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喜事》 第52章 第二十簇 过往 刘双没能再与他们继续闲聊,开口的话说到一半就被自家的小厮用急事给唤了回去。 可他虽离开了,冠寒却也没了再继续逛下去的心思,直接拉着时易之回了小院。 一路上都有人,冠寒也保持着沉默。 而进了院子又发现时家的人也都还没歇下,正热热闹闹地聊成一团,于是也没和时易之做过多的纠缠,径直回了房中。 然而又怕时易之会丢下缠着他的弟弟妹妹,当着所有人的面来敲他的房门。 他便又在进门之前,特地嘱咐了一句,“我走得累了,想歇息会儿,时少爷做自己的事情去吧。” 语罢,就从内合上了门。 可门关上了,不是就真的万事轻松可以自在地歇息了。 冠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睁眼闭眼都是方才遇见刘双的场景,都是刘双说曾在湄洲见过他的模样。 湄洲,湄洲。 为何他当时就开口说了湄洲呢?为何就如此直白了当地告诉了他呢? 明明都是见不得光的过往,明明都是不可说的回忆,那就应当让这一切都烂在肚子里,而不是逢人就说实话。 他实在是太过愚蠢。 若是刘双想起了他从前的身份该如何?若是刘双到处与人说该如何? 那不用多久,全清州的人都会知道他曾经是个男倌,清州府内也会流传起比上次“狐狸精”更为难听的流言。 流言或许没那么可怕,半真半假才真的教人百口莫辩。 届时,时易之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时家人知道后,还会任他继续留在时府吗? 冠寒越想越多,越想越心惊。 思来想去,又哪一种都推断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得任由这些将自己的脑袋搅得混混乱乱、昏昏沉沉。 在他头痛欲裂忍无可忍想要下床的那一瞬,门被敲响了。 “寒公子,寒公子?”刻意压着的声音从外传进,有几分小心翼翼。“你已经一个多时辰没吃东西了,想必也饿了吧?我给你带了些零嘴过来。”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冠寒心中既是舒坦又是烦躁。 “你进来吧。”他说,在床上翻了个身朝向床外。“我没落锁,但小心别被其他人给看见了。”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门就被推开了一条小缝。 随后,清州时府的时家大少爷、清州商会的少东家,偷偷摸摸地从那缝当中钻了进来,又轻手轻脚地从内将门给合上。 看着他这模样,冠寒的心情莫名好了不少。 待时易之端着小碟子走近时,他也主动地坐了起来靠在床头。 碟子里盛的是炸出来的小螃蟹,时易之端坐在床边,用银筷夹了一小个送到了冠寒的唇旁。“我瞧你爱吃这个,就又让益才去买了些,特意让他们炸得更酥脆了些。” 冠寒张嘴接下,泄愤般将小螃蟹咬得咔咔作响。 嚼了没几下,他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时易之,刘双说他见过我,在湄洲。” 时易之顿了顿,将小碟子放在一旁,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其实我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事的。”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吹凉后被送到冠寒嘴边。“当时他说出口之时,我便知道你又会为此心烦了。” “我难道不该忧心吗?”冠寒凶巴巴地喝了一口茶,凶巴巴地跟时易之说话。“你又不是我,你肯定觉得没什么的。” 时易之见状,赶忙又往他的嘴中夹了一只小螃蟹,给自己争取到了说话的空挡。“刘公子并非多嘴之人,行事也很有分寸,寒公子莫要担心。 “而且我早已派人再去湄洲,那些你在南风馆中的痕迹,都会尽快处理干净的。 “你新的身份也已安排好,就像我曾说的那样,是我半途中遇见的好友,是家中生了变故才随我来到了清州。 “往后若有人想再查,能查到的也只是这些,不会是从前。” 这些事早在他回到清州之时就差遣人去办了,如今遇见刘双也纯属意外。 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刘双与上次的那些纨绔子弟们不同,并不会随意散布这些消息。 就算心中有猜想,也会先来与他说。 “所以寒公子放心。”他掏出袖中的帕子给冠寒擦了擦嘴角,“这事,只会有我们几人知道。” 时易之神情认真,说得也笃定,可听的人却谈不上愉悦。 冠寒觉得自己因为时易之已经成了个奇怪又矛盾的人,纠结拧巴到了他不像真正的他。 他一边不想让旁人知晓自己的过去,一边听到时易之言之凿凿地说帮他掩盖了那段腌臜的过往,心中又会生出很多不满来。 或许是因为他希望时易之接受的是所有的他,而不是与某段难堪记忆割席了的他。 他如此苛刻,他如此贪婪。 “时易之。” “嗯?” 冠寒坐直了些,正色看向面前的人,又喊了一声。“时易之。” “我在这里。”时易之放下手中的东西,也看向他。 “时易之,假使,我是说假使……”冠寒抿了下唇,“假使我的事真的被更多人知晓了,闹得满城风雨了,你会如何?” 他说完这话,时易之向来下垂的眉眼此刻倏地往上扬了些许,嘴角也慢慢地拉平。 露出了一副冠寒或许见过,但时易之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严肃模样。 “不会有那一日的。”时易之沉声说,“往日之事不必再提,你我过好当下即可。” 冠寒接下来其实还想问时易之当初是因何买下的他;想问时易之会不会介意那段过往;想问之后要如何与他的父母与祖母提成婚一事。 但得到这样的回答,忽然就什么都问不下去了,也什么兴致都没了。 他“哦”了一声,慢慢地躺回了床上。 “时少爷,我累了,想歇下了。” 时易之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将小碟子和茶盏都重新端了起来。“那你好好歇息,明日我带你去过节。” 说完,就帮忙灭了烛光出了房。 冠寒睁着眼睛盯了一会儿床上的帷帐。 最后翻了个身,掀起被子一把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真烦。 - 清灯海节于十月十八的卯时就开了场。 锣鼓声声响,混着歌舞声与欢呼声铺满了整个灯海湾,闹醒了还在酣眠中的人。 这样的热闹也将冠寒催促着醒来,而在他从床上坐起的那刻,门也被敲响了。 “寒公子,该起来用早膳了,你不是想去逛逛摊位吗?再迟些,或许就得错过好些稀罕的东西了。” 冠寒闻言“嗯”了一声,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了下去,开始自力更生地梳洗。 待他梳洗好被时易之带上桌的时候,其他人也差不多都来齐了。 偌大的时家其实也没那么多的规矩,不讲究什么男女不同席,没有外人在也不谈食不言寝不语,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过冠寒还没彻底睡醒,就没插入他们的话里,只是慢吞吞地吃着自己饭。 一顿早膳就这样热热闹闹地用完,而一看天色,也不过才卯时七刻。 “现在下去吗?”趁着左右没人,时易之端着茶盏到冠寒的唇边,“还是再坐着消消食?” 冠寒发着呆,不小心含了一大口茶,腮帮子也跟着鼓了起来,他快速地清了一下口后吐到铜盆中。“现在就去吧,你不是说再迟些就没有宝贝了吗?” 说到这个,他终于清醒了不少,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得快些了,我要换很多东西的。”他拿着帕子摁了摁嘴角,“西厢房那张拔步床到处都是格子和抽屉,不填满空空荡荡的不好看。” “好好。”时易之笑了起来,点点头。“我让益才和月竹将东西给带上,我们这就下去。” 脑子清醒了,冠寒也把昨夜发生的那些事情给记起来了。 他今早睡不醒,还不是因为昨夜心烦没睡好?昨晚心烦没睡好,还不是因为时易之说的话不好? 哪知他这边受了罪,罪魁祸首时易之竟然还在这里笑嘻嘻! 他心里头那股无名火还没灭呢。 “你不许笑。”他立刻开口,又非常无理取闹但理直气壮地说:“今天你不可以在我面前笑。” 时易之怔愣住,嘴角慢慢地拉平。“那这样如何?” 冠寒满意地微抬下巴,“就这样吧,我们走吧。” - 让时易之不许开心的话才说了不到一个时辰,冠寒自个儿就给忘了。 他期间甚至还质问时易之为什么不笑,是不是不想跟他一块出来,时易之无奈,只得重新扬起了嘴角。 不过开心也确实是开心的。 两人就这么带着两个贴身小厮,于左右两大块的摊位里不停地乱逛,瞧见什么有意思的都想去换一换、尝一尝。 多数都很顺利,也有少数不太愿意的。 然而时易之给出的东西又实在贵重,只需反复多问几次,最后也还是会点头。 不过逛了一两个时辰,冠寒就换了一大堆心爱的物什,益才和月竹也借着时易之准备的东西得了好些个自己喜欢的东西。 人到底也是会累的,冠寒也是如此。 只是当他正想说找个地儿歇息歇息时,那边商会忽然就来了人,说有些要事找时易之做主。 看着时易之纠结为难的模样,冠寒心情好,慷慨地放了人。“你去吧,我正想歇息一下,而且月竹陪着我呢。” 听着他这么说,时易之就应了下来,带着益才三步一回头地跟着商会的人离开了。 将实现从时易之的背影上收回,冠寒又看向了跟着的月竹。 月竹正值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比他低了半个头,现在怀里又都是东西,瞧着很是费力。 他摆了摆手,“你先回院子一趟把东西放好吧,太多了不方便,我到前面找块石头坐一坐,你待会儿去找我就行。” “可……” “没事的。”他对着月竹眨了下眼。“我不会跟时少爷说的。” 在他再三催促之下,月竹也只得抱着东西慢慢地往院子去。 这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虽然身处热闹里,但也一下就不热闹了。 冠寒长吐了一口气,慢慢地往旁边人少的大石走去。 第53章 第二十一簇 作呕 正午的风绵绵地拂过,与上次冠寒来海边时略有不同,此时已经掺杂上了几分潮湿的凉意,好似昭告着冬天即将来临。 清州会下雪吗?什么时候下雪呢? 没人知道,也猜不出来。 坐着坐着,冠寒生出了一些困倦。 看看时辰,好像也确实到往常他歇晌的时候了。 左右清灯海节要维持两日,也不急这一时,于是他就想慢慢走着小院歇息歇息。 哪知还没站起来,石头后面就传来了谈话的声音。 “这清灯海节一年比一年热闹了,布置得也一年比一年好。”语罢,长叹一口气。 很快就有另一人笑着接了他的话。“是因为商会一年比一年红火,时家也一年比一年富裕,哈哈哈。” 谈到时家,他们仿佛来了兴致。 “你别说,还真是这样的。时家那个大少爷也是人不可貌相,长的是一副正正经经的书生模样,平日里也不苟言笑的,从前还真以为他要走仕途呢,哪里知道生意也做得这么好。” “是是。”有人应和着,“说起来,今年上半年,时大少不是还出门巡检了一遍时家在外的产业吗?去了那么久,看来是真的家产遍布啊。” “确实去了很久,前两月前才刚回来,好像还带了一个人……” 这话没说完,立刻就被人打断了,“别听风就是雨的,我们不兴乱说话,就算真是什么关系,人家的私事咱们也管不着。”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被反驳的人立刻为自己辩解,“我是想说,方才我好像瞧见他们了,正拿着一个金叶子在跟人换什么东西呢。” 说完,又嘟囔了一句。“时大少带回来那人,长得还怪好看的。” “长得好看?你这么一说那我就知道了。”又有人插了话。“这位大少爷确实挑剔得很,也向来喜欢长得好看的,我家玉石铺子里的稀罕物件他都能找出不少错来,不过要真是貌美的,耗费千金他也舍得买。” “你这话说的,谁不喜欢?什么用处都没有也行,摆在跟前多看两眼心情就会好不少。” “诶诶,别说了别说了,这话都歪到哪里去了。”话题到这里被人生生地打断。“到点了,我们先去用午膳歇息会儿吧,下午再逛。” 没人对这话有异议,于是一行人又闹哄哄地离开了。 只留下了说出过的那些话,不干不脆不轻不重地沉在时起时落的海潮中。 冠寒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重新抬了步子,慢慢地往小院的方向走。 - 正是赶巧,回去的途中冠寒恰好遇见了脚步匆匆准备往海滩边赶的月竹。 两人把话一对,发现彼此都有些累了,也都没了再逛的心思,便又一起回到了小院里。 上午那几个时辰在摊位上已经吃饱了,午膳用不用都可。 冠寒瞧着因为众人都出去玩而变得空落落的院子,也没什么再吃的想法,绕了几圈消食后,躺回了屋子里歇晌。 又不知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还是因为今早费了太多的力气。 这一觉冠寒睡了很久,一睁眼天已经黑了。 刚醒来嗓子还有些干痒,冠寒伸手在床边捞了捞,得了个空才想起这不是自己在时府住的那个房,床边放不了茶盏,于是开口喊起月竹来。 但或许是他声音太小了,喊了几遍都没人应答。 没有办法,冠寒只能自己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日落黄昏之时,房中尚未点灯,此时最是寂寥昏暗。 从外偷洒进来的光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屋内物什的具体模样,只余一道模糊影子可以被纳入眼中。 冠寒走得很慢,可还是被不知何时摆在床边的凳子给撞着了腿,正正好好撞在了膝盖下面一点的软肉上。 他吃痛地咬住了唇,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瘸着脚坚持着挪到桌子旁给自己满了一杯茶。 灌入口中他才回过神来——这茶是冷的。 冠寒觉得自己一觉醒来清州就入了冬了,因而这杯冷茶下肚,整个身子也立刻开始跟着发凉。 受不了这样的寒,他快步走回了床上,用被褥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 一床不够,又重新盖了一床。 如此严严实实不留一道口子地裹好,那股凉意才被压下去不少。 他盯着帷幔发了一会儿呆,又闭着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 商会那边出了些要紧的事,眼见着快年底要准备给各大商户分红了,该对的账却怎么也对不上。 若是少了一大笔的也就罢了,偏偏就是那么几十两银子,那边算来算去都不对,心里头害怕了,只得把时易之给请过去。 时易之也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不可能看一眼就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于是一群人搬着今年一年的账本翻了一个下午,天黑了才回来。 就这也还没弄完,兴许明日还得费功夫。 “寒公子呢?”时易之净了净手,问益才。 益才适时地把干帕子递给时易之,回答道:“方才问了月竹,说是寒公子正在房中歇息,只是——今日申时就歇下,到现在还没醒过。” “还没醒?”时易之数了数,这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了。 他赶忙把手擦干,脚步匆匆地往外走。“怕不是受了寒,身子不舒服了。” 月竹正在门外守着,瞧见时易之来了赶忙行了个礼。 时易之摆摆手,“寒公子今日回来之时瞧着可有不适?” “应当是没有的。”月竹摇摇头,“寒公子歇下前还在院子里逛了几圈,说是消食呢。” 听了这话时易之还是不放心,“我进去看看。” 说着,也没喊人,直接试探性地推了下门——果不其然没落锁。 压着脚步走到床边,借着从门窗缝隙中漏进的光,时易之看到了熟睡中的冠寒。 他身子微微蜷缩着,解开的长发散而不乱地贴在脸上,放在枕边的手握成了拳,眉心也紧皱着。 时易之俯下身,一只手盖在冠寒的额头上,一只手贴在自己的额头。 感受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没有太热。 他松了一口气。 那看来确实是昨夜没休息好,今早又累着了。 时易之抬手将冠寒的头发捋顺、眉心抚平,而后掖了掖被角才慢慢往外退。 可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身快步走到床边,克制不住地在冠寒的唇上落了一个轻吻。 偷得了这么点亲近,他躁动不耐的情绪也被压了下去,终于心满意足地出了屋。 把门合上后,还是忍不住叮嘱道:“睡了这么久,寒公子今夜兴许会醒来,记得备好热茶和热水。” 月竹点点头。“一直备着的,只等寒公子叫就能用上正好的。” 时易之“嗯”了一声,“明日——明日我兴许也有事要忙,你再陪着寒公子去逛逛。” 沉思片刻,他又说:“再把他中阮也一并带下去吧,无事也可弹一弹。” 明日清灯海节会更热闹,舞火龙之前有的是身怀才艺的人上去热场子,若那时冠寒瞧着了来了些兴致,也可以上去玩一玩解解乏。 清州的规矩不比别处,做这些也不会让人看轻。 “是。”月竹点头应下。 - 冠寒睡了很长一觉,只是长也不代表好,醒来之时脑袋还是有些昏昏沉沉。 待他彻底清醒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月竹。” 声音恢复了些,这次他一喊,门就被推开了。 “寒公子,您醒了?可要小的伺候着穿衣?”月竹将热茶和热水带了进来,屋内也莫名多了些暖意和人气。 “不用了。”冠寒自力更生地套好衣服,用手草草地梳了几下头发就走到铜盆前,“时易之呢?” “大少爷一早就出了门,说是商会那边还有事情没忙完,今日兴许也不能与寒公子一道出去了。” 听了这话,冠寒一下就没了兴致,把帕子重重地丢回了铜盆里。 “真是个大忙人。” 因着时易之不在,冠寒一上午都待在屋子里没出去,也不知道是在气时易之还是自己气自己。 不过天一黑下来,他就又有些坐不住了。 外头锣鼓喧天叫好声连连,吹拉弹唱之声直直地钻进他小小的屋子里回荡,搅得他心神不宁,越来越觉得这个小院死寂。 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有的人没福气,我怎能跟着一块吃苦。” 说着,就大步走出了屋。 月竹不在门外,也不知在哪忙些什么。 冠寒听着声音有些等不住,就对着喊了一声。“月竹,我下去逛逛,你待会儿带着东西去找我。” 语罢,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小院外走去。 - 外头与那个封闭住的小院截然不同,仿佛是另一方天地、另一种人间。 海滩上点着的灯比前一夜更亮,围聚的人比前一日更多,篝火也比之前烧得更旺。 停泊在码头旁的渔船和画舫也不知在何时点了灯,星星点点照亮了一大片寂静起伏的海。 如此三面灯火的夹绕,竟然将这方寸之地映成了一个不夜的海湾。 而篝火下还有人在弹唱,拉的是冠寒从外见过的琴,琴弦颤动之下发出了辽阔又低沉的声音,顺着海水递送到了天边外。 冠寒唇角往上拉了拉,短暂地忘却了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抬脚迈进了这个人间。 人确实很多,挤入人潮之后,仅是个人的意愿那就根本动弹不得,冠寒被推搡的人群送到了篝火旁。 不过他也不在意,反正昨日已经换了够多的宝贝了,那今日就在这里看看热闹也没什么。 上去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叫好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冠寒也渐渐沉浸在了其中。 等再次回过神来,是他听见了月竹的声音。 顺着声音一看,发现确实是月竹跟来了,此刻正费力地从人群外往他的方向挤。 冠寒嘴角一扬,给挤进来的月竹让了个位置。“你来了,这……”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了月竹怀中的琴囊。 他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立刻问:“为何将这东西带来了?” “大少爷昨日说,让小的今日记得带上,说是寒公子无事可以弹一弹解解乏。” “解乏?”冠寒嘴角渐渐拉平,脸上彻底没了笑。“给我解乏还是弹给别人听让别人解乏?” 月竹不明所以,嗫嚅几下没能答上话。 他们这边的交谈声也不大,但不知什么缘故,还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瞧着月竹怀中那个明显透出中阮形状的琴囊,周围的人纷纷开始起哄。 -“这位公子是不是要弹琴啊?来一个来一个!” -“瞧着好生俊俏,不知琴是不是也弹得好听,哈哈哈——” -“正巧上头那个快结束了,快快快,快把琴拿出来准备好!” 怂恿声、嬉笑声、讨论声一齐往冠寒的耳中钻,打量、评判、炽热的目光黏在他的身上,声音与视线在顷刻之间化为了如发般的细线,一端连着过去、一端连着现在,一圈一圈往他的身上缠。 他挣扎,挣扎不得。 他号叫,号叫不出。 只能看着那些线越绕越紧、越绕越紧,最后割破了他的苦心维持的皮囊,展露出他内里溃烂的血肉来。 冠寒用力地闭了闭眼睛,胃因为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腐臭味而剧烈翻涌了起来。 他一把推开月竹,捂着嘴朝礁石边跑去。 第54章 第二十二簇 夜奔 在咸湿的海风当中,冠寒不受控地将过去给快速地咀嚼了一遍。 他想到自己三岁被卖入南风馆;饥一顿饱一顿地被养到五岁,然后开始伺候馆里的男倌,给他们端茶倒水、浆洗衣物;八岁被龟公逼着学习风月之事以及中阮;十九岁被时易之买走,来到了清州。 十多年间,他日日听着那些淫词浪语睡去、日日又被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唤醒。 那声音已然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也仿佛化为了经年不散的梦魇,出现在每个他辗转难眠的夜里。 而冠寒其实也没那么愿意,没那么甘心。 第一次看到媾和图画时他撕了画册,第一次摸到中阮时他挑断了琴弦。 龟公说做男倌是他的命,让他听命。 可冠寒不信,所以当天夜里他就收拾好包袱准备往外逃。 ——只是才刚碰到院墙,就被馆里的打手给捉了回去。 从八岁到十二岁,冠寒跑了不下百次,最远的一次他触碰到了湄洲府城厚重的城墙。 当时他想:那墙真的好高啊,那砖真的好厚啊,致使他看不见城墙外的天与景。 最后一次逃跑被捉回,是在他刚满十二岁的那天。 当时龟公脸上的表情,他此生或许都无法忘记——没有再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也没有再狠厉地摁着他打,而是一种平静。 讥讽的平静。 戴着那样的神情,龟公语气平淡地说了一番往后多年都时常会在他耳边响起的话。 他说:“你能逃到哪里去?这天下之大哪里是你的容身之地?外面那么多人又哪一个会真心对你? “你以为你跑出了这个院子就是自由了吗?你以为你爬出了湄洲城的城墙就可以重新做人了吗? “从你被卖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不是人了,你和铺子里的胭脂、酒楼里的菜品没有任何区别,你的贱籍会一辈子被烙在身上,所以你逃出去又有什么用呢?” 听到这些话,冠寒想,似乎确实如此。 天大地大,无一处是他的家。 芸芸众生,无一人可以相信。 所以他没再逃。 十二到十九岁,冠寒过了一段自己也觉得稀里糊涂的日子。 有时他认为人间无趣,走了一了百了,也好过再受这些腌臜之苦;有时又觉得活着也还是更好,也许还能找到什么转机。 一直到天启四年七月廿十,他遇见了时易之。 起初,他以为时易之和旁人是没区别的。 后来,他以为时易之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其实哪有什么不同呢? 活在世间的人都是俗人,因俗人而生的都是烂事。 只是冠寒于心有私,所以希望他会不一样而已。 一阵寒风推着海潮涌上岸,又送着它扑打在了礁石上,迸溅开的冰冷海水砸在冠寒的脸上,让他回了神。 他眨了眨眼,盯着在沉默中暗自汹涌的大海,如快刀剜心般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走,他现在就要走。 他不要从一个泥淖走近另一个泥淖,他不要困囿在虚情假意中成了他人手中的玩物。 他要活着,像个真正的人那样堂堂正正的活着。 哪怕那是时易之。 - “寒公子寒公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了?可是身子不适?”月竹也终于追了过来,急得抱着东西在他周围打转。 冠寒逼迫自己将视线从琴囊上移开,镇静地说:“是,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我想回去歇息了。” “那小的去找……” “不不。”冠寒猜出了他是要去找时易之,立刻打断。“我并无大碍,只需歇息片刻就好,时少爷事多,还是不要打搅他了。” 他说了这样的话,月竹自然也不再提禀告时易之的事情了,抱着东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了小院。 冠寒一装装到底,回了屋就立刻躺上了床,眉头紧皱着,一副身子很不适的模样。 等月竹忙忙碌碌将手中的东西归置好后,他忽然又开口道:“月竹,我想吃集会里的炸小螃蟹,你帮我去买些来吧?要炸得酥脆一些炸得久一些的。” “但公子这边……” “不用担心我,我没什么大事,不需要人在跟前伺候。”冠寒佯装要入睡,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你快去吧,等睡一觉醒来我想吃到。” 月竹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冠寒“嗯”了一声闭上了双眼,仿佛真的困倦极了。 可待听见脚步声渐远,院门打开又重新关上后,他就迅速地翻身下了床,立刻开始收拾东西。 一边收拾,一边在脑中构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集会人多,月竹那边一时半会回不来;火龙没正式舞,贡品也还没开始洒,时家的其他人肯定都不会中途赶回;至于时易之……时易之也无需担心,按照昨日来看,怕是要忙到三更半夜才得闲。 趁着没人的这个空挡,他可以立刻赶回时府,拿上户籍和财宝,然后连夜雇一辆马车离开清州。 只要离开了清州的地界就好了。 时家家大业大,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玉石都能轻而易举地拿下,买他才花了多少银两?等日子一久,时易之也会自然而然地忘了他的。 反正他和那些东西,本来也没什么不同。 是的,是这样的——冠寒这样反复地对自己说。 - 毕竟是出来两日过节而已,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到底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带来的多数都是他不想要的,想要的又是他拿不走的。 所以到最后,也只是凑了一个小小的、轻轻的包袱出来。 觉得差不多了,冠寒立刻拎着自己的小包袱大步往外走,可在准备迈出门的时候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犹豫片刻,他回了身,快步跑到床边把那床小被子给拾了起来。 上头还留有余温。 他盯着那只呆呆愣愣的红眼兔子看了一会儿,而后将它胡乱地叠了几下塞进了包袱中。 包袱变大变沉了,不知为何,他的心,好似也跟着小被子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 这几日时易之带着冠寒到处逛过,他知道在集会更远些的地方停着不少的牛车和驴车,挣的就是赶路的钱。 刻意躲过人多的路,冠寒顶着昏黑的天和湿冷的风绕到了车马聚集的地方。 与海滩边和集会不同,这里要静得多。 他甫一靠近,那边三五成群坐着闲聊的车夫就蓦地打起了精神,立刻目光炯炯地招呼起他来。 -“后生仔,去哪里啊?要做牛车吗?” -“诶,他那牛不稳,我的驴车稳,还铺了几层稻草,保管你坐得舒服。” -“他们都要等人,我这个好,我马上就可以走!” “我要回府城,等不了,现在就要走,家中有些急事等我回去。”他说。 话音一落,一众车夫又积极地响应起来,方才说要凑齐几个人才能赶路的,也立刻改了口。 冠寒在人堆中扫视了一圈,最后找了个安静又干净的。 车板上铺了几层晒干的稻草,但坐上后还是有些冷硬,和马车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可冠寒没觉得不舒适。 虽然也没感受到安心。 “坐稳了吗?走了吗?”赶车的车夫高声问。 冠寒最后回头往小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用力地拧回了头。 “走吧。” - “走吧。”时易之领着益才迈出了客栈的大门。 人人都去过节了,人多的客栈也变得寂寥起来,只余檐下的几盏灯还在随风轻晃着。 “已经这个时辰了啊。”他看了眼天色,心下忽然也生出了一些不耐烦来。“不知还赶不赶得及一起去看舞火龙。” 益才也跟着拧了拧肩膀扭了扭腰,“少爷莫担心,清灯海节年年都有,而且寒公子还有月竹伺候着呢。” 时易之瞥了益才一眼,摇着头轻叹一口。“你是不懂的,年年都有,年年却又不同。” 说完,他立刻就上了马车。“莫再耽搁了,快走吧,兴许还能赶上洒贡品。” 心里头带着事,时易之也算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归心似箭。 他满脑子都在想冠寒今日有没有不开心,会不会因为他不在就自己闹着脾气待着冷清的小院里不出去,是不是又把被子枕头当做他发了不大不小的一通火…… 然后又想,冠寒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虽然没有他陪,但最后应该也还是会去看舞火龙的。 可想到会这一幕,时易之就突然生出了一些隐秘的、不齿的、阴暗的妒忌。 “不能再这样了,是该分些事让他们做了。”他自言自语般轻叹一声,焦急地掀开了车帘。 原本是想看看到哪里了,何曾想在拂过的凉风中,他忽然嗅见了一缕熟悉的桂花香气。 时易之一怔,立刻顺着味道看去。 但入目的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只能隐约能辨认出是一辆牛车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在心中暗笑了一声自己没出息。 竟然急成了这幅模样。 - 客栈离小院其实也没有多远,不过一炷香马车就停在了坡下面。 时易之赶忙下了马车,连衣摆的褶皱都顾不上了,抬腿就想往院子走。 哪知才登上第一个台阶,上头就急匆匆地冲下了一个人,慌里慌张还跑掉了一只鞋。 待人走近后,时易之才看清那是冠寒身边的月竹。 而月竹看见他,更是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带着哭腔高声大喊道:“大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寒公子不见了!!!” 第55章 第二十三簇 初雪 月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时易之就想起了方才嗅到的那一缕香气。 没做任何犹豫,他重新踏上马车,又偏身对月竹吩咐道:“你去将那些护院都找回来,再去找商会要些打手,然后带着他们往府城的官道走。” 语罢,就赶忙让车夫调头往来的方向走。 府中养的都是好马,平日里虽然不显,但真有需要之时也能发挥用处。 加之车夫一鞭接着一鞭地甩,速度比来的时候不知快了多少。 而因为心中着急,时易之也没进去,直接坐在了外边,想着能在瞧见人的第一时间就能下马车。 没了挡风的东西,晚夜的风就这样贴着他的肌肤不停刮过,脸颊和耳朵被吹得发凉,凉完之后又开始发烫。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清州的风里竟然也掺上了几分刺骨的凉意了。 可这样的冷也没能将他吹醒,他脑中混混乱乱,想的净是关于冠寒的事。 是不是又遇上了人贩子?人是否还清醒着的? 可有受伤?可会害怕?可曾等待着他去救他? 时易之越想心中越慌乱,最后心揪成了一团,弓着身子连气都有些喘不上了。 冠寒可能也不会害怕。 因为真正怕的人是他。 - 半炷香之后,他们终于在这条因为节日而被众人忽略的官道上瞧见了影子。 时易之开口低声催促了一遍,车夫甩鞭子的速度又快了些。 待双方的距离拉近些许,他才得以看清——确实是辆牛车。 牛车上却只有两道稳稳坐着的身影,瞧不太出什么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不像被绑着的。 时易之盯着后头那道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了那就是冠寒。 许是马蹄声与车轮声太响,前面的牛车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在追赶,立刻就加快了速度。 时易之心下一紧,赶忙让车夫追上去。 双方你来我往地牵扯了一会儿,但寻常百姓的牛车到底还是比不得时府精心喂养出来的好马,很快被赶超了过去。 车夫再拉着缰绳一摆,马就带着厚重的车厢急转了个弯,直直地拦在了牛车的前面。 牛车怕撞上来,也擦着地急急地拉了停。 益才和车夫很快地从马车上下去,将赶牛车的人给擒住。 时易之只是扫了那赶车的人一眼,就立刻朝牛车后坐着的人走去。“寒……” 哪知才吐了一个字,坐在牛车后的人就倏地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官道。 时易之看着那个匆匆的背影,脑中嗡地一声响,心中虽又惊又疑,但还是迈着步子快跑着跟了上去。 只是冠寒为何要跑? 是没看清人才跑的?还是因为看清了? 那今夜到底是无可奈何被人逼迫着离开?还是处心积虑了刻意为之? 才刚想到这里,时易之就逼迫着自己停止了思考。 别想了,有时糊涂也好,糊涂比清醒好。 - 到底是天昏黑又不识得路,冠寒最后把自己绕到了海崖边,而海崖百丈之下就是正在热热闹闹的灯海湾。 终究是无处可退了。 冠寒怔愣了一会儿,也没有再逃,站定在了高耸的大石上,慢慢地转过了身。 晚夜的风将他的衣袍吹得作响,打理好的头发被扬得散乱,像是一团融进了无边夜幕中朦胧的雾。 而在灯海湾半边灯火的映照下,时易之也终于得以看清了冠寒的脸。 ——没有表情,很冷、很淡、很薄。 好似他们之间隔着虽近在咫尺却又千山万水的距离,即使有心,也难以跨过。 时易之眨了几下眼,先用视线将冠寒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确保他真的没有受伤,才找回了一些镇静。 但他仍旧佯装没感受到异样,也佯装不知今夜随处可见的端倪。 “寒公子。”他轻喊了一声,对冠寒伸出了手。“起风了,待着这里会着凉,我们回去好吗?” 冠寒没说话。 时易之就继续道:“可能要开始舞火龙洒贡品了,你不是最爱热闹了吗?再迟一些,兴许就要错过了。” 冠寒还是没说话。 时易之没了办法,他开始怨恨起几个时辰前的自己,怨恨起昨日接下这事的自己,也怨恨起几日之前没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的自己。 本来冠寒本来就对他没那么多感情,是他百般承诺万般引诱才将人给留下了。 如今连基本的陪伴都没能做到,或许冠寒就真的想离开了。 虽然他当初轻言承诺过可以任由冠寒离开,然而今非昔比,事到如今也还是想争取争取。 “寒公子,是我不好,这次是我犯了糊涂,我不该将你一人留在院子里,日后定不会再这样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可好?” 大抵是这样的话他说了太多遍,冠寒听腻听厌听倦了,还是没给出回应。 时易之心中越发慌乱,再开口,说出的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方才月竹说你不在,我就来找你了,我以为你又是遇见了什么坏事了……也是我愚钝,有了好几次的教训也不记得给你多安排些人在身边……我做事太不周到了,我……我……”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将心中的所想的话用力地挤了出来。 “寒公子,我是有些害怕的。”他说。 怕你出事,也怕你离开我。 不知是哪句话哪个词打动了冠寒,他终于做出了应答。 却只是说:“时易之,我问你,我好看吗?” “好看。”时易之赶忙点头。 “那你当初买下我?因为我好看吗?” 时易之顿了顿,“当时会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你,确实是因为寒公子你容貌出众,但也绝不仅因为此,还因为我……我对寒公子一见倾心……” “为什么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为什么喜欢我?” 时易之怔愣住。 他该怎么谈喜欢?又要怎么说喜欢? 冠寒问他为什么,好似喜欢也能够列出条理清晰的缘由。 然而时易之却给不出。 在谈及喜欢的那一霎,他想到的是高悬于空、映照于水的明月;是簌簌坠满衣襟的桂花;是阳春烟雨笼盖下的茶香;是广源寂静流淌的湖泊;是清州随月起伏的海潮。 是潮湿的、是寂静的、是清冷的、是缱绻的,是所有美好画面与悸动瞬间的总和。 可他要如何说? 那些汹涌的情绪在心口震荡,那些满溢的情愫在纠缠。 如此澎湃繁冗的一切,他要如何才能说得清楚? 他嗫嚅几番,想尝试着解释。 但还没等开口,冠寒忽然就高声呵止住了他。 “你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 语罢,冠寒抬手,不堪重负般用掌根托住了额头。 “因为容貌出众”——时易之很坦诚,可冠寒此刻却恨他的坦诚。 他希望时易之能再狡猾一些、再卑劣一些、再装腔作势一些,好继续隐瞒继续欺骗继续引诱,继续让他沉沦在由无数幻想与自我说服编织而成的爱情错觉里。 而不是在他深陷其中信以为真后,再让他知道一切浓情蜜意不过都是巧言令色。 “寒公子……” 时易之又开口轻唤了一声。 冠寒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湿冷的风从耳边刮过,他听见了时易之尾音的震荡,也听见了自己心的空响。 “时易之,你是喜欢我吗?”他问,“你那是喜欢吗? “我与你挂在墙上的字画,摆在房中的屏风,置在架上的花瓶有什么区别?你当时会买下我,现在会留下我,不都是因为我这一张看得过去的臭皮囊? “如果没有这个,还会有你现在给我的一切吗?” 他不想说,可他只能说。 太多年了,冠寒在沉默与喑哑中沉浮了太多年。 放弃逃跑后他糊涂地过糊涂地活,以为在时易之身上看到真情后,他囫囵地度日囫囵地揭过。 可他现在不想再这样了。 宁可把话说得伤人一些,好过用自我欺骗的钝刀慢慢地磨。 想到这里,冠寒用力地睁开了眼,用力地看着时易之,用力地说:“时易之,你应当也很瞧不起我吧,我这样的出身我这样的过往,其实你也是觉得我配不上你的吧,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地隐瞒那段过去。 “也不对,那些过去也还是有用的,起码能教我弹中阮取悦你。 “其实这也没什么,你若是真的将我当作玩物也没什么?我生来就是这样的命,我怎么会接受不了呢? “但你为什么要说喜欢我呢?为什么要做出一副对我情根深种的模样呢? “像你们这样的大少爷就如此贪心吗?非得把人的心也玩弄了不可吗?” 他话音落下,站在风中的时易之晃了下身体,“我怎么会……怎么会瞧不起你呢? “世道艰难,并非你一个人可以承受,因此我从未觉得你的过往有何不妥。而我也从未想过让你用中阮取悦我,只是你喜欢,我便一直小心对待着……”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啊,有谁甘心自己被当做一个观赏的玩物啊!!!” 冠寒以为自己可以很镇定,可话说到这里,还是不免低吼着打断了时易之的话。 不知是风太大了,还是天太冷了,他的身子在微微地发颤。 “你知道我是怎么学会那个中阮的吗?”他问。 又在时易之没回话的时候答:“我弹错一个调子便给我一耳光,我记错一个琴谱就将我饿着关一整日。 “我是这样学会的,为了活下去我是必须要学会的。” 冠寒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被踩住手掌的疼痛好似从那时传到了现在。 掌心痛,身体的每一寸皮肉也随之开始发痛发烂。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恨那把琴,恨身上洗不掉的香气,恨南风馆富丽堂皇的一切。 “现在我也要恨你。” 冠寒说恨。 冠寒还没说过爱,就先笃定地说了恨。 这个时候,时易之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那些动听的阮声、馥郁的香气、华美的衣袍……一切看起来美好的东西共同构成了广寒仙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活在一个完全颠倒的世界里,因此给得越多就越是抵触和胆怯。 然而时易之愚笨,事先没能读懂这些,塞给了冠寒太多自以为是的实际是伤害的爱。 他被恨也应该。 蓦地,时易之心中也有团火燃了起来,烧得他的血、他的皮肉、他的理智一起沸腾了。 任何话都没说,他很忽然地朝冠寒跑过去,用力地攥住了冠寒的手腕。 然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立刻带着人往马车的方向奔去。 什么得体、什么端方、什么体面,通通都不要了。 时易之变得任性自我、肆意妄为、冲动莽撞。 “时易之!”冠寒惊呼一声,被攥住的手挣扎了几下。 时易之紧了紧手,拉着人跑回官道后立刻让车夫卸了车厢,然后将冠寒半托半抱上没有马鞍的马背上,接着自己也翻身上了去。 “时易之你要做什么?!” 他仍旧不语,拉着缰绳甩着马鞭,立刻调转了方向。 冠寒刚开始还在说还在骂,但到了最后也跟着他一起沉默了,仿佛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时易之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只是心底的冲动在催促着他。 - 他拉着冠寒回到了那间院子里,院子里幽暗寂静,灌入的冰冷海风在院中呜呜作响。 风很冷,他的身体很热。 房屋的门被用力推开,月竹离开之前点着的灯已经有些昏暗了。 时易之站在门口巡视了一圈,率先看到了被冠寒翻出来的衣物。 从湄洲出来后他为他添了不少,然而其中还是掺着许多从南风馆带出来的。 他顺手拿起了放在多宝格中的剪子,大步地走向衣物成堆的地方,不做纠结地对着那些衣物剪了下去。 布帛被一寸寸地撕裂,完整的衣袍一点点成了碎布,它们零零散散地坠在地上,成了一堆斑斓的碎屑。 “时易之……” 冠寒走到他的身边,轻喊了一声,好似有些无措、好似有些迷惘。 时易之抿着唇,将最后一件衣袍撕开后,丢下了手中的剪子,转而去翻出放在妆奁当中的首饰。 冠寒也再次跟了过来。 最先碰到的是一根玉簪,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冠寒时,他发间别着的就是这支。 对着烛光看了几眼,时易之也没再犹豫,直接高举着砸在了地上。 玉簪应声碎裂,乳白的齑粉散了一地。 妆奁被完全翻倒出来,那些曾经与冠寒一同见过南风馆中岁月的首饰成了一堆废物。 最后,时易之扭着头看向了那把曾经断裂过,又被他特意拿去修复好的中阮。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迅速将中阮中琴囊中取出。 新换的琴弦崩得很紧,漆面在烛光下泛出近乎耀武扬武的光泽。 时易之紧咬住牙,举着它狠狠地、用力地、不顾一切地砸在了地上。 “铮”的一声锐利弦鸣,中阮四分五裂。 如此反复几次,它彻底不成模样。 屋内一片狼藉,时易之却仍觉不够,转身抬手端起了烛台。 而后用力一甩,将烛台重重地摔进了中阮的碎块中。 微小的火舌舔舐到木制的碎块,很快就高燃了起来,火星往四周迸溅去,整间屋子倏地就变得亮堂了。 做完这一切,时易之喘息着艰难地吞咽了几下,随后扭头看向冠寒,说:“没有了。” 冠寒站在烈火中,也偏头看着他,与他对视上的双眼泛着比火更亮的光。 如此相视着站了一会儿,冠寒忽然哑声问:“没有了吗?” “不会再有了。”时易之承诺道。 冠寒近乎慌乱地收回了视线,嘴唇抿了好几下,喉头也在滚动着。 几息后,他又问:“时易之,你觉得我好吗?” “好。”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可这一次时易之却再多回答了一些,他说:“而我喜欢你,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因此哪怕你不喜欢我,也想竭尽全力地留住你。” 冠寒没看他,却倏地笑了起来。 接着,用很低,低到近乎呢喃和缱绻的声音说“我相信你”和“我原谅你了”。 屋中的火越燃越高,越烧越热,完整的、破碎的、华美的、腌臜的都成了哺育烈火的干柴。 时易之眨了眨眼睛,用力地咬住了下唇,接着快走过去再一次牵起了冠寒的手,带着他逃亡般朝屋外奔去。 灯海湾的插满线香的火龙在烧,身后的小院也在烧,天被映成了一片火红。 噼里啪啦的声音愈来愈大,不堪重负的横梁断裂砸落,火舌卷出了屋外——这是热。 湿冷的晚风在呜咽嚎啕,如刀般的冰冷刮在人的身上——这是凉。 他们在热与凉中奔跑,从火光奔向昏黑,从昏黑奔向如昼的灯火。 最后,两人站定在了火光侵蚀不到、黑暗席卷不来的大石上,俯瞰着灯海湾的热闹。 时易之抬手把冠寒散乱的发捋到耳后。 冠寒侧着脸贴了贴他的手,接着,将脸埋在了他的肩上。 他轻叹一声,闭上眼用力地圈住怀中的人——如嵌入骨血般用力着。 “时易之。”冠寒突然低声开口。 “嗯?” “你以后不许再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话了。” 时易之顿了顿,“好。” “因为这是错的。”冠寒说。 他这样说。 时易之身体一颤,猛地睁开了双眼。 睁眼的那一霎,昏沉的夜幕中忽然坠下了一片雪白的东西,它飘忽着、旋转着、轻舞着,最后落在时易之的脸上——有些凉。 时易之怔怔地抬手,用指尖抚过那一寸,却发现整张脸都已经湿了。 “时易之,下雪了。” 时易之重新闭上了双眼,更加用力地抱紧冠寒,又颤着手轻抚着冠寒冰凉的头发。 然后回答道:“嗯,是下雪了。” 第56章 第二十四簇 话本 天启四年的清州,冬天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十月十九的雪下了一整夜,直到二十日天青也未停歇。 白茫茫一片盖住了火烧后的灰烬,也盖住了灯海湾一整夜的喧嚣。 在灯海湾时还没有什么,住在客栈时也活蹦乱跳的,然而一回到时府,冠寒就生了病。 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连坐也坐不起来。 虽是如此,可他嘴上还在不停地嘟囔念叨,说自己命不久矣;说清州的天是个坏脾气;说时易之一定是故意的,要害惨他然后另寻新欢。 绝口不提自己偷偷跑掉这件事。 看着他难受,时易之连冤枉都不敢喊,只顾得上忙里忙外地伺候着人。 不过病着的冠寒也不总是在发脾气的。 “时易之,时易之!” 时易之刚踏入西厢房的门,就听见了自个儿的名,也不知道冠寒喊了多久了。 “我在,我在这里的。”时易之脚步匆匆,立刻赶到了床边。“方才去唤人拿药了。” 冠寒的眼迷蒙地半睁着,因病而含着几分水雾,脸颊也被烧得绯红。 听到时易之说的话,他就很不满地抱怨,“你干嘛总是走来走去,害我不能随便就可以看到你,真是的。” 然后不等回答,就拉起时易之的手贴到了自己发热的脸上。“你不可以盼着我死,然后另寻新欢知道吗?你也要想着让我快快好起来。” “什么死不死的,这些话可不能乱说。”时易之皱着眉,帮冠寒轻呸了几声。“只是吹了些凉风受了寒,喝两帖药就能好了,寒公子莫担心。” 但生着病的冠寒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他用滚烫的脸蹭了蹭时易之的手,很小声地指责,“时易之,你让我喝那么苦的药,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良药苦口利于病,喝药才能好的,对不对?”时易之也超小声地为自己辩解。“还给你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蜜饯和果脯,喝了药就立马吃,好不好?” 可能因为时府的厨子确实有很好的厨艺,做出来的东西也确实很合冠寒的胃口。 在很短的时间内冠寒就变了想法,一改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他对时易之说:“好吧,时易之,你对我也还是有些好的。” 时易之无声地笑了出来,用手很轻地抚了几下冠寒的脸颊,又帮他将被子给掖了掖。 只是冠寒没那么安分,不会因为觉得时易之对他好了,就放弃折腾。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忽然又翻了个身,一边说要起来一边抱怨,“时易之,我不要躺在这里了,这里风水不好,克我,我睡了这么久还是不舒服。” “好好好,那我们换一处。” “我要去你的屋子里。”冠寒给自己做了决定,笃定道:“像你就从未生过病,肯定是因为你那屋比我的好。” 冠寒就是病了,说话的速度也还是很快。 时易之上一句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下一句的声音就出了来。 “时易之!你怎么不回话了? “也是,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呢,我谁也不是,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就进大少爷的屋子呢,让人看见了,肯定会误会的。” 说着,他还拉着被子慢慢地盖住了一半自己的脑袋,然后自己劝解自己道:“我得懂事些,不能让时少爷为难。” 懂事的人说着懂事的话,却做着不那么懂事的不满表情。 时易之无奈地笑了笑,将人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给你进的,也让你睡。” 这话时易之觉得说得普通,哪知冠寒听到后,却倏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认真地盯着他。“真的,你说真的?” 左右就是想睡个床而已,还能有什么真的假的。 时易之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自然是真的。” 冠寒斜觑了他一眼,“那你把方才那话再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许差。” “给你进的,也让你睡。”时易之轻声道。 “这可是你说的,日后可不能反悔。”冠寒终于是满意了,掀开被子慢慢悠悠地下了床。“那我现在就要去。” 时易之应下的时候很是自如,然而进了自个儿屋子的门,他才忽然记起床头还放着什么东西——那些他仔细研究过的话本子和画册。 想到这个,他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身子也僵直了不少。 “寒,寒公子……” “怎么了?不让我进?我进不得?”冠寒凶巴巴地盯向时易之。 虽然因热而发红的眼和脸也没什么威慑力,但压制时易之也绰绰有余了。 “不不,自然是进得的。” 时易之没了办法,只得悄声走在了前边,试图中自己的身体去遮挡住冠寒的视线。 不过兴许是还病着,冠寒没了平日的敏锐,一路慢吞吞地走向床又慢吞吞地爬上去躺好,压根就没往别的地方看。 这让时易之大松了一口气。 他俯身帮忙理了几下被子,确保不会往里灌风之后,趁着冠寒没注意,将床头的书和画册迅速收进了怀中。 正想找个由头去将东西放好,哪知还没来得及说,冠寒就先开了口。 “时易之,你也躺上来。”说着,冠寒还往里缩了缩,给时易之让出了一个暖热了的空位。“你睡在这里,陪着我一起,不要再随便乱走了。” 盖在胸口的手蜷了蜷,时易之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待喝了药再上去陪你,可好?” “不是很好。”冠寒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快点上来!” 时易之又一次没了办法,只得捂紧怀中的东西,僵直着身体往上躺。 甫一躺好,冠寒就凑了过来,将头埋入到他的肩窝不说,还手脚并用地缠在了他的身上。 “时易之,我有些累了,想要睡了,但你不可以因为我睡着了就走知道吗?我一觉睡醒要看到你才行。” “好。”时易之眉心松动,侧过身也抱住了冠寒。“就算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我也会在你醒来之前回来的。” 承诺完,他自己的心中也生出了一些隐秘的渴望和可耻的贪念。 沉吟半响,还是没忍住将脸埋入冠寒的发丝中,低声将欲求说了出来。“寒公子也不要走好不好?不管想要的是什么,我都会亲自送到你的面前来,所以也不要再离开。” “我还病着呢,才不会随便就走。”冠寒对着他呼了几口热乎乎的气,“你说得我好像很任性一样。” 时易之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起来,抱住冠寒的手也收得更紧了些。 然而就是这么一时的松懈,让冠寒发现了他千方百计想要隐藏的秘密。 “时易之,你怀里是什么东西,硌到我了。” 冠寒也没等时易之回答,直接就伸了手。 温香软玉在怀的时易之少了戒备心,也根本没有提防,直接就让冠寒将那些话本子和画册给抽了出去。 “《书生轶事》、《狐妖秘闻》、《春风册》,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冠寒将那些举出了被褥外,一本一本地翻看着。“瞧着好像不是什么正经的书啊。” 听到那些名字,时易之的脸倏地烧了起来,慌张地想夺回来。 嘴上还在为自己辩解着,“不不不,这世间之书其实不分正经与否,只是有些人心术不正罢了。” 冠寒的力气在这样的时刻发挥了作用,拧着身子不停闪躲,就是不让时易之碰到。 “喔?这样吗?”他转着眼睛瞥了时易之一眼,“那就让我翻翻看,来看看我正不正。” 听到这话,时易之更是慌张,然而手还没伸过去、叫停的话还没说出口,冠寒就随手翻开了其中一本,甚至还开口念了起来。 “那狐妖红唇轻启,凑到书生的耳旁呵出了一口幽兰的香气来,媚声诱哄道:‘小秀才,长夜漫漫怎能与书相伴?’书生一惊,立刻……唔——” 冠寒那一段都还没念完,时易之就红着脸和耳朵捂住了他的唇。 “别,别说了……” 瞧着时易之眉心紧皱,满脸又羞又愤的模样,冠寒闷笑几声,将书和画册随手丢进了床里,然后重新抱紧了时易之。 “为什么不能说?时少爷敢看还不敢让人说了?” 时易之不说话,只是将唇紧紧地抿着。 “而且啊,我觉得这话本子写得不够好,如果是我,我就不会让狐妖说出这样没意思的话来。” 闻言,时易之转了转眼睛,与冠寒对视上。 “时少爷,你问问我。”冠寒拿头蹭了蹭时易之的下巴,催促道:“你快问问我会怎么写。” “那……那若是寒公子,会如何写?” “我会写——”冠寒牵起了时易之的手,放到了自己正在跳动的胸口上。“时举人,长夜漫漫好生可怕,你听听看,我的心是不是好慌。” 时易之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僵硬着往后躲了躲,险些摔下了床。 看着他这样,冠寒就又开始笑,笑得人和床都在跟着发颤。 “寒,寒公子莫要再逗弄我了。”时易之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但也仍旧不敢与冠寒对视,只能垂着脑袋去理被褥。“被子也得小心盖好,你现在还病着呢。” “谁逗你了,我说真的呢。”冠寒不满地哼了一声。 倏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将丢进床内的几本书找了回来,凑到时易之身边问:“时少爷,若我真的想写些东西,你会如何?” 第57章 第二十五簇 坦白 冠寒问得突然,时易之答得坦荡。“若寒公子觉得有意思,那自然是好的。” “我写这样的话本子,你不会觉得不正经?”冠寒神情颇有几分怀疑。 时易之摇了摇头。 他方才那话也并非违心之言——识文断字本就难得,作图精妙更是需要天赋,纵使围绕的都是风月之事,那到底也是一种本事。 有本事在身的人,又怎能因为那么点理由就去轻视? “若寒公子有需要我之处,也尽可以开口。”他说。 听了他的话,冠寒满意地低哼一声,放下话本子重新缩回了被褥里。 找了一会儿姿势,冠寒转身又抱住了时易之的腰。“我才不想写这些呢,要写就得写些真正有意思的东西。” “那在寒公子心里,哪些才能算得上是真正有意思的呢?”时易之回抱住,低声问。 “吃、喝、玩、乐。”冠寒笑嘻嘻地回答,说完又立刻补充几句给自己正名。“但我说的可不是一般的吃喝玩乐,我的要厉害很多。” 时易之也跟着他一起笑,“愿闻其详。” 得了这样的回答,冠寒忽然在时易之的怀中转了一个弯,随后从被褥中探出了两只手,说一个弯着指头数一个。 “你想想看,湄洲的河、阳春的茶、广源的湖、清州的海,单单只是从湄洲到清州,我们就遇见了这么多不一样的风景、品尝到不同味道的吃食、见识过了如此大相径庭的习俗。 “而大晏之大,天下之大,大到其间又包含了多少个湄洲到清州,仔细算来,会有多少不一样的东西?” “这样的繁华与美景,若是见过就忘了,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原也是冠寒自己想说,然而说着说着,却把自己给哄得更开心了。 因发热而蓄着水雾的眼睛变得更亮,手也在被褥外小幅度地挥动着。 “而且不是人人都有好运气能得到四处游玩的机会,可我却不一样——”冠寒眼睛转了一圈,用头发蹭了蹭时易之,柔声地说着好话。“我有时少爷,对不对? “时少爷带我游山玩水,我就将大晏的大好河山都写入书中,如何?” 时易之也没忘记自己曾做过的设想,所以应了“好”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嗯……也不单单只是大晏,时少爷不是说从前海想过出海吗?那我们把海那边的景象也都写下来,传与大晏人看,如何?” “出海?”时易之顿了顿,心中燃起了一团暗火,虽没有燎原之势,却也无法轻易熄灭。“出海太过凶险了,只恐……” “时易之,你不许扫我的兴!”冠寒非常不开心,推开时易之,怒气冲冲地往床的内侧挪了几寸。 不过只背对着时易之生了一会儿的气,就又慢慢地移了回来。 但好像还是有些不开心,就伸手扯了扯时易之的头发,“反正你我一直都在一起,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做一对亡命鸳鸯不也是美事一桩? “再说了,都还没发生,你干嘛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总是让我不要说死不要说死,你自己倒没了这样的忌讳了。 “时易之,真的好烦。” 很烦人的时易之无奈地笑了笑,又很烦人地将冠寒给拥入了怀中,但还是说了一些不那么烦的哄人的话。 冠寒刚开始还略有几分不满,不过在听到“时家有个书肆叫洗砚坊”、“将书肆赠与你”以及“等你病好了就带你去”这样的话之后,就很快没了脾气。 旋即,也跟着话锋一转,开始说起他做洗砚坊掌柜之后的计划来。 冠寒没学过什么做生意的手段,总能作出许多天马行空的设想来,其实都不太能实现。 可时易之也听得认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的话,与他共谋将来。 不过到底是生着病的人,在床上躺了那么久养出的精神很快就在这样的兴奋中耗光了。 冠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动作的幅度也越来越小,慢慢、慢慢地在时易之的怀中睡了过去。 ——眉心舒展着,肢体放得也很随意,不见从前蜷缩的不安。 时易之在他的眉心轻吻一下,再在床上陪了一会儿后,就悄声地下了床。 他还是有事要做的,趁着冠寒病着没精神折腾的这段时间,他正好可以去将那些应该做却一直没做的了结了。 免得再让冠寒心忧。 - “父亲,母亲。” 甫一被邀进父母所在的院子,时易之就掀开衣袍跪了下去。 时父时母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而时易之又赶在他们开口之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含章不孝,有一事欺瞒父亲母亲太久,今日特地前来请罪。” 此话一出,坐于高堂上的两人就沉默了。 他们二人不开口,时易之也不做旁的动作,只顾跪着,连头也不抬。 良久,时母丁安荷才率先开了口。 “含章,你自小便懂事,从未让我们费过心,因而今日此举确实吓到了我与你阿爹。”她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地看着时易之。“你先起来,随后再与我们仔细说说,到底是什么让你突然这样。” 丁安荷虽让起身,但时易之却只是抬起了头,身子仍旧直直地跪在地上。 然后朗声回复道:“几月前,含章带回的其实不是至交好友,而是在途中一见倾心之人。 “因着一些要紧的事情需得先处理,便自作主张做了隐瞒,如今都已安排妥当,便特来向父亲母亲请罪。” 说完这些,他又觉不够,再次俯身磕了一个头。 “也请父亲母亲能够成全含章与寒公子。”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屋内就陷入到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氛围僵持了片刻,时父时献最后还是压着声音训斥了出来。 “时易之,你从小读的书便是这样教你的?教你与他人暗通款曲?教你不给人名分?教你将人带回屋檐下却还是让人名不正言不顺?” 时献平日里淡然稳重的面上已经染上了几分薄薄的怒意。“难道只是出门几月,就教你将时家的家规祖训以及为人的礼法自尊都忘了吗?” 时易之一怔,抿着唇低头应了一声。“含章知错。” 然而他的态度却并未改变当前凝滞的氛围。 时献深吸了几口气,几番欲言又止,似乎方才那些还未将他心中的怒火道尽。 “阿献,你别急。”丁安荷赶忙压住了他搭在太师椅上的手,又轻轻地拍了几下。“且让我先仔细问问。” 说着,她扭头看向了时易之,嗫嚅几番才正色开口问道:“你们可是从前就认识了?” “不是。”时易之摇头。 “那……那此举是你们商议后共同决定的?” 时易之顿了顿,“也不是,是含章独断,觉得如此可能更为妥当,所以才做了隐瞒。” “你……”丁安荷似乎也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后才说:“含章,你这么说,阿娘听得还是不太懂,不若你从头与我们细说一遍?也好让我们对冠……对寒公子更了解几分?” 亲厚的母亲总是要比严厉的父亲更容易让人心生亲近,时易之也不例外。 他下意识地偏转了一下身子,就对着丁安荷开始慢慢讲述起来。 和冠寒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莫名让人印象深刻,因而现在真的要让他从头再说,其实也并不困难。 在说到某些事情时,他甚至还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面上挂起了很淡的笑。 不过时易之也没彻底失去理智,关于南风馆与户籍的一切他都刻意地含糊了过去,只挑了些重要的来讲。 ——他自己虽不在意,却还是觉得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少,免得日后再多生事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丁安荷扶着额,点了几下头。“为娘知道了。 “只是含章,寒公子本就孤身一人在这世间,之后又离开熟悉的地方随你来到清州,就更是无依无靠了。他周围能信赖的唯有你而已,你如此行事,看似周全,其实不妥,会让他愈发惶恐不安。” 丁安荷揉了揉额头,轻叹了一口气。“想来这些日子,他也一定很害怕吧。” 时易之知道这事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也知道回到清州之后让冠寒受了很多委屈。 因此丁安荷的这番话,他只是受着,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瞧着他的模样,丁安荷再次无奈地长叹了声。 “含章,阿娘再问你一遍,你对寒公子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只贪图他青春颜色好?若是真心又是否考虑清楚做好打算了?你要知道,你们两人可都是男人。” 知晓此事者,包括冠寒本人,无一不问时易之是不是贪恋冠寒的美色。 次数多了,倒真的显得他时易之像个只贪图容貌的登徒子了。 他苦笑一声,“母亲,含章又怎会是那样肤浅之人?而且含章也愿在此以性命起誓,此生对寒公子绝不会有二心!”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既心意已决,那也无需再多说。”丁安荷无奈摇头。 时易之起初是带着好事多磨的决心来的,毕竟他这事做得不妥当,向来讲究规矩的父亲这关必定不好过。 却没想到最后竟然如此轻松地解决了,甚至于祖母那边他都无需再独自面对。 一时之间,时易之有些恍惚和怔愣,也下意识地看了时献一眼。 时献面上的怒意已经被收了回去,整个人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稳重威严的模样。 或许是察觉到了时易之的视线,他移着目光平和地与时易之对视了一眼。 时易之一怔,很快收回目光,没再多看。 “好了好了,你且回去吧。”丁安荷大抵也是发现了他们父子二人的短暂交流,对着时易之摆摆手,“最好再与寒公子好好说说,然后挑个日子我们坐下慢慢谈,至于你祖母那边——就由我与你阿爹先去探探口风。” “是。”时易之得了话,终于站直了身,又行礼道:“那含章就先退下了。” 丁安荷“嗯”了一声,让他回去的时候慢些。 不过就在时易之一只脚刚刚迈出去的时候,她忽然又喊住了人。 “对了,既然你二人还未成婚,那就不能再住同一个院子了,免得日后落人口舌。” 丁安荷沉吟片刻,很快做了决定。“待会儿我让人再去收拾一间院子出来,今夜你们就分开吧。” 第58章 第二十六簇 会面 噩耗,简直就是天大的噩耗! 冠寒病才刚好,就成了时家大少爷的未婚夫婿;病才刚好,就得知要找个日子和时易之去见父母;病才刚好,就要被请出时易之的院子。 时易之那屋的床,他才暖热没多久呢! 可时夫人的贴身婢女都入院来请了,冠寒也不好像对待时易之那般使计拒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月竹收拾东西。 然而看着自己已经住惯了的屋子,他是这也舍不下,那也想带走,恨不得将整间屋子都搬过去。 但是终究也不能,最后就只得连连叹气了。 总之不管怎样拖延时间,该走也还是要走的。 在时易之的陪伴下,他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院子,带着自己的行李去到了距离竹林也不算太远的花锦院。 花锦院倒是比时易之的“幽篁里”热闹富贵得多,院里栽种的花草大多都临冬枯萎了,便摆放了许多盆从外购置来的名花名草。 皎白的香雪兰、团簇的茶花、幽香的腊梅……一团团一片片,宛若一片花田,湿寒的初冬也仿佛被映成了万物勃发的春天。 嗅着院中馥郁的香气,冠寒心中的郁气顿时瞬间散去不少。 “往后我日日与花作伴,就不会再记得藏在府中角落的青竹了。”冠寒脚步轻快地往主屋走。“时少爷可要小心了,你看这些花开得多盛啊。” 时易之跟在冠寒的身后往里走,瞧着院中的景象也没生出动容来。 听了冠寒的话,就很是小声地接了一句,“寒公子也是花。” 他这本来就是下意识的嘟囔,哪知就这么点大的声音也还是让冠寒给听见了。 “花?”冠寒回过神,看着时易之笑得眉眼弯弯。“那你说说我是什么花?” 时易之下意识地就想作答,可思及冠寒对从前那些事物的厌恶,就一下又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冠寒说。 猜中时易之心中所想,他颇有些得意,幅度很小地晃了晃脑袋。“其实我自己也挺喜欢那花的。身上这味道根本也去不掉,左右还挺好闻的,那往后继续留着也没什么。” 说着,他忽然伸出手指戳了戳时易之的脸。 轻声道:“而且就像你说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一个叫做时易之的人已经把它们都烧毁了,那也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从今往后,我们只活现在,只活将来。” 现在有时易之,将来也有时易之。 时易之读懂了冠寒言外之意,倏地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然后,被一股冲动怂恿着将藏在心中的话给说了出来,“我初次见你的那一夜,攀上窗棂的金桂在月光下泛着灼灼的光,可我却无法多看,只因你在窗前。 “如今纵使这院中花有千百种,也不敌那夜团簇的金桂开得漂亮。” “时易之,你从哪学来的这样好听的话。”冠寒得意地笑,笑完又低哼了一声,“这院中的花个个开得都好 ,金桂才不要与它们争艳呢,各开各的就好,这样才能有更好的景色。” 虽然说的话不那么满意,但看着冠寒的神情,时易之就知道自己这番话或许是说得还算不错的。 心中也欣喜不已——看来仔细研究的那些话本子确实大有用处! 而后两人也没再就此多说,先后进了主屋,开始亲手布置起来。 - 被吩咐了要分院住,时易之到底也不好在花锦院里太久,只待了一个多时辰就说要走了。 冠寒也没有留,不过在时易之迈出腿的时候又忽然把人给喊住了。 “时少爷,你过来些。”冠寒对着时易之招招手。 时易之张望着看了一圈,慢慢地靠近。“寒公子可是还有要紧的事?” “唔,是有些要紧。” “今夜三更,记着了。”冠寒俯身凑到时易之的耳边,学着那话本子里的狐狸般对着轻呵了一口气。“长夜漫漫,时举人可不要让我独守空房啊。” 时易之一怔,面上与耳根一下就红了。 怕被屋里收拾的下人看出异样来,他立刻逃也似地离开了花锦院。 -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虽说冠寒温柔可人,但半夜私会实在不妥,被人瞧见了定会生出事端。 总之,万不能事事都依着冠寒来! 不过兴许是今夜的天气太怪了些,闹得时易之二更天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宁了。 这样的心悸和焦躁伴着三更的到来越来越强烈,最后几乎到了一种坐立难安的程度。 没了办法,时易之只好漫步出了院子,打算在竹园里头赏赏月散散心。 可风也喧嚣,竹也吵闹,扰得他不得安宁只想躲开,最后躲着躲着,又不知为何就走到了花锦院的院门口。 只见那院门还半开着,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时易之其实也是不想去的,但来都来了,就还是悄声地进了院子。 白日里清扫的下人都不见了踪迹,只余开得正盛的花还在薄薄的月光下打闹私语。 时易之转身合上了院门,抿着唇放轻了步子,悄声敲响了主屋的门。 “寒公子……” 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冠寒从里面探出了一只眼睛,在确认来人是时易之之后,立刻把门拉开了一道可供人进去的缝。“快进来快进来,别让人给瞧见了。” “好。”时易之的心也提了起来,压着身体从门缝钻进了屋里。 进去之后,又有些不明所以地说了句。“应当是没被人看见的。” “那就好。”冠寒点点头,严肃认真地嘱咐道:“天亮之前你就得回去,知道吗?万不能给人发现了!” 说完,两人就莫名地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没曾想从前的一句戏语,如今却成了真。 这下,倒真的更像是在偷情了。 - 刚开始还有些不适,但在花锦院睡了几日后,冠寒也就慢慢地习惯了。 反正白日里走动也没人会说什么,而入夜之后,他可以悄悄地摸去时易之的院子,或是时易之不小心漫步到花锦院门口来。 仔细算来,和当初他睡在“幽篁里”也没太大的区别。 总之,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琐事一件一件地解决。 加上冠寒生了场病又换了个院子,时间也莫名变快了许多,距离上次清灯海节转眼就过去一月有余了。 十一月下旬,挑了个晴朗的好日子,冠寒终于要跟着时易之去见时父时母了。 为了这一天,冠寒做了诸多准备,期间拉着时易之和时永朔不知演练了多少遍见面时的场景。 兴许是怕说错话,还将准备说的应该说的给亲手写在了纸上,来来复复地读了许多遍。 最后已经到了他说上一句,时易之能接上下一句的程度了。 到底是为了他们的事,时易之不好多做阻拦。 只能不停地说“万事有我在”和“莫担心”这样的话来宽慰冠寒。 而实际他自己,其实也被带得生出了许多的紧张和焦躁,唯恐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可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才发现与他们二人设想的都大有不同。 “来了?”丁安荷起身笑迎,给了身边的丫鬟一个眼神。“你们来得正好了,今日刚得了一些柿饼,甘甜软糯很是不错,都尝尝吧。” 时献端坐在主位上,腰背挺得很直,听了丁安荷的话也讷讷地跟了一句。“不错,尝尝。” 二人行到一半的礼被这话给打断,有些不知该做些什么。 最后默契地看了一眼丁安荷不觉有错的表情,就也没再继续,转身落了座。 结了霜的柿饼被送到他们的面前,橘黄橘黄又圆溜溜一个,很是讨喜。 时易之与冠寒两人对视了一眼,为了不落丁安荷的面子,就都拿了一个在手。 可冠寒才刚咬了一小口,就听见丁安荷开口问:“寒公子,你觉得如何?若是喜欢这味道,那我迟些叫人给你的院子里也送去一些。” “是的,送一些。”时献立刻也接。 冠寒属实没想到丁安荷和时献如此客气,而听到“你的院子”几个字,心也又乱又重地跳了起来。 偌大的时府,竟然也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夫人与老爷唤我名字即可。”冠寒咬了下唇,“我名冠寒,‘画阑开处冠中秋’的冠,节气大寒的寒。” “是个好名字。”丁安荷笑着应答。 时献也跟着点头,“不错。” 听着这话,冠寒嘴一快就说:“是时少爷为我取的名字。” 说完,自己也怔愣住了,立刻在心中怒骂起自己不争气起来。 以前见的人还少吗?怎么如今不过见个时易之的父母,就慌乱成这样了呢?连不该说的话都说出了口! “哈哈——”丁安荷朗笑着摇了摇头,“那也算是含章读了些有用的书了。” 可对于冠寒的名字,她也只是说了这一句,没再问更多。 而后话锋一转,柔声问:“那日后就叫你阿寒,可好?我的老家常会这样唤亲近之人,可惜含章与朋义都附庸风雅取了字,让我从前没这样的机会。” 冠寒无措地捏紧了手中的柿饼,怔怔地盯了丁安荷一会儿,又扭头看向时易之,最后还瞥了一眼端坐着的时献。 丁安荷在笑,时易之在笑,时献也在笑。 或许因为如此,冠寒也跟着慢慢地提起了嘴角,说:“好。” “那阿寒,日后也无需再唤我与阿献夫人老爷了,听得怪生疏的,你们未成婚之前,就暂且先喊伯父伯母吧,如何?”丁安荷又说。 “好。”冠寒眨眨眼睛点点头,顿了一会儿,低声喊道:“伯父,伯母。” 丁安荷笑着应了一声。 时献也跟着笑,说了“好”。 第59章 第二十七簇 阖家 搬入花锦院之后,冠寒时常会产生一种恍惚在梦中的错觉,在见到时易之的父母之后,这样的感受更甚。 没有当初想象过的冷淡、不存在话本中所说的刁难,甚至他的过往都没有多问。 就连模样看起来严肃的时献都一直挂着笑,并未展露出半分作为时家家主的威严来。 好像知道他们儿子想成婚的是他这个人就好,旁的不做任何干涉。 这大抵是翻遍大晏都难寻的父母了,怎么就偏偏让他给遇上了呢? 原来像他,也是能有好运气的。 丁安荷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继续说着他与时易之的事。 “已经十一月下旬了,你们的婚事若放在年前就会比较匆忙,这到底是你们一生只一次的大事,因而还是不能做得太草率了。 “我看就留到年后吧,这事我们慢慢地安排,等过了年,再请人算个黄道吉日出来。” 时献应道:“应当如此。” 冠寒哪里知道什么成婚的规矩,丁安荷这么说,他就这么跟着点头了。 只是看向时易之的时候,却发现往日里这个最是讲究纲常礼法的正经人,此刻竟然略微有些情绪地皱起了眉。 也不知道是在为什么发愁。 冠寒暗笑了一声,又慢慢地转回了头。 “虽说婚事放到年后再做安排,但这也不是说阿寒你要到那时才能成为我们时家的人。”丁安荷又开口,顺着方才的话谈起了别的事情来。“这些日子可以多与二房三房的人接触,时家之内没有那么多规矩,你就是去找几个姑娘一起赏花,也是可以的。” “不错,可以多走动走动。”时献赞同点头。 冠寒知道这是在教自己与时府别的人相处,便乖巧地点了点脑袋。 说了时府别的人,丁安荷最后才谈到了整个时家重中之重的老夫人。 但也没有细讲,只是对着时易之吩咐道:“你找个日子,带着阿寒去给你祖母请个安,你们祖孙三人再一起用个膳。” 时易之点头应了声“好”。 话说到这里,今日该谈的也算是谈尽了。 丁安荷不强留人用膳与他们培养感情,只是再嘱咐了几句后就让他们回去了。 而等时易之与冠寒相伴着走出院子后,她就立刻转头看向端正坐在太师椅上的时献。 “我倒不知我这么多年嫁的人,其实是个只会学人说话和点头的木头。”丁安荷戏谑道,“老爷平日里的能言善辩都去哪了?” 时献兀自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头看向丁安荷,眉眼都往下垂了不少。“你不是让我莫要吓着含章的心上人了么?” “可我也没叫你不说话啊。”丁安荷笑着捻起一个柿饼,塞进了时献的嘴里。“你不说话,怎么让你儿子知道你为他操的心?你看看你们都生疏成什么模样了。 “罢了,我不操你们的心,日后有阿寒在,我也更没时间在你们身上操心了。” 时献张张嘴,没说出话来,自暴自弃地就着这样的姿势开始嚼柿饼。 - 冠寒原本以为丁安荷说的多与其他几房走动,是待他日后慢慢地花时间交往。 哪知去见了时父时母的第二日,整个时府仿佛就都知道他和时易之的事情了。 往日那个安静的“幽篁里”,一夕之间被来往的人踏破了门槛。 最先冲进来的,自然就是时易之的亲弟弟时永朔,他倒还算正常,毕竟早就知道了冠寒与时易之的关系。 在两人等着见时父时母的那段日子里,他也陪着冠寒演练了许多次见面时的场景。 因此能说的话也没有太多,只是跟冠寒将“监视时易之”的交易又给加深了几遍,百般强调让冠寒多吹吹枕头风,让时易之多照顾照顾他这个亲弟弟。 交代完,就慢慢悠悠地逛出了院。 而第二个进院子的,是二房长子时永商。 他带着自己的妻段罗绮,提了大大小小满手的礼品来,一进院子就开始喊“恭喜恭喜”,好似他们见了父母就是已经成婚了一般。 趁着段罗绮和冠寒坐着闲聊的时机,时永商又一下就将时易之给拉到了角落。 挑着眉低声问道:“大哥,你上次问我的,就是你和寒公子之间的事情吧?” “不不!”时易之离开矢口否认。 这虽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但若是在时永商面前应下了,保不齐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传到别人的耳中。 他自己倒也还好,怕则怕冠寒会不喜欢。 “喔,不是?”时永商眯了眯眼,“那大哥就是在和寒公子相处的时候,又找了别的人恩爱咯?” 时易之立刻瞪大了眼睛,“永商,不可妄言!” 要是被冠寒听见了误会了,那该如何是好? “哼,大哥也忒没意思了些。”时永商瘪着嘴,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我好歹也给你出谋划策过呢,要真算起来,我还能称得上是你和寒公子之间的半个媒人呢。” 时易之抿着唇,不说话了。 看着他这幅模样,时永商无奈,最后只得笑着摇头,“罢了罢了,我也不是第一日认识大哥了。” 说完,他忽然又凑近到时易之的耳边,压着声音笑嘻嘻地说:“不管大哥愿不愿意说,我都是会站在大哥这边的,日后大哥若想习得一些与妻相处之道,我必倾囊相授。” 语罢,他就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回了段罗绮的身边。 听了一会儿,就像个没事人般,立刻加入了段罗绮与冠寒的交谈。 这边时永商聊够了带着段罗绮走了,那边二房的龙凤胎又带着自己的四姐时永玥上了门。 时永玥性子安静,与时易之和冠寒打了声招呼就落了座,期间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面上带笑地看着龙凤胎打闹。 龙凤胎倒是闹腾得很,一下抱着时易之的大腿问什么时候成婚什么时候吃席,一下扯着冠寒的衣袖说大嫂好漂亮大嫂身上好香。 总之,是一刻也安分不下来。 不过他们也没待多长时间,瞧着快到午膳的点了,就赶忙告了退。 临走之前,时永玥忽然又喊了声冠寒,从袖子里掏出了两个绣着桂花绕枝的荷包来。 “嫂……寒公子,这是我为你和大哥做的,针脚不够细,花样兴许也算不得有新意,还望寒公子和大哥莫要嫌弃。” 这还是冠寒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东西。 他无措地眨眨眼,将手在衣袍上印了印才接过荷包。 “四小姐过谦了。”他指腹在桂花上轻抚了一下,顺滑的触感几乎熨平了他的心。“这花绣得栩栩如生,宫中的绣娘也不过如此了。” 时永玥一下就红了脸,也不敢看冠寒了,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回应道:“寒,寒公子谬赞……跟着大哥喊我四妹就好……我,那我们就先告退了,下会得了闲再聊……” 说着,就带着龙凤胎匆匆地离开了院子。 姐弟三人离开后,三房那边也来了人,是时易之的六堂弟时永治。 时永治与时永朔相差不过两个月,却比时永朔沉稳得多,带了份礼上门,还周道地给他们带了几句三房的话。 这也是个读书人,说话文绉绉的,因而让冠寒屡次想起最初的时易之,那时不也是这样满嘴的之乎者也? 顿时,心下也生出了不少的亲近。 不过时永治同样没能留多久,只是简单地闲聊一番后就告了退。 这一个接着一个的来,一日的时间也这么被耗尽了。 眼见着天黑了下来,冠寒却累得躺靠在了矮榻上,直说自己不想回去不想动,让时易之今夜去睡他的花锦院。 时易之也跟着话本子学坏了不少,竟然笑着将房门给合上了。 竟然还说:“那今夜寒公子便在此歇息吧。” “哎呀,这样的话怎么能随口说呢!”冠寒佯装惊诧,学着时易之从前的口吻说:“不妥不妥,若是教人知道了,对时少爷的名声有损。” 被这么打趣,时易之的面上生了几分淡淡的热。 他跟着坐在了矮榻上,手一探,忽地开始帮冠寒捏肩。“府中人多,今日确实是辛苦你了。” 冠寒喟叹一声,侧举着手也在时易之的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起来。“时少爷也辛苦了。” 可不过才捏了一会儿,他就突然坐直了身体,然后从丝织枕后面翻出了两个荷包出来。 “我差点忘了,这是四妹妹给我们做的。”他将两个荷包并在了一起,摆到他与时易之的面前。“都是桂花,绣得可真厉害。” 虽说都是桂花,但又略有不同——其中一个枝桠虬结,显得稳重端庄;另一个花叶葳蕤,娴静秀美。 冠寒比对了一会儿,将花叶茂盛的那个递给了时易之。“这个给你。” 时易之信手接过,垂眸观察了一会儿,轻叹道:“四妹的女红确实了得。” “你们时家的人个个都有才能。”冠寒把荷包挂在了腰间,摆弄着欣赏了一会儿。“真好看。” 时易之顿了顿,沉吟几息后倏地伸手揽住了冠寒。“寒公子也很有才能,日后也会是时家人。” 被揽入了怀中,冠寒就顺势将下巴搭在了时易之的肩上。 不过他也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心不在焉地扯了扯时易之的头发、戳了戳时易之颈侧跳动的脉搏。 等玩厌了之后,才近乎呢喃般地开口,“我以前没想成为谁家的人,但即使我有名无姓,时家好像也没把我当外人。” 真是奇怪。 真是好运。 虽然时至今日,冠寒还是没想给自己框以姓氏,还是没想成了谁的附庸。 但正如繁茂的花会渴求肥沃的土、振翅的鸟会眷恋温暖的巢,冠寒也不能说自己是不喜欢时家人如此对待他的。 他想,飘零的浮萍或许也逐渐生出了根。 第60章 第二十八簇 新年 窗外日光弹指过,檐下清州雪纷纷。 十二月一到,如柳絮般轻柔的雪便长留在了清州,晨起推开窗子一看,多数时候都是皑皑的一片。 在风雪之中,冠寒终于得了机会套上了时易之给他做的狐皮大氅。 但单他自己一个人他又不愿意了,费时费力地找了件颜色相近的,偏要让时易之也穿上。 大抵是从这里得到了趣味,此之后,冠寒就开始乐忠于与时易之打扮得相似。 从上到下,从大的披风大氅到小的发簪扣子,件件都着手安排得清除,就连新制的冬衣,也非要用上同一匹布、绣上同样的花纹不可。 因此久而久之,众人只要一看到衣着相近的两人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就会默契地感叹——哎呀,大少爷与他将要成婚的夫婿又出来逛园子了。 十二月上旬的风大,十二月下旬的雪厚。 但雪再厚也压不住即将被点燃的热情,因为再过不久,清州人将要迎来他们一年中第二个重要的日子——新年。 年尾小年一到,府里就有了辞旧迎新的氛围。 采办的采办、扫尘的扫尘,檐下的八角琉璃宫灯换了一批红漆红穗子的上去,偏门侧门也贴上了对联和年画,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绑上了红绸编的大花。 当然,为将这一年做的事情收个尾,忙的人也会更忙——时易之又开始了早出晚归。 兴许是怕冠寒一人觉得孤单,某日用完午膳后,时永玥就带着龙凤胎进了花锦院。 主屋的门和窗子都大开着,人来人往都能看得见里头,又有一对年纪小的龙凤胎在,因而冠寒和时永玥坐在一起闲聊,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 但时永玥的话也不多,为了打发时间,只得开始交冠寒做些小玩意。 她的本事可不单单在女红上,剪纸、打络子也是一绝。 完完整整的一张纸,她不过是折了几下又用剪子剪了几下,展开之后就成了一个复杂好看的图案。 普通的红绳也是,灵巧的双手快速地摆弄着,单看每一步只觉得是随意地缠来缠去,然后慢慢地,就成了一个好看的络子。 冠寒举着她做出来的东西细致地观看着,啧啧称奇,“四妹的手艺真好,想出来的花样也很漂亮。依我看,时家的那个首饰铺子和成衣铺子就应该交给你来打理。” “啊!”时永玥轻呼了一声,空了一剪子。“我……我不善言辞,怕做得不好了。” “你是去做东家的,又不是去做小二,要那么会说话做什么。”冠寒对她眨了眨眼,“再说了,都还没去打理呢,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时家有钱,还怕你试吗?” 时永玥的脸又红了,垂着脑袋沉默着扣了一会儿手,良久后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好,那我年后便同大伯与大哥说。” 看时永玥应了自己的话,冠寒就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嘴角,随后拿着红纸往她的方向挪了挪。 “我也想学着剪个东西,四妹教教我吧,好不好?” 时永玥怎会不应允,“大嫂想要学什么?” “囍,我想学这个。”冠寒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出来。“寻常人成婚只之时,会贴的那种囍,但最好比寻常人的更漂亮一些。” “好。”时永玥身负重任般郑重地点了点头。 “囍”字不难剪,冠寒很快就学会了,举着自己的成品看了又看,十分满意。 但他却忍着没有多做,而是生生地等到了时易之回府。 酉时一刻,时易之迈进花锦院的时候,时永玥已经带着龙凤胎离开。 看着才刚刚踏进一只脚的人,冠寒立刻过去拉住了他的手,迫不及待地带着他往矮榻的方向走。 “我今日学了个东西,很厉害的。”说着,他拿起了红纸和剪子。“等我们成婚的时候,就都用我剪出来的。” 说着,他就开始了动作。 方方正正的红纸对折两下成了小长条,红纸开口的地方剪下两个小方块,再换另一边剪一个,如此重复两次,展开之后,就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囍”字。 冠寒捏着两角抖了几下纸,送到了时易之的面前。 “时易之,你看!” 时易之笑着点头,“寒公子心灵手巧,每一处都剪得正好。” “我也觉得好。”冠寒半举着手,将小心翼翼地其放在掌心。“这给你演示的第一张,就贴在西厢房那张拔步床的床头吧。” 设想得是很好,哪知他话音刚落,屋外就起了一阵大风。 那风也巧,将冠寒手中的“囍”字给卷了起来,而后径直往窗外送。 “哎呀!” 冠寒立刻下了矮榻,追着那张囍字走,时易之也马上跟了过去。 透过窗子往外看,就见那“囍”被风带着左右轻扬,忽而远忽而近,嬉戏般划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弧。 或许是累了,几息过后,它也终于减慢了速度,开始寻找可以停留歇息的地方,最后慢慢悠悠地落在了花丛间。 万花皆烂漫,殷红的囍字却也未被掩盖风采,正好与花互相映衬着。 “喔,倒是正好了,给我的花友们也沾了沾喜气。”冠寒笑了几声,倒在了时易之的身上。“兴许它们也是想向我们讨杯喜酒喝的呢。” “是,是这样的。”时易之伸手揽住了冠寒,将人拥入自己的怀中。“就恐酒香惹花醉,耽误春光来。” “时易之,不许扫兴!” 时易之立刻笑着赔礼。“是我的错,我说错话了,花醉与否都不打紧,春光自与春风来。” - 大年三十总是最热闹的。 时府的每一个灯笼都点了起来,半红半橙的光将整个每个角落皆照得亮如白昼,檐下红的景与檐上白的雪相映,绘出了一个最为纯粹的人间画卷。 时府大大小小十几人再一次聚在了一起,与去年相比没什么差别,但与去年相比又多了个冠寒。 但这顿团圆饭,可和冠寒刚到清州时那顿接风洗尘宴大有不同。 大家都更为熟络了,说话也不再那么拘谨。 时永朔向他偷偷禀报,说时易之近日十分安分并未见别的莺莺燕燕,让他放心;时永商缠着他与时易之问什么时候成婚,又问席上准备置办哪家的好酒;时永玥说她有了些关于铺子的打算,想找个日子再与冠寒聊一聊;龙凤胎抱着他的腿喊他漂亮的香香大嫂,争着让大嫂更喜欢她(他)…… 丁安荷与时献也有话说,却也只是问了些寻常的话。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等时家的老太太一到,这顿除夕夜的团圆饭就开宴了。 每人的杯中都倒了一杯小酒,酒香飘出,单单只是嗅闻着,便已经半醉了。 而一杯酒下肚,宴上就放得更开变得更热闹了——人人都不拘谨,人人都开始闲聊起来,又轮番说起了好听的贺喜的话。 团圆饭结束,众人也没有急着回院,相聚着坐在摆满了炭盆的正厅里守岁。 人多就总是有话可说的,一人一句,除夕余下的那么点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了。 子时一到,时府准时地让人点了炮竹和烟火,红色的纸屑到处飞扬,绚烂的烟火升空绽放。 在声声炮竹中,时府人对视着,开始互相祝贺“新年好”,又轮番对着时老太太说起祝贺的话来。 时老太太笑着一一应答,唤了身边的丫鬟,又给时府的每个人都发了一个红包。 冠寒从老太太手中得了个红包,又被时易之给拉到了角落,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 “寒公子,给你的压岁钱。” 他眨了眨眼,笑着从随身的荷包中也掏出了一个小红纸包,不由分说地放到了时易之的掌中。“时少爷怎么知道我也给你准备了?” “不准备也可以的。”时易之低声道。 语罢,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低笑了起来。 墙内是时家人的欢喜,而隔墙之外是其余清州人的烟火。 炮竹声连绵一片不停歇,许久未见的老熟人互相道着贺词,稚童在嬉戏打闹。 虽然只是片刻的热闹,但也不只是片刻的热闹。 - 正月初一,正是新年的头一天。 府里的下人也换上了新衣,见了面就说“新年好”,尽是抑制不住的喜气洋洋的氛围。 冠寒这日醒得很早,睁开眼就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 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后,他马上小跑着往外头去,心也飞到了“幽篁里”。 而他才刚刚打开房屋的门,就在院子里瞧见了跑着进来的时易之。 “时易之,新年好!” 冠寒快走着过去,最后小跑着扑到了时易之的身上。 “寒公子,新年好!” 时易之单手抱着跳入怀中的冠寒,然后另一只手从怀中艰难地掏出了一个小红纸包来。“这是给寒公子的新年红包。” “呀!”冠寒笑着接下,然后在时易之的脸上重重地落下了一个吻。“这是给时少爷的新年礼。” 声音之大,惹得院中的下人都红了脸,偏生冠寒自己没有自觉。 而等二人叙旧完,早膳也被摆上了桌,还温了一壶酒。 时易之给自己和冠寒都倒了一杯,握着酒杯转了几圈后,还是情满难抑,忍不住柔声道:“愿得长如此,年年侯物新。” “怎么好端端地念起诗来了?”冠寒哼笑一声,眼波流转一番,又说:“不单单是时少爷会念诗,我也会。” “愿闻其详。”时易之笑道。 冠寒举起了酒杯,认真地看着时易之。 而后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