊柱后头,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点头来。 殷照不是白若松,对待小孩子并不怎么温柔,小狼崽子跟她学武的过程中小腿和小臂上就都是鞭痕。 小阿乐其实有些怕她,二人对视良久,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也没有别的人可以问,所以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道:“她,不回来了吗?” 殷照静默片刻,以颔首作为了回应。 一直冷眼旁观的小狼崽子发出一声嗤笑,掀起眼皮子瞧着小阿乐,讥讽道:“你难道不明白我们两个是拖油瓶吗?她平常好,你就把她当做好人,比亲我还亲她,结果呢?该扔下我们这两个拖油瓶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 小狼崽子这几句话听得殷照狠狠收紧了眉心,她径自转身进屋,不消片刻出来,手里攥着一条曳地软辫。 这条软辫是殷照特意托白若松外出买的,打在身上痛极,却又不伤筋骨,刚刚适合用来对付小狼崽子这样又臭又硬的茅坑石。 小狼崽子没少被教训过,刚看到这条软辫,皮肉下意识收紧,脊背挺直,寒毛直竖,整个人像炸了毛的猫。 “你干什么?!”她喊了起来,“我今日练功没出错,你不能随随便便打我!” 殷照眼皮都没动一下,手腕一甩,软辫破风而出,院子里霎时便响起一阵鬼哭狼嚎。 另一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白若松对这因自己而起的一场争端毫无所知。 玉京百姓爱看热闹,无论是进士游街,还是大婚迎亲,都能造成万人空巷的盛况。 有时候许久没有热闹了,便是菜市斩首,大家也能忍着害怕看一看。 白若松要入赘的事情在文武百官的圈子里面闹得沸沸扬扬,百姓们却大多不知情,只以为是达官贵族在迎亲,围在街边讨论着新娘昳丽的姿容,和这奇怪的,没有抬着聘礼的“迎亲队伍”。 白若松稳稳当当坐在高大的东北挽马背上,目不斜视,丝毫不在意他人的议论。 有人之前见过三甲进士的游街,认出了白若松,高喊了一句“恭喜探花娘子”,她也回以微笑,应对从容。 社恐其实还在发作,密密麻麻的目光犹如千百根的针,扎得她头皮发麻。 但白若松知道自己不能退却。 今时今日,但凡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畏缩,翌日都会变成他人口中吐出的利刃,狠狠扎向云琼。 她们会觉得,看,果然不是自愿的。 实则为送亲的“迎亲队伍”绕长街一周,终于来到了将军府的门口。 云祯今日也穿了一身喜庆的绛色公服,精神奕奕,由晚燕陪同站在门口迎亲。 一见到白若松的送亲队伍,云祯赶忙吩咐下人在大门口铺毡席,待白若松一下马,就能踩着毯子进府。 云祯几乎都要抹眼泪了,晚燕不得不一边给她顺背,一边提醒道:“老太君,大夫说您不宜太过激动。” 白若松安慰了云祯几句,被提醒不能误了吉时,便踩着毡席跨过门槛往里走。 府内,露天前院里头也同样铺着一长条短绒毯作引路接引之用,而绒毯旁边则站着一道高大的人影。 那人肩宽腿长,猿臂蜂腰,一身大袖绿襦掩藏不住底下喷薄欲出的肌肉,被齐腰裙的带子勒出的劲瘦的腰肢处,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出一点块垒分明的轮廓。 白若松其实是见过云琼的身体的,可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感,实在是比直白的时候更动人心弦。 白若松顿了一下脚步,抬手似不经意地摸了摸鼻子,确认自己没有不争气地流鼻血之后,才走上前去,朝着那个人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云琼头戴一顶点翠的凤冠,黄金为底,以累丝工艺将金丝细密地编织纹样,而冠顶正中,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鸟正口衔明珠,栩栩如生。 他看见白若松伸出的掌心,眼睫一颤,缓缓抬起眼来。 云琼的皮肤是一种浅浅的蜜色,不适合敷粉,所以并没有怎么上妆,只描黑了眉毛,染了淡淡的口脂。 也许也有其他努力的部分吧,但白若松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有接触过化妆,所以对此一窍不通。 她只觉得云琼哪哪都好看,穿着裙子也好看,琥珀色剔透的瞳孔也好看,襦衣下面透出的肌肉线条也好看。 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 人世间本无什么标准的美色,只要自己认为好看,那就是美人。 云琼就是白若松的美人。 美人终于缓缓伸出了他的手,放在了白若松的手心。 常年练武的指骨异常突出,手背上也横亘着许多明年的青筋,白若松收紧手心,包裹住了云琼粗粝的指腹。 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似层层叠叠绽开的凌霄花,眼神却柔似春水,让人整颗心都泡在里面,随着她的每个动作而上下起伏。 那双形状姣好的菱唇微启,开口道:“走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2、第 272 章 酉正,婚礼正式开始,白若松与云琼二人身着同色婚服,身后跟着托举礼器的侍从,身前则站着怀抱毡席的亲卫,行过一步一铺的毡席,来到早就备好的青庐之中, 将军府在最大的院子中设了三个防风的帐子,一个是行礼用的百子帐,也叫青庐,另两个则是宴客用的客帐,男女两侧分席而坐。 客帐居中置案,案上陈设美酒佳肴与杯箸盘勺,宾客盛装而坐,举杯频饮,谈笑风生,见新人并肩而入,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举目注视。 新人需得先于帐前行拜礼,白若松昂首挺胸,做出目不斜视的模样,十分小心地用目光扫过客帐,发现里头起码有三分之一是自己的熟人。 最前头坐着的居然是尚书令佘荣,她依然是那副尖锐精明的模样,即便是笑起来的时候也显得很假,本就很大的眼袋下头有深深的乌青色,瞧着似乎是好几日没有休息好了。 白若松想起徐彣说过,佘荣的侧夫,也便是佘武的父亲要与她和离的事情,觉得这位尚书令近几日一定十分焦头烂额,不然也不会连闵仟闻也没有解决掉,任凭她一路平安去了遂州调查私铸铜钱的案子。 佘荣的正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白若松不认识的女人,但根据她坐的这个位置,与那有些熟悉地面容,也能判断出应当是言相的某位女儿,代替她前来参加婚礼。 再后面,白若松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正含笑而视,旁边坐着的是刑部侍郎徐彣,往后还有零零散散的各路官员,全是位高权重之人,至少在白若松能够认出的人里头,没有一个五品往下的。 将军府从前与佘府交好,还定过亲事,虽说如今关系远了,佘荣也还是卖了这个面子。 其他官员见尚书令都来了,虽然心中都不看好二位新人的结合,表面上也不敢轻视,送来的贺礼单子在桌子上堆成了山。 佘荣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都已经撕破脸,用了这么多下作手段了,她怎么还好意思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出现在这里? 合卺酒里头的药到底是不是她下的,她肚子里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行礼!”有人在旁边高喊。 白若松拱手作揖,微微俯身的时候,感觉一旁云琼大袖襦的袖子轻轻拂过自己的手臂。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因为二人站得太近才会碰到一起,可等礼毕后,新人转身入青庐的时候,白若松看见云琼悄悄对自己抿了抿唇,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带着安抚的笑意。 她一下就意识到,自己刚刚看到佘荣的时候,脸色一定很难看,让云琼担心了。 白若松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朝着云琼露出一个笑容来,示意自己的无恙。 二人来到青庐内,面对面跪坐在账内红漆矮桌前,有侍者在侧,从一路托举的红漆托盘上取下一个淡练色的葫芦。 葫芦被一分为二,头系红绳相连,分别放在白若松和云琼的面前,由侍者举着白釉执壶往里头倒酒。 白若松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酒香,正是那些给宾客准备的青釉酒罐里头的松醪酒。 她一想到云琼被浪费掉的,埋了三十年的花雕合卺酒就有些咬牙切齿,狠狠磨了磨后槽牙以后,才举起面前的那半截葫芦,即匏器,与云琼举杯共饮。 “共饮合卺酒。”先前的那人又再度喊道。 松醪酒酒液金黄诱人,有一股奇特的幽香,入口绵长并不辛辣,白若松一仰脖喝了个干净,放下匏器的时候,并没有平日饮酒的那种晕乎乎的感觉,感觉这个松醪酒的度数并不高。 侍者回收二者的匏器,合二为一,用相连的红线缠绕在葫芦的凹陷处,形成完整的一个葫芦以后,展示给诸位宾客看,以表示夫妇从此二人为一体,共同生活。 葫芦被取走后,又有另一位侍者端着一个白瓷盘与两个白瓷碗上前,白瓷盘被轻轻放置在矮桌正中心,白瓷碗则分别放在白若松与云琼面前。 白瓷盘是五尖瓣的白瓷盘,胎白质细,釉色洁白莹润,造型精巧,正中间呈放着一块分切好的炙肉。 侍者手持玉箸,将五尖瓣白瓷盘中的炙肉分别放了一块在二人面前的碗中。 “同牢之礼,共食一牲!” 白若松与云琼同时动筷,共同夹起了面前白瓷碗里头的炙肉,放入口中。 炙肉烤得很香,但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也冷了,嚼在嘴里有种腻腻的感觉。 盘子被撤下后,第三位侍者上前,手中拿着一把在把手处缠着红绳的剪刀,在白若松和云琼的发髻中,各自拆下一缕。 白若松只听见轻微的“咔嚓”一声,那一缕头发就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轻飘飘地掉落在侍者的手掌心中。 白若松的头发是纯正的黑色,而云琼的头发平日看着也是黑色的,可真正和白若松的摆在一起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有些微微泛棕。 侍者十分熟练地将二者的头发紧紧贴合成为一簇,用红绳从三分之一处紧紧缠绕起来,接着放置在旁边垫着红色软垫的托盘上。 “合髻之礼,同心偕老!” 白若松盯着软垫上的那一簇头发,发现直到这个时候,她已经无法再凭借肉眼分辨出哪些是自己的头发,哪些是云琼的头发了。 二者相合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是合髻之礼真正的含义。 礼成,新人起身,云琼由侍者带领着去往新房,而白若松则留下来招待宾客。 云祯完全没有白若松是入赘的意识,拉着她见了好几位年纪看起来年纪略大的女人,嘴上说着是让白若松掌掌眼,但白若松心里明白这是云祯在让别人照顾自己,十分配合地敬了酒。 其中一位所谓的永盛侯爵府的侯爵娘子让白若松印象深刻,长着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孔,听云祯介绍说,她是当年高帝还在位时,高帝凤君的侄女。 白若松与这位侯爵娘子推杯换盏之际,她突然微笑着说了一句:“能够与抚国将军府结亲,说明郎中大人的胆子很大啊。” 白若松一瞬间以为这人在讽刺自己,结果她在与白若松错身之际,压低了声音,又说了一句:“不妨在想事情的时候,胆子再大一些。” 白若松克制住了扭头去看她的冲动,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向旁人敬酒,那种“我仿佛疏漏了什么”的感觉却再度涌上心头,让她的心吊在空中摇摇晃晃,再也集中不起注意力来。 酉正三刻,天色渐黑,白若松总算结束了这场折磨一般的宴客。 其实云祯是个计划周全的老太太,不仅偷偷往白若松的酒盏里头倒水,还帮她避开了佘荣,没有让二人对上,可白若松还是感觉身心俱疲。 她在侍者带领下来到所谓的“新房”,发现就是原来云琼的寝房,不过原先空空荡荡的院子被加了一套坐具,兵器架也被挪走了,只有檐下的金属制的莲花雨链还反射着一点暖黄色的灯光。 晴岚候在寝房的门口,一见白若松靠近,眼睛都亮了起来,侧身朝里头喊道:“将军,恩人来了!” 白若松心道这还用禀报啊,她就是在十步开外动一下,云琼都能听见她的脚步声。 她站定在门口,心里并不想让门外头有个人待着,虽说晴岚只是个小孩,也没练武,估计没法像云血军那些亲卫一样,站在门口就能听见里头在说什么。 “待会估计会叫水。”白若松找了个理由,“厨房如今正忙,估计腾不出手来,辛苦你去烧点水,之后送到屋里来。” 晴岚应下以后,欢欢喜喜地就离开了,只剩白若松一个人推门而入。 寝房内,垂着层层的红纱帐的隔断后头,一个人影正直愣愣挺着脊背,坐在喜床的边缘。 因为是入赘的仪式,云琼既没有加盖头,也没有拿掩面的扇子,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掩在凤冠投下的阴影里头,白若松能够看见他眼中流淌着某种浓稠得化不开的情绪。 白若松感觉自己有些紧张,手心都冒出一点汗来。 刚刚在行礼的时候,她一点都没有成婚的实感,但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属于二人的新房里,她才突然意识到,礼成了,他们已经是结发夫妻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白若松挪动着僵硬的两条腿,慢慢走进帐中,拆掉固定的簪子,摘下了云琼头上的凤冠。 如瀑长发散开,落在那人的肩后,他抬起眼来,浅淡的琥珀色眼眸里映着一点灯火。 白若松把凤冠放在一旁的案桌上,抬手,用拇指揩过云琼的薄唇。 口脂向侧边抹开,也蹭在白若松的指尖,靡丽异常,像被蹂躏过的红扶桑花瓣。 白若松站在床边,慢慢俯下身去,鼻尖对着鼻尖,贴得极近,只差一点点,就会相互触碰到。 她又闻到了那股清淡的白檀香。 “现在该唤我什么了?” 云琼垂下眼去,眼睫微颤,喉结上下滚动了几回,才终于艰涩地开了口,声音低哑:“妻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3、第 273 章 前院热闹的酒宴还在继续,院子里却很静,只能听见北风拂过雨链时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廊下的宫灯摇曳着的火光投影在窗棂的油纸上,晃晃悠悠如张牙舞爪的火灵。 白若松垂眼,视线从云琼被蹂躏得艳红一片的薄唇慢慢往上挪,最后与那双清透的琥珀色眼眸纠缠在一起:“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为何,云琼在对待白若松的称呼上一向慎之又慎。 白若松已经从“将军”转换到“怀瑾”了,他却依然还是连名带姓地直唤她。 不,应该说云琼平日里极少唤白若松。 大多数时候,他就只会用自己的那双眼睛,那双嵌在深邃眼窝中浅淡而又锐利的眸子,专注而又带着一些近乎臣服的包容之意看着她。 这个时候白若松就会知道,他在无声地呼唤自己。 她其实很享受这种独属于云琼的,深切而又浓厚的爱意,可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她也想要听他开口。 …… 白若松其实只是想听他唤自己一声“见微”,并没有强迫他尊自己为主的意思。 “我知道。”男人开口,柔嫩的唇瓣擦过她放在一侧的指尖,“但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什么意思? 他是说……唤这句“妻主”,是他自己的意思? 白若松呼吸一窒,顿见云琼本只在耳根的那抹红迅速朝前蔓延,顷刻之间涌上面颊。 他浓长的睫毛如扑翅蝴蝶在颤抖,显露出主人一丝微不可查的紧张。 白若松食指抵着他冷硬的下颌,微微使劲抬起:“我听到了。” 她径自吻了下去。 甜蜜的气息相互交缠,男人十分配合地扬起头颅,如虔诚奉献自己的教徒,白若松原先点在他唇边的手指从侧边绕过,探进他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之中,托住了他的后脑勺。 …… 云琼浑身震颤,垂在身侧的手掌一下抓紧了身下的锦被。 白若松喘息着微微退开一点距离,看着云琼蜜色皮肤上浮现的赧色,笑了起来,察觉自己难得有一种掌控感,没有意思羞赧,心中隐秘地得意起来:“平日里不是总说一些甜言蜜语来搅得我心动么?那时候难道没想过,招惹我会有什么后果?” 云琼想说他没有,他只是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可动了动嘴唇,嗓子眼里却渴得厉害,收缩着不让他发出解释的声音来。 “怀瑾。”她在他殷红的下唇上落下一吻,“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你是我的人,可没机会后悔了。” 她掌心一推,云琼顺从地向后倒在喜被之上,墨色的长发铺开在猩红的喜被之上,如悄然绽开的花朵。 床边垂挂的床幔挡住了大部分的烛光,云琼的脸掩在阴影中,琥珀色的眼眸也变得漆黑幽深,只有散在光照范围内的发丝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他薄唇微启,胸膛一起一伏地喘着气息,白若松可以看见他口中一点水润的舌尖。 这简直……简直是赤|裸裸的勾引! 白若松咽了口唾沫,暗暗唾弃自己的意志居然如此薄弱。 她摘下自己头上的幞头,胡乱扔在一边,膝盖顶着喜被爬上床铺,手指一勾他腰上的系带,双掌如同两条灵活的小蛇一样钻入其中,贴上熟悉的腹部沟壑,往两侧一拨,拨开大袖襦衣襟的同时,掐上了劲窄有力的腰肢。 …… 云琼听到俯在自己身上的人发出了一点低沉的笑意,别过头去,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脸。 “它喜欢我。”白若松开口,“它和你一样诚实,怀瑾。” 云琼觉得自己变成了云,变成了浪,变成了随着浪花起伏的海草,一会于云层之中俯瞰大地,一会又于海底之中仰望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感觉到那神秘的星辰之中,两颗炙热的恒星在相互靠近,不受控制地拱起身体。 砰—— 恒星在星空之中爆炸开来,灼热的火花四溅,隆隆的爆炸声让人头晕目眩,耳鸣阵阵。 可造成爆炸的人不肯不放过他。 他的喜欢横跨过了几百年,越过了两个世界,根本不需要刻意,只要那个他等了几辈子的人接触到他的喜欢,那它就会不遗余力地给予回馈。 明明是他的喜欢,他的身体一部分,却并不属于他,只属于白若松。 云琼伸手握住了白若松掐在自己腰侧的小臂,喘息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等……” …… “不想知道教习翁教了什么么?”云琼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手背,缓和了神色,哑着嗓子道,“想知道的话,就起来。” …… 她掌心还残留着一些黏腻,云琼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看过去。 好在婚服里头有内衬,并没有弄脏,他把自己和白若松外头的婚服都脱下来,与凤冠放在了一处,拿了帕子收拾好自己,还跪在床铺上,细细擦干净了白若松的手掌。 白若松身上只剩一身素白的里衣,可她的皮肤实在是白极了,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着莹莹的光辉,瞧着比里衣还要耀眼。 云琼俯身吻了吻白若松的眼睛,垂下的长发划过白若松的手掌,带来一阵酥麻。 …… 白若松还没有这样失态过,有一种掌控别人的同时,又被掌控的奇妙感觉。 她面颊发烫,头脑发麻,手掌抚着云琼的侧脸,用里衣的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水渍。 “教习翁就教你这个?” “取悦妻主,也是成婚前需要学习的一环。”云琼神色平静,眼眸里还带着一丝认真,顿了顿,又小声道,“我不止学了这个。” 白若松笑了起来,神色无奈:“你只有这个学得认真?” “因为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云琼歪过头,用侧脸蹭着白若松的掌心,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你喜欢么?” 他从前一向表现得克制,只会在白若松需要的时候予取予求,自己从来没有表达过什么需求。 可今日,洞房花烛的重要时期,他第一次主动表达了自己。 白若松手指蹭过他柔软通红,带着烫意的耳垂,轻声道:“喜欢。” 云琼“嗯”了一声,这才略略有些赧然地垂下眼睑敛住眸中水意,又说:“我也很喜欢。” …… 白若松伸出一截脚掌,轻轻搭上它,笑道:“那让我看看吧,你还学了什么,嗯?”【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4、第 274 章 将军府的厨房此刻正处于一种杯盘狼藉的状态,年纪最大,体力最不好的老厨娘穿着围裙站在小锅前边煮醒酒汤,年轻的帮工们则排排站在灶台前边擦擦洗洗,盘子与盘子相互碰撞,发出叮铃的清脆声响。 晴岚侧身躲开鱼贯而入的端着盘子和酒壶的侍从,走到老厨娘身侧,福身一礼,小声道:“阿媪,可有空闲的锅子,借我用用。” 老厨娘打了个哈欠,扎着袖套的手臂握着一柄长勺,往旁边的灶台一指:“那边都是空的,怎么,是小少爷肚子饿了,遣你来做点夜宵?” 云琼仪式一结束就入了新房,也没吃什么东西,老厨娘觉得饿了也正常,撩起袖子道:“我最清楚小少爷的口味了,我来做。” “不是,不是,阿媪您别瞎忙活。”晴岚赶忙扯住老厨娘的袖子,低声道,“是恩人……我是说咱们将军的妻主,那位白大人吩咐我来烧点水,说待会要沐浴。” 老厨娘年纪这么大了,当然一下就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挥了挥手道:“那你挑个大点的锅慢慢煮吧。” 晴岚看了一眼那一排锅子:“我可以两个锅一起煮吗?这样快些。” 老厨娘:“……你煮这么快做什么?” 晴岚:“将军和白大人等着沐浴啊!” 老厨娘一咋舌,发出“啧”的一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小屁孩解释,只是道:“我跟你说,你慢慢来,不想尴尬挨骂,起码一个时辰之后再去,懂么?” 晴岚来将军府的时间不久,还年纪小,有些呆头呆脑。 能够被派到云琼房里做事,纯粹就是因为他听话且忠心,闻言虽然不懂这其中的奥妙,但秉持着老厨娘在将军府三十多年,一定比他懂得多这个念头,颔首道:“我省得!” 晴岚在厨房墨迹了一个时辰,前院的酒席都散得差不多了,老厨娘的醒酒汤也见了底,他才用木桶装了半桶子滚烫的水,晃晃悠悠地提着要回院子,结果因为水桶太重,在门槛前边绊了一跤。 自从出了上次在合卺酒里头下药的事件以后,将军府就加强了值守,作为制作入口食物的大厨房,门外就守着好几个亲卫。 靠近门口的那个亲卫眼疾手快,手臂一伸,一手捞住了踉跄的晴岚,一手提住了晃悠的水桶,避免了一场惨剧。 “哎呦,我的天奶啊。”老厨娘见状一颗老心脏都差点停跳,抚着自己的胸膛许久都没缓过来。 “十多岁的小屁孩,还是个小子,能提得动什么啊。”一旁的亲卫道,“你帮他提一下呗。” 提议的亲卫站得离门口远,大厨房又吵,她不清楚这水是送到哪里去的,但是接住水桶的近处亲卫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面上抽了抽,把晴岚捞稳了后,回身把水桶往提议的亲卫怀里一塞:“你这么好心,那你去呗。” “嘿,提个水而已,瞧你小气的。”提议的亲卫接了下来,大手对着晴岚一挥,豪气冲天道,“别慌,我帮你提,你带路。” 靠门的亲卫冷笑一声,双臂环抱,一副看笑话的神情。 晴岚可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帮忙的亲卫是大好人,一边带路一边道谢,因为他年纪小,神情又真诚,讲起话来分外嘴甜,把帮忙的亲卫夸得都找不着北了,直到一脚跨进院子大门,瞧着熟悉的,挂满喜幡的院子,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等会。”她猛地停下步子,犹豫道,“这水是将军叫的?” “是啊。”晴岚不明所以,“不行么?” 难不成军营里头,还有什么不许给自家将军提水的规矩? “不是,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吗?!”亲卫崩溃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再度低下头去的时候,看见晴岚那张稚嫩的面孔上满是疑惑,瞬间冷静了下来。 对,他年纪小,或许是真的不懂。 考虑到自己练武多年,耳聪目明,亲卫只小心翼翼得走到院子中央,就把手里的水桶放了下来:“一桶怕是不够,我再去提点过来,剩下的路你自己搬进去吧。” 说罢,不等晴岚发声,她一转身,脚尖一提,竟是直接使了轻身功夫,不过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晴岚的视线中。 “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这么怪。”晴岚嘟嘟囔囔着,自己俯下身,憋足了气,涨红了一张脸,晃晃悠悠提起了水桶。 还好云琼的院子因为需要方便他练武,地上铺得十分平整,寝房前长廊上的台阶也比较矮,没有再绊倒晴岚。 他吭哧吭哧把水桶放在地上,喘息了几句,顺完气以后,才伸手,屈起食指,敲响了寝房的门栅。 咚咚咚—— “将军?恩人?”他想先确定一下里面的人睡没睡,于是小声地试探道,“还需要沐浴吗?” 屋内半晌都没有声音,就在晴岚以为老厨娘判断失误,他送水送晚了,导致云琼和白若松已经双双入睡了的时候,里头突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声音。 “进来。” 声音暗哑,带着一些晴岚所不能明白的东西,让他从脊椎骨开始冒出一阵阵战栗,耳根都发起烫来。 “怪了。”他小声嘟囔着,顺便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表情,这才推开了眼前的门栅。 寝房内烛火摇曳毕剥,隔断处垂下大红色的纱帐。 晴岚回身关上门栅,隔绝了外头刺骨的寒风,提着水桶小心翼翼跨过门槛,往内间望去,只能隔着纱帐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了起来,越走越近,随后一只遒劲有力的手臂从纱帐的缝隙中探出。 手臂骨节明显,腕骨凸出,青筋一鼓一鼓地跳动着,侧边有着一条细细的白色疤痕,竟是比晴岚这种自小穷苦出生,干了许多年粗活的人的手还要粗陋。 晴岚感觉自己心头一跳,模模糊糊地想着,北疆应当真的十分苦寒,才能让一位自小锦衣玉食的将军之子拥有这样的一只手。 那只手将撩开一条窄窄的缝隙,露出了后头的人影。 云琼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里衣,锦缎制成的,本该垂顺有光泽的贴身里衣此刻皱皱巴巴,大喇喇地敞开着,露出一截沟壑分明,逶迤起伏的强壮身躯来。 晴岚目光往下挪动,瞧见他蜜色肌肤上那些星星点点,毫无规律的红痕,一下无师自通地别开了自己的脸。 他还是不太懂,只懵懵懂懂,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些东西,慌张得不行,面上如火烧一般,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将将将将军……水……” “嘘。”云琼轻声道,“她睡着了,小声些。” 晴岚倏地闭上了自己的嘴,不敢看云琼,只献宝一样往前推了推冒着热气的水桶。 “辛苦了。”云琼的声音几乎是有轻轻的气声,但还是遮掩不住那股子令人脸红心跳的沙哑,“放下吧。” 晴岚放下木桶,逃一般地出了房间,见院子中间已然整整齐齐放了另外两个冒着热气的木桶,又咬着牙,硬着头皮往里面搬。一边搬,一边还在想,怪不得老厨娘让他晚些来,那亲卫连门栅都不肯靠近,全程只有他是个大傻子。 丢人死了! 等三桶热水搬完,门栅再度关上,云琼这才完完全全地撩开纱帐,轻手轻脚地走回到床榻边上。 大红色的锦被里头裹着一个蜷缩着的身影,那人连脸都没有露出来,只有一团漆黑的绸缎一般的长发散在外头。 床榻边上取暖的炭盆已经有些熄灭了,云琼取了靠在一旁的火钳,拨开上头厚厚一层灰烬,露出底下通红的火光,屋子里头的温度便又渐渐回升了上来。 云琼手中握着火钳,一动不动地坐在脚榻边,盯着炭盆的浅淡的琥珀色眼眸里映着一点炙红的火光,神情冷淡,目光一瞬不瞬,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床铺上头的人终于动了一下。 屋里暖和了以后,白若松总算舍得把头伸出被子,脸蛋被憋得通红通红的,鼻尖还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大口大口喘着新鲜的氧气。 “怀瑾?” 云琼长睫一动,起身回转,手指精确地撩开黏在白若松面颊的黑发,拨弄到了耳后,轻言细语道:“醒了便起身吧,洗个澡再睡,嗯?” 白若松刚结束一场体力劳动,还没有云琼体力这么好,此刻困得要命,但的确感觉身上不太舒服,便用面颊贴着他的手掌,含含糊糊地撒娇道:“不想动,抱我去。” 云琼瞧着她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的这个样子,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还作为“小山”的时候,她也会这样,懒洋洋地躺在床铺上,把自己的脸埋在小山毛茸茸的脊背或者肚子上,低声道:“不想动,小山你怎么不会变人啊,跟电视里一样变成田螺,哦,你不是田螺,你是小狗狗。变成小狗狗姑娘,给我打扫屋子,做饭,写作业,嘿嘿。” 刚刚那种在梦中一般的恍惚感总算消失了,云琼俯下身,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将人从床上抱了起来。 隔着一层里衣,他能够感受到白若松薄薄的肌肤底下缓慢传递过来的那种热度。 白若松也是任凭云琼将自己横抱起来,双臂配合地环过他坚实的臂膀,柔软的唇瓣在他耳垂边厮磨了几下。 “一起?”一肚子坏水的小恶魔发出了邀约。 云琼垂下眼睑,瞧着她莹润的侧脸,低低应了一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5、第 275 章 将军府歌舞升平,一片喜气洋洋之际,另一处同样也在准备亲礼的相府中则是一片清冷寂静。 用“身体不适”作为托词,没有前往婚宴的言相此刻正双腿盘坐听雨轩中的棋榻上,左手与右手博弈,自顾自下着一盘死局。 门外静悄悄的,平日里应该守在听雨轩的护卫全都被不知打发去了何处,屋内取暖的火盆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光映着一张苍老的面孔,把他鼻翼侧边撇下的两道法令纹照得分外明显。 风吹动廊下挂着的宫灯,窗棂的油纸面上忽地闪出一个缥缈的人影来。 那人形如鬼魅,瞬息之间便闪至门口,手臂一推,门栅静默无声地打开来,吹入的寒风熄灭了屋内的烛火,袅袅青烟悬转而上,消散于空气中,发出淡淡的焦火味。 一时间,屋内的唯一光源便只剩下取暖的炭火。 言相缓缓抬起头颅来,半边面孔都被炭火映得通红,眼底跃动着一点猩红:“你来了。” 来人头戴帷帽,一身素衣,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身量纤长,体态笔挺,一看就是高居上位。 她没有回答言相的问题,抬步轻缓入内,布靴与青石地板相接触,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就来到了棋榻边。 一只缠着臂鞲的手臂从外探入,合上了门栅。 女人围着棋盘看了片刻,落座在言相的对面,一手拢着袖子,一手自棋盒中捏出一枚黑子,“啪”一下,落了下来。 一盘死局,一子之差,瞬间盘活。 言相的脸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明明适才对于女人对自己的无视,她都没有表达过什么意见,此刻却像是被人用什么难听的话侮辱了一样,略带些羞恼地将手中白子丢回了棋盒之中。 女人的帷帽垂着长长的白纱,将她的面孔遮挡得严严实实,言相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板着脸,冷不丁开口试探道:“两京诸市署令与国子监司业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女人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手指点着棋盘,像是在思索什么,言相却是沉不住气一般地开口提醒道:“你答应过我的,圣人有关的事情,你管,朝堂官员有关的事情,我管,你如今是僭越了。” “我们当初说的,是你能管好,我才让你管。”垂纱一动,女人似乎是缓缓抬起了眼来,声音很冷,带着一点讥诮的讽意,“如今……你可管好了么?” 言相一时语塞。 “我瞧着你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了,连个人也管不住。”女人嗤笑,“太女才薨逝多久,手底下的人背着你巴巴地去舔三皇女的脚指头,而你却对此一无所知。” 言相嘴唇霎时惨白。 她在这一瞬,脑子里想了无数的辩解方式,例如“你日日在圣人身边,情报消息全是第一手的,自然可以不遗余力地嘲讽我这个赋闲在家的老人!”,或者“若不是你当初执意放弃太女,朝堂如今怎么会呈现这样一边倒的局面?”。 但最后,多年以来惯于维持着的脸面,终是迫使他将这些近乎推卸责任的话语吞了回去。 “纵使如此,你也不该这样频繁地下手。”言相道,“如今圣人震怒,大理寺与刑部协同办案,若是查了点什么出来,你我多年布局功亏一篑。” “谁能查出来?”女人反问言相,语气淡淡,“易宁不过教了她大半年,她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言相眉头一下拧了起来,明显是对女人所言不敢苟同。 她登着女人,像是要透过那厚厚的白纱,看清女人藏在后边的面孔上的表情:“那是德帝唯一的血脉,我以为你很在乎……就像你在乎德帝一样。” 女人捏着黑子的手掌缓缓收紧,手背上青筋凸出,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着惨白的颜色。 “那你呢?”她再度反问,“我以为你只在乎你的地位,相府的地位,对这唯一的血脉毫不关心……可你似乎背着我做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啊。” 女人松开手掌,掌心的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齑粉,随着她一个侧掌的动作簌簌落下,飘散在了空气中。 “我遣人偷偷调查了一下,你猜这么着?霖春楼那一日,有几个莫名其妙的几个小喽啰醉酒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侮辱云麾大将军,而她恰好也在场,出手制止,二人因此相互结了缘分……” 她语气很沉,带着一丝诘问,显然是早就已经调查好了。 “那几个醉酒的小喽啰,不过是□□品的芝麻小官,却都是收到了相府簪花会的请帖,当日才会相聚于霖春楼庆祝。” “真是怪了,你是这样骄傲的人,居然会将决定自己最得意的小嫡孙的终身大事的簪花会的请帖,发给这种小喽啰?而霖春楼背靠中书省的三品中书侍郎,里头公然发生这种骚乱,居然还无人制止?” 言相知道此事迟早会败露,但没想到来得这样之快。 她面对此事已经在内心演练了千万遍,倒是表现得十分镇定,只是道:“你若仔细调查过她,就应当知晓她从前都生活在盛雪城。而盛雪城在七年前遭遇事变,云麾大将军率领云血军抢回了城池,二人本就结有缘分,何来霖春楼结缘之说?” “你以为你和她有血缘关系,就能借她的手掌握兵权?”女人冷笑,“她是一匹谁也不能驯服的野马,你打她的主意,注定要被反踹个头破血流。” 言相面色不变:“我们彼此彼此。” 二人隔着一层白纱面面相觑,互相之间都知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却不肯撕破明面上的这层名为“和平的假象”的窗户纸。 “天色已晚。”言相率先挪开视线,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天空,提醒道,“宫门下钥后,夜叩宫门可是大罪,大监应当比我更明白。” 女人静默片刻,悄然起身,一阵轻风一般飘过言相的身侧,一眼都没有再继续瞧她。 伴随着门栅开合的声音,听雨轩终于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了言相一个人。 她垂头瞧着这盘已然被盘活的棋局,叹了口气。 “长柏……”她低声喃喃,“你的好女儿可当真和你是一模一样的犟性子,若我当初,当初……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 夜风簌簌,无人回应,只有炭火还在噼啪地响着。 * 白若松累惨了,从没折腾过这么多次,睡到日晒三更才醒。 刚一醒来,眯着眼睛盯了一会陌生的大红色床帐帐顶,思绪才渐渐回笼,意识到如今已是她入赘将军府的第一日了。 她陡然起身,发现身旁空空荡荡没有人,而紧闭的窗棂外头阳光正盛,吓得从床上跳了下来,然后一个腿软,趔趄着跪在了硬邦邦的青石地板上,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膝盖呻|吟了两声。 门栅被“吱呀”一声推开,小心翼翼地探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那脑袋只露出一只眼睛,只一眼瞧见白若松还穿着白色的里衣,又猛地缩了回去。 “晴岚?”白若松出声,“你在做什……罢了,这不重要,现在什么时辰了?” 过了一会,门外才传来晴岚怯生生的声音:“回,回恩人,如今已是巳正一刻了。” 居然已经十点多了。 白若松痛苦地抓了抓自己的脑壳,扶着床板起身,揉了揉自己因为碰撞而发烫的膝盖,穿好放在衣桁上的外袍,这才开口道:“进来吧。” 晴岚又尝试探了探头,见白若松穿戴整齐,这才终于推开了门栅入内,手中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脸盆,整个一起放在洗漱的架子上:“将军吩咐的,教我等恩人醒来,就端热的进来给恩人洗漱。” 白若松取了一旁准备好的用猪鬃制成的骨柄牙刷,边抹青盐边问道:“你就在外头一直端着?” 晴岚点头,骄傲地一挺胸膛:“一点都没偷懒!一刻钟就去换一次热水,务必等恩人醒来,马上就能用到热水!” 白若松其实觉得没这个必要,醒了再去拿也来得及。 但她考虑到自己是入赘的,不好对将军府的下人的习惯指手画脚,又默默把话吞了回去,把骨柄牙刷塞进口中刷了起来。 刷牙漱口,再扯下一旁架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双长腿跨了进来。 云琼已经换下了昨日那身大袖襦裙,穿了一身鸦青色的圆领长袍,领子半翻,里头是天水碧的内衬,绣有连珠纹的暗纹,衬得他多了些许少年气,连眉目都柔和了不少。 怪了,他怎么没事人一样。 白若松忍不住想,似乎他们发生误会,头一回坦诚相待那一日,他才是累极了似地睡了许久,嘴里还说着梦话的那一个啊。 那时候白若松还以为这个世界,即便是云琼这样威武有力的男人,也逃不过这种事情上的虚弱呢,如今瞧着那一次更像是巧合。 “没事人”云琼大步流星入内,目光往屋内一扫,瞧见白若松,面上瞬间绽开一个浅淡而又柔和的笑意来。 “醒了?”他道,“该吃午食了,祖母等着我们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6、第 276 章 大桓女子娶亲,翌日都有正夫要去堂内拜见妻主家主母,敬茶请安的规矩,随后再是三日的回门。 白若松是入赘的,自觉自己应该去拜见云祯,昨晚临睡前还想起这事来着,只是迷迷糊糊间想着,今日云琼应当会唤她,便没有在意,径自谁去了,谁知这一睡就睡到了日晒三更。 “巳正一刻便,便进午食了吗?”她有些心虚,“是不是有些早?” 难不成是见她早上没有准时去敬茶,所以云祯老太太才提早摆午饭,给她一个补救的机会? 云琼一见白若松这个样子,就知道她究竟在担忧些什么,挥手教晴岚撤下洗漱完毕后的水盆后,才开口解释道:“祖母昨夜高兴,喝了些,今日也起晚了。家里惯用的大夫说祖母从前行军,几一顿饱一顿惯了,坏了胃,不能饿,便吩咐了厨房早些摆午食。” 白若松当下松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云琼轻笑了一声:“你不必这样战战兢兢,将军府的每一个人都很喜欢你,其中祖母是最喜欢你的。” 白若松把自己挪到了梳妆台前,一边梳头,一边透过黄铜镜瞪了云琼一眼:“什么啊,将军府最喜欢我的是祖母吗?” 云琼只怔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顺着她道:“是,将军府最喜欢你的人是我。” 白若松用一根竹制的簪子把自己全部的头发拢到顶上盘了个简单的发髻,收整了一下鬓发,扭头抓过云琼垂在一侧的手掌,面上全然没有一丝羞赧,笑盈盈地露着一排洁白的贝齿。 “走吧。”她晃了晃云琼的手臂,“去陪咱们祖母吃饭。” 她说“咱们祖母”。 云琼又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但这种感觉和昨夜那种又完全不同。 昨夜,他心中涌动着炙热的爱|欲,这种欲|望包含着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如滚烫的岩浆,也如锋利的刀刃,需要调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够抵御这种像要撕裂一切的破坏欲和占有欲。 而今日,掌心中落着这样一只柔软的手掌,指腹上还带着一丝洗漱过后的潮气,轻轻地抚摸着他粗糙的虎口,开口说“咱们祖母”的时候,云琼感觉自己胸膛里涌动的是一汪温暖的涓涓细流,让人能够不自觉地安定下来,露出发自内心温和的笑意。 “好。”他收紧了掌心,“去陪咱们祖母吃饭。” 白若松完全没注意到只是那么几句话的时间里头,云琼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心理变化。 她一手扯着云琼,开开心心跨出房间前往云祯的院子。 因为云琼喜静的缘故,院子里除了晴岚也不再有其他侍从,只有院子门口由钦元春带队,守着几个亲卫。 而几个亲卫也是第一回经历将军成婚这种事情,原以为洞房夜翌日怎么说新婚二人都要温存一下,所以今日可以不用被将军盯着晨练了结果今日一大早就被钦元春一个个地从被窝里扒拉了起来。 “还睡呢,让你们昨晚喝这么多酒!”钦元春一人踹了一脚屁股,催促道,“晨练还让将军等你们,我看你们是离开北疆太久了,舒服惯了,皮都松了!” 钦元春的姐姐钦元冬那是真的可怕,云琼在军中是冷面大修罗,她就是冷面小修罗,往往一句话不说,提起军鞭就能把人打掉半条命。 而钦元春这人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其实下手很有分寸,几个亲卫都不憷她,一边打哈欠,一边从被褥里头挖出自己的外袍,懒懒散散道:“昨夜是洞房夜,就算将军平日再怎么威武,终究也是个男子,怎么可能没事人一样还爬起来晨练……” 钦元春心道你们没跟去遂州,都不知道这二人已经同吃同住许久了,将军根本就没有爬不起来过! 她万分同情地看着那个慢吞吞的亲卫,道:“希望你出了这个门,瞧见院子里的将军,还能说出这话来。” 当然,结局便是除了被派守在云祯院子的亲卫,其他人都在今天早晨被精神饱满的云琼训掉了半条命。 此刻,去了半条命的亲卫们正精神恹恹地躲在暗处,仅仅是因为钦元春觉得她们全部都站在门口,会让白若松感到尴尬。 被云琼训得最狠的就是那个说云琼不可能爬起来晨练的亲卫,此刻她哆嗦着小腿肚,蹲伏在暗处,瞧着院子门口的钦元春与其他两个亲卫,小声抱怨道:“用得着么,我瞧着咱们将军这位妻主胆子不小啊,不是说她一个人乔装打扮成男人,独闯了青东寨么?” 蹲伏在她旁边的亲卫是当初一路跟随去往陇州的亲卫,还算对白若松有一点点了解,解释道:“将军这位妻主不是胆子小,是怕生来着,从前咱们在船上晨练的时候碰见她,将军都不许我们扒过去偷看的。” “对,是有些怕生,在大街上都躲着别人的目光走。”又一个亲卫也凑上来小声八卦道,“不过我瞧着如今好多了,前些日子不还为了咱们将军在大门口和三皇女吵架么?” “说了两句话而已,也能算吵架?” “嗨,那是你不行,扒墙壁看热闹的位置不对,没瞧见那三皇女的脸色,可难看了,一准是吵架了!” “那咱们这将军的妻主人还怪好的咧,反正我是不敢为了将军和三皇女吵架的。” 最先出口说话的亲卫咂摸着嘴,面带不屑道:“能攀上将军府,吵个架怎么了?三皇女在咱们将军面前,那也得小心三分,我瞧她这是有心机得很,她们这些文人都有心机!” “你这话说的。”她旁边的亲卫不赞同道,“咱们将军是什么人,北疆和蛮子斗智斗勇十来年,胜多败少的。甭说是枕边人,便是你在晨练的时候,撅了撅屁股,他都能瞧出来你到底是偷懒还是瞧瞧放了个屁。” 这话说得很糙,所有人都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只有吃了瘪的那亲卫气呼呼地闭上嘴,不再不说话。 几人刚安静了没一会,就见守在门口的钦元春抱拳行礼,紧接着一个轻巧的身影一脚跨出月洞门,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白若松人逢喜事精神爽,顶着一张灿若晨星的笑颜,朝着守门的亲卫们亲切打招呼。 “还真别说,咱将军这眼光真不错。”暗处的亲卫小声道,“将军妻主这脸,甭说是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小男人,就我这个糙老娘们也有些顶不住。” “啧,哪好看了,爷们唧唧的,这女人就得生得人高马大,力壮如牛才好看,抡的动锄头,也能耍得动大刀。” 话音刚落,白若松往前一跨,露出后头被她紧紧牵着的人高马大,力壮如牛的云琼。 众人一瞬之间全都沉默了。 “其实吧,这也挺好的。”那刚刚嘲笑白若松爷们唧唧的亲卫立马改口道,“挺互补的。” 白若松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众人暗暗观察着,倒是云琼在经过的时候,若有似无地朝着她们的藏身地扫了一眼,把几个亲卫吓成了鹌鹑。 等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亲卫们才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肯定都是你,头冒太高了,被发现了!” “放屁,你咋不说你说话这么大声!” “别吵了,咱们也不是侦察营的啊,被发现也正常来着……” 才顺着长廊走出没多远的白若松疑惑地回头瞧了一眼,云琼便问道:“怎么了?” 白若松:“好像听见有人说话。” 云琼垂下眼帘,淡淡道:“是你的错觉。” “是吗?” “嗯。” 白若松盯着云琼看了一会,想到他因为习武而耳聪目明,倒是没有过多怀疑,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二人到了云祯院子外头才总算分开了相握的双手,守在院子门口的钦元冬面如死灰,虽然心底里还是一百个不信任白若松,但因为婚都成了,云祯老太太也很满意这门婚事,她也只能自己暗地里生气,睁眼瞧着成双成对的二人并肩走进院子。 云祯老太太的厢房里头燃着上好的金丝罗炭,用来取暖的时候不仅没有一点烟熏火燎的气味,还隐隐透着一股清雅的香气。 有女侍在炭盆上头盖了铁网,拿着火钳在拨动上头放着花生和贡橘,防止它们烤焦。而晚燕则用襻膊绑着袖子,正在把厨房送来的菜碟子从托盘上端放到准备的矮桌上。 将军府人丁稀少,平日里这房间只会准备两张矮桌,因为多了白若松的缘故,今日加了一张,就加在云琼惯用的矮桌对面,在云祯老太太的另一侧边。 而云祯老太太瞧着春光满面,十分满意,感叹着对晚燕道:“这将军府啊,总算有点人气了。” 晚燕不曾知晓云琼受伤的事情,笑盈盈地回应道:“老太君说得是,今后小少爷肚子里添了孩子啊,这府里只会更热闹呢。” 云祯到底是经过风浪的,居然笑容未变,道:“孩子不孩子的,只要他们两个好啊,我这个老太婆就满意了。” 晚燕是家生子,从小就跟随老太太,一下便明白云祯的意思,垂头应和道:“来太君说得是。” 正说着话呢,白若松与云琼便一齐跨进了房间。 云琼还是老样子,只淡淡颔首,算作打了个招呼,轻声道:“祖母。” 白若松从前和外婆生活多年,最最知晓怎么哄老太太了,特别是这种多年寡居的老太太。 她装作乖巧的模样甜甜地笑着,夸赞道:“祖母今日瞧着红光满面,比昨儿个更年轻了。” 云祯哪里见识过这么嘴甜的小辈啊,笑得眼角的褶子都皱成了一团。 “微娘快来坐,就坐这里。”她指着自己右手边的矮桌,“瞧瞧今日祖母准备的东西合不合胃口。” 屋内一派喜气洋洋,母慈女孝的模样,晚燕则起身,福身后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间。 将军府向来没有下人布菜的习惯,屋子里便只留下了一个负责看管炭火的女侍。 晚燕退出屋子后,挥手招来了自己的副手,轻声吩咐道:“按老太太吩咐,今后府里不许任何人提起子嗣的闲话,有违者,雇佣的便辞了去,卖身的便请人牙子来发卖。” 那人虽有些惊讶,但还是福身道:“是,晚燕姐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7、第 277 章 白若松和云琼饭后还被拉着吃了烤橘子和烤花生,把肚子塞得圆滚滚的才得以脱身,离开了云祯的院子。 临行前,云祯还吩咐晚燕取来了一把库房钥匙,交给白若松道:“这是瑾儿的库房钥匙,从前他懒得打理,便一直存在我这里,如今他既是已经成了家,该还给你们了。昨儿个宾客们的贺礼,连着礼单,我也让晚燕一齐抬进了瑾儿的库房,你可以去查看一下。” 白若松内心其实觉得十分麻烦,可以的话当然是云祯老太太继续打理,让她混吃等死的好。可云祯老太太到底年事已大,虽表面仍然看起来精神奕烁,鬓角的白发和眼尾的纹路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白若松实在是不好意思把“您还是继续操劳吧”这种话吐露出口。 而云琼是大将军,平日里整顿军务都够他忙活的了,从没接手过这样的杂事。 白若松思虑了一会,最终还是认命,谢过云祯老太太,接下了这把库房钥匙。 反正她在刑部司当主簿的时候,干的就是这样的杂活,已经习惯了,就不信将军府的库房的东西,还能比整个大桓的案卷更难整理。 但是等白若松跟着云琼一起,随着晚燕的带领,打开属于云琼的库房的时候,还是被堆积如山的东西吓了一大跳:“这,这怎么都快堆到房梁上去了?” 这个库房从前一直是由晚燕打理的,当然说是打理,其实也不过是记录一下出入的物什,做一些简单的防潮防霉处理,并不会真的去动里头的东西,这才导致了物品堆积如山。 “那些都是圣人的赏赐,为了和府里的私产分开,就全都堆在一处了。”晚燕解释道。 白若松仰头瞧了瞧山丘一样的赏赐,又想了想自己抬过来的,当做聘礼的几抬可怜巴巴的箱子,登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还觉得自己拿御赐的物品来提亲很风光呢,结果人家的御赐都堆到房梁上了,难怪三皇女嘲笑她! “我之前抬聘礼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很丢人?”白若松蔫巴地耷拉下自己的肩膀,神情恹恹。 “你从金榜题名到任职刑部司郎中,也不过一年的时间,已经很了不起了。”云琼微微俯就下身体,在她侧边安慰道,“我在北疆十余年,立下大大小小无数的战功,才攒了这么些赏赐,若你有这十余年的时间,定能比我攒下更多。” 白若松其实并不是会自暴自弃的人,就算消沉起来,自己也很快就能想通。 但她喜欢云琼这种绞尽脑汁,拼命安慰她的感觉,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要不是有晚燕和其他侍从在场,能跳起来抱住人亲一大口。 晚燕当然也没见识过这样的云琼,内心震动了一下,但多年的管家经验还是让她十分顺畅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簿子,恭敬地双手呈给白若松:“小主母,这些是昨日婚宴上贺礼的单子。” 白若松一愣:“你叫我什么?” 晚燕:“小主母。” 白若松:“那大主母是祖母么?” 晚燕:“不……老太君是老太君,大主母是大将军,就是小少爷的母亲,抚国大将军。” 白若松觉得奇奇怪怪的,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合适的叫法,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 她收下晚燕递上的贺礼单子,打开一看,一臂展长的折页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送礼的人的名字,名字下方还会详细标注礼物的名称与数量。 白若松一眼扫过,赫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徽姮?”她抬头看云琼,“昨日徽姮大监来过了?” 云琼回想了一下昨日的婚礼现场,有些窘迫地发现,记忆中只有头戴幞头,一身殷红,笑得温柔而又灿烂的白若松,一点也记不得席上到底来了什么人。 他抿着唇,摇了摇头,晚燕便补充道:“昨日徽姮大监只到了门口,放下贺礼过后说还有要事,便匆匆离去了。” 白若松犹豫了一下,考虑到周围还有几个侍从,贴近了小声问道:“你,你与徽姮大监的关系如何?” 同为女帝左膀右臂,云琼和徽姮二人见面的时候,其实表情总是很淡。 但他们二人是属于见女帝之外所有人都很冷淡的类型,也就没人怀疑他们的关系不好。 “只能说还算可以。”云琼实话实说,“说过的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提点几句。” 云琼常年在北疆,对玉京发生的事情不甚了解,徽姮常常会在云琼述职完毕,送他离开大明宫的时候略略提上一两句关键的东西,让云琼做到心中有数。 从这点上来说,云琼觉得徽姮其实对自己是不讨厌的。 只是同为女帝左膀右臂,二人在很多的事情上持有不同意见,实在算不上合得来。 “我觉得她有点怪。”白若松嘟囔了一句,又朝晚燕问道,“后头那些是什么?” 晚燕带着白若松在库房里头绕了一圈,一一介绍道:“除了御赐的东西以外,这部分是从前抚国将军留下的资产,再旁边是大主君,也便是小少爷的父亲嫁入将军府的时候带来的嫁妆,还有再旁边……” 晚燕一说就说了一盏茶的功夫,说完还让一路跟着的侍从上前来,展示她们二人手中托着的两叠账簿。 “这些是库房里头的物品清单。”她指完左边,又指右边道,“而这些,都是名下的田产,铺子,还有城外两个庄子。” “还有庄子?!”白若松震惊。 晚燕颔首,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其中有个庄子里头有温泉,原先是老太君名下的,这次特意拨到了这边,为的就是让小主母在婚假期间,可以和小少爷一起去。” 白若松恨自己形象力实在太好了。 晚燕只是这么一说,她脑子里就立刻冒出了氤氲着白色水雾的温泉水中,云琼带着肌肉的身躯若隐若现的模样。 她面颊发红,食指屈起一拭鼻下,确认自己没有流鼻血以后刚放松下来,就发现云琼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怎,怎么了?”她有些心虚地支吾道。 “我记得温泉那头的庄子,坐马车过去只要半日。”云琼浅浅地笑了一下,“婚假还有四日,我们应当可以在庄子里待上两日,你想去吗?” 白若松毫不犹豫:“想!” 她回答得实在是太干脆了,托着账簿的侍从没有晚燕那么好的定理,垂着头憋笑憋得手中的账簿都在跟着抖,被晚燕瞪了一眼。 云琼颔首:“把库房的东西盘完,明日就可以出发了。” 吃了大饼的白若松有如神助,指挥着晚燕手底下的侍从们和玉琼那里借过来的亲卫,把库房的东西一件件搬出来,总算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结束了这场盛大的大扫除一般的盘点。 白若松累得晚饭都不想吃,恹恹地瘫在寝房的榻上。 云祯老太太晚饭没有再招呼白若松他们一起吃,给新婚二人留了自己的空间,云琼便吩咐人把饭菜端到了屋子里来。 他蹲在榻边,伸手给白若松揉肿胀的小腿,把白若松酸疼得龇牙咧嘴,叫喊声传出三里地,晴把岚吓得不敢再守在门栅边,站到了院子中间去。 “忍忍。”云琼这次没有再宠溺白若松,狠了狠心道,“不揉开,你明日路都不能走。” 白若松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这种酸疼仿佛能把骨头都啃食了细细密密的小洞,她实在是忍不住,整个身体都贴在云琼半蹲的背上,撒娇一般用鼻尖蹭他的后脖颈。 云琼毅力惊人,目不斜视,仍是一丝不苟地替白若松放松肌肉。 白若松扁了扁嘴,张口咬住了云琼后脖颈的软肉。 酸胀的小腿肌肉被揉开以后,渐渐放松了下来,白若松总算脱离了苦海,像一只慵懒的猫咪,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她贴着云琼,闻着他身上的白檀香,看着屋子里燃烧的毕剥炭火,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云琼还在兢兢业业地揉着白若松的小腿,闻言“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你还记得之前太女身边的那位侍卫长,后来刺杀文帝的那一位吧?” 云琼手中动作一顿,总算侧过头来看白若松,精准地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殷照,你的姑母。” “不是我的姑母,我骗她的啦。”白若松轻哼,“但你到时候不能说漏嘴哦,我还需要她做证人。” 云琼颔首,垂下头替白若松拢好裤腿,穿上鞋袜。 “如今她不是还在外头的院子里吗,虽说文帝如今自顾不暇,没有再全程搜捕她,但她到底也算个通缉犯,我不放心,想把她放在身边。”她抚摸着云琼后脖颈那个淡淡的牙印,解释道,“我会对外称她被大火毁了容,她也会一直戴人皮面具,但放在将军府还是有些许风险的,你若是不同意,我也不会强求。” “无妨。”云琼将白若松的长袍放下,伸手抓住她捏着自己后脖颈的手,收拢在自己掌心中,淡淡道,“你我都放在将军府了,也不在意多一个少一个殷照。” 说着,他又想起了那个院子里,其实除了殷照,还有两个小萝卜头,又道:“那院子里的两个孩子也可以一并带过来在,正好钦元冬也一直很上心那个狼崽子一样的女孩。”【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8、第 278 章 对于阿乐和阿悦二人的安置,白若松其实是有所犹豫的。 若云琼没有受过伤,那么带两个小萝卜头来府里也没有什么问题,就实话实说是外出办差的路上遇到的孤童,传到他人耳中那也是要夸一句“大善”的程度。 可如今云琼注定无法诞下子嗣,若白若松再往府里带进来两个孩子,无疑是往他伤口上撒盐。 即便是云琼自己不在乎,云祯又会怎么想,将军府里头的侍从们又会怎么想?朝堂上那些,本来就打算看笑话的官员们又会怎么想? 白若松自己可以不用在乎外头的人怎么说她,但她没有办法不在乎这些人对云琼的诋毁。 “阿乐和阿悦……”她犹豫了一下,咬牙道,“我自有打算。” 云琼垂下眼,俯视着自己掌心中白若松那柔软的,没有一丝瑕疵的手背,带着茧子的指腹从她凸起的指骨上抚过,感觉到了一丝嶙峋之意。 即便是从蛮荒的盛雪城长起来的,白若松也被那位收养她的校尉养得很好,幼年时期的颠沛流离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有孱弱的体质无法改变。 无论多少次,云琼都会怨恨自己为了一己私欲,强留她的魂魄,让她以这样一副孱弱的身躯来行走在尘世间。 “你能有什么打算?”他抬起眼去看她,“既然都已经打算把殷照放到将军府来了,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崽子难不成还能独自在外头生存?” 白若松在盛雪城的院子里待过,自然知道这样小的孩子连灶台都要垫着小凳子才能踩得上去,想要一个人生存是很困难的。 “佳佳……西景公子打算去杨副帮主身边,我到时候修书一封,拜托杨副帮主将西景公子与阿乐阿悦一道留在身边。” “怕是不成。”云琼十分冷静地指出了她计划中的纰漏,“两个小崽子明显是不愿意跟着杨卿君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客船启程之前跑下船。你强行送他们走,万一路上跑了,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白若松不得不承认云琼说得十分在理。 其实阿乐和阿悦与白若松没有什么关系,她大可以不加理会二人,丢了就丢了,也没人会怪罪于她。 可因为白若松自己从前就是个被父母抛弃,与外婆相依为命的存在,知道这样的小孩会受多少苦,实在做不出来这种畜生不如的行径。 她叹了口气,往后一靠,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半抵着墙壁,瘫在榻上,抱怨道:“真接到府里来,别人会以为那是我在外头的私生子和私生女的。” 云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半晌蜷起手指,起身道:“打算入赘的时候,不是说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吗?” 白若松:“那不一样啊,我顶多被说两句风流就过去了,女人在这种事情上一向被世人所宽容,别人只会觉得肯定是你有问题,我才会把私生子和私生女带到将军府里头来。” 云琼看向一旁,轻声道:“原就是我有问题。” 白若松嘴一扁,抬了脚就要踹他,将将伸出一点小腿,又犹豫着缩回来,在榻边上蹭了蹭,把刚刚云琼才给她穿好的靴子踹掉,用穿着雪白罗袜的脚掌踢在云琼绷紧的大腿上。 云琼下盘极稳,挨了一脚仍旧纹丝不动,只垂下眼来看她。 榻没有这么宽,她非要竖着半瘫在榻上,后脖颈就难免顶到墙壁,姿势变扭,原先尖尖的下巴也因为这个下巴后缩的姿势而变得有些肉乎乎的。 她瞪圆了眼睛,腮帮鼓起,乌黑的瞳眸里头似有火焰在跃动:“你不许这么说!” 云琼伸手抓住白若松的脚踝,淡淡笑了一声,俯下身去重新替她穿好靴子:“天冷,就算屋内有炭火也不能这么随意,万一得了风寒那温泉山庄就去不成了。” 说着,他又抬起腿,膝盖靠在榻上,手臂一捞就把瘫得和一只猫饼一样的白若松从榻上抱了起来,稳稳走到矮桌旁,放在了矮桌旁的月牙凳上。 “先吃饭吧。”他把人放下,取了旁边的筷子塞到了白若松的手中,“等吃完了,我去和祖母说一下这事,她喜欢你得很,定会答应的。” 云琼说得没错,云祯果然十分喜欢白若松,居然同意了这样离谱的要求。 白若松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怀疑云琼是不是在和云祯谈判的时候,加了一些什么离谱的东西,不过她并未参与这场谈话,所以也只是猜测。 翌日,晚燕给白若松和云琼准备好了去温泉山庄的行礼,同云祯一起在大门口给二人送行。 白若松本来想让云祯一道去的,但云祯推辞说自己身体不好,泡不了温泉,又表示要留在家里收拾一下,欢迎两个孩子。 她说这话时面上笑呵呵的,明显就是很喜欢孩子的模样,让白若松放了心下来。 云琼与白若松,还随行带了几名亲卫,由钦元春驾车,上午出了玉京,于申初时分到达了所谓的温泉山庄。 温泉山庄的管事是一位五十左右的老媪,人称温婆婆,早早收到了消息,在山庄外头的路口迎接,看见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云琼,顿时就哭成了一个泪人。 温婆婆的小孙女在一旁扶着她,手忙脚乱地取了帕子给她擦脸,一边给云琼和白若松二人道歉,一边吩咐侍从带二人进山庄。 “我父亲……从前身体不好,在山庄将养了许多时日,我也是在这个山庄出生的。”云琼同白若松解释道,“不过这些其实我都不记得了,是祖母同我说的,我后来也没来过这边的庄子。” 白若松知晓云琼的父亲去得早,也不敢多问,只简略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 这个时代医疗不发达,生孩子是一项鬼门关,死在生产上的人不计其数,白若松有时候觉得云琼不能生孩子反而是一件好事。 她完全没有办法想象云琼该怎么过这一道鬼门关,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她都赌不起。 温婆婆的孙女名为温寸心,是个手脚麻利,脑子灵活,嘴巴还甜的姑娘,十分适合接班温婆婆经营这个温泉山庄。 她安抚好温婆婆以后,就来招待白若松和云琼,带着二人逛了一圈后山的温泉。 穿过牌楼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蜿蜒小径,饶着山道而上,而小径两排栽种着郁郁葱葱的竹林,风拂竹叶沙沙作响。 数十个天然的温泉池星罗棋布于山谷之间,大小皆有,深浅也不一,错落有致,竹林成为了温泉与温泉之间天然的围挡,再加上环绕的朦胧水汽,即便是不多加阻隔,也完全能够让每个温泉独立开来,让泡温泉的人既能够享受这份自然,也不会被他人所叨扰。 “这泉眼啊在下头,所以越是往上,温泉的温度越低,京里的那些大人们受不了热便喜欢泡上头的汤,武将们就更喜欢下头热一些的。”温寸心边走边介绍,还回头朝着白若松笑了一下,“不过小主母和将军完全不用在乎这个问题,将军府有专用的池子,对身体极好,当年大主君泡过以后,都已经空置多年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大串叮叮当当的钥匙,打开一处大门上缠绕的锁链。 大门由竹篾编制而成,十分轻巧,温寸心单手推开,邀请二人入内。 小径尽头,白雾环绕,宛若仙境。 几块巨石环绕下,是一汪形状及其不规则的温泉水,水面并不清澈,是淡淡的白色,还泛着淡淡的硫磺的气息。 竹柱拔地而起,绕着温泉一圈,搭建了一处架子,有些像葡萄藤的架子,不过上头并没有挂葡萄藤,而是挂着轻薄的帐子。 而温泉不远处,也以竹子为主要材料,搭建了一处小竹楼。 为了防潮,竹楼下层是镂空的,二层才建成了屋子的模样,屋顶没有铺瓦片,而是细细密密叠着一层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叶子,远远望过去倒是有些异域风情。 “那便是当年大主君住的屋子。”温寸心道,“我上午已经派人收拾出来了,这里与其他客人都隔绝开来,比较幽静,小主母和将军若有意愿,随时都可以住下。” 所谓的大主君,便是云琼的父亲。 白若松有些担忧住在这种地方会个勾起云琼的什么思绪,抓着他的手掌,扭头看他,他却只淡淡笑了一下,安抚地捏了捏白若松的手指。 “那便住在这里吧。”他道。 温寸心询问了一番二人的口味以后,就带着侍从退下了,因为白若松和云琼都表示不需要留下人伺候,所以连亲卫们都被打发去别的温泉放松了,竹楼一时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小竹楼不大,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卧室,另一间则作为会客的厅房。 卧室的房间里头放着一个梳妆台,即便温寸心派人仔仔细细擦过了,不见半点灰尘,但梳妆台上头陈旧的痕迹还是遮掩不住。 白若松下意识觉得,这应当就是云琼的父亲用过的梳妆台。 她打开梳妆台上头放着的妆箧,里头零零碎碎放着一些男子戴的首饰,有耳坠,臂钏,也有步摇与篦子。 首饰看起来并不值什么钱,十分素雅,能够看出一点云琼父亲的性格。 “在瞧什么?”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9、第 279 章 白若松回头,看见云琼已经换了泡泉的衣服,薄薄的一层雪白里衣,一点也遮掩不住衣服下头蓬勃的肌肉。 太阳还没有落山,远处天边霞光满天。 他走近一步,高大的身躯把橙金色的霞光都遮挡住了,一大片阴影投在白若松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白若松转回过头来,感觉心跳得有些快,急忙唾弃没用的自己。 “这妆箧里头还有些物件。”她尽量让自己把思绪从云琼若隐若现的身体线条上挪走,“瞧着有些许年头了,这期间应当也没有其他人胆敢来使用……” 虽然目前为止云琼都没有对他这个早逝的父亲表达什么触动,但白若松还是尽量没有直接提及那个人。 背后的云琼低低“嗯”了一声,瞧着妆箧里头的东西,道:“应当是父亲的遗物。” 他一说话,白若松才发觉二人已经贴得很近了。 她能感觉到他口中吐出的气息拂过耳垂,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透过薄薄的一层雪白里衣,蒸腾而出的热气。 身处温泉山庄,是要比其他地方都要暖和一些,可到底是近年的隆冬天,若是白若松自己穿着这么一件里衣,早就哆嗦得如同筛糠了,可他却仍旧浑身热腾腾的,让白若松感到心悸的同时不免有些羡慕。 “需要收拾一下吗?”白若松问。 既然是亲人的遗物,多多少少还是要收拾起来的吧。 云琼下意识想摇了摇头,随即才意识到白若松背对着自己是看不见这个动作的:“不用了,这都是母亲的意思。” 白若松刚想扭身去看他,他便完完全全将身体从后方贴了上来,手臂一伸,覆上白若松的手背,轻轻将妆箧推了回去。 “先去温泉池吧。”他道,“这些陈年旧事,若你想知道,我再慢慢同你说。” 巨石环绕的温泉池水白雾弥漫,架子上的纱帐沾染了潮气,不再随风轻曳,湿漉漉一大块垂在了池边,遮掩了大半视线。 白若松不像云琼这样抗冻,披了一件氅衣出来,等坐到池边,感受到蒸腾的热气,才舒适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氅衣脱下,甩到了一边。 云琼已经先行入水,往池水身处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白若松。 暖橙的霞光透过湿漉漉的纱帐在他脸上投下细细碎碎的光晕,让那冷硬的面庞在水汽的包围下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垂在一旁的手臂“哗啦”一声,从温泉水中伸出。 沾湿的里衣紧紧贴在他的手臂上,透出底下蜜色的肌肤,肌肉也因为这个抬手的动作而向上鼓起。 他没说话,但这个动作已经表达得十分明显了——他在邀请白若松过去。 白若松见他这幅面不改色的模样,以为水温十分合适,毫无防备地将赤|裸的脚掌泡进泛着硫磺气息的温泉水中,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急急忙忙把脚掌缩回来,贴在一旁的石头上冷却。 云琼低低笑了起来。 他垂下眼睑也遮掩不住眼中的点点狡黠之意,胸膛因为这个动作而快速起伏,在水面上震荡开一圈一圈细密的水纹。 白若松抿唇:“你故意的?” 云琼走近岸边,粗粝的大掌捏过白若松贴在石头上的脚掌,掌心贴着她的脚底板就要往水里放。 “哎,等等,你!”白若松一朝被蛇咬,怕得要命,拼命往后缩,但到底抵不过云琼手上的劲道。 “别怕。”他开口,“总得下水,要不然留在岸上容易风寒,慢慢来就能适应。” 白若松心道,要不是你刚刚装得那么轻松,骗我下水,我也不至于如今这样。 她伸出另一只脚,泄愤一样踹了一脚云琼胸口,被他捏住了脚踝,一起往池水里头摁。 他动作很慢,又用手掌护着白若松的脚掌,没有让她完全接触池水,有了一个适度的缓冲。 在一阵近乎针扎一般的烫意过去以后,温热的血液渐渐涌动起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白若松松开紧咬的牙关,舒适地叹了一口气,学着云琼的模样踩进了水底。 温泉池底部铺了一层卵石,十分光滑,白若松怕滑倒,动作不敢太大,手掌搭在云琼坚实的手臂上,慢慢坐到了池底。 池水并不深,即便是坐到池底,温泉水也只蔓到白若松的锁骨上方。 她靠着池壁,放松一般地伸展开双腿,将后脑勺抵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感觉一阵惬意。 简直是理想的生活,不用上班,放假泡温泉! 云琼把岸上温寸心之前提前吩咐人准备好的托盘取了下来,放在了水面上。 托盘是用梧桐木制成的,颜色较浅,纹理细腻,最大的特点就是轻,即便是上头承载着有些重量的酒水和水果,也能轻轻松松漂浮在水面上。 温寸心是个细心的人,水果都切成小块放置在透明的琉璃碗中,酒水以小型的白釉双系刻花扁壶盛放,再佐以两个玛瑙羽觞的小酒盏。最后是一个壁巴掌略大的小食盒,分为四格,里头装着豆干、花生、茴香豆和藕片四样经典下酒小菜。 为了能够漂浮在水面上,这一整套物品都很小,将将挤在梧桐木制成的一人宽托盘中,分量不多,但是格外精致。 白若松这人属于又菜又爱玩的类型,明明喝不了酒,但是馋嘴得很,一见那白釉的双系刻花扁壶,眼睛就蹭一下亮了。 云琼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心翼翼饮啜一口以后,这才递给白若松。 白若松没明白他这个举动有什么意义,接过那琥珀色的玛瑙羽觞后,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也没看出什么来,问道:“你在试毒?”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纯粹是为了让她喝自己喝过的,不过白若松觉得云琼应该不是这么无聊的人,所以脑子里自动过滤了这个可能性。 “试试酒烈不烈。”云琼面带浅浅的笑意,眸子因为蒸腾的热气而看起来像是带着一丝水光,“泡温泉的时候,喝酒更容易醉,你本就一杯倒,怕酒太烈出事。” 白若松发觉云琼真的是很细心的一个人。 例如她其实从未提过自己酒量很差,也从未说过自己喝不了加了香料的茶水,但他就是能从微小的细节处发现她的这些习惯,并且记在心中。 白若松把身体往旁边一倾,靠在云琼臂膀上,手指托着玛瑙羽觞,学着云琼的模样,贴着边缘小心翼翼地饮啜一口。 入口酸甜,口感浓稠,有淡淡的桃子香气,原来是果酒。 云琼歪过头来,垂眼看着白若松眯眼的闲适模样。 她嘴角勾起,颧骨处晕着淡淡的红色,蒲扇似的睫毛一颤一颤的,鼻尖冒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像一只慵懒的猫。 云琼别过头不再看,只觉心里痒痒的,有什么小爪子在一下一下地挠它,不得不想些别的来转移注意力:“还想知道我的旧事么?” 他问得很突然,白若松顿了一下,扭头去看他,发现他正目光涣散看着相反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想了想,道:“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云琼抿唇,似乎是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没有什么不能同你说的,只要你愿意知道。” 其实白若松有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云琼能够对自己如此敞开一切。 她身怀太多秘密,即便是现在,也无法吐露一些禁忌的事项——例如她是从别的世界来的。 可云琼好似从一开始,在药庐他开始接受自己起,就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底牌都摸了出来,摆在了她的面前,任她挑挑选选。 “那我愿意知道。”白若松道。 云琼终于把视线挪了回来,他目光带着某种炙热的意味,只略略在白若松的面上一扫,就克制地收了回去。 “我的父亲……身体不是很好,生下我不久后就去了,我对他其实没有一点记忆。母亲在父亲死后,只吩咐了父亲的东西都留在原地,一律不准改动,随后便去了北疆,我可以说是跟着祖母长大的。” “幼年的时候,母亲偶尔归家,对我也不怎么热络,那时候我初初展露习武天赋,教授骑射的师父十分欣喜,为我打造了一把小弓,我开开心心地回去想展示给母亲看,走到门口,却听见里头传来哭声。” 年幼的孩子虽然懵懵懂懂,但是对于大人的情绪却是十分敏感的,他们会因为大人的纵容而变得胆大包天,也会因为大人的嫌恶而变得怯怯生生,小心翼翼。 “是我的母亲在哭,老实说,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母亲那样的人会哭。我听见祖母在训斥她,她挥手摔了什么东西,然后开口说:‘母亲,求你了,我想死。’” “祖母问她:‘你死了,去下面,青罗问起你他拼死生下的孩子怎么样了,你该怎么回答?’母亲不语,沉默了良久,然后说;‘我没法爱他。’” 白若松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隐秘事件,一时有些惊慌。 她放下手中的玛瑙羽觞,用已经在外头吹得半干的手去抚云琼蹙在一起的眉心:“你,你若是难过,不必再……” “无妨。”云琼打断了白若松,看着她,笑容似乎有些苦涩,随即微微俯下身,在白若松的面前垂下了头来,“你安慰我一下,我就不会难过了。” 他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动作,但白若松还是无师自通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踌躇片刻,轻轻伸手,抚在云琼的头顶,一下一下顺着头发去摸,有些像撸一条小狗。 云琼的发丝并不柔顺,甚至还有些粗糙坚硬,摸着像某种需要硬挺的皮毛来保护自己的野生动物。 很像小山。 白若松忍不住想着,开口道:“其实你的母亲应当也很爱你。” 云琼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坚韧,一点也不像是在没有爱的家庭长大的。 他能够在这个女尊男卑的世界里,毅然决然从军,去北疆接手云血军,守护将军府的荣耀,一定是因为他足够爱他的家。 “是。”云琼似乎是笑了一声,“母亲其实很爱我,她只是一时没能从父亲的离去中走出来,她后来和我道歉的时候说,若是今后有一日我也有了深爱之人,一定也会理解她的。” 白若松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这句话,云琼便从水中伸出手,抓住了她正做着抚摸动作的手腕,把自己的侧脸贴上了白若松的掌心,抬起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看。 “现在,我也能理解她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0、第 280 章 无论是佘荣还是言相,玉京都传她们是情种,可和将军府比起来,两人都算得上是渣了。 首先云祯是真正的平民出生,正夫也是乡野村夫,可她在官拜一品,得了“忠勇娘子”的封号之后,不但没有抛弃糟糠,还在正夫死后从未续弦,房里连小侍也没有一个。 云祯的女儿,抚国大将军云泽也是个恋爱脑,娶的正夫身体不好,在生了云琼以后撒手人寰,都没有给将军府留下一个继承人的情况下,也并没有续娶,耗尽心力去培养云琼,甘愿将军府后继无人。 而云琼…… 说他不是恋爱脑,白若松自己都不信。 将军府的特产严格来说,其实是恋爱脑吧? 白若松忍不住想,他这样天真又毫无保留,要是没遇到自己,遇到一个心怀不轨的可怎么是好,还不得被骗得渣都不剩。 兴许是因为云琼在她面前总是很像一头忠诚无害的大犬,此刻的白若松对云琼的滤镜厚得吓人,完全忘了云琼可是个能够一眼分辨细作的敏锐之人,心怀不轨的人都靠近不了他三步以内。 “你理解什么啊理解。”白若松想把手臂缩回来,但看他那个神情,又不忍心,最终只是用手指头蹭了蹭他的耳侧,“说得你好像见过我死一样。” 云琼的神情抑制不住地僵了一下,而这点子小动作逃不过白若松的眼睛。 “什么意思?”她挑眉,“你真见过我死啊?” 云琼垂下眼,抿了抿唇。 “我……”他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不得不随意找了个理由,“我梦到过。” 白若松目光澄澈,淡淡地看着云琼垂下的同时不断颤动的眼睫。 她早就发现,云琼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或者是在尝试隐藏自己的心绪的时候,经常会做这样一个类似抿唇的小动作,并且还会垂眼掩饰自己的目光。 他在隐藏什么? 白若松并不相信云琼的托词,可云琼毕竟不是她这个刑部司郎中的审问对象,而是她的正夫,她并不想用那些手段。 罢了,他一向都对自己敞开全部,就算偶尔一些难以启齿的小心思又怎么样,总归不会害自己的。 “都是梦罢了,我不是在这里么?”白若松贴近他,在他颤抖的眼睫上落下一吻,唇瓣上有些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蒸腾上的水汽。 云琼轻轻“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他靠上来,有些小心翼翼,又近乎虔诚地把自己的下颚靠在白若松一侧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在显得亲密无间的同时,又能够阻止白若松看见此刻云琼因为隐忍而有些扭曲的面容。 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安逸,太幸福了,幸福到他几乎都快忘了,白若松是会死的。 可这一世他已经是凡人了,如果白若松有什么意外…… 云琼不敢再细想。 年幼时所不理解的,那位高大威武,在战场上能够轻而易举砍下蛮人头颅的母亲的脆弱与歇斯底里,此刻被完美复刻在了云琼的身上。 他几乎可以幻视自己是如何在绝望中扫落书案上的所有东西,恳切地同祖母说下那句:“求你了,我想死。” 云琼甚至怀疑,他那位立下赫赫战功的母亲,只是因为不想活了,才会任凭自己殒命在北疆的战场上。 白若松不知道云琼此刻在想什么,她刚刚吻了一口,现在有些上头。 美人出浴,何况还是这样一具长在她心口上的身体,沾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蜜色的皮肤若隐若现。 温泉的温度已经很高了,可白若松掌心贴着那随着呼吸起伏的肌肉,竟然觉得其中蕴含着比温泉还要高的热意。 白若松砸吧了一下嘴。 虽然在温泉里……但都是自己正夫了,吃两口没事吧? 她手掌一动,刚想顺着肌肉的纹理往下抚,云琼却忽然抓住了她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臂,轻声道:“有人来了。” 啧。 白若松无声地不耐咋舌了一下,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放开手臂,向后靠在了温泉池壁上。 晚风吹过湿漉漉的纱帐,白若松看见竹篾编制的大门微微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身着靛蓝色罗裙的男人匆匆而入。 男人穿得单薄,一看就不是负责在外头行走递话的人,走过来的时候被冻得嘴唇都在哆嗦。白若松瞧着他的样子,猜测兴许是温泉里有云琼,所以温寸心才派了个男侍过来。 男人在离温泉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垂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往温泉这边看,十分懂规矩。 他福身一礼,扬声道:“将军,小主母,主殿那边摆晚膳了。” 除了白若松与云琼所在的这个院子,其他温泉也有几个有自己单独居住的屋子,但这些屋子都是没有厨房的,想要吃饭需要主殿那边的大厨房做好了端过来。 温寸心特意差遣人过来唤他们,白若松猜测大概率是那位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温婆婆想见他们。 白若松虽然并不喜欢这种场合,可以的话最好逃避,但到底是服侍过云琼父亲,甚至还见证了云琼出生的老人,她不好回绝。 白若松下意识看向云琼。 这是将军府名下的温泉山庄,她自然觉得理应由云琼拿主意。 可白若松转过视线去的时候,才发现云琼居然也在看自己。 刚刚的事情似乎没有影响到他,或者说是白若松的确安慰到了他,他面上很平静,只用一种温柔中带着一丝纵容的眼神看着白若松。 白若松一下就明白了云琼的意思。 也是。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我现在是云琼的妻主,是小主母,虽说是入赘的吧……但应该也要学着拿出一点气势来! “我们稍后就去。”她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 男人福身称“喏”,逃一般地快速离开了温泉。 白若松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闷闷道:“我刚刚是不是太凶了?” 怎么把人吓成这样? 不应该啊,她在刑部司发号施令的时候,有时候可比这个凶多了,朱主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兴许是怕我。”云琼道。 白若松下意识想问一句“你有什么可怕的?”,话到了嘴边她才想起来,从前分巡的时候,那群跟在云琼身边的亲卫,看见了她也跟老鼠看见猫一样战战兢兢。 他是万人敬仰的大将军,但显然并不是平易近人那一挂的,白若松曾经亲耳听到他用那种冰冷的口吻,打发钦元冬去越骑营当校尉。 只是云琼在她面前从来不会显露这一面,导致白若松有时候都会想不起来,他也有这样可怕肃杀的一面。 “一定是他胆子太小了!”白若松强行下结论道。 云琼轻笑了一声。 二人从温泉池中起身,去小竹楼换了干净的衣服,才沿着山道往下去往主殿。 这一片都是温泉山庄的地盘,而为了方便设宴,主殿被安置在山脚下,云琼与白若松所在的竹楼在最高处,二人足足花了一刻钟才走到主殿。 太阳西落,天色渐暗,有侍从沿着山道点燃宫灯,盈盈灯火铺满了整座温泉山,似一条巨龙盘桓在山坳之中,而龙头就是那飞檐翘角的主殿。 温泉山庄十分受欢迎,不仅是京中达官显贵,就连一些商贾也会来此放松,因此此刻的主殿热闹非凡。 在主殿外头负责接引的侍从很显然受过了吩咐,一见到白若松与云琼就福身领路,带二人往东侧的厢房而去。 西侧的喧闹声要大一些,而东侧则会安静许多。 白若松刚刚在主殿门口还能看到许多商贾与平民打扮的人,往东侧去的路上,这些人便都消失了,擦肩而过的不是温泉山庄的人,就是身上明显有着与他人不一样气质的侍从。 这种气质白若松在晚燕的身上也看见过。 白若松瞧着便大概明白,东西两侧原是分开招待的,二者并不相通。 东侧的回廊,即便是露天所在,也都每隔一段便放置着一处炭盆,里头烘烤着毕剥炭火,将整个东殿都烤得如春回大地。 侍从们手里或是端着酒水,或是端着吃食,都穿着和来小竹楼递话的男人同样的靛蓝色罗裙。 “将军,小主母!”温寸心就站在长廊的台阶下,见到二人便迅速迎了上来,面带灿烂笑意,“快请,婆婆特意为二人准备的晚宴!” 引路的侍从无声无息地退下了,白若松和云琼便顺着温寸心的带领往里头走,谁知道刚拐过一个弯,就瞧见一群人站在回廊里头,朝着院子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群人大概五六个,皆背对着白若松,因此白若松只能看见她们的背影。 白若松瞧着一人背影分外眼熟,忍不住开口道:“徐侍郎?” 那个熟悉地背影一怔,缓缓回过头来,表情愕然,赫然正是白若松的上司,刑部侍郎徐彣。 周围的几人听见白若松的声音,也陆陆续续地回过头来看,白若松从中发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居然都是三省六部里头的同僚,官职还不低。【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1、第 281 章 白若松有些后悔喊了这么一句,有什么比休假在外头,遇见一大群同事团建更招人烦的? 但既然看都看见了,也不能假装不认识,白若松硬只能着头皮上前与众人打招呼。 其他官员就算是不熟识的,也多多少少也对白若松的事情有所耳闻,见到旁边的云琼后更是对她的身份了然于心。 虽然真正见过云琼的人也不多,但是他这个长相、身量,这个气势的男人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只要长了眼睛的官员看他一眼,立马就能意识到他是传闻中的云麾大将军。 官员们私底下对谁有意见,那都是私底下的事情,除了个别蠢货,大多数人在明面上还是知道该做出什么姿态的。 她们恭恭敬敬对着云琼行礼,又与白若松打过招呼,嘴上说的无外乎都是“恭喜”之类的贺词。 将军府摆宴并没有太铺张,请的人也很少,除了一些身怀爵位的高门显贵以外,就是和白若松亲近的刑部官员被邀请了几位,所以这些不在邀请行列的人只能趁着这个机会恭贺二人新婚。 云琼的身上有实打实的战功,并没有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的需求,平日里面对官员们的虚与委蛇也比较冷淡,但是因为听见恭贺自己新婚,多多少少也是给了一点面子,点头示意了一下。 真高冷啊…… 官员们面上不显,心里却在偷偷嘀咕,还暗暗偷暼白若松,觉得她入赘了这么个正夫,今后的苦日子怕还长着呢。 白若松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她无视了他人的目光,对着徐彣道:“徐大人怎么在这里?” 徐彣这时候已经从愕然中缓过神来了,拱手一礼,温和道:“我今日休沐,白大人不记得了吗?” 大桓的官员实行轮休制度,徐彣和白若松恰好是同一日休沐,照道理她该记得的,不过如今是休假太得意忘形,一下不记得了。 白若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你们这是在看什么呢?” 徐彣刚要作答,一旁的几人就发出了惊呼声。 “当心!” “王大人!” “护卫!” 现场一片混乱,白若松顺着混乱的启示方向望过去,看到楼阁之上一个人影正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往下坠去。 楼阁不算高,只有三层,可底下就是铺着卵石的庭院。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白若松旁边的云琼第一时间顺风而动,长腿迈出,在回廊的台阶上一点,提起轻身功夫跃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白若松估算着二者的距离,内心隐隐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 咚—— 一声闷响,人影重重跌落,被石雕的庭院灯笼凸起的部分穿透了胸膛,呈现一种扭曲的拱状,鲜血一股一股地顺着口鼻往外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瞬息之间便形成了一小滩血泊。 温泉山庄的侍从们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惊慌地尖叫起来,被温寸心大声呵止。 她面色虽然也有些惨白,但到底顶住了压力,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冷静,组织护卫封锁现场,胆大的侍从留着,而胆小失控的则先拖下去冷静。 白若松第一时间望向人影摔落的平台。 三楼是一处半露天的观景台,只有齐腰高的栏杆,温泉山庄为了防止人跌落,观景台下面还连着一处倾斜的房檐,房檐下头是二层的屋子,因此想要从观景台一跃而下是不可能的。 此刻,观景台上正孤零零站着一个瘦长的人影,那人应当也是刚刚泡过温泉,长发松散在脑后,身上披着的是温泉山庄准备的氅衣,莫名有些眼熟。 那人紧紧盯着庭院中被穿透胸膛的人影,目光扫向白若松所在的方向。 宫灯的火光跃动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白若松看清了她那双狐狸一般狭长的眼眸——居然是许久未见的黄锐。 在白若松看清黄锐的脸的时候,黄锐也看清了白若松。 那双总是微微眯起的眼睛在一瞬间瞪大,展露出了一个惊诧万分的表情,一时间显得她都不那么精明了。 不对劲。 白若松的表情冷了下来。 她不再看黄锐,目光扫向那个被刺穿的人影。 云琼比任何人都率先赶到人影的身旁。 他眉头紧锁,面容整肃,正伸着紧并的两指靠在人影的脖颈处,片刻后扭头望向白若松,微微摇了摇头。 死了。 这下真是糟糕了…… 不管这件事因何而起,目的又是什么,总之白若松意识到,自己悠闲的婚假已经在此刻结束了。 一同站在回廊中的几名官员想上前,却又被这场面震住不敢随意上前,有人恶心得扶着廊柱开始干呕。 白若松能理解,毕竟除了刑部,其他官员平日也没什么机会见到这种血腥场面。 “我刚刚听她们喊‘王大人’?”白若松看向徐彣,“是哪位王大人?” 王是大姓,京官里头姓王的可不止一个。 “是吏部司封司的王郎中。”徐彣略略绷着一张脸,盯着庭院中的尸体道。 白若松记得这个吏部司封司的王郎中,四十又五的年纪,家中还有两个嫡亲的小孙女,人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养一些奇珍鸟雀,时常把鸟笼带进吏部,吏部的官员们私下里都会偷偷抱怨她。 “我就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旁边一位与王郎中关系好的官员抹了抹眼泪,愤愤道,“我都与她说了多少次了,既是来温泉山庄,就不要带着她的破鸟了,她偏不听!” 白若松:“哦?大人为何这么说,那雀鸟如何了?” “她的宝贝雀鸟逃出了笼子,飞到了观景台下方的屋檐上,她怕护卫惊着,非要自己爬过去抓,这才……这才……”话都没说完,那位官员就哽咽出声。 白若松当然不会听信一家之言,她转头去看徐彣,得了徐彣一个颔首示意。 原来刚刚一大群人聚在这里,是在看这位王郎中抓鸟。 “我上去看看,你维护现场。”白若松说着,穿过人群就要往阁楼那边走,刚跨出一步就被徐彣猛地抓住了袖子。 白若松下意识回身,瞧见徐彣面色紧绷,一双原先时刻都温和万分的眼睛此刻透露出一些她所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白大人,这理应是大理寺的案子。”徐彣重重拽了拽白若松的袖子,暗含警告道,“你既是休婚假,又是路过,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掺和。” 白若松蹙眉:“我既是刑部官员,怎能……” “就因为我们是刑部官员!”徐彣加重了语气,“你我都是刑部要员,既是当事人,就不该掺和进查案里头,应当避嫌,且避得越多越好!” 白若松沉默了下来。 她明白徐彣的意思,虽说王郎中的事情看起来像是个意外,但是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现场的每个人都有嫌疑。 而她做得越多,留下的痕迹越多,到时候的嫌疑就会越大。 在刑侦手段缺乏的这个时代,冤假错案和悬案无数,避嫌已经成为了官员之间不成文的规定。 从前何同光死在了大理寺狱里头,大理寺为了避嫌,也是把案子转到了刑部。 可…… “徐彣。” 白若松一向是个亲疏分明,张弛有度的人,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回直呼徐彣的名字。 徐彣抓着白若松袖子的手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看见白若松掀起眼皮,那双黑白分明的,小鹿一般的眼瞳此刻幽深不见底,内里涌动着滔天的暗流。 她问:“你刚刚看见我的时候,为什么这么惊讶?” 徐彣嘴唇翕动:“我……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是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还是我不能在这里?” 白若松的声音很小,周围都是混乱的脚步和说话声,除了远处的云琼,没有一个人发觉二人之间焦灼的气氛。 事到如今,徐彣反而平静了下来,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松弛感。 应该说不愧是易宁的徒弟,只不过是在她面前漏出了这么一瞬的破绽,她都能这样顺藤摸瓜地理出线索,寻找到背后的真相。 “不要去,人已经死了,你去了也查不出什么的。”徐彣轻轻笑了一下,“你不信我没关系,但我是决计不会害你的。” 白若松的胸口在剧烈起伏着,每一次的呼吸都显得异常急促而沉重,显然在经历一场难以抉择的内心争斗。 徐彣看着她瞳孔骤缩,猛地闭上了眼睛别过头去的模样,心渐渐沉了下去。 “怀瑾!”她突然喊了一声。 那位面对满朝文武的问候也能面不改色的大将军大跨步走来,倏地从站在一旁站着的护卫身后拔出长刀。 护卫没想到会被人夺刀,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做出阻止的动作,那长刀便带着冷冽的刀光一闪,瞬间砍下了白若松那一段被徐彣捏着的袖子。 远处的人没有发觉这里发生了什么,近处的护卫和官员们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直愣愣地看着这离奇的一幕。 “我们走。”白若松头也不回地朝着阁楼的方向而去,手持长刀的云琼紧随其后。 徐彣面色难看地望着二人的背影,一松手,手中的碎步如无根浮萍一般,飘飘摇摇落在了地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2、第 282 章 观景台所在的楼阁整座都是用于设宴和观赏歌舞,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而观景台更是其中最为受欢迎的宴饮场所,四面通透,最时候观赏夜景。 只是如今隆冬天寒,大多数客人都不想冒着呼啸的北风喝酒,所以才空闲了下来。 楼阁里头的人大多没看见外头发生了什么,只在口口相传中大概知道有人坠楼了,见到行色匆匆的白若松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持长刀的云琼,都吓得不行,哆哆嗦嗦缩在墙角,不敢靠近。 白若松因为天生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害怕过了,走在道上的时候颇有种狐假虎威的既视感,拼命回想着适才徐彣和黄锐二人的反应,才总算保持住了冷脸,没有当场破功。 “怀瑾。”她突然开口道,“若你站在观景台的护栏边,能不能不被发觉地就把站在下方屋檐上的人打下去。” 云琼几乎是在白若松开口的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解释道:“我并不擅暗器,可这温泉山庄里头没有什么高手,天色又这样黑,将一个在屋檐边缘的人不被发觉地打下去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白若松:“即便是你,或是钦元春与钦元冬在庭院中,也发觉不了么?” “若是李逸在,说不准能发觉。”云琼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被打下去的本人也能发觉。” 也就是说如今只有王郎中能够知晓其中有没有隐情,可偏偏她已经死了,死人是没办法开口的。 二人拐过一个弯,楼梯口走去,而楼梯口守着的不明所以的护卫见了持刀的云琼,以为是闹事的人,拔刀上前,被云琼三两下就撂倒在了地上。 云琼没时间慢慢解释,但也不想伤害山庄里头的人,下手很有分寸,那护卫被猛击腹部,吐了两口黄水,还想爬起来,被旁边的人扯了一把。 “你不要命了!记得温掌柜吩咐过的吗,那是将军和小主母!” 白若松走出老远,还听见那倒地的护卫在问:“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将军和小主母。” 旁边的护卫“啪”一声,打在了问话的人的后脑勺上:“你是不是练武把脑子练没了,除了那位将军还有哪个男人能这样,这样一下,你就趴地上起不来的!” 被认出身份的二人一路畅通无阻,片刻就登上了三楼,往观景台而去的时候,与正要往下走的黄锐狭路相逢。 数月未见,黄锐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见到白若松的瞬间就露出一个毫无瑕疵的笑容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让人瞧不出她的心眼子里头在想什么。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着白大人。”她站在高处,拱手作揖,“还未恭贺过白大人新婚之喜呢。” 白若松仔仔细细地瞧了她这张熟悉的脸片刻,未发一言就往后退,让出了楼梯的位置,伸手对着后头的云琼打了个暗语。 云血军的暗语,黄锐看不懂,眉头微微一动,站在后头的云琼忽地一动,点着楼梯的台阶瞬身而上,手中长刀如箭矢一般破空而上,直指黄锐面门。 在白若松看来只是一瞬的事情,然而对于身怀内劲的人来说,这一瞬被无限地拉长。 云琼自认为自己并没有使出全力,给了黄锐足够的反应时间。但她却只是面带浅浅笑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是笃定云琼并不会真的伤害到她。 瞬息之间,刀尖已经近到了黄锐的眉心三寸外,可云琼仍然没有半点收手的意思,黄锐才终于动了。 她在刀尖抵上眉心上的瞬间便侧身一步,两指并拢作挡,在刀身侧边一弹。 叮—— 长刀被黄锐的内劲弹开之际,云琼便适时松手,那长刀哐当一下撞在了楼梯一侧的墙壁之上,顺着墙壁滑落在阶梯上,又丁玲桄榔地滚到了位于最下方的白若松的脚边。 白若松看都没看脚下的长刀,目光直勾勾盯着黄锐,看她眉心一点划痕渗出的血珠顺着鼻梁滑落后,她缓缓睁开的,透着锐利与冷冽的一双狐狸眼。 “你不是黄锐。”白若松开口,语气笃定,“你是黄剡。” 黄剡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黄锐和黄剡本就是双胞姐妹,受过专业的训练之后,模仿起对方来更是惟妙惟肖,便是二人的父母见了,也根本不可能分辨出来。 唯一的破绽,便是黄锐不会武。 “是你做的吗?”白若松又问。 楼阁之中还有许多闲杂人员,白若松怕隔墙有耳,不敢把事情说得太清楚。 她知道就算是黄剡,也一定能理解自己在问什么。 黄剡本就不如黄锐能说会道,工于心计,被白若松点破身份心里已经有些慌了,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但这样的态度,已经算是给了白若松想要的答案了。 “原来如此,亏我还一直怀疑……原来都是你们做的。”她嗤笑一声,“徐彣也是你们的人?” 黄剡憋了半天,只轻叹一声,道:“那位大人是不会害你的。” 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是处理完现场,发现二人不见了的温寸心,正领着护卫们往观景台上赶。 “将军,小主母!”她语气焦急,“你们没事吧?!” 白若松一瞬不瞬地望着黄剡,并没有回应温寸心,倒是黄剡在听见温寸心的声音后,做出了一点让步。 她面上露出一个近乎讨饶的表情,与黄锐一模一样的那双狐狸眼在此刻流露出一些无奈与天真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温寸心出现在楼梯口的那一刹那,白若松终是做出了让步。 她弯腰,捡起自己脚边的长刀,手腕微微颤抖着,递给了刚到的温寸心。 “小主母?”温寸心抱着长刀,有些懵,尝试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白若松对着她笑了一下。 温寸心目光扫过白若松,又扫过楼梯上站着的云琼和黄剡:“这是……” “这是我的同僚,御史台监察院的监察御史,黄锐,黄御史。”白若松解释道,“适才我在庭院当中瞧见了黄御史,怕她单独在观景台出什么事情,情急之下便先行赶过来了。” 白若松看着温寸心,面带歉意道:“擅自过来,造成了误会和混乱,给温掌柜添麻烦了。” “不不不。”温寸心赶忙摆手,却忘了怀里还抱着长刀,长刀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砸中了她的脚背。 “温掌柜!” “您没事吧!” 侍从上来扶着温寸心,而护卫则弯腰取走了地上的长刀。 温寸心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蹲下身子捂着脚板,眼中冒出生理性的泪水。 但她见白若松伸手过来,还是慌忙起身,摆手道:“我没事的,小主母!” 说完,她又转向正缓步往下走的黄剡,道:“刑部侍郎大人已经遣了人,快马加鞭去大理寺请人了,诸位大人们还请快去安全的地方吧。” 所有人的假期都在这一场莫名的事件中泡汤了,庭院被封锁,温泉山庄也临时关闭谢客。 用晚膳的时候,温婆婆一直在哭,一会说自己对不起大主君,一会又说自己对不起老太君,白若松安慰一句,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最后被温寸心强行劝走了。 翌日大理寺的人赶到,负责调查案件的是曾经与白若松一同审案的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面对两位作为当事人的刑部主要官员,不敢妄下定论,调查过后甚至拿了写了证言的案卷给白若松和徐彣参谋。 调查的结果当然显示这是一场意外,毕竟所有人的证言都很一致,都说是王郎中自己不听劝,一意孤行,非要去屋檐上头抓鸟雀。 而当时除了御史台监察院的黄锐以外,其他人都在庭院中,没有下黑手的机会。黄锐黄御史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做不了什么手脚。 “既然已经确定是意外了,少卿大人为何愁眉不展?”徐彣问。 “侍郎大人,哎……大人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大理寺少卿长叹一声,“京里在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意外,我这,我这每每想到要去大明宫与书法送案卷,就是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 坐在一旁的白若松默默看了一眼大理寺少卿光洁无暇的皮肤,并不相信她真的有这么忧虑。 大桓审理案件,最严重的也就是三堂会审,即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三个部门的联同办案。 三堂会审一般只会审理最重大,或者最敏|感的案子,例如谋反,例如涉及三品以上大员的案件,再例如皇室内部案件。 不过是一个吏部司封司的郎中,现场已经汇聚了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三处的官员,女帝就算心里头再有不满,也不可能直接把整个三法司提出来斥责。 白若松觉得大理寺少卿肚子里头对这一切门清,指不定回家就能睡好觉。 但同时,她又觉得策划这一切的言相太过于可怕了。 她知道女帝已经对此警惕,可她不在乎,调动自己在三法司中安插的棠花成员,不惜暴露也要除掉王郎中。 为什么? 目前为止这些莫名或是家中嫡女去世,或是自己丢了性命的官员,全都是曾经言相手底下的太女派,所以白若松一开始才会怀疑尚书令。 言相为什么非要除掉自己人? 答案只有一个,这些人是叛徒。 案子了结,官员们也不好在温泉山庄多待,纷纷打道回府,原计划在此停留三日的白若松也没了兴致,在大理寺的人收敛完尸体走后的翌日,就收拾收拾回将军府。 温寸心对此十分愧疚,临走时给白若松与云琼的马车上搬了许多温泉山庄的特产,一再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再出这样的事情。 白若松知道这不是温寸心的错,整个温泉山庄都对此身不由己,并没有责怪于她,还好生安慰了几句,保证明年还会再来。 由钦元春驾车,马车在当日下午入了玉京,停在了殷照所在的院子前。 白若松上前敲响院门后片刻,大门被打开一条小缝隙,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 小阿乐穿了一身大红色的棉袄,扎了双髻,如同年画里头的娃娃,抬头瞧见白若松一愣,随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白东东!”【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3、第 283 章 小阿乐是个聪慧的孩子,却并不擅长向外表达。 他就像一个能输入内容,却在输出的时候会遭遇卡壳的机器小人,磕磕绊绊,半晌都无法完整表达自己的观点。 白若松曾经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他是智商有缺陷,可在看过他跟着殷照学的,惟妙惟肖的花灯与窗花以后,又改变了这个想法。 “是白若松。”她不得不亲自纠正道。 小阿乐扒着木头门板,努力张了张嘴:“白,白……” 白若松用充满鼓励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句教学道:“白、若、松。” 小阿乐:“白松松!” 身后不远处的钦元春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噗笑。 白若松叹了口气,心想算了,白松松就白松松吧。 若字的这个发音舌头卷得比较多,确实难了点,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去纠正他。 “你姐姐和你白山姑姑呢?”白若松一手牵着小阿乐,一手推开门栅往里头走。 殷照不仅是那张脸不方便出现在人前,便是名字也不方便,所以取了个化名为“白山”。 因为殷照从前在白家的时候,是家中的小老三,所以一开始她是想要叫白三的,是白若松认为这个名字指向性太强了,但凡知道殷照身份的人一听就会有所怀疑。 好在姓白还能糊弄过去,毕竟白若松名义上是主子,给下人赐姓也可以勉强说得通,最终取了个谐音,为“白山”。 院子里两个孩子本来就不知道殷照的本名,对这个名字的接受度也十分良好。 “在,在!”小阿乐从裹得严严实实的棉袄底下,勉强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指向一个方向。 院子里还保持着大婚那日的装饰,只有窗户上几个喜字被撕了下来,换上了带有喜庆色彩的年画,屋檐下还悬着驱邪的桃符。 白若松不想承认,但是殷照真的很会勤俭持家,居然直接把她大婚的装饰修改了一下,准备要用来过新年。 殷照根本没想过她会离开这个院子,或者说,她已经做好了与白若松从此各不相干,独自在这个院子里带孩子的准备。 而如今阿乐手指贴着年画的那扇支摘窗,支摘窗一动,在一瞬间“碰”一下,关了个严严实实。 很显然,窗户后头的人并不欢迎白若松。 就像无法理解小阿乐为什么这么亲近自己一样,白若松同样也不理解小狼崽子为什么这么不待见自己。 但是很快,房间的门栅被推开,刚刚还嚣张到不行的小狼崽子被人提溜着后颈皮走了出来。 殷照面上还戴着那张丑陋的人皮面具,但下颌处明显有一些不贴合的部分,白若松都能够想象出她是怎么急急忙忙回到房间里去贴的。 好在如今跟进院子的,无论是她还是后头的云琼,都知道殷照的身份,不至于露出破绽。 “你!”殷照把小狼崽子往白若松面前一放,厉声道,“道歉!” “啊,倒也不必……” 不过是被关了个窗户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小狼崽子之所以叫小狼崽子,就是因为她警惕又不服管教,随时都龇牙咧嘴着准备咬人,白若松是真的怕两人一言不合,就在这院子里打起来。 虽然小狼崽子的这点攻击力,对于殷照来说和被蚊子咬一口差不多就是了。 殷照狠狠地瞪了白若松一眼,坚持道:“道歉!” 出乎预料,小狼崽子居然没有反抗。 她浑身僵硬,就连头上翘起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在诉说着抗拒,可却仍旧乖乖低着头,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没关系。”白若松笑了起来,觉得小狼崽子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你有讨厌我的权力,只是如果随意表现在脸上会惹来麻烦的,你白山姑姑也是希望你今后能好。” 白若松不清楚小狼崽子懂没懂,但殷照明显很差异白若松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一直以来,殷照都以为自己是白若松的姑母,所以在各种方面都尽量表现一个长辈该有的,对小辈的照顾。 可她因为通缉犯的身份,没法随意外出,于是就把这种照顾体现在了照顾白若松的饮食起居上头。 面壁思过在家的这一个月,白若松被照顾得,隐隐有种自己是财阀家的大小姐的感觉。 这还是第一回,殷照感觉自己被小辈给照顾了。 殷照用淡漠的眼神扫过白若松身后跟着的云琼,以及还未关闭的门栅外头所隐隐可见的马车的一角,用眼神询问白若松的来意。 白若松感到有些踌躇,她下意识想搓一搓手指,可一动才想起来自己还牵着小阿乐的手。 她低头,发现小阿乐也正抬头看着自己,并且在自己的目光望过去的一瞬间,就流露出一种带着信任的灿烂笑容来。 “姑母。”因为没有外人在场,白若松小心翼翼地喊出了这个带着一些亲昵的称呼。她看着殷照,表情真挚,“跟我一块去将军府吧。” 其实白若松和白谨生得一点也不像。 殷照在无数个瞬间,在白若松不注意的角落里,注视着她那张脸,都在疑惑,自己为何一点也看不出姐姐的痕迹。 可在这一刻,她又的的确确透过白若松,看见了自己一种憧憬的姐姐的模样。 她会自己露出温和的笑意,会蹲下身子,摸着自己的头,开口说:“阿照,今日可要跟姐姐一同去学堂?” 殷照垂下眼睑,淡淡道:“不。” 殷照其实早就想死了。 刺杀女帝失败的那一刻,温柔善良的太女对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的那一刻,太女薨逝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她都想过去死。 如今活着唯一的念想,就是要见证女帝是如何走向灭亡的。 她可以作为白若松手里的一把刀,白若松让她去指证谁,她就把行刺的脏水泼到谁身上。 可有时候太过锋利的刀,同样也会伤害到持刀人。 白若松如今在将军府很好,虽然殷照对于云琼这个侄女婿并不满意,但不可否认的是,将军府的确能给白若松足够的庇护。 她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远离白若松。 白若松颔首,似乎在就预料到了殷照会拒绝,面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失望的表情,只是拉着小阿乐的手道:“那小阿乐愿意和姐姐一起,跟我去将军府吗?” 小阿乐那是巴不得和白若松走,头点得和鸡啄米一样,还不忘和小狼崽子炫耀道:“我赢!” 其他人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狼崽子心里清楚得很。 之前白若松离开院子的时候,二人打了个赌,以春节为节点,就赌白若松在这之前还会不会回来找他们。 如果白若松回来了,那往后小狼崽子便不准再嘲讽白若松,如果白若松没回来,小阿乐以后便不准再缠着白若松。 小狼崽子打赌的时候还自信十足,阿乐年纪小可能没什么印象,她在红楼跑腿这么些年,见识过的人间险恶可太多了。 别说是白若松这种同他们没什么关系的,便是亲生父母,为了几两银钱就把孩子丢了的还少么? 只是没想到白若松如今不仅回来了,居然还要带他们一起去将军府。 小狼崽子觉得自己本该为了打赌打输了一事气得咬牙切齿的,但她看着小阿乐牵着白若松的手像秋千一样晃个不停,又看着他得意地挺起胸膛的小动作,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生气。 “我也一起?”小狼崽子的脸皱成了麻花,面上全是对白若松所作所为的不解。 “和姐姐在一起,小阿乐会更开始的,对吧?”白若松摸了摸小阿乐的头。 小阿乐又狠狠点了点头,松开白若松的手上去拉扯小狼崽子:“姐姐,一起!” 白若松瞧着小狼崽子释然的表情,心想小孩子就是好忽悠。 她又看向殷照,果不其然收获了一个同样纠结的殷照。 “她,得,跟着我。”殷照指着小狼崽子。 白若松明白殷照的意思,回道:“云血军里头也有武艺高强之人,阿悦的功夫不会落下的。怀瑾的副官,钦元冬钦将军,姑母见过的,就很愿意继续教阿悦功夫。” 她用手肘捅了捅站在自己身后的,云琼的侧腰,给了暗示的眼色:“对吧,怀瑾?” 云琼做严肃状,颔首称是。 小狼崽子不知道是真的怕殷照,还是看出了什么,十分配合地抓着阿乐往后缩,道:“我不跟她,别带她一起!” 殷照似是有些绷不住。 隔着一张丑陋的人皮面具,白若松都明显看见了殷照颤动的嘴角。 殷照最终还是因为舍不得小狼崽子这个徒弟,跟着白若松回了将军府。 云祯早就收到了二人要提早回来的消息,在大门口迎接众人,看见两个小萝卜头下车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是瞧见了自家的孩子一样。 晴岚看见带着人皮面具的殷照倒是吓了一哆嗦,知道殷照今后也要留在院子里以后险些哭出声来,被晚燕提走教育了一番。 两个小萝卜头和殷照在将军府正式安顿下来的翌日,白若松趁着婚假还没结束,和云琼商量着去一趟大兴国寺,安顿被沈佳佳附过身的西景公子。 云琼考虑到西景公子身份特殊,怕自己一起去太过显眼,便没有随行,白若松自己一个人,由殷照陪同一起去了大兴国寺。 白若松掏出自己提前写好的书信,又了给西景公子足够的盘缠,交代了该去哪里寻找杨卿君以后,从大兴国寺的后院出来,在香客云集的大殿前面,偶然遇见了许多不见的故人。 佘武一身低调的檀色圆领袍,站在主殿大门口的阶梯下,面对着一个比她略矮一些的男人,笑得十分无奈。 那男人背对着白若松,白若松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挎着放着香烛的篮子的时候,伸出的一截手臂上挂着一个价值不菲的白玉镯。 兴许是白若松看了太久,佘武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抬起头来的时候,瞧见白若松,当下一愣,随后居然露出了一个还算和善的笑容来。 自祠堂一别,白若松以为二人早就已经决裂。 她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和佘武若还有机会再见,佘武会对她做出什么反应。 可能是视而不见,也可能是怒目而视,总归不是像这样露出一个笑容来。 佘武又低头不知道同男人说了什么,那男人也回过头来,露出一张与佘武十分相似的面容——原来是佘武的父亲,那位因为与佘荣和离而闹得满城风雨的侧侍。【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4、第 284 章 这位如今在玉京出了名的侧侍对待白若松,也展现出了白若松所不能理解的温和善意,笑得十分慈祥,有些像云祯瞧着她的时候会露出的那种笑容。 他回身不知道和佘武说了什么,佘武略略颔首过后,他便挎着篮子自行入了主殿。 佘武一人穿过香客组成的人群,来到白若松的面前。 她比起之前成熟了许多,身上那种风流纨绔的气质也淡了许多,站在那里猛地一眼,还以为是国子监走出来的儒雅书生。 “怎么,愣着干嘛?”佘武开口,“许久未见,是瞧着我帅气了许多,给看傻了吗?” 她甫一开口,那股子儒雅书生气便散了个干净,还是白若松所熟识的佘武。 白若松无端松了口气。 刚刚那层笼罩着她的,粘稠又沉重的膜噗嗤一下被戳破了,让她终于可以调动自己的五感作出回应。 “你怎么在这里?” 佘武挑眉:“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大兴国寺也不是你家开的吧?” 白若松被呛了一下,一时也拿不准佘武是什么意思,只静默不言地看着她。 佘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你这个样子!别人都对我小心翼翼的时候,偏你不待见我,唯恐避之不及,如今别人都不待见我,对我避之不及了,你又开始对我小心翼翼了。” 白若松有些尴尬,见周围有香客好奇地望过来,侧身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佘武也知晓白若松这点子破毛病。 她虽然在家中地位堪忧,可凭借着尚书令庶女的身份,到底在纨绔中众星捧月多年,完全无法理解白若松的这种心态,但还是顺了白若松的意,随着她往僻静处走去。 一路上,殷照都十分安静地跟在一旁,但她脸上那张冷冰冰的面具还是引起了佘武的注意。 “你这侍从是生得太显眼了?”她见殷照高大挺拔,一身冷肃的气质,颜控的毛病又犯了。 殷照的人皮面具实在是有些吓人,为了外出的时候不会被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白若松给她准备了一副面具戴着。 虽说大街上走这个人戴了个面具也很奇怪,但是总比烧伤的人皮面具强,算是矮子里头拔高个。 白若松不想让佘武注意到殷照,尽量用一种十分平淡的无所谓的语气回答道:“哦,她是脸上烧伤了,怕吓着人。” 佘武闻言默默吸了口气,果然不再多问。 二人寻了个树影掩映的角落,由殷照在不远处看守,佘武方才道:“说起来,我还没有恭贺过你大婚呢。如今我的身份也不便再上门送贺礼了,倒也省心,在此说上那么一两句便算作恭贺过了。” 据传,佘武跟着她父亲离开了佘府后,佘荣一气之下在族谱之上除名了佘武。 这意味着佘荣如今不再是尚书令家的庶女,只是一个平民百姓。 白若松明明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但免不了还是心存一点愧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只淡淡“嗯”了一声。 “真没想到你之前同我说过的心上人,居然是云麾大将军。”佘武耸了耸肩膀,“还好我从未无聊到说过云麾大将军的坏话,要不然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白若松默了一会:“你不是这样的人。” “做什么这个表情?”佘武的表情也淡了下来,她看着比自己略矮一些的白若松的头顶发旋,轻声道,“这是我们佘家的事,也是我和我父亲共同商议后做下的决定,与你无关。” “我知道。”白若松顿了顿,又问,“那你今后什么打算?” 佘武别过头去,瞧着大兴国寺墙边的菩提树。 菩提树为半长青植物,生得高大茂密,树冠宽阔,即便是萧瑟的松日,仍然郁郁葱葱,好似什么也打不倒它。 “还没想好。”佘武的声音很是平静,“兴许在玉京找个活计,也兴许回父亲老家,父亲在南苧老家还有些产业。” 佘武展现了出乎白若松预料的豁达,似乎一朝从尚书令庶女变为商贾,也不是什么大事。 白若松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墙边的那颗菩提树,心形的叶片薄而柔软,叶尖细长,在北风中飘飘悠悠,却仍然靠着细细的梗,屹立在树枝上。 “去考科举吧,道安。” 佘武先是一愣,紧接着笑出了声:“我考科举?别开玩笑了!我那点子学识,便是从前母亲以尚书令的身份施了压力,国子监都不收!” 她似乎是真的觉得好笑,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伸出手臂在白若松的肩膀上一拍:“我知晓你聪慧,能从盛雪城那种边陲之地脱颖而出,一路来玉京参与会试,必然觉得科举并没有什么。可是像我这样的,那是狗见了都嫌蠢的,怎么……” “你不是一直想当官么?”白若松打断了佘武。 佘武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生理性泪水,状似无意道:“我母亲和我嫡姐那是什么身份,我不用当官也能在大桓横着走,又何必去做这不讨好的差事。” “是么?”白若松眨了眨眼,“从前在霖春楼,与徐彣一道喝酒的时候,谈起徐彣的官职月俸,你不假思索就能答出来,比徐彣本人还要熟稔。” 佘武:“说明我对银钱十分敏锐,有做商贾的天赋!” 白若松无奈地看着她:“难道不是你一直在偷偷关注官场的事情,才能如此熟稔么?” “嗨,就这个事情吧……”佘武舔了舔有些干涸的下唇,“我从前确实留意过,要当多大的官,俸禄才能够养活我和我父亲,最后研究了一通后发现,这些都不如乖乖当我娘的不孝女来得富裕。而且……” 她顿了顿:“而且佘府势大,比起有才华的庶女,一个拖后腿的纨绔更能令圣人心安。” 到底是在官场中长大的,即便从未考过官,佘武还是对这一切都有一个通俗的概念。 “如今你可以考虑了。”白若松道,“你已经不是佘府的庶女了,不是么?” 佘武的确有一瞬间心动了,但是很快,现实就如同一杆长鞭,狠狠给了她一鞭子。 “我自小读书就懈怠,在从前那帮子近乎文盲的纨绔当中,还能显摆两下,到了会试,还不是刀俎上的鱼肉。”她狠狠抓了抓自己的头,“佘文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到时候指不定怎么嘲笑我!” 白若松不忍心打击佘武,但还是提醒道:“放心吧,你现在进不去会试的,你得先考童生。” 科举分为四步,童试、乡试、会试,最后才是由圣人亲自考核的殿试。 佘武瞪大了眼睛:“童试都是一群小屁孩,我都,我都二十六了!夹在里头像什么样子!” 白若松被佘武逗笑了。 她明知佘武是故意做出这副姿态来逗自己,但还是跟着笑了起来,佘武见状也收了夸张的表情,含笑看着白若松。 这边动静太大,殷照都忍不住往这边看了一眼。 许久未见的隔阂,就这样在几句话之间消弭于无形。 那场在佘府祠堂里头的决裂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二人迎着午后的融融暖日,又相互说了几句近况。 白若松这才知晓了原来佘武和她父亲在玉京偏僻处租赁了一间一进的小院子,二人生活,但佘荣却一直登门拜访恳求挽回,佘武的父亲不厌其烦,最终退了小院子与佘武二人搬出了玉京,就住在大兴国寺附近。 而佘武也听说了一些白若松的近况,得知白若松是真心喜欢云琼的时候,还感叹了一句:“怪不得你连言筠小公子也看不上,原来是喜欢粗犷的。” 白若松没法解释,缄默着默认了这个美丽的误会。 直到佘武的父亲烧完香寻来,二人才相互告辞。 告辞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地既没有约定下次再见这样的话,佘武走出去几步,忽而回身,看着白若松,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道:“见微,你要小心我母亲。” 佘武是个心软的人,尽管已经从佘家的族谱上除名,她还是称呼佘荣为“母亲”。 “母亲似乎有什么底牌一直没出,所以她如今才能像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为所动。我能知道不多,只隐隐听见,似乎是与三皇女有关的,而母亲已经对你起了杀心。”她说,“见微,你一定要小心。” 从大兴国寺往回的路上,白若松一直在思考佘武的这几句话。 这些日子以来,无数人都对她说了差不多的话,似乎真的有什么大事要来了。 可什么事情能让这么多人如此警惕? 白若松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隐隐有些想念易宁。 如果,如果易宁在的话…… 回到将军府,白若松提笔犹豫许久,还是打消了给易宁写信的念头。 对现在的易宁来说,远离玉京的这些是是非非才是最好的,如果可以的话,和杨卿君一起平安稳定地度过下半辈子,才是白若松所希望的。 晚上,白若松摁着云琼好好犒劳了一下自己,才总算把这些烦恼赶出脑子,翌日精神奕奕地去点卯了。 女帝身体渐好,参加了大朝会,在大朝会上就王郎中死在温泉山庄一事大发雷霆。 但如大理寺少卿所预料的那样,女帝生气是生气,并没有把三法司提出来单独斥责。 在去大朝会的路上,白若松就见到了特意等待自己的徐彣,徐彣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容,约白若松在下了大朝会以后单独会见。 白若松表面连连颔首,下了大朝会连云琼都没等,溜得比兔子还快。 一直躲了七八日后,白若松收到了闵仟闻的来信。【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5、第 285 章 信件是加急入的玉京,一份被送去了御书房,另一份则由云血军送来了将军府。 闵仟闻在遂州,靠着更换铜钱的活动,大清洗了一次,搜罗出了十万贯的私铸铜钱,其数量之多,广场都堆不下,最后是开放了空闲的粮仓才有地方放。 除了私铸铜钱以外,闵仟闻还在信中提到了她在遂州发现的几个奇怪的点。 首先,遂州的府衙有许多吃空饷的差役,甚至还出现了一人抵二十人的情况,因为吏部对于府衙有多少差役都是有规定的,所以这些吃空饷严重的府衙之内,差役只有寥寥几个,县令就如同一个光杆司令。 其次,闵仟闻在整理了遂州的案卷之后,发现遂州发生了许多的人口失踪案件,和陇州发生的略卖人口不同的是,遂州失踪的人口都是强壮的女丁。 并且这些女丁说是失踪了,可在不归家,也不与家中联系的同时,却会往家中寄钱,赡养父母与正夫儿女。 闵仟闻想调查此事,可手上可以信任,又可以调动的人手太少了,暂时还没有一个定论。 至于私铸铜钱一事,遂州的官员们的嘴倒不是很严,有好几个都招供了幕后指使是京中的左右司郎中,并且还提供了一些来往的信件和礼单,闵仟闻都统统抄录了上交给女帝,由女帝定夺。 而这些事情里头,令闵仟闻最头疼的是,她查不出私铸铜钱背后的流向。 十万贯的私铸铜钱,意味着私铸铜钱的人在此至少获得了两倍的利益。 这么大一笔钱,放在身上是不可能的,只可能换成了实物或者存进了钱庄,可整个遂州的钱庄都表示没有收到过钱,她目前正在抓紧调查近年来遂州的买卖,想要查出这笔钱究竟流向了何处。 在信的最后,闵仟闻随信附上了一些精简的手抄账本和案卷,供白若松观看,并且再三叮嘱她是冒着杀头大罪给白若松透露的消息,让白若松看后即焚,不要暴露她。 白若松看完信件以后随手递给了云琼,自己则翻开了账本和案卷。 账本显示,的确有大笔资金不知去向,白若松想起了杨卿君留给她的账本,扒拉开一对比,发现居然有一部分的资金是给了漕运。 漕运拿着这一部分赃款,购置了许多布匹与粮食,甚至其中还有私盐和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大量陈醋。 白若松越看,越搞不明白佘荣到底想要干什么,她是好好的尚书令不做,想要去做商贾了?看这架势是要开大饭店? 等她翻完账本,去看案卷的时候,云琼已经把信看完了。 他已经十分习惯处理密信,看完之后起身,随手丢进了取暖用的炭盆之中,还不忘用火钳扒拉了几下,确保纸页化作的灰烬也是搅散的状态。 白若松看着他这些熟练的姿态,笑了一声。 她做的这些事情,十个脑袋也不够女帝砍的,换了比人一准战战兢兢,但云琼对此从未有过半句的意见。 他很沉默,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但白若松可以从他每一个动作里,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支持。 云琼五感敏锐,就算背对着白若松,也能感受到她的视线。 他回转过身来,坐到白若松身边,拿起白若松已经推到他面前的账本,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暼白若松:“不看案卷看我做什么?” 白若松想也没想,嘴比脑子先动:“看你好看啊。” 云琼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耳垂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红色渐渐往上蔓延了整个耳朵还不算,连蜜色脖颈都有些被染上。 白若松有些惊讶。 两人早就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关系了,没想到云琼还会因为这么点事情就羞赧成这样。 云琼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耳朵出卖了,假装什么也没有,冷着一张脸,僵硬着转回头去继续看手里的账本。 等面上的热意渐渐散去,云琼的眉头开始轻微地皱了起来,白若松翻过一页案卷,抬头发觉他的变化,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 云琼沉默了一会,不太确定道:“有些东西很眼熟。” 白若松没有忽视他的意见,放下了案卷:“说说看?” 云琼犹豫着翻开账本,指着其中几样东西道:“米、面、盐、草料,这些都是行军的时候需要的粮草。” 白若松眼皮一颤,没有否认,只是提醒道:“米、面、盐这种东西,只要是个人都需要,证明不了什么,最多也就是草料的部分有些奇怪,一般百姓家里没有这么大的需求,但若是养殖了大量的牲畜,也是完全有这个需要的可能的。” 云琼点了点头,手指指向醋这一栏,道:“你知道醋布吗?” 白若松的神色这才凝重起来。 她在盛雪城长大,经常出入军营,自然知道一些。 行军的时候,士兵们会耗费大量的体力,需要补充营养物质。 可是维生素和矿物质这种东西,一般都只会存在于一些新鲜的食物当中,军中供给的干粮很难补充,时常短缺。于是士兵们便会用一团布,浸入带有盐分的醋缸里头,随后晒干,缠绕在身上,炖煮的时候便剪下一块丢进锅里。 虽然这种方式,对于白若松这个过惯了便捷生活的现代人来说,多多少少有些恶心,但是在当下的时代,这种便于携带又不易变质的储存方式,已经是士兵们能补充维生素和矿物质的最好办法了。 当然,士兵们也根本不懂什么是维生素,什么是矿物质,只晓得这样做会让身体有劲。 盛雪城的士兵们最大的任务是守城,除了偶尔去边境五城的其他城池做援军,其他时候根本不行军,所以也少见醋布这种东西,导致白若松一时没有想起这回事。 “不过也兴许是巧合。”云琼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说法,“可能只是恰好有这些东西而已,这账本里的东西太多太杂了,还有大量布匹和煤炭,多到不像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存在。” 白若松知道云琼说得很中肯。 就算是行军需要的东西又怎么样,若是前几年,北疆吃紧的时候,佘荣倒卖这些东西还能发一笔国难财,如今北疆这样安静,囤积军需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才不足则多谋,识不足则多虑,威不足则多怒,信不足则多言。 白若松早就学会了不要在一丁点的可能性里头风声鹤唳。 她沉吟着又翻过一页案卷,云琼突然看向了门口,白若松跟着放下案卷,走到门栅旁,随后便听见一阵敲门声。 “将军,小主母!”是晴岚,他虽然压着声音,但明显情绪很激动。 白若松咔嚓一下打开门栅,晴岚的巴掌险些拍到白若松的身上,她眼疾手快侧身一避,开口道:“怎么了,这么慌张?” 晴岚为自己险些拍到白若松而感到慌张,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句抱歉,被白若松一问,瞬间又回想起了自己敲门的目的:“哦,对,小主母,院子里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 “白山和钦将军啊!” 白若松愣了一下,再次确定道:“你是说钦元春和白山打起来了?” 白若松完全想象不到二人闹矛盾的样子。 晴岚急了:“不是,不是这个钦将军,是另一个!” 因为之间府里进了探子下蒙汗药的缘故,云琼为了云祯的安全,一直把钦元冬安排守云祯的院子,白若松也几乎不与钦元冬见面,以至于一时没想起来她也是一位钦将军。 她回头看了一眼云琼,云琼并没有惊慌,只道:“钦元冬心里有数。” 白若松可不这么认为。 至今云琼都不知道,当年钦元冬其实是对她起了杀心的。 “在哪打起来了?我去看看。” “就在教武场!” 白若松推门而出,一路出了院子,来到了将军府里头的小型教武场前。 教武场外,此时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亲卫,好几个看起来才刚从教武场下来,穿得单薄,浑身热气腾腾的,见了白若松,着急忙慌在那里穿衣服。 而练武场里头,两位矫健的身影一来一回,正打得难舍难分。 二人都是赤手空拳,拳拳到肉,白若松走近了能听见令人牙酸的砰砰声。 白若松抓了就近的亲卫问:“这是怎么了,怎么打起来的?” 那亲卫行了个礼,也半懂不懂的样子,努力回忆了一下道:“似乎是为了谁当师父的事情打起来的。” 白若松一下懂了咋回事,肯定是两人都在抢小狼崽子。 “这边!”钦元春最是兴起,连忙招呼白若松到自己跟前来,“这里的位置视线最好!” 白若松觉得她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自己亲姐姐在场上,都能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她站到钦元春旁边,发觉小狼崽子和小阿乐居然也在。 小狼崽子完全没有自己被争抢的自觉,坐在一旁凸起刀架上,拆了绑腿,在给自己淤青的小腿上抹药。 小阿乐手里抓着一根糖瓜,一边往嘴里嗦,一边乐滋滋地看热闹,尽管他可能半点也看不懂。 这里的视野的确好,不仅没有人挡着,还能十分清晰地看见殷照一拳打中钦元冬眉骨的时候,钦元冬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 白若松被疼得吸了口冷气,钦元春反而嘿嘿笑了起来,就差当场拍手叫绝了。 “你跟你姐姐其实有仇?”白若松睨她。 “下了教武场没仇。”钦元春道。 那就是在教武场上有仇呗。 白若松隐约记得这两姐妹当中,钦元冬的身手好像要好一些。 按照钦元冬的性格,估计在教武场上的时候,没有少揍钦元春,才会让钦元春这样热衷于看这个热闹。【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6、第 286 章 白若松看了一会:“你阿姐看起来要输了。” “那不一定。”钦元春眯了眼睛,“虽然现在看起来确实是白山强势一些,不过她这招式挺奇怪的,招招狠绝但后劲不足,如果她百招之内不能彻底拿下阿姐,那我阿姐就会开始反击了。” 白若松不懂这些,不过事实证明钦元春说得没错。 一开始看着殷照是压着钦元冬的,不过是几息的时间,形势就反转了起来。 钦元冬在体型上不输云琼,是个威猛的大块头,抵挡过最初的攻势以后,一下发力,钳制住殷照就是一个过肩摔,将人狠狠摁在了地上,手肘抵着要害咽喉。 殷照明显有些懵,没见过这样比武的,一时都忘了反抗,脸因为缺氧而憋红了起来才想起来自己要输了,想用手指卡着钦元冬的胳膊卸力,却因为缺氧而使不上劲。 围着的亲卫们为钦元冬的胜利而欢呼起来,白若松发誓,自己的的确确听见一旁的钦元春发出了不耐的一声咋舌。 “钦将军。”白若松适时开口,提醒道,“胜负已分。” 可惜周围亲卫的欢呼声响彻天空,把她的声音淹没了。 白若松有些为难地看向钦元春,钦元春叹了口气,挥手推开旁边的亲卫,一人屁股上给了一脚:“叫叫叫,给你们扔台上你们就老实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白若松一瞬间很想说一句“你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纠结了一下,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看热闹的亲卫们散开后,钦元春才对着教武场中间的钦元冬喊了一句:“姐,差不多得了,别把人弄死了。” 钦元冬适时松了手,并不是因为钦元春喊了她,而是她看见殷照有一个摸向自己襟口的动作。 钦元冬自然是见过殷照真容的,也知道她就是那个刺杀过女帝的东宫左卫率,但几招下来还是暗暗心惊于她出手时那种狠厉的招式。 但凡钦元冬不是战场上摸爬滚打起来,经历了众多生死时刻的,都撑不到百招以后。 看到殷照的手往自己襟口摸去,钦元冬第一反应就是——这狗爹养的有诈! 便瞬间松了手,退至了一个安全位置。 殷照确实想给钦元冬一发暗器,原因倒也不是输不起。 她踉踉跄跄起身,仿佛是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被抵着的咽喉,实则手脚麻利地把掀开的人皮面具贴了回去。 在二人眼神相互交锋,气氛凝滞之际,殷照终于缓缓抬手,“啪”一声,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愿赌服输。” 钦元春对着一旁的小狼崽子打趣道:“你要有新师父了。” 小狼崽子正给自己绑绑腿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起来对究竟是谁教自己习武这事毫不在意。 白若松看着殷照有些萧瑟的背影,又看小狼崽子这个反应,觉得殷照颇有种跳舞给瞎子看的感觉,十分心酸。 “还是头一回见你阿姐对什么事情这么上心。”白若松道。 “习武之人嘛,遇到有天赋的自然会欣喜,毕竟谁不想把一身武艺传承下去呢?”钦元春习以为常道。 白若松看她:“那你呢,怎么没见你去争,你不想传承吗?” “我武艺没有阿姐好,而且……”钦元春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夹杂在周围的人声当中几乎听不见,白若松不得不微微侧过身去,才能听到她后续的呢喃,“……我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白若松当真很好奇,便下意识追问道:“什么事?” 钦元春抬起眼来,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建功立业,当大将军!” 很有志气的想法。 白若松虽然自己是个不思进取,只想躺平的咸鱼,但是对于这种有追求的人还是会打起十二分的敬意。 她颇为衷心道:“你如今已经是很厉害的大将军了。” 钦元春明显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场闹剧最后以听到动静的云祯老太太赶到,给挑起武斗的殷照和钦元冬,以及围观的,除了白若松和两个小萝卜头以外的人一点教训作为了结尾。 可以说云祯老太太不愧是云祯老太太,掌控云血军多年,熟知令这群武蒙子头疼的惩罚是什么样的。 当天夜里,亲卫们居住的院子一片怨声载道,大家挑灯夜战,完成云祯老太太布置的悔过书,翌日晨练的时候一个个都顶着青黑的眼圈,头顶的怨气几乎要实质化。 艰难爬起来赶着去点卯的白若松路过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青天白日见到了一群丧尸。 朝堂之上知道闵仟闻往京中递了折子的不多,安生了两三日,随后在小朝会的时候一举爆发,左右司郎中锒铛入狱。 女帝御笔亲批,案子交由刑部,由大理寺辅助。 大理寺少卿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好看,显然她也知道这件案子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能够不担这个压力回家饭都可以多吃两碗。 焦头烂额的人一下变成了刑部,徐彣和刑部尚书亲自接手了案子,白若松能插手的反而不多,就是在一旁补充补充意见,外加记录一下口供。 左右司郎中是个硬骨头,狱卒上了十八般的刑罚,将人抽得鲜血淋漓,含着姜片才勉强吊了一口气,也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将近年关,寒冬腊月,一盆溶着粗盐的冷水浇到身上,便是坐在炭火盆旁边的白若松都忍不住跟着哆嗦了一下。 刑部尚书任职多年,兴许是见惯了这些东西的,可徐彣才任职刑部侍郎不久,面对这样的场面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就令白若松有些震惊了。 天色渐晚,刑部尚书做主明日再审,放了官员归家。 这些天白若松一直躲着徐彣,如今这个场面,二人几乎是前后脚离开的刑部大狱,她想快步先走,就显得有些掩耳盗铃了。 空荡荡的承天门街上,孤零零的两个身影,简直是避无可避,因此徐彣开口唤了一声“白大人”的时候,白若松也只能微叹一口气,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行了一礼:“徐大人。” 夕阳只剩一线,头顶是近黑的深蓝色,四周的宫灯也被宫侍所点亮,在寒冷的夜晚散发着唯一一点暖意。 徐彣看见白若松面上有微微的,不达眼底的笑意,忽然意识到,其实二人之间的隔阂已经比天河还要深,是无底的间隙,袭卷着隆隆刺耳的狂风。 徐彣从前就发觉,白若松是一个亲疏分明的人。 可在亲疏这点的界限上,她简直就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孩童,只知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而此刻,徐彣显然已经被划出了“自己人”的范围。 “徐大人有事吗?”白若松见她半晌不说话,不得不出言提醒,“天气寒凉,下官体弱,在这承天门街上站着吹太久的风的话,大人明日怕不是见不到下官了。” “无事。”徐彣看着她,温和地笑了一下,“白大人要保重身体才是。” 白若松连连称是,一转身,脸立刻冷了下来。 她率先穿过承天门街尽头的朱雀门,一眼都没有回头看徐彣。 翌日,白若松点卯以后去往刑部大狱,发觉大狱门口围着一圈差役,一问之下才知道昨天夜半,徐彣去而复返,带着一位少女一道进了刑部大狱,再没有出来。 白若松想进去,却被门口的差役拦住了,问就是刑部侍郎徐彣的吩咐。 不过一刻钟,刑部尚书也赶到了,当着白若松的面进了刑部大狱。 巳正,刑部尚书与徐彣前后脚出了刑部大狱,说是左右司郎中招供了,签了字画了押,案件可以了结了。 白若松看着后头被带出来的那位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小女孩,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被堵着嘴,虽然没有受过刑罚的痕迹,但哭得双眼浮肿,看起来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 白若松不想对徐彣的行事发表什么看法,毕竟从结论来看,她也是受益者。 她原想进去看一眼左右司郎中,徐彣却仍旧伸手拦住了她。 她面上还是带着那种熟悉的温和笑意,却看得白若松浑身发冷。 “没有看的必要了,白大人。”徐彣说,“左右司郎中大人知晓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已然自戕以谢圣恩了。” 徐彣完全不装了,连签字画押的证言也没有给白若松看的意思,直接递交给了女帝,架空了白若松。 白若松惊觉不妙,想要求见东宫的太女正夫,托了云琼去说情,却仍然被拒。 翌日,圣人下旨,罢免了尚书令佘荣的职位,将人抄家下狱。 一切来得太快,快到白若松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浑浑噩噩下值回到将军府,却发现将军府的亲卫们整装待发,就连钦元春和钦元冬都穿上了软甲,一副随时准备打仗的模样。 白若松回到熟悉的院子,云琼一身轻便锁子甲,两臂都戴着金属的臂鞲,腰后还跨了一把长长的苗刀,正与云祯说话。 见白若松归来,云琼露出了一个略有些歉意的笑容来。 “边疆急报,北蛮有了动作。”他说,“我得回北疆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7、第 287 章 云琼推迟了出发时间,与白若松单独彻夜长谈,翌日一早才出了寝房。 出发之前,云琼做主,留下了钦元冬与一小队亲卫在府里,供白若松差遣。 对此,钦元冬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被云琼以军令相压以后,看向白若松的愤恨眼神,颇有几分被敌军俘虏以后,宁死不屈、忠肝义胆的味道。 可惜白若松现在没空留意钦元冬。 当着这么多亲卫的面,她不可能再像二人独处那样肆无忌惮,垂在一旁的手难耐地捏了捏挂在腰间的锦囊,沉声道:“你要小心。” 云琼从刚刚开始一直万分紧绷的脸,此刻才有一丝丝的松动。 他垂眼看着白若松,眸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浅的应答来。 二人对视,云琼闭了眼,狠心转身,跨上自己那比寻常马匹都要高大的枣红马,一扬鞭,带着亲卫们远去,渐渐消失在白若松的视线尽头。 等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钦元冬转身就走,根本没有半点要听白若松差遣的意思。 “为什么,那个人,留下。”一直跟在白若松身边的殷照适时开口,“我只是,赤手空拳,有武器,她会输。” 殷照的脸被掩藏在面具之下,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变化,但白若松还是从她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她对白若松不信任她的不满。 白若松看她之前认输得干脆,还真以为她认赌服输很潇洒,毫不在意,却原来背地里小心眼得很。 等一行人回到将军府内,晚燕招呼门童把大门关上后,白若松才挥了挥手,示意殷照靠近:“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你附耳过来。” 殷照俯身凑近,任凭白若松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半天,一直皱着的眉毛才渐渐舒展开来。 “我,适合。”她颔首道,“会,办妥。” 白若松:“你一个人成么,需不需要从亲卫里带个帮手过去。” 殷照又感觉自己的权威被挑战了,手掌一推,冷嗤了一声:“拖后腿。” 她自认为潇洒不羁,实则趾气高昂地离开了,白若松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很快,这点笑容也消失在了她的脸上。 言相收拾完叛徒以后,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不能坐以待毙。 得赢。 白若松摸着自己腰侧的锦囊,独自一人在廊下站了片刻,才大踏步离开了此处。 佘府光抄家就抄了三日,搜出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无数,却偏偏没有最直接的金银。 白若松在刑部司的书房,光是看下头主事整理出来的抄家单子,太阳穴都突突地疼,稍微有些庆幸自己如今升官,不用再做这样的杂事了。 佘府搜出的礼单厚厚一叠,朝中几乎三分之一的官员都牵涉其中,甚至包括刑部尚书。 白若松看到上头刑部尚书的大名的时候,真怕自己会被那个笑面虎给威胁销毁证物,结果刑部尚书见了白若松仍然笑呵呵的,并没有任何要给自己开脱的意思。 抄家的单子和礼单送到女帝的御书房,值钱的东西都被充了国库,而礼单上头的人则被挑选了几个不重要的小角色杀鸡儆猴。 一时之间,朝堂之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白若松住在将军府还好,没有什么人敢到将军府来叨扰她,据说徐彣的府邸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相比之下,当事人的佘荣一直很冷静。 女帝给了佘荣最后的体面,并没有着人去审她,也没有苛待她,刑部大狱每日好吃好喝招待着,甚至还准备了取暖的火盆。 政事堂议事的时候,有其他同僚提起这事,大多数人都感叹佘荣是成为了弃子,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准备赴死了。 白若松则是不这么觉得的少数派。 腊月十八,冬四九,小雨,白若松休沐,将军府迎来了两位求见白若松的客人。 佘武高高举着一把油纸伞,半边袖子都被小雨浸湿了,伞下牢牢护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 男人身披鹤氅,头上罩了一顶雪帽,露出一张脸看起来尖锐了不少。 他见着白若松,微微笑了一下,有些有气无力地样子,开口道:“叨扰娘子了。” 外人传言他连官至尚书令的妻主也是说弃就弃,共同生活近三十载,还孕育了一女,也能这样果决,定然是个手段狠辣,铁石心肠的自私男人。 至少白若松如今看来,男人并不是无动于衷的。 她侧身道:“外头冷,先进来说吧。” “不不不,不用了。” 男人连忙摇头,嘴唇颤了颤,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旁边的佘武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背,安慰似乎地拍了拍,随即看向白若松。 “今日前来,实则有一事相求。”佘武顿了顿,艰难开口道,“我父亲想去一趟刑部大狱。” 白若松叹了口气:“稍等片刻吧。” 说罢,转身关门,回了院子。 佘武与父亲二人在门口等了小一盏茶的功夫,就在他们以为白若松只是敷衍一声,不会再出来之际,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 白若松一身浅绯官服,袍上绣径一寸的小朵花,金带十銙,腰侧挂着银鱼袋,出门的时候被冷风一吹,哆嗦了一下,但很快收敛冷意,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乌黑的六合靴踏进了水洼之中。 细细冷雨中,她回身看着佘武,唇色很浅,但乌黑的目光中透着暖意,开口道:“随我来。” 佘武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些发酸,垂下头掩饰一般地擦了擦眼睛,带着父亲跟上了白若松。 有白若松做保,刑部狱卒也不好拒绝,边走边低声提醒道:“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再多可不行了,我们也是要担责任的。” 白若松颔首,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子,偷偷塞进狱卒手中,道:“我省得。” 牢门上头的锁头被钥匙打开,锁链咔哒哒地往下落,牢房中闭目假寐的人眉头一皱,缓缓睁开眼睛。 入狱多日,佘荣看起来也并不憔悴,甚至于眼袋下两道斜纹都浅了些。 她的眼皮很薄,极宽的双眼皮褶子压在眼睛上,使她看起来神情恹恹,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佘荣视线扫过牢门口,看见白若松的时候,面上还有一丝讥诮,待白若松侧身,露出身后披着鹤氅的男人的时候,她所有的表情又都僵在了脸上。 每个人都有弱点。 白若松看着佘荣那张僵硬而震惊的脸,忍不住想道。 无论是受了那样沉重的刑罚,都不吐露只字片语的左右司郎中,还是面对抄家下狱都面不改色,游刃有余的佘荣,都拥有能够撬动他们用来武装自己的硬壳的弱点。 牢门开了又关,白若松与佘武踱步去了一旁,将牢房留给了佘荣和佘武的父亲二人独处。 二人从下着细雨的外头进来,浑身都是寒气,在刑部大狱这种潮湿的地方更是难受。 白若松两只手掌放在身前,忍不住哈了一口热气,相互揉搓着取暖。 一旁的佘武见状轻叹一声,抓了白若松的手掌,从自己袖口探进去,贴在小臂上给她取暖:“知道冷怎么不多穿一些?” 白若松感觉鼻子有些堵,怕自己冻得没知觉以后,清水鼻涕流出来影响形象,先努力吸了吸鼻子,才开口道:“走得有些急,忘了。” 佘武沉默了下来。 等小臂内侧的温度被白若松摄取得差不多,她又很自觉地转动手臂,换了一处温度高的地方。 “差不多了。”白若松尝试收回手掌,“你不冷么?” 佘武缄默不语,却坚持地抓着白若松的手臂不肯放手。 白若松挣扎无果,无奈地看着她,她却垂着头,盯着刑部大狱不知沉积了多少污垢的,黑黝黝的地板不放,半晌才哑声道:“对不起。” 白若松:“说这些做什么,你在霖春楼不是还因为帮我,被你嫡姐关了禁闭么?这下扯平了。” 佘武:“我那不是帮你,我就是看不惯那些喝点黄汤子就认不清自己的酒鬼。” 白若松:“那我也不是帮你,我就是想做好人好事不行么?” 佘武笑了一声,白若松感觉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掉落在自己裸|露的手腕上,带着一点滚烫的热度。 “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在意的。”她的声音颤抖着,哽咽到几乎是从喉咙口挤出了的那样,“可没有人帮我,见微,除了你,没有人帮我。” 佘武并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一朝落没,她的心态也调整得很好。 锦衣玉食她用得,粗茶淡饭也用得,甚至于没有了那些酒肉朋友,陪着父亲的日子比起从前更为舒心。 可佘荣入狱,父亲虽然嘴上没说,却一日比一日消瘦。 她想帮忙,却屡次吃了闭门羹,那些曾经对着她母亲伏低做小,一口一个肝脑涂地的官员都视她如虎豹,巴不得让家丁拿了棍棒给她打出去。 来见白若松之前,佘武其实并没有抱太多的期待。 她并不知道佘荣与白若松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可二人之间你来我往,不死不休的架势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是这个她母亲曾经起了杀心的人,这个到处搜罗证据,或直接,或间接导致她母亲入狱的敌人帮了她。【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8、第 288 章 白若松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她骗过人,威胁过人,也杀过人。 她有心软的时候,也有漠然的时候,但是只有一件事情是例外。 她没有办法拒绝一个曾经对自己散发过无条件的善意的人。 兴许按照佘武所说,她只是喜欢漂亮的脸,为了让自己开心,才会接近白若松,在霖春楼使唤家丁给白若松出头。 可论迹不论心,对白若松来说,这是实实在在的帮助和善意,并且是她进去波诡云谲的玉京之后,收获的头一份。 至少直到佘武背叛自己之前,白若松都愿意尽自己所能地帮助她。 “我会帮你的,我会一直帮你的。”白若松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吓到一只落在花蕊上的蝴蝶,“我相信如果是你,你也会一直帮我的,对吗?” 佘武觉得很丢人,她除了自己都记不清的光屁股的时候,还没有这样哭过。 她咬着牙点头,仿佛只要不发出声音,就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白若松没有发现她正在丢人地流眼泪。 白若松也十分识趣,没有点破她的难堪,静静站在那里等她平静下来。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佘武终于冷静下来。 她松开白若松的手臂,用一侧的袖子擦了擦脸。 那一侧的袖子本来就被细雨淋湿了,透出刺骨的冷意来,沾在脸上缓解了眼睑的红肿。 佘武扭过头去,假意害怕打扰到她父亲,要走远点一样慢慢往前挪,实则是不想让白若松看见自己的脸。 “我在玉京郊外寻了个书院。”她胡乱找了个话题,“虽说条件肯定不如国子监,但也不是个个贡生都是从国子监出来的,我想试一试。” 白若松真心为此感到高兴:“那很好。” 白若松是除了父亲之后,第一个这样信任自己的人,这让佘武略略感到一丝羞赧:“我自小其实也读过一些书,只要……” “佘武?”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佘武的话题。 前侧方,细密的栏杆里头探出来一只细白的手。 那手一看就是没做过粗活,金尊玉贵养起来的文人,可如今却沾染上了刑部大狱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污渍,黑一块白一块的。 随着那只手握上栏杆,一张与佘武有三分相似的脸出现在栏杆后头。 那张脸上嵌着一双刻薄的眼睛,即便是如此落魄,还是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睥睨的目光看着佘武,仿佛在看一只陷在淤泥里头的臭虫。 佘武的脸在一瞬就沉了下去:“佘文。” 佘文冷笑一声:“怎么,连嫡姐也不会叫了?” 佘武:“我已经不在族谱上了,严格来说,你我如今并不是姐妹了。” 佘文的脸扭曲了起来。 尽管她一向都是这样,张牙舞爪着,对每一个自己看不顺眼的人都散发出恶意,但白若松还是头一回看到她这种眼神。 怨毒中带着嫉妒,活脱脱一只下水道里见不得光的老鼠,嫉妒着外头拥有光明的一切,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 “你这个贱人!”佘文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都是你,都怪你!都怪你他才会……” “道平?”男人弱弱的声音从白若松的身后传来。 白若松回头,看见站在甬道中的男人,听见佘武喊了一声:“爹?” 佘武的父亲身上还披着那件鹤氅,雪帽被摘了下来拿在手中。 他眼睛有些红,小步走到白若松面前的时候居然行了个大礼。 白若松吓一跳,想伸手扶又怕唐突,还是佘武上前把人扒拉了起来:“爹,您这是做什么!” “从君是佘武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长幼有序,小辈担不起这个大礼。”白若松也连忙表态。 “爹,我已经谢过了。”佘武跟着道,“真的,这是我和见微之间的事情,您就别馋和了!” “你这孩子,真是……”男人叹了口气,站直了身体,看向白若松,“道安真的好好谢过了?” 白若松点头点得小鸡啄米。 男人这才显得有些释然,还是对着白若松说了一大通的感谢的话后,才转头看向一侧的牢房。 佘文从刚刚开始就安静得过分,应该说自从男人出现之后,她就像一个乖孩子一般抵着栏杆学锯嘴葫芦。 “道平。”男人又喊了一声佘文的字。 白若松看见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眼高于顶,恨不得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的佘文居然颤了一下。 她抬起眼来,看向男人,抿了抿唇,小声开口:“小爹。” 她的“小”字喊得很小声,以至于白若松一开始以为她也在喊“爹”。 从来只有侧夫和小侍的孩子喊正夫作“爹”的,哪有正夫的孩子管下头的男人喊爹的,这不是倒反天罡吗? 但在场的人都没有对此表达什么异议,仿佛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称呼。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把手从栏杆缝隙探进牢房里头去,擦了擦佘文脸上的污渍。 佘文的全身都很僵硬,可居然一动不动,任凭男人施为。 “你这孩子,怎么,怎么……”一句话没说完,男人的眼泪又下来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 佘文其实也没受什么苦,只不过卫生条件没有佘荣这么好罢了,牢房里头也是放了将息未息的炭盆的。 可男人就好像是看见自家孩子还冰天雪地里受苦一样,一旁的佘武很不爽,拉扯了一下男人的袖子:“爹,她在卖惨,您别理她。” 佘文狠狠瞪了佘武一眼,但也只有一眼,立刻就垂下头去装乖孩子,还俯下身方便男人给她擦脸。 佘文比云琼年纪还大,三十多的人了,家中正夫都生了两个娃了,还这幅乖乖娃娃的样子,看得白若松有点恶心。 白若松恶心,佘武只会更恶心。 “爹!”佘武拽他。 男人无奈:“道安,虽说我如今与你母亲分开了,可我们本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人,你与道平是血脉相连的姐妹,不该如此生疏。” 佘武气得嘴唇发颤。 但她也不是第一天被佘文恶心了,深知自己父亲的良善,最容易被佘文装出来的这种姿态欺骗,自己越是反抗情况只会越糟糕。 “爹爹说得是。”佘武顺从道,“我想与嫡姐单独说说话。” 男人狐疑地瞧了佘武一眼,但仍然选择了相信她:“那我先去外头等你们?” 佘武点头,男人又心疼地给佘文整了整衣襟,这才往外走。 白若松可不想留下来面对这场修罗场,赶紧跟上男人,也算是配合佘武那句“单独说说话”。 虽然看好戏她很乐意啦,但这气氛也太沉重了。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想起佘文之前那句没说完的话。 “都是你,都怪你!都怪你他才会……” 他才会怎么样? 他才会离开佘府吗? 白若松从前认为佘文对佘武的厌恶,仅仅只是因为佘武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是一种蔑视和瞧不起,如今看来,嫉妒的成分要多一些。 好在佘武并没有与佘文过多纠缠,白若松不过在外头等了半刻钟,她就出来了。 出来的时候,她就像一只赢了的小斗鸡,昂首挺胸的,白若松都不用问就知道佘文一定半点便宜都没占到。 男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一句什么,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在白若松表示了自己留在刑部还有事情之后,双方在朱雀门外分别。 细雨已经停了,佘武一手拿着还在滴水的油纸伞,一手搀扶着自己的父亲,慢悠悠走在朱雀大街上。 迎面而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童,裹着厚厚的棉袄,疯跑着在平地上绊了一跤,蹭破了手,哇哇大哭。 小童母亲咬牙切齿地把人提起来,在小童穿得厚实的屁股上就是一巴掌:“让你别跑你偏跑,棉袄都脏了!” 男人急匆匆从摊子后头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埋怨道:“你打孩子做什么!” 吵吵闹闹的一家人,佘武的父亲微笑着看着他们,走出去一段路以后,才开口道:“道安。” “怎么了,爹?” “你有怨过爹吗?” “怎么会呢。”佘武笑了起来,“如果不是爹,我现在也在刑部大狱关着呢。” 等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白若松才转身从承天门街回了刑部大狱。 刑部大狱的狱卒见白若松去而复返,有些不确定道:“大人这是?” “我想见见佘荣。”她见狱卒一脸为难,补充了一句,“隔着牢门聊两句就成,不会让你为难的。” 狱卒知晓白若松如今是朝中新贵,在没有更大官职的大人下令之前,也不敢拦着,让开入口道:“大人还请快些。” 刑部大狱又湿又冷,只有关押佘荣和其家眷的位置有一点点炭火带来的暖意,远处还隐隐有孩童的啜泣声。 白若松脚步停在佘荣所在的牢房前,转过身来,透过狭窄的栏杆间隙,看向里头的犯人。 佘荣背对着牢门坐在厚厚的草席上,原先直挺的背脊深深地弯曲了下去,从白若松的视角,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一丝老态。 听见动静,她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有头部缓缓转了过来一点,让白若松可以看见她一只半耷拉着的眼睛,和一点凸出的鼻尖。 “来看我笑话?”她开口,语气中没有讥诮,只有深深的疲惫。 白若松看着她鬓角掩藏不住的丝丝白发,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佘荣留有后手,根本不在乎女帝将她下大狱,可她没料到佘武的父亲,那个她挚爱了一生的男人会来,以至于极其短暂地出现了动摇。 有动摇,就会有破绽。 白若松不顾地上脏污,盘腿坐下,视线与佘荣持平,声音平缓,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道:“我是来请教尚书令大人一个问题的。” 她问:“您还记得,桓文十五年,长丰县所属边境五城之一的盛雪城城破的事情吗?” 佘荣嗤笑一声:“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你想让我记得什么?” “是啊,已经是快八年前的事情了。”白若松盯着佘荣的侧脸,“但是我想尚书令大人应该不会忘记这样重大的事情吧,毕竟桓文十五年,正是您,指使前刑部侍郎何同光,买通了长丰县县令杜承礼,从内打开了盛雪城的大门,不是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9、第 289 章 佘荣以一个极其缓慢的动作扭过身来,慢到她的动作像极了一个生了锈的木偶,白若松甚至耳边能够幻听那种咯吱咯吱的刺耳摩擦声。 “哦,我想起来了。”佘荣掀起那层薄薄的眼皮,淡淡地看着白若松,眼白当中有若隐若现的血丝,“你是盛雪城来的孤女。” 她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盛雪城破,县令没管,刺史没管,女帝没管,你一个孤女当自己是盛雪城的主子,非要管这破事?” “这不是破事。”白若松放在膝盖上头的手掌缓缓收紧,黝黑的眼睛却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佘荣,“盛雪城被劫掠三天三夜,人口死伤过半。盛雪城守城校尉奋起反抗,也被蛮人腰斩,悬挂于牌匾之下示众三天三夜,入殓之时尸身……尸身也寻不齐全。” “是吗?”佘荣看起来没有一丝动容,“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啊。” “尚书令不记得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一个守门校尉?”佘荣反问。 “因为是你,亲手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她的身上,让她从盛雪城的巾帼,变成了盛雪城的千古罪人!” 还有几日就快要过年了,也同样快要到傅容安校尉的祭日了。 自傅容安校尉死后,白若松再未曾度过一个轻松的年节,除了盛雪城院子里最小的,不记事的那些,其他孩子到了这个日子都很沉默。 曾经欢声笑语炸鞭炮,熬夜守岁,围在一起包饺子的那种时光一去不复返。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可她甚至连有这样一个顶罪的守门校尉都不记得! “哦,这样啊。”佘荣笑了起来,“这是她的荣幸。” 白若松胸膛猛烈起伏着,一瞬间,她有些后悔出府时没有戴上袖箭。 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才特意没有带,现在却成了懊悔的源头。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 她手掌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撑,企图起身,却在不经意间碰到了自己腰间的锦囊。 小小的折枝海棠缠丝绣花的锦囊,里头装着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物什,硬邦邦地硌着白若松的手腕,让她一下从这种暴戾的情绪中醒神。 她隔着锦囊,牢牢攥紧了里头的东西,深吸一口气:“所以尚书令大人冒着这么大的危险,不惜将边境五城之一送给蛮人,也要达成的目的是什么?” 佘荣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透过牢房的栏杆,看着白若松那张苍白脸,菱唇一张一合:“让我来猜猜看吧……” 若是之前白若松来刑部大狱问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佘荣只会嗤之以鼻,懒得搭理半句。 白若松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绿满带进刑部大狱。 那个她追求了一辈子,已经变成了一种执念的男人。 佘荣不想让白若松好过,所以她嘲笑她,讥讽她,判断出她在乎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守门校尉以后,还要在她伤口上狠狠插上一刀。 佘荣几乎就要成功了,可白若松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冷静了下来。 她说:“你们这样做,是想治云琼一个戍边不力,玩忽职守的罪责,瓦解云血军的兵权吧?” 佘荣的眸色暗了下去。 七年前……不,如今应当要算八年了。 八年前北疆远不如如今平静,蛮人势大,便是云血军也时常损失惨重。 所有人都知道抚国将军府曾经是如何辉煌,若真给云琼击退蛮人的机会,兵权势必牢牢焊死在他的手中。 云琼披挂替母出征之前,兵权是个烫手山芋,谁接手谁倒霉,而云琼戍边,不过三五年的时间,北疆已经趋于稳定,虽然打仗的时候仍然付出良多惨痛代价,可至少蛮人已经不会突破城池深入到大桓腹地了。 这是一个抢功的绝佳时机。 那时候太女未立,可三皇女已经开始不得女帝喜欢了。 而佘荣,作为官场沉浮第一人,她的嗅觉比任何人都敏锐,率先发觉了女帝的偏执——对皇位,对权力的近乎病态的偏执。 即便是亲生子女,她也警惕万分,不舍得分出手中一丝一毫的权力。 若是云琼这条狗,这条女帝的走狗再拥有这么大的军功与威望,日后篡权道路的难度将会成倍增加。 所以佘荣当机立断,与三皇女商议了一个有些艰险的计划——治云琼一个戍边不力,瓦解他的兵权! 可惜,云琼此人比佘荣想得还要厉害,只带了几百轻骑,丢掉辎重,日夜不停赶往盛雪城,最终没有还是在蛮人攻入内地之前收复了盛雪城。 那群只知道烧杀抢掠,完全不懂长远计划的北蛮子! 佘荣气得七窍生烟,不得不草草了结此事,把罪责推了个一干二净。 而在那之后,云琼也只是功过相抵,未曾被责罚,第二年更是官升三品云麾大将军,威名一时无两。 计划作废,佘荣不得不咬着牙重新谋划,历经数年才准备了另一张底牌。 佘荣手掌向下,撑着草席,缓缓正过身体。 这是自白若松出现在刑部大狱之后,她头一回以一个正视的姿态,与面前的人对视。 佘荣知道白若松很聪明,所以才会被女帝看中,为她办事。 可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所有的线索都被她销毁得一干二净,唯一剩下的陇州刺史杜承礼也根本不知道她的目的。 白若松是怎么知道的? “是谁告诉你的?”佘荣眯起了眼睛。 白若松的嘴角扬了起来。 她颊边肌肉微颤,下眼睑往上一拱,眼睛眯起,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了几颗皓齿。 那笑容欣喜若狂,竟有几分疯癫的姿态。 她说:“是你告诉我的啊,尚书令大人。” 刹那间,佘荣就明白了白若松的意思。 她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人告诉她真相,这些全部是她拼拼凑凑猜测出来的,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态度,好寻求一个真相。 而她,尚书令佘荣,老狐狸了一辈子,居然在这种地方栽了跟头。 她就不该一时之气想要去刺激……不,不对,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女人的计谋? 她带绿满进刑部大狱,就是为了激怒自己,让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绿满那个天真的男人,还以为白若松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还在她面前感叹佘武有这样的挚友是幸事! 佘荣气得发抖,苍白干裂的嘴唇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出来,牢房外的白若松已经起身了。 她站直身体,十分从容地地掸去长袍上的污渍,抚平褶皱,整理衣襟,最后看了佘荣一眼。 那双小鹿一般的圆眼在淡漠的时候居然也显得有些伶俐,漆黑的瞳孔里头似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翻涌,可是当你仔细看的时候,又重新归于了平静,仿佛刚刚看到的全部是错觉。 “你的底牌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底牌。”她说,“我会赢的。” * 腊月二十,白若松往东宫递觐见的折子,被拒。 腊月廿一,大寒,白若松再度递折子,再度被拒。 一直到腊月廿九,除夕夜,白若松一共递了十日的折子,也被拒绝了十次。 往年除夕夜,女帝都会在皇宫中举办宫廷宴会,邀文武大臣一同欣赏歌舞,共饮美酒,今年却因为女帝的身体抱恙而取消了。 清清冷冷的将军府内,晚燕尽自己所能地布置了颇有节日气氛的桃符和春帖,在院子里堆砌了一小堆柴火,用来燃庭燎。 除夕夜守岁,白若松和云祯,还有两个小萝卜头一起围在柴火旁边,焚烧旧扫把和破了洞的鞋袜,用来辞旧迎新。 扫把是家中粗使的东西,至于鞋袜——云祯和白若松都不怎么穿坏这种东西,拿的是亲卫们淘汰下来的,晚燕嫌脏还洗过一遍才拿来给小萝卜头们烧着玩。 当然,贡献旧物的粗使和亲卫们都得到了补偿,所有人都很高兴,除了被迫候在一旁的钦元冬。 自从被强行留在将军府,她的脸色就没有好过。 北疆战场水生活热,她这个副将却要被迫留在安全的后方,陪老弱病残过家家,换了谁的脸色都会不好看。 天气寒凉,天空也雾蒙蒙一片,看不见星月,瞧着倒是有种要下雪的征兆。 晚燕不知从哪里找了个长长的竹竿,陪着两个小萝卜头在上头绑长幡子,用来在年初一的时候立在院子里,祈愿平安长寿,正适合云祯老太太。 不论是阿乐还是阿悦,居然都被云祯笼络了去,一听说是祈愿平安长寿的,个顶个地认真。 白若松搬着月牙凳坐在火堆旁边,噼啪的火苗烘烤得她面颊微微发烫,手中的屠苏酒反倒显得凉爽起来。 云祯从云琼那里知道了白若松酒量很差,只给了她一小杯,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小口饮啜,瞧着小萝卜头们跑来跑去绑幡子,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安逸感。 尽管二人都知晓,这不过是风雨来临之前的最后平静。 亥初,小萝卜头们都安静了下来,坐在月牙凳上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小阿乐困得险些摔下凳子,被专门伺候的人抱回了屋子睡觉。 亥初一刻,云祯老太太也有些支撑不住了,被晚燕扶着回屋睡觉。 临走时,她站在院子里,抬头瞧着混沌一片的夜空,莫名叹了口气,说道:“等明日,咱们一起去大兴国寺上香。” 白若松笑得眯了眼睛,颔首道:“好,应祖母的意思。” 亥正,白若松收到了殷照的飞鸽传书,她看完以后将纸条丢进了火堆中,终于从月牙凳上起了身。 坐久了的四肢都有些僵硬,她起身的时候晃悠了一下,险些摔进火堆中,还是钦元冬用刀鞘一勾,防止了一场惨案。 金属的刀鞘摸起来十分寒凉,白若松手掌撑着的时候,被冻得一个哆嗦,扭头看着钦元冬,面带温和道:“多谢。” 钦元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你是为了怀瑾。”白若松顿了顿,“就是因为你是为了怀瑾,所以我才谢你。” 钦元冬沉默着收回了自己的刀鞘。 白若松回屋片刻,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一身官袍,整齐得就像是去参加大朝会。 “城外的亲卫们到了吗?”她问。 钦元冬冷着脸:“到了。” “好。”白若松颔首,“那我们走吧,先去东宫。”【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0、第 290 章 云琼走的时候,在城外给白若松留了五十人的亲卫。 所谓的亲卫,便是云血军当中,最为精锐的部分,从各个不同的营区调出来,第一负责人是云琼,如若云琼不在,那便直接受钦元冬驱使。 当然,如今这支亲卫的第一负责人是白若松了。 云血军得女帝特许,可以在玉京城外安营扎寨,也可以自由出入玉京,但这么一支庞大的精兵进入玉京的时候,还是受了监门卫的管制。 钦元冬亲自去开远门接的人,出示了自己的鱼符和云血军的令牌有且不够,她便有些不耐烦,一打手势,离得最近的几个亲卫迅速出手,捂住监门卫们的嘴,勒晕了过了。 钦元冬:“放到火盆边,大冷天的,别到时候给冻死了。” 动手的亲卫又吭哧吭哧把几个监门卫拖到火盆边,搓着手,有些担忧道:“钦将军,咱们这样真的好么?” 夜探玉京,私自入城,还勒晕监门卫,哪条都是谋反的罪名。 若不是她们是绝对忠诚于云家的云血军,怕是早就人心惶惶了。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钦元冬嗤笑一声,“当初将军留你下来受那女人的差使的时候,你怎么不奋起反抗,宁死不屈,说这样不好呢?” 亲卫缩了缩脖子:“那我,那我哪有胆子去忤逆大将军……” “那你就能忤逆我了?!”钦元冬给了她屁股上一脚,“闭嘴,好好干活!有意见一会自己找那女人说理去!” 亲卫一边腹诽自己哪里敢找小主母的茬,那可是能驯服那位大将军的小主母啊!一边配合着自己的同僚,使劲闭合了开远门的大门,下了匙。 好在开远门是个平日里不常使用的偏门,这点动静在短时间内没有惊动任何人。 “你,在这守着,有事发信号。”钦元冬把信号弹往刚刚那个多话的亲卫怀里一塞,“打不过就逃,保住小命的同时,别被抓了。” 亲卫:“???” 亲卫:“行罢。” 于是如今除了这个倒霉的,在开远门偷偷摸摸守着的亲卫,其余的已经全部候在了将军府门外。 大桓的夜晚是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的,一年之内只有元宵的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例外。 为了实行宵禁制度,玉京城内被严格划分了里访,并在坊的外围砌墙设门,宵禁时关闭坊门以限制人员流动?。 这些举动,限制限制平民百姓还行,限制带着云血军亲卫的白若松可不行。 夜幕低垂,星辰隐匿于厚重的云层之后,浓黑包裹着宵禁的街道,只余一片寂静。 白若松从将军府角门而出,只见数百云血军悄无声息地站立在街道上,在夜色下犹如一排雕像。 她们手中高举着火把,火光跃动,发出轻微的,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将每个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斑驳的青石地板上,形成一道有一道扭曲交错的影子。 “我知道你们是受了怀瑾的命令,才留在此处,听令于我,心中定然有许多的不服气。”白若松挺直脊背,尽量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意,目光扫过人群,“今晚的行动万分凶险,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没有道理不明不白地去拼命。我给你们这个机会,想退出的现在上前一步!” 火光映在一张张坚毅的面庞上,这些在北疆历经无数生死的精锐们眼神没有丝毫的波动,昂首挺胸,如磐石般坚定。 万事开头难,白若松微微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个头已经算是顺利开了。 她压低了声音:“现在,云血军亲卫听我命令,熄灭火把!” 数十精锐整队,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行过里坊,侦察营出身的亲卫们施展轻身功夫翻过矮墙,打开坊门,勒晕巡夜,从皇城东之第一街直插延禧门。 除夕守夜,虽说因为宵禁街上空无一人,可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即便是星月无光,街上也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借着别人家院子里透出来的燃庭燎的微弱火光,白若松看见负责侦查的亲卫身影矫捷地翻过高高的红墙,不过片刻便打开了这道镶嵌了黄铜铆钉的朱红色大门。 “小主母。”亲卫从门内而出,目光微凝,眉头紧锁,抱拳行礼后,压低了声音道,“延禧门没有落锁,我怀疑有诈。” 白若松摇了摇头:“不是有诈。” 她透过延禧门,看向侧边漆黑一片,只有寥寥几盏微弱宫灯火光的东宫,命令道:“是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别管我,先进东宫,保护太女的夫女!” 几个轻身功夫好的亲卫们踏步先行,白若松将大部队留在了延禧门后边的甬道上隐蔽身形,自己则点了十个硬功夫好的亲卫,包括钦元冬,同她一道穿过三道宫门的封锁,从太女用来接见重要臣女的明德殿东侧快步冲向寝宫。 崇教殿、丽政殿、光天殿,最后终于是太女与太女正夫所居住的承恩殿。 这一路上都很安静,偌大的东宫没有半个女官或者宫侍出入,白若松急得气喘吁吁,在寒冬腊月赶出了一身热汗。 众人还未至承恩殿前,远远地就听到了短兵相接的声音,承恩殿内火光乍起。 刚入承恩殿大门,有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撞破了正厅镂空的窗棂,以一道抛物线飞跃过院子,重重摔在了白若松的脚下,吐出了一大口血。 白若松后退了一步,看着乌黑的六合靴上那一抹深色的痕迹,挥动右手,打了一个暗语手势。 【杀光!】 铮——长刀出鞘。 钦元冬手握横刀,金属的刀刃光滑可鉴,倒映着承恩殿内跃动的火光,也倒映着她冷漠又警惕的眸光。 亲卫们冲进承恩殿,与不知哪里来的刺客们兵戎相向。 刺客们显然没有预料到云血军会掺和这一下子,完全没有做准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抵抗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被尽数斩于刀下。 钦元冬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生擒了一个刺客想问话,结果刺客半句话没说就先咬破了舌下毒囊,瞬间便失去了生息。 一切归于平静后,白若松才入了承恩殿,一边指挥云血军救火,一边带人四处搜寻太女正夫和小嫡女的下落。 承恩殿中尸体遍地,温热的,还在汨汨流淌的血液沾染在青石地板上,白若松走路都有点打滑。 殿中的火光是因为倾倒的烛台点燃了垂下的纱幔,亲卫们挥刀砍下纱幔,再从院子中的雨缸里抬了水来,几下就泼灭了舔舐着柱子的火焰。 白若松带着人搜寻了一圈,并未见到太女正夫和小嫡女或者疑似二人的尸体,倒是从柴房的杂物堆后头抓出了两个躲藏的宫侍。 两位宫侍都是年轻的男子,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瑟瑟发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胆子最小的那个甚至尿了裤子。 白若松示意带着刀的亲卫们后退,自己蹲下身子,拿了帕子擦去宫侍脸上沾染的血痕,轻言细语道:“别怕,我是刑部司郎中,正夫是抚国将军府的云麾大将军。你记得云麾大将军吗?前些日子应当来东宫拜访过太女正夫的。” 但凡见过云琼的人,都很难不对他高大的身量和深邃的脸留有印象。 那宫侍抬起眼来,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哆哆嗦嗦看着白若松:“我,我记得。” 白若松笑了一下,她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如今这身皮囊的脸极具亲和力:“我正夫同太女正夫是闺中好友,我得了消息知道今日东宫有刺客,所以带了亲卫来救驾,可以告诉我太女正夫与小嫡女在何处吗?” 宫侍不过是个伺候茶水的,并不知晓太女正夫的私事,即便白若松胡编乱造说太女正夫与云琼是闺中好友,他也分辨不出来。 但兴许是因为白若松亲和的脸,也兴许是因为她身上的官袍,或者是云血军们灭火和反杀刺客的举动,那宫侍选择了相信白若松。 “有,有逃生密道。”宫侍结结巴巴道,“就,就在床底下。” 白若松闻言,心里反倒咯噔了一下。 东宫的密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成的,那个人不会这么蠢,连这个也不防备。 “去找密道!”白若松看向钦元冬,“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太女正夫和小嫡女,我怀疑他们有危险!” 钦元冬这时候已经开始回过味来了,对白若松的命令没有任何迟疑,带着人翻箱倒柜,扒开了殿内床铺的褥子此处寻摸,总算在床头柜子里头找到了机关按钮。 机关咔嚓嚓地响动,床板哐当一下弹了起来,露出底下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窄小的密道。 密道里头黑漆漆的,有股陈年的霉味,也不知通向何处。 白若松在心里复盘了一下东宫的地图。 南边有三省六部工作的皇城,北边有西內苑和含光殿,西边有内廷太极宫,思来想去,唯独只有东边,也就是她和亲卫们通过的延禧门的位置,能够安置逃生的密道门。 “我沿着密道寻找。”她一把夺过钦元冬手里准备的火把,下令道,“钦将军出东宫,从延禧门的位置一路沿着皇城东之第一街,向北边直探到兴安门,如果遇到太女正夫,一定要保护起来!” 钦元冬频眉,眸色沉重,今夜头一回没有立即执行白若松的命令,只是道:“密道里头也不一定安全。” 白若松:“我知道,你分五个人随我走便好。” 钦元冬不应,面色很冷:“将军的命令是保护你。” “不。”白若松纠正道,“怀瑾的命令是,你,听我差遣。而我现在的差遣就是,太女正夫与小嫡女的安危是第一位。” 钦元冬面上横梗着一长条的伤疤,这使得她看起来面容可怖,冷着脸的时候更甚,属于在路上可以吓哭小孩的那种。 她定定看着白若松,可白若松也毫不示弱,用一种与钦元冬不相上下的气势回望着她:“这是军令,钦元冬!” 钦元冬想起了去遂州的路上,在那条不知名的小溪边上,白若松狼狈地摔倒在地,可手中的袖箭却毫不留情地抵着她的腿,仿佛只要一个动作,就要将她射个对穿。 钦元冬不想承认,可她其实在心里头的某个角落,早就已经知道了,白若松是不输云琼的一种强大存在。 她后退一步,双臂合拢,啪一声,作抱拳状:“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1、第 291 章 东宫底下的密道阴冷潮湿,还狭窄,堪堪能让白若松站直自己的身体,其他亲卫们为了不磕到自己的头顶,全部都弯腰驼背,侧着身子,抱着自己的长刀,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白若松并不是开道的那个,走在她前头的是侦察营出身的亲卫,同李逸一样,极擅轻身功夫,脚步落地没有丝毫声音。 密道狭窄氧气少,白若松不敢真的把火把拿进来,怕到时候大家一起憋死在里头,就只由那侦察营的亲卫举了一只手掌宽的火折子在最前头开路。 火折子的火光很暗,走在后头的亲卫完全看不清周围的情况,好在大家的身手都很好,摸黑也不会出现挤作一团的情况。 “小主母。”探路的亲卫停下了脚步,为了防止白若松不小心撞上来,还特地向后推了手掌,在白若松站稳后,才弯腰,将火折子靠近松软的地面,指着几个脚印道,“到这里似乎是调头了。” 白若松也在这时看清了地面上的脚印。 太女正夫一行人应当只有三位,因为太女正夫怀抱着五个月大的小嫡女,所以脚印是陷得最深,最明显的。 剩下两位穿着宫里统一分发的高头履,鞋跟处有特制的花纹很好分辨,应当就是太女正夫的贴身侍从。 如今亲卫用火折子照着的那几个脚印十分杂乱,一个叠着一个成了一团,但是明显有一个向后的鞋尖,表示脚印的主人在这里踱步了几下之后,回头了。 白若松和亲卫们一路走来不曾见过太女正夫一行人,所以他们必然不可能顺着密道回去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这里顺着出口出去了。 “四下探一下。”白若松道,“出口应当就在这附近。” 亲卫们虽然除了侦察营出身的那个,其余全是大老粗,但架不住人多势众,五个人十只手,这边摸摸那边摸摸,全方位探索,很快就有人在顶上抠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好像是个孔。”那亲卫不太确定道,“我的手指头刚刚戳了进去。” 白若松乍一听,还有点咋舌,心道亲卫胆子就是大,要是她摸到一个洞,肯定不敢把手指头伸进去的,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万一手指头断了,按照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可接不回去。 “可能是机关。”侦察营的亲卫也不太确定。 她能顺着密密麻麻的马蹄印,准确地追踪其中一匹马,却并不擅长摆弄机关。 “逃生用的东西,讲究的就是最快速度离开,怕关着自己,不会太复杂的。”白若松说着,摘下自己头上的幞头,从高束的发髻中抽出自己束发用的银簪,摸着那个孔洞,往里头一捅。 咔嚓嚓—— 熟悉的机关声响起,通道侧边居然打开了一道门。 门后并不是出口,而是另一条更为狭长的甬道,连白若松都要弯着腰才能进入。 “这怕不是个狗洞吧?”有亲卫说了一声。 考虑到自己是最矮的,白若松率先弯腰探入甬道,摸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前走,行了数十步,感觉前方有火光跃动,原来是一扇虚掩的活板门。 透过活板门里头透进的微弱火光,白若松跨上面前的台阶,一伸手,推开了那扇活板门,刚把头探出来一点,就听到了兵刃相接的铮然声。 嗖—— 有什么东西从耳边飞快地擦了过去,白若松只感觉颊边一冷,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一缕断发的同时,指尖也沾染了黏腻温热的液体。 活板门外是宽阔的皇城东之第一街,一侧是东宫高耸的宫墙,另一侧是翎善坊的矮墙,能远远瞧见光宅寺飞檐翘角的楼阁。 钦元冬带着数十亲卫,隐匿在黑暗中,正与白若松面前的几道背影对峙。 在大多都穿着差役衣服,举着火把的背影中,一道浅绯色的身影格外显眼。 那人穿着同白若松同制的圆领官袍,感觉到背后的动静,缓缓回过头来,露出一双微微眯起的,狭长的狐狸眼。 是黄锐。 这次是真正的黄锐,因为她的胞妹黄剡正手持长刀,架在太女正夫的脖子上。 太女正夫怀抱着沉睡的婴孩,面色惨白一片,脚边躺着的两个已经失去声息的宫侍,皆是被迎面一刀斩杀,毫不留情,同白若松在青东寨中见过的黄剡的杀人手法一模一样。 见到白若松出现在活板门后头,别说是黄剡,就连黄锐也吓了一跳,睁开了她那双一向半眯着的狭长眼眸,比常人小了许多的黑瞳里头倒映着跃动的火把光芒,露出几分惊愕。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黄锐是能够在陇州一名县令身边潜伏数年的监察御史,其心性,谋略,耐性,可见一斑。 白若松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在正面对得过她,因此分外明白,自己的优势只在这一刹那,在她因为自己的出现打乱了计划,而惊诧的这一刹那。 “棠花令在此!”白若松随便一把扯下来腰上的锦囊,裹在手掌心中,高高举起,冷冷地看着黄锐的眼睛,“监察御史黄锐,我以棠花之主的身份下令,放开东宫太女夫!” 与一脸懵的差役们不同,黄锐和黄剡都很清楚白若松的身份,一时被她给镇住了。 “小殿下。”黄锐在几个呼吸间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沉声道,“我们在执行棠主的命令。” “黄锐!”白若松眉头微微拧起,加重了口气,呵斥道,“你不要忘了谁才是真正的棠花之主!” 黄锐迟疑了,黄剡没有她姐姐这样多疑谨慎,手臂一动,居然真的做了一个收刀的姿势。 白若松瞄准的就是现在! 随着她另一只手快速打出的一个手势,隐匿在暗处的云血军里头嗖嗖几声,又投掷出了几枚暗器,打中了黄剡的手腕,长刀脱手,哐当落地。 太女正夫虽然看着面色惨白,却意外地还算镇定,在这样的局势下也立刻判断出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在长刀落地的一瞬间便猫腰挣脱了黄剡,一手护着怀中孩子的头颈,尽了自己的全力往云血军的方向跑去。 黄锐立刻反应了过来,知道白若松若真的手持棠花令,根本不需要耍这些小聪明,喊道:“她手中根本没有棠花令,抓住他们!” 差役们面对多自己几倍的云血军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只有黄剡脚尖勾起地上的长刀,向上一投,悬身一踢,长刀化作投掷武器,如一支箭矢朝着太女正夫的后背心飞去。 当—— 钦元冬刀都没来得及拔,以手臂上的金属臂鞲作挡,弹开了黄剡的长刀。 二者金属相交,擦出金红色的火花,一瞬间照亮了钦元冬那张横亘着长疤的冷冽面容。 白若松改动手势,示意钦元冬不要杀人,活捉。 几个差役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黄锐也是个文弱书生,只有黄剡身形矫健,与钦元冬来来回回过了数百招,最后还是云血军中那位擅长暗器的亲卫再度出手,击中了黄剡的膝盖骨,钦元冬才迅速把人拿下。 “你的人偷袭我。”黄剡被反手禁锢,头狠狠地摁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还不忘了挑衅钦元冬,企图寻找一丝破绽,“你这样算什么女巾帼,有本事一对一和我打!” 可惜,钦元冬完全不吃她这一套。 “你脑子怎么和那群文人一样有问题。”钦元冬嗤笑一声,“老娘在战场上为了打仗,什么阴招没使过,一对一什么的就是坑你这种傻子的。” 黄剡气得直喘气,被钦元冬一个手刀打晕了过去,结结实实捆了起来,丢到了其他捆好的差役中间。 黄锐也没好到哪里去,被粗鲁的云血军亲卫捆成了粽子,正垂着头,背靠着墙壁,发出一声声的咳嗽。 “捆轻点。”白若松忍不住道,“她不会武,用不着这么小心,会把人勒死的。” 亲卫挠了挠头,蹲下身重新捆了一下,黄锐才总算能够顺利喘气。 “你会后悔的。”黄锐开口,声音像漏气的风箱一样嘶哑,“棠主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这样擅作主张,定然会后悔的。” 这一番话,听得白若松频频皱眉。 她并不喜欢别人安排自己,特别是这种不顾他人意愿,擅作主张的安排。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白若松道,“言相的那些安排,不过是重复从前的悲剧。” 黄锐一动,她缓缓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白若松,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你……”她嘴唇一颤,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收敛视线低下头,重新开口,却只是莫名骂了句,“蠢货。” 白若松隐约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如今的情况却没有时间再容她多想。 远远的,朱雀大街的方向,似乎传来什么喧闹的声音,有若隐若现的火把的光芒。 不仅是五感敏锐的亲卫们,便是连白若松和太女夫都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 亲卫利索地敲晕了黄锐,白若松起身,小步走到太女正夫面前。 出乎预料,太女正夫并不是一个大美人。 他的长相十分寡淡,眼睛不大,单眼皮,鼻梁也并不高挺,唯一值得一说的是生得很白。 见白若松靠近,他浑身紧绷,如同一只警惕的兔子,直愣愣盯着白若松。 白若松在一个安全距离停了下来,拱手一礼:“微臣刑部司郎中白若松,见过太女夫殿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2、第 292 章 “你就是怀瑾的妻主?”太女正夫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困惑。 他很难把眼前这位恭谦有礼,还生得精致细腻,毫无半点攻击力的女人,与近些日子来听见的传闻结合在一起。 随着抚国将军府的婚事而诞生的那些流言中,大多都会描写白若松是一位工于心计,善于隐忍的可怕女人,太女夫便自然而然想象她是一位面容可怖,内心阴暗的女人。 如今乍一见到真人,他才想起来,其实这位刑部司的郎中,曾经也是名动玉京的翩翩探花娘子。 “看得出太女夫殿下有诸多的疑惑,但我的确是怀瑾的妻主。”白若松手臂一摊,指向身后的云血军,“这些是云血军的精锐亲卫,是怀瑾留给我防身的。” 谁都知道北疆急报,云麾大将军已经带兵驰援去了,如果不是白若松介绍,太女夫一时还真没想到这些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士兵居然是云血军。 钦元冬主动上前行了一个军礼,并且主动出示了自己作为云血军的腰牌。 白若松也不知道太女夫看不看得懂腰牌,但他的面色明显和缓了一些,像是舒了口气。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太女夫便感觉有些脱力。 夜半被刺客惊扰,一路逃亡,怀里还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实在是过分消耗了体力。 他一晃悠,白若松便立即上前接过了他怀里的小嫡女,刚一接手便感觉一沉,差点没抱住,像抬了一袋十斤重的五常大米。 小嫡女已经五个月大了,抱在手里还是很大一只的,浑身都被袄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点口鼻,鼻尖红彤彤的,睡得正香。 外头都快打成一团了,怎么还没醒? 白若松手指拨开袄子边,刚探了探小嫡女的鼻息,太女夫便在一旁道:“怕她醒了坏事,喂了太医署开的安神汤。” 白若松感觉不对劲,反问道:“太医署给小嫡女开的安神汤?” 太女夫道:“是我的安神汤,砚娘死后,我时常……时常惊梦,太医署便为我开了药方。” 砚娘便是太女,太女姓姒名杳,字砚南。 白若松闻言,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有些庆幸太女夫今晚没有喝这碗所谓的安神汤。 若是昏死了,吵不醒,没有及时进入密道,如今只怕是身首异处,再无转圜。 “兴许这是天意。”白若松摁了摁小嫡女嫩嘟嘟的面颊,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看来天意也要我赢。” “太女夫殿下。”她抬起头看着太女夫,没有回避周边乌泱泱的云血军,直言不讳道,“您想当太后么?” 云血军皆耳聪目明,即便是落在后头的士兵也轻易听清了白若松说得这几个字。 四下一片哗然,但她们还是十分规矩地并没有吵吵嚷嚷,只是在面面相觑之间,互相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太女夫反而是听到这一问话以后,最为镇定的一个人。 他的震惊,在就在云琼突兀拜访那天就耗尽了,可他心里却根本想不通,这个数十日来不断递交拜帖的,锲而不舍的女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这究竟对她有什么好处? 白若松如今是朝中新贵,受女帝器重,一年之内就连升两级,官拜五品,明明不做这种杀头的事情,也迟早能到达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你想摄政?”太女夫问。 他目前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想要做摄政王,做一个扶持傀儡皇帝,不用屈居于任何人之下的摄政王。 白若松被太女夫这种,与她的意愿完全南辕北辙的猜测给逗笑了。 “当然不是。”她想了想,道,“我想告老归乡,提前过上退休生活。” 她的说法略微有一点奇怪,但太女夫还是从字面上理解了她的意思。 太女夫自己就是大家出生,又跟在太女身边多年,对于官场的事情多多少少有所了解,并且曾经深刻地体会过一个人,能够为了权力,做到什么地步。 他本不该轻易相信白若松说出来的这种,孩子一般的天真言论,可兴许是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再没有第二种选择,也兴许是他突然想起了那日来东宫拜访的云琼。 那个生得比女人都要高大的男人,即便是收敛着锋芒也是一身肃杀,只有在被问起那个刚刚提亲成功的未婚妻主的时候,脸上才会露出那种,近乎温柔的笑意。 这种笑意太女夫很熟悉,从前年少之时,他来宫中拜访凤后,尚且还残留着几分稚嫩的太女在见到他的时候,也会用羞得通红的脸,对着他这样温柔地笑。 “她是个很好的人。”云琼用低低的声音说道,“如果你见到她,你就能明白。” 走投无路的太女夫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自己仅有的这么一条路,也许还有赌一赌的机会。 “我可以做太后,也可以同意你将我的孩子扶上那个位置。但我有一个要求……”太女夫道,“按规矩,幼女继位,需得在成年之前设立三位辅国大臣,等圣人成年以后再还政于她。” “我自然省得。”白若松颔首,“我心里也已然有了人选,是……” “但是!”太女夫提高声音,打断了白若松的话,“但是漫漫历史长河之中,享受了万人之上的权力,还能真正还政于幼帝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只能见证一场充满血腥的宫倾。” 他一双清淡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白若松,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道:“我要你做我女儿的国辅,如若不然,这傀儡皇帝不当也罢!” 四下一片鸦雀无声,别说是还处在懵逼的云血军,便是连白若松也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女夫殿下。”白若松无奈道,“我向您担保,我选的三位辅国大臣一定是相辅相成的同时,又能够互相钳制,绝对不会出现共同谋划宫倾的情况。” 太女夫点头:“我信你。” 白若松露出一丝欣喜:“那……” 太女夫:“但我坚持。” 白若松:“……” 她叹了口气,感觉双臂都抱僵了,用手肘捅了捅钦元冬,让她把小嫡女接了过去,企图把这件事蒙混过去:“总之,总之咱们先别留在这了,很快就不安全了。” 她打着手势,示意云血军们撤退,太女夫却像是一尊石像一样,站在原地动都不动:“当了傀儡皇帝也是一生困苦,郁郁不得志,倒不如跟着我就在这里殉了砚娘。” 白若松简直头皮发麻。 她虽然自己就是个犟种,却完全顶不住另一个犟种,还是这种不好强迫的。 一瞬间,她真的想就这样把人绑了算了,反正一路走来做的乌糟事已经够多了,也不差绑架太女夫这一条了。 她急得在原地踱步,钦元冬单手小心翼翼地抱着熟睡的小嫡女,出口提醒道:“我们快被发现了。” 适才还若隐若现的火光此刻已经已经十分明显了,甚至能隐隐听见一点滴答滴答的马蹄声。 白若松抿了抿唇,猛地转向钦元冬,刚想说话,借着四周微弱的火光,突然看清了她的样子。 钦元冬单手抱着小嫡女,抱得十分熟练,手掌小心翼翼地托在小孩的臀部,另一只垂下的手臂正往下滴答滴答落着血。 适才拿臂鞲挡黄剡的长刀到底有些勉强了,金属的臂鞲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被浸染成深色的布料,鲜红的血液正顺着她的手背流下,最后在指尖滴落。 “你……”白若松张了张嘴,最后别开头,却只是说了句,“你倒是很会抱孩子。” 钦元冬面色不变,回答道:“父亲一个人操持家里辛苦,所以元春自小就是我带的,已经习惯了。” 提到钦元春,白若松终究有些心虚。 罢了。 她想,自己就算勉强了,小嫡女日后长大,也会找自己算账的。 帝王也许会允许有权力的重臣活着,却绝对不会容忍一个曾经强迫过曾经弱小的自己的存在。 她被算账了也就罢了,云琼和云祯也有将军府的荣耀护身,可跟着自己一起做这些事情的钦元冬和那些亲卫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她站在原地顿了顿,转向太女夫,妥协道:“我答应你。” 太女夫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白若松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疼自己失去的提前退休的悠闲日子,和不干活就能拿的退休金。 讲道理,五品官的退休金还是很可观的,何况她这么年轻,就算古人短寿,也得拿个三四十年吧? “得走了。”钦元冬再次提醒道。 白若松瞧了一眼远处的兴安门。 夜色下,下钥的兴安门透着一种沉重肃穆感,门后头正是女帝所在的大明宫。 硬闯肯定是不行的,东宫能够走得这么顺利,是因为那个人提前为此刻扫清了障碍,大明宫里头全是森严的禁军。 “这个。”白若松指着适才自己出来的密道,问太女夫道,“这个的尽头是什么?” 这条位于皇城东之第一街的出口,只是密道中途的一条出路,其实密道远远没有这么短,如果不是太女夫和他带着的宫侍的脚印指引了位置,白若松和亲卫们怕是还要继续往前走。 太女夫没有犹豫和隐瞒,直言道:“我没有走过,但是砚娘说过,这尽头通往大明宫内。” “那就从这里走!”白若松看向那群年轻而又高大的亲卫们,又不太确定地问太女夫道,“她们能过去的吧?” 要是卡死在密道里了,几千年以后被考古学家挖出来,估计能研究很久。【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3、第 293 章 通往大明宫的密道越走越宽敞,走到最后居然连钦元冬都能站直身体了。 云血军亲卫身上只装备了轻甲,里头是皮制的,外头是细密的片式锁子甲,保护了重点部位的同时又不会太重,排排站着通过密道的时候也不会发出什么特别大的声音。 这次是太女夫在前头带路,后头跟着白若松,再后头才是抱着小嫡女的钦元冬。 钦元冬受伤的手臂上缠绕着一截碎布,是白若松从自己内袍撕下来的,绑得结结实实,渗出一点晕染的红色。 她十分熟练地一手托着小娃娃,另一只手护在小娃娃脸前,面无表情的脸看着居然有几分奶爸的感觉。 “好像是这里。”太女夫也不太确定,抬着手往顶上摸了半天,终于触动了机关。 和之前通往皇城东之第一街的出口一样,入眼还是一条看不清的狭窄甬道,白若松示意太女夫后退,自己往前探,仍然探到了一个阶梯,往上几步以后是一扇半人高的小门。 小门是那种十分简朴的小门,没有任何机关,甚至门缝都有些对不齐,往里头吹着呼呼的冷风,透出一股子破败的味道。 白若松伸手一推,推不开,还听见了锁链碰撞发出的哐当声。 她不敢将火折子贴近,怕门缝太宽,外头的人瞧见火光,只能将手指头从门缝伸出去,扒拉了一下,摸到了冰冷的金属锁链。 好像是从外锁住了,实在是很原始的锁门方式。 白若松又原路返回,和钦元冬说了一声,钦元冬便将小嫡女还给太女夫,自己顺着甬道上前,在门口拔出长刀,从门缝伸了出去,用力一砍。 云血军装备的特制横刀削铁如泥,只听咔嚓一声,指头粗的铁链就被砍断,哐当落地。 地面是石板地面,铁链落地的声音比劈砍的声音还要响,在夜半寂静的大明宫简直就像是炸响了一个爆仗。 白若松和钦元冬同时愣住了。 白若松眼疾手快熄灭了手里的火折子,与钦元冬二人在一片黑暗中齐刷刷望着对方,屏息凝神倾听外头的动静。 不多时,有脚步声接近,白若松甚至能透过门缝看见外头火把的光芒,连忙贴着密道的边,防止火光照在自己脸上。 钦元冬比较惨,门上的锁链被砍掉以后,门就关不住了,她不得不伏地身体,一边以一个及其变扭的姿势卡着门,让门保持一个关闭的状态,一边还要防止自己的身躯出现在门缝中。 “你看到了吗,刚刚是什么动静?”有女人的声音响起。 “屁都没有。”另一人道。 “那么大动静呢,像是锁链落在了地上,怪吓人的。”又有其他人开口,“哎,福衡,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禁卫军夜晚巡逻,五人为一组,也就是说这群接近的禁卫军起码有五个人。 云血军的数量更多,不怕打不过,可通道狭窄,一时也冲不出去,但凡没能第一时间把人解决掉,惊扰了她们,有人叫喊了一声或者发射了信号弹,她们全部都要玩完。 钦元冬的五感更强,听脚步声也听得更真切,在几人接近的时候,心已经快跳到了嗓子眼,不自觉地举起了手中紧握的长刀,心里盘算着该什么时候冲出去,才能将这几个人在最快的时间内斩尽。 背后有衣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一只柔软而冰冷的手摁在了钦元冬的手背上。 白若松不敢发出声音,只用两只手指在钦元冬的手背上点了两下。 这是云血军暗语中的一种,意为“否”,白若松在提醒她,不要冲动。 钦元冬拿着长刀的手攥了又攥,最终慢慢放松,任凭长刀点在了地上。 “那里是拾翠殿。”有个陌生的女人开口,听声音,已经离矮门所在处极近,“知道拾翠殿是什么地方?从前选秀的男人在受封之前,就住在那里。” “福衡你是不是在骗我,圣人都十多年没有选秀了,那地方怎么还会发出锁链的声音。” “对啊,圣人都十多年没有选秀了。”那被称为福衡的女人幽幽笑了起来,“空置了十多年的地方,怎么会有锁链的声音呢?” “听说好像是十多年前有个选侍,圣人对他一见倾心,侍了寝之后,还没来得及定下位份就失踪了,在拾翠殿荒废的第五年还是第六年,有宫人误入,发现她被铁链锁在屋子里,已经成了一具骷髅了。” 一阵冷风吹过,夜巡的禁卫们齐齐打了个哆嗦。 “我,我们还是走吧。”那人声音哆哆嗦嗦,但还是强装镇定,“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大监不是吩咐了吗,说是钦天监夜观天象,今晚大明宫会生变,让我们听见奇怪的东西尽量忽略。” “原来生变是这个意思吗?”旁边的人道,“我以为是今晚会有贼人进来呢。” “有贼人进来怎么会让我们尽量忽略啊!”哆嗦的人压低了声音,“求你们了,别好奇心了,快走吧,再留在这里就赶不上巡逻了。” 几人并没有再靠近矮门,推推搡搡地走远了,徒留下一个不知真假的鬼故事。 “走远了吗?”白若松等了一会才问。 钦元冬低低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声音有些僵。 白若松手臂从钦元冬的腋下伸了出去,悄悄将门错开一条缝,四下看见无人以后,才推了一把钦元冬,示意她出去。 不知为何,钦元冬似乎很不愿意出去,拖拖拉拉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弯腰挤出了矮门。 一出矮门就是一面挨得很近的墙壁,斑驳不堪,地面上也因为常年无人打扫,青石板都碎裂了,缝隙中满满当当的杂草长得有人的小腿高。 白若松从缝隙中挤出去以后,才看清了全貌。 密道的出口原来是被开在一个造成斜坡的石制楼梯下方,所以才会这么矮,楼梯往上是一栋破败的殿宇,连顶上的青瓦也脱落了大半,只有高高悬挂的,烫金的牌匾,还能够看出曾经的辉煌。 这就是那几个禁军口中的拾翠殿。 白若松顺着石梯往上,踩过落着碎瓦的地面,只是轻轻一推,居然险些把门卸了下来,还是钦元冬手快,一把扶住了大门,靠在了一旁。 拾翠殿位于大明宫的西北角,十分荒凉,还废弃了许久,简直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把亲卫和太女夫都带进来吧,这地方很合适临时藏身。”说完,她一回头,发现钦元冬还站在殿门口,没有半点要进来的意思,疑惑了一句,“钦将军?” 钦元冬没说话,白若松走近几步,借着微弱的一点天光,瞧见了她惨白的面色。 “你……”白若松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是怕鬼吧?” 她还以为像钦元冬这种,在战场上靠敌人的鲜血堆积起来战功的将军,一身煞气,是不可能怕什么鬼神的呢。 钦元冬嘴唇一颤:“我只是谨慎。” 白若松想笑,但是又怕钦元冬恼羞成怒。 好不容易二人的关系缓和一些,钦元冬也愿意听她下令,她可不想在这种关键时刻把关系搞僵,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她道。 钦元冬一听白若松和她一起,果然就迈开了步子,二人蹑手蹑脚回到密道入口,先把太女夫和小嫡女带了出来,紧接着是鱼贯而出的亲卫们。 拾翠殿本来就偏僻,又有这样的恐怖传说,只要不发出什么特别的声音,夜巡的禁卫就不会来这边。 亲卫们武功在身,走路都很轻缓,好几十人悄无声息地进了拾翠殿。 人一多,钦元冬就看起来放松多了,她挨着白若松问:“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钦元冬完整地听到了白若松和太女夫的对话,都做好了要从这里杀出去,跟着白若松谋反的准备,结果白若松只轻飘飘看了她一眼,道:“等。” 钦元冬:“等什么?” 白若松:“等某个傻子把局势搅乱。” 太女夫瞧了一眼外头黑漆漆的天空,道:“如今瞧着已经是子正了。” 最多一个时辰,就要鸡鸣了,到时候天一亮,就更不好行动了。 白若松宽慰他:“别慌,有人比我更急。” 太女夫便不说话了,抱着小嫡女寻了个地方,也不管脏不脏就直接坐了下来。 折腾了一晚上,又没睡觉,他的确十分倦怠了。 钦元冬和亲卫们坐在一起,从怀里取了刀纸出来,细细地擦着自己的爱刀。 白若松有些嫌弃满是灰尘的地面,站在一旁倚着柱子借力,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虽然她为了稳住大局,安抚了太女夫和钦元冬,但其实她这样等着,也还是有些焦虑的。 她想起黄锐被打晕之前,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最后垂下头的时候,讽刺意味浓厚的那句“蠢货”。 她还是漏了什么吗? “小主母。”和白若松离得近的亲卫开口,是那个之前在密道里头领路的,侦察营出身的亲卫。 明明也一夜没有休息,她却毫无倦意,睁着一双锃亮的眼睛,瞧着有些迟疑。 “怎么了?”白若松主动递了一个台阶。 “我只是在想,我们出来的时候,密道并没有到底。”她是盘腿坐在地上的,因此只能抬头看着白若松,“你说,那密道后头还有什么?” 对,那密道没有到底。 白若松立即看向不远处的太女夫,太女夫本来怀里抱着小嫡女正闭眼假寐,闻言睁开眼睛,摇了摇头,道:“砚娘并没有告诉过我后头是什么,只说过一句,让我若是想借着密道逃命,最多只能走到这个出口,千万不要往下走。” 太女的警告,经过拾翠殿的密道,白若松觉得自己好像猜到那后头是什么了。 “我去探一探。”白若松站直了身体。 “我也去。”钦元冬立刻出声,刚想跟着起身,白若松便拒绝了她的提议。 “你留在这里主持大局。”白若松看向那个侦察营出身的亲卫,“你叫什么?” 亲卫眨了眨眼睛:“方尧俞。” “你轻身功夫很好吗?” 方尧俞很年轻,瞧着有些羞赧,挠了挠后脑勺:“还,还行吧,只是比不上李校尉。” 她说的李校尉是李逸,李逸曾经是侦察营的头。 她说她“只”比不上李逸,也就是说除了李逸之外,她的轻身功夫是最好的。 白若松看向钦元冬,钦元冬微微颔首,表示方尧俞没有夸大其词。 “你跟我一块去。”白若松道。 方尧俞眼睛一亮,飞快站起了身,刚想应答,想起自己不该发出太大的动静,一缩脖子,小声道:“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4、第 294 章 白若松与方尧俞重新进了密道。 因为白若松怕后头的路会有陷进,所以方尧俞点了个火折子,边走边探。但她真的不擅长探查机关,所以感觉脚边往下一陷的时候,已经晚了。 嗖一声,墙壁旁突然窜出几支冷箭。 方尧俞反应很快,腾空而起,四肢并用,像一只大蜘蛛一样扒在了顶上,勉强躲过了攻击。 白若松离了一段距离,没有被波及,但还是感觉心脏紧张得砰砰直跳,试了几次才从嗓子眼里发出了声音:“你没事吧?” 方尧俞轻巧落地,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嘿嘿笑了起来:“没事,我机灵得很,从前专职跟着李校尉排陷阱的。” 不过战场上的陷阱大开大合,她不太擅长密道的精巧机关,不然在触发之前就能解决掉。 白若松有些庆幸自己挑了个轻身功夫好的,招手道:“别往前了,回来吧。” “不是要探到底吗?”方尧俞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听从吩咐往回走。 “后面那都是陷进了。”白若松开始往头上摸,“找找,出口机关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方尧俞觉得白若松真是个神奇的人,怎么连这都看得出来,怪不得可以拿捏这么可怕的将军。 她跟着在顶上摸机关的时候,分神看向一旁专心致志的白若松的侧脸,咽了口唾沫,突然开口:“小主母和李校尉……关系很好吗?” 白若松摸机关的动作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军营里都这么传啊,说小主母给咱们李校尉报了仇。” 咔哒——机关被摁下,密道旁边打开了一扇移门,露出后头宽敞的甬道。 这条甬道和之前见过的其他甬道都不一样,不仅能够容纳两个人并行,并且还是铺就了青石的地板和墙壁,看起来干净整洁许多。 “李逸的仇不是我报的。”白若松收回摁机关的手,朝着方尧浅浅地俞笑了一下,“走吧。” 她笑得实在是勉强,带着一点点莫名的悲切,即便是迟钝如方尧俞,也从中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不敢再多话,有些懊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提步跟上白若松,保持着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这段甬道比其他的出口处的都要短,不过几步就遇到了向上的台阶,但无论是头顶还是面前,怎么都找寻不到出口。 也因为封锁得严实的原因,不怕被看见火光,方尧俞也没有熄灭火折子,照着光对着墙壁一点一点找,一点一点摸,还真被她摸到了一条缝隙。 “小主母你看。”方尧俞把火折子放在那条缝隙前,火光居然轻轻曳动起来,“有风,证明这不是普通的裂痕,而是出口的缝隙。” 白若松眉头紧锁,也把手指头贴在了裂缝上,居然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寒意。 寒冬腊月,密道里头又潮又冷,白若松的手都被冻得通红,照道理很难再感受到寒意,适才从密道而出,进入拾翠殿的时候,都感觉里头要比密道暖和。 “还真是找对了。”她喃喃自语。 “什么?”白若松声音太小,方尧俞没有听清。 白若松手指抵在唇前,做了个暗语手势。 【小声些。】 方尧俞捂着嘴,左看右看,眼见四周除了她们二人以外空无一人,也跟着打暗语。 【有出口?】 【没有。】白若松想了想,又道:【这个出口,应该没法从内打开。】 她说应该,方尧俞便知道这是小主母聪明的小脑瓜子做出的判断。 但她不信邪,还是东摸摸西找找,试图寻找到打开密道口的机关。顶上找不到就找墙壁,墙壁也摸遍了就干脆趴在地上摸地板。 白若松正看方尧俞在那里,灰头土脸地可怜巴巴抠墙缝呢,她突然猛地抬头,看向那面有缝隙的墙壁,手中飞速打暗语。 【有人在说话。】 白若松没有方尧俞这样好的听力,闻言赶忙紧紧贴着墙壁,把耳朵凑了上去。 “来人。”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带着一种刚睡醒的,慵懒的感觉,“如今几时了?” 隔着墙壁,白若松听不见脚步声,也判断不出到底有没有接近,但只在一个呼吸的间隔时间内,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缓缓响起:“回禀圣人,已近丑初。” 那女人的声音十分恭敬,可白若松还是从中听出了一点清冷的味道。 她一下就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那位与云琼一道,被称为女帝的左膀右臂的内侍省三品大监,徽姮。 女帝沉默了一会,没说话,徽姮便又开口道:“小厨房一直煎着药,圣人若是仍然头疼,可以用一些。” “不用了。”女帝说完,又有些焦躁道,“太医署开的什么破东西,苦得要命,半点用处也没有,还时常令朕昏睡!” 徽姮语气不变:“请圣人息怒,保重凰体。” 女帝又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平复心情,半晌道:“罢了,服侍朕起来。” 一墙之隔的正是紫宸殿,女帝寝宫,女官们鱼贯而入,为女帝端来洗漱用的物品,徽姮从女官们捧着的托盘中拿起外袍,亲自上手服侍女帝穿衣。 白若松在密道里头听不见这些具体的细节,只隐约察觉到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是哐当一声巨响,似乎是铜盆被摔在了地上。 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有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徽姮淡淡说了一句:“拖下去。” 那哽咽顿时变成了一声嚎啕大哭:“圣人饶命啊圣人,奴才是因为太冷了才没端稳,圣人唔……” 那人很快被人捂住了嘴拖了下去。 又是一阵杂乱的声音,应当是服侍的女官们都退了出去,女帝坐在梳妆台前,一边使唤徽姮给她挽发,一边问道:“我睡了这么久,你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吗,徽姮。” 徽姮道:“回禀圣人,都妥当了。” 女帝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不肖女。” 女帝能这么骂自己女儿,站在一旁的徽姮可不行,所以她也只能是替三皇女说话道:“三皇女殿下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很显然,女帝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她细细咂摸着这个词,发出了一声冷笑。 徽姮:“若是圣人能再给三皇女一个机会的话……” “我还不够给她机会吗?!”女帝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桓文十五年的时候,她瞒着朕,拦下了盛雪城的急报,想要怀瑾犯下戍边不力的罪责,妄图逼迫朕亲自处置朕的心腹的时候,朕没有原谅她吗?!” 说完,女帝尤且嫌不解气,从面前的梳妆箧中抓起一只玉簪,哐当一声摔裂在了请示地板上。 帝王发怒,徽姮连忙跪下请罪。 白若松和同样正悄咪咪偷听的方尧俞对视了一眼,互相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紧张。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女帝一开始这样看中三皇女,后来会改立五皇女为太女。 当年盛雪城一事,佘荣的确处理好了自己的尾巴,女帝没有查出是她遣人从内部打开了城门,但愚蠢的三皇女却拖了后腿,被女帝抓住了马脚。 白若松一边耳朵紧紧贴着墙壁,一边给方尧俞打手势。 【一会万一被发现,别管我,你轻身功夫好,先逃。】 方尧俞把头摇得飞起,急得差点说出话来,两只手交错着打手势,白若松费了些劲才看出了她的意思。 【将军会,杀了我的。】 白若松微微蹙眉,还想说一句军令如山,但墙壁那头响起的声音又恰巧在这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一个明显的脚步声由外而内,因为身上穿着重甲,走路之时刀鞘与重甲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那人走到近前,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粗着嗓子道:“圣人,叛军已经到达丹凤门前!” 女帝“嗯”了一声,并不吃惊于所谓的叛军,问道:“北衙六军何在?” 所谓的北衙六军便是羽林卫、龙武军、神武军,各分左右,一共六支。 比起南衙十六卫那些同时负责整个京师的军队,北衙六军更为精锐,且直接受女帝指挥,可以说是女帝私人的禁卫军。 那人朗声:“北衙六军集结完毕,随时受圣人指挥,冲出丹凤们,擒拿叛军!” 女帝咋舌一声,为这人的愚昧而感到头疼,同时又想起了徽姮的好。 徽姮虽说看着清清冷冷,心思却极细,揣测自己的意思揣测得恰到好处,办事牢靠的同时又从不逾越。 “徽姮。”女帝道,“起来吧,别跪着了,告诉她如今北衙六军应当做些什么。” 徽姮轻轻应了一声,面不改色地起身,转身朝着禁军统领,道:“把人放进来。” 禁军统领:“什?徽姮大监,这可开不得玩笑,圣人还在紫宸殿中,把人放进来太危险了,圣人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徽姮:“这就是圣人的意思,你附耳过来。” 白若松听不到后头的耳语,只在片刻后,听见禁军统领“啪”一声,行了个抱拳礼,道:“微臣领命!”【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5、第 295 章 从密道回去的路上,白若松和方尧俞都很沉默。 方尧俞受了很大的打击,看起来甚至有些萎靡不振。 她从十几岁开始就加入了云血军,一直在戍守北疆,和残忍的北蛮斗智斗勇。 家里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催促她成家,她都没有理会,认为自己是在做保卫大桓的大事,是会受到圣人的嘉奖和肯定的大事。 可事实上,圣人似乎根本不在乎。 三皇女拦截军中急报,害云血军没有第一时间赶到,盛雪城生灵涂炭了三日,她都装作看不见,只是恼怒三皇女的野心勃勃。 她不会为了百姓而恼怒,只会为了自己的权力不稳而恼怒。 方尧俞一时不知道自己自己这么多年究竟在坚持什么,效忠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忍不住开口道:“小主母早就知道了吗?所以,所以才……” 所以才想要扶持薨逝的太女的那位不满一岁的小皇女继位吗? “我不知道。”白若松做了否定的回答,但是也并没有完全反驳方尧俞的话,“应该说,我没有证据知道,我只是猜到了一些。” “小主母能猜到,也是因为了解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白若松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 她既不想去打击一个满怀热情的年轻人,也不想撒谎骗人,因此只能保持缄默。 二人一路沉默着从拾翠殿位置的出口处走出密道,即便是偏僻如拾翠殿,居然也能隐隐听见远处的一些脚步声。 北衙六军笼统算下来,得有五千多人。 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地在挤在同一个含元殿广场上,远远望过去火把的光聚在一起,仿佛在举行什么盛大的欢庆活动。 等在拾翠殿里头的云血军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有几个人在门口张望,钦元冬更嚣张,直接站在了瓦片都秃噜了的屋顶上。 真是艺高人胆大。 白若松隔空做了个手势,钦元冬踩着飞檐跳了下来,走到近前,问道:“探出什么了吗?” “进去再说。” 钦元冬见白若松表情严肃,也没多问,一起跟着进了拾翠殿,方尧俞才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前头是禁卫军在围剿叛军?”有亲卫还有些懵,“可,可这哪里来的叛军啊?” “是三皇女要逼宫。”钦元冬很快就明白了局势,她看向白若松,眉头紧锁,目光灼灼,“你早就知道了,是么?” 白若松本想糊弄过去,但在五十多个人,包括太女正夫的目光洗礼下,还是叹了口气。 “是。”她承认,“我早就知道了。” “那将军呢?” “我告诉过他。” 就是知道,云琼才会以军令相压,非要把精锐部分的亲卫和钦元冬一起,打包放在白若松的身边,为的就是在这一场叛乱当中,保护白若松的性命。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钦元冬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建设一样,下唇的肌肉不可控制地颤了颤,“北疆急报,究竟是调虎离山,还是确有其事?” 钦元冬这个问题还真就问到了点子上。 白若松一直觉得她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但如今想来,云琼的副将,一位以白丁的身份爬上二把手位置的将军,又怎么会是蠢材。 “是调虎离山。”她艰难道。 四周一片哗然,亲卫们小声窃窃私语起来,面上的急切与焦虑掩都掩不住。 “肃静!”钦元冬猛地回头,高声斥责了一句。 她人高马大,嗓门也大,震得白若松耳膜嗡嗡作响,心想还好前边如今已经乱成了一团,顾不上他们,不然这一声吼肯定会惊动巡逻的禁卫军。 亲卫们平日里被钦元冬管惯了,光光吼一句,全都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将军既然已经知晓,自有他的打算。”钦元冬目光扫过人群,“把心放进肚子里,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协助小主母!” 这是钦元冬第一次称呼白若松为“小主母”。 她面容肃然地转向白若松,开口,声音很沉:“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白若松:“等到黄雀把蝉吃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白若松要当的,就是那个抓黄雀的人。 方尧俞因为轻身功夫拔尖,被钦元冬遣出去探了。 也幸好前边较为混乱,方尧俞才能不被发现,探了一次以后回到拾翠殿,说禁卫军藏在含元殿广场左右,在叛军攻入之际反包了叛军。 “叛军有多少?”白若松问。 方尧俞想了想,道:“没有仔细数,但看着不到禁卫军的一半。” 禁卫军满打满算也就五千人,也就是说叛军大概两千多。 白若松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方尧俞没有多问,尽职尽责地再探,大概半个多时辰以后,带回来第二道消息,说叛军局势反转,有大队人马自玄武门而入,包围了紫宸殿。 大明宫的主门是南面的丹凤门,丹凤门后头是含元殿大广场,再是含元殿、宣政殿,再往后便是女帝居所的紫宸殿。而紫宸殿后头是太液池,经过翰林院所在的大门就是大明宫北边的玄武门。 白若松与云血军所在的拾翠殿在西北角,其实听到了一点叛军经过的动静,钦元冬当机立断把所有看热闹的亲卫都赶回了屋里,关上了拾翠殿的大门。 好在叛军一心只想着偷袭紫宸殿,完全没发现这个角落的荒废大殿中,还有一小支的云血军。 经方尧俞统计,这支从玄武门而入的叛军瞧着也有两千多人,虽然在数量少还是比禁卫军少一些,但是前后包抄,包围紫宸殿,一招釜底抽薪,擒贼先擒王,牢牢压制住了禁卫军,让禁卫军不敢轻举妄动。 白若松:“再等。” 方尧俞第三次探,说三皇女与女帝在紫宸殿前头交涉,女帝被三皇女气得吐了血,被抬进了紫宸殿,还宣了太医署的御医。 白若松:“有看见佘荣么?” 方尧俞:“尚书令大人与三皇女殿下在一道。” 白若松:“再等等。” 方尧俞一顿,小心翼翼道:“我怎么觉得,咱们再不行动,三皇女就要继位了啊。” 白若松掀起眼皮子看她:“你们云血军这么神勇,五百个能打五千个?” 方尧俞闭嘴了。 这一场骚乱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寅正,天空隐隐有些褪去沉黑的意思,丹凤门的方向隐隐传来马蹄声,方尧俞急匆匆冲进了拾翠殿,面带喜色,激动得轻功都忘了使,在拾翠殿的门槛前绊了一下,摔了个大马趴。 “是云血军!”她四肢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被碰得通红的鼻尖,两只手高高举起,兴奋得就像一只手舞足蹈的狒狒,“云血军大部队回来了,包围了大明宫!” 亲卫们全都激动起来,抱在一起小声欢呼,连一向脸丑的钦元冬也明显露出了放松的神情,白若松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将军果然自有他的打算!” “小主母?”眼见一片喜气洋洋中,只有白若松凝重的神色不变,方尧俞开始感觉到一丝惊慌。她放下高举的双手,怔怔望着白若松,“您不高兴吗?” 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白若松在方尧俞心目中已经成了当代诸葛,算无遗漏。 方尧俞在看到云血军的那一刻,就知道这应当都在白若松的计算之中,可是看到她如今的表情,方尧俞又开始不确定了。 “我只是有点紧张。”白若松勉强地笑了一下,又问,“你看到云血军的领队了吗?” “有!”方尧俞又激动起来,“是钦将军亲自带的队!” 云血军之中有两个钦将军,但是钦元冬就在拾翠殿,所以根本不用解释,大家就能知道方尧俞说的钦将军是钦元春。 和方尧俞相比,钦元冬就冷静多了,闻言立即抓住了其中的不正常处:“没有见到将军?” 方尧俞一怔,仔细回想了一下,摇头道:“没见到。” “这不可能。”钦元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将军不可能不亲自来。” 云琼把白若松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件事,在云血军军营中几乎人尽皆知,怎么可能不亲自带兵赶回来。 如果是她,自己的心上人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即便是为了麻痹敌人,不得不往北疆而去,也一定在后面会第一时间,日夜兼程地亲自带兵赶回来,见到安全无虞的心上人才能安心。 “放心,怀瑾在替我办事。”白若松安抚似地拍了拍钦元冬的小臂,钦元冬居然也没躲。她终于从斜倚着柱子,改为站直身体,拍了拍肩膀上沾染的灰尘,道,“走吧,去捉黄雀。” 太女夫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睡了过去,被强行叫醒,站起身来跳了几下醒神之后,跟随着云血军一块出了拾翠殿。 卯初,已是要上值的时间,天际线的边边上泛出了一点点的白,代表还有不久,太阳就要升起了。 一夜酣战,禁卫军与云血军合力,已经控制住了叛军,大明宫的青石地板上到处都是流淌的暗红血渍。 叛军的尸体被随意堆放在一起,禁军的尸体则被整整齐齐放在广场上,用白布盖着,给了死者最后的体面。 白若松走在最前头,手里拿着钦元冬的腰牌,接近紫宸殿外头守着的军队的同时,高高举起了代表着云血军的腰牌。 禁军和云血军各有一半守在紫宸殿外,禁军的人有所疑惑,但云血军的人认出了白若松和钦元冬,拦住了想要盘查的禁军,行了个礼,侧身将人放了进去。 “钦元冬。”在走近紫宸殿的同时,白若松突然开口叫了一声。 钦元冬从前在白若松面前表现出来的厌恶是那种毫不掩饰的,而白若松怕云琼为难,不愿与她当面发生矛盾,所以平日里都十分客气,至少当着钦元冬的面是一口一个“钦将军”,很少连名带姓地叫,所以一下就吸引了钦元冬的注意力。 “怎么?” “若是你的妹妹做了错事,你会原谅她么?” “你是说元春?”到底是自己带大的,钦元冬下意识想说会,但联想到越是长大就越是与自己生分,并且渐渐有了自己的主意的钦元春,她又有些不太确定了,犹豫了一会还是加了个条件,“只要不是错得太过分,我都会原谅她。” 走在前头的白若松闻言笑了一声:“你对我诸多挑剔,对妹妹倒是宽容。” 钦元春心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能和元冬比? 但考虑到说出这种话也不过是破坏二人之间刚刚才好转的气氛,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白若松没有在意钦元冬的缄默,又继续问:“那什么样的事情,能算是错得太过分的事情呢?” 钦元冬沉思了一会,但没等她想明白,众人已经走近了紫宸殿。 高大的紫宸殿前是一大片连廊,连廊前头是宽阔的月台,四面都分别建了两个石梯供人走上月台。 此刻,月台上四方相对,徽姮带着几位女官站在最中间,而禁军统领与钦元春一左一右站在两侧,身后分别都站着属于自己的士兵。 徽姮的面前,则站着几个拔刀的叛军,护着的人正是三皇女。 三皇女的头冠不见了,发丝散了一缕下来,整个人虽形容狼狈,脊背却挺得直直的,远远望过去颇有几分风骨,有些出乎白若松的预料。 白若松停下了脚步,并没有上月台,那头的人也听则动静,纷纷转过头来看她们。 徽姮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表情,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控制住了自己外放的情绪,又变得清清冷冷。 禁卫军统领则完全没搞明白白若松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有些迷茫。 而钦元春是在这之中,唯一一个没有转头的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6、第 296 章 “这是,太女夫殿下?!”唯一一个不熟悉白若松的禁卫军统领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跟在白若松身后的太女夫吸引了,“太危险了,您怎么来这里了,还抱着小殿下……” 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露出另一侧本来被穿着重甲的身体挡住的手臂。 那手臂自然垂落,手掌抓着一从乱发,乱发底下是正滴滴答答往下滴血的人头。 即便是乱发遮挡了大半张脸,白若松还是轻易认出了那是佘荣的人头。 怪不得只见三皇女在负隅顽抗。 白若松能面不改色,太女夫可不能。 他极少见识这些东西,刚刚一路走来的时候面对堆积如山的尸体就已经吓得面色惨白了。靠着保持视线,盯着白若松的后背,不去看尸体,这才熬过了这一段路。 如今站在月台下方,被禁卫军统领一喊,下意识抬起头来,和那颗血淋淋的人头面面相觑,顿时后退一步,浑身发软,险些委顿在地,还是靠抓住钦元冬支出的剑鞘才勉强站住,没有当场出丑。 禁卫军统领也终于发现自己吓到太女夫了,招了一个手下的小统领过来,把人头塞给她:“拿一边去,别给太女夫殿下看到。” 那小统领开口应了一声,声音嘶哑难听,听得禁卫军统领眉头直皱:“你这是怎么了?” 旁边另一位小统领连忙帮她回道:“天太冷,她染了风寒,嗓子有点坏。” “怪不得脸色这么白。”禁卫军统领没有怀疑,一挥手把人支走后,还十分大剌剌地在重甲下方的袄子上擦了擦手。 她绕过人群,从石梯下了月台,刚走到近前,白若松一个手势,钦元冬将腰后长刀连着刀鞘一起拔出,横在了禁卫军统领面前。 钦元冬没有亮出刀刃,所以禁卫军统领也没有做出反击,只是面色一下沉了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太女夫殿下由我们看护,任何人不得靠近!”钦元冬冷静开口,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禁卫军统领之前看见了白若松做的手势,虽然看不懂云血军中的暗语,但看得出白若松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她面色沉沉地将目光转向白若松,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官服,总算明白了过来:“你就是那个入赘将军府的。” 白若松的目光本来一直在钦元春身上。 按照钦元春的五感,应该早就发觉了白若松灼灼的目光,但她僵着身体,屏着一口气就是不肯扭头与白若松对视。 白若松心下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了,这才移开目光,看向近处的禁卫军统领。 “统领大人。”白若松十分客气地笑了一下,“如今局势不明,还请不要靠近太女夫殿下与小嫡女殿下,万一出了事就说不清了。” 禁卫军统领自己就是大族出身,还没被这么小的官警告过,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起来:“一个赘女,也……” “统领大人。”徽姮出声,打断了禁卫军统领咬牙切齿的暴怒之言,“如今不是做这个的时候。” 禁卫军统领可不这么认为。 太女已薨,三皇女又谋逆,她用脚趾头都知道下一任女帝只有可能是太女夫怀里的小婴儿,一个就差束手就擒的三皇女怎么能有那小婴儿重要? 可惜女帝被三皇女气得气血攻心,正在紫宸殿内正接受御医的诊治,如今徽姮算是女帝的代言人,就算禁卫军统领不同意她的观点也不能直接违抗。 “大监说得是。”禁卫军统领磨了磨牙,狠狠憋下了这口气,瞪了一眼白若松,才又大跨步上了月台。 铮一声,她拔出旁边小统领的长刀,似是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几下就撂倒了护在三皇女面前的叛军。 她面无表情,踩着那叛军的胸膛,举起锃亮的横刀锋利无比,直接插进了心脏。 叛军吐出了一口血,瞬息之间便失去了气息,双眼瞪大,直勾勾地望着渐亮的天际。 三皇女和白若松印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染血的长刀架到脖子上,居然也一点也没显出害怕来。 “三皇女殿下。”禁卫军统领道,“我还称你一句殿下,圣人说了,只要你让叛军投降,念在母女一场,可保你平安。” 三皇女冷笑一声:“我已经说过了,不可能!” 云血军和禁卫军合力,暂时压制住了叛乱,可不知这叛军是怎么养的,虽说个人素质不太行,但凶悍得很,就是不投,被团团围住还要拼死抵抗。 五千多人的叛军,不可能真的全都杀完,只能从三皇女这里下手。 原以为不过是一个娇生惯养的愚蠢皇女,没想到会这样犟。 禁卫军统领感到万分头疼,手劲一动,锋利的刀刃在三皇女颈侧割出一道口子:“圣人说了,你退,才能保住命。” 三皇女不但没退,居然还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抓住了刀刃。 她被痛得面容扭曲,明显不习惯这种皮肉之苦,但还是喘了几口气之后强忍了下来。 “你以为我没想过今天?”她高高昂着自己的头颅,企图让自己没有这么狼狈一些,“成王败寇,你是什么狗东西也来威胁我?要杀便杀!” 人性真的很复杂,并不是非黑即白。 白若松看着三皇女的背影,目光闪烁。 狠心如佘荣,弱点居然是一个商贾出身的侧夫,愚蠢又野心勃勃的三皇女,居然在这种时刻能够爆发不畏死的勇气。 禁卫军统领被气得跳脚,但她又不能真的动手杀了三皇女,只能愤而放手。 长刀哐当一声落地,她弯腰还想去拾起长刀,钦元春动作极快地踢飞了地上的刀,同时反扣住了三皇女,限制了她的行动。 “软硬不吃!”禁卫军统领两指一并,指着三皇女,“愚蠢至极!” 三皇女笑了起来,一笑,居然吐出了一口血。 她略微有些疑惑地低下头,发现有半寸长的匕首从她的胸口刺了出来,匕刃泛着寒光,穿血肉而过却不沾染半分血渍,当得上是有市无价的好刀。 “钦元春!!!”禁卫军统领反应过来,怒吼着上前就要夺刀,钦元春侧身一躲,反被禁卫军统领抓住了破绽,反手一个肘击,敲得她后退了几步。 “三皇女殿下!殿下!!”禁卫军统领抓住三皇女的肩膀晃了几下,见她头颅耷拉在一边,跟脖子没有骨头似的跟着左右摇晃,心下顿时一凉。 她伸出两根手指,先是探了探三皇女的鼻息,又不死心地探了探三皇女颈侧的脉搏,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三皇女薨了。 “你怎么敢?”禁卫军统领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紧紧地盯着钦元春,“你怎么敢?!圣人口谕,要保三皇女性命!” 到底是最像自己的女儿,也是仅剩的唯一一个女儿,女帝还是心软了。 禁卫军统领可不是花拳绣腿,这一肘击,钦元春的肋骨都断了一根。 她吐掉口中血沫,半点都没有要回答禁卫军统领的意思。 “这就是云血军的意思?”禁卫军统领拔高了声音,“云血军也想谋反?!” 白若松摁住了钦元冬,看着她因为被亲生妹妹背刺而扭曲的脸,轻声开口:“冷静。” 钦元冬扭过头来看白若松,漆黑一片的眼底暗流涌动,魄力十足,便是白若松也在一瞬间产生了退意。 “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她讥讽一笑,“这就是你说的,如果我妹妹做错了事情?” “白若松。”她说,“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小丑?” 白若松嘴唇一张,还未等解释什么,钦元冬已然甩开了她的手。 “云血军听令!”钦元冬拔出了刀鞘中的长刀,高高举起,“拿下钦元春!” 钦元春与钦元冬同属云血军将领,可很显然,钦元冬要比钦元春职位高,并且在军中的时间也久,云血军理应听令于她。 可在钦元冬发出命令之后,除了跟着白若松的数十精锐亲卫,其余云血军面面相觑,竟是无一人有动作。 钦元冬的眸色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听不懂军令吗?!” 钦元春像是逃避一样,始终没有看向白若松和钦元冬,倒是钦元春身后的亲卫上前一步,解释道:“钦将军受大将军任命,持虎符调动的云血军。” 她说的钦将军,自然不可能指的是钦元冬。 钦元冬瞳孔一颤,胸膛快速起伏起来。 与此同时,钦元春缓缓从轻甲下方摸出什么东西,高高举起。 半枚青铜制成,刻满密密麻麻铭文的虎符就被捏在钦元春的手指之间,森冷的金色表面映着一点橘红色的火光。 “云血军听令。”她开口,目光略过钦元冬和白若松,看向了怀抱婴儿的太女夫,“从叛军手中夺回太女夫和小殿下!” 云血军一阵骚动,有人开口说了一句:“那是小主母啊,怎么会是……” 怎么会是叛军呢。 何况白若松身后的精锐全是军营中的小将领。 “这是军令!”钦元春呵斥道,“你们要违抗虎符吗?!” “是吗?”白若松反倒笑了起来。 在她身后精锐们神经紧绷,蓄势待发之际,她反倒十分放松,还有心思回头安慰太女夫。 “别担心,我们会赢的。”她扯下腰上挂着的锦囊,从里头取出了一枚和钦元春手中几乎一模一样的青铜虎符,高高举起,语气轻飘飘的,“如果你那是虎符,那我手里的是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7、第 297 章 所谓的虎符就是青铜制成的老虎形状的兵符,上头刻满了铭文,能工巧匠将其一分为二,有子母口可以相合。 这两半虎符,在通常情况下,一半在云琼手中,另一半在女帝手中,女帝遣人调兵之时,为了勘验真伪,需要将两半伏虎合二为一,子母口与铭文严丝合缝才行。 此刻白若松和钦元春手中的虎符,明显是来自同一侧的,那么必然有一个人手里的是假的。 钦元春也大感意外。 这是今夜她头一回没有刻意躲避白若松的目光,一双和钦元冬完全不一样的杏仁眼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白若松手中的虎符,神情中居然浮现出一丝狠厉。 “我没有!”她猛地回头,居然是看向了徽姮,慌忙解释道,“这是真的,我亲手从将军身上取下来的!” 这一句话的信息含量很大,在场之人神色各异。 钦元冬和其他亲卫在意的是那句“亲手从将军身上取下来的”,而白若松在意的则是钦元春为什么要对徽姮解释。 那种疏漏了什么东西的感觉又再度出现了。 主导这一切的言相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这正常吗? “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吗?”白若松刻意做出一副傲然的姿态,“我要求请圣人的虎符,以验真伪!” 禁卫军统领同样作为将领,深知虎符的重要性,闻言居然站在了白若松一边,对着徽姮抱拳行礼道:“虎符之事重大,顷刻间便可颠覆江山,还请大监请圣人虎符!” 从始至终就置身事外的徽姮一下就被架在了高处。 她冷冷地看着白若松,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妙玉。”徽姮开口。 跟在徽姮身后最近处的女官福身应了一句,快步回到紫宸殿内,不一会便再度而出,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外头挂着金制的盒锁。 徽姮从随身荷包中掏出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盒锁,掀开了那个小盒子。 盒子里头是明黄色的绢布打底,绢布正中间放着的正是属于女帝的虎符,因为其青铜的质量而微微下陷。 徽姮看着盒子中的虎符,久久没有动作。 她并不知道白若松手中的虎符是真是假,但她清楚,只要不验证,概率就是一半一半,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可一旦她掏出的虎符与钦元春手中的对不上,顷刻间形式便会反转。 “大监?”禁卫军统领问了一句。 徽姮伸手,从盒子中取出虎符,转向了钦元春。 越是这种时刻,心虚的人越是不确定。 钦元春举起虎符的时候,整个手掌都抖得很厉害。 明明她有真气护体,并不畏惧这点寒冷,可指尖就像是麻木了一样,失去了触感,捏着虎符好几次都没有对准子母口。 在她第三张没有合上口子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其实不是她没有对准,而是这两半虎符根本合不上。 她的虎符是假的! 云琼早就知道了她才是叛徒,早就知道了她想要做什么! 一瞬间,钦元春的面庞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凝固在了这个黎明之前的黑夜当中,连骨髓都充斥着细碎的冰碴子。 “看来钦将军的,是假的。”徽姮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在钦元春以为她要宣布白若松手中的才是真正的虎符之时,她忽而话锋一转,“不过,那也不能证明白郎中手中的就是真的。” 徽姮抬起眼皮,淡淡看向白若松。 即便是这种时候,她还是如此冷静,仿佛掌握了虎符的白若松其实对她毫无威胁。 “白郎中。”她说,“上前来证明你自己。” “不可!”钦元冬立即出声。 “怎么,难道要我把圣人的虎符送下去吗?”徽姮的眼神比寒冬腊月还要冷,带着一些讥诮,仿佛在询问白若松一个五品刑部司郎中,怎么敢这么嚣张。 “你。”白若松一指禁卫军统领身旁的一个羽林卫,“你过来取我的虎符。” “白若松!”钦元冬厉声。 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虎符在白若松手中,但她明显比任何人都在意云血军的虎符。 “那行,你送上去。”白若松往她手里一塞,“你身手好,别弄丢了。” 钦元冬懵了,徽姮也懵了。 徽姮其实也会一点功夫,但是和钦元冬这种硬功夫的人比起来,还是不够看的。 在看见白若松对着钦元冬耳语几句后,钦元冬面容整肃地走上前来之时,她脑子里想了很多。 她手里拿着虎符,如果钦元冬要抢,她定然是保不住的。 诚然,她身侧有禁卫军,钦元冬抢了虎符肯定跑不了,可把虎符这么个小东西丢下去的机会还是可以寻到的。 犹豫再三,她先看向禁卫军统领。 不可,她手里有禁卫军的兵符,两符相加,一旦有异心,就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你。”徽姮指了指刚刚白若松指过的那个羽林卫的……旁边一个人,道。“上前来。” 那羽林卫垂着头,走到徽姮跟前,行了个礼。 也许白若松是想混淆视听,但本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这里有数十羽林卫,就算白若松真的安排了人,她指正确的那个人的概率也很小。 徽姮将虎符放在了羽林卫手中,羽林卫与钦元冬警惕着相互接近,手中的虎符靠近对方。 咔嚓—— 两半虎符,严丝合缝,连上头铭文的刻痕都对得整整齐齐。 徽姮的心沉了下去。 “居然是真的。”禁卫军统领惊讶地瞪着合二为一的虎符。 就在此刻,一直守在旁边的,适才替禁卫军统领收拾过佘荣人头的那个羽林卫突然开口:“子方。” 那手持虎符,被叫了一声名字的羽林卫分了一下神的瞬间,开口的羽林卫已然手起刀落,手中寒刃削铁如泥,将那名为“子方”的羽林卫的手指斩断了一根。 虎符松动,钦元冬当机立断,一章拍开羽林卫,转身,手臂一抡,牢牢嵌合的虎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钦元冬从背后,被禁卫军统领牢牢摁在了地上,另一名做配合的羽林卫则因为有机会抵抗,没有第一时间被擒拿,且战且退还是被长刀在身上划了好几道口子。 钦元春丢出暗器企图打散虎符,被方尧俞丢出的暗器拦截,虎符稳稳落在了白若松的掌心。 “云血军听令!”白若松大喊。 “是!”方尧俞率先应声。 其他人也迅速反应过来,应和声响穿天际。 白若松:“保护二人!” 钦元春身后的云血军们纷纷拔出长刀,颇有几分谋反之势,禁卫军统领不敢轻举妄动,连忙放了二人。 钦元冬从地上站起来,不顾嘴角刚刚撞到青石地板被磕碰出的血污,面色阴沉地走到呆愣愣站着的钦元春面前,反手一个巴掌。 啪! 钦元春全然没有内力护体,被扇得歪过头去,侧脸在一瞬肿胀起来。 “绑起来!”钦元冬现在没空处理这点矛盾,只是先吩咐云血军控制住她。 “你会后悔的。”钦元春呢喃出声,“你再一次杀死了父亲。”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可依照钦元冬的耳力,还是听得十分真切。 “你在说什么?”钦元冬皱眉。 父亲不是早就死了很多年了吗? “钦将军。”殷照沙哑开口。 她如今已经扒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底下自己真实的面孔。 她这次没有戴那个烧毁面容的人皮面具,云血军里头不大认得出她,但禁卫军却是对她很熟悉。 “是你。”禁卫军统领认出了这是那个企图刺杀女帝的东宫左卫率,“你们果然要谋反?!” 徽姮却不如禁卫军统领那样激动,她神色虽然有些紧绷,却并不慌张,只是对着白若松道:“你想做什么?” “清君侧。”白若松一字一句道。 徽姮嘴唇一颤,刚想说什么,白若松已然侧开一步,手心向上摊开,指向身后的太女夫怀中的婴儿:“这位,才是今后的天下之主。” 禁卫军统领简直要骂人了。 她心道你他爹的真会闹,事到如今可不就只剩这一个小屁孩能继承皇位了吗,你公然搞这一出谋反简直脱裤子放屁! 徽姮却不这么认为。 她的脸色是今夜第一次这么难看,近乎有些咬牙切齿,腮帮子旁边鼓出一个弧度。 “你一定要和我对着干?”她问。 禁卫军统领一下看向徽姮,没明白这位女帝的代言人,内侍省的大监抽的什么风,怎么把小嫡女继位说成和她对着干。 白若松却明白过来。 她一直以来,觉得不对劲的,疏漏的东西,终于迎刃而解。 为什么她总觉得言相时而聪明,时而老糊涂,原来是因为棠花的棠主根本不是言相。 “原来是你。”白若松看着她,“亲手割下德帝首级的人,用德帝首级换取荣华富贵的人,却是她最信任的棠花的负责人,一般人还真想不到。” 徽姮一瞬间被激怒了。 只要是人,就都能被激怒。 即便这个人平日里看起来有多冷静,只要你找到她的弱点,就都能激怒她。 而徽姮的弱点,显然就是德帝。 “你懂什么?!”她激动得上前一步,面容狰狞而扭曲,额角爆出一条一条突突直跳的青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即便你身上拥有她的血……” “大监。”妙玉出声提醒。 徽姮及时住了嘴。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即便是面容渐渐放松下来,那些因为狰狞而压出的皱痕却不是那么容易平息。 “带上来。”她开口,声音带着破音之后的沙哑。 妙玉转身,不一会,就领着一群戴着镣铐的人从暖房而出。 那群人头上套着麻袋,看不见脸,却是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什么体型和年龄都有,还有两个高大的人影身上还穿着属于边城护卫军的轻甲。 “白若松。”徽姮勾起嘴角,“问道,认识吗?” 白若松抿着唇,显然已经猜到这是什么。 徽姮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她虽然没有预料到白若松会这样参与这场宫倾,但也早就知道她会捣乱,以此准备了后手。 她的手捏住了其中一人的麻袋,就在她要揭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的时候,禁卫军里头有个人突然哐当一声倒下了,盔甲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怎么回……”徽姮皱着眉,一句话还没说完,旁边严阵以待的钦元冬也晃了一下,被殷照及时扶住了身体。 白若松突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掌。 从她拿着虎符的那只手的手掌心,弥漫开一阵乌黑的痕迹。 白若松撩开袖子,发现这痕迹顺着血脉向上,已经铺满了小臂。 她扯开衣襟,胸前,锁骨下方,有什么东西在一突一突跳动。 失策了。 她想,她没有预料到这个。 她后退一步,感觉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颠倒过来。 她没有落在地板上,应当是云血军中的谁托住了她。 嗡嗡耳鸣声中,她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有徽姮的,居然还有云琼的。 是幻觉吧,她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8、第 298 章 太阳西斜,天边一片浓橙,冷风却如刀子一般刮在白若松的脸上。 走了一路的小腿隐隐有些酸胀,她怔怔站在院子里,看见一身轻便锁子甲的云琼转过身来,对着自己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边疆急报,北蛮有了动作。”他说,“我得回北疆了。” 白若松眨了眨眼,感觉这一幕莫名有些熟悉,但平日里思绪飞快的大脑像是生了锈后滞涩卡顿的齿轮,咔哒哒地努力了半天,也没能转动一下。 在她想明白之前,身体便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先行往前跨了一步,伸手一下抓住了云琼的小臂。 戴着金属臂鞲的小臂硬邦邦的,摸着冷得像一块冰,白若松收紧冻得通红的手指,从口中呼出一口白气来:“我有话想和你说。” 北疆快马加鞭,千里加急送来玉京的急报,照规矩一刻也耽搁不得。 云琼正是犹豫之际,白若松手中使劲,拽了拽他的小臂,言辞恳切道:“很重要的事。” 云琼知道,白若松从来不会骗自己。 他向云祯告过罪之后,覆上白若松的手背,把她冻僵的手指头合在手心里头,柔声道:“外头冷,先进去说吧。” 二人跨过寝房大门,白若松转身关门,发现钦元冬带着亲卫,站在院子里气得冒烟,而云祯老太太反而在乐呵呵地开导她。 门栅关拢后,她回头,发现云琼半蹲在炭盆前头,手中捏着火折子,似乎打算重新点燃里头的红萝炭。 “边疆急报是假的。”白若松没有半句废话,一开口就是最简单粗暴的结论。 云琼手指一顿,片刻后,才松手,把被火折子引燃的引子扔进炭盆里头。 引子在手上留得有点久,指尖被灼到了一点,有些火辣辣的。云琼掩饰地蜷缩起手指头,垂下眼,取了火钳拨弄碳火,直把红萝炭中间拢了一个中空的洞来,这才盖上防火板。 “有几成把握?” 他开口,既没有问“你怎么知道的?”,也没有问“有什么证据?”,好似无论白若松说出什么惊天的言论来,他都会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九成。”白若松回。 白若松是个谨慎的人,从来不过分夸大其词,能从她嘴里说出“九成”这两个字来,大概率就是百分百的把握。 云琼见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便自觉地在圆桌前头坐了下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白若松便吭哧吭哧地抱着一摞册子,啪一下,放在了云琼面前的桌上,把最上面一本塞进了云琼怀里:“你先瞧这个,这是我偷偷去户部找的。” 云琼翻开册子,发现这是一本手抄本,字迹正是白若松本人的。 簿子里头记录的内容也很容易理解,就是罗列了十年以来遂州附近的山脉发现的铜铁矿。 簿子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很多鸡零狗碎的东西,例如某一座铜铁矿的发现人是谁,发现以后又上报给了刺史,刺史上报朝廷。 朝廷派人来勘验,开采,熔炼,后头还有记录期间一斤矿石能产的铜铁比,铁器的纯度,以及后续这些铜铁的去处,和为国库带来的利益。 云琼略略翻过这本册子的时候,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白若松把下面两本摊开,放在他面前。 “左边之前黄锐给我的,青东寨的账簿,里头详细记载了青东寨的铁器的用量,右边是闵仟闻寄过来的账簿,汇总了遂州的私铸铜钱,你看一下二者的比例,再看一下铜铁矿该有的比例。” 云琼按她所说,仔仔细细对比了几个数据,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铁的产量对不上。”他神色凝重,“缺了一大半。” 朝廷管盐,管粮,是要掌握经济命脉,而朝廷管铁,管马,想要掌握的就是绝对的武力。 管你是什么绝世高手,手无寸铁的时候,面对戴甲持刀的的对手,都很难讨到好。 “再看这个,这是记录遂州失踪人口的案卷。”白若松把最后一本簿子摊开,放在了云琼面前,指着里头几个朱笔圈出的名字,“仔细看看。” 云琼刚翻了两页,眉心便挤出了细细的褶子。 这些被圈出的人最小的才十七,最大的有四十多了,来自遂州各地,共同点是全部都是铁匠。 失踪的铁匠,大量对不上的铁,再加上之前发现的包括醋布在内的军需粮草和马匹…… 云琼的大脑里冒出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因为太过可怕,他一时不敢确定,只能抬起眼来看白若松,想要征求一个答案。 “之前易大人在遂州,非要大家分批出去兑换铜钱,然后称重找出里头的私铸铜钱的时候,我就没想明白过她这么做的目的。”白若松道,“如今看来,她早就有所怀疑,所以在用这种抽样的方式来笼统计算整个遂州有多少铜,以此算出铁的量。” 这种方式误差极大,可当时根本没能力像奉旨调查的闵仟闻那样统计,所以只能大略估算。 易宁真是个可怕的人。 白若松是在云琼看出那是军需之后才起的怀疑,偷偷去户部找了铜铁矿的资料才敢确定,而易宁才看到这么一点点的线索,都能让敏锐的她站在真相的大门前,只等叩门而入。 “急报大概率是假的,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云琼也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可他说完这句话,沉默片刻,却是话锋一转道,“但我不敢赌。” 万一是真的,他不去支援,那就是弃北疆的黎明百姓于不顾。 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性,云琼都没有办法承担这个后果。 “那就去。”白若松抬起眼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晓得你身上压着什么重担,你该去。” 一瞬间,云琼的脸上似乎显现了一丝狼狈。 他脑海中此刻有两种不同的思维。 一种说,你是云麾大将军,肩负将军府的荣誉和边疆数万百姓的安危,应当慎重。 另一种说,你等待了几百年,经历了三世,舍去神格,剔除神骨,用一生受人白眼和非议换来的不就是眼前人吗? 你该护着她,其他任何东西,任何人,和你都没有关系。 这两种思维相互拉扯,相互争辩,分扯着他的灵魂,让他头痛欲裂。 “你这是什么表情?”白若松被他逗笑了,“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会说出,‘你只管着百姓,不用管我!’的人吧?” 他颤了颤嘴唇,张开又阖上,别过视线去不说话。 白若松起身,扯开云琼垂放在膝盖上的手,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张开双臂,环保住了他的身体,把下巴抵在了他的锁骨上。 “别生气,我有一个计划,你细细听我说。” 云琼听着她低低的声音,从自己的胸口传出,带着一点震动。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二人其实是一体的,她在他的身体里说话,所以他才能感觉到她声音的震动和自己的心跳混杂在了一起,此起彼伏如乐团在演奏。 等白若松细数完自己所有的布局,将挂在她胸口的环佩取出,放在云琼的手上后,云琼也乖乖交出了自己的虎符。 二人最重要的东西,在这一刻完成了交换,象征着他们对彼此的绝对信任与毫无保留。 云琼垂眼看着白若松毛茸茸的头顶,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俯就下身体,将人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云琼是有绝对压制的武力,也有深切的,填满胸膛后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占有欲。 但他深切地知道白若松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所以只能克制着自己的占有欲,收敛爪牙,露出软乎乎的肉垫,将自己包装成无害的犬类,以此来获得她的一点垂怜。 如今风雨欲来,他突然就害怕了,完美的伪装被撕裂开一条小缝,一丝阴暗浓稠的情绪泄露出来,紧紧缠绕着白若松瘦削的躯体。 白若松几乎被云琼肌肉鼓胀的双臂勒得喘不过气来。 她憋红了脸,手臂从下往上,安抚地抚摸着云琼后背的起伏肌肉,一下一下,如同在给大型犬类顺毛。 “怎么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又因为有些憋,显得很沙哑。 “我后悔了。”半晌,山岳一般的人才压抑着开口。 “什么?”白若松显然没明白云琼这句话的意思。 “我从前说过,你不用回应我的期待,如今我后悔了。” 他拥着的手臂居然在颤抖,似山河倾颓,令白若松有些不知所措。 “只一次,我只有这一次过分的请求,拜托了,回应我的期待。”他说,“求你了,答应我,一定要活着。” 白若松怀里趴着呜咽的大犬,茫然地看着寝房一角,感觉有些难过。 她想答应,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答应了的,可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就好像…… 就好像她已经食言了一般。 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一切场景都如泡沫一般被戳破了。 白若松站在一片茫白之中,怀里冰凉一片,并没有呜咽的大犬。 她感觉自己站在一片云上,浑身都轻飘飘的,向前走,可能是飘吧,因为她没有感觉到自己抬腿,人就已经往前挪动了。 朦朦白雾散去,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墙壁。 墙壁很大,是那种黑青色,呈现半圆形,半立在白色的,类似地面的东西上,中间则开了一道长方形的门。 这扇门很奇怪,长方形的门不是竖着的,是横着的,但好在门很大,即便是宽作高,白若松也不用弯腰就可以通过。 白若松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环顾四周,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便没有犹豫多久,抬腿跨过了这道门。 一步,似虚幻落进现实。 白若松发觉再一眨眼,就已经凭空站在了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这不是白若松熟悉的玉京,也不是她去过的任何地方,只有漆黑的无星无月的天空,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点缀着灯笼的热闹长街。 “白若松?”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白若松脊背一僵,缓缓回过头去,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热闹的长街上,李逸就站在官道正中央,离白若松不过三五步远,身上还穿着她死前那一身衣服,是白若松记忆中的模样。 “李……”白若松一个字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下唇一颤,眼中蒙眬的水汽就化作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99、第 299 章 热闹的长街宛若在漆黑夜空中流淌的星河,无数暖黄色的烛火交织在一起,把李逸的发丝都染成了一种橙棕色。 白若松感觉自己就像在梦里,一个甜蜜又温馨的梦。 这里没有烦恼,没有背叛,也没有充斥着阴谋诡计的波谲云诡的朝堂。 蒙眬昏黄的灯火映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思念的好友就站在几步开外,头顶翘起的杂毛根根分明,连睫毛也像浸透了蜂蜜色。 白若松想以一个好一些的面貌去面对李逸,抬起手臂,正胡乱抹脸上的水痕,被一只手掌“啪”一下,握住了抬起的手的手腕。 李逸眉头紧锁,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若松,嘴唇微抿,睫毛略略往下一颤,投下的阴影遮盖住了她眼中倒映的烛火,让她那双漆黑的眼眸显得格外寒凉。 “白若松。”她开口,声音中有一丝掩饰不住的颤抖,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若松怔愣着,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幸好李逸也并不真的指望她回答。 “你不该来这里。”她扯着白若松的手臂就开始往前走,长袍下摆和裤子打在一起,发出布料摩擦的簌簌声,“你从哪里来的?我现在送你回去!” 她步子迈的大,白若松有些跟不上,脚下踉跄着,感觉自己手腕接触的李逸的掌心部分冰冷一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逸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我是也死了吗?”白若松问。 李逸猛地停下脚步,白若松刹得不及时,嘭一下撞上了她的后背,鼻子一酸,本来已经憋回去的眼泪又重新充盈了眼眶,摸着鼻子抱怨道:“你干嘛突然……” “你怎么能乱开这种玩笑!”李逸陡然转身,开口打断了白若松的话,两根浓眉紧紧拧在一起,眼中似有两簇火苗在熊熊燃烧,“你当生命是什么?!” 李逸因为恼怒,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声音,周围的行人被惊动,纷纷停下脚步来看她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活人。” “好香,是活人。” “这里怎么有活人?” “也不算活人,半死不活的,一只脚已经踏进来了。” 人流缓慢朝着二人靠近,形成了一个渐渐收缩的圈子,本来十分正常的行人越是靠近,越是变得面目扭曲起来。 褪去笑意的众人衣衫褴褛,青黑的皮肤上是腐烂生蛆的痕迹,有人走着走着手臂掉了下来,也有人干脆怀中抱着自己的头颅,露出的脖颈横截面是钝刀割肉后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血肉中混杂着骨头的碎片。 李逸收紧了五指,勒得白若松手腕生疼。 她靠近的时候,白若松能够清晰地看见她胸口处出现的,还在不断冒奇怪颜色毒血的箭伤。 “听我的。”她压低声音,同时从怀里不知道掏出了什么用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东西,“跑!” 绢布落下,露出底下一块巴掌大的青铜令牌,是云血军代表身份的令牌。 令牌一出现,四周立即冒出金色的光芒,有些类似似功德佛光,耀得周围一圈的怪异路人尖叫起来,从青黑皮肤上露出一阵一阵的白烟。 与此同时,李逸扯着白若松,从人群的缝隙中钻了出去,脚步如飞,在宽阔的大街上狂奔起来。 白若松被她扯得有些脚不挨地,像一片纸鸢,飘飘忽忽地荡在空中。 李逸拐进一个巷子,终于摆脱了人群,摁着飘荡的白若松的肩膀,强行把人固定在了地上。 “你必须得回去了。”她喘息着看着白若松,神色凝重,“你已经越来越接近这边的世界了。再有一个时辰,就会变得彻底和我一样。” 白若松:“可我……” “白若松!”李逸摁在白若松肩膀上手臂绷紧,像抖筛子一样使劲晃了晃,“不要被这边的东西吸引,想想那边的世界,想想将军!” 一阵天旋地转,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头前后甩动得太厉害,有种脑浆都被摇匀的错觉,耳边都开始出现了尖锐的鸣叫声:“我知道,我没想留下,你别晃了。” 李逸住了手,可那种嗡嗡直响的耳鸣并没有消失,反倒愈演愈烈。 巷子外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那些面容扭曲的青黑人影拖着残缺的肢体,吭哧吭哧呼气,四处寻找着白若松的下落。 “好香。” “在这里。” “在里面。” 白若松正紧张地盯着巷子口,耳边传来了李逸轻柔又有些苦涩的声音。 “算算日子,我的孩子要出生了。”她说,“帮我回去看看他们父女两个,好吗?” 白若松回头,却只看见原先站着李逸的地方已经换了个人。 那人身量比李逸矮一些,也更瘦,一双下垂的眼睛在不笑的时候显得微微有些厌世。 “哎呀,久违了。”孟安珊抬手打了招呼,露出了一个白若松所熟悉的笑容,“李逸太一身正气了,在这里待不了太久,所以我来啦!” 白若松都还来不及问些什么,孟安珊就一把扯过白若松,将她护在身后,随机一个转身旋踢,踹爆了某个青黑人影的头颅。 腐臭的粘稠液体撒在地面上,失去了头的人影倒在地上,却还在不断地用手在地上摸索着,妄图站起身来。 白若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胃里翻江倒海,有些想吐。 “怎么,跟你姑奶奶我斗?”孟安珊踹了一脚那具身体,瞧着巷子里涌进来的其他人影,脚掌在地上重重一踏,从四肢百骸里头冒出一阵阵细密的黑雾,“来吧,看看谁才是恶人!” 话音刚落,黑雾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猛地从虚空中抽出,凝聚成形,如同巨大的,摇摆在身后的无数长尾,铺天盖地地从巷子中冲了出去。 白若松站在孟安珊身后,其实并没有太惊恐,还因为好奇心作祟,伸出手指头碰了碰其中一团。 食指指尖只是略略碰到黑雾,就传来一阵针扎了一般的疼痛。 这种疼痛并没有因为离开了黑雾而消失,从骨髓中一点一点钻上来,不一会,一整条小臂都麻痹了,可从外边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哎呀,真是的,你不是很会算吗,看不出这不是好东西吗?”孟安珊收回黑雾,来到白若松面前,有些无奈地在她手指上一抹,疼痛和麻痹立刻就消失了。 白若松的视线穿过她,看向她后头的小巷。 昏暗的巷子中已经空无一物,若不是空气中还余留着一点点的腐臭味,白若松都怀疑之前的事情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 “走吧。”孟安珊皮肤上还缠绕着一点黑雾收不回去,她不敢碰白若松,只是站在两步开外,用黑雾在墙上开了一道门,“来,我送你出去。” 白若松看着孟安珊一步踏进雾门,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这些黑雾并没有刺痛白若松,她感觉自己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再抬眼的时候,是熟悉的,有些萧条破败的街道。 地面上落着厚厚一层雪,呼出的气也在空气中瞬间凝成了白雾,可白若松并不觉得冷。 她顺着记忆中的道路,走了小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院子。 院子里空无一人,白若松慢吞吞穿过月洞门,看见了院子中央耸立的那一颗巨大的槐树。 冬日落雪,槐树的叶子早就落了个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四处延伸着,似天际投射下的裂痕。 槐树底下,白若松终于遇到了她回到这地方之后的第一个人。 那人一身翻领窄袖的圆领袍,金属革带,负手而立在槐树下,正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槐树。 白若松顿住了步子,不敢再上前,甚至连呼吸都特意放轻了一些,生怕惊扰眼前人。 “明日看来还要落雪。”那人说着,缓缓转身,露出了自己的脸,嘴角微微挑起一个弧度,“怎么了,站在那里做什么?” 白若松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这种事情了,可就这么一见面,她才发觉,原来这件事根本没有过去。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尝试露出一个笑容来,可僵硬的嘴角只是难看地抽搐了一下。 “我不能过来啊。”她耷拉下肩膀,“这是假的,我只要过来,就消失了。” “是假的吗?” “是假的。” 傅融安笑了起来:“那既然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不回去?” 白若松抿着唇不说话。 她这个样子显得有些犟,和刚来院子的时候的幼年白若松一模一样,令傅容安都有些感叹。 “知道你自己一路过来,看见的是什么吗?”她又问。 白若松垂着头,脚尖碾压着院子里的泥土地,微微点了点头。 傅容安:“是想着兴许能见到我,才一直没有回去的吗?” 被看穿的白若松踹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半晌开口,却说了句完全无关的话:“害校尉的人全都死了。” “原来如此。”傅容安很快理解了白若松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你替我报过仇了,想让我夸奖你吗?” 白若松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敢抬头看傅容安,怕只要看她一眼,自己准备了这么久的东西,就会瓦解崩溃。 “我,我留在这里,是想告诉傅校尉,傅校尉的仇已经报了,我今后也不会再为此而活了,我得向前看。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得,我得……”她手指攥着自己的衣角,努力提起勇气,“我想为了自己而活。” 她终于努力做出了一个笑容,说:“校尉,我要往前走了。” 风吹过,树叶簌簌。 不知何时,光秃秃的槐树上已经长满了嫩绿的叶子,在微风中飘摇着,像无数稚嫩的小人在对着白若松挥手。 傅容安就站在树下,日光透过树叶缝隙撒下,在她脸上落下斑驳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出现在梦中的人物。 “这很好。”她没有半点生气,反而就像是白若松做了什么好事一样,满意地笑了起来,“看来你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了。” “不要看死去的人,白若松,要看活着的人。” 哗—— 狂风扬起落叶,迷了白若松的眼睛。 她不自觉伸出手臂遮挡,等再度放下的时候,又来到了刚开始那个白茫茫的场景。 巨大的,圆形的墙壁上,是横躺着的长方的门。 白若松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这看起来很眼熟了——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截断的圆形方孔铜钱。 她这次毫不犹豫,再度跨进了这道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0、第 300 章 三更天,万籁俱寂。 浓重的夜色落在荒芜的旷野之上,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层上星罗棋布着无数营帐。 为了防止火灾和泄露位置,普通士兵的营帐不点灯,因此整片营帐都几乎与冻土融为一体,只有正中央主帐的缝隙中,透出一点点微弱的,跃动的火光。 一身轻甲的钦元春经过通报后,撩开主帐的帘子,大跨步入内,将手中端着的吃食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将军。”她喊了一声。 营帐内,本来用作挂衣的衣桁上夹了一块羊皮制的,巨大的边疆舆图,舆图上用密密麻麻的各色线条划分了不同的区域,还标注了不同部落的蛮人的迁徙路线。 云琼负手而立于舆图前,闻言缓缓回过身来,神色肃穆:“有消息了吗?” 钦元春摇头:“还是没有,您先用些东西吧。” 这个时间,也没有营火,钦元春拿来的不过只是一些被冻得硬邦邦的饼子,一咬都硌牙,但云琼却很习惯地捏了一块,腮帮子微微鼓起,咀嚼得面无表情。 好在茶水还有些温热,就着饼子倒也能咽下去。 “元春。”云琼咽下一口东西,盘腿坐在了桌案前,哑着嗓子开口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钦元春都没有经过思考,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道:“九年又五个月了。” “是吗,居然有这么久了。”云琼说的话听起来有些感叹意味,可其实他的语气很淡,并没有掺杂什么个人感情。他又问,“这么多年,在云血军辛苦吗?” 钦元春怔了一下,惊讶于云琼会问出这个问题。 云琼确实是个有威望的大将军,可他却并不擅长人文关怀,以至于底下的人都有些畏惧他,觉得他过分冷硬。 她垂下头来,像是心虚,又像是怀念,表情掺杂了太多的情绪,显得略略有些扭曲。 “有些辛苦的。”半晌,她再度抬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淡然,还带着一点笑意,“但能守在北疆,和军营里的姐妹们一起,我很开心。况且我也……” 咚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哐哐当当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落了一地,打断了钦元春的话。 钦元春抬起头去,只见云琼手掌撑在桌案上头,整个身体都有些摇摇欲坠,而桌案上原先放着的吃食和文房四宝,书信簿册之类的杂物则被扫了个干净。 “高帝御赐的熏香‘清濯’,蛇虫不近,百毒不侵,连蒙汗药和迷香都能被中和,实在是难搞。” 钦元春缓步走近,云琼撑着桌案的手臂都在颤抖。 他费力地掀起眼皮去看钦元春,薄唇一颤,嘴角扯出一点讥诮。 钦元春顿住了,一时竟不敢靠近。 她感觉胸膛里的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拿捏着,让她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不是什么毒药。”钦元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出口解释,“不过是睡一觉,放心吧。” 云琼想到了自己大婚之前,在合卺酒里头发现的蒙汗药。 清濯最大的弱点,便是很难中和自口而入的药物。 他腿部使劲,突然暴起,手臂肌肉鼓胀起来,推翻了面前的桌案,发出一声巨响。 “将军?”营帐外有人喊了一句,但云琼已经无法回答了。 刚刚的最后一击耗尽了他所有的清醒,此刻只能无力地倒趴在原先放置桌案的毯子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只有胸膛还在一起一伏。 “无事。”钦元春朝外喊了一句。 她是云血军里头的三把手,外头的人并没有怀疑她的话,只暗暗嘀咕了几下,最后归于平静。 钦元春在昏迷的云琼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扯下他挂在蹀躞带上头的锦囊,摸出里面的半截虎符看了一眼。 因为云琼中招中得十分干脆,她没有半点对这里头的虎符的真实性有所怀疑,将虎符塞进怀里之后,又把锦囊挂了回去。 隆冬的夜晚冷得吓人,钦元春到底没有要杀人的意思,从营帐的床铺上摸了被子,严严实实把云琼盖了起来。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大概是为了自己能够好受一点,即便云琼注定听不到她这句没用的话,钦元春还是真心地吐露出了自己的歉意,“您是一个很好的将军,这辈子是我钦元春对不起将军,下辈子我一定还您。” 她撩开袍子,跪地朝着云琼的方向磕了一个头,随机一个转身,毅然决然出了军帐。 卯初,天空还没有一丝亮起的痕迹,云血军就开始拔营。 往常无论什么时候,云琼总是那个起的最早,精神最好的人,如同军营里头的一面旗帜,十年如一日,今天却久久不见人影。 有感觉疑惑的小将领前来询问,钦元春只道:“将军有别的安排,你们随我紧急赶回玉京。” 从前也有云琼与大部队分开的情况,例如年初春寒料峭的时候去陇州剿匪的那一次。 但那时候云琼也中途脱离分巡队伍,亲自赶回云血军下了军令,并未出现过这种全然不见踪影的情况。 “我得了军令,你们得保密。”钦元春悄悄给几位小将领展示了虎符,这才堵上了众人的嘴。 卯正,除了云琼所在的主帐,其他军帐皆收整完毕。 钦元春领着人,一路疾驰往玉京赶,马蹄声伴随着扬起的灰尘远去,等完全听不见后,主帐的垂幕才被一只裹着臂鞲的手臂撩开。 身披甲胄的云琼精神奕奕,目光清明,哪里还有半分中了迷药的模样。 他摸向挂在胸口的圆形环佩,如燕子低语,轻声呢喃道:“不愧是师承易青天,当真猜得一点都不错。” 跟在身边多年的心腹居然是细作,要说云琼完全没有受到打击那是不可能的。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默默消化了一会这阵情绪,屈起手指含在口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哨声。 枣红色的挽马自不远处飞奔而来,停在云琼面前打了个响鼻。 它毛色油量,蹄质坚实,一看就被照顾得很好,微微垂下头,蹭了蹭云琼的手臂。 “好孩子。”云琼的神色缓和了下来,伸出粗粝的大掌仔细摸了摸挽马宽平的脊背,感受着手掌下头略显粗糙的鬃毛,轻轻拍了拍,“我们要做她坚实的后盾,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对吧?” 挽马当然听不懂云琼的话,也不明白“她”是谁,又打了个响鼻,侧身对着云琼,反复转动马头,仿佛在示意他上马。 云琼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脚下一蹬,跨上了马背,甩动缰绳,挽马嘶鸣着抬起前腿,飞奔了出去。 * 朝阳自天际线上升起,虽然看起来是耀眼的橙红色,却丝毫让人感受不到它的温度。 一队差役正迎着朝霞走在平坦的官道之上,身后跟着一长串戴着枷锁的犯人。 这群犯人性别不同,年纪也各异,最小的也不过十岁出头,走不动路,刚开始还会边走边哭,到后面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晃晃悠悠着便“啪”一下摔在了地上。 走在前头的差役们有些不耐地回过身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小男孩。 她们其实并没有要虐待,亦或是惩罚这些人的想法,不过按他们的速度,离玉京还有几日的脚程,剩下的时间却不多了,让她们有些焦躁。 “你。”那差役缠着辫子的手抬起,一指一个大一些的女孩,“把他抱起来,别磨磨唧唧!” 女孩还没动,旁边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便俯下身子,摸着小男孩的头,小心翼翼又十分熟练地把他抱进了怀中。 男人很瘦,抱起孩子的时候,本就佝偻的脊背更弯了,突出的脊椎几乎都要戳破衣衫。 “路翁。”那大一些的女孩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出去抢孩子,“还是我来吧路翁,您近年身体不行……” 路翁怀里紧紧抱着孩子,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有些温柔的笑容来:“不要紧的,我还有些力气。” “我来吧。”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伸出一只手臂。 手臂的主人一看就是习武之人,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明显的小臂线条,掌心和虎口处都有厚厚的茧子。 “严副官。”女孩喊了一声。 手臂的主人正是严崇。 她从前是傅容安校尉的副官,如今虽然已经是新一任的守城校尉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还是习惯性唤她一声“严副官”。 她身上的枷锁比其他人都多都重,也是唯一一个受到刑罚的人,肩膀腰腹都有明显的鞭痕,肋骨还被打断了两根,没有经过治疗,一路赶路过来,内力护体也有些扛不住,嘴唇苍白一片。 尽管如此,她仍然是最让差役头疼的那一个,一路上无数次反抗,严重拖慢了进度,才会导致如今时间紧张。 “不。”路翁还是摇头拒绝,语气里头带着一些崇敬,“大人好好休息吧,别看我老了,还能再撑一撑。”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差役一鞭子扬起。 路翁下意识转身保护怀里的小孩,严崇则不顾肋骨上的疼痛,抬手接住了那条鞭子。 她看起来十分震怒,粗眉高耸,牙关紧咬,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地在跳。 差役想抽回鞭子,严崇却不肯松手,二者僵持,正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声。 高大的棕红色挽马上坐着一个身量高大,身着甲胄的男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个男人吸引了,他在十步开外勒了马,步行来到近处之际,那几个差役都警觉起来。 云琼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手臂高高举起,掌心中握着的正是合二为一,完整的棠花令:“棠花听令!”【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1、第 301 章 云琼按照计划,靠着棠花令,顺利地混入了押解的队伍之中。 被当做人质的几个人本来一路上还想尽办法逃跑,严崇也因此弄了一身伤,而在听云琼说这是白若松的计划之后,包括最小的男孩子,全都没有任何意见,表示自己会配合。 “我乖乖的,不会再晕倒了。”男孩眼巴巴看着云琼,“这样就能见到长姐了吗?” “我,我可以抱着弟弟!”大一些的女孩也赶快表示。 云琼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生得很吓人,因此也尽量缓和了面色,道:“当然可以,你们长姐也一定希望能见到你们。” 孩子们都被激励了,接下来的路程也没有抵抗,很顺利地在规定时间到达了玉京。 云琼的体型实在是太抢眼,为了不让他看起来太奇怪,严崇还把自己的铠甲脱下来给了他,伪装成了盛雪城的守城士兵。 那几个押解人员的棠花成员的差役并不是什么核心成员,不过是跑跑腿的小喽喽,没见过棠主,对拿着棠花令的云琼深信不疑。 徽姮太过谨慎,怕走漏风声,才派出了这样的不显眼小喽喽,但同时也给了白若松和云琼机会。 一群人被偷偷从小门送进皇宫,就藏在紫宸殿旁边的杂物房里头,从日中一直等到日落,几个孩子都撑不住睡了过去,才听到了大明宫乱起来的声音。 云琼按顺序给所有人都绑了一个活绳结,表面看起来很牢固,其实一扯其中一根就会散落开来。 年纪小的孩子因为好奇扯松了几次,被路翁拎着耳朵教育。 云琼也没有生气,十分耐心地帮他们重绑,一旁的严崇瞧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开口道:“你便是那位有名的云血军的大将军吧,八年前救了盛雪城的。” 同为戍边将领,严崇其实也只在那次盛雪城事变中,远远地见过一次骑在马匹上进城的云琼,甚至连脸都没有看清。 那次云血军赶走了蛮人,救回了盛雪城之后,按规矩严崇应当要代替已经殉国的守城校尉感谢云血军,但她当时忙于整顿残垣断壁的盛雪城,再加调查叛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云琼已经带着亲卫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论云琼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作为戍边将士,她都打心眼里钦佩和感谢他。 云琼猜到了严崇的身份,白若松早就说过大概率会有她,闻言也没有居功,只是缓缓颔首,十分平淡地承认了这件事。 他掌控云血军十余年,在此期间救下来的人数不胜数,早就习惯于他人的感谢。 况且他其实也得到过回报,官职一升再升,甚至有些功盖过主了。 严崇也听说过云琼性格冷漠,并不贪功,被冷淡对待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只是,她不免想起了白若松的心思。 白若松的心思知道的人其实很少,傅容安死后,她一心想着报仇,整个人都有些疯魔,只有在看到军报上云琼的消息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笑容。 作为偷偷给白若松看军报的本人,严崇再清楚不过白若松是什么心思了。 “你与白若松如今是什么关系?”她问。 既然能差使云麾大将军替自己做事,严崇并不认为二人是普通的关系,但看云琼这个冷淡的样子,她又怕白若松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盛雪城偏远,二人成婚的消息还没有传回去。 云琼替最后一个小女孩绑好绳结,面对众人亮晶晶的眼眸,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感到有些局促。 他抿了抿唇,开口道:“我们成婚了。” “哇!!!” “哇!!!!!” 孩子们纷纷惊呼,被路翁和严崇合力伸手摁住了。 “一会再有谁吵闹,就留在这里,不许去见你们长姐!”路翁冷着脸威胁。 孩子们闭了嘴。 众人靠着墙壁,静静听着门外混乱的声音。 有叛军与禁卫军在杂物房门口缠斗,那叛军被一刀割了头颅,血溅在了窗棂的油纸上,缓缓流淌下来,有些可怖。 路翁和严崇转了个身子,帮孩子们挡住视线,缓解他们的紧张。 好在盛雪城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经历过蛮人攻城,有一定的抵抗力,并没有哭闹起来。 三更过,门外渐渐平息了下来,孩子们也都重新睡着了。 在静谧的黑夜中,严崇突然小声说了一句:“你知道她一直都很喜欢你吗?” 云琼轻轻“嗯”了一声,道:“她说过。” 他这句话答得很轻,严崇从中听到了一种深切的温柔,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有盼头就好。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白若松像一盏在黑夜的风中飘飘摇摇的烛灯,只靠一口气才撑着在发亮。 她是真的怕白若松替傅容安报完仇之后,再也找不到发亮的理由,任凭自己熄灭。 卯初,酣战一夜,天际线处开始发亮。 身怀内力,耳聪目明的云琼和严崇一发现有脚步声慢慢接近杂物房,就开始把几个孩子提起来,为他们套上遮挡面目的麻袋。 咔嚓,打开了门口的锁,锁链哗啦啦落在了地上,随后是门栅被一只手推开。 一身宫装的女官静静站在门口,对身后的禁卫军道:“带走。” 孩子们刚刚醒,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迷迷糊糊就被禁卫军们提起来带着走,路翁还在一旁安抚,而云琼与严崇则跟在最后。 因为头被套着,看不清路,几个孩子都走得磕磕绊绊,云琼倒是没有这个问题,大明宫的路,他闭着眼都认识。 走了一段路,又拐过几个弯,被提醒上尸梯,云琼默背着大明宫的地图,差不多已经明白自己到底被带到哪里了。 “白若松。”他听到了徽姮的声音,她问,“认识吗?” 白若松就在对面。 云琼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了起来。 哐当一声刺耳的声响,是云琼很熟悉的,身着盔甲的将士倒地发出的摩擦声。 “怎么回事……”徽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云琼从未听到过的惊慌,“白若松!” 云琼一挑束缚自己手腕的绳子,猛地拽下头上的麻袋。 无数士兵们手中举着的密密麻麻的火光晃了他的眼睛,他睁大着眼睛,在双目的刺痛中,一下就看见了那个仰面倒下的身影。 四周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可还是有人在四处跑动,云琼反应了一会才发觉不是真的安静了,是他已经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了。 咚咚……咚咚…… 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努力迈开自己的步子,满是肌肉的腿一跨出去,居然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趔趄了一下。 “我感觉我要死了,山神大人。”苍老的声音响起。 云琼手臂撑了一下石梯的栏杆,踉跄而又狼狈,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冲了下去。 “乖乖等我回家哦,小山。”少女温柔而带着一丝丝伤感的声音。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仿佛已经成为了一阵风,直冲到了那个人影面前,粗暴地推开所有周围的人。 是我的,是我的! 其他人都不可以碰! 她这次是我的,唯一的一次是我的,他等了百年,付出了这么多代价才换来的唯一的一次机会。 云琼跪在地上,弯下挺直了一辈子的脊背,小心翼翼地把屈起的手指放在了那人的鼻底。 没有,什么也没有,连一点点的风也没有。 他唯一的珍宝,就丢失在新一年的黎明到来之前。 可是他已经付出了所有,再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再度去交换他的珍宝了。 * 很吵。 有人在喊,也有人在跑动,脚步声中还夹杂着铮铮的金戈之声。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身体很沉重,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压着她,钳制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都拿了那个虎符,为什么只有你没有事?!”钦元春在质问着谁,有种疯癫的撕心裂肺感。 “……因为这是我给圣人的毒。”是徽姮的声音在回答。 铮——长刀出鞘之声。 “解药呢?!”钦元春嘶吼道,“交出解药,快点!!” 混乱之中,徽姮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白若松从未听到过的疲态:“没有解药,此毒必死,你阿姐身体强壮以内里暂压了毒性,可不过也只是早晚的事。” 白若松感觉压在她身上的东西颤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点压抑哽咽的声音。 那东西把自己的上半身微微抬起,搭在后背和肩膀上的东西硬邦邦的,硌得白若松生疼。 “元春。”是钦元冬的声音,很虚弱,白若松几乎都要听不清,“罢了,回来吧。” 钦元春:“你会死的!” 钦元冬:“你之前背叛云血军的时候,就没想过我可能会因此而死吗?” 钦元春大口喘着气,半晌松了手,长方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白若松听见她似乎在哭,声音很压抑,可这都比不上贴在自己颈侧的声音。 白若松不是没有经历过云琼的眼泪,可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床榻上被欺负得厉害了,才会压抑着流下一点。 那个时候白若松是兴奋的,是战栗的,血液中是涌动着破坏欲和占有欲的,只想让他哭得更多一些。 可这次完全不一样。 滚烫的眼泪落在白若松的面颊上,她终于久违地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将千钧重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缝。 天际已经亮起了天光。 灰蒙蒙的天空,连朝霞也失去了昳丽的色彩,变得苍白一片。 她眨了眨眼睛,感觉有什么冰冰冷冷的东西,随着眼泪一同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不过一会就化成水滑落,流下湿漉漉的痕迹。 落雪了。 是冬日里,玉京的第一场雪。 白若松抬起手臂,顺着埋在自己肩侧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的弧度,轻轻抚了抚。 云琼猛烈一颤,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不敢动,也不敢抬头,整个人都僵硬得厉害,白若松感觉他没有覆甲的其他地方的肌肉也变得坚硬,硌得自己难受。 “你的期待被回应了。” 白若松开口,尽管声音是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嘶哑,语气却很温柔。 “我活着回来了,怀瑾。”【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2、第 302 章 “我活着回来了,怀瑾。” 伴随着这句话,云琼的呼吸终于恢复了。 他急促地喘了几下,把头埋得更深,白若松能感觉到他有些冰凉的鼻尖蹭着自己的脖颈,吐出的气息却是又热又潮。 “嗯。” 他应得瓮声瓮气,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在明显的吞咽声后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一开口却只是丢人的哽咽声,只能双臂收紧,再度清晰地嗯了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白若松当然希望自己能再安慰一会伤心的大狗狗,毕竟大狗狗平日里很少这样外放自己的情绪,可惜现在的形势根本不允许。 “好啦。”她拍了拍云琼的肩膀,“把我扶起来好吗?” 云琼没动,白若松便改为捏了捏他的耳垂:“你肯定也想救钦元冬的,对吗?” 云琼总算被劝动了。 他微微抬起头来,眼眶有些红,难堪地将脸别到一边。 白若松笑了起来,用拇指蹭了蹭他的眼角,而云琼则十分配合地用脸蹭着她的手心,连眼睛都因为满足而微微眯起。 真可爱。 白若松忍不住想,就算不是在床榻之上,他也永远这样可爱,难道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二人十分克制,只腻歪了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云琼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膝盖在地上撑了一下后起身,以手臂的力道轻轻松松把白若松捞了起来。 刚开始白若松醒的时候,周围混乱的人群还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等云琼把人捞起来以后,奉钦元冬之命护着太女夫的方尧俞率先发出了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呼。 她双目圆瞪,脸色煞白,险些连长刀都没有拿稳,嘴唇颤颤巍巍抖了几下:“诈,诈尸了?” 她是最先接住倒下的白若松的人,也是最先察觉白若松失去气息的人,如今亲眼瞧着尸体站了起来,比从前面对十个扛着弯刀的蛮人的时候还要感到害怕。 不远处,钦元冬已经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歪斜着靠着廊柱,钦元春则跪坐在钦元冬面前,伸手撑着她的身体。 殷照在徽姮三步左右的位置,瞧着像是想要杀了徽姮却失败了,被禁卫军牢牢钳制住后摁在地上,反绑了双手,可仍在不断挣扎。 太女夫则被方尧俞为首的其他亲卫围在中间,牢牢护卫着。 更远处,严崇与路翁合力摁住了几个小崽子,捂住他们的眼睛背对着白若松的方向,防止他们看见发生的一切。 方尧俞一喊,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连钦元冬都用最后的力气微微侧了一下脖子。 “白若松。”徽姮看着她,微微动了一下喉结,似是不太敢相信一般,问了一句“你还活着?” “徽姮大监。”白若松开口,很虚弱,声音也很轻,但神态自然,昂着下巴的时候,甚至带了一些胜利之后的矜傲,“你输了。” 徽姮的脸在一瞬扭曲起来,有什么尖锐暴戾的东西戳破伪装,赤|裸裸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些年来,我总是轻易掌控着所有的事情。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我的掌控之外?” 她往前一步,云血军众人立即拔刀,做警惕状,与禁卫军对峙。 可她完全不在意,棕褐色的眼睛中满是癫狂与凶横,双臂展开,如同威慑敌人的某种动物,狂乱地质问着白若松。 “圣人为你铺平了路,我为找好最佳的对策,扫除了一切阻碍,你为什么非要与我作对?!” 她说的“圣人”,显然并不是指文帝。 白若松虽然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隐隐也察觉到了徽姮一直掩藏在皮囊下面的某种偏执。 易宁最先教白若松的,便是看穿一个人表面的遮掩,察觉底层的核心,抓住最在意的弱点,一击即溃。 白若松这点学得很好,她用这个办法击溃过陇州刺史杜承礼,也击溃过尚书令佘荣。 徽姮一直以来都伪装得很好,没有给过白若松下手的机会——如果她今天没有受到白若松假死的刺激,说出这样一番话的话。 “看来她很信任你啊,甚至将她一生的心血交付给了你。”白若松叹惜了一声,忽地语气一转,声音沉了下去,“即便,当初就是你砍下了她的头,另觅他主。” “你懂什么?!”徽姮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无法抑制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不断冲击着理智的防线,“你能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当初……当初没有别的办法。”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道:“圣人只有那样做……只有那样做才能保住你的性命。她那样骄傲,那样好的人,抓着我的手求我,求我割下她的头……去换你的命……” 徽姮显然已经有些失了理智,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周围听到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徽姮话里的意思。 白若松并没有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真实身份的意愿,不得不出口打断了徽姮。 “我该感动吗?你别忘了,我这个唯一能保住性命的人是怎么来的。”白若松冷笑,“徽姮大监,需要我提醒你吗?你所谓的那样好的人,就是一个强|奸犯!” “住口!!!”徽姮双眼充血,愤怒化成一撮烈焰,在瞳孔深处燃烧,“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她一向冷淡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肌肉抽搐着,额头上青筋暴,从喉咙深处爆发而出一声怒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白若松看见守在紫宸殿里头的女官匆匆而出,不知与徽姮的心腹女官妙玉说了些什么,妙玉脸上在一瞬间露出了一种完全克制不住的震惊。 她似乎想上前一步与徽姮说些什么,但徽姮此刻显然不是能够冷静下来听她耳语的状态。 “圣人怕是薨了。”白若松对云琼小声道。 云琼眼皮狠狠一颤,收紧了扶着白若松手臂的手掌。 “云血军听令!”白若松举起虎符,“拿下徽姮大监和禁卫军统领!” “白若松!”禁卫军统领横眉冷对,呵斥道,“你是要造反吗?!” “统领此言差矣。”白若松无视了徽姮,对着禁卫军统领温柔地笑了一下,“所谓的造反,是推翻大统,而我是拥护唯一的皇室血脉登上本该属于她的位置,怎么能是造反呢?” 禁卫军统领蹙眉:“你说什么?” 徽姮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去看妙玉,妙玉踌躇着点了点头,徽姮便紧跟着骂了一句:“废物女人!” 她刚骂完,紫宸殿里头就传来了阵阵哭声,有鬓髪皆白的老太医跌跌撞撞跑出大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哆哆嗦嗦道:“圣人……文帝她,薨了!” 一片哗然声中,白若松打了暗语,示意方尧俞将太女夫带上前来,以掌作指,指着太女夫怀中酣睡的小嫡女道:“这位便是如今皇室唯一的正统血脉,新一任女帝!” 她率先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喊道:“金銮殿前呼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血军在云琼和白若松的示意下纷纷卸刀跪地,一时之间地上满是金戈与铠甲碰撞发出的叮铃咣当声。 “金銮殿前呼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响彻天际。 徽姮的脸变得苍白无比。 她原先第一计划便是除掉太女留下的这位唯一的嫡嗣,这样才好顺理成章揭晓白若松的身份,送她登基后,再慢慢替德帝正名,揭晓当年事件的真相。 可如今嫡嗣未死,正统未断,她揭晓白若松的身份不但得不到文武百官的支持,众人可能还会因为想要掩盖这种皇室的秘辛丑闻而对白若松不利。 她做到内侍省大监这一步,手中的确掌握了不少权力,可远远没有达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程度。 今夜原先是想要趁着皇亲贵族们没有反应过来,速战速决,如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在这一刻,徽姮突然也明白了,白若松刚刚为什么要激怒她,来套她的话。 白若松在验证一件事——验证德帝在徽姮心目中的地位,以此来获取筹码,好判断该不该进行下一步。 她赌对了。 徽姮的确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暴露白若松,不然圣人的唯一心血,棠花也会保不住。 徽姮咬着牙,呼吸急促而紊乱,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恨和不甘都随着这急促的气息宣泄出来。 她的眼神中时而闪过一丝绝望。 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喉咙,让她只能卑躬屈膝下来,接受命运的馈赠,即便那馈赠是一个诅咒。 “金銮殿前呼万岁。”她跪了下来,咬着牙,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徽姮跪,女官们也纷纷对着太女夫怀中的小嫡女下跪,禁卫军统领也示意禁卫军们下跪,一时之间,广场之上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人群正中间,只有白若松和扶着她的云琼,还有抱着孩子的太女夫还是脊背挺直地站在了原地。 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白若松第一回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 很甜,很重。 让人热血沸腾的同时,又充满了压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3、第 303 章 文帝就死在第一束日光洒在紫宸殿月台之前。 她临死的时候应当很痛苦,圆睁的眼睛几乎就要脱出眼眶,瘦得脱了相的面颊向内凹陷,顶着薄薄的一层皮都能清晰地看见底下高耸的颧骨的具体形状。 白若松站在凰榻前一步的距离,隔着薄薄的纱帐,都能看见文帝被她自己撕裂开的衣襟胸口处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指甲划痕。放在两侧的十根手指更是惨不忍睹,指甲崩裂,指腹上裹满了暗红色的血渍。 照顾文帝的女官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高高举着一个红漆托盘,托盘中间是巴掌大的青玉碗,碗里头是一条小指粗细的蛊虫。 文帝即便是临死之前都在想着控制云琼和徽姮,可惜云琼体内的子蛊早就已经被柳丛鹤拔除,而徽姮…… 白若松看向这个安然无恙的女人,心下已经清楚她谋划多年就是为了今天,既然虎符上的毒是她给的,蛊虫多半也是她给的,所以二者才会都对她无效。 至于文帝知不知道真相……只怕是要等白若松寿终正寝之后下去问了才知道。 “大监好像很擅蛊。”白若松道,“我会书信一封,加急送去给仙鹤先生,在此之前,我希望大监能用蛊虫吊住钦元冬的性命。” 徽姮面色冷淡,掀起眼皮子看着白若松,讥诮道:“我凭什么帮你?” 虽大势已去,但徽姮仍然是棠主,一举一动里头,隐隐带着上位者的一股傲气。 诚然,白若松可以用棠花令直接命令她,但她已经不想再和棠花有所牵扯。 “我这里有大监想要的东西。”白若松示意了一下云琼,云琼便从怀中掏出层层绢布包裹着的玉器,捧在手心中,递到了徽姮的眼前。 德帝早慧,三岁启蒙,到十三岁的时候策论已经能让太傅都点头称道。 当时的高帝凰颜大悦,从贡品中专门挑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双色玉石,赐给了当时还是皇女的德帝,代表了对她予以厚望。 这块玉石,后来经大师之手,被雕刻成了两块内外可以纹丝合缝相扣的海棠花环佩,成了情报组织“棠花”的虎符一般的存在。 为了情报的安全,棠花各个成员之间大多数相互并不认识,为了能够在紧急时刻帮助同僚,德帝又让工匠加制了一批白铜币,其大小刚好又能扣在小一些的环佩正中央,用来分辨棠花成员的同时,又能辨别棠花令的真伪。 “徽姮,徽姮。”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出现在了徽姮的耳边。 她喝得醉醺醺的,瘫倒在罗汉塌上,踹掉了靴子的小腿从塌上垂下一晃一晃的。 徽姮跪坐在地上,伸手替女人穿上因为粗暴踹掉靴子而半褪的罗袜,口中劝阻道:“春寒料峭,圣人应当注意身体。” “徽姮,你怎么永远这么正经。”女人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正经也好……也好……正经一些才合适当棠花的统领……” 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归于平静。 徽姮起身,取了衣桁上的氅衣,披在了女人的身上,认认真真掖好每个角落,俯身看着女人。 “我会努力的。”在女人听不到的时候,她才敢表露自己的内心,“我一定会比谁都努力,比谁都做的好,所以……” 所以,我一定不会让您放弃我的。 “徽姮。”熊熊火舌舔舐着大殿,疲惫的女人蹲下身子,冰凉的手掌覆上徽姮的两颊,“看着我,徽姮。” 徽姮顺着女人的力道抬起头来,氤氲着水汽的眼眸中映出她微微笑着的温柔面庞。 “徽姮。”她一说话,口中的鲜血便一股一股地涌出,顺着下巴流到了明黄色的前襟上,“你知道你需要做什么的,对吗?” 徽姮不敢说话,只是一味地摇头,身体抗拒地向后退。 “徽姮,听我说。”女人自幼文武双修,是难得的好苗子,因此手掌中有着薄薄的剑茧,捏着徽姮的颊肉的时候,温柔中还会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强势,“我们还没输,我已经把棠花令交给了那个孩子,你拿着我的人头活下去,等待那个孩子重新拿回属于我的位置。” 德帝是个表面沉稳温柔,骨子里却有着强大控制欲的女人。 这种控制欲让她有时候会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为来,就像宫宴之上,她一眼就看中了言长柏,不顾谋夺臣夫的骂名一定要将人抢到手一样,她不想给的东西,即便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要埋一个大雷送给对方。 “我的好徽姮。”她指腹蹭过徽姮苍白的唇瓣,用最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最残忍的话语,“我知道你一定会比别人都做得好的……动手吧。” 徽姮从血泊当中捡起那把长刀,有些麻木地从地上踉跄起身,看着那个跪坐在地上面带笑意的女人,高高举起手中利刃。 原来她那个时候没有睡着,她听到了。 徽姮想,原来她也在控制我,试探我,把我当做可以利用的物品。 可徽姮不在乎。 刀刃挥下,头颅咕噜噜地滚落在了地上,被她抓着头发提了起来,任凭温热赤红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自那个落雪的夜晚,年少的,尚为太女的德帝在掖庭停下脚步,站定在濒死的她的面前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 “你叫阿徽?嗯……跟在我身边,可不能用这样的名字啊。”德帝的笑容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没有丝毫的改变,“这样,我给你赐个字。大桓为木,你为女,便作姮。” 她拢起广袖,在黄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徽姮”二字,道:“这便是你的名字了,徽姮,你可喜欢?” 年少的徽姮以头抢地谢主隆恩,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要成为这个人的刀,为她扫除一切障碍,实现所有她想要做的事情。 徽姮颤抖着手,从云琼掌心摊开的绢布上小心翼翼捏起了那块镂空的棠花双色环佩,合拢掌心,牢牢靠在了心口处。 “大监。”白若松放低声音,发出了与徽姮记忆中的德帝几乎一模一样的温柔音色,“只要你帮我,它就是你的。” 她在利用我。 徽姮睁着通红的眼睛,直愣愣看着白若松。 她在试探我,在利用我,她习惯于将所有的东西都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中。 可能白若松自己也没有发现过,即便她那样不愿意承认德帝,也不愿意与德帝的那个位置有所牵扯,可她的的确确继承了德帝的血脉,和大桓皇室所有姒姓的其他人一样,骨子里是尖锐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好。”徽姮道。 她从暗格中取出了双生蛊,以此给钦元冬吊命,可没想到遭受了钦元冬的拒绝。 白若松和之前那位接触虎符的禁卫军都失去了性命,钦元冬纯粹是因为虎符在她手中时间短,才能够撑到现在,可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将军。”钦元冬想要站起来,却几次都失败了,只能十分抱歉地以一个不礼貌的姿势开口道,“末将并不执着于苟活于世,只求在我死后,将军不要怪罪于元春,放她归家。” 钦元春之前被钦元春训过,不敢开口反驳,只是抱着钦元冬的手臂,一边摇头,一边无声地哭得像一个二傻子。 “行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死了就能弥补吗?”白若松不耐地挥了挥手,“把人打晕了拖下去,这蛊是不上也得上。” 云琼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反而还朝着白若松浅浅笑了一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与白若松的意见一致。 方尧俞抱拳应下,随即一掌拍晕了钦元冬,面上流露出了大仇得报的笑容。 平日里他们被钦元冬训得可狠了,这下总算有机会顺理成章出一口气。 等钦元冬与钦元春随着徽姮退下,白若松又支撑着处理紫宸殿的一众事宜,关押了今日在紫宸殿的所有宫侍与太医。 一个时辰以后,残存的三皇女带来的叛军也在云血军与禁卫军的合力之下,死的死,降的降,宫人们在大明宫的含元殿广场冒着大雪打扫了三日,才总算处理完了成山的尸首与满地的血污。 三日后大朝会,由徽姮这个大监亲自宣读文帝的“遗诏”,传位于太女的小嫡女,并且封徐彣、白若松与闵仟闻三人为辅国大臣,协理朝政,等新帝成年之后再还政。 百官们早在三日前就知晓了三皇女带叛军谋反的事情,她们得到的消息是云血军与禁卫军里应外合,制服了叛军,但女帝身体太弱,被这仅剩的唯一的女儿给气死了。 事实究竟是怎样的,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猜想,虽说议论纷纷,但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什么。何况这继位的的的确确是皇室仅剩的血脉了,文帝下这样的遗诏合情合理,挑不出任何毛病。 本来大势正好,掌握了朝中一半以上大臣的支持的佘荣也死在了叛乱中,被剥夺实权的言相重新回来做百官之首。 她没有真正参与这场宫倾,整个人却比参与的人看起来更加憔悴,弯曲着脊背率先下跪,高护万岁。 其余大臣见状也只得跟着下跪,太女的小嫡女被太女夫抱着登上了皇位,是大桓有史以来最小的女帝,史称桓盛帝。 半月后,收到消息的闵仟闻匆匆忙忙赶回玉京,什么都没做呢,就已经变成了辅国大臣,被强迫穿上绛紫色的朝服,每日和徐彣一道批奏折,处理政务,过着比鸡起得早,比狗睡得还晚的可怜日子。 名义上也身为辅国大臣的白若松以“身体有恙”为由,安心在家养病,每天也就挑两个时辰看一看闵仟闻挑选过后送来的要紧奏折。 叛军们没有被处理,都是三皇女从各地征召的普通百姓,被打了板子之后发送回了户籍地。 而云琼也亲自带兵剿了三皇女的大本营,救出了被迫采矿的百姓,和一众铁匠。 又过去半月,柳丛鹤带着路途年入了玉京,在将军府小住了一段时间,解了钦元冬身上的毒。 因为是很麻烦的毒,柳丛鹤看起来兴致勃勃,可劲折腾钦元冬,不但每日都要灌她几大碗又苦又涩的汤药,还要加上药浴,熏蒸,扎针,最可怕的一次白若松跑步过院子,发现钦元冬被柳丛鹤倒吊在了屋檐底下,整张脸都因为血液倒流而肿了起来。 “你师父真的在治病?”白若松偷偷问路途年,“不是在发泄私人恩怨?” 路途年避开了白若松的靠近,撇了撇嘴,道:“师父很少遇到这么强壮的病人,有些上头。” 白若松听懂了,柳丛鹤其实是在做实验。 她不心疼钦元冬,反而还乐得她受折腾,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么个事情地走了。 尽管柳丛鹤很想再拖延着在钦元冬身上做些实验,半个月后,钦元冬还是恢复了健康。 钦元冬在解毒之后,本想要拔除和钦元春的双生蛊,结果被柳丛鹤告知双生蛊一旦植入,就再也无法拔除。 当天晚上,钦元冬和钦元春便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当然白若松完全不知道这么一回事,是方尧俞后来和她说的。 方尧俞在钦元春和钦元冬忙于解毒的这段时间,主力负责将军府的值守,她轻身功夫又好,习惯了每日在屋顶上蹿来蹿去听八卦。 她不敢听云琼,也不敢听云祯老太太,就只能听钦元冬和钦元春的。 于是白若松便从争吵的内容中知晓了钦元春背叛云血军的真正理由——两姐妹共同的父亲其实还没有死,只是一直在昏迷,用徽姮给的药吊着命。 徽姮答应,只要钦元春助她成事,就会让钦元春的父亲醒过来。 只是所有人都被白若松摆了一道,这件事也就没了下文,钦元春还重新联络过徽姮,但只得了徽姮一句“无能为力”。 钦元冬完全不知道钦元春独自背负的这一切,翌日求到柳丛鹤面前,柳丛鹤一听有能吊着命九年又五个月的药,兴致勃勃就提着药箱去看人了。 近傍晚,白若松指挥两个小崽子和殷照在院子里头锄地的时候,柳丛鹤独自带着路途年回来了,身后没了两姐妹。 “他们那个父亲啊,早就死了。”怕白若松理解不了,柳丛鹤难得耐心地解释道,“就是虽然还能呼吸,但不能思考也不能动,简单来说就是灵魂已经没了,没办法醒过来了,只剩皮囊。” 白若松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钦元冬与钦元春的父亲应该是脑死亡了。 翌日一大早,两姐妹回到将军府,手里抱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瓷坛,里头装着骨灰。 她们想送父亲回家乡,所以来向云琼告假,云琼也想让姐妹两个解开心结,就准了三个月的假期。 两姐妹离开后没几天,柳丛鹤也向白若松辞行,路途年则留了下来,打算先送路翁回盛雪城。 路翁老了,被一路从盛雪城押解过来,吃了不少苦,白若松本想让他们留下,但路翁却坚持要回盛雪城,好说歹说也最多愿意修养几日,最后便由路途年陪伴着启程回盛雪城。 而严崇身为守门校尉,一刻都没有停留,文帝日后翌日就出发回盛雪城。 临走前,她看着来送别的白若松,难得笑了一声,道:“傅校尉会为你骄傲的。” 白若松险些又不争气地哭出声来。 在路翁走后,迎来了闵仟闻的大婚。 言相的小嫡孙和辅国大臣的婚礼操办得极其盛大,言筠的十里红妆即便是在多年以后还被玉京的百姓津津乐道。 闵仟闻成婚以后,白若松就丧失了摆烂的权力。 起因是新婚第二日的闵仟闻因为政务太多,留宿在了皇宫之中,翌日言筠就杀到将军府,一口一个“小堂姐”,抱怨白若松压榨他妻主,害他独守空房。 白若松一个头两个大,安慰了许久才把这个活祖宗送走,不得不放弃了在家里摆烂的计划,开始正经上班。 二月初六,惊蛰,春雷乍动,连绵的春雨下了一整夜,卯时大朝会,文武百官走进宣政殿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有些湿漉漉的狼狈样。 白若松在殿上听底下大臣们就太女与三皇女都薨逝的如今,派谁去治理水患一事而吵得不可开交,感觉耳膜生疼。 中途因为争吵太激烈,吓到了襁褓里头的女帝,女帝开始哇哇大哭,已经身为太后的曾经的太女夫不得不起身哄孩子。 大朝会提前解散,后宫传来消息,说徽姮死了。 白若松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徽姮是自戕。 她在临死前解散了棠花,处理完了后续事件,怀中放着那块海棠双环佩,割喉在了德帝的牌位前。 她力气用得很大,白若松赶到的时候看见她的头和脖子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肉连接着,十分可怖。 “葬了吧。”白若松许久后才道,“玉佩也和她葬在一起吧。” 徽姮自戕的消息被瞒了下来,对外就说是病逝,妙玉接替了徽姮的位置,成为了新一任内侍省大监。 三月会试,白若松力排众议,选了老狐狸黄锐当主考官,选拔了一批没有背景却拥有真才实学的贡生,再由徐彣出题进行殿试。 徐彣表面温柔儒雅,出题批卷的时候毫不手软,几个抗压能力弱的贡生当场晕倒在大殿上,被禁卫军拖了下去,把一旁的白若松看得胆战心惊。 殿试放榜,新的血液进入朝堂,言相引咎辞官,宰相之位被彻底废除,由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一起代替其权力,实现了朝堂上的分权。 五月初十,芒种,白若松寝房外的院子被折腾得彻底变了个样,沿着墙根一边种满了花草,另一边种满了果蔬,中间还搭了个细密的架子,架子下种了葡萄藤。 架子是殷照搭的,开垦和种地是白若松指挥两个小崽子做的。 她全程都坐在摇椅上,揣着手,动动嘴皮子,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崽子奔来跑去,把自己滚成了泥猴,把晴岚急得团团转。 如今小狼崽子的态度也对白若松好了不少,前些日子练武勤奋,从殷照那里得了奖赏的草蚂蚱,居然偷偷丢在了白若松的书房桌上。 白若松贴在云琼身上笑得肚子都疼了,这才找了个匣子小心翼翼地装了起来。 六月,钦元冬与钦元春两姐妹归来,殷照却向白若松辞行。 她在宫倾那日便知晓了白若松的身世,有些恼怒于白若松的欺骗,但在得知白若松的名字是白谨亲自取的以后,到底还是不忍心对白若松下手。 她早就想走了,一直呆在这里只是因为舍不得荒废小狼崽子,如今钦元冬也回来了,她觉得自己该走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白若松没有拦着殷照。 次年,白若松收到了易宁的信件。 因为易宁如今已然看不见东西,所以信件是由杨卿君代笔的。 展信佳几个字的后面没有问半句朝堂之上的东西,只说了一些自己的近况,并且还提到杨卿君不年轻了,恐生育有危险,所以她与杨卿君收养了一个聪明的孩子。 白若松看完那封信倒是没有说什么,反而是云琼在沉默了许久以后,开口道:“挑个日子,把阿乐和阿悦写进云氏祠堂的族谱吧。” 此事被告知了云祯老太太,老太太早就与两个小崽子有个感情,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挑了个良辰吉日,带着小崽子拜了祠堂,正式收养了他们。 白若松从锦囊里掏出那一枚慧心比丘尼给的铜钱——铜钱挽救了白若松的生命之后,就齐整地断成了两截。 她曾经也去过大兴国寺,想要感谢慧心比丘尼,比丘尼却谢绝了白若松,不肯再和她见面。 白若松把这两截铜钱编成了串,给了两个小崽子一人一个。 又一年春闱,佘武考中了贡生,在殿试的时候被徐彣狠狠折腾了一番,最终排在了二甲第六名。 消息传到白若松手上,她搓着手,朱笔一批,把人塞进了刑部司历练。 桓盛六年,小狼崽子十四了,被云琼毫不留情地塞进了云血军历练。 出发去北疆的那一日,云祯差点哭晕过去,云琼连着好几日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只要一看到云祯,就要被她挑刺。 桓盛七年,云祯去世。 桓盛十年,小狼崽子开始接手云血军,云琼彻底闲了下来。 这些年他身为云麾大将军每年都会回北疆一段时间,处理完事情,然后日夜兼程赶回来。白若松经常在睡梦中就被一个刚沐浴完毕,湿漉漉的身影拥进怀中。 做了一天脑力劳动的白若松迷迷糊糊睁眼,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自己的脸贴着饱满的胸膛,隔着骨骼和肌肉,胸腔里头那颗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 “睡吧。”云琼拍了拍白若松的背,白若松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声音,又慢慢闭眼睡了过去。 小狼崽子接手云血军之后,云琼就结束了这样煎熬的日子,开始全心全意守在白若松的身边。 院子里头的的葡萄藤已经爬满了架子,郁郁葱葱一大片,白若松躺在葡萄藤下头的凉塌上,瞧着在不远处与小狼崽子喂招的云琼,一拍脑门,决定退休。 这些年,佘武已经爬上了刑部侍郎的位置,还在兢兢业业地写案卷呢,就被白若松通知,收拾收拾准备继承她辅国大臣的位置。 女帝只有十岁,十分依赖白若松,得知白若松卸任辅国大臣,还在大朝会上,就抓着白若松的袖子哭得整个大殿都是回音,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小女帝完全继承了太女的性子,温和善良,会为别人着想,却并没有太多的魄力,胆子也很小。 白若松没有理会小女帝的意见。 她代持朝政多年,早就习惯了说一不二,早就不是从前那样会小心翼翼看别人眼色的存在。 “我意已决。”她冷声道。 十年了,谁也不能再阻止她退休! 下了朝,太后带着哭累了的小女帝去见白若松的时候,白若松才放下板了一早上的脸,抱着小女帝给她擦眼泪。 “闵仟闻娶了言相嫡孙,佘武是佘荣之女,徐彣是徽姮旧部,她们三足鼎立,相辅相成,牵制住朝堂里头残存的各方势力,至少还能够保你十年平安。”白若松温柔地看着小女帝,“在此期间,你一定要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女帝。” 小女帝在辅国大臣们辅佐下渐渐长大,她把白若松的话听了进去,重视科举,收拢人心,釜底抽薪,培养自己的心腹,在十八岁彻底重掌朝政那一年,整个波谲云诡的朝堂已经经过了一大轮换血。 桓盛帝从十八岁开始掌政,兴水利,重农耕,修律法,期间倒也出现过听信佞臣的情况,监察院的探子奔袭千里,把退休多年,正到处游山玩水的白若松和云琼请回了玉京。 女帝已经大了,又掌权多年,白若松太明白一个人在权力的控制下,会有怎么样的心态转变。 她没办法,也没有这个资格再像小时候一样拉着女帝教育。 白若松穿过御书房外的广场,把跪了一地的大臣们都打发了回去。 她十多年没有掌政,年轻的大臣们正犹犹豫豫磨磨唧唧,不知道该不该信她的时候,年纪大的那一波已经先起身告退。 佘武还是孑然一身,徐彣有了小孙女,闵仟闻的独女前段日子刚刚成婚,他们与白若松行礼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早五的人明显比白若松这种退休的苍老许多,徐彣的鬓发里头甚至掺杂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白若松与她们寒暄了几句,转身进了御书房,把当年太女与文帝的死亡真相一五一十告知了盛帝。 被信任的东宫禁卫军背叛的太女,与被信任的大监背叛的文帝,两者的身死都给了一直活在安稳里的盛帝极大的冲击。 “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吗?”年轻的盛帝一脸茫然,看着白若松,小心翼翼问她,“那我可以信任白姨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唤白若松一句“白姨”。 “人是很复杂的。”白若松道,“圣人应该要摒弃这些表面的东西,穿过皮囊,去看一个人的本质。用欲望吊着她,用弱点拿捏她,恩威并济,圣人应该只相信自己。” 如果在皇位的是三皇女,白若松必然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盛帝是一个足够善良的帝王,易被蛊惑,她必须要有足够的警惕心。 事情顺利解决,年纪渐大的白若松也不想出门到处晃悠了,便留在了将军府。 小狼崽子如今在戍边,白若松和云琼一起游山玩水的这些人,小阿乐就自己一个人留守在了将军府。 他在动手能力上发挥了自己惊人的天赋,帮助云血军改良了许多匠器,大到攻城的投石车,守城的城弩车,小到云血军轻甲上的扣带,大大加强了大桓的兵力,以男子之身,被破格纳入了工部。 工部没有职位可以给阿乐,女帝就为他添了一个,还给他拨了独立的屋子让他折腾。 这次白若松回到将军府,发现将军府简直大变样,小小的湖心架了一台水车做雨亭,甚至还在后院做了一个自流水的大澡堂子。 “怎么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小阿乐已经不再口吃。他骄傲地挺直胸膛,拍了拍自己常年做木工而附着着薄肌的胸脯,道,“这是我特意为阿娘做的!” 受白若松影响,他也觉得男人强壮才好看,本来拥有纤细骨架的美少年近些年锻炼得愈发强壮了,小狼崽子回来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随他去了。 白若松发挥自己探花娘子的本事,把小阿乐从头到脚狠狠夸了一通,顺便问了问抽水马桶的可能性。 她真是受够古代的旱厕了! 桓盛三十年,也是盛帝真正掌权的第十二年春,小狼崽子的小女儿刚八岁,来白若松的院子玩耍,发现郁郁葱葱的葡萄藤下的凉塌上,云琼正怀抱着一动不动的白若松,抬头仰望皓皓长空。 小女孩手里捏着纸鸢,蹑手蹑脚走近,小声问云琼道:“祖母怎么了吗?” 云琼缓缓垂下头来,对着小女孩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祖母睡着了,阿阮怎么了?” 这么多年过去,云琼面上虽然留下了岁月痕迹,可身体却还是锻炼得一丝不苟,保持着白若松最喜欢的模样。 这种样子对小女孩来说是有些可怕的,她怯怯看着云琼,鼓足勇气,又问:“等祖母醒了,可以让祖母陪阿阮一起放纸鸢吗?” “祖母……祖母她没有办法陪阿阮了。”云琼大手摁在阿阮头顶上,阻止她继续看向自己,用颤抖的音色道,“祖母她也没办法陪我了。” 桓盛三十年,白若松去世,盛帝以国丧待之。 恒盛三十年冬,云琼紧跟着去世,二人同葬于一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4、番外 六月下旬,院子里的葡萄陆陆续续开始成熟了,从架子的缝隙中垂挂下来,颗粒饱满晶莹剔透。 晴岚端着竹篾编制的小篮子,踩着绣墩,和小阿乐与小狼崽子一起剪葡萄,白若松则悠然自得地躺在纱帐架起的阴影当中发呆。 “你别扯,你这个人!”不一会,晴岚就开始气急败坏,“都被扯烂了,这还怎么吃?!” 小狼崽子摸了摸耳朵,抓起葡萄在身上擦了擦,半点没有嫌弃地丢进嘴里,呲牙给晴岚看:“这不就吃了吗,有什么不能吃的,男人就是矫情。” 两个人吵吵嚷嚷,白若松眯着眼睛,在细碎的光晕当中,慢慢睡了过去。 呼啸的寒风拍打在面颊上,皮肤像是被撕裂了一样一阵一阵地发疼。 白若松哆哆嗦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没过小腿的雪地当中,四周都是林立的营帐。 天空灰沉沉的,往下飘落着鹅毛大小的雪花,她伸出发冷的手掌接住一片,雪花在片刻间就化成水渍,自指缝间漏了下去。 熟悉的严寒,熟悉的天空,熟悉的雪花,让她的记忆一下回到了年幼的盛雪城。 是在做梦吗? 白若松不确定。 她瞧着面前离自己最近的帐子,很轻易地就认出了这是军帐,从前盛雪城的守城军外宿的时候,扎的就是这种帐子。 白若松站在帐子外头,寒风吹过她身上轻薄的春装,不一会就将她冻得四肢都麻痹了。 不管了,先进去再说,若不是梦,可不能就这样冻死在雪地里。 下定决心以后,白若松跺了跺脚,一咬牙,掀开了营帐,跨进了内部。 这是一顶十分简陋的帐子,内部连一条像样的毯子也没有,一侧放着一张堆得满满当当的桌案,另一侧的架子上挂着一副北疆的舆图。 这张舆图白若松也很熟悉,因为傅容安的书房里曾经挂着一张一模一样的。 帐子里很安静,没有半点人声,只有角落里燃烧的炭盆发出荜拨的碳火声。 白若松闻到一股淡淡血腥气,顿时警惕起来,不敢出声。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发觉没有带袖箭,当下就绷紧了每一条神经。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孤身一人,深入陌生又可能有危险的地方了,云琼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待在云琼的身边就连一只有害的飞虫都近不了她的身。 帐子最内侧有一张挂着纱帐的床榻,碳火橘红色的火光跃动在纱帐上,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后头似乎有一个人影。 白若松踮着脚尖,一点一点接近那纱帐,手指搭上纱帐的边缘,隐隐听到了一声细小的,在忍痛的呻|吟。 白若松手指一动,纱帐被缓缓撩开。 她先是看见了一具穿着云血军的特制轻甲的身躯,腹部的甲片已经被揭开,露出底下被鲜血染红的圆领袍。 身躯的主人即便是穿着轻甲,也能看出是个健壮的男人,没有云琼那样完美,但也能通过呼吸起伏的身躯,隐隐看见布衣底下蓬勃的肌肉线条。 这是云血军的军帐吗? 云血军里头还有除了云琼以外的男人? 白若松一鼓作气揭开纱帐,终于看清了躺在这简陋床榻上的人影的脸。 这是一张白若松再熟悉不过的脸,却要比她每日早晨一张开眼就看到的那张年轻许多,眉眼之间隐隐透着一股子稚气。 他面无血色,嘴唇干裂,眉头紧锁,在昏迷中还紧紧咬着牙,腮帮子旁边的肌肉一鼓一鼓,太阳穴边有青筋暴起。 年轻的云琼受了重伤,似乎是回到军帐里头想要自己处理伤口,可是只来得及揭开腹部的轻甲就昏迷了过去。 白若松看着扔在床榻边的老旧盒子,盒子打开着,露出里头的东西,有剪刀,纱布和一些瓶瓶罐罐。 是梦? 白若松伸手拧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被当场疼得龇牙咧嘴。 会痛,不是梦。 她真的见到了年轻的云琼,而且是身受重伤的云琼。 尽管知道云琼是安安稳稳地活到与她相见的,白若松还是在此刻有些惊慌。 还好她在盛雪城的医帐中帮忙处理过将士的伤口,也熬过药,有一些基本的知识。 她从盒子的瓶瓶罐罐都打开闻了闻,顺利找到了止血的金疮药,从帐子角落又找到了烈酒,将剪刀消毒过后,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云琼腹部的布料。 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露了出来,从肚脐往下,每一个弧度都熟悉无比,正是白若松浓情的时候最怜惜,最喜欢抚摸的那一条。 伤口曾经被处理过,有缝线的痕迹,但身体的主人明显十分不爱惜自己,导致这道伤口又被撕裂开来一些,粘稠的血液把布料黏在裸露的伤口内部,白若松只是轻轻一扯,失去意识中的云琼就颤抖起来。 他的额头密布了一层细汗,即便是在昏迷中,也不想示弱,咬着口腔的软肉不肯发出声音,一丝鲜血从嘴角流下。 “没事的,没事的。”白若松伸出手掌,熟练地顺着云琼顶发的纹路往下顺,动作轻柔,口中如逗小孩一般哄骗道,“不揭开不行的,忍一忍,不会太痛。” 刷——布料被倏地揭开,云琼痛得腹部身体猛然抬起,又立刻泄力落回了床榻上,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好了好了。”白若松抓着他紧攥身下锦被的手背,在他脸颊处轻轻落下一吻,“别怕,上了药就没事了。” 她熟练地擦拭、上药、最后再用纱布包扎。 因为云琼平躺着的原因,白若松想要尝试从云琼的后腰与褥子之间将纱布条塞过去,却发现云琼这身板和体重,很难在不清醒的情况之下被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撼动半分。 正当她拿着纱布无从下手之际,从侧一只手掌突然伸了过来,啪一下,牢牢抓住了白若松的手腕。 白若松一惊,下意识扭头,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云琼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手肘朝后撑着被褥微微起身,全身肌肉都因为警惕而绷得紧紧的,那双本该浅淡的眼眸在帐内不算明亮的碳火照耀下变得幽深一片。 和多年后成熟的云琼不同,这个时候的云琼还很青涩,没办法游刃有余地收敛自己的情绪。 他紧紧盯着白若松,在警惕中还显露出一丝紧张,如同一只还很弱小的野兽,弓起身体,竖起尖刺,尽自己所有可能地虚张声势着去威慑敌人。 “你是什么人?”他沙哑着开口,略略收紧手掌,“怎么进来的?” 那只手掌掌心有一层剑茧,使的力道很大,白若松只感觉自己的腕骨传来一阵仿佛要碎裂开来的痛楚,骨头和骨头之间相互压缩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兴许是因为白若松已经很多年没有遭受这样粗暴的对待了。 明明从前在青东寨,在红楼,肩膀被穿透,肋骨都断裂了,她都紧紧咬着牙不吭一声,此刻只是面对手中使了一些力道的云琼,她就委屈得不能自己,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怀瑾。”她说,“有些痛。” “你知道我的字?”云琼眉头拧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松开白若松的手掌,居然在瞬息之间扼上了白若松的脖颈。 他这个动作有些大,腹部的伤口再度撕裂开来,一时间血流如注。 云琼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口,以一个极为强势的动作,捏住了白若松的喉管,威胁道:“你是不是北蛮的探子,说!” 他看向白若松的时候,眸子里全是陌生和警惕,眸光锐利又冰冷,像冬日里屋檐下挂下的冰棱,刺得白若松连心脏都在一抽一抽地痛。 她呼吸不畅,拼命摇动自己的头颅,很艰难才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气音来:“我不是……你,伤,裂开……” 云琼视线下移,这才发现自己腰腹衣衫大敞,伤口被仔细处理过,还撒上了药粉。 云琼手掌一松,白若松扑通一下趴在了塌边,一边喘息一边咳嗽,喉咙里头火辣辣的,像是要灼烧起来一样难受。 “你……”云琼抓过一旁的被子,遮掩住裸|露的腰腹,看着白若松这个样子,确定她不会半点武,只是个文弱的女人后,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你到底是……” “将军!”军帐外传来年轻的钦元冬洪亮的声音,“军医已经带到!” 云琼分神了一瞬,目光在军帐的入口处一扫,再转回来的时候,床榻边已经失去了那个女人的身影,只有垂下的纱帐还在轻轻曳动。 军帐里头空空荡荡,若不是掌心还残留着女人手腕的温度,适才的一切就像黄粱一梦。 另一边,白若松从梦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了熟悉的,成熟版的云琼的下颚。 “怀瑾?”她迷迷糊糊喊了一声。 “吵醒你了?”云琼一顿,慢慢俯下身,把怀里的白若松放在了屋内罗汉床上。 “我一回来,就瞧见你睡在屋外的躺椅上,晴岚说你睡了一下午了。”云琼轻笑了一下,是白若松所熟悉的那种厚重内敛的温和感,如同危险的巨兽在你面前收敛起爪牙,装成人畜无害的小猫,“太阳快下山了,继续躺在外头也不好,所以便将你抱了回来。” 白若松伸出手臂勾住云琼的脖颈,埋在他身上狠狠吸了一口,才总算缓解了一些自己的委屈。 她开口:“我做了个噩梦。” 云琼:“嗯?” “梦到了我年少的小将军,腹部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淋淋地躺在床上。”说着,白若松那种委屈劲又上来了,磨了磨后槽牙,“我给他包扎,结果他醒来以后掐着我的脖子,问我是不是北蛮的探子!” 云琼低低笑出了声。 他觉得白若松这个梦做得很真实,努力回想了一下年少的自己,觉得自己的确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抱歉。”他抚了抚白若松的后脑上翘起的碎发,侧过头,赔罪似地展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年少的我能力不足,对什么都很警惕,可能会看起来傻一些。” 白若松一口咬在云琼的侧颈上,咬出了一圈浅浅的牙印以后,还伸出舌头疗伤似的舔了舔。 “虽然那时候的我很傻,但也终究是我,只要是我,就命中注定一定会被你吸引。”他抓着白若松的手臂,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成婚多年,晨练一日也没有落下,掌下的手感还是那样好,隔着薄薄的春衫,甚至能够感受到皮肤散发出的滚烫温度。 “向你赔罪。”他一说话,掌心就传来酥酥麻麻的颤动感,“所以多给年少的我一点时间好吗,不要讨厌他,也不要放弃他。”【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5、番外 丑时,有一小队蛮人摸进了漆黑的云血军营地,偷摸杀了一队巡逻的兵卒,点燃了粮草所在的营帐。 火势一起,就被近处的兵卒发现了,敲响了警戒鼓。 北疆太冷,湖水都被冻上了,营地里头的水源有限,即便是发现及时,也损失了一个帐子的粮草。 云琼查看了现场,发现偷摸入侵的蛮人趁着换班的空挡杀了一队巡逻兵,随后踩着这一队的空隙,完美避开了其他队的巡逻路线,最后才点燃了粮草所在的营帐。 忙活了一整夜,天都没亮,顶着黑眼圈的大小将领们就被紧急召集在云琼的帐子里,商议排查细作的详细事宜。 蛮人兵强马壮,一度打到了大桓的腹地,云血军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将人赶回了北地。 如今两方势力在北境边上僵持,瞧着像是势均力敌,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云血军才是苦苦支撑的那一方。 大桓刚刚安稳,后方的粮食补给本来就不够,这场偷袭无疑是雪上加霜。 几位将领都面色凝重,商量了一个时辰才勉强确定了一个大致的范围,各自回去排查去了。 等其他人都出了自己的营帐,云琼才偷偷松了一口气,咔哒一声解开革带的扣子,脱下在刚刚救火中被熏黑的外袍挂在衣珩上。 他虽说是将军府的嫡子,可入军队还没几年,根基不深,再加上是个男人,在军中的威望并不高,许多人对他都有很大意见。 所以但凡出事,他必须身先士卒,这次救火他也冲在最前面,不仅是衣服遭了难,头发也被燎了一块,发出一股子难闻的焦臭味。 他解下发冠,打算就着屋内的冷水随便擦一擦头发和身体,刚伸手准备解开里衣的带子,忽然听见一声很小的衣料摩擦声。 云琼耳聪目明,十分确定这声音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他在云血军中过得艰苦,整个帐子一目了然,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有床榻边上围着一层纱帐。 他是男子,在女人环绕的军营中有诸多不便,而军中又经常会有突发情况,没法一一在外头禀报。 为了防止入内传急报的人第一眼就看见衣衫不整的自己,云琼就在自己的床榻边上围了一层遮掩的纱帐。 虽说是纱帐,其实质量也不怎么好,没法像玉京的轻纱那样透,不靠近根本看不清里头的情况。 云琼收拢自己的衣襟,从靴子侧里摸出防身的匕首藏在身后,踮着脚尖凑近了自己的床帐。 还没等他伸手,一只手就从帐子的缝隙中伸了出来,手指白皙莹润,只有指腹有着一点点茧子,一看就是只会握笔的文人的手。 云琼迟疑的一瞬,纱帐被撩开,露出了后头的女人。 女人拥有一张足够让人放松警惕的脸,眼睑微微下至,眼白少,眼黑多,瞳孔又黑又亮,像无辜的小鹿。 她眨了眨眼睛,开口道:“怀瑾。” 云琼一瞬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月前他就见过这个女人,原以为是来刺杀自己的细作,可等女人骤然消失之后,云琼才发现自己的伤口被人好好地处理过,还撒上了止血的药粉。 他摸不准这女人的底细。 一个看起来文弱无力,会骤然消失,又会骤然出现的女人。 云琼不想承认,可刚刚这么多将领都在这帐子里头议事,一个不会武的女人根本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藏在这里。 “你是人吗?”他开口。 女人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这是在骂我?” 云琼攥了攥拳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女人长长地“哦”了一声,道:“那你怀疑我是妖怪?” 云琼感觉有些丢人地别过头去。 虽说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可他握着女人手腕的那种触感还清晰地残留在掌心中。 她有人类的温度,有脉搏,也会痛,被他掐住了喉咙涨得面部通红,根本就不像是精怪。 “你不是妖怪,那就是细作。”云琼压下心里莫名的躁意,冷着脸道,“我不管你到底是谁,不要以为云血军军营是酒楼,任凭你来去自如。” “哦,那怎么办呢?”女人的声音轻飘飘的,“我已经来去自如了呀。” 云琼觉得自己应该要生气的,可现实他只感到一阵无力。 明明与面前的女人只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可他就是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很了解自己。 云琼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有压迫感的人。 其实云血军的将领中不服他男儿身的人有很多。 可一来,他一上战场就像一只不要命的疯狗,下了战场又可以冷静地排兵布阵,即便是在大桓处于绝对的劣势的情况下,也几度兵行险招,略胜蛮人半子。 二来,他常年习武,身躯健硕,又生得棱角分明,说句难听的话,穿着铠甲的时候,板着脸走出去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 他知道自己在身体上的优势,近些年也愈发熟练运用,装出一副气势凛然的模样。 二者相结合,这才短暂压制住了军中那些自视甚高的将领。 可以说,如今的云琼在云血军做大将军,靠的不是威望和诚服,而是众人的畏惧。 即便是征战沙场的云血军小将领也会畏惧于他,可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完全没有发觉他的可怖。 她坐在他的床榻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装,甚至没有穿靴子,套着雪白罗袜的脚微微抬起,在空中轻松地晃悠着。 她不畏惧,也不紧张,对他丑陋的面貌亦没有半分的嫌恶,整个人都呈现一种悠然自得的状态,就像……就像回到了家一样。 云琼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这个女人十分了解他,能够轻易穿透他虚张声势的皮囊,看清他里头战战兢兢的灵魂。 云琼想起一个多月前,他被一个使锤的蛮人击中腹部,伤口重新撕裂开来,不得不拖着痛到麻木的身躯回到营帐。 他的伤口所在位置太过于私密,军中的军医又全是女人,之前缝线的时候,是就近在边境的村子里找了一位男性游医,如今重新撕裂,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他就想自己上一些药粉熬一熬。 反正……反正已经伤及根本,再多伤一些也不会更糟糕。 秉持着这个观念,云琼咬着牙取出药箱,又自己解下腹部的轻甲。 固定轻甲的绳子勒进了伤口里头,云琼光光只是做出“解开”这个动作,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他喘息着躺回床榻上,感觉眼皮格外沉重,想着先歇一会,却就此直接失去了意识。 云琼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中他变回了年幼的孩子,夏日吃多了冰饮,腹痛起来,缩在父亲的怀里哇哇大哭。 云琼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毕竟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梦中,面容模糊不清的男人十分温柔,伸出手掌抚摸着他的脑袋,在他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带着爱意的吻。 “没事的。”那人轻声安慰,“别怕。” 云琼在这样温柔的安抚下睁开眼,这才看见了闯入的陌生女人。 后来在女人消失的三十多个日日夜夜,云琼不断回忆起梦中那个温柔的男人,却发现男人渐渐变成了那个闯入的陌生女人的模样。 是她吗?是她在替我处理伤口,还温柔地安抚我吗? “你在想什么?”那个温柔的女人开口,用穿着罗袜的脚尖点了点他小腿前段的胫骨。 云琼像被烫到一样极速后退,一下就跳到了五步开外。 他浑身紧绷,像一只站起来哨戒的狐獴,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高高竖起,惊恐地盯着女人。 这几乎就是一个调情的姿势了,她怎么会……怎么敢…… “你到底是谁?!”云琼压着喉咙低吼了一句,藏在背后的匕首因为他过度使劲的握攥而微微颤抖起来。 “我?我姓白,名若松,字见微。”女人笑容不变,眯起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是你未来的妻主,怀瑾。”【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6、番外 云琼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所以才会不仅没有把这个可疑的女人关起来,还替她去找合适的靴子。 钦元冬听说云琼要新的女式军靴的时候,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乖乖退下去找靴子了。 “钦元冬这时候倒是也不太一样。”白若松从帐子后头探出头来,新奇道,“要是十年后的钦元冬,这时候肯定不问出个子丑寅卯不罢休。” 云琼听到白若松准确地说出钦元冬的名字,眼皮又是一跳:“你也认得钦元冬?” “那当然了,我说了我们成婚嘛,怎么可能不认识你的副官。”说完,她挑眉看向云琼,一副了然的模样,“你心里肯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是不是?” 不是觉得胡说八道,是觉得你脑子有问题。 云琼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无论是谁遇到一个自称是“你十五年后的妻主”的人,都会觉得对方脑子有问题。 “我不仅认识钦元冬,我还认识钦元春。哦,就是钦元冬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时候她应该还没有进入云血军,你可能不认识,不相信的话可以问问钦元冬。” 她似乎是感到有些冷,一边说话一边往床榻上缩,毫不顾忌地掀起床上的被子往自己身上一披,悠闲自得的模样看得云琼眼皮再度狂跳起来。 “那是我的床榻。”他忍不住道,“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应该注意一点礼节。” 他就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不声不响就往男人的床榻上躺,根本就是进了府衙会被以奸|淫罪杖刑的程度。 白若松扁了扁嘴:“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以前?” “好吧,我口误,是以后,十五年后。”白若松改口道,“你十五年后可是亲口说过你整个人都是我的,现在怎么连个被子都舍不得。” 云琼气得七窍生烟,他背过身去,从旁边放着衣服的箱子里翻了翻,翻出一件几乎是全新的鹤氅,丢在了白若松面前。 “穿上!”云琼咬着牙,“从我床榻上下来!” 白若松嘀嘀咕咕,磨磨唧唧半天,云琼耳聪目明,即便是背对着她,也把她的埋怨听了个十成十。 例如“明明平时很黏我啊”,或者“衣衫半敞地坐在床边诱惑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最后还有一句“但是反应这么大好像也很可爱”。 不知羞耻的女人! 云琼背对着床榻,听见后头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感觉自己的脸和耳朵都烧了起来。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敢肯定自己现在一定看起来像煮熟的虾。 这是一种极度新奇的体验。 明明他从前也有过婚约,但是和自小定下婚约的那个人相处的时候,两边都是平淡如水,相敬如宾,即便是面对面对弈,肩并肩赏花,云琼也感觉不到自己内心一点的波澜。 不过是一个身份可疑,脑子有问题的女人! 云怀瑾,不要这么没出息,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一点,为人温柔了一点,说两句好听的话你就要被牵着鼻子走,以后还怎么撑起将军府? “刚刚你们在说军营里进了细作?”女人的声音突然在云琼耳边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他一蹦三尺厚,离白若松远远的,慌张而又警惕。 “嗯?”白若松挑眉看他,“你这是什么反应,没听到我的脚步声吗?” 云琼感到一阵难堪。 他自从习武开始,就耳聪目明,对细微的声音尤其敏锐,不然也不会白若松在帐子里头只是动了动,发出了一点布料摩擦声,就被他听到了。 可现在,这个一点武也不会的女人走到近处,这么大的脚步声,他居然全然没发现。 “你偷听我们议事?”云琼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话题转得很生硬。 可他为了维护自己少得可怜的一点尊严,只能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发现,板着一张脸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白若松表情微妙地看了一会云琼,随后笑出了声。 云琼绝望地发现,这个女人根本半点都不会被他的伪装欺骗,总是能最准确地发觉他的窘迫和尴尬。 幸好,白若松发现了,却并没有点破。 她的确喜欢欺负小将军,但不是在这种地方欺负。 “我没偷听,我正大光明地听罢了。”她两只手抓着长得有些拖地的鹤氅,微微歪过头来,防止衣服从肩膀上落下去,看着他道,“我有一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片刻后,钦元冬找了合适的靴子来到营帐外头,禀告过后,云琼第一次过了许久才开口唤进。 钦元冬有些疑惑地撩开帐子弯腰入内,被帐子里热腾腾的碳火熏得一愣。 都是习武之人,其实并不算特别怕冷,往常帐子里就算放碳火,也不会熏得特别热,今天是怎么回事? 钦元冬飞速环顾一圈营帐,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便压下心中的疑惑,上前交付了靴子,刚转身想离开,却被云琼开口叫住了。 “钦元冬。”云琼开口,声音似乎有些紧张,“你是不是有一个妹妹?” 钦元冬会往家里寄家书,有妹妹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觉得将军怎么这么关心她的私事,古怪了一下后,行礼答道:“是。” “是亲妹妹吗?” “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云琼默了默:“叫什么?” 钦元冬这下真的绷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瞧云琼的脸色,试探道:“将军是想……” 少年的云琼还不像以后那样有说一不二的威望,能够面不改色地出口一些奇怪的命令,被钦元冬一问,脸都憋得有些红,半晌,才憋出了一句:“我在查验细作。” 白若松在纱帐后头差点笑出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头才勉强克制住了自己。 “原是如此。”年轻的钦元冬居然也没有过多怀疑,答道,“末将的妹妹名为钦元春,这对将军有帮助吗?” “……有。”云琼硬着头皮道,“你来,我吩咐些事情。” 等接到命令的钦元冬若有所思地离开营帐后,白若松才从纱帐后头探出头来。 她昂着下巴,颇有些洋洋得意的味道,对着云琼道:“怎么样,是叫钦元春,信我了吧?” 云琼没回答,上前几步把靴子放在了白若松的面前:“你先穿上吧。” 刚刚踏在地上的罗袜有些脏污了,白若松见靴子是崭新的,干脆踹掉袜子,赤着脚直接伸进了里头。 “既然你说你是我未来的……妻主。”云琼很艰难地吐出“妻主”这两个字,声音放小了许多,“那你说说,我们成婚以后有几个孩子?” 这其实是个诱导性提问。 譬如你问“我们有没有孩子?”,那么被问的人大概率回答的是“有”或者“没有”,可如果你问“我们有几个孩子?”,那被问的人就容易在回答的时候,默认“有孩子”这个选项,而回答“几个”这样的问题。 这是一种审讯技巧,是云琼在云血军内审问俘虏的时候学会的。 “啊,有两个。”白若松想了想道,“女儿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你有意让她将来继承云血军,儿子也是个十分聪慧的孩子。” 云琼的心沉了下去。 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白若松是有所期待的,所以才会在这一刻这样失望。 骗子。 他想,白若松是个极具诱惑力的,温柔的骗子,他差一点点就要走进她编织的美梦中——如果不是他腹部这道伤口的话。 因为这道伤口,他根本不可能有后代。 他喉咙一滚,无数斥责、愤怒亦或是委屈之类的情绪堵就在舌尖呼之欲出,可当真的出来的时候,只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处理这件事,等处理完,我回来后……” 等我回来后什么? 云怀瑾,你为什么不能唾骂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不能让她滚出去。 “……等我回来,给你带些吃的。” “带些吃的就打发我了?”军靴有些大,白若松踩在地上拖拖沓沓的,她狠狠踩了几脚,带着一些调笑的意味看云琼,“我帮你解决这么大的问题,你是不是该有别的回报?” 来了吗? 这就是她想尽办法来到这里,不惜装成他这种人的妻主,也要达成的目的吗? 她不是蛮人的探子,那她是哪一方的人? 云琼感觉自己有些紧张,压抑着声音的颤抖,沉沉问道:“你想要什么?” 白若松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当然是以身相许啊!” 云琼扭头就走,带着被戏耍的恼怒,还有一丝淡淡的羞愤。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军帐的厚帐子落下,把女人的声音挡在了里头。 钦元冬的效率很快,不一会,有人毛遂自荐,说发现了细作的消息就传遍了军营。 那些能够知晓巡逻换班布局的人都被一一集中在空地上,由云琼亲自带着这个人指认。 这招引蛇出洞的效果极好,细作原就不是专门的细作,只是被北蛮的人策反了,巨大的压力之下,紧张的神态暴露无遗。 云琼把人揪出来,交给钦元冬处理,自己亲自揣着油纸包好的吃食回到营帐,发觉里头空无一人。 床榻边的纱帐被一侧的钩子挂起,整个营帐再也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 云琼冷着脸出营帐,问值守的兵卒她的营帐里头有没有进出过人,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那个女人就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以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再度消失了。 骗子。 云琼面无表情地捏住了还算温热的油纸包。【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7、番外 二月初七,大雪,云血军于山谷中阻击企图绕道去边境五城劫掠的蛮人。 此战很是艰辛,云血军依靠地势对付倍于自己的北蛮,险胜,众人虽说损失惨重,但是回去的路上全都兴致勃勃。 此一战,蛮人元气大伤,至少在开春之前都没有余力骚扰边境了,大家可以安稳地度过一段平和的日子。 云琼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连日奔波,他已经好久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听钦元冬提议要带亲卫去围猎,给大家加餐的时候,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自己解决。 浑浑噩噩地回到军营中,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守营的兵卒上前行礼,小声道:“将军,咱们营地来了个官,在您帐子里呢。” 云琼倦怠得要命,有些烦躁道:“什么官?” 能跑到北疆这种苦寒之地的官能是什么大官,玉京那群餐位素尸的高官,就是路上颠簸一点,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这,她没说她是什么官。”兵卒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是穿紫袍的。” 云琼眼皮子一跳。 大桓按官职来确定官袍的颜色,自下而上分别是青、绿、绯、紫,紫色官袍得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玉京出事了?”他打起精神,大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去,“那大官可说过她是来做什么的?” “说了。”兵卒边追赶云琼的步子边道,“她说是来见将军的!” 见他的? 玉京哪个大官没事做大老远跑来见他? 将军府自从决意做纯臣之后,一直都洁身自好,哪边势力都不沾啊,难不成是佘荣? 他决意来北疆之时,就已经和佘文退了婚,佘文本来与他也没有什么感情,很干脆接受后,另寻他人成了婚。 前段时间祖母来信,说佘文正夫已经给她生了个嫡女,照道理佘府也不存在什么非要见他的理由啊。 云琼思虑着站定到营帐门口,一撩开帐子,扑面而来的融融碳火温度中,一个身穿紫色朝服,束金玉带十三銙的女人正背对着他,正在研究衣珩上挂着的衣服。 那是一件鹤氅,是那个女人穿过的那一件。 她消失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包括这件鹤氅和那双全新的军靴。 “不知是哪位大人?”云琼扬声,眉心略略挤出一道细细的褶子,对这个人擅自观察他的私人物品感到十分的不满。 女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张莹润的脸来,面上一双黑亮的,小鹿似的眼睛,眨了眨,在紫袍的威严下显出几分俏皮来。 正是白若松。 “你来了。”她欢欣鼓舞地开口,仿佛不告而别,消失了一月又十三天的人不是她一样。 云琼先是感到有些酸涩,后又涌上一股恼怒。 他吩咐跟着的兵卒离远一点,随即阖上帐子,长腿一迈来到白若松面前。 他很谨慎,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琥珀色的瞳眸中映着跃动的碳火:“你哪里来的紫袍?” “我的啊。”白若松展开双臂,展示一般转了个圈,“不合身么?” 就这一圈,云琼看清了这件官袍上绣样的细节,是正一品的袍子,甚至比三朝元老的言相还要高出一截。 “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他质问道。 “我没告诉过你么。”白若松从自己腰上系着的金鱼袋中,掏出代表自己身份的黄金鱼符,展示给云琼,“我是三位辅国大臣之一。” “不可能。”云琼想也没想便否决了她,“文帝正值盛年,玉京根本就没有辅国大臣!” “哎,我说了你又不信。我是从十五年后来的,自然是十五年后的辅国大臣啊。” 白若松兴致缺缺地把鱼符丢回袋子里,别人视若珍宝,一辈子都求而不得的身份位置的象征,她拿在手里就像是把玩一块石头。 “江南那头近两年水灾又严重了,我和闵仟闻,哦,闵仟闻就是另一位辅国大臣,我们留下来翻奏折呢,想找个合适的治水官。”她说着,还打了个哈欠,“找着找着,时间就有些晚,我便趴着睡着了,官服也没脱,一下就来了这里。” “你睡着了就会来这里?”云琼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词。 “也不是睡着了就能过来,其实我也没找到规律,就是三日前的午憩,前日的晚间,还有今日瞌睡,就都过来了。” 她那里居然只过了三日。 云琼刚这样一想,又开始暗暗心惊,自己居然已经下意识信了她的无稽之言! 可如果她在说谎,云琼又一时找不到别的可能性。 她身上的官袍做工细致,绣样用的又是宫廷专供的绣线,民间轻易仿制不来。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白若松突然近身,云琼一惊,几乎运用了全身的意志力,才阻止了自己狼狈的后退。 他冷着脸问:“你想做什么?” “本来是想收我的报酬的。”白若松视线挪向云琼眼下明显的青黑,叹了口气道,“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先收点利息吧。” 她以为自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但其实在云琼的眼里,她就和慢吞吞的蜗牛没什么区别。 可也许是云琼没想到她有这么大胆,也许是云琼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有一点点的期待,总之他没有动。 柔软的,菱形的唇部,就这样贴上了他干裂的嘴。 云琼从女人的发尾处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白檀的味道,和他自己每日熏的一模一样。 是高帝御赐的熏香“清濯”。 云琼感觉心脏不受控制地,在自己的胸膛里胡乱碰撞着,把肋骨震得一阵一阵发疼。 所有的血液涌上头颅,他的脸颊和耳垂在发烫,手指和舌尖却一阵一阵地发麻。 云琼感觉这个瞬间好似过去了长长的一生,可实际上,却只有短短的一瞬。 女人就像是狡猾的泥鳅,连这个偷袭的吻也都是一触即分。 云琼喘息着,不可避免地观察着女人的脸,却发现她脸不红心不跳,就像刚刚不是偷袭了他,而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只有他在心神不宁。 云琼狼狈地别过脸去,有些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无论这个女人的目的是什么,她都已经开始得逞了。 “小可怜,看起来许久都没有休息过了。”女人牵着他的袖子一角,把他往床榻边拉,示意他躺上去,“好好休息一会吧。” 云琼看着床榻,又看了一眼白若松,涨红的面部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充斥着某种羞愤的情绪。 “放心,我说话算话,不会动你的。”白若松说着,还背对着他转过身来,“我不看你,换个衣服吧。” 云琼一点也不信任白若松。 她随意闯进他的帐子,坐他的床榻,还占他的便宜,现在又像个正人君子一样背过身去,能有什么信服力? 他又羞又恼,好几次都想直接发火让白若松滚出去,可临了到头还是咽了下去,咔哒一声揭开身上的扣子,开始往下卸甲。 在山谷中的时候云琼被一块尖锐的大石头撞了一下,侧腰有一大片淤青,严重处还破皮渗了血。 他胡乱拽下染血的里衣,弯腰从边上拾起干净的衣服的时候,在碳火的光焰中,看见了自己腹部退痂以后,弯弯曲曲,狰狞突起的伤疤——是他自己看了一眼,都会皱眉嫌弃的程度。 是了,其实根本没有人会觊觎一具这样的身躯。 白若松从来不会对他身躯突起的肌肉,和棱角分明的丑陋面容有所闪避,导致他居然有了普通闺中小公子的羞耻之心。 云琼面无表情地拢好新的里衣,说了句:“可以了。” 白若松转过身来,目光一扫,瞬间流露出惊艳之色。 少年将军虽说不如后头的体格来得健硕,可劲窄的蜂腰还是看得人垂涎三尺,配上略有些青涩的面孔,有一种年下系的诱惑感。 成熟的云琼是内敛的锋芒,是巨兽收起的爪牙,是宽厚包容的大山,而年少的云琼则是羽翼刚刚丰满的豹猫,是璀璨夺目的玉石,是清晨落在荷叶上的第一滴露水。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掩藏自己,就这样大剌剌地,直勾勾地在白若松的面前,展示着自己的魅力。 “后悔了。”白若松又叹了口气,“不该放过你的。” 云琼身体一僵,刷一下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只留下一颗红彤彤的头颅,怒骂道:“不知羞耻的女人!” 对他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女人是不是这辈子没见过男人?! “话可不能乱说,我调戏自己的正夫天经地义。”白若松不堪示弱,反驳道,“妻夫两个你侬我侬多正常啊,晚上一起躺在一个被窝里,难不成还要遵守女男大防?” 云琼噎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反驳不出来,便说了一句万能公式:“你这是诡辩!” “好好好,是我诡辩。”白若松撩起袍子,坐到了床榻边上,给云琼掖了掖被子,“不是很累吗,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别和我抢嘴了,快睡吧。” 云琼面对白若松伸过来的手,下意识缩了缩,可床榻很小,他避无可避。 白若松的手指真的很软,力道也很轻,抚在他的头顶上的时候,就像云琼梦里梦到的那样温柔。 她为什么对我这么温柔? 她……她是不是真的对我…… 云琼不知道,也不敢确定。 可这个想法就像是一颗种子,深深扎在他的心里头生根发芽。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中了什么精怪的邪术,才会产生这样可怕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会喜欢他这样丑陋可怖的怪物,何况他现在还…… 男子七出,不顺为首,次就是无女。 没有女人会接受他如今身体的残缺,他早就做好了孑然一生的准备。 “睡吧。”女人轻呢细语。 困倦袭来,云琼进入了梦乡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8、番外 春日宴,京中显贵们齐聚一堂,男女分两席而坐,贵女们饮酒颂诗,论策、论画、论棋,期间小声夹杂几句自己的风流韵事。 闺阁贵子们则小声讨论着绣花的样式,新学的琴曲,还有家中的婚事。 云琼格格不入地独自坐在一隅,面前的茶水早就凉透,他兴致缺缺,只能盯着茶水中映出的,面无表情的自己的脸。 “云小公子。”有人出声唤他。 一片随风飘摇的桃花花瓣恰好落在平静的杯面上,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打散了他的倒影。 云琼抬起眼来,看着这个眉眼间略带得意的男人,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男人微微福身,道:“虏家来给云小公子请安。”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小公子们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看戏,或是担忧同情,每个人的目光都像是针一样刺着云琼。 云琼知道眼前的男人。 他自小定下婚约,及笄之后照道理应当要嫁人了,可云祯担忧云琼去了佘府主持中馈,没法像在将军府一样自由自,怜惜他自幼丧父,便告知佘府,打算将人在身边多留两年。 佘府表面没说什么,一转头就先给佘文安排了侧侍,大大方方抬进了佘府。 而这位侧侍,便是眼前的男人。 将军府的女人都是从一而终的,云琼的母亲云泽便是将军府后继无人,也从来没有想过续娶。 云祯初初听说这事的时候,是暴跳如雷的,提笔给还在北疆的云泽洋洋洒洒写了十多页的家书,斥责佘府之人背信弃义。 但这也是云祯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了,彼时将军府功高盖主,文帝早已有了打压的心思,大桓的女人三夫四侍又是平常,说到底其实将军府才是那个异类。 云祯和云泽都气得不清,云琼的心态却很平和。 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在意佘文喜欢谁,和谁成妻夫之实。 佘文于他,比起未来的妻主,倒更像是平淡如水的点头之交,互相不理解对方却还是选择了尊重的对弈搭子,感情甚至比朋友还有再淡一些。 “我收到你的请安了。”云琼不恼不怒,声音很是平常,“你可以走了。” 男人一噎,实在没想到云琼会这么平静。 自小婚约,却先抬侧夫入府,那简直就是对正夫的挑衅和侮辱,他就没见过能忍下这口气的男人。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是云琼已经厌倦了。 他起身,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以出恭的理由,转身离开了这虚度光阴的春日宴现场。 春日宴过半,有喝多了的纨绔在后院的湖边醒酒散步,云琼远远听见人虚浮的脚步声,心中有些厌恶,侧身躲在了假山后头。 顺着风而来的是淡淡酒气,还有女人们微醺的声音。 “佘大人如今可是了不得了,照这个趋势,不过三五年,当个四品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 “哎嘿,这还不是佘大人最了不起的地方,你今日没看见呢么,将军府那个在呢,佘大人把她那个侧侍带了过来!” “我没想到他会来,他往常也不喜欢参与这种活动。”佘文轻笑一声,开口解释道,“我可警告你们,万万不要出去瞎说,那位是将军府的,你们开罪不起。” 她嘴里说着警告,语气中却并没有多少责怪的意味。 “你还维护他。”旁边的女人掐着嗓子调笑道,“莫不是真喜欢那丑八怪?” “怎么会呢。”佘文的声音淡淡,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女人喜欢那种男人的。” 云琼从梦中醒了过来,一睁眼便是雪白的床帐顶。 他初时还有些懵,感觉头很疼,太阳穴上的血管在一突一突地跳动。 怎么会做那样一个过去的梦? 其实他根本没有在意过佘文,包括佘文轻慢他的时候,娶侧夫的时候,目光扫过他隆起的肌肉目光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嫌恶的时候。 他多少有一些尴尬,却并不伤心,并且认为作为一个并不喜欢自己的婚约者,佘文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会掩饰自己,也会阻止他人轻慢他,甚至在他听不到的时候,也会避免直接在众人面前说出“丑八怪”这样的侮辱性词汇。 云琼并不生气她说出那样的话,因为他从心里面也知道她说的其实是实话——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女人喜欢他这种男人的。 帐子外头有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吵吵嚷嚷的,云琼知道这大概是士兵们在进行云血军的传统,胜利过后的庆功。 钦元冬在胜仗过后便带着人去围猎了,他睡了一觉醒来,估计篝火和吃食都已经准备好了。 云琼缓过这阵头疼,刚想从床榻上起身,一动,立即发觉自己的手臂被什么东西紧紧压在身下。 他目光渐渐下移,随即看见了去了幞头与紫色朝服,一身素衣蜷缩在床边的女人。 这个随时会来,也随时会走的女人这次居然没有消失。 她怀抱着他的手臂,整张脸都贴在上面睡得香甜,一只手掌还不安分地搭在他的腰腹间,黑色的长发披散开来,似细细密密的蛛网,将二人紧紧缠绕在一起。 云琼喉间一动,闻到了更加浓郁的白檀的香味。 她朝服下面的衣服明显是熏过清濯,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味道。 兴许她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是他的妻主。 云琼忍不住想,她知道他的字,也知道钦元冬的私事。如果这些都能提前知道了情报伪装,那身上的清濯要怎么解释? 御赐的熏香,整个大桓独此一份。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真的是因为心悦于那个未来的自己,才会同他成婚的么? 她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的吗?她知道他……知道他的伤势吗? 云琼僵硬着身体,慢慢伸出自己被抱拢的手臂的手指,去够白若松的缠绕着他的手臂的手掌。 二者的手指刚一碰到,睡梦中的女人就习惯性地主动抓住他的手掌,十指交缠,牢牢地固定住了他的动作。 柔软温柔的女人,到底也是女人,在这种地方透露出一种掌控者的强势来。 她被养得很好,除了写字造成的茧子,手掌柔软得简直就像是从来没有干过活的闺阁小公子,贴着云琼的掌心的时候,云琼都不敢使劲。 如果,如果他真的有这样一个妻主…… 云琼忍不住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贴近女人,把脸靠在她的头顶,让自己的头发和她的纠缠在一起。 算了。 云琼想,不管是不是真的,至少在这一刻,他可以认为是真的。 宁静温馨的时间只过了短短片刻,帐子外就传来了钦元冬的声音,说是庆功宴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云琼。 云琼向来不是能够和底下的人打成一片的性子,多数时候,他都不参与这种活动,也是想让兵卒们可以放松一些。 这次是钦元冬一回来,就听说有身着紫袍的大官进了云琼的帐子,而二人已经好几个时辰没有动静了,心存忧虑,所以才来叫上云琼。 白若松也被钦元冬的大嗓门给叫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把手掌顺着云琼的衣襟探进去,一边摸一边瓮声道:“怎么手感好像没以前好了。” 云琼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钦元冬还在外面,他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整个人绷得就像一块石头。 白若松感觉到了不对劲,慢慢抬头,看见年轻版的小将军,眼睛一眨,顿时清醒了过来。 虽说她一直宣称要让云琼以身相许,但其实只是看见青涩的小将军,口头上调戏调戏罢了,并没有真的要强上的意思。 之前一个吻都浅尝辄止,如今都把手掌伸进人家衣服里面去了。 白若松讪讪缩回手掌,尴尬道:“习惯了……” 云琼没有看白若松。 他平躺在床榻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床帐顶,从脸颊到脖子都通红一片。 呀,还真是青涩。 白若松咂摸了一下嘴,感觉自己有一点点兴奋。 虽说成熟的云琼也会害羞,但他连害羞都淡淡的,大多数时候只有耳垂有一点点红,需要她抽丝剥茧去找到这种细微的变化。 年轻的小将军,简直就是把心事写在脸上了。 白若松从床榻上起身,正穿着自己的靴子呢,便听身后的人突然开口:“他……会比我好吗?” “嗯?”白若松愣了一下,有些没明白。 “就是你刚刚说……说手感……”他磕磕绊绊,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白若松诧异道,“你是在吃醋吗?” “我没有!”云琼立刻反驳道。他全身都像是火烧一般蒸腾着,连脚趾头都忍不住蜷缩了起来,胡乱找理由道,“我,我就是好奇。” 白若松想笑,但是看着煮熟的虾米一样的小将军,她又觉得自己要是真的笑出声来,只怕是要把人欺负哭了。 她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你们是同一个人,比这个做什么?” 这不一样。 云琼慢慢抿起了自己的嘴唇。 虽然这样很蠢,但他挫败地发现,自己无比嫉妒着未来的自己。【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9、番外 冲天的篝火围绕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兵卒们卸了甲,穿着轻便的衣服,三三两两靠在一起举杯共饮。 虽说打了胜仗,可云血军的补给还是有限,几个人分一小坛子的酒,一人也就分到一两碗,碰杯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洒出来一点。 云琼没有饮酒,把自己的份例分给了下头的小将领,手中拿着一把薄薄的柳叶刃,正从面前篝火上挪下来的烤全羊身上往下片肉。 羊是钦元冬带人围猎得的,除此以外还有野生的兔子和草原鼠,甚至还有两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隼。 白若松刚刚看到这些猎物的时候,发出了惊叹声,连云琼也看着那几只隼,夸赞了一句:“弯弓使得有所精进。” 年轻的钦元冬面部还很完整,没有那道可怖的横亘过面部的伤疤,瞧着还有些清秀的影子,被夸赞过后嘴角收都收不住。 真好,年轻的大家,真是青春洋溢。 经历了太多的白若松盘腿坐在草地上,瞧着滋滋冒油的烤羊,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有些感叹于自己见到的这些拥有旺盛生命力与无限可能的灵魂。 她突然有些理解,当初云琼为何会这样一再回避她的心意,并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种恐惧,一种阴暗生物对阳光的恐惧。 云琼片好肉,夹在刚出锅的香喷喷的饼子中,率先递给了白若松。 新鲜的羊肉即便是没有去腥的东西,简简单单撒一些粗盐就香得不行,一口咬下去酥脆外皮里头还夹杂着一些碳火独有的风味,好吃得白若松眯起了眼睛。 她还穿着她那身绛紫色的朝服,在一众灰扑扑的兵卒之间格外显眼,时不时就有好奇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不过这时候的白若松已经不在意了。 任凭谁连续好几年,坐在金銮宝座的旁边,接受百官目光的洗礼,肯定也都能练就这样钢筋铁骨一般的脸皮。 近处的兵卒们不敢窃窃私语,怕她听见,两只手甩得飞快在打暗语,白若松在吃东西的间隙瞥了一眼,看见有个小兵在问钦元冬:[这哪里的大官,这么年轻,到我们这里来做什么?] 钦元冬回了一个否的手势,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钦元冬也明显好奇得要命,仰头喝酒的时候,眼睛会往白若松这里瞟,被白若松抓住视线之后,还会假装若无其事地挪回去,其实尴尬得要死,一直在摸自己的鼻子。 白若松觉得很有趣,不论是年轻的云琼还是年轻的钦元冬,都是她没有见过的模样。 正瞧着呢,一旁的云琼突然塞过来一块新的饼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白若松瞪着眼睛,咽下口中最后一口食物,无奈地看向云琼:“我吃饱了。” 军营里头的食物都粗犷,一个饼子她两只手掌都捧不住。 云琼没有说话,他自始至终目光都没有落在白若松身上,闻言也只是默默缩回手臂,自己咬了一口。 自小将军府教养出来的贵公子,吃东西不紧不慢,有一种骨子里自带的矜贵感。 “你看得懂暗语。”他吞下一口羊肉饼子,轻飘飘说了一句,语气却很笃定。 “是啊。”白若松笑眯眯道,“是你教我的。” 白若松没有说清楚,但是二人都知道这个“你”,指的是未来的云琼。 未来的自己看起来真的很信任这个女人,连云血军的暗语也能教给她。 云琼正这么想着,白若松又靠近了一点,压着嗓子道:“你还把虎符也给我了。” 她一靠近,身上那股子白檀的香气就愈发重了,云琼感觉自己心跳迅速加快,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丢到了白若松油腻腻的手上:“擦干净,别粘在我身上。” 他语气冷漠,扔帕子的动作还有些粗鲁,如果不是橙红色的火光都掩饰不住的涨红面颊,倒是有几分嫌恶的味道。 白若松咧开嘴,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愉悦,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是一定要故意贴上去的。 就在她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擦干净自己的手指的时候,喝上头的女人们开始切磋起来。 对于在军营的兵卒来说,日常的娱乐是非常匮乏的,不是吃肉喝酒,就是切磋功夫。 为了防止误伤,切磋的人需得脱甲卸刃,没有任何武器,全靠肉搏,白若松瞧了几眼,觉得有点类似后世的相扑,还挺有意思的。 每当有人胜利,底下的兵卒们便会齐齐欢呼,当云琼开始斯文地解决第三个饼子的时候,钦元冬站了起来。 她脱去外衫,露出两条结实的臂膀,在万众瞩目中走进了包围圈,三下五除二就撂倒了刚刚的魁首,赢得一片喝彩。 白若松有些明白为啥当初殷照会肉搏打不过她了,感情都是军营里头没事干练出来的。 钦元冬面带一点微微的兴奋之意,又接连撂倒了三个人,垫定了自己魁首的位置,得到了一坛子的酒作为彩头。 云琼恰好也吃完了第三块饼子,放下了手里片肉的刀,白若松见状自然而然地把帕子递了回去。 云琼看着那块有好几个油腻手指印的帕子,顿了一会,才接了过来,翻了个面,开始擦自己的手指头。 “要是你和钦元冬比,谁会赢?”白若松问。 “她赢不过我。”云琼嗤了一声,“怎么,未来的我这么没用,给你一种我会输给钦元冬的错觉?” 白若松觉得他这话阴阳怪气的,瞥了他一眼,云琼垂下的眼睫一颤,擦拭的动作愈发用力起来。 “你现在锋芒毕露。”白若松想了想,道,“未来的你会把自己掩藏在鞘中,让人瞧不出你的刀刃究竟利不利。” 云琼微微抿平了嘴,感到有些懊恼。 他好似又一次输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性子上,尽管对比的那边的人也是他自己。 那头钦元冬单手托着自己的彩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还没盘腿坐下便先原地扫了一圈,奇道:“咦,将军,那紫袍官呢?” 云琼这才意识到,自从他沉默以来,白若松也许就没有开口了。 他终于转动了自己僵硬呢脖子,看向自己逃避了一晚上的侧边。 原先坐着人影的位置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地上被压得伏地的干枯牧草,还能看得出这里原先坐了一个人的微妙痕迹。 “她回去了。”云琼转正头颅,拾起旁边的枯枝去拨弄眼前的碳火。 “这,这大半夜的,她一个文官自己就回去了?”钦元冬有些迟疑,“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她可不想到时候背锅。 噼啪一声,火焰跃动起来,烘烤着云琼的侧脸。 他面色平静,身上已经隐隐有了未来的内敛模样。 “不会的。”他顿了顿,小声道,“下次,我一定……” 后头的声音太小,淹没在了兵卒们的声音中,钦元冬没有听清。 她你是莫名觉得云琼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另一边,白若松从御书房的桌案上抬起头来。 熬夜的不止是她,还有闵仟闻和徐彣。 闵仟闻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有些微微的呼吸声,徐彣却已经衣冠整齐地站在书案前,正在把奏折分成两边。 三人同当辅国大臣,多多少少也是有争吵和意见不统一的情况,徐彣手里的正是她们整合意见后,最后批奏的那一批,到底还是驳回的多,批准的少。 “醒了?”徐彣道,“云将军在外头已经等你许久了。” 白若松这才发现,外头已经天光大亮了。 她慌忙起身,趴睡了一晚上的手臂有些麻,把她难受得龇牙咧嘴,缓了好一会才慢吞吞走出议事堂。 云琼果然在议事堂外的广场上等她,一身官袍,腰佩鱼袋,站在那里直通通的,如松如柏。 看见白若松出来,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缓和温柔的笑容来。 白若松:“累了。” 云琼走近几步,转身,十分熟练地半蹲下身体,白若松一下跳了上去。 云琼核心力量强大,被整个扑上来,身体晃都没晃,向后一托,稳稳当当站了起来。 路过的宫人目不斜视,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白若松趴在云琼肩膀上,用自己的下巴去顶他突出的斜方肌,打了个哈欠,道:“我又梦到你了。” 云琼低低“嗯?”了一声,胸腔发出震动,传递到背后,让趴着的白若松感觉酥酥麻麻的。 “就是青涩的小将军啊。”白若松解释了一句,还咂摸了一下嘴,“经不起一点逗弄,随时随地都能脸红,可爱极了。” 云琼没有回答。 等二人一路回到将军府,白若松沐浴补眠的时候,才意识到云琼没有回答不是不在意,而是要跟她秋后算账。 他对她的喜爱膨胀到极致。在她耳边喘息。 “要看吗?”他知道她喜欢得不得了,尽管耳垂连着脖子都通红一片,还是用一张镇定的脸,手中动作着自己在她面前表演。 白若松咽了唾沫,点头。 他表演完也不见疲惫,带着生理性泪水的一张脸凑上前来,一遍一遍服务着她,把她送上云端,到最后面容上都亮晶晶的。 “喜欢吗?”一片狼藉后,云琼敞开怀抱,让白若松靠在自己已经沐浴过后,清爽的胸膛前。 白若松鼻尖在他柔软的胸肌上顶进去一个凹陷,她蹭了蹭,困倦袭来,只迷迷糊糊“恩”了一声。 在睡过去之前,她听见云琼似乎又说了句话,但是她不太确定。 他说:“他做不到我这样。” 他是谁? 白若松混沌的脑子还没想明白,就已经沉入了黑暗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0、番外 冬雪消融后,草原上长出了一茬嫩嫩的绿芽来,北蛮的王没有熬过那个寒冷的冬日,帐下几个女儿和儿子分了四波势力,为了王位打得不可开交,暂时没空骚扰边境。 如果有足够的资源,云琼肯定会选择主动出击,趁它病,要它命,打得北蛮再起不能。 可惜此时的大桓自己都是病病秧秧的,没有这个能力远征,只能作罢。 几个将领都怒其不争,背地里对如今的女帝颇有微词。 不打仗的时候,云血军的兵卒们也会下地干农活,力求在后方支援不足的情况下自给自足。 云琼虽然自小习武,可在将军府是不用干粗活的,两年前头一回下地的时候什么也不会,闹了很多笑话。 几个将领都表示,他是将军府的人,不用跟着大家一块干粗活。 明面上,大家都是为了云琼好,可背地里的暗流涌动,那种轻蔑和不屑,还是让云琼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一晃两年过去了,云琼也渐渐习惯了。 他忙了一天,洗完澡,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营帐,一撩开帐子,就感觉不太对劲。 其实也没有奇怪的声音,或者是多余的气息,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云琼就是知道,那个人来了。 他走到床帐前,伸手撩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侧躺在床榻上,睡得迷迷糊糊。 她身上只穿了一套雪白的里衣,赤着双脚,头发披散,睡梦中翻了个身,露出一截脖颈上有未褪的,微红的痕迹。 云琼混迹在全是女人的军营中,或多或少都会听见一些荤话,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他伸出手掌,拇指摁压在那点红痕之上,抹了抹。 抹不掉。 是他留下的吗? 他想做什么? 虽说二人之间间隔了十五年的时光,可身为同一个人,云琼还是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他在向他炫耀,在宣誓自己的主权。 那个十五年后的男人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用那种带着蔑视和不屑的眼神看着他,薄唇微启:“这是属于我的,不是你的。” 云琼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目光。 他嗤了一声,喃喃道:“不过是个老男人罢了,到底在得意什么?” 你的一切高傲,不过都来自于这个女人的爱,可我就是你,她也爱我。 在同等条件的情况下,我更年轻,女人没有不喜欢年轻的,你永远也比不过我。 他俯下身,薄唇印上了女人的脖颈。 他十分生涩,即便是唇瓣贴着柔嫩的皮肤,也不知道该怎么动作,只是像小动物一样含着,半晌,伸出舌尖舔了舔。 装睡的女人再也憋不住了,咯咯笑出了声。 她一把拽住云琼的前襟,没拽动,一挑眉道:“怎么?” 云琼不敢看她,埋在她脖颈处,腰腹的力量一泄,顺从地倒在了白若松的身上。 因为怕自己的力量压到她,云琼还用手掌在被褥上撑了撑,几乎只是如浮毛一般,轻轻贴在了白若松的身上。 “吻痕都不会,嗯?”女人的温热的气息吐在他的耳边,声音像一只小钩子,狠狠扎上了他的心脏,“那让我来示范一下。” 云琼感觉自己在梦里,一切都是这么不真实。 她在教导他,也在掌控他,她的力量是这样的小,几乎是微不足道,可云琼却没办法反抗分毫。 她翻身,跨坐在他腰腹上,手掌贴着他的胸膛往下,垂下的发丝像羽毛一样搔着他的面颊和脖颈。 “瞧瞧,这是谁家的小将军啊。” 女人笑了起来,就像是山林里头走出来的精怪,紧紧抓住自己看中的猎物,支配他,玩弄他,并且乐此不疲。 她俯身,贴在云琼的脖颈侧。 一阵战栗的感觉从唇肤想贴的部分而起,顷刻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心脏在疯狂跳动,全身上下一阵一阵地聚起鸡皮疙瘩。 云琼昂起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呜咽,声音又湿又粘,像猫儿的撒娇。 他倏地闭上嘴,惊讶于自己居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死死咬着口中的软肉不肯再张口。 白若松从脖颈一路吻上来,在他的唇瓣上点了点,见他像紧紧封闭的蚌壳一样,忍不住笑了一下:“讨厌我?” 这招极其有限,云琼立刻松口,只是一个“不”字还压在舌尖没有说出,就被白若松压了回去。 她很熟练,比云琼想得要熟练很多,熟知他每一个敏|感的角落,无论是口腔中还是身体上。 她的指腹又柔又软,冰冰凉凉的,却点到哪里都能燃起熊熊大火。 云琼沉浸在这种温柔乡中,感觉极速的心脏慢慢收拢,一点一点变慢,头脑都变得麻木,眼前炸开无数璀璨的焰火。 白若松缓慢抽离,他还意犹未尽地伸着脖子去够,被她摁着肩膀固定在原地。 “真是的。”她叹了口气,菱唇红润一片,一张一合的时候,像绽放的荼靡,透着一股糜丽。 “怀瑾。”她手掌挪到他的胸口,提醒道,“呼吸。” 云琼紧绷的肌肉一松,终于吸进了一大口空气,原先变得缓慢的心脏飞速跳动起来,似出征前隆隆的战鼓。 他喘息着,胸膛上下起伏,感受着白若松手掌的热意,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衣已经被尽数解开,如今已是赤诚地展露在了女人的面前。 在发现这个事实的一瞬,红霞就从云琼的耳后飞起到面颊上,紧接着顺着脖子往下蔓延。 不过一两个呼吸的时间,整具身体便在白若松的眼皮子底下,变成了烤熟的虾子。 年少的小将军身上还没有这么多伤痕,胸口也白白嫩嫩的,皮肤紧致纹理细腻,红透了以后蒸腾出一股股的热气。 要命。 白若松忍不住想,小将军真是可爱得要命。 她舌尖难耐地舔了舔上颚,目光刚想往下,就被伸出的,热腾腾的手掌挡住了眼睛。 “你,你不准看!”色厉内荏的小将军,在这种时候说出口的话都软绵绵的。 “是吗?”白若松扬起嘴角,“不看就行了吗?” “你这个,唔……”云琼未曾出口的斥责化作了闷哼,被他吞回了肚子里。 已经成婚数年的白若松实在是太熟练了,即便不看也能掌握他的每一处弱点,拇指顺着弧度抚摸着。 滚烫的,从未曾有人涉及过的地方,轻轻触碰的时候还感觉软软的,一旦使了劲就能感觉那是坚硬的,每一下轻微的颤动都能蔓延到云琼的全身。 他紧紧咬着牙齿,可是声音根本压抑不住,带着一点茫然和委屈,挡在白若松面前的手掌也松动起来。 白若松透过云琼的指缝,看见他昂起的通红的脖子,下颌的弧度,滚动的喉结,还有通红的双眸中流下的泪水。 和之后只有生理性泪水的云琼不同,小将军是真的在哭泣,一抽一抽的,压抑又委屈,被触碰到某些地方又会迷蒙一瞬。 白若松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腕挪开,俯身去吻他咬了一个牙印的唇瓣。 “不愿意吗?”她抹去他眼角落下的眼泪,“我不会强迫你的,只要你说不愿意,我就不会继续。” 云琼啪一下,回握住白若松的手腕,拼命摇头:“不是,不……唔……” 他一张口,压抑的声音就再也压制不住。 白若松感觉手底下的东西也到达了极限,一颤一颤地诉说着他的喜爱。 年轻的小将军实在是太青涩了,根本没办法抵挡白若松这种老司机的手段,更何况她的手段本生就是用他自己的身体锻炼出来的。 云琼感到很羞愤,他像鹌鹑一样把头埋在白若松的脖颈上,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呜呜咽咽,似某种小兽。 白若松的心软成一片。 她侧躺在床上,把小将军拥进怀中,用干净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发丝。 她这下真的理解当初云琼的心情了。 太过年轻的生命,终归让人不忍,想要放飞出去,任他海阔天高地遨游。 小将军哭泣了许久,渐渐平息下来,白日的疲惫一下涌上了头颅,让他昏昏欲睡。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清醒了一下,蹭着白若松的脖颈,做了半晌的心里建设,重新开口道:“我,我之前是没有经验,我,我可以的!” 他抓着白若松腰侧的衣服,一点一点收紧手指,捏了捏,保证道:“我不会输给他的!” 白若松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云琼所说的这个“他”是谁。 “他就是你,你就是他。”她拨弄着云琼通红的耳垂,笑道,“不要自己吃自己的飞醋了,嗯?” 云琼沉默了一会,见白若松真的没有动作了,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他好?” 白若松:“没这回事。” 云琼:“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我比他年轻,比他体力好,我能承受得比他多!” 白若松从没想过自己会从云琼的嘴里听见这样的话,震惊了一下过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们是一个人,干嘛要这么比?” “他和你在一起很多年了。”云琼收紧手臂,紧紧埋在白若松的怀中,出口的话语中有着深切而扭曲的妒意,“我们是一个人,那为什么我才刚刚见到你,他却已经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凭什么? 凭什么同一个人,他忍受着痛苦、羞辱、孤独,而他却可以待在这样温柔的人的身边,享受她的爱? 他不甘心。 上一次白若松消失的时候,他就发誓,下一次再见到她,他一定要用自己所有的手段把人留下来! 他要把人抢过来! 可是真正待在这个人的身边,他又开始痛苦。 太过美好的人就像一盏明亮的灯,只会照亮他丑恶、妒忌、扭曲的灵魂,让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摊烂泥,只会玷污她的鞋底。 “你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云琼流下的眼泪沾湿了白若松的前襟,他缺乏安全感地蜷缩着,仿佛把自己的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都贴到白若松的身躯,“我们既然是一个人,你为什么只会去他的身边,不能就在我的身边?!” 原来年少的小将军是这样的吗? 白若松抱着他,拥着他,安抚着他,任凭他发泄自己的情感。 “抱歉。”她真心道,“没有早点来到你的身边,是我的不是。” “那就留下来!”云琼低吼着,“你留下来,不就早点在了吗?!” “那这个世界的我怎么办?”白若松问。 云琼噎住了。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狠狠喘息了几声,居然真的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感到很丢人,不肯把头抬起来,保持着缄默。 白若松也并不强求,还是十分耐心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你很快就会遇到我的,虽然年幼的我胆小怕生,战战兢兢,又有些消极,但她和我一样,只要见到你,就会被你吸引。”她的声音轻轻柔柔,比抚在云琼脊背上的手还要让人感到安心,让他渐渐闭上了眼睛,“所以给年幼的我一点时间好么?” 翌日,云琼睁开眼睛,床榻上已经失去了那个女人的踪影。 一个月过后,女人没有出现,两个月也没有,半年也没有。 一年后,云琼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女人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桓文十五年,边境五城之一的盛雪城城破,求救的消息被莫名拦截,没有传到云血军中,最后是徽姮密信,云琼才知晓。 他没有犹豫,带了一队亲卫,丢掉辎重,不眠不休地日夜赶路,奇袭蛮人,破城而入,这才拯救了被劫掠了三天三夜的盛雪城。 等天亮的时候,城内蛮人被尽数歼灭,尸体被一字排开在城外,云琼带着云血军浩浩荡荡重新入城,接受百姓的夹道欢迎。 尽管云琼并不愿意过多抛头露面,但这是重振士气的办法,为了遭受苦难,生灵涂炭的盛雪城,他不得不做。 道路两边劫后余生的百姓们呼喊着云血军的名字,云琼面无表情地坐在枣红色的挽马身上,行过官道,忽有所感地回过头去。 丢了牌匾的城墙上方,一道瘦弱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瞧着下方欢呼雀跃的人群。 高悬的日头就在那身影的上方,炽烈的光芒迷了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收敛好奇心,转回过头来。 这么一件小事在记忆中连一个角落都没有占到,很快就淡去了。 这个时候的云琼还不知道,属于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1、番外 崭新的浮空车停靠在了宽阔的街道旁,枝繁叶茂的落叶梧桐悄然落下一片枯黄的叶子在悬浮车的挡风玻璃上,一旁伪装成路标的智能机器人刷地一下伸出机械臂,捏住那片叶子的梗,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浮空车的车门缓缓向上打开,男人长腿一迈,首先下了车。 男人长发披散,一身素净而崭新的仿纤维衣罩在有些瘦弱的骨架上,透露出几分清冷的气质来。他抬起头,巴掌大的脸上琼鼻丹唇,一双圆润的小鹿眼水汪汪的,端得是冰肌玉骨一般的美貌,把几个过路的人都看呆了。 “白若松!”男人眉毛一竖,冷冷道,“给我下车!” “我不!”车里传来少女倔强的声音,“我说了我不要去,你这是绑架,我要去首都星的大法院告发你!” 另一侧驾驶位的车门向上翻起,下来一个容貌不输男人的女人。 她长身玉立,气质温润,一张形状姣好的菱唇放在这张脸上又让她带了点昳丽的味道,若不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淡淡细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 女人扫过路边一眼望不到头的落叶梧桐,感叹道:“首都星就是不一样,居然种了真的绿植。” 在这个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人类早就从地球迁移到了崭新的星系,过去地球上的所有动植物都成了历史,只有首都科学院的基因库里还残留着一些样本。 好在近几十年,科学院的生物中心通过在模仿地球环境的方舟实验室里做基因改良,已经成功培育出了一部分能够在如今的星系上存活的绿植。 当然,这些绿植很娇贵,连掉下的一片落叶都能做成标本,在暗市拍出天价,像这样成排种植,简直是挥金如土的大手笔。 “白谨女士!”浮空车里面传来少女忍无可忍的声音,“你的眼里就只有路边的树吗?没看到你的女儿在被逼迫吗!” “我没见过哪个女儿直呼母亲大名的。”白谨一挥手,不仅驳回了白若松的抗议,甚至还有种要和她撇清母女关系的意味。 “我数到三。”男人掀起眼皮子,淡淡看着车里的少女,无情地举起了自己的手指头,“一……” “言长柏你别太过分了,你不能这样强迫我!” 言长柏面色不变,竖起第二根手指头:“二……” “白……妈!你看他!” “哎,我看不了啊。”白谨叹了口气,面上却是有些幸灾乐祸,“你知道的,我就是个夫管严,哪里管得了你父亲呢?” 言长柏竖起第三根手指头:“三……” “好了好了,我下来,我下来还不成吗!”少女从浮空车里头一跃而下,顺便在白谨的鞋子上狠狠踩了一脚,控诉道,“你还是个女a吗,白谨!” “你一只单身狗能懂什么?”白谨咧开一嘴白牙,“我们这是夫妻情趣,等你找了自己的omega再来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白若松气得头顶冒烟,还想上去多踩几脚,白谨却身形灵活,三下五除二就躲了开来。 二人打打闹闹间,白谨不小心撞上了一旁伪装成路标的长条机器人,机器人被女a这样撞了一下,通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咕噜噜滚了出去。 “闹够了吗?”言长柏冷着脸。 白谨尴尬地一缩脖子,不好意思道:“这不是增进一些母女之间的感情吗……” “呸!”白若松气得跺脚,“你只是想气我,说什么增进感情,装大尾巴狼!” 白谨眉头一挑,从悬浮车里头提出一只有小腿高的银色金属行李箱,放在白若松面前:“喏,你的东西,慢走不送。” 白若松看了看行李箱,又看了看白谨:“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走?” “被你猜中了!”白谨伸手搂住男人的细腰,得意道,“我和你父亲预约了b778绿星的甜蜜二人旅,要赶不上了。” “我不要上首都军校了,我……” “白若松!”白谨打断了白若松气急败坏的发言,伸出食指晃了晃,“记得这些年来我怎么教你的吗?人要为了自己的行为负责!当初是你自己亲自填的志愿,我和你父亲可没有逼你。” 白若松的气势一下矮了下来。 她垂下头,脚尖碾压着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的地面,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白谨点开自己的光脑,把所有的入学资料打包发给了白若松,一挥手道:“那我们就不送你进去了。” 白若松鼓着腮帮子最后瞪了亲密的二人一眼,拖着行李箱转身,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大门。 白谨与言长柏二人回到浮空车,开车的智能ai发出警告前方有障碍物,白谨这才发觉自己刚刚撞翻的机器人还躺在路上。 “宝贝,等我三分钟。”白谨亲了一口言长柏的小脸蛋,推开车门下去,噼里啪啦一顿鼓捣,不到两分钟就重新回到了车上,“咱们走!” 等浮空车离开后的几分钟,街道维修的车辆到达战场,负责维修的工程师拿着光脑测了又测,一头雾水,问自己车里的搭档道:“这不是很好吗,没有半点出错,你是不是看错报错序号了啊?” “不可能!”搭档回得斩钉截铁,“你再看看,是不是系统哪里bug了?” “没有啊。”工程师道,“这甚至是最新系统。” “什么?!”搭档从车里跳了下来,看了一眼检测结果,抓着头发吼道,“他们什么时候升级的系统,为什么没有下通知?!” 怒吼的声音顺着大门传进首都军校,还在门口墨迹的白若松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错觉吧。”她嘟嘟囔囔,站在原地叹了口气,总算鼓起勇气,走到了报道的窗口前,小声开口道,“我,我来报道。” 坐在窗口后头的的是一位肌肉粗壮的男性alpha,抬头扫了一眼瘦弱的,只比窗口高出小半个头的白若松,掐着嗓子,指着旁边,小声开口道:“omega在旁边的窗口报道哦。” 白若松一缩脖子,解释道:“我是alpha。” 男alpha愣了一下:“这不可能!” 在公共场合随意释放alpha的信息素无异于下战书,白若松只得慢吞吞地举起自己戴着光脑的手臂:“是真的。” 那男alpha半信半疑,用自己的光脑扫了一下白若松的光脑,嘀一声,两台光脑对接,面前瞬间弹出的全息屏幕上显示的正是白若松清秀的脸。 照片是前几年拍的,那个时候的白若松比现在更青涩,一双圆润的小鹿眼眼白少,眼黑多,看着人畜无害,活脱脱一个柔弱的女omega。 男alpha的目光往下挪动,看向照片下头的那几行字。 姓名:白若松 第一性别:女 第二性别:alpha 籍贯地址:f星系多伦托尔市百帘街332号 “靠!”男alpha说了句脏话,连嗓子都不夹了,粗声粗气道,“人活得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着。” 他手指一挥,调出白若松的档案,发现她就读的居然是军校的古生物系。 “不是。”男alpha看到后头那个高得离谱的分数,不可思议道,“你这个分数,不去首都科学院,来我们军校学古生物?” 那都是压着分数线进来,被调剂的人才去的垫底系啊。 白若松的脸皱成了一团,痛苦道:“别问了,你就说这个入学办不办吧?” “办!当然办!”男alpha果断地摁下了办理入学的申请按钮,白若松的光脑上便弹出了一个窗口,“入学之前先要做一个身体检查,alpha和omega还要额外检查腺体信息素之类的,总之具体情况你自己对着看吧,记得不要走错了。” 前来报道的人里头最省事的beta已经按照分配去宿舍了,只剩下占据小部分的alpha和omega要绕去医务室所在的楼参加体检。 alpha和omega虽说有时候挺令人头疼的,信息素乱飞的时候犹如发情的野兽,但相对应的,他们身体素质和头脑的平均水准都远远高于beta。 军校的老狐狸们都很乐意接收这样的学生,这就造成了每年新生入学的日子,老狐狸们就会集体蹲守在医务室的大楼前蹲人的奇观。 今年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因为医务室大楼前面居然出现了古生物系的老教授。 年年垫底的古生物系往常就只有一些遭受调剂的beta,系里头的老教授们也没有来医务室大楼的必要,今年不但出现了,居然还是一个不落地集体出现。 学生们没有收到消息,教授们却是知道怎么回事——今年,首都军校以有史以来第二高分数入学的一名女alpha,居然选择去了古生物系! 为了保证学生的隐私,直到学生带着自己身份的光脑到达学校办理入学之前,大部分消息都是保密的,所以教授们也没见这个奇葩新生的模样,只知道她的名字和第一第二性别。 古生物系的老院长是个男性beta,从后到尾都显得十分激动,挫着手掌,每见到一个魁梧的女性都要主动上前打听,可惜没有一个是他在等的人。 今年的指挥系和单兵系都招了不少人,单兵系的老院长伤病复发在住院,所以由单兵系教官中的王牌来代替老院长欢迎新生。 说来这也是一件奇葩事,因为在alpha云集的单兵系,王牌教官居然也是一位男性beta。 古生物系的老院长与有荣焉,对这位王牌教官还算和蔼——要知道他平日里最讨厌接触的就是单兵系的那群年轻大头兵,又莽又蠢,说话三句里头,两句都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 “云教官,今年可有什么好苗子吗?”一直等不到自己的宝贝学生,老院长无所事事地开始搭讪这位王牌教官。 和单兵系历任自大到不可一世的王牌教官比起来,这一任的性格似乎格外沉稳内敛,闻言十分妥帖地回答:“今年每一位学生将来都会是帝国的优秀军人。” 好家伙,比我还迂腐。 老院长心里默默腹诽。 “哎哎哎,这位强壮的女士!”老院长慌忙伸手拦住了一位比他高了一个半头,手臂隆起的肌肉比他头还大的女alpha,搓着手笑眯眯道,“请问您是白若松白女士吗?” 女alpha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这个干瘦的老头,摇头道:“我不是。” “我是。”旁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老院长一愣,倏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位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女提着一个银色的箱子站在那里。 少女一张俏丽的小脸,松松垮垮的衣服底下是一看就有些瘦弱的身躯,剪了一个不太讲究的齐肩短发,发尾乱糟糟地耷拉在肩膀上。 老院长不太确定:“你是?” “我是白若松。”少女习惯了一般解释道,“就是那个,进古生物系的女alpha。”【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2、番外 古生物系学生日渐稀少,到了今年,整个系才招了不到五十个人,白若松所报的古生物技术与基因工程,整个专业报名的只有三个学生。 是的,不是录取了三个,是只报名了三个。 老院长也顾不上惊讶白若松为什么一个alpha长得像omega了,一双皴了皮的手抓着白若松的手掌,感动得涕泪横流:“你一定会振兴我们古生物系的!” 说罢,话头一转,又说:“是这样的,考虑一下我们生物制药……” 其他古生物系的教授们见状,也不甘示弱地纷纷围了上来。 “古生物技术与基因工程几百年都没有什么进展了,考虑一下转我们神经科学吧。”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神经科学哪有什么前景,来我们生物信息学……” “我们生态学!” 救命。 白若松看着围上来的其他古生物系的教授们,穿在鞋子里头的脚指头都蜷缩了起来。 “我,我得先去体检……”她有些气虚,拼命往自己的方向抽手。 老院长的力气根本拼不过一个年轻力壮的alpha,很轻易地就被她挣脱了开来。 白若松拨开人群,有些头晕目眩往外走,脚上不知道踢到了谁放在地上的箱子,啪嗒一下迎面摔在了地上。 人群安静了一会,老院长伸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同学,你,你没事吧?” 刚刚还是白女士呢,现在居然开口叫小同学了。 白若松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腹诽着觉得,如果她是个强壮的女alpha!就算不如旁边路过的女alpha那样满身肌肉,和白谨那样又高又劲瘦,也不至于总是这样被人小看,认成omega。 “我没事。”她刚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侧边便伸过来一只手,手中抓着的正是她的行李箱拉杆。 白若松一怔,顺着这只手往上看,高大而强壮的男人身体微微前倾,棱角分明的脸上是一双琥珀色且略有些锐利的眼睛,正淡淡看着她。 白若松因为长相和身高,经常会在没有泄露信息素的情况下,被误认为女omega或者女beta,遭受大量alpha的追求。 曾经有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女alpha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就守在她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向她表白。 在这个时代,新鲜的植物都是奢侈品,一大束鲜花足以证明一个人的财力和诚心。 白若松看着面前那个单膝下跪,驼峰比她脸都大的女alpha,尴尬解释自己也是女alpha的时候,女alpha想都没想便反驳道:“这不可能!” 说实话,白若松真的已经有些厌倦自己每次都要一遍又一遍地向别人解释自己的第二性别了,明知道这样可能会导致一些意外情况,还是悄悄地释放了一丝信息素。 和外形不同,白若松的信息素味道是极具攻击性的杜松子金酒,只是一点点就让那个单膝跪地的女alpha一蹦三尺高,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不可思议地盯着白若松看了一会,扭头就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在逃跑,并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白若松的视线中过。 此刻面对这样一个殷勤的,完全不认识的,高大强壮的男人,白若松下意识认为他也是一个对自己有些许意思的alpha。 “谢谢。”白若松十分有礼貌地接过自己的行李箱,踌躇了一下,解释道,“我其实是女alpha。” 男人的表情明显有一瞬的怔愣,回道:“我知道。” 他知道? “这是咱们单兵作战系最好的教官,云琼云教官。”老院长在一旁笑眯眯地解释道。 即便白若松自小生活在偏远星,没见过这位云教官,却也听说过他的事情——统领帝国三分之一兵力的军政世家,云家唯一的继承人,曾经在近十年的指挥官生涯中,带领部队数度击退进犯的虫族,更有有三次深入虫星摧毁母虫,重创虫族,为帝国迎来了暂时的安稳。 据传第三次深入虫星的时候,他身受重伤,在s级的治疗仓里头躺了三个月才勉强救了回来,从此便退居二线,去了首都军校为帝国培养下一代人才。 无数人为这个天才感到可惜,甚至有人预言,若是他能够身体无恙地回到战场,不出另一个十年,就能全歼虫族。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尴尬的,最尴尬的是,这位传说中云家唯一的继承人,是个beta。 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是白若松刚刚想的,误认为她是女omega而献殷勤的男alpha。 好想死。 白若松的脚指头又在鞋子里开始抠来抠去。 如果有洞的话,好想钻下去,为什么她不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啊。 现在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她至少还没来得及说一些奇怪的话,对方应该也没有察觉她的误会。 “云教官。”白若松磕磕绊绊打了个招呼。 云琼从胸腔里头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嗯”,转身道:“走吧。” 白若松:“啊?” 老院长:“等下,云教官这是啥意思?” 他急死了,生怕单兵系和他抢人,万一说服这唯一的冤大头转系了,他能原地上吊。 云琼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所误解一样,扭头对白若松解释道:“傅少校有些事回不来了,拜托我在这期间照顾一下你。” 白若松眼睛一亮:“是傅姨!” 她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拉起拉杆就追上了男人。 老院长在后面伸长了手臂:“唉——” 云琼看他:“江院长回去吧,年纪大了要保重身体。” 老院长憋屈地缩回了手臂,一转头,在旁边的教授腿上踹了一脚:“瞧瞧你们,一个人都留不住。” 他是个beta,年纪又大了,这一脚不痛不痒,被踹的教授甚至都没有抬腿躲一下,只有些委屈道:“您不是也没留住吗?” 古生物系的吵吵嚷嚷一点也没影响白若松,她轻快地迈着步子,跟在云琼身后,还抽空问道:“傅姨如今在忙些什么啊?” 云琼口中的傅少校,和白若松口中的傅姨都是同一个人,是如今戍守在边境星的主力军中的傅容安少校。 “边境星近期有流窜的星盗出现,傅少校正在带人追捕。”男人说起话来,声音很少有什么平仄,有些像白若松从前上学的时候,面无表情地被罚在讲台上念周报的同班同学。 白若松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因为自己刚刚的误会被他发觉了,所以他变得讨厌和自己说话? 可要是没有读心术,只凭借自己刚刚说的话,很难判断出她是误会了吧…… 白若松大脑转得都快冒烟了,直到前面的男人停下步子,她结结实实碰一下撞了上去。 白若松虽然看着身量小了些,却也是实实在在的alpha,撞一下的力气并不轻,男人的身影不仅纹丝未动,甚至还有余力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强壮得不像一个beta。 “看路。”男人垂下眼帘,琥珀色的虹膜中央,是略略缩小的,猫儿一样的黑色瞳仁,“我不是alpha,不方便进去,就送你到这里了。” 他看着白若松有些尴尬地后退一小步的动作,缓慢收回自己的手臂,背在身后,补充道:“傅少校归期不定,我就在单兵作战系,晚上也会住宿舍,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来找我。” 白若松颔首,说了句:“好。” 她回答完这句,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新生报到的吵闹声。 凝滞的气氛在二人之间蔓延,云琼抿了抿唇,率先道:“那我先走了。” 他说完,也不等白若松再回答,大步一迈就跨了出去。 云琼身上穿的是首都军校教官的制服,裁剪合身的科技布料能够做到紧贴身体的同时又不影响行动,脚上是黑色的小腿靴,在地板上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哒的一声,充满力量。 白若松发现,自己的视线居然无法从他包裹得鼓鼓囊囊的臀部上移开。 云琼虽然是beta,但多年在边际星打仗,感官十分敏锐,一下就发觉了白若松的视线落在不该落的地方。 他顿下步子,一下回头,二人视线相对,白若松的脸刷一下涨成了猪肝红。 “我我我我……”她脑子飞速转动,拼命考虑着有没有什么借口可以让她从这种尴尬的局面中解放出来,“我突然想起一个事情!” 白若松灵机一动,啪一下摁开了自己的行李箱。 行李箱只是很普通的行李箱,但是被白谨这个改造狂魔改造过,打开的一瞬间就弹开了三倍大,露出最上方的,映着草莓的淡黄色睡裙。 “啊啊啊啊啊啊!!!” 白若松大叫起来,趴在行李箱上头挡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可恶,她都说了不要带!!! 一定是白谨!除了她没有人这么热衷于让自己出丑! 白若松把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发誓一定要和言长柏告状,毁掉他们的蜜月! 云琼虽然不明白一个alpha的睡衣被他这个男beta看到了,究竟有什么好害羞的,但还是别过头去,给了白若松足够的时间缓解窘迫。 白若松手忙脚乱地从箱子底下抽出两个小盒子,把衣服胡乱塞回去,最后用蛮力合上了满满当当的箱子。 箱子合上的一瞬间,咔哒咔哒地开始缩小,又变成了不到小腿高。 “帮我交给傅姨,让她注意安全。”白若松把两个小盒子都塞进云琼怀里,“给傅姨一个,也给你一个,算是谢礼。” 她都不敢看云琼,说完就跑,提着箱子冲进了alpha专用的检查室。 云琼怔怔站在原地,低下头瞧着手里的盒子,摁开了上头的摁钮。 呲——盒子顶部缓缓打开,冒出一股白色的冷气。 盒子中间,是几颗蓝色的果实,表皮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是古地球上的某种植物结出的果实,在如今已经是价钱没法衡量价值的珍贵了,可白若松一出手就是两盒。 云琼看了半晌,突然发出了一声有些自嘲的笑来。 “出手倒是大方。”他的声音轻若蚊蝇,“就是记性太差。”【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3、番外 等白若松做完检查已经暗天了,她回到宿舍洗漱完毕,才穿着那件淡黄色的,印着草莓的睡衣,盘腿坐在床上,打开光脑,拨通了全息通话。 电话拨了一分多钟都没动静,无所事事的白若松从箱子里翻出了一袋葡萄味的营养液叼在嘴里,刚吸了一口,那头就被接通了。 首都星虽然被叫做首都星,可其实它并不是一个星球,而是以执政星为中心,往外环绕着的一圈编号a开头的,适宜或者是被改造得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系。 b778绿星就在首都星外头,与首都星离得很近,所以二人的全息通话甚至都没有延迟。 绿星那头也已经是夜晚了,白谨穿着一件仿绸的吊带短裙,以一个极为放松的姿势靠在了度假酒店的阳台栏杆上,指尖还夹着刚刚点燃的烟。 古地球的烟草完全不能在新的星系里头种植,因此这种仿古地球的细烟里头夹着的其实是某种合成的代替物,有提神的作用,并且还额外提供仿制伴侣信息素味道的服务,广受好评。 白若松扫过白谨扬起的脖颈上的一处不明显的红印,不死心道:“父亲呢?” “折腾累了,睡着了。”白谨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若松,“怎么,想告我的状?” 白若松扁嘴:“白谨女士,你不觉得你对待女儿的态度很过分吗?” “哈!”白谨笑了一声,“小兔崽子,你想和我算账?行,那我们来算算总账,你三岁跑进我的实验室,拔了我唯一成活的苗,四岁拿个水桶浇坏了我的实验田机器人,五岁……” “停!”白若松伸出自己的手掌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讪讪道,“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对吧?” 白谨嗤了一声,指尖一动,弹掉上头的烟灰,望着屏幕外头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天发生什么了?” 白若松垂着头,把手中被喝了一半的营养液袋子捏得咔哧咔哧直响,半晌才道:“我看见那个人了。” 白谨无所谓地“哦”了一声,问:“然后呢?” 白若松:“你都不生气吗?他这样的人,现在居然是古生物系的院长!” 白谨缓慢挪移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若松,漆黑的眼瞳中映着全息影响投射出的光斑。 “白若松。”白谨语气中暗含警告,“我应该说过,不要插手我的事情吧?” 白若松别开脸,嘴唇紧抿而显出一丝苍白来。 白谨咋舌一声,抱怨道:“牛脾气,和你那父亲一模一样。” 白若松心道言长柏才不牛脾气,她明明是和白谨一模一样,偏白谨还不承认。 “好好读你的书,别扯七扯八。”白谨掐灭了手里的烟,警告道,“要是闹出点什么事,传进你父亲耳朵里,让他担心,我就把你小时候尿床的照片贴满首都军校。” 白若松:“???????” “不对。”震惊过后的她立刻冷静下来,戳穿她道,“在我还尿床的年纪,你明明还被隔离在首都实验室,不可能拍我尿床的照片!” “你确定?”白谨睨她,“就不能是你父亲拍了传给我的?” 白若松气势顿时矮了下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实在是没法判断白谨是不是在信口开河。 “收敛一点,知道吧,好好享受最后的学校生涯。”白谨把手指放在光脑上,最后嘱咐道,“别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咔嚓,全息投屏消失了。 白谨抬头看向阳台移门处的站着的纤细身影,笑了一下,柔声道:“吵醒你了?” 言长柏裹紧身上的薄毯,摇了摇头,目光挪向白谨手指上夹着的,已经熄灭了的烟,开口道:“做了个梦。” 白谨状似不经意地把拿烟的手往身后挪了挪,问:“梦到什么了?” 言长柏没有作答。 他赤着脚走上阳台,悄无声息得如同一缕幽魂,站定在白谨身前,柔顺地垂下头来。 碎发顺着肩膀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颈,柔软的omega腺体隆起一个十分轻微的弧度,散发出一阵又一阵清冷的杉木气息,比刚刚烟草散发出来的还要浓郁好几倍。 白谨一瞬几乎克制不住自己,胸膛剧烈起伏,犬齿都已经探出,抵着下齿发出咔哒咔哒的摩擦声。 “咬我吧。”言长柏道,“我能受得住的。” 很少有alpha可以拒绝这样一个,主动献身的柔顺伴侣,白谨狠狠在自己口腔软肉上咬了一口,忽然伸出手,扯住言长柏身上的薄毯,一下掀起,绕着人的脖颈紧紧包裹起来。 “好不容易才恢复的,我不忍心。”她俯就下身子,在男人额头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真这么担心我,就在床上卖力一点,嗯?” 一抹绯红悄悄爬上男人的面颊,他静默半晌,道:“那今晚,今晚都依你。” 白谨挑眉:“真的?” 男人还没来得及点头,突然被打横抱起,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紧接着就被放在了阳台的栏杆上。 金属栏杆是窄细的圆形,言长柏几乎坐不稳,双臂只能紧紧地攀着白谨的肩膀,恼怒之下脱口而出:“白慎行你疯……” 声音被女人的吻狠狠堵在了喉咙口。 他被吻得喘不上气来,根本顾不得更多,女人手指灵活而又熟练,划过男人的身体,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扒了个精光。 “抱紧我。”女人温热的吐息喷吐在他的唇瓣上,言长柏感觉到有什么滚烫东西抵在了他已经遭受过一轮的脆弱处。 真是疯了,下面有人怎么办。 女人一动,他立刻扬起脖颈,如天鹅伸颈,喉结滚动着从喉咙深处发出动人的音色。 “长柏。”女人停下动作,在他的喉结上落下吻,喃喃诉说道,“我爱你。” 另一边,被强行挂了电话白若松一口喝完了手里的营养液,迎面倒在床上,怔怔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口腔里还残留着营养液甜甜的味道,它上面标注的是草莓味,可其实味道和草莓一点关系也没有。 白若松很小的时候,吃过白谨从实验室带回来的草莓,这种古地球的水果酸甜酸甜的,吃完嘴里也不会残留很浓重的齁感,反而很清香。 但是就那一次,因为很快,白谨就因为学术抄袭而被赶出了首都实验室,从此名声一臭到底。 而她本人也因为不肯交出实验结果,被注射了大量的致幻药剂,导致了信息素的暴动症。 白若松从小就见证了恩爱的父母为此遭受的痛苦,对一切的元凶恨之入骨。 在报考首都军校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被阻止的准备,可白谨知道后不但没有骂她,反而还赞许道:“首都军校好啊,钱多事少,上头的人也只会打仗,不管古生物系的闲事,你在里头好好发挥。” 白若松当时就感觉自己被套路了,可报考已成定局,想改也改不了,最终还是来了首都军校报道。 叮—— 光脑响了一声,弹出学校新发的消息,是学校的地图和课表,还有校规和各种注意事项。 古生物技术与基因工程,简称古生物,几百年没有什么进展了,学生少,教课的老师也少,甚至很多教授都是兼职,平日都不在学校。 之前老院长带着各个专业的教授在医务大楼前围堵白若松的时候,居然也没有出现任何一个古生物的老师。 白若松翻了翻课表,又对照着课表仔细看了一下教室所在的位置,突然发现古生物教室所在的大楼的旁边,正是单兵作战系的训练场。 单兵作战系也分许多个专业,除了室外训练场和室内训练场,还有全息模拟战场训练场。 白若松的脑子里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紧绷的军装底下包裹着的,圆润挺翘而充满力量感的臀部。 傅容安虽然孑然一身,未婚未育,但资助了一位母亲死在了战场上的男性omega,后来那位omega就认了傅容安做干妈。 那是一位极其聪慧的男性omega,并且无论是从长相还是性格来说,都是所有alpha理想中的伴侣,还没成年就已经被多方打听。 傅容安本来有意介绍这位男性omega给白若松,但白若松只是看了一眼照片,就摇头拒绝了。 “路途年。”白谨读出了资料上的名字,挑眉看着白若松道,“怎么,眼光这么高,这都看不上?” “不是看不上。”白若松辩驳道,“他很好,很优秀,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白谨很稀奇:“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白若松思忖良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背影。 她说:“我不喜欢柔弱的,想要强壮一点的。” 白谨吓一跳:“你是a同?!” “不是啊!!”白若松用力把手里的抱枕扔到了白谨脸上,“白谨女士,请你谨言慎行,我的性取向很正常!!!” 白若松没有躲,接住下坠的抱枕,挠了挠被砸到而有点痒的脸颊:“那你去哪里找强壮的omega?” “也不是没有吧……”白若松自己都不太确定,“实在不行,beta也行啊。” “那我可要提醒你哦。”白谨幸灾乐祸道,“一般强壮的beta都喜欢做掌控者,他们是不会喜欢alpha的。” “他也不喜欢alpha吗?”白若松喃喃自语着,羞愤地把头埋进了枕头,“可恶,可是他真的很符合我的理想型啊!!” 其实仔细想想,云家那样的大家族,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继承人去委身alpha,多半会给他找个omega生下继承人,再不济也是寻个同样的beta。 明天如果在看见他,我就试探一下他喜欢什么类型的! 白若松想着想着,眼皮慢慢阖上,陷入了沉眠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4、番外 古生物系的大楼分为三层,古生物技术与基因工程是人最少的专业,所以教室也被分配在了最偏远的三楼角落。 明明古生物系是古生物技术与基因工程命名的,但最终这个专业却最为没落。 白若松有些感叹着来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发现里头格外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分散在教室各个角落。 讲台上空空荡荡,讲课的教授还没有来,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在鼓捣门口的感应器。 感应器可以感应到每个经过的人的光脑,由学校的智能ai统一整理数据,并且在期末的时候给那些缺课和中途开溜的人扣分。 “怎么样,好了没?”坐在近处的另一个女生探头问道。 白若松看了一眼她们胸前校服外套上的胸牌,发现二人都是beta。 信息素是十分私人的东西,并且可能会造成一定混乱,所以学校一般不会允许学生胡乱释放信息素,alpha居多的军校管得尤其严格。 没了信息素,判断别人的第二性别就会有些困难,虽说大多数情况下,强壮的是alpha,omega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beta则是中间值,可其实也会有不准的时候。 比如白若松,再比如单兵作战系的王牌教官,云家的云琼。 所以为了方便区分第二性别,所有学生都会被要求在校服外套外头别着代表第二性别的胸牌。 “别催啦,我又不是工程系的。”高高瘦瘦的女生抱怨了一句,随即察觉到有人站在门口,一边抬头一边随口道,“同学,这破玩意今天坏掉了,记得去校网手动签……” 她目光扫到白若松胸口代表alpha的胸牌,突然愣住了,下意识道,“你就是那个不去首都科学院,反而来首都军校古生物系的奇葩?” 刷一下,白若松感觉数道目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人人都有好奇心,何况是在古生物这样枯燥而又没有前途的专业里头,每一件微小的八卦都是平静湖面上投下的石子,何况是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奇事。 “我不是。”白若松立刻否认道,“我只是成绩太差的普通alpha,被调剂到了古生物系。” “什么啊。”那女生极其失望地耷拉下了眉毛,“怎么还有alpha成绩这么差啊。” “嘿,你怎么还第二性别歧视呢?!”近处的女beta提出了抗议。 知道白若松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位alpha,其他人也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白若松趁机贴着墙壁溜进教室,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 首都星群之所以最为适合人类居住,是因为星群的正中间,有一颗巨大的,通过核聚变而自行发光发热的恒星。 据传古人类所生活的古地球,就有这样一颗类似的恒星,古人类把它视作生命的起源,必不可少的存在,称呼它为“太阳”,也叫做“日”,并且将行星自转所见到的恒星的起落定时间为一日。 如今人类虽然已经搬迁到了新的星系,也有了新的基因进化,可来自古地球的原始部分的dna还是控制着所有人类,让他们习惯于按照古地球的时间来作息。 首都星群的所有星球的防护层都加装了调节装置,可以在该“黑夜”的时候打开遮光层,自动营造黑夜的氛围,也能在恒星照不到的“白天”释放之前吸收的日光,创造白天的观感。 比如现在,万里无云的蔚蓝天际阳光明媚,却见不到恒星的痕迹,大概率就是防护层正在释放储存的日光。 白若松住在偏远星,那里几乎不怎么能见到恒星的光,但她又真的很喜欢晒日光,所以会偷偷溜进白谨的实验室。 白谨从前是首都科学院实验室的研究员,为了方便在休假的时候也能保护珍贵的研究样品,便在家中加装了一个模拟防护层,安装吸收了恒星能量的储存块之后,可以小范围提供日照。 白若松就偷偷把那些需要日照的绿苗苗挤挤挨挨,给自己腾出一小块位置,把头探进去享受日光。 她那时候年纪小,白谨又溺爱,见着了也不责怪,只笑了一声,对着言长柏道:“看来咱们女儿也是个需要晒光的小松苗呢。” 只是白谨出了学术抄袭一事之后,实验室被毁,白若松也就失去了这样惬意的时刻。 此时坐在床边,被探进的日光一晒,她久违地找回了童年的那种惬意感,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 在防护层调节下,整个首都星群的温度都很恒定,白若松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和煦的微风拂在脸上像贴面的科技绸,轻盈无痕却十分舒适。 她撑着下巴,听见窗户外头随着风传进一些若隐若现的喧闹声,似乎是在欢呼,又似乎是在起哄,因为离得太远,不太能分辨。 白若松下意识挪动目光,往楼下看去。 偌大的露天操场上,两架五六米高的小型机甲正停放在一侧,全身都刷着最新的隐形涂料,没有启动隐形功能的时候,在阳光下会呈现一种鲜艳的红色。 机甲的头部与二楼几乎持平,在三楼的白若松可以清晰地看见仿制成眼睛形状的玻璃里头是黑洞洞的激光枪管。 “哇塞,今天那边是单兵作战系的机甲第一课哎,机甲真是太酷了。”后方同样靠窗的位置上传来了一个男生艳羡的声音,“如果我当初再努力点,多考几分,我现在也能在下头开机甲了。” “得了吧。”男生的同伴嘲讽他道,“你还真以为你差了几分啊,就算多加十分,你也只能被分配到后勤去修理机甲。” “那也比来古生物种地强啊。”男生嘀咕道,“起码后勤还能接触到机甲,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和云教官说话。” “嘿,你现在往下探头喊一句,也算和他说话了。” “你是不是有病啊!!” 不仅是古生物系的学生没见过真正的机甲,纷纷把脸靠在窗户上,连刚进入首都军校的单兵作战系的学生们也大多没见过,探头探脑,推推搡搡,兴奋地围着机甲的金属腿摸个不停。 人群之外,云琼就像是一颗板正的松柏,十分平静地站在原地,任凭面前的小崽子们抒发自己的热情。 他今天穿了一身宽松的迷彩作战服,腿上是比脚踝高三寸的军靴,连小腿都不显,可依旧掩饰不住姣好的身材。 白若松自上而下望过去,能够看见他优越的宽肩前头,是突出的鼓鼓囊囊的胸膛。 白若松从未如此感觉到自己的第二性别是有优势的,在一群beta同学还在纠结看不清云教官的脸的时候,身为alpha的她甚至能看清云琼呼吸的时候,胸前缓慢的起伏。 也不知道究竟是他们这里的动静太大被听到了,还是云琼真的如此敏锐,察觉到了注视的目光,他倏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准确地望向了窥探他的窗口。 四目相对,白若松看见云琼似乎是愣了一下,在瞬间收敛了自己外放的锋芒,紧接着就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收回了目光。 “云教官是不是看我们了?”有人问。 “好像是抬了一下头。”旁边的人答。 云琼虽然是beta,其能力却远超其他beta,甚至比许多alpha都强,白若松一下摸不准刚刚二人的对视是不是她的错觉。 应该……不是吧? 白若松不自觉想起昨天自己十分没礼貌地盯着人家臀部,也被敏锐发现的尴尬事,顿时觉得有些没脸见人。 她捂着自己的脸,又从指缝间偷偷瞟了一眼楼下训练场的云琼,发现他似乎正说着什么,把单兵训练营的小崽子们都吸引了过来。 他挺胸抬头,面容沉稳,目光中透着一点熟稔的自信,胸膛在日光下变得更加隆起诱人了。 白若松怕再度被发现,只看了一下就猛地收回了目光,感觉心脏在胸膛里头狂跳,掌心下的面部皮肤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她迅速掏出自己的光脑,打开通讯录,给置顶的对话框发了一条消息。 [白谨女士,我好像一见钟情了。] 白谨那头几乎是秒回了一个问号,正在输入了半天,删删减减,只问了一句:[不是alpha吧?] [是beta。] 白谨很快回道:[是谁家的beta?] 白若松刚想打字,教室的门砰一声被撞开,跌跌撞撞走进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 男人一进门,突然面色煞白,转头冲出教室疯狂咳嗽起来。 “教授这是怎么了?”有人问,“是生病了吗?” 半晌,男人小心翼翼探进半个头来,乱糟糟的头发底下露出一双怯生生的棕色眼睛:“那个,同学把信息素收一下。” 一教室的beta愣了一下,紧接着齐刷刷看向角落唯一一个alpha。 白若松刚刚才降温了一些的脸瞬间红成了一个大番茄。 “抱歉,教授。”她硬着头皮胡言乱语道,“刚刚看到底下单兵作战系的机甲,有些激动。” alpha大多好战,教授并没有怀疑什么,反而还信服地点了点头,道:“要是真的感兴趣,下课了可以去围观一下,上课还是要好好上的哦。” 白若松乖孩子一般地点头,还主动把教室内的新风系统打开,等味道散得差不多,那个侧身进了教室。 教授是不会挂第二性别的胸牌的,但他进教室的时候,白若松注意到他后脖颈露出的抑制贴是omega专用的。 原来是个有伴侣的omega,所以才对她的信息素这样敏锐又排斥。 白若松脑海里忍不住冒出云琼那张有些冷淡的脸,有些遗憾地想,可惜beta闻不到信息素。 不过也不全然都是坏处。 在他的身上涂满自己的信息素,看他浑身上下都冒着属于自己的标志,却只能无知无觉地用那张冷淡的脸出门,似乎也不错。 白若松低头看向自己的光脑。 因为她很久没有回复,白谨以为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在后头补了一句:[如果追得到,拉回来见见。] 白若松哼了一声,回道:[你小看我,等着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5、番外 一连几天,白若松都没有找到机会接近云琼。 一开始的时候,是云琼这个王牌教官太受欢迎了,即便是下了课,周围也都叽叽喳喳一大群学生围着他问东问西。 云琼本来就强壮得不像一个beta,再加上他气质沉稳疏离,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些吓人,可依旧劝退不了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生。 白若松当然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勾搭他们教官,探头探脑在旁边观察了一会,遂作罢。 单兵作战系的训练强度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接下来的几天,坐在教室的白若松亲眼见证了底下的新生从兴致勃勃,到一训练完毕,就死狗一样瘫倒在地上,下课后继续围绕在云琼身边的人也少了很多。 一周后,眼瞧着云琼落单,白若松都准备出击了,古生物却进入了实验课。 古生物的教授有好几个,但大多都是匆匆忙忙的兼职,一下课就跑没影了,真正全职能够待在办公室辅导辅导学生的,只有第一堂课见过的那位头发乱糟糟的omega。 一周后,从同学们的议论中,白若松已经知道了这位omega教授名为维克托.利特尔,伴侣牺牲在了边境星。 据传,本来首都军校都准备取消掉古生物系,将这个系的学生并入首都科学院,但就是因为维克托.利特尔坚持要留在首都军校,这个他曾经的伴侣所在的学校教书,学校才决定保留了古生物系。 维克托.利特尔对白若松这个唯一的alpha寄予厚望,尽管白若松已经特意压制了自己的能力,但还是在这个全是被迫调剂摆烂的人的专业里头鹤立鸡群。 维克托.利特尔为了白若松,特意申请了一张多的实验室门禁卡,带着她一头扎进了学校的温室,摆弄里头的小苗苗。 首都军校的古生物实验室可以说是十分简陋,里头的器材都是一些不符合首都军校身份的老古董,可白若松还是惊讶得发现,她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omega教授,居然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有了一些惊人的突破。 “这是,草莓苗?”白若松隔着玻璃罩子,看着里头小小的匍匐枝,发现上头已经长出了椭圆形的三片小叶。 “看来你已经发现这是什么了。”维克托.利特尔看起来十分欣慰,拨弄着额前的乱发,露出一点浅蓝色的眼睛来,“今年是我尝试的第七年了,头一回长出三片叶子,也不知道能长到什么程度。” 古地球的草莓是蔷薇科,标准的复叶,一个芽上生三片圆叶。 维克托.利特尔可能不清楚前路如何,从小看着白谨鼓捣这玩意的白若松可太明白这三片叶子意味着什么了。 维克托.利特尔是个有天赋的科学家,这株植物很快就会开花结果了,他独自一人做到了一个团队才能做到的事情。 “院长知道长出三片叶子了吗?”白若松问。 “不知道。”维克托.利特尔摇了摇头,又有些遗憾地说,“当年院长的论文虽然被证明是伪造数据,但我总觉得其中一些步骤十分巧妙,所以借鉴了一下,一步一步调整到现在。我怕戳到院长伤心往事,一直没敢和他说。” “先别和他说。”白若松先找了个理由道,“等成功了,再通知院长也不迟,省得他空欢喜一场。” 维克托.利特尔显然是个有些天真的人,并没有怀疑白若松的意图,还觉得十分有道理,赞同了她的想法。 白若松也是头一回在白谨的实验室外,见到这么成功长出三片圆叶的小苗,有些激动,切了一点尖端做了切片,发现整株植物的生长情况居然比白谨实验室的还要乐观。 有什么东西,肯定是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影响了它的生长。 白若松立即动手分离样品之后,丢进抽真空的质谱仪中离子化。 维克托.利特尔还有个孩子,因为单亲的缘故,到点就得回家接孩子,先行离开了。 没人提醒的白若松一套设备做下来,再度抬头的时候,窗外已经黑了下来。 保护层尽职尽责地模拟着古地球的昼夜变化,一到点就会关闭日光系统,白若松抬起自己的光脑看了一眼,发现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四十五分了。 首都军校五点下课,十点关闭训练场,只有部分实验室和图书馆会彻夜开放。 白若松把样品塞进冰箱,脱掉身上的无菌服,急匆匆出了实验室,一路小跑来到训练场的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训练用的中型机甲到时间就会被送回停放室,偌大的训练场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膝盖高度大小的低等智能机器人正兢兢业业地打扫着训练场的地面。 “也是,都下课五个小时了,怎么可能还在这里。”白若松叹了口气,感觉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脸,自我安慰道,“没事,明天再来!” 她摸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在训练场外头侧休息室所在的走廊上,从自动贩卖机里头买了一袋原味的营养液。 白若松其实不喜欢原味营养液,感觉像是加了微量消毒液的白水,但单兵作战系的小崽子们百分之九十全是alpha,人高马大又能吃,把整台自动贩卖机买得只剩下原味和咖啡味两种了。 古地球的咖啡根本没有成功种植过,如今的新人类也没法想象咖啡的味道,只是根据书籍上的记载,得知这是一种茜草科的植物的果实,苦涩中还带着一点酸味。 说实话,是真的难喝,学者们从残缺的古数据流中研究了好多年,也没弄明白古人类为啥会喜欢喝这玩意。 对比起令人痛苦的咖啡味,白若松觉得自己还是更能接受原味的。 她站在自动贩卖机的面前,咬开营养液,狠狠喝了一大口。 液体的营养物质顺着喉咙流进胃中,缓解了胃部的灼烧感,白若松呼出一口气,把空了的袋子团吧团吧,朝着几步外的垃圾桶扔去。 营养液的袋子是自体分解材料做的,十分轻,团吧的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微弱的夜风一吹,立刻改变了方向,在垃圾桶边缘磕了一下,骨碌碌滚到了远处。 白若松皱了皱眉,快走几步上前,终于拦住了随风如风滚草一般瞎晃悠的袋子团,弯腰从地上捡了起来。 训练场外头是休息室,休息室外头是一个放着自动贩卖机的小过道,而小过道再外头,则是首都军校校区的主干道。 首都军校财大气粗,对于王牌专业的单兵作战系和指挥系更是舍得花钱,训练场外头还铺设了绿油油的草坪,草坪与主干道的边缘则每隔一段放置了休息用的长椅,椅子上头悬浮着照明的灯球。 灯球下,一个肩宽腿长的人影正静静伫立在长椅旁边。 他穿着训练用的宽松迷彩,站得板板正正,颇有一种十分严肃的感觉,灯球白炽的灯光打在他突起的眉骨上,于眼窝处投下小片阴翳,使得白若松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 “云教官。”白若松一愣之后,有隐秘的欣喜涌上心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话音刚落,她又立刻懊恼于自己的笨嘴拙舌。 这里是训练场外头的主干道,云琼是首都军校单兵作战系的教官,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反倒是她这个古生物系的不该出现在这里。 “嗯,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这么晚了,云教官还没有回去休息吗?”白若松咬着舌头给自己找补了一个理由。 很蠢的理由,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云琼往前跨了一步,垂下眼睑,瞧着面前不知所措的alpha,开口道:“恰巧出来散步罢了。” 鬼信啊! 白若松内心腹诽,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还假装凑巧道:“真是巧了,我也想散步来着,要不咱们一起?” 古早而又低情商的搭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白若松说完就开始暗暗后悔,可说出口的话语也按不了撤回键,只能硬着头皮再度找补道:“刚好我还想向云教官打听打听傅姨的事情!” 夜晚静得可怕,只有悬浮在空中,同时还充当音响作用的灯球还在往外播放模拟的虫鸣和鸟叫声。 在人类迁移星系之后,许多生物都已经灭绝,即便是有草坪,古地球上头那些曾经的伴生物也不存在了,只能靠播放声音来模拟一些曾经的感觉。 若是平常,白若松肯定会觉得首都军校那些高层没事找事,播放这种东西并不能给没见过虫鸟的新人类什么代入感。 可是此时此刻,在这样凝重尴尬的情形下,白若松无比感谢首都军校那群老顽固一拍脑门想出来的无用功,好歹缓解了一些气氛。 “好。”云琼看了白若松半晌,居然出乎预料地同意了,同时还侧身一步,给她留出了足够的位置,道,“那便一起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6、番外 凭心而论,如果是白若松自己,半夜外出散步遇到一个见过一面,根本不熟的人说“真是巧了,咱们一起散步吧”之类的话,肯定会觉得对方有病。 太刻意了,简直是没有丝毫掩饰的刻意。 白若松偷偷用余光去瞄走在旁边的云琼,心里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同意这样的邀约。 是因为傅容安拜托他照顾自己吗? 可是以傅容安的职位,根本指使不动云家的指挥官。 退一步来说,就算云琼是想卖个人情,笼络部下,也不必帮忙照顾到陪散步这一步吧? 更何况他们无论是从第一性别,还是第二性别,都是彻彻底底的异性。 白若松不安地捏起了拳头。 是因为他对自己毫无防备吗? 难道说白谨说的是真的,beta真的对alpha毫无兴趣? 白若松知道,无论是alpha还是beta,天生就对omega比较感兴趣,言长柏年轻的时候,追求者能从边境星一路排到首都星。 白若松自己在没有分化之前,因为脸蛋和身材的原因,被判断为大概率会分化成omega,即便是有白谨这个有学术抄袭的污点母亲,和言长柏这个拿不上台面的私生子父亲,还是被许多贵族私下里打听亲事。 当然,言长柏一个都没理会,并且直接带着白若松搬迁到了边境星,躲开了这些骚扰。 后边白若松分化成alpha,这些贵族也就歇了这份心思。 因为对这些贵族来说,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任凭掌控,能够快速并且顺利生下继承人的omega。 云家三代都在首都政星任职,云琼的母亲和祖母都是有名的星舰指挥官,当年云琼分化成beta的时候,许多人都有些可惜,觉得云家兴许就此没落了。 结果就是这个beta,创造了云家几百年来最辉煌的战绩,使得云家在首都政星变得更加炙手可热。 这样的云家,这样的云琼,会不会也像那些小贵族们一样,需要一个omega来生下继承人呢? 毕竟男性beta虽然理论上同样具有生育功能,但是生育率极低,已经几乎等同于不能生了。 “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云琼突然开口,打破了二人一路以来的沉默。 白若松第一反应是慌乱,以为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被发现了。 她僵硬着身躯几乎同手同脚,心脏砰砰直跳,上下齿关磕碰了好几下,才磕磕绊绊开口道:“就,就,就是想问问云教官,您择偶的第二性别标准是什么!” 云琼却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我以为你想问的是傅容安少校的问题?” 糟糕。 白若松这才想起来,自己厚着脸皮并肩散步的理由,是想询问傅容安的情况。 她心思太乱,一下忘了个干净! 白若松靴子中的脚指头轻轻蜷缩了起来,感觉自己尴尬到都有些难以迈动步子,只能低垂着头颅,死死盯着路上映出的一宽一窄两道影子。 云琼的身量实在是优越,即便是被拉长到有些变形的影子,也能十分清晰地看出他的猿臂蜂腰。 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见色起意? 白若松瞧着云琼头顶略微翘起的一根细细的顶发,懵懵懂懂地有些意识到,如果错过了这次,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不会遇到这样符合自己审美的非alpha了。 白谨女士说过,人就是要主动争取,才能拥有一线机会。 当初追求言长柏的人这么多,如果不是她够主动,根本就不会从一众追求者中间脱颖而出。 白若松,你是白谨女士的女儿,不要丢脸! 她深吸一口气,憋回了已经含在口中的辩解,改口道:“只是临时兴起,觉得这个问题更重要罢了。” 白若松都做好了,如果云琼问一句“为什么更重要?”,她就回答“因为我好像有些在意云教官”的准备。 结果云琼思忖了一会,居然什么也没问,直接回:“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白若松一愣,扭头去看云琼。 他山根高挺,鼻尖微微朝下,灯球耀眼的灯光下,眨眼的时候,纤浓的睫毛上染了一层光晕。 “那如果。”白若松咽了口唾沫,尝试道,“如果是alpha也可以吗?” “可以。”云琼垂下眼睑,掩住了眸中的微光,白若松发现他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呈现出了一种近乎柔和的感觉,“如果是我喜欢的话,她是什么样的第二性别,都不重要。” “我知道了!”白若松收回视线,悄悄给自己打气,“我会努力的!”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云琼却只是好笑地撇了她一眼,并没有问一句要努力什么。 这一眼很快就收了回来,嘴角很轻微的弧度也只闪现了一瞬,以至于白若松根本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到了。”云琼停下了脚步,抬头示意白若松看向前方,“单兵作战系的教官宿舍。” 教师宿舍比学生宿舍看起来要好一些,但因为是单身宿舍,所以住的人不多,陆陆续续只亮了一小半的灯。 实验室和教室宿舍离得近,短暂的散步时间很快就结束了,白若松感觉自己就像是因为缺水而蔫吧耷拉下来的狗尾巴草,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那……”她脚尖无意识地碾了碾地面,不情不愿道,“那你进去吧……” 云琼回过身来,看着白若松毛茸茸的发顶。 她从实验室出来得匆忙,头顶上还残留着一些施肥的化合营养物,呈现一种白色的粉状,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在面粉里头打过滚的小动物。 云琼感觉自己垂在一旁的手指有些痒,缓缓蜷缩了起来:“我周一和周四下午都在模拟训练场,周二在机甲训练场,其他时候则在古生物系大楼旁边的露天训练场。” 他开口得很突兀,白若松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等她缓缓抬起头来,想要去看云琼的时候,云琼已经扭头往宿舍楼走去了。 教室宿舍楼和学生宿舍楼一样,门口有智能ai控制小机器人扫描每个进门的人,就在云琼站在门口接受身份验证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小跑的声音。 白若松几步靠近,被机械臂拦在了几步外,一双小鹿一样圆润的眼睛亮晶晶的,瞳孔中映着宿舍大门里头透出的白炽光。 “我知道了!”她眯起眼睛,两条眉毛往外舒展,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向上伸展着手臂左右挥动,“明天见!” “警告,无关人员不要靠近教官宿舍。”小机器人两眼间弹出警告的窗口,挥动着机械臂往外驱赶白若松。 白若松后退几步,到了安全距离外,还是不肯离去,定定看着云琼。 云琼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收回自己的视线,转回头的时候,感觉脖子里头的骨头都在咯吱咯吱作响。 扫描的小机器人确认完身份,打开机械臂放云琼进门,云琼刚踏进大门一步,一楼大厅旁边的重压训练室大门就呲的一声平移开,从里头走出一个满头大汗的女人。 女人身着黑色背心,脖子上还搭着毛巾,伸手擦干的时候,毛巾滑落,露出了脖子后头的抑制贴——是一个正处在易感期的alpha。 单兵作战系的教官alpha居多,为了安抚没有伴侣的alpha们,学校特意在宿舍一层安置了重压训练室,里头的重力能够调节到古地球的好几倍,可以快速消耗易感期alpha无处安放的旺盛精力。 女人擦完汗,一抬头,看见云琼,刷一下立正,恭恭敬敬喊了句:“指挥官!” 云琼颔首,表示自己听到了,女人这才放松下来,嘻嘻哈哈地靠了上来:“指挥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散步。”云琼言简意赅。 “散步?”女人一愣,“您一个人么?” 她无意间往门外一看,正巧看见了还伫立在原地的白若松。 求偶期间的alpha总是格外具有攻击性,即便那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alpha的白若松。 两个alpha四目相对,还处在易感期的女人敏锐发觉了来自白若松身上若有若无的,带着浓烈酒味的信息素。 “是来挑衅的?”女人蹙眉,右腿后退一小步,做出一个带有攻击性的准备动作,把指骨攥得咯吱咯吱直响。 云琼因为是beta,往年也会被一些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生alpha挑衅。 首都军校禁止私斗,云琼又是一个极度耐得住性子的人,并不会回应,但女人可受不了这气。 挑衅指挥官,等于挑衅全体军团成员! “是古生物系的新生。”云琼轻飘飘一句话,浇灭了女人的斗志。 “啊?”女人愣愣挠了挠后脑勺,“古生物系的书呆子来单兵作战系的教官宿舍做什么?” 云琼没有回答,而是朝着白若松的方向向外推了推手背,示意她回去。 白若松相对于其他alpha来说身形确实瘦小了一些,矮了安保机器人一个头,跳起来和云琼挥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她今后会常来的。”云琼放下了手臂,目不斜视地望着白若松离开的方向,同女人道,“注意看着点,不要让其他alpha和她起冲突。”【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7、番外 大一才刚开学一个月,白若松就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古生物的课一节不落下之外,还得往实验室跑,和维克托.利特尔一起研究草莓苗。 明明是很健康的草莓苗,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特别茁壮,在结出绿色的圆形果实之后便开始蔫吧,没几天叶子就枯黄打卷,把维克托.利特尔急得团团转,废寝忘食也就算了,连孩子也忘了去接,老师打电话过来才想起,把东西扔给白若松就匆匆离去。 白若松不得不承担起善后工作,把样品放冰箱,设定好跑数据的时间,最后把要洗的试管全部丢给智能机器人,才得以离开实验室。 维克托.利特尔的实验室是首都军校拨给他一个人使用的,也没有门禁,白若松拖着沉重的步子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点亮了。 据说古地球的时候,天亮的时间会根据经纬度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但是当初设计天幕的设计师嫌这个功能赘余,就没有加上,所以首都星群所有的天幕都是从五点开始慢慢放亮,到七点彻底大亮。 白若松抬头看了一眼天幕的亮度,甚至都不用看光脑,就能推断出大体的时间。 首都军校头一节课在九点,还能再睡两小时。 白若松感觉自己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迷糊糊还在想着今天怕是没空去见云琼了。 自那天之后,她厚着脸皮隔三差五,要不就去宿舍,要不就去训练场,还带些自己的小礼物。 言长柏到底心疼女儿,临走前行李箱里给准备了许多如今白谨实验室里栽培出来的东西。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首都实验室精密仪器之下都很艰难养活的东西,在白谨位于边境星上头的简陋实验室里头长得欣欣向荣。 这些不起眼的,可能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具体名称的各色浆果其实不该直接这样拿出来,容易引起骚动。 首都实验室每年培育的苗只能成活百分之一,结出的果实用作留种之后,剩下的就会被星帝作为奖励赐给各个贵族,机缘巧合流通在黑市上的每次都能拍出天价。 白若松每次送的时候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那群精力旺盛,老是喜欢围着教官转悠的新生发现她送了什么。 奇怪的是,半个月以来,不仅没有新生在她面前起哄,就连她去宿舍瞧见的其他教官,也都没有多问一句。 他们不是对白若松不感兴趣,白若松可以发觉他们那些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好奇到已经近乎灼热的目光。 有一次有个胳膊肌肉比她脸都大的男性alpha凑上来嘀嘀咕咕问她是不是在追求他们的教官,第二天就转了性子,路上偶遇瞧见她扭头就走,蹿得比兔子还快。 白若松见云琼的时候问起这事,云琼只是神色淡淡解释道:“他忙着去训练场,不用管他。” 云琼大多数时候神情都很淡,白若松有一次放课得早,来到训练场的时候看见他正在和新生们过招。 有几个新生瞧着比云琼块头都大,行动却又很迅疾,扑上去的时候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了起来。 云琼腰背收紧,身形一侧,一个旋身,就把人踹倒在地,甚至连背在身后的双臂也没动过一下。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他掀起眼皮子来,目光准确地穿过人群望向了一旁的白若松。 天幕投下的恒星光芒中,白若松发现他的虹膜呈现一种浅淡的琥珀色,瞳孔微微缩紧,像一只高冷而又警惕的大猫。 他吩咐放课,又指挥了几个学生留下来整理训练场,这才不疾不徐地走向白若松。 不管是刚刚和学生演练,还是吩咐放课后面对留下的学生的抱怨,亦或是站在觊觎自己的追求者的面前,他都这样从容和处变不惊。 他是怎么想的呢? 白若松忍不住揣度,这个人这层平静的皮囊底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她控制住他,掌控住他,撕开他表面的伪装,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淡然? 只有在这种时候,白若松才会发觉,自己其实也是一个alpha,骨子里有着所有alpha都会拥有的征服欲。 白若松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脚步沉重地往自己的宿舍走,冷不丁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这个时间,首都军校的路上理应只有负责警戒和卫生的悬浮机器人还在窜来窜去,居然出现了除了白若松这个冤大头以外的脚步声。 她抬起千钧重的头来,看见迎面而来的身影有些黑黝黝的,眨了眨眼睛,才发现那人其实是穿了一身西装。 古地球流传下来的服饰为贵族们所推崇,现代的科技布又是什么面料的质感都可以轻易模仿,导致贵族们开的聚会上经常会出现一种群魔乱舞的混乱现象。 从西装笔挺到襦裙飘飘,还有人往身上挂了几块破布,两只手臂挂满了金色的钏子模仿什么古埃及人。 白若松自从分化之后,就再也没有参加过这种古怪聚会了,但还是不影响她对此印象深刻。 二人近了,白若松才在微弱的天光下,看清了那人熟悉的脸。 是云琼。 他大部分的头发都被捋到头顶,只耷拉下几缕碎发在露出的宽阔额头上,高高的眉骨压着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睛,多了几分锐利的攻击性。 他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垂下眼睑,遮掩住了这点攻击性。 云琼肩膀宽阔,双腿笔直,胸前的肌肉将西装顶起微微的弧度,脖子上的领带被扯开后,衬衫挺阔的领子朝两边松散,露出上下滚动的喉结。 一股淡淡的酒味传来,白若松可以看见他蜜色的脸蛋上有淡淡的红晕。 可能有点醉。 她想,应付贵族们彻夜的狂欢聚会,能只醉一点已经很好了。 双方都没想到在这个时间点,这个情况下会遇到对方,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我……”白若松咽了口唾沫,尝试开口道,“我刚从实验室出来。” 云琼的目光从她沾染了淡淡粉末的头顶上挪开,低低嗯了一声,转身道:“我送你回宿舍吧。” 白若松并不觉得自己一个alpha真的需要别人送,但是这已经成为二人难得的,可以理所应当的独处时间,她也没有拒绝。 只是当白若松提起步子,刚凑近一点,立刻就闻到了一股混在酒气里头的,淡淡的,类似奶油的甜腻味道,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怎么了?”云琼扭回头来。 白若松后退一步,抿了抿嘴唇,有些尴尬道:“有味道。” 云琼蹙眉:“什么?” “信息素的味道。”白若松硬着头皮补充道,“是omega的。” 云琼这才想起了什么,刷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招呼一旁的小机器人过来:“送到我宿舍的洗衣房。” 小机器人眼睛上的灯条闪了闪,接过云琼手上的西装外套,慢悠悠滑走了。 “现在呢?”他又问。 小机器人已经走远了,白若松小心翼翼地接近一步,耸起鼻子闻了闻:“只剩酒味了。” 云琼是肉眼可见的紧绷:“抱歉,我闻不到信息素。” beta确实对信息素不敏锐,何况是这样淡的一点。 可他似乎是真心觉得很抱歉,整个人都很僵硬,下颌与脖颈的连接处绷出了几条青筋。 脱去外套之后,云琼内里穿的是一件面料看起来有些硬的白色衬衫,两侧手臂上还套着蓝棕色的袖箍。 仿皮质的袖箍上头是精致的黄铜色金属扣,泛着一袅冷光,勾勒出惊人的肌肉隆起的臂围。 衬衫很薄,挨近肌肉的地方甚至会透出一点淡淡的蜜色。 白若松目光扫过云琼的前胸和手臂,又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目光,僵硬地摸了摸自己后脖颈:“人多的场合难免沾染。” 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是十分私密的东西,释放的时候不是在求偶就是在挑衅。 一个omega怎么想也不可能挑衅云琼,信息素的作用不言而喻。 双方都明白这不是“难免”,但是此刻这理由又是一个难得的台阶。 二人沉默着来到白若松的学生宿舍底下。 古生物系人少,宿舍和指挥系的人并在一起。 指挥系都是贵族子弟,即便不上云琼的课,不少人也都见过云琼,白若松怕惹出麻烦,一段距离就停了下来,不肯再让他送上前。 “就到这里吧,云教官早点回去休息。”白若松脚尖碾了碾地面,犹豫了一会,又说,“晚上见。” 这句话一出,云琼微微舒了一口气。 他的动作很小,可这么大一只,那种从紧绷炸毛到放松的变化实在是太明显了,白若松紧紧咬住自己口中的软肉,才没有笑出声来。 “晚上见。”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点熬夜后的沙哑。 白若松睁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回到宿舍,站在洗漱台的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眼下两道丑陋的青黑,终于笑出了声。 她趴在洗漱台上笑了一会,把手伸到后脖颈,刺啦一下撕下了和自己皮肤完全相同颜色的抑制贴。 浓郁的杜松子金酒的气味弥漫开来,很快充斥满了整个房间。 白若松瓷白的双颊上很快弥漫起两坨红晕,她喘息着,犬齿尖微微顶出一点,痒痒的,想要撕咬什么东西。 “真是的,这么紧张解释做什么?”她喃喃自语着,伸出拇指,用指腹摸了摸自己犬齿尖,“在这种特殊时期,不是让我误会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8、番外 易感期的alpha精力分外充沛,白若松只睡了两个小时也精神奕奕地起床上早课了。 因为她刚来教室的时候,为了逃避众人的关注而撒了个小谎,再加上后期总是跟着教授钻实验室,和其他同学其实十分疏远,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可今天她一出现,连总是假装没看见她的同学们都忍不住,上课的时候还会时不时望一眼她眼底下明显的青黑色和瞪大的眼睛里头的红血丝。 维克托.利特尔教授为此十分愧疚,主动提出让白若松今天下午没课就回去休息,不用再去实验室了。 “那不行。”白若松一口回绝,“我觉得我快有发现了!” 维克托.利特尔教授没办法,他很关心自己学生的健康,从来不勉强学生,但架不住学生非要勉强自己。 下午上完课,白若松就一头扎进了实验室,把所有过夜的样本取了出来跑图,顺便洗干净手,给恒温罩里头的小绿苗更换新的释放恒星能量的储存块。 古生物系本来就门庭冷落,再加上维克托.利特尔教授已经七个年头没有拿出什么成果了,即便是首都军校也对他越来越敷衍,提供的能量块根本不够用,维克托.利特尔教授不得不掏出自己少得可怜的工资,去黑市上购置能量块。 黑市上的能量块并不纯净,为了尽可能减少对植物的影响,两种能量块是混合使用的。 当然,白若松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影响,因为白谨用的也是黑市的能量块,一温室的植物照样生机勃勃。 她把空的能量块拉出来,挑了黑市的能量块塞进去,固定好位置,正在调整数据,一旁的维克托.利特尔教授的光脑突然响了。 维克托.利特尔教授连声抱歉,小心翼翼地去角落接通。 他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可白若松是alpha,耳朵灵敏,还是听到了类似于“打架”“不可能”“我现在走不开”这样的字眼。 等白若松调整完数据,维克托.利特尔才挂掉了通话。 他扭扭捏捏,小步回到实验室的位置上,即便是过长的卷曲刘海遮盖住了他的半张脸,白若松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教授去就是了。”白若松开口宽慰他,“这里有我不会出问题的,步骤我都很熟。” 维克托.利特尔这下也顾不上留意“一个新生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实验室的每个步骤”这样的问题了,谢过白若松就往外走,脚后跟都甩得飞起,还在消杀的隔断门口拌了一下。 到了傍晚,维克托.利特尔教授也没重新出现。 白如松尝试在光脑上询问,消息也是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回应。 她没办法,只能把实验室的样品处理完,数据调整好,匆匆忙忙赶着去见云琼,结果在本该站着云琼的训练场上看见了另一个女人。 这女人白若松有印象,某次在单兵作战系教官的宿舍楼下遇见,她十分恭敬地喊云琼为“指挥官”。 云琼从前是边境舰队的指挥官,指挥舰“黄昏号”的名号响彻整个首都星系,如今伤退卸任后,也只有从前一起战斗过的军人会这么叫他了。 “指挥官有事回首都政星了,他没和你说吗?”女人挠了挠脸,有些尴尬道,“你们不会连光脑通讯号都没有交换过吧?” 白若松险些被她问破防。 没错,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追求攻势猛烈到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出来,相对应的,云琼也做出了近乎于默认的姿态。 尽管二人同进同出,谣言都早就传出二里地了,可其实他们连一个光脑通讯号都没有互换过! “他什么意思,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 穿着防护服的白谨一边往温室外头走,一边摘下头上的防护,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手指头抹了抹生理性的泪水,嘲笑白若松道:“什么意思,不主动,不拒绝,不承认,你被海了。” 白若松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脸憋得通红:“你胡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言长柏在温室外等待白谨,见了人出来,递上胳膊上挂着的干净外套,道:“你不要再刺激她了。” 白谨笑了起来。 言长柏看向全息投影中的白若松,声音比平时轻柔一些:“不要仗着特殊时期精力旺盛就不顾身体,早些休息。” 白若松偃旗息鼓,像一只收敛炸开的毛发的小动物,扁着嘴,乖乖道:“我知道了。” 翌日,白若松在空余时间进入实验室,赫然发现本来蔫吧的小绿苗恢复了一点点生机,卷曲枯黄的叶子都有些舒展了。 她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维克托.利特尔教授,他在半小时后才第一次给白若松回了消息,讲述了情况。 原来维克托.利特尔唯一的孩子,是位女性alpha,在学校揍人后,被请了家长。 他匆匆赶去,训斥了几句,那孩子当场发作,寻了短见,在医院治疗仓待到现在,才刚醒。 白若松有些唏嘘。 她知道站在维克托.利特尔的角度,只是轻飘飘一路“训斥了几句”,对于那个孩子来说却是许许多多看不见的大山。 她本来打了许多字,想了想,又全部删除了,最后只发送了一句“好好陪孩子,实验室有我,不会出事的。” 维克托.利特尔回了一句感谢之后,再没了消息。 再一日,小绿苗肉眼可见地舒展开了叶子,变成翠生生的。 白若松十分激动,在实验室重新提取了新的样本,在跑图的间隙还掐断实验室的监控,拨通了白谨的光脑。 白谨这次没有秒接,光脑响了一分多钟,那头才终于投出了一个人影,却是言长柏。 言长柏一身素白,在上半身肩膀上搭了一件波西米亚风的披肩,牢牢裹住了肩颈,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苍白小脸。 言长柏其实和白若松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圆润得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睛。 这双眼睛长在言长柏的脸上,显出几分飘忽若尘的清冷,长在白若松的脸上却无辜又傻气,让她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这也是白若松明明是alpha,却总是被认为是omega的原因。 “父亲。”白若松放下翘起的二郎腿,坐得端端正正,不敢造次。 “稍等。”言长柏言简意赅。 白若松“哦”了一声,板板正正挺直脊背等了五六分钟,白谨总算走进了全息影像的投射范围。 她像是刚从浴室里头出来,只穿了内衣内裤,头发湿漉漉披在肩膀上,顺着皮肤淌下一道道水渍。 她展开双臂搂住言长柏,先狠狠亲了一口,随即在言长柏羞愤的目光中转向白若松的全息影像,兴致缺缺道:“你最近联系得有点多啊,怎么都是成年人了还老想着找妈妈?” 白若松眼角抽了抽,极度想骂人,但顾及到一旁的言长柏,还是把不好听的部分吞了回去。 “给你看点东西。”她扭转光脑,对向自己面前恒温罩子里头已经几乎看不出蔫吧的小绿苗,“厉害吧,我们教授一个人栽培的。” 全息投影中,白谨面上的漫不经心逐渐收敛了起来:“和我之前实验室的实验记录情不一样?” “一模一样!”白若松转过一旁的大型仪器的屏幕,给白谨看上头逐渐出现的跑图记录,“我看过好多遍那些记录,闭着眼睛都能背出这张图。本来不出意外的话,不到十天这株植物就要死了。” 白谨气笑了:“怎么,听你的声音,你还很开心?” 她顿了顿,又立刻抓住了白若松语言中的漏洞:“本来?” 白若松嘿嘿笑了两声:“我有个猜测,等出了结果通知你。” “我还想着你拿个别人的绿苗和我炫耀什么呢,原来是想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白谨啧啧两声,“要真成了,你也不怕被人知道你是我白谨的女儿了。” 她说话的口吻轻飘飘的,好似这是毫不在意的玩笑。 可白若松明确地知道,当年的事情对白谨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以至于她现在都挣扎在混乱的信息素之中。 “我会成的。就算这个想法不成,我也会再找别的方向,直到找到原因。”白若松郑重保证完,又想到了什么,给自己找补道,“我这可不是要管你的事情,只是刚好教授带着我一起做课题罢了。” 白谨盯了白若松一会,缓缓挪开了自己的眼睛,随意道:“你也是个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既然决定做了,不管理由是什么,别半途而废。” 全息通话被挂断后,白若松盯着光脑上的通话记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就父亲受得了你。” 新的样本不可能一天就跑完,易感期的白若松眼睛瞪得像铜铃,精神百倍,本来想直接通宵,结果中途收到了言长柏传来的消息。 [去睡觉] 消息很短,就三个字,却一如既往直击痛点,白若松一下萎靡了下来。 白谨大部分时间都忙于实验,白若松几乎是被言长柏一手拉扯大的。 白若松觉得父亲辛苦,白谨就更觉愧对于伴侣,二人在言长柏面前那是言听计从,从来不敢大小声。 “算了,明日再战!” 白若松中途把样本放进超低温冰箱里头后,才走出实验室内间,在隔离走廊里头脱下防护服,接受一系列的消杀。 实验室的机器都很老,有时候不怎么灵敏,在检测仪检测腺体的时候,白若松感觉痒歪了歪头,机器居然没有跟着调整角度,直接戳在了脖颈侧。 白若松感觉后脖颈一送,一丝浓烈的杜松子金酒的味道霎时充斥满了整个消杀间。 “警告,警告,信息素浓度超标……” 实验室的红灯闪了起来。 白若松低低咒骂了一声,赶忙用光脑和虹膜信息关停了警报系统,感叹了一句还好教授给的权限高。 她一边走出外间等电梯,一边摸口袋。 在摸了两三个来回之后,白若松也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她的确没有带备用的抑制贴。 白若松只能尝试用手掌抚平被撕开一个角的抑制贴。 抑制贴本来就是一次性的,被撕开之后即便是贴回去,效果也没有原来好。 白若松独自一个人站在电梯里头,耸了耸鼻子,总感觉空气中还是弥漫着自己的信息素。 电梯到一层的时候,白若松已经开始有些神志模糊了,高热从腺体弥漫到四肢百骸,乃至她一张嘴都能感觉似乎有一股火从喉咙里喷了出来。 电梯叮一声打开,她看都不看,凭借肌肉记忆往宿舍的方向跑,感觉额头有汗珠划过,又被风吹得往侧后方落,有些痒。 咚! 好像是撞到柱子了。 白若松脚下一转,刚想绕开障碍物,那障碍物居然伸出两只手臂,摁在了白若松的肩膀上。 “你怎么了?”障碍物开了口,是白若松熟悉的声音。 她眨了眨眼睛,缓缓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重新聚焦,看见了一张棱角硬朗的面孔。 天幕已经转暗,路上悬浮的灯球冒着毫无色彩的,白炽的光芒,在男人脸侧打下一片浓黑的阴影。 他眉骨悬高,眼窝深邃,薄薄的眼皮底下一双琥珀色的浅淡眼眸,映了一点光之后似漂亮的宝珠。 白若松的目光顺着他的面部线条往下,扫过笔挺的鼻梁,落在了唇瓣上。 他的嘴唇是典型的薄唇,薄到有些锋利,却有又小又圆润的唇珠,在犬齿隆突处极速收窄,留下一道微微下撇,瞧着有些不近人情的唇缝。 白若松嘴唇张了张,发出了一点细小的声音。 “什么?”男人没有听清,眉头紧蹙着微微俯下身来,凑近白若松。 “离我远点。”他听见她细若蚊蝇的呢喃,“我会控制不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19、番外 清晨,云琼才刚刚监督完新一届单兵作战系的学生热身,光脑就响了起来。 他在上课的时候,光脑一向是免打扰处理,只有十分紧急的通讯才能像这样打进来。 新生们体力还没跟上,高强度的负重热身后,一个个都东倒西歪在训练场上,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云琼宣布休息后,才长腿跨着,绕过几个呈大字型倒在地上喘息的学生,走到安静一些的角落,接通了光脑。 光脑开启,露出的全息投影上,云泽身穿军装,背后军舰的舷窗外是浩瀚的星海。 “你祖母让我和你说,她病危。”她面带尴尬道,“速归。” 说罢,也不等云琼回应,她就咔嚓一声切断了通讯。 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若是往常,云琼是不会理会这样拙劣的借口的,但是这一次,他在思索了一番后,却改了主意。 “元春。”她拨通了女人的光脑,言简意赅道,“来替我。” 钦元春正在进行机甲演练,闻言一个愣神的功夫,被对面的学生打中了得分部位,光脑那头的通讯频道里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指挥官稍等。”钦元春不再手下留情,通着通讯,三下五除二,不到一分钟就解决了这场模拟战斗。 模拟仓的盖门呲一声打开,缭开一阵白色雾气,钦元春从里头跳了出来,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问道:“这是怎么了?” 云琼:“有些要紧事,需要回一趟政星。” 钦元春一句“那你那个小alpha怎么办?”就在喉咙口,险些从舌尖上蹦出来,又被她紧急吞了回去。 “是!”她憋着一口气,朗声应道。 云琼和学校报过假,安排好接下来的课程发给钦元春后,才买了票,乘坐公共星舰回到了政星。 政星位于整个首都星群的正中心,是帝国的政治枢纽,居住着包括现任女帝在内的四百多名政府要员。 云家作为女帝心腹,老派贵族,官邸就在女帝所居住的的孚贝宫外延。 毫不夸张地说,女帝一旦在孚贝宫开聚会,从白家官邸甚至都能看到聚会现场的灯光。 这是一种殊荣,同时也是一种压力。 星舰花了两天才落地政星,云琼下了星舰后,一路经过层层检查,总算在晌午时分站在了白家官邸的大门口。 沉黑色的大门上镶嵌着金色的优美环形草叶纹路,看似古朴而具有艺术性,云琼却明白它有多可怕。 只要他敢在没有通行许可的情况下,对这一道门进行任何超出限度的触碰,仅次于孚贝宫的防御系统就会启动,把所有碳基生物都轰成渣子。 早在云琼踏上政星,云家就收到了消息,他都没来得及让门口的智能ai扫描自己的虹膜,大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后头站着的人群。 为首的,被一众仆从保镖环绕的女人正是云琼那位“病重”的祖母,云祯。 在医疗发达的如今,人类的寿命极限被延长了一倍,即便是五十多岁的云祯,看起来也只是有些成熟,并没有太多的岁月痕迹。 尽管被迫在通讯之中传达消息的云泽,和收到消息的云琼,二人都心知肚明云祯不可能病危,但真的看到人精神矍铄地站在这里的时候,云琼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祖母。” 他刚开了个头,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出口呢,云祯大手一挥,乌泱泱的人群就包围了云琼,连拉带扯地簇拥着进了屋子。 “做个造型,打扮帅气些。”云祯叉着腰在旁边指挥,看见造型师往云琼头上喷发胶,立刻补充道,“给他把额头露出来,瞧着精神,整天压着眉眼阴沉沉的。” 云祯和云泽都是女alpha,但是比起有些憨的云泽,云祯显然更具权威性,在家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云琼被摁在椅子上胡乱倒腾,也没有出口制止。 “前几天安德森家那位小omega的生日会你不是去了么,感觉怎么样啊?” 造型师开始呲呲地喷发胶,云琼闭上了眼睛,随意道:“是一位很优秀的omega,该配更好的人。” “你真当生日会远在高学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祯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你答应我会去邀请人家跳舞,实际上全程都没离开过位置,有上来搭讪的omega,甚至都没近你的身。怎么,想学古地球的和尚,六根清净远离红尘?” 云祯能文能武,叱咤政星多年,如今虽然已经退了,但人脉还在,监视自己一个小孙子和监视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其实也不算没有近身的。 云琼想,因为他是beta,对信息素不敏感,所以还是没能完全防住,让那个人闻了出来。 但云琼没有解释,选择了用沉默来应对云祯。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面对云祯的催促,都会选择用沉默来应对。 “罢了。”云祯见惯了云琼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也不想和他计较什么,嘱咐道,“女帝为她未婚的小女儿举办的宴会,到时候一定有很多omega,你睁大眼睛仔细瞅瞅,这会一定要给我挑一个!” 造型师们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捣鼓完云琼,云祯身着一身飒爽的军服,亲自开车带着云琼去会场。 云祯是权利场上的香饽饽,一到会场就立马被围了起来。 几个在参议院上唇枪舌剑,各抒己见的老狐狸,私底下见面却都要装出岁月静好的模样,觥筹交错之间有暗流涌动。 云琼在边境星服役数年,伤退之后又直接去了首都军校培养下一代,实在不习惯和老狐狸们虚与委蛇,正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之际,一位中年男人突然招呼了自己的女儿过来,边笑边道:“年轻人就是要自己相处才是,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们一起哪有什么意思,对吧?” 中年男人是个中立党,云祯也没有反对,用眼色示意云琼好好表现。 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云琼在这种场合之下,公开让不带恶意的长辈,和无辜的小辈难堪,便也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他后退一小步,十分绅士地让开了路,让那位女士先行。 二人走在露天会场,天幕已黑,可密密麻麻悬浮的灯球还是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女人是一位穿着得体连衣裙的女性beta,因为同样是军政世家出身,即便是beta,她也不算瘦弱,身上一些锻炼过的痕迹。 omega和alpha都是少数群体,所以一般来说,贵族们是不会让自家的omega嫁给一个beta的。 从以前开始,被介绍给云琼的,不是门当户对的beta,就是身份略低一些,想要借此机会抬高身份的omega。 女人对这位传说中的beta十分好奇,才走出几米,好奇的目光就扫了云琼三次。 “你和普通的beta不太一样。”女人想了想,直言不讳道,“你很有攻击性,像一个alpha。” “我知道。”云琼回,“很多人都这么说。” 二人又沉默着走了一段,有几个认识的小姑娘在不远处和女人打招呼,女人激动地跳了起来回应,望着旁边的云琼道:“我瞧着我们好像对对方都不怎么……古地球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来电?对,我们不来电,你觉得呢?” 云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你就在这里多绕几圈再回去,敷衍敷衍我家老头子,假装我们了解过对方了,成不?” 云琼“嗯”了一声,女人便如脱缰野马一样窜了出去。 几个人似乎是许久不见,拥抱在一起说着什么,脸蛋红扑扑的。 云琼站在原地看了一秒,随即转身,往偏僻的角落而去。 孚贝宫是女帝执政官邸,自然不允许乱走,云琼只走到会场的边缘就停了下来。 这里有一个圆形的小喷泉,没有喷水,正中央竖着一个圆形的雕塑。 云琼往前一步,膝盖贴着圆台的边缘,微微俯身,瞧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他被顺着云祯的意思精心打扮过,额发撩起,露出的眉骨高耸,眼窝深邃,眼尾锐利,只是这么不带情绪地睁着眼睛,就自带杀伐之气。 “你和普通的beta不太一样。”女人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你很有攻击性,像一个alpha。” 云琼抿着嘴唇,伸出宽阔的手掌,企图揉乱自己的头发。 造型师的发胶很管用,即便是被这样粗暴地对待,也只是掉了下来一两缕细细的碎发。 宴毕,一向恨铁不成钢的云祯自带反而很平静。 她喝了一点酒,所以回去的路上悬浮车是自动驾驶,云祯没有看云琼,只望着漆黑的夜空,点燃了一支烟。 云祯的伴侣去世多年,她一向只靠这种模拟信息素的烟来缓解自己。 她打开天窗,深深吸了一口,开口道:“你和祖母老实说,是不是还想着言家私生子带来的那个小姑娘?” 云琼垂下眼睑,罕见地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沉声开口道:“是。” 云祯:“那小姑娘分化成alpha了,你知道吧。” 云琼:“我知道。” “言家私生子如今下落不明,那小姑娘更是无处可寻,你也知道?” “嗯。” 云祯嘴角一颤,一瞬间,云琼都以为她会破口大骂,可半晌之后,却只有一声叹息。 “你就是随我和你母亲,大情种!”云祯狠狠磨了磨后槽牙,“当年就不该让你们见这一面!” 云琼这次没有再回答。 他别过头去,目光穿过透明的车窗,看向沉黑一片的天幕下,悬浮着的星星点点的灯光。 “我决定了,我要分化成alpha!”扎着两只冲天辫的小姑娘高高举着手中手中马齿苋编织而成的戒指,对他展出一个笑容来,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你别找别人,等我,我分化成alpha了以后来娶你。” 孩子气的话而已。 云琼想,不过是孩子气的话而已,他本来都打算放弃了——如果不是在傅容安光脑中看到那张白若松的照片的话。【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20、番外 经过一次空间跳跃,从首都政星回到首都军校所在的星球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公共航行星舰,简称公航舰的运行速度太慢,云琼又归心似箭,在同云祯秉烛夜谈一番之后,等不及天亮,直接从云家官邸后方的仓库里,把他的个人穿梭舰“云血号”开了出来。 自他伤退,这台穿梭舰就没有再被启动过,云祯掐灭了手中的烟,看着底部的引擎因为启动而喷出的蓝焰,忍不住揉了一下眼睛。 “云上将?”旁边的女人的担忧出声。 “没事。”云祯摆摆手,叹息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啊,随他去吧。” 穿梭舰只用了公航舰一半的时间,总计二十四个小时零三十七分钟,降落在了高学星的港口。 特制穿梭舰搭载曲率引擎,航行速度远超光速,用肉眼已经不可能正常掌舵了,需要在超级智能ai的辅助下与大脑进行直接连接,用精神领域去操控。 连续行驶这么长时间,云琼本来就受损的精神领域震荡得厉害,连脑仁都在疼,趴在悬浮车的方向盘上缓了好久,这才伸手启动了自动驾驶。 悬浮车半个小时后停在了首都军的大门口。 寂静岭的深夜,虫鸣都没有,黑漆漆的大门口只有智能守卫还在矜矜业业值班,扫描过云琼的光脑和虹膜,确认完毕身份后才把人放了进去。 云琼身上还穿着成套的西装,虽然他在穿梭舰平稳行驶的途中抽出几分钟洗了个澡,但赤着脚从浴室出来后,看着丢在床上的西装和作战服,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凌晨在学校里偶然遇到通宵的白若松的画面。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克制了,可实际上对于他这种经过专业训练的军人来说,她的心思明显得像是写在了脸上。 游移的目光,躲闪的神情,因为过分白皙而在面颊上浮起的淡淡红晕。 云琼崩起身体,感觉被她扫过的手臂和胸口都在微微发烫。 他站在浴室门口犹豫了一小会,还是选择抓起了那套衣服。 首都军校的悬浮灯格外亮堂,照得云琼的太阳穴都有些突突地疼。 他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边拉开抵着喉结的领带,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云琼想,这深更半夜,穿成这样,难道还指望再一次碰到她么? 真是刻意得要死。 他加快脚步,在长长的林荫道尽头一拐,突然顿在了原地。 这条通往宿舍区的必经之路上,一侧是绿茵茵的绿化,另一侧则是只亮着寥寥几盏灯的教学楼。 天幕笼罩下的气温十分稳定,夜晚的风拂在面上都是令人舒适的清爽,在驾驶穿梭舰的一路上,脑子里不断浮现的身影就走在路中央。 她半垂着头,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像是醉了酒。 等云琼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那个人的面前,微微展开双臂,任凭她的脑袋砸在了自己的胸口。 “你怎么了?”云琼听见自己开口,嗓音低低的。 那个人缓缓抬起头来,头发上沾染的白色粉末簌簌落下,细碎的刘海垂在有些湿润的,圆滚滚的小鹿眼前。 她朱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说了什么,然而云琼只能听见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跳声。 “什么?”他俯就下身体,凑近了上去。 “离我远点。”伴随着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耳廓边,是细若蚊蝇的呢喃,“我会控制不住。” 一瞬间,云琼就明白了过来怎么回事。 他手掌抚上白若松的后脖颈,果然在那里摸到了半落不落的抑制贴。 是易感期。 “你在,干什么?”白若松抓住了他的手臂,因为忍耐,睁开的眼睛中,眼白的部分浮现出一道一道的红血丝,“没有人和说过,alpha的腺体不能碰吗?” 白若松平时并不像一个alpha,没有半点攻击性,所以云琼有时候也会忽略这个事实。 此刻,她比自己还要小一圈的手掌捏在了手臂上,力道又稳又重,带着隐隐的攻击性,不停提醒着云琼她其实是一个alpha。 alpha是天生的上位者。 早在云琼认定了这个人开始,他就做好了被支配的准备。 臂弯处的西服外套滑落在地,云琼顺从地垂下头,碎发遮掩住他过于伶俐的眉眼,只露出一截后脖颈。 他的皮肤并不白,勤于锻炼的身体也不纤细,连着后脖颈的斜方肌突出一个结实的弧度,像隆起的山脉。 这个动作太像是求偶的omega,处于alpha的本能,白若松耸着鼻子凑了上去,在脖颈的周围嗅了嗅。 beta没有腺体,自然也没有信息素,只有沐浴露的一点点类似薄荷的味道。 饥渴的身体得不到满足,白若松显得更加焦躁。 她张开嘴,突出的犬齿就在云琼的皮肤上磨蹭,因为用于刺穿腺体的犬齿太过尖锐,只是轻轻蹭过,也划出了一道一道的白痕。 “快走。”白若松几乎用尽了最后的自制力,才让自己的犬齿在刺穿皮肉之前停了下来,艰难开口道,“推开我,快走。” 她说话时,嘴唇贴在脖颈上一开一合,那种和犬齿完全不同的柔软,反倒让云琼颤了一下。 “没关系。”他展开双臂,轻轻环绕过白若松的身体,一副温柔而包容的姿态,轻声道,“没关系的,我是愿意的。” 白若松的下巴就靠在云琼的肩膀上,她闻言难耐地喘息了几声,手指摸索着那不曾生长着腺体的位置,半晌才道:“你会后悔的。” 但她显然不准备给云琼后悔的时间,因为这句轻飘飘的话只是刚一落地,犬齿就刺穿了后脖颈的皮肉。 没有腺体的beta被强行在血肉中注入信息素无疑是痛苦的。 云琼感觉有无数细微得看不见的纤维针扎进了他的身体,顺着后脖颈的血管缓缓向四肢百骸流淌,让他头脑昏涨,视线模糊,连指尖都开始发麻发木起来。 他深呼吸,控制着不要暴露自己的难受,连抚在白若松后背的手掌都不敢加重一点力道。 云琼以为凭借自己的身体素质能撑下来,可他却忽略了一个易感期的,得不到标记反馈的alpha的疯狂。 不够。 不够,永远不够。 大量的信息素疯了一样涌入,冷汗从吃痛的云琼的额角滑落,他才无师自通地意识到,这样的方式永远满足不了一个易感期的alpha。 “不要急。”云琼的一只手覆上白若松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往下顺,还巧妙地避开了后脖颈的腺体,另一只手则抓住了白若松的手腕,引导她往自己的身前探去。 隆起的胸肌因为吃痛的紧绷而变得硬邦邦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再往下是块垒分明的腹直肌,腹直肌的旁边是连接着背阔的腹外斜肌。 “你喜欢的,对吗?”云琼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白若松掌心一使劲,指腹瞬间就在已经绷紧的肌肉上摁下五个微微的凹陷。 她似乎找回了一些理智,停止了往云琼的血肉中注射信息素的行为,用舌尖来回舔舐着后脖颈上的两个血洞。 “都是你的。”云琼依旧维持着顺从的俯身动作,虔诚得就像一个信徒,在他的神耳边呢喃细语,“去我宿舍,再享用我,好吗?” 白若松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云琼带着进入教官宿舍的了。 易感期的脑子像一团浆糊一样,没办法深入思考什么,只有身体最原始的冲动,和灵魂当中属于alpha的占有欲在控制着她。 她隐约记得自己的手抚过蜜色的身体,爱不释手地停留在固定衬衫夹的腿环上。 黑色的皮质环带紧紧勒着大腿,侧边的金属扣泛着冷冷的光芒,滚烫的皮肤上面却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beta天生就没有omega那样适合承受,白若松又被易感期冲得没有了理智,推进的时候云琼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下颌紧绷,眉头紧锁,薄薄的嘴唇平直成了一条线,抿得毫无血色。 但他没有喊“痛”或者“疼”这样的字眼,而是把白若松的脸摁在自己的胸前,用手掌去轻抚她毛茸茸的后脑勺。 “不要急。”他喘了一口气,尽量放松自己,说出了今晚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次的字眼,安抚焦躁的alpha,“慢慢来,没关……嗯……没关系的。” …… 云琼其实长得很有攻击性。 无论是他高大的体型,还是深邃的眉眼和分明的下颌,都给人一种潜伏着的,跃跃欲试的猛兽的感觉。 可是此刻,这只对你完全信任的猛兽,雌伏在你的面前,任凭你如何伤害他,也只会伸出收起倒刺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你的面庞,容忍你的所有行径。 这种语无伦次的征服感和掌控感冲击着白若松的大脑,让得不到信息素反馈的她有了一丝丝的清醒。 她停下动作,先是用鼻尖蹭了蹭面前已经被啃得密密麻麻满是红痕的胸口,紧接着撑起身体,去看云琼的脸。 他看起来就像是处于一种疼痛与快乐的边界,蜜色的面颊上浮现淡淡的红晕,半张的眼睛里头湿漉漉的,碎发沾染着汗珠贴在了额前,很好地缓和了他长相上的尖锐感。 白若松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但是应该比云琼好不了多少。 …… “喜欢。”她说,“我爱你。”【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21、番外 位于首都政星女帝所在孚贝宫外侧,环绕一周所修建的官邸都是女帝最得力的心腹,也是执政核心参议院的成员。 言家是毫无疑问的一等贵族,参议院常任,参与了政星的三次宪法修改。 现任言家家主是个女alpha,除了正牌配偶,外头还有各种莺莺燕燕,曾经闹出了不少桃色新闻,但都被强势压下,没有传播开来。 白若松的父亲,便是在这些桃色新闻下诞生的,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其实对于那样的大贵族来说,有私生子或者私生女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多被他们花些小钱就打发了,如果有分化成alpha天赋人员,那么接到家里来辅助下一任继承人也是有可能的。 言长柏起初并不被言家看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出落得越发漂亮细致,即便言家有多位omega,合起来也及不上他半分姿容。 就在言长柏成年那一年,在言家家主打算将他送入女帝寝宫之前,言长柏与人私奔了,私奔的对象正是白若松的母亲,白谨。 说私奔其实也并不准确,因为在言家一边压下消息,一边暗地里搜寻言长柏的第三日,二人便十指相扣着,双双出现在了回首都星的公航舰上。 言长柏被深度标记了。 身为一个omega,一旦被深度标记,就意味着他再也没有办法离开标记他的alpha——除非剜去他的腺体。 一个没有腺体的omega对言家来说不仅没有用,还会带来无穷无尽的负面消息,让言家成为贵族当中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 彼时的白谨虽然是平民出生,却凭借优秀的头脑,以甩开第二名一大截的成绩考进首都科学院,并且还没毕业就因为其出色表现,被破格允许以研究员的身份加入第一实验室。 反正这女帝的床榻肯定是送不上了,言家家主左思右想,与其落得两头空,还不如拉拢这位首都科学院的新贵。 言长柏与白谨几乎是以闪电一般的速度登记了婚姻关系,连婚礼都没有办,就在第二年生下了白若松。 白若松还小的时候,每年都要回言家住几天,尽管她一点也不喜欢言家的氛围。 一个私生子的女儿,本来就是走到哪里都是被人议论轻鄙的存在,更何况还是忤逆家主的私生子,跟人私奔后生下的女儿。 起初,他们只是排挤孤立白若松,拿她当透明人,假意看不见她的同时,又用她能够听到的音量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 但渐渐的,这样的行为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并且白若松满不在乎的态度也让他们觉得憋闷,便开始做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比如偷偷把白若松要换的衣服弄脏,往她的食物里丢异物,在她进入房间后反锁大门。 那时候的白谨已经是首都科学院实验室的副首席了,古生物基因的研究进入最紧要的环节,常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人,言长柏便只能独自一个人看顾白若松。 白若松完美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长了一张精致无害的小脸,却早慧多思,小小年纪就懂得很多。 她明白言长柏在这中间的不易,即便是被言家其他同辈排挤欺负,也一直都藏得滴水不漏,没有让有所怀疑的言长柏抓到过证据。 可白若松终究也只是个小孩子,某次被关,翻窗逃出的时候摔伤了腿,于是东窗事发。 言长柏大发雷霆,一向城府又隐忍的他第一次当着言家家主的面骂了脏话后夺门而去,惹得言家家主的脸色很不好看。 在被言长柏抱着走出言家的时候,年幼的白若松还有些惴惴不安,细细小小的手臂从破了的袖子里伸出来,环着言长柏,把脑袋埋在他侧脖颈间,小心翼翼地去觑他的脸色。 小孩子自以为是的小动作,在成年人的眼睛里,往往是一览无余的。 言长柏几乎是在瞬间就发现了白若松的窥视,冷着脸问:“做什么?” 大概是自小到大的境遇问题所导致,言长柏不会像其他omega一样轻言细语,总是冰冰冷冷的没什么表情,即便是被他从小带到大,深知他外冷内热的白若松,也还是会时不时地发怵。 “我把事情搞砸了吗?”她缩着脖子,因为正在换牙期说话漏风,而导致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因为我的原因,父亲才和外祖母吵架了吗?” 言长柏正心烦意乱,闻言只是随口安慰道:“不是你的问题。” 小孩子最是能听出别人话语中的敷衍,白若松极缓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想了半天,慢吞吞开口:“下次我会再忍一下的。” 言长柏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脱离开来,头一回在这次事件中仔细注视这个年幼的生命。 白若松在翻窗的时候不仅摔断了腿,手臂上还刮出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言家的医疗仓自然是最好的,经过治疗的白若松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光滑如新,看不出一点受过伤的模样,可是被划破的袖子却不会复原,袖子上沾染的已经氧化变黑的血渍也不会消失。 她为什么不哭? 她才多大,这样严重的伤,应当是很疼的,为什么没有哭过一声? 白若松和言长柏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睁着一双圆润的小鹿一般的眼睛和言长柏对视的时候,言长柏产生了一种荒谬的,自己和自己对视的错觉。 是了。 言长柏想,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其实也是无论因为私生子的身份怎样被欺负,都不会哭的性格。 可那个时候,他是因为并不会有人在乎他安慰他,所以才选择了忍耐,白若松又为什么要这样忍耐? 小孩子懵懵懂懂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什么都不明白,只会学习周围的人,所以相处时间最长的父母总是会成为小孩子的头位学习对象。 是他的错。 是他总是隐忍,总是退让,所以白若松才会是这样的性格。 言长柏这一辈子里头,唯一反叛过的一次,就是和白谨私奔。 既然都已经有一了,那为了自己的孩子有二,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用忍了。”言长柏抱紧了怀中的白若松,手掌覆着她毛茸茸的后脑勺,轻轻顺了顺,“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但是从今天起就不用忍了,因为我们不回来了。” “再也不回来了?”埋在脖颈侧的白若松声音瓮瓮的。 “再也不回来了。”言长柏保证道。 他没有食言。 自那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即便是白谨因为学术抄袭的丑闻被赶出首都科学院,言长柏也没有回到言家。 故事里的这种日子似乎总是沉寂的夜晚,亦或是湿漉漉的阴雨天,可白若松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人工造的天幕上万里无云,仰头的时候甚至能够看清天幕的蜂窝状结构。 白谨因为被注射了药物,信息素混乱而处于昏迷之中,言长柏一个人非常平静地收拾了家中的细软,在白若松的面前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头,缓和了神情道:“我们一家人,一起离开首都星系,好不好?” 白若松看了一眼屋内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白谨,缓缓点了点头。 自那之后,白若松便再也没有踏进过首都星系半步,直到收到首都军校的录取通知书。 白若松分化得晚,所以分化的后遗症尤其严重,高烧了一周多,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丢失了部分记忆。 在首都星系的那些日子还能记得一些,每年回言家的记忆却已经模糊不清了。 努力回忆的话,也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被排挤欺负过,具体的怎么也想不出来,最后被医生断定为“创伤性失忆症”。 白若松随遇而安,这么多年以来,也没有尝试去找回之前的记忆,这次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这些事情。 她想起了那些欺负自己的人的嘴脸,想起了言家家主那张带着褶子的,看似慈爱,其实冷冰冰的面皮,想起了言长柏抱着她道歉的样子,也想起了与云琼的初次见面。 湛蓝的天幕,和煦的风,热闹的草地宴会,觥筹交错。 云家的家主与言家的家主在宴会正中央的位置握手谈笑,顺便将两边的小辈介绍到一块。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高马大,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一身肃杀,笔挺的军装在腰部收窄,黑色靴子包裹着小腿的形状,胸前挂着墨绿色的,代表着军功的勋章。 白若松就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一只手捧着一块抹了厚厚绿色抹茶粉的小蛋糕,另一只手端着鲜红色的果汁,怔愣地看着他。 被言家家主介绍的,正是平日里喜欢带头欺负白若松的一位男性omega,虽然也就比白若松大个五六岁,却和她差着辈分,严格来说却算是白若松的小叔。 这位小叔生得还算精致,平日看着也算美人,但奈何言长柏相貌实在是突出,是那种轻轻冷冷当中又带着一丝脆弱的美,无论站在谁旁边,都能把别人衬托得像个仆从。 正是如此,这位omega极度厌恶言长柏,连带着也厌恶白若松。 此刻,这位平日里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omega,在云家这位少年面前羞涩得像一支含苞待放的娇艳玫瑰花。 二人似乎说了什么,紧接着肩并肩走了出去,白若松离得远听不清,可她的心脏却在胸膛中怦怦跳动起来。 年幼的白若松还不懂这是什么,她只是遵从自己的心意,放下手里的吃食,提起言长柏替她准备的长裙裙摆,朝着前方跑去。 言家和云家都是大贵族,想要搭话的人都蠢蠢欲动地聚在周围,从外圈跑进去的白若松好几次都撞在别人的腿上,引发了小小的骚乱。 “怎么回事?” “谁家的小孩乱跑?” 白若松弯腰躲过一个试图伸手抓住她的男人,被伸出的皮鞋拌了一下,以一个青蛙扑地的不雅姿势摔了出去,咕噜噜滚了几圈,直到撞在了锃亮的军靴上。 军靴的金属扣子十分冰冷,蹭在了白若松的额头上,留下一种挥之不去的异样感。 她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抬起头来,只能看到居高临下的少年以一种淡漠的表情看着自己。 天幕的细光透过长长的睫毛,照射进他的瞳孔中,呈现一种清透的琥珀色。 少年无论是身材长相,还是周身气质,实在算不上是温和,自小到大见过的孩子都绕着他走,还是头一回见到朝着自己跑过来的。 他眼睛一眨,蹲下身来,不顾一旁气急败坏的omega,手臂似铁钳一般不容拒绝地抓住了白若松的大臂,将人腾空扶了起来。 白若松只感觉自己像是布娃娃一样在空中晃了晃,调整了一下姿势,紧接着双腿才落到了地面上。 他把白若松胡乱搭在脸上的乱发拂到脑后,粗粝的掌心擦了擦她面上的脏污:“疼吗?” 白若松捏了捏拳头,缓缓颔首。 少年紧抿的嘴角一松,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容,但是失败了,在别人看来只是扭曲地颤了一下肌肉。 “你是谁家的小孩?”他又问。 “他是私生子的女儿。”旁边的omega面色不虞道,“别管她了,她整天神神叨叨,就是个傻子。” 白若松抿了抿嘴,没有反驳,倒是少年眉头不赞同地微微一蹙。 他没有看那个omega,继续问道:“你也是姓言?” “不是。”白若松终于开口,她吸了一口气,脆生生道,“我姓白,我叫白若松。” 咔哒—— 命运的齿轮就在此刻开始了转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22、番外 天幕投射的天光从窗帘缝隙当中透进来,正巧打在沉睡的白若松瓷白的面庞上,将根根分明的睫毛染成了好看的淡金色。 嗞……嗞…… 轻微的震动声响起,搭在靠枕上的一截手臂伸出,胡乱向着熟悉的床头柜摸去,却一下摸了个空。 白若松猛地睁开眼睛,入目就是雪白的天花板,暖金色的恒星光芒亮了空气中微小的尘埃,漂亮得就像公航舰上看到的浩瀚星云。 嗞……嗞…… 震动声还在响,白若松大脑还懵着,身体却率先行动起来,手臂灵活地摸索过床铺,把被褥拍得啪啪响,终于在角落摸到了自己脱落的光脑。 光脑弹出的通话请求上,“言长柏”三个大字就如同一声惊雷,炸得白若松的脑壳嗡嗡直响。 她倏地从床铺上弹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套上自己的衣服,这才摁上了接听键。 言长柏清瘦的身形出现在半空中,他坐在家中常坐的那把软垫扶手椅上,膝盖上放着翻开的书页,背后是白色的纱幔,白若松知道那是阳台的窗帘。 “白若松,你的教授给我发消息,说你连续两天不见人影了?”他说着,掀起眼皮子来看白若松,却在看到她的一瞬,十分明显地怔愣住了,“你这是……” 白若松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实话实说道:“就,就是易感期到了……” 言长柏沉默了一会:“没有强迫别人?” “没有!”白若松立刻接口,说完又有点心虚,缩了缩脖子,不太确定道,“应该吧……” “白若松!”言长柏的语气严肃起来,“你要知道,omega一旦被标记了……” “不是omega。”画面外传来白谨的声音,带着一些调笑的意味,“你还不知道吧,你女儿喜欢上了一个beta。” 白若松抿了抿唇,感觉脸颊发烫,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来。 “……”言长柏噎了片刻,又道,“beta也不能强迫。” “对对对,当然谁都不能强迫,对方是alpha也不行。”白谨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画面,当着白若松的面,俯身亲了一口言长柏的额头,笑道,“你女儿这个小身板,强迫不了谁的,放心吧。” “喂!”白若松立刻不满,“我好歹也是alpha,白谨女士,你不要太过分。” 白谨都没扭过头来瞧白若松,手臂一伸,直接切断了全息通话。 咔哒,全息投影消失,白若松气得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抓起自己的光脑一看,才发现从昨天早上开始,维克托.利特尔教授给自己打了二十三个未接的全息通话,发了四五十条消息,从最开始的疑惑到后面的心急如焚。 白若松按了按太阳穴,正琢磨着怎么向教授解释呢,那边白谨的消息就叮咚一声,发送了过来。 [给你请了三天假,像个成年人一样自己解决问题。] [ps:记得带回来见见,你父亲真的很关心这个。] 白若松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这么如临大敌。 她不得不被迫回想起自己一直有些逃避的事情,漆黑的天幕,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上的云琼,带着薄荷香气的后脖颈,覆着细密汗珠的胸膛,沟壑起伏的窄腰,掌心中摸到的腿弯的筋骨…… 空气中又隐隐浮现了杜松子金酒的气味,白若松猛地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起反应的身体,挫败地叹了一口气:“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也就算了,现在还借着易感期吃干抹净了,看你怎么解释吧,白若松。” 她静静坐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周围静得可怕。 单兵作战系的教官,都是帝国个顶个的精锐,首都军校给的待遇也是最好的。 白若松的宿舍是个正方形的小公寓,除了卧室就是卫生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配置。而这间宿舍光卧室就比白若松的整个公寓大,右手边是卫生间的门,左手边大约五步距离的另一扇门怎么看都不像是公寓大门。 白若松挤起眉头,闭上眼睛,努力回忆自己进入公寓时候的场景—— 想不起来。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除了男人滚烫的□□,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掀开被子,脚掌落在地板上,凉凉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即一使劲站起了身。 白若松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袖,光裸着小腿,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地迈开步子。 她先去卫生间门口听了听,嗯,果然没有动静,如果人在里头刚刚她全息通话这么大声,肯定早就走出来了。 另一侧的门是单向防护门,进来要扫描虹膜,出去倒是不用。 白若松小心翼翼扒着门,打开了一条缝。 门无论是隔音还是嗝气效果都很好,在卧室里面的时候,安静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但是只是刚刚开了一条门缝,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声音,一股食物的香气就扑鼻而来。 新人类进入星际时代以后,从前古地球的许多生物都消失了,烹饪也成为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食材又少又贵,还不一定营养均衡,不如一袋营养液,又方便又便宜,民众的不二选择。 当然,贵族们总是喜欢进行一些又贵又麻烦的事情,譬如云家的这位继承人。 白若松偷偷摸摸从门缝里探出一只眼睛,看着站在灶台后边的云琼。 他身上居然还穿着雪白的衬衫,袖口打开挽起,露出一截筋骨分明的小臂,不知道握着什么东西,正在进行一个转圈搅拌的动作。 因为他是背对着白若松的,白若松看不清灶台上头的东西,只能看见随着他的动作,绷紧的衬衫背后隆起的背阔肌和斜方肌。 似乎是为了确定食物的状态,云琼中途顿了顿,做了一个往前探头的动作,从领口里头露出的后脖颈上,有着触目惊心的叠交齿痕。 云家的大哥哥,所有贵族里面唯一一个没有因为她见不得人的身份而对她有所嫌恶的少年。 明明身为beta,看起来却比言家家主那个女alpha还要强壮,是年幼的白若松两倍,单手能够轻轻松松把她举起来,让她侧坐在自己的肩膀上玩耍。 云家和言家本意是撮合云琼和白若松的那位omega小叔,可惜云琼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白若松这个小屁孩,导致二人不仅毫无进展,还愈发疏远。 在云琼受命前往边境星的前一天,他来言家向白若松告别,年幼却早惠的白若松一下就明白了这个告别的含义。 她问:“你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云琼垂眼看着坐在草地上的白若松,神情有些无奈:“如果我还有机会回来的话。” 他这话多少有点凄凉的意味,边境星每年死伤的人数数都数不过来,荣耀的背后是累累尸骨。 可惜白若松还不明白这些。 年幼她只觉得是因为云琼原先来言家是为了接触合适的婚姻对象,如今事情不成,他也就没了再来言家的理由。 她低下头,望着绿油油的草地,又扒掉了一跟草叶子:“我就不行吗?” 话题跳得太厉害,云琼一时之间没明白,问:“什么?” “我说联姻对象。”白若松扁了扁嘴,“也可以是我啊。” 云琼笑出了声。 他并不是想嘲笑白若松,可是这样一个还没分化的,扎着两只小辫的小女孩说出这种话来,很难有人可以憋住不笑。 “你笑什么?”白若松抬头看他,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地方可笑,“我不姓言,所以不可以吗?” 云琼摇了摇头。 他跟着坐下来,坐到了白若松的旁边,目光一扫,发现她手里似乎在编织什么东西。 言家花了大价钱维护的这么一片草地,就被她随随便便拔了编东西玩。 “你还没分化吧。”云琼开口。 白若松颔首。 白若松生得个子小,眉目清秀,即便还没有分化,大家私底下议论的时候,也都一致认为她会和她那位父亲一样,分化成omega。 在贵族中,一个貌美的omega的价值堪比黄金,这也是言家每年都要和言长柏这个叛逆的私生子保持联系的原因。 “如果你分化了的话……”云琼顿了顿,心底里有些讶异于自己居然这么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但是很快,他就压下这种不适感,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循循善诱道,“等你分化成了omega,你就能明白我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你不好吗?” “不好。” 白若松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云琼:“因为我是一个beta,永远没有办法像alpha那样去安抚一个omega。” 白若松很不开心:“我不是omega。” omega太凄惨了,白若松自小见多了言长柏身为omega的无奈。 “我决定了,我要分化成alpha。”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把手中编得松松散散的草戒指塞进云琼的手掌中,“你别找别人,等我,我分化成alpha了来娶你。” 现在的白若松回忆起来,也分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不愿意玩伴分离的,孩子气的玩笑话,还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之下,脱口而出的真心话。 因为即便是她忘记了这一切,还是在多年后见到云琼的第一眼,就被他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23、番外 锅里的浓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云琼一边搅拌着汤锅,一边查看着光脑里头的食谱,眉头微微拧起。 搅拌到浓稠状态……怎么算浓稠? 云琼手指一动,翻过一页。 食材用筷子可以轻易穿透的程度就可以了……要不用汤勺压一压看看烂不烂? 云琼伸长了脖子,正仔细查看锅里的食材,光脑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他使用的是全息模式,食谱是投影在半空中的,手腕上的光脑屏幕这时候并不会亮,除非有人给他发消息。 云琼抬起手腕,看见光脑屏幕上显示着全息通话请求,请求人是钦元冬。 钦元春和钦元冬是云琼从前在边境星担任指挥官的时候,最得力的副官姐妹,他伤退之后,钦元春跟着一起来到了首都军校任教官,而钦元冬则去了云琼母亲身边继续守护边境星。 云琼只是犹豫了一小会,伸手扣上了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把带着吻痕的脖颈完全遮掩住之后,这才点了同意通话。 咔嚓一声,全息投影展开,在镜头里出现的除了钦元冬以外,还有许久不见的傅容安。 “指挥官!”钦元冬啪一声立正,板板正正行了个军礼。 傅容安与云琼虽说差着军衔,但二人的关系比起上下级,更接近于朋友。她没有钦元冬这样激动,只是抬手行了个松散的礼,便放下了手臂开口报告道:“这次围剿行动很成功……” 云琼卸任指挥官之后,其实已经不怎么管前线的事情了,但云血号是他耗费数年一点一点经营起来的,况且他只是卸了职位,军衔还在,所以云血号有什么事件还是会有向他打报告。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下一使劲,直接把食材压成了泥。 嗯,应该就是食谱上所说的煮透了吧。 他抬手关火,拿起旁边的调味罐子,按照食谱叙述往里头开始加盐。 “……所以我这次之后会休假回首都星,接受女帝的授勋。”傅容安终于报告完毕,见云琼拿着汤勺在尝味道,有些迟疑道,“云少将,不知道我那位有些冒失的小侄女如何了?” 云琼握着汤勺的手臂一顿。 傅容安见状,心里咯噔了一下。 白若松是个表面十分柔软的人,从不轻易与什么人作对,甚至擅长忍耐,照道理应当是个十分省心的存在……如果可以照道理的话。 傅容安太清楚,白若松那天真无害的皮囊底下,到底拥有怎样一个怎样反叛又倔强的灵魂了。 早知道当初云琼主动提出,代她照看人的时候,她就应该狠狠拒绝! “少将,我那小侄女她其实……” “她很好。”云琼开口,打断了傅容安的解释,缓慢将汤勺放在了一旁的碗碟中,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欲盖弥彰地重复了一遍,“她很好。” 傅容安缓缓闭上了嘴,不再开口,倒是一旁的钦元冬沉了面色:“我听元春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alpha在追求指挥官?” “什?”傅容安大惊,看向钦元冬,“我怎么没听说过?!” 钦元冬懒得理傅容安,冷哼了一声。 “元春还真是什么都和你说。”云琼声音不疾不徐,但是警告意味很浓。 傅容安再度闭上了嘴。 她比钦元冬年纪大,心思也活络一些,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钦元冬脸色很难看,她不敢对云琼发脾气,转而瞪了一眼傅容安。 二人都不敢再说些有的没的,等钦元冬也报告完毕边境星的事情,云琼嘱咐了几句之后,就关闭了全息投影。 傅容安和钦元冬分属不同的队伍,但严格来说都算是云家的势力。 云琼的母亲云泽还在边境星,云琼不听报告也能将情报掌握得七七八八。但云泽心疼唯一的孩子,总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才导致他伤退,不肯让他退出势力中心,才每次都要打发人来和他接触。 所以虽然钦元冬和傅容安的报告时间很短,短到云琼关闭全息投影的时候,汤锅里关了火的汤都还被预热熏得冒出一个小泡。 云琼摘掉手上戴着的防烫手套,想要去侧边的橱柜里头拿碗,刚一转身,就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白若松只套了一件宽松的棉质短袖,下摆刚刚过胯,露出两条光洁的腿。 她个子小,平日里喜欢穿宽松的衣裤,看着瘦瘦弱弱,但是这样现在那里,腿部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 云琼只是扫了一眼,就不自然地挪开了眼睛,脑子里不自然地想起了持续了一天一夜的荒唐。 身体还有些不自然。 他其实习惯了伤痛,留在身上的细碎伤口并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但是曾经紧密过的部分的不自然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以忽略不计。 白若松没说话,就这样歪着头看着云琼,于是还是云琼憋不住,咽喉一动,开了口:“你醒了?” 白若松这人,说她胆子大吧,她又胆子很小,说她胆子小吧,她胆子又大得很,主打一个敌进我退,敌跑我打。 此刻云琼躲避的态度,简直是为她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闻到香味了。”白若松小动物似地耸了耸鼻子,“你在煮什么?” “好像是叫罗宋汤。”云琼自己也不太确定道。 “好像?” 云琼无奈道:“我也是第一次煮。” 白若松很自然地挤过来,把头探到汤锅上头,看这里头有些稠稠的,番茄色的浓汤,拿起旁边的汤勺,舀起尝了一口。 嗯,酸酸甜甜的,手艺不错。 云琼已经从柜子里把碗取了出来,白若松接过后就用手里的勺子往里头舀汤,一边舀一边还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刚刚我父亲打了全息通话过来。” 云琼手一歪,碗差点没拿住。 还好白若松正在专心致志舀汤,没有往他这里看,他赶紧调整状态,抑制住了有些颤抖的手,“嗯”了一声。 “我其实想问问你来着。”白若松把盛满的碗放下,接过了云琼手里的另一个空碗,声音中带着一些笑意,“你想见见我父亲和母亲吗?” 如果是之前,白若松肯定不敢问。 但是刚刚她偷偷摸摸从门缝里偷窥的时候,清晰地听见了云琼的那句“她很好”。 一瞬间,荒唐时候的一些事情涌上了她的脑海。 他俯就的身躯,露出的后脖颈,手掌贴在她的脊背上安慰她,无限包容地打开自己的身躯。 白若松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可是这种时候,由不得她不多想。 年幼她把那个简陋的草戒指递给云琼的时候,云琼有什么反应来着? 他笑了起来。 尽管那个时候他还是稚嫩的少年,可对比起年幼的白若松,还是以年长者自居的。 他大概觉得小孩子的戏言十分好笑,但还不忍心让她失望,收下了那个草戒指,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随后开口:“好。” 他说:“那你要努力分化成alpha啊。” 哄小孩一样。 白若松想,但她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 “如果你不想的话……”见云琼不应声,白若松顿了顿,退而求其次道,“那我下次再问问。” 虽然退而求其次了,但是退得不多。 云琼想笑,嘴角扬了一下,又立刻压住了。 白若松把两碗都盛满了,云琼很自觉地端起碗,挪到了岛台上。 首都军校太多贵族子弟了,学生还好糊弄,教授和教官不能怠慢,所以宿舍里面才会装厨房。 入住以后,宿舍也可以根据个人喜欢进行一些调整,反正都是机器人干活很方便。 云琼从来没有自己做饭的习惯,没有装餐桌,只能坐在岛台上用餐。 岛台是根据云琼的身量设计的,对于白若松来说有些高,她调整了一下圆形的高脚椅的高度,坐上去的时候双腿都离地了,赤裸的小腿在空中晃晃悠悠的,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尽管云琼已经亲身感受过了,她并不是一个孩子,她是一个成年的alpha。 “你父母……”云琼微顿,想起了曾经见过几次的那个气质清冷,却容貌昳丽的言家私生子,“知道我的存在吗?” 白若松正用勺子挖起浓汤里头的土豆,闻言思索了一下,不太确定道,“知道……吧?” 云琼看她,她舔了舔嘴唇:“就,大概知道是个beta。” 可恶,说不出口。 年纪小的时候没脸没皮,什么都敢说,年纪大了反而不敢说自己一见钟情,还在白谨面前死不要脸地保证一定会追到手。 “你最好说一说。”云琼也舀起浓汤里头的一块不知道什么东西,可能是洋葱。他手臂停在空中,并没有去吃,垂下眼瞧着浓汤里头的自己看不清面目的倒影,开口道,“兴许你家里不会想要见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24、番外 傅容安几乎是在全息通话挂断的一瞬间,就立刻打开自己的光脑,点开了名为“白谨”的通讯号。 她本来想直接戳过去一个全息通话,但手指头在摁下前一刻,又猛地想起自己现在还在钦元冬的办公室,转而改为发消息。 [你女儿好像谈恋爱了?] 白谨几乎是秒回了一个问号,后头又跟了一句:[你在边境星是怎么知道的?] 在边境星执行任务的军人的光脑,都设有保密程序,与军部内部网络之外的人都是单程联系。 像白若松和白谨这样的普通民众,就算有傅容安的通讯号码,也拨不通,除非是傅容安主动联系。 可主动对外的联系,又会被军部监控筛查,所以一般没有重要的事情,傅容安也不会去主动联系,两方几乎处于失联状态。 这也是白若松要拜托云琼这个军部的人,给傅容安寄东西的原因。 傅容安看白谨这么回,就知道白谨知道这事,可她也不确定白谨知道多少。 就在她在思索怎么继续往下说的时候,白谨下一条消息又发了进来。 [好像是个beta,我和她父亲都有些期待她把人带回来。] 看来是不知道。 傅容安硬着头皮,打字道:[你的omega怕是不会开心,因为这个beta大概率是云家的独子,云琼。] 另一头,几乎隔开了大半个星系的白谨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直视正在翻书页的言长柏。 言长柏也几乎在她投视线过来的一瞬间就注意到了,也抬起眼来看她,问:“怎么了?” 白谨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这种,面对言长柏的时候头皮发麻的感觉了。 “咱们女儿喜欢的这个beta……”她斟酌着开口,“你是怎么看的?” “beta就beta,没什么大不了。”言长柏浑不在意地低下头去,继续翻过一页,“你不是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吗?” 白谨:“首都军校这种地方,你也知道的,贵族云集,政星的那些人都把孩子往里头塞,万一是个……” “她敢!”言长柏“啪”地一声,合上了手里的书籍,冷声道,“打断她的腿!” 再另一头,咽下一口浓汤后的白若松感觉鼻子有些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云琼适时起身给她递了一张纸,她狠狠擦了擦,才开口道:“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这是古地球流传下来的一句俗语,如果莫名其妙打喷嚏,那就是背后有人说小话。 云琼显然也知道这句俗语,因为他唇角一颤,露出了一个近乎温柔的笑意。 如果此刻钦元冬或者钦元春,亦或是傅容安在场,一定会惊讶的。她们很难想象指挥官这个看起来冷硬万分的人,也会露出这样温柔的笑意。 可大概是因为他对待白若松的时候,一向十分温和,温和到近乎包容,所以白若松并没有对他的这个笑有什么惊讶的情绪。 她吸了吸通畅的鼻子,道:“我父母……白谨女士是什么都不在意的啦,哦对了,虽然你应该是知道的,我姑且还是说一下……白谨女士就是我的母亲,从前叫做白慎行。” 首都科学院最年轻,前途无量的研究员,实验室副主任,白慎行,因为学术抄袭事件臭名远扬后,又被拘谨后注射违禁药物,逼迫她交出实验数据。 在当时,白谨只是个副主任,而言长柏也只是个不受宠的私生子,根本没有能力反抗,是傅容安带人救出了人,并且把他们一家三口送上了前往边境星的公航舰。 在公航舰的停靠口岸上,傅容安把改换了身份的光脑交给白谨的时候,白谨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云家在默默干涉。 云家对白若松一家来说,自然是有天大的恩情,可这并不代表言长柏会接受一个云家的女婿——因为他最厌恶的就是贵族。 “我父亲……”白若松自小被言长柏耳提面命惯了,感觉太阳穴在突突直跳,硬着头皮道,“虽然他可能的确不太想见到你,但是你不用担心,我是你的alpha,我会为你解决一切问题的。” 这还是云琼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 他是云家独子,自小承担着家族重任,后来在边境星服役,也是万人仰仗的指挥官。 从来只有他叫别人不用担心,还没有别人叫他不用担心的。 这种感觉很奇妙,云琼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不讨厌。 “好。”他唇角抿出一个细微的弧度,顿了顿,又说,“我一向是信你的。” 没有omega安抚的alpha易感期没有那么容易过去,好在云琼身体强壮,又愿意配合,第三日的时候,白若松总算可以贴着抑制贴正常走出宿舍了。 云琼被折腾得够呛,beta在那方面的恢复能力又没有这么好,白若松本来想让他去治疗仓泡一泡修复液,却被他强势拒绝了。 “使用首都军校的治疗仓会留下记录。”他这样解释道。 治疗仓的使用会留下具体的身体数据,一旦被别人看见,别人就会知道他的身体此刻是什么狼狈模样。 白若松想说,你现在身上全是我的信息素,路上的ao隔着十米都能闻见,不用治疗仓也掩饰不了什么。 但她一看到姿态严肃的云琼耳后那浅浅的红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想起那些荒唐的日夜中,她把人抵在飘窗上,他满是牙印的胸膛贴着玻璃窗,看着下头宿舍门口人来人的时候,那种隐忍又克制的模样。 云琼不是一个有什么包袱的人,面对下属的时候,也不介意被知道自己正在被一个年轻的alpha追求,但被人看见这种姿态,果然还是会感到难以言喻的羞耻。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愿意满足配合她。 “那好吧。”思及此,白若松也选择了妥协,“不要勉强哦。” 这又是一句云琼不太听到的话语,他垂着头淡淡笑了一声,道:“我心里有数。” 两人分开后,白若松首先去了实验室报道,一进门就看见维克托.利特尔教授正把新的能量块塞进机器,霎时大惊失色,高喊一句:“等一下!!” 维克托.利特尔吓一哆嗦,扭头过来看白若松,刚眨巴了一下眼睛,他的身侧就闪出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身高大概只到维克托.利特尔教授胯部,圆脸,黑发黑眼,完完全全的东方面相。 “你喊什么?”她眉头紧蹙,眸光中满是不耐,“没看见吓到人了吗!” “阿乐!”维克托.利特尔斥责了一声,可刚喊完又立刻想到了什么,整张脸都僵硬了起来。他动了动嘴唇,终于缓和了表情,轻声道,“那是父亲的学生,不可以这样没有礼貌。” “啊啊啊啊……是我不对,是我先吓到了利特尔教授。”眼见着名为阿乐的小女孩瞪着维克托.利特尔就要说什么,白若松赶快出声打断,走上前去,尝试对着女孩友好地笑了一下,“她也是想维护父亲罢了。” 白若松继承了言长柏的优越容貌,又看起来很温吞,天然对小动物和小孩都具有一定的亲和力,自诩在招小孩喜欢上从来没失过手——至少直到此刻之前。 阿乐看了白若松一眼,嫌弃地转过脸去,冷哼道:“多管闲事。” 白若松:“……” 她感觉到了一丝尴尬,扭头去看维克托.利特尔的时候,从他脸上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神情。 “总之……”白若松轻轻揭过此事,转移话题道,“请教,总之我调整了新的参数,能量块让我来换吧。” 能量块的参数几乎都是固定的,因为古地球只有一个名为“太阳”的恒星,所造成的能量差也不大,输入适合生物生长的经纬度,参数就能自动调配能量。 维克托.利特尔虽然觉得白若松调整参数的这个行为有些奇怪,但考虑她是超分录取进首都军校的天才少女,还是选择了相信她,让开了位置。 白若松上前一步,对照着自己的光脑,开始在表盘上输入新的数据。 维克托.利特尔用一种兴奋中又有些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少女,犹豫开口道:“你的数据已经跑完了,结果非常好,图表完美得可以直接放进论文,但我……我在你休息期间重复了几次这个实验,结果却都不理想。” 在高科技发展的如今,学术造假一张图表,一个结果,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为了论证结果真假,科学家们往往会重复这个实验。 他知道自己说这话多少会透露怀疑的味道,很有可能得罪这个唯一愿意进实验室帮忙的学生,因而有些紧张。 白若松闻言却并没有生气。 “我想应该是中间产物的存放出了问题。”她停下手上的动作,从光脑中拉出实验详细步骤,打包发给了维克托.利特尔,“您看看呢?” 维克托.利特尔也从光脑中投影出自己的实验步骤,放在一起对比。 实验室的智能ai虽然老旧,基础的功能也都还能用,详细掐了每一个步骤的时间,方便对比。 趁着维克托.利特尔眯眼思索的间隙,白若松麻利地扯下机器里头的能量块,从旁边箱子里拿了一个明显不怎么正规的塞了进去。 她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谁知道一回头,刚好看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小阿乐眼睛一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嘴唇刚启开一条缝,白若松便一个滑铲上前,紧紧堵住了她的嘴。 “唔唔唔……”小阿乐奋力挣扎起来,声音引起了维克托.利特尔的注意。 他扭过头来看的时候,白若松已经把小女孩抱起,手掌卡着后脑勺,捂在自己的胸前,朝着维克托.利特尔尴尬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维克托.利特尔:“?” 他顿了顿,对着白若松真心道:“阿乐对你这么亲近,看来她很喜欢你。” 白若松:“?” 阿乐:“?” 白若松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维克托.利特尔教授这样一个温柔耐心的人,会和自家孩子关系这么差了。 也许他在科研上是个天才,但是在其他地方,懵蠢到令人发指。 阿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停止了挥动自己的手臂,眼皮子有气无力地掀开一条缝看着白若松,有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25、番外 单兵作战系的新生们刚听说魔鬼教官云琼请假的时候,大多数都是极其兴奋的。 云琼只带新生区区一年,但是但凡被他带过的新生,不管你是哪个古老贵族里头出来的天之骄子,唯一继承人,还是垃圾星里爬出来的草根天才,到最后都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要知道能进首都军校的,终究是天才多,教官和老师们不怕你笨,就怕你自命不凡,爱当刺头。 云琼能迅速调教出基本功扎实又听从命令的新生,着实为后头的其他老师教官省了一大袋子的劲,这也是他被称为金牌教官的原因之一。 今年的新生才入学三个多月,还没服帖,天天上课被训得灰头土脸,最爱挑衅的几个好几次都被打断了骨头抬进的治疗仓。 如今云琼请假,他们就像是峨眉山的野猴子,出了栅栏的野猪,巴不得跳起来大叫几声,宣告自己的自由——至少在钦元春动手之前是这样。 钦元春跟在云琼屁股后面,多少年没见过刺头了,把她身为alpha的血性都勾了上来。 她不懂收敛,也不懂循序渐进,在边境星厮杀过的军人气势惊人,课后医务室的医疗仓都没躺下。 在单兵作战系的教室里丢一块砖头,都能砸死三个贵族,哪能容忍她这样没轻没重。 投诉的信件雪花一样飘进首都军校的邮箱,单兵作战系快退休的老院长疗养院也不住了,坐着代步的小型智能悬浮椅杀到了首都军校,把钦元春骂了个狗血淋头。 总之一周的代课下来,是学生也不服,钦元春也暴躁。 所以当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在训练室大门口看见回归的云琼的时候,感动得痛哭流涕,膝盖一软险些给人跪下。 她一边喊着“指挥官”,一边抹眼泪,大步近到云琼十米内,却陡然急刹车,一脸尴尬地顿在了原地。 云琼一身整肃军装,扣子都老老实实地扣到了最上一颗,连喉结都没有露出来。 他在出门前已经再三确认过,自己露出的为数不多的皮肤上并没有不该有的痕迹,看见钦元春古怪的神情的时候还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钦元春两侧面颊上浮现两朵红霞,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是吗?”云琼不太相信。 他刚抬腿近了一步,钦元春就像是被针扎到一样跳了起来,极速后退,摆手道:“等,等一下!” 云琼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自己的副官能有这样应激的反应,必然是有她的原因,便停下脚步没有再逼近,只是肃然地看着她。 “你,我,你……”钦元春的脸红成了猴屁股,两只手在空中笨拙地飞舞,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训练室大门刺啦一声开启,勾肩搭背走出来好几个alpha,有说有笑的,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不远处的焦灼情况。 “什么味道?”嗅觉灵敏的男alpha率先停下脚步,在空气中耸了耸鼻子,“好像是一股酒味……我靠!” 他叫了一声,猛地捂住鼻子,后退了一大步的同时,张开手臂把自己的伙伴们也往后拨了拨:“好大的攻击性,别闻,扎得头疼!” 云琼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钦元春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抬手摸向自己被领子遮挡住的后脖颈。 他是beta,完全不受信息素的困扰,平日里也没有注意信息素的习惯,以至于忽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既然他的后脖颈没有腺体,无处发泄占有欲的alpha就会选择用别的方式来代偿。 云琼几乎都可以想象到,在这样长时间的亲密行为中,白若松是怎么样怀着尖锐的嫉妒心,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身上留下足量的信息素,来标记所有权。 “指挥官。”钦元春缩着脖子挪了过来,因为被云琼身上的信息素扎得浑身难受而眉头紧蹙,“要不去医务室那边买些抑制喷雾?” 正常来说,ao除了特殊时期,都能够自主控制信息素,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两个好斗的alpha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在兴奋之中控制不住自己的信息素什么的。 信息素有时候是求偶手段,也有时候是武器。 无论是衣物,还是皮肤,长时间接触浓烈的信息素必然会沾染上,抑制喷雾就是为了祛除这种沾染的信息素而存在的。 不过首都军校里头的新生都是精英当中的精英,即便是打架这种兴奋时刻,也很少有人会控制不住,所以抑制喷雾的使用概率非常小,不是常备的东西。 云琼本想答应,可临开口之际,又想到早些时候,自己婉拒使用治疗仓之时,白若松那个微妙的表情。 那个时候的白若松一定想到了,想到了就算他不愿意留下记录,自己留下的那充满攻击性的信息素,也会毫无差别地攻击每一个能够闻到信息素的ao,向他们宣告——这是我的人,你们离远一些。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云琼忍不住感叹,虽然分化了,身体也成长了,可她还像小时候那样,对自己的东西充满占有欲。 “不用了。”他放下摸着后脖颈的手臂,神色淡淡,“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满足她这点小心思也没有什么关系,左右不过是遭受一些议论,他是家里唯一的beta,早就习惯了。 事实证明,无论第一第二性别是啥,只要是人类,就逃不过爱八卦。 不过只是短短一天时间,单兵作战系的金牌教官,云家的传奇beta继承人找了个alpha当伴侣的事情就传遍了首都军校的上上下下。 最初几个同为教官的同事还不信,认为是学生传谣,结果刚走进云琼十米内,就被带着攻击性的alpha信息素熏了一鼻子,不得不相信了。 “好霸道的信息素。”那人捂着鼻子后退一步,为了让远处的云琼听见,不得不扯着嗓门喊道,“云教官,你是好事将近了。” 云琼身份不同,为人也并不热情,一开始大家都对他小心翼翼。 后来同事的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会摆架子的人,胆子大的还会开两句玩笑。 当然,大多数时候,云琼并不会回应,也没人指望他回应。 那人说了一句,嘻嘻哈哈刚想扭头,便听远处的云琼“嗯”了一声。 云琼刚训完松散了好几天的小崽子们,出了一身汗,从办公休息室的淋浴间出来,工工整整地在扣军服的扣子。 他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神色很淡,说话的时候喉结微动,旁边好像有淡淡的红色痕迹。 “到时候会邀请你们的。” 等云琼走出休息室,里头的其他几个人还在发呆。 刚刚胆子最大的那个最先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了从旁边经过,想去洗澡的钦元春:“刚刚你家指挥官说了啥?” 钦元春刚刚被云琼一起训了,累得不想说话,被抓住也只是兴致缺缺地看了那人一眼:“你不是听到了吗,办喜酒会给你发请帖的。” “不是,我只是开个玩笑啊。”那人有些茫然,“云家真让自己的继承人找个alpha啊?” 在这个世界里,alpha无疑是强势的,云家如果不想自己家族的产业爵位落进别人手里,肯定是要找个omega,再不济也是beta。 那人还以为云琼不过是出去玩了一下,毕竟beta不受信息素影响,也不用担心标记问题。 况且,这个世界上真的能有压制云琼这样beta的alpha嘛! 每年首都军校多少权贵家族的顶尖alpha,不都被他驯得服服帖帖? “我又不是云家家主。”钦元春没好气地扒那人的手,“一边去,我要去洗澡了。” 那人本来还想多问两句,没有松手,结果趴在窗边的通报突然喊了起来:“靠,快来看!” 那人也顾不得钦元春扒了,松了手也凑到窗户旁边看。 休息室外头,穿过一道回廊的宽阔地前,一个矮个子的小姑娘晃晃悠悠地蹦了过来。 小姑娘只到云琼肩膀,看上去瘦瘦的,穿着首都军校的学生制服,根据背后校徽的颜色可以看出来是古生物系的。 “omega?”有人问。 “不可能,云教官那一身信息素,哪个omega敢接近,我看是beta。” 话音刚落,就见小姑娘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位除了面对女帝,其他腰板都挺得笔直的帝国少将居然顺从地弯下腰来,垂下头颅,任凭小姑娘摸索他的后脖颈。 偷窥的众人全是alpha,后脖颈属于私人领地了,见了都直吸冷气,面面相觑,互相看见对方眼中的惊奇。 beta确实没有腺体,但也不会随便任凭别人检查后脖颈。 尽管无人认为这样一个小姑娘会是驯服帝国少将的alpha,可事实就这样直白地,大剌剌地呈现在了他们眼前。 咔嚓—— 有人抬起自己的光脑,拍下了这一幕。 没过几分钟,这张照片就在首都军校的的论坛首页飞得到处都是。 一个小时以后,远在首都政星的云祯,和远在边境星的言长柏就刷到了新闻推送。【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26、番外 白若松踮着脚尖,刚把云琼的后领子拨开一点,云琼就又配合地俯低了一点身体,好让她不用费劲地垫脚。 白若松因为身量小,又文静,从小就被认为会分化成omega,只跟着言长柏读书,没拉练过身体,手指头嫩嫩的,搭在后脖颈的皮肤上是一阵酥软的痒意。 云琼肌肉绷紧,这才忍住了瑟缩的下意识反应,随即感觉到头顶上头的人叹了口气。 “怎么还沾水,身上有伤口就用清洁仓嘛。” 科技发展到现在,无论是洗澡还是洗衣服都已经可以脱离水了,但是人类对水的喜欢似乎是刻在基因里的,大家都觉得用热水清洁很舒缓神经,更喜欢这种原始一些的方式。 云琼抿着嘴唇没说话,白若松便掏出刚买的药贴给他贴了起来,又是心疼,又是心虚地把领子盖了回去:“也不知道好不好用,你先将就一下。” 有了治疗仓以后,很少有人用这种古老的治疗方式了,白若松也吃不准这玩意有没有用。 云琼站直身体,扭动脖子,似乎觉得不太舒服,摸了一下后脖颈,眉心蹙起淡淡的痕迹。 药贴和抑制贴长得有点像,白若松看着他转头时后脖颈露出的贴剂,舔了舔有些自己微微突出的犬齿。 “不用管它也会长好的。”云琼不太在意地说了一句,扣起立领上头的扣子,药贴就被遮掩住了。 白若松发现自己居然还感到有些可惜。 她摇了摇头,立刻把这种不成样的想法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二人还像原来那样肩并着肩,慢悠悠往宿舍的方向走,说一些有的没的。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白若松在说,云琼很少开口。 他是一个沉闷的人,即便是想接口,也说不出什么有趣的回答来,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做出一些回应。还好白若松好像根本不在乎,一个人也能叽叽喳喳说半天,和年少的时候没有半分改变。 云琼刻意落后半步,垂下眼睑,目光停留在白若松碎发底下若隐若现的,贴着抑制贴的后脖颈上,垂在一旁的手指微微蜷缩了起来。 白若松的易感期还没有过去,那她现在还会需要他吗? “数据都跑得差不多了,再有几日我想请假回家一趟。”走在前头的人完全没有任何感觉,自顾自道,“这次回家,主要有两件事情,其中之一是和父母坦白你身份的事情。” 云琼知道她走在前边看不见自己的反应,低低应了一声。 他下意识想问一句“那另一件事情是什么?”,可张了张嘴后,还是选择把问题吞了回去。 云琼其实不是一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很多事情如果对他没有影响,他都不会过多关注。 不过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大概就是容易失去自我。 他既想要多了解一下这个多年未见,已经变成优秀alpha的小姑娘,又担忧自己问东问西徒增厌烦,只能用自制力克制住这种冲动。 还好云琼在边境星多年,最习惯,也最擅长的,就是忍耐和克制。 单兵作战系宿舍和休息室离得实在是近,即便是云琼特意放慢脚步跟在后头,二人也还是不到一刻钟就走到了楼下。 明明往常总觉得这么近很方便,现在却有些懊恼。 云琼神色不动,只垂眼看着矮自己许多的alpha,眸底幽深。 白若松微微侧过一点头来,居然无师自通地从他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懂了一些情绪。 “你别这样。”她舔了舔痒痒的犬齿,提醒道,“我还在易感期。” 云琼没有丝毫犹豫道:“我可以帮你。” 如果不是周围还有来来往往的人,白若松简直想尖叫起来。 他这句话已经不是暗示了,是赤|裸裸的邀约,很难想象这个男人居然能用这样平静的面容说出这样的话来。 白若松下意识左右环顾,发现旁边虽然也有人,但是都因为云琼身上的信息素,自觉地离得很远,应该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有抑制贴,我还克制得住。”白若松挪开目光,有些不敢看云琼的脸,“你都没进治疗仓,还是好好休息吧。” 喜欢一个人,想要亲近他的心情就和呼吸一样自然,更何况白若松还在易感期。 她怕自己多看云琼一眼,就立刻想把人压倒。 一直到二人分开,云琼开门回到自己的宿舍的时候,心下还有些茫然。 一开始,他从傅容安那里知道白若松将要入学首都军校的时候,心情是很忐忑的。 alpha从基因层面来说,天生就会被omega吸引,就算找不到omega,也会选择较为纤细柔弱的beta。 像他这样的beta,从来不在alpha的择偶范围之内。无论是从前并肩战斗的军人同伴alpha,还是如今共事的教官同事alpha,对他都只有尊敬和欣赏。 原本,云琼原本打算,如果白若松也这样的话……他就放弃了。 小孩子的戏言,他一个人记到现在,说出来都只会招人笑话。 可白若松没有。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显然不记得自己曾经拿着廉价的草编戒指,向他表达过爱意,可当她那双圆润的,小鹿一般的眼眸落在云琼的身上的时候,云琼就知道自己还有机会。 白若松无论是从身量,还是长相上来说,都不像一个alpha,只有那种眼神,那种带着灼热侵略性的眼神,还会让人感觉到,她的的确确是一个alpha。 云琼就像是一只心甘情愿,引颈就戮的猎物,在猎人面前匍匐,恳求她的光临。 为此,他还小心翼翼揣摩她的喜好,力求把自己打造成对她最具有吸引力的模样。 是今天扣到喉结上的领子不够挺阔吗?还是他的脊背不够挺直?难不成是胸背的肌肉量有所下降? 云琼一边琢磨着,一边解开自己军装扣子,去卧室换了一身更加轻便的衣服,打算去宿舍楼顶的训练室锻炼一下。 他还没出门,手腕上的光脑就震动了一下,不需要经过同意地接通了全息通话。 是云家的紧急通讯。 云琼眉头紧皱,看着眼前展开的全息影像——云祯面色肃然地坐在书房桌子后头,背后是巨大的,绣着家徽的挂毯。 “瑾儿。”云祯双手十指叠交,放在面前的桌案上,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痛心疾首地开口道,“你真的是……女帝陛下都打通讯来问我了!” 云琼:“?” 他脚下一转,离开大门,走进了更难以被听到通话的我是,背靠着墙壁,开口道:“出什么事了吗?” 云祯一顿:“你不知道?” 云琼:“……我最近有些事情在忙。” 云祯手指一挥,一侧立即投影出一块界面,不同的网页密密麻麻铺满视线,每一个都配着一张相同的巨大图片。 图片拍摄者拍得有些匆忙,可图片还是很清晰。 隔着略微反光的窗户,可以看见身着军装,体量高大的男人俯就下身体,领子的扣子解开,露出一截并不纤细的脖颈。 旁边明显矮了一截的少女踮起脚尖,伸着头去查看男人的后脖颈,莹润的手指搭在他深色军装的领子上。 男人垂着头,碎发垂下,遮掩了他的面容,只能看见紧绷的下颌和突出的一点鼻尖,但只要是熟悉的人,还是可以一眼看出这是云琼。 [云家继承人恋情曝光!对象居然是个alpha!] [史上最强alpha,轻松搞定云家继承人!] [帝国少将为爱当o,少女alpha身份究竟几何?] 云琼看得额角青筋狂跳。 他确实有意放纵他人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并不想闹成整个帝国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会处理的。”云琼面色不太好看。 从这个拍照角度来看,应该是从休息室拍的。 首都军校里头有很多涉及机密的东西,内外通讯都会被智能ai筛查,导致他下意识放松了警惕。 但ai到底是ai,是人为设定的程序,显然这个程序并不认为教官们的恋情八卦是什么机密,放任消息流传了出去。 是他思虑不周。 云祯:“你再解决也不能把消息撤回去,女帝那里怎么说?” 云琼沉吟一会:“照实说。” 云祯叹了口气,刚要切断通讯,云琼突然开口喊了一声。 “祖母。”他说,“谢谢您。” 云祯作为云家掌舵人,一向说一不二,很少有征求别人意见的时候。 既然她问了,说明她接受了白若松,这让云琼松了口气。 “别来这一套。”云祯板了个脸,“要谢,就谢你母亲去。” 要不是云泽提前给她打过通讯劝导,她不可能这么心平气和。 通讯咔嚓一下切断,云琼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又打开云祯刚刚发过来的网页。 踮起脚尖的少女,发顶落有些许白色的粉末,伸长了脖子去查看伤口,眉心微蹙,菱唇抿成了一条线,神情又是担忧,又是懊恼。 原来她是这样的表情。 云琼手指隔空,轻轻抚过那张虚拟投影的面容,笑了一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27、番外 等需要的数据全部跑出来后,白若松的易感期也过去了。 她向学院请假,原本除了需要教授签字以外,还需要通过院长的首肯,可最近几日恰巧老院长外出参加学术会议去了,这道程序便省略了。 这天一大早,白若松提着自己被白谨改造过的箱子,一个人慢悠悠地乘着公共交通,去星际码头。 云琼其实从前几天开始,就提出了各种建议。 一开始,他想让白若松直接坐他的个人穿梭舰回去,被白若松强势拒绝。 那个穿梭舰,在云琼升少校那场表彰中,跟着云琼一起,在女帝面前露过脸,全程直播,怕是整个星际的人都认识,她可不想闹得声势浩大。 第一提议被拒绝以后,云琼思忖片刻,又摆出了第二提议——让白若松坐他的浮空车去星际码头。 当然,这个提议也被驳回了。 “我的浮空车只是很普通的浮空车。”云琼忍不住解释道,“这里不说一半,也起码得有三分之一的人开这样的浮空车,并不打眼。” “我知道。”白若松点头,食指在他胸膛上点了点,“但是你太打眼了。” 首都军校的瑰宝,帝国的少将大人,被授予的功勋衣服上都挂不下。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说不定真不会被认出来,可这是首都军校所在的星球,人人都知道云琼在这里任教,对他关注有加,那他简直是行走的打眼怪。 当然,白若松并不害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事实上,她很乐意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即便是这几日克制着没有深入的关系,也要找时间在云琼的身上涂满自己的alpha信息素,有种昭告天下的意味。 在首都军校里头昭告天下是一种情趣,出了首都军校还要胡乱摆弄,那就是自寻死路了,毕竟白谨的身份可禁不起查验。 至少在污名被洗清前,白若松都不打算做这样的蠢事。 “别不开心。”她踮起脚尖在云琼紧绷的下颌上落下一个吻,安抚道,“等我回来。” 白若松坐着公航舰,进行了数次空间跳跃,最后在边境星落地,已经是一周以后了。 公航舰速度就这样,白若松早就习惯了,提着箱子下船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白谨。 她又高又瘦,衬衫外头套着纯白的大褂,马尾高高束起,干净中又带着几分儒雅,站在三教九流的人群里,颇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白谨也瞧见了白若松,二人视线相交,谁也没有说话。白谨在略略点了点头示意过后,转身就走,白若松则提步跟上。 绕过一段距离,四周的人稀少了以后,白谨才慢下步子,任凭白若松赶了上来,二人并肩而行。 “在学校待得如何?”白谨双手插在褂子的口袋里,语气十分轻快。 “唔,还行。” “交到朋友了吗?” “呃……应该?” “应该?”白谨斜睨过去,“光顾着谈恋爱了吧。” “你自己还不是没朋友!”白若松理直气壮道。 二人走到熟悉的浮空车旁边,白谨的手刚摁上门把手,白若松猛地一顿。 浮空车的车门缓缓移开,露出空无一人的内厢,白若松憋住的一口气这才缓缓吐了出来。 白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一声不吭地坐进了驾驶位,等白若松把行李箱放完,坐进来关上车门后,才一边启动驾驶程序,一边开口道:“你这口气也松得太早了。” 白若松一个激灵,看向白谨,很是警惕。 她不是第一次被白谨忽悠了,半信不信,等着白谨说出下句。 白谨挑眉:“瞧你这个样子,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若松:“什么?” 白谨从自己的光脑里头点开图片,手指一甩。 [帝国少将为爱当o,少女alpha身份究竟几何?] 硕大的标题就这样投屏在白若松面前,她明显呆住了,片刻才抬手去下意识滑动半空中的投屏,却滑了个空。 白谨的光脑,外人可以看见投屏,却并没有操作权限。 浮空车渐渐开始加速了,白谨双手搭在控制器上,暂时没有空理会白若松。 其实最多也就是一分钟的事情,浮空车就能进入自动驾驶,但是白若松却等不及了,扒开自己的光脑开始搜索。 输入网址,点确定,404notfound 网址不对? 白若松抬起头来,又仔细比对了一下,没错啊,一个字母也不差。 “别找了,云家速度很快,已经把消息压下去了,我这里的是本地存储的截屏,所以才幸存。”白谨目不斜视,习以为常道。 白若松拖出智能ai,在整个星网爬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想要的消息,只显示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关键词关联。 这些零散的消息被智能分类以后,按热度顺序显示,最近,也就是热度最大的的一条,就这样大喇喇地投屏在白若松的面前。 [百年难得一见的beta指挥官伤退,细扒帝国少将云琼灿烂辉煌的从军生涯。] 标题下方,是一张缩略的照片,很小,脸部模糊成一团,可白若松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云琼。 身体比大脑更先反应,在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打开网页的时候,手指头已经点了上去。 首先跳出来的是那张缩略图的大图,云琼一身墨绿色军装,站在穿梭母舰的甲板上,帽檐压得很低,眉眼都被遮掩在阴影中,配上散落的碎发,显得有些阴鸷。 他略略歪过头来,视线扫向镜头,似乎对拍摄的人有所不满,垂在一侧的手臂呈现一个抬起的手势。 [星历2385年,4月26日,云血舰指挥官宣布伤退。] [据知情人士透露,此次伤退的原因为神经受损。] 白若松指尖一颤。 她其实早就有所猜测了,毕竟在医疗科技发达的如今,各种疾病早就被攻克了,医疗仓调配的各种不同比例的治疗液,能快速修复脏器和伤口,甚至连断肢也能接上。 只一样,唯一的一样,因为人类发生了第二性别的演化,而变得无比复杂,暂时没能完全攻克的神经系统。 困扰白谨多年的信息素紊乱,就是神经方面的问题。 她搓了搓手指头,继续往下翻阅。 [细数云血舰指挥官的升迁轨迹。] 头一张照片是刚刚入伍的少年云琼。 他一身最初级的灰色军装,肩膀本该佩戴显示军衔的肩章的地方空空荡荡,站在那里的时候很放松,没有那么板正,看向镜头的眼神里头还透着一丝天真。 照片下头的标注写着——星历2373年,8月16日。 再往下是2375年,云琼第一次立功,胸前挂了一枚勋章,也升了军衔,肩章上是银色长方形图案。 2376年,第二次表彰。 2377年,第三次表彰。 …… 随着胸前的勋章变多,他的军衔也越升越高,于2379年带着自己的云血舰,在首都政星接受了二等功的嘉奖,由女帝亲自授予铁星勋章。 这张授勋的图片十分有名,传遍了星网,白若松也曾经见过。 不过当时的她并不记得云琼,所以只是一扫而过,如今仔细看来,才惊觉这张照片上的云琼是如此意气风发。 墨绿色的礼服剪裁合身,下摆是微微遮过臀部的设计,腰部以黑色革带勒紧,悬在肩章下方的授带另一头系在礼服的双排扣上,斜挂在身前,闪着森冷的银光。 云琼这时候已经很老练了,站得板板正正,周身气质肃杀,目光锐利如鹰隼。 大概是授勋的缘故,他下颌没有这么紧绷,呈现一种柔和放松的状态,嘴角甚至有些微微的上扬。 他的身后,那艘著名的云血舰呈流线型,通体银白色,在恒星光芒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2379到2385年期间,云血舰连立奇功,云琼的军衔也一升再升,还差一步就要超越他的母亲,帝国中校云泽之际,因为一个决策的失误,云血舰遭受重创,险些陨落,作为指挥官的云琼也受了濒死的重伤。 女帝大怒,调动了首都政星最好的医生,使用最新成果的营养液,保住了云琼的命,却治不好他神经上的创伤。 本该扶摇直上,一展前途的新星,就此止步。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作者写了一些自己的遗憾,和对云琼未来前途的猜测。 而无数猜测的其中一条,是和王室联姻。 文章作者似乎觉得这个猜想的可能性最大,还附上了一张照片,是星际女帝在自己政星的官邸孚贝宫举办的宴会。 觥筹交错的晚宴,悬浮的灯球把露天场地照耀得亮如白昼,盛装出席的数位政府要员中间,云琼一身墨绿色的笔挺西装,以板正军姿站在一位看起来年纪稍大的女alpha身旁。 他的头发都被捋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眼窝掩藏在高耸眉骨投下的阴影当中,有些不辨息怒,气势冷淡而疏离。 这套西装白若松很熟悉。 她抑制贴不小心被扯开,和云琼发生肌肤之亲那一晚,他身上穿的就是这一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28、番外 云琼很好看。 打从白若松在言家,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他很好看。 他的好看不是那种高级omega的好看,更像alpha,却也没有alpha的那种强势。 白若松形容不出来这种感觉,但是打从看到他第一眼,她就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兴奋而产生的战栗。 年少的云琼只有十五六岁,远远没有后来这么高大,眉眼间甚至还透露一些稚气,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灿烂得就像是天幕投下的恒星光芒。 白若松看到他第一眼,就想把他抢过来。 可十多年驻守在边境星,他到底还是变了。 大概是因为面对白若松的时候,有刻意收敛,白若松还没有发觉什么。 可就这样看着这张照片,看到他的冷淡与疏离的时候,白若松才真切意识到,他原来在外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很长的时间来慢慢了解云琼。 白谨把浮空车调成自动驾驶后,一扭头,就看见白若松抱着光脑在那头傻笑,轻咳一声:“想好怎么应付你父亲了吗?” 白若松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整张脸立刻耷拉了下来。 云琼出手得很快,那张照片的消息很快就被从星网上删除了,传播图片的教官也受了警告。 但消息传播得太快了,该看的人也都看到了。 “怎么,没想过这回事?”白谨笑话她,“你这可不像个负责任的alpha啊。” “我是个不负责任的alpha你很开心?”白若松瞪白谨,“幸灾乐祸的白谨女士,容我提醒你,我父亲不开心,你必定也会跟着倒霉。” 白谨年轻的时候一股脑钻在实验室,留言长柏一个人带孩子,被人陷害后回到家中,又因为信息素紊乱让言长柏吃了很多苦头。 她感觉愧疚的同时又极其心疼言长柏,所以平日里都自觉伏低做小。 言长柏不开心的时候,一个眼神扫过来,白谨那是一声也不敢吭。 总之在这个家里,言长柏开心了,白谨和白若松母女两个才能相安无事。 “总归这次不是我犯错。”白谨耸了耸肩帮,无所谓道,“我就在一旁看着,不吭声的话,这火也发不到我头上来。” 白若松气得想骂人,磨了磨牙,开口道又觉得不太对劲。 白谨一向对言长柏的事情小心谨慎,这次怎么不仅没有耳提面命自己不许惹怒言长柏,反而还一脸拱火相。 她狐疑地打量着白谨,尝试开口道:“我不是没有准备,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 “哦?”白谨来了兴趣,“有意思,你打算怎么解决?” “当然是……”白若松看着白谨俯身凑过来的模样,扬唇一笑,吐露出四个字,“釜底抽薪。” 这是古地球传下来的一个成语,字面意思是把锅底的柴火抽掉,使其无法加热,比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言长柏为什么这么讨厌贵族? 因为言家人的势利、鄙薄,更因为当年白谨的上司,实验室的那位主任,借着自己贵族的身份行便利之事,里应外合,构陷白谨。 如今白谨冤罪在身,和贵族产生关系……还是这种谈婚论嫁的关系,无异于把还在通缉榜上的白谨往火坑里推。 白若松想要言长柏不反对,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让白谨平反,洗刷冤罪。 聪明如白谨显然也想到了,她调笑面色渐渐淡了下去,眉心蹙起淡淡的痕迹,显得有些严肃。 “你的数据完成了?”她问。 白若松颔首。 “首都军校的实验室没有反泄密程序?”白谨又问。 所谓的反泄密程度,如今是实验室的标配了。 因为这个程序的原因,实验室的一切数据,都不能被拷贝出去,连对着屏幕拍照也会被干扰。 “当然有。”白若松点了点自己的头,“我都存在脑子里了,只需要复刻一遍。” 白谨其实在这一瞬间感到有些可怕。 外人常调侃白若松继承了母亲的智慧,但白谨知道,根本不是。 假以时日,白若松绝对能创造远超于她的成就。 白谨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控制器的方向盘,沉吟片刻:“你需要几天?” 白若松:“三天。” “好。”白谨一口应了下来,“你父亲那里我会去说的。” 说完,她又觉得有些好笑,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气音,坦白道:“其实也不用我去说,你父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在他的光脑上植入了一个小程序,把消息都过滤掉了。” 身为亲密的伴侣,光脑权限是共享的。 因为有傅容安提前告知这件事,白谨有时间早做准备,植入的程序一检测到相关消息,就会屏蔽,打开只会显示notfound。 言长柏并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扫一眼以为是什么已经被删除的垃圾消息也就过去了。 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母女二人都清楚,尽快解决问题才是正道。 白谨看着不远处渐渐显现的半圆形屋顶,提醒道:“下车以后你就往实验室跑。” 白若松比了个收到的手势。 浮空车开始减速下降,巨大的气流冲刷着地面,现在不远处等待母女两归来的的言长柏不得不抓紧了肩膀上的披肩,才让它不被吹飞。 浮空车的车门一打开,白若松一个大跳落地,行李都没拿,迈开双腿就往实验室跑。 白谨这些年靠实验产出的东西在黑市赚了不少钱,买下了附近的山坡,除了平日居住的屋子外,还在旁边建了一个实验室。 边境星群的科技比首都星群落后了一大截,即便是白谨加了几倍的钱,也只能在黑市弄来首都星群淘汰下来的一些仪器,拉回家自己拆拆修修,将就着用。 所以实验室只是外表看着严实,内里全都又老又破,连首都军校古生物系的那个老旧实验室都比这个强,但母女两个都喜欢往里头跑。 实验室大门开了又关,言长柏收回放在白若松背影上的视线,转而看向拖着行李箱走近的白谨。 “嗨呀,小丫头勤奋。”白谨笑道,“一回来就进实验室,拦都拦不住。” 言长柏没说话,只是淡淡看着白谨。 就在白谨收紧了拉着行李箱的手,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之际,言长柏终于垂下视线,拢了拢披肩,道:“回去了。” 白若松在实验室不眠不休了整整三天,白谨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像她这样折腾,但也尽可能地帮忙打了下手。 好在实验室准备了足够的营养液,旁边甚至还摆着一台清洁仓,让二人在这三天里不至于变得臭烘烘的。 第四天清晨,白谨照例进入实验室,发现白若松趴在台子上,以一个前伸的别扭姿势陷入了昏迷。 她走近,这才看见白若松的手指头正摁着仪器的导出键,而面前展开的全息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 白谨是这个实验室的主人,自然有查看的权限,手指一滑往下翻动的时候,看见了白若松留下的信息,上头仔细标注了投稿的地址。 她盯着那个熟悉的地址看了一会,突然笑出了声:“臭丫头,胆子不小。” 白若松提供的数据很详细,做出来的图表也非常好看,白谨用了不到24个小时,就把东西全部写了出来。 为了防止泄密,她不敢动用ai纠错,只能非常原始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 期间言长柏进来过一次工作间,提醒白谨去休息,看到投屏在一旁的邮件地址,整张脸都瞬间垮了下来。 “做什么脸色这么差。”白谨倒是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小丫头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你要相信她才是。” 白若松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傍晚了。 她被从实验室搬到了家中的卧室,整个人都陷在软和的被子里,睁眼可以看见天花板。 天花板上是她分化成alpha的时候,一个人关在卧室里,痛苦难耐,寻找分散注意力的方法的时候画下的。 白若松在绘画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何况过了好几年,颜料都开始褪色了,周围那些黑压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在黑色的,一坨乌糟里头,有一条宽阔的灰白色,似乎是路,因为灰白色的两侧画着密密麻麻的,乍看像是蚂蚁,细看才发现是人群的小点。 路上,是一群整齐排列,且明显更为强壮的人。他们骑在一种四肢着地,肌肉发达,尾巴细长的一人高生物背上,自己身上还穿着勉强贴合身体的笨重金属和皮革,手中或是举着旗帜,或是举着兵器。 这群人的最前头,似乎是领队的一个人,□□骑的生物最为高大,皮毛泛着枣红色的光芒。 他好奇被什么吸引,微微侧身,扭过头来,露出利落的下颌线。 他的脸是模糊不清的。 从前无数个日月,白若松都躺在卧室的床上,猜想自己最难受,最痛苦之际,到底是什么安慰着她,让她坚持了下来。 此时此刻,躺在这里,看着这幅经历了岁月而褪色的图,白若松突然无师自通了图上的人的身份。 尽管她分辨不清这图上的某些东西,也一点也回忆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画。 可她就是知道,那个回头的人影是云琼。 不是百年,也不是千年,是隔着无法言说的,浩瀚的时空裂隙,那人缓缓回首,一眼就看见了白若松。【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