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夫君好友后》
1. 第 1 章
近日,临州城出了件热闹事。
满玉楼的花魁娘子赎身了,且对方还是个无权无势的穷秀才,二人一见钟情,三见倾心,成了风月场上的一段佳话。
古往今来,百姓们对佳人才子的故事乐此不疲,因花魁娘子从良,书舍里相关的话本子大卖特卖,闹得满城人皆知。满玉楼的生意也日渐兴隆,在答谢宴这一日达到巅峰。
天未亮,昭昭仍在睡梦中就被陈妈妈拖起来帮忙。
满玉楼前人声鼎沸,有些是月枝从前的恩客,有些是来凑热闹,总之全城的纨绔子弟都到了。
昭昭作为楼里尚未见客的姑娘,原本不需要抛头露面。
陈妈妈掌管满月楼多年,自然知道如何将利益最大化。
一来,楼中人手不够,今儿捧场的都是些王公贵族,怠慢不得。楼里身体康健的姑娘都调动起来干活,算是缓解客流压力。
二来,月枝将要离去,今日榨干她最后的价值,往后的生意难道不做了?是时候让其他姑娘在贵客面前露个脸了。
因着这些缘由,楼里的姑娘都拿出压箱底的首饰,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只为给客人留下个好印象,若是能得哪位公子青眼,高价拍下初夜,便可跻身头牌。
昭昭与月枝自小长大、情同姐妹,虽不愿对客人曲意逢迎,也不想月枝在楼里的最后一日不圆满,只好强打起精神干活。
姑娘们想在客人面前露脸,迎客送客这样的轻松活早早被人抢了去,落到昭昭头上只剩下扫地端水的杂活。
满头的步摇叮咚摇晃,昭昭忙碌了一个白天,累到腰酸背痛,厨房里又在催她熬药。
夜幕即将到临,到了晚上才是客人们兴致最好的时候,满玉楼通常会预备好避子汤,等到完事后再派人一间间厢房送去。
昭昭从前听姐姐们抱怨过那汤极苦,难以下咽,便偷了前厅的蜜饯大把大把扔进去。
大到能容纳一个成人的水缸里盛满黑泥般的药汁,水面倒映昭昭玉白的脸蛋,那双勾起的眼眸里有恐惧溢出。
她愣愣望过去,一股没由来的窒息感浮上心头,巨缸仿佛化作血盆大口,要将她彻底吞噬。
昭昭伸出长指沾了点汁水送进口中,浓厚的苦涩迅速充满口腔,舌尖渐渐发麻,蜜饯的甜与草药的苦混在一起,比晒了几天的泔水味道还怪。
她咬牙往下咽,最终抵不过那股腥味,按住胸口往外吐。
忙到现在滴水未进,自然吐不出什么,干呕到最后脸色已然发青,胃中火烧般灼痛。
前厅有人在唤她,昭昭擦干唇角水渍,忍着腹痛往外跑。
“你跑到哪儿去了?月枝姐姐将要上场了,我占了二楼栏杆的位置,快随我来!”
竹影力道大,连推带拽地将她拉到二楼。
此处远离雅座,是另辟的茶水间,极少有人来,是个偷懒的好去处。
“你倒是会躲清闲,一整天不见人,也不知跑哪儿鬼混去了。”昭昭斜睨他一眼,本想再抱怨几句,却发现竹影今日格外不同。
他生得唇红齿白,比寻常男子阴柔,身段也偏纤细,穿鲜亮的颜色最适合不过。今日却一改招摇的打扮,穿了身素白的长衫,像正经人家的小少爷,恍一眼竟有些书卷气。
昭昭哑然,敏锐道:“今日可是有什么特别的客人?”
竹影白皙的面皮隐隐发红,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昭昭新奇地看着他一副羞涩小媳妇模样,不依不饶起来:“我的好弟弟,快告诉我那人是谁,不然我今晚定是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竹影只捂着脸道:“待会你便知道了......他生得极好,是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无需我指认,你也认得出。”
此处虽狭窄,却是整个满玉楼视野最佳的位置。昭昭与竹影相识十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春心萌动的模样,每瞧见一个相貌出色的郎君便去看竹影的神情。
竹影笑着不回答,只让她自己猜。昭昭越发好奇,伸长脖子往外看。
从这个方向往下望,整座楼的喧嚣尽收眼底。席面上搂搂抱抱的男女,楼梯口喝酒吟诗的才子,大门前满脸堆笑的女子......
昭昭指着廊柱后倚着的俊俏男子,笃定道:“是那个对不对?”
竹影笑容一滞,忽然失神般望向一个方向。
昭昭得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却发现他看的是大门口。
迎客的姑娘脸上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自发让出出道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玄衣男子被下人簇拥着走进来,左手牵了条皮毛顺滑的黑狗。
黑狗足有成年男子半人高,嘴细而尖,紧实的皮肉勒出根根分明的肋骨。黑而小的双眼散发凶光,獠牙锋利地露在外面,口水嘶嘶往外冒,任谁看了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客人们避之不及,那玄衣青年却大笑着抚摸黑狗脊背,眼中充满骄傲,仿佛他的狗吓到人是十分威风的事。
昭昭在楼上看得双腿发软。
从前满玉楼刚开张时,便有同行放野狗进来闹场子,她那时候还小,见狗群冲进来拔腿便跑,却被人绊了一跤,被一只狗张口咬住小腿,伤口结了食指长的疤,到现在都没消干净。
自那以后她看见狗便会躲着走,甚至有段时间连猫儿都怕得要死。
后来楼里生意做起来,专门聘了侍卫维护安定,猫狗一类是断然不允许带进来的。
这人什么来头,竟然大摇大摆带着恶狗闯进来?
陈妈妈站在青年身边,表情比以往还要谄媚:“小侯爷这爱犬真是越发威武了,瞧着比宫里三皇子养的那只还要高大。”
卫嘉彦最喜人夸赞爱犬,顿时眉目舒展道:“这话说得好,该赏。”
话音刚落,侍从立刻扔给陈妈妈一只钱袋子。
陈妈妈暗暗颠了颠重量,脸上笑出朵花来:“小侯爷大驾光临,真是月枝之幸,今儿必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来人啊,还不看座!”
成群的小厮涌上前,将一行人引到离看台最近的位置,甚至搬出锦垫供黑狗趴伏,一人一狗俨然成了整楼的焦点。
周遭客人一波又一波上前与卫嘉彦敬酒,都不想错失攀上武安侯府的机会。
昭昭看得皱眉,不等她询问,便听竹影介绍道:“武安侯世子,卫嘉彦。”
卫嘉彦这个名字昭昭有些记不清,但提到武安侯,她便熟悉多了。
武安侯卫盛,是当年陪先帝打江山的人之一,从前只是个务农的田家汉,但自幼根骨绝佳,力大无穷,后来凭一身武艺成了大周朝的常胜将军。
当年先帝被困涂山,是卫盛单枪匹马解救先帝,为此还断了一臂,称得上有勇有谋,与先帝是过命的交情。
因而先帝登基后,卫盛封武安侯,取意武安定天下,卫氏全族崛起,成为皇室之外大周最高贵的门庭。
卫盛发妻在战乱中丧命,往后未娶,膝下只有一个嫡子,便是卫嘉彦,虽还未袭爵,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众人私下里都叫他小侯爷。
昭昭从前听说过这位小侯爷,只知道是个喝茶逗鸟的纨绔,却没见过本人。今日一见,倒是如坊间说得那般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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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剑眉星目,轮廓硬朗,玄色长袍上暗银流动,通身一股贵气,俨然成了人群里最耀眼的存在,无一人能及。
“卫嘉彦就是你心慕的人?”
昭昭信心十足地看向竹影,不知为何,他的眼底竟流淌着淡淡的失落,丝毫没有见到心上人的雀跃。
“不是他。”竹影淡淡道,“若没有和卫世子一同前来,他这辈子都不会踏入满玉楼一步。今日......等不到他了。”
竹影说完便垂头丧气地往楼下走,全然没了看节目的兴致。
“这样啊。”昭昭凝视他伶仃的背影,也有些意兴阑珊,抬眼的瞬间,视线里却贸然挤入一道纯白的身影。
那人从发带到袜履都是白色,身形颀长,脚步怡然,走动间衣摆飘动,与声色犬马的风月场格格不入,恍然间若仙人降临。
他有画一般的眉眼,黑沉的眸子比琉璃还清透,看向人时无喜无怒,淡薄地甚至有些冷傲。
清冷眉眼之下的薄唇只一点淡色,肌肤白得透明,整个人有种不真实的美,不像活生生的人,更像那端坐高台的神明,无忧无喜,无惧无怨,只看世人苦苦挣扎。
昭昭眼睁睁看着他走到卫嘉彦身旁坐下,卫嘉彦似乎没想到他会来,惊讶地张大眼,笑着调侃他几句,看得出两人关系极好。
“竹影!”昭昭提起裙摆去追竹影,走到楼梯口便看见他痴痴望着那白衣男子,倾慕之情溢出眼底。
昭昭这些年哪儿见他为个男人如此魂不守舍,好奇道:“老实交代吧,他又是哪家的贵公子?”
能与武安侯世子交好的人,昭昭潜意识里觉得一样出身高门。谁知竹影听了,语气却低落下来:“他叫宋砚雪,原是宋家旁支的人。”
“哪个宋家?”
“没错,正是贵妃娘娘的娘家。”
先皇后病去后,后位空悬十年,由宋贵妃暂代凤印。宋氏历代官宦,原本就是簪缨之家,加上宋贵妃得宠,一跃成了士族里的第一圈层。
在临州这个扔个石头就能砸死个官的地方,陈妈妈怕无意间得罪哪位贵人,私下里会教习楼里姑娘所有士族的人才名姓,按理说像宋砚雪这样郎艳独绝的人物,昭昭不该没听过他的名字。
竹影看出她的疑惑,语气里含着不平道:“可惜他那一房被分出去单过了。他父亲去的早,只剩寡母相依为命,少了宋家的助力,比普通人还要艰难……”
昭昭惊得瞪大双眼。
据竹影后来说,分家是在宋砚雪父亲死后发生的事,也就是说只可能是宋砚雪身上出了什么毛病。
任她如何看,都看不出宋砚雪这样貌似谪仙的人能干出什么有辱门风的事。
大周崇尚孝道,凡父母健在的,儿女不可有私产,即便是寻常百姓轻易不会分家。
历来只有十恶不赦或是败坏祖宗门楣的人才会被会分出去单过。
分家要升祠堂,请宗亲长辈作证,这一系列举动无异于昭告天下人——我家里出了个孽障。
这样的人往往被人唾弃不耻,普通百姓尚且如此,更遑论名节大于生死的士族,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宋砚雪平静地坐在看台下,对周遭议论熟视无睹,玉雕般完美的脸庞没有一丝裂缝。
昭昭听了一嘴秘辛,惋惜一瞬便也抛开了。
总归不认识的人,再惨再可怜也与她没关系。
看台那边爆发激烈的吆喝声,垂落的绸缎被人挂起,月枝身穿华服,满头珠翠,美得不可方物,她款款登台,为人生最后一曲扭动腰肢。
2. 第 2 章
月黑风高,最后一线光亮被云层遮盖,临州城彻底陷入黑暗。
丝竹声淡去,满玉楼送走最后一位看客,随着大门的关上,大厅内一片死寂,周遭针落可闻,二楼厢房内的叫喊声更清晰了。
月枝完美地舞完最后一曲,精疲力竭地被人扶回房间休息。
大厅里没有客人包夜的姑娘小倌们衣衫不整地靠在椅子上,眉眼间俱是逢场作戏的疲惫,靠在椅背上麻木一阵,便收拾衣裳去净室沐浴。
一夜下来,昭昭打扮还算齐整,她忙碌于干活,倒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客人占便宜。
二楼栏杆处,有男人炙热的目光投来,昭昭娇羞地举起手腕,上面挂了根黄白相间的绳子,表明自己尚未开始接客,便低着头退到后厨。
转身的瞬间,她脸色瞬间冷凝。
今夜她的活还没干完,即便身上被汗水濡湿,也必须挺起腰杆,完成最后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昭昭洗完手用抹布擦干,以极其虔诚的姿态用木瓢舀起水缸里的汤药,灌满一排排水壶,然后分两趟提到楼梯口。
楼里有规矩,凡是怀了孕的姑娘,要么立刻堕了出月子便接客,要么生下来由楼里教养,无论哪种都不是好结局。更有甚者,遇见有独特癖好的客人,便会沦为另一种玩物。
这件事关乎满玉楼姑娘的性命,昭昭不敢大意,几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确保所有包夜的姑娘都能喝到避子汤。
走在长长黑黑的走廊上,男女的尖叫和击打清晰得仿佛在耳边,各种靡靡之声混杂在一起,昭昭脸色发白,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先是恶心,而后变成害怕。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小时候家里穷,为了给弟弟挣上学的束脩,从六岁起她就被父母卖给陈妈妈,这些声音她早已习惯,按理说不该如此排斥。
可是随着她日渐长大,离破.身日越来越近,她就止不住地害怕、恐慌。
她性子倔强,因不服管教吃了陈妈妈许多棍棒。每回被打得奄奄一息时,她便发狠地恨父母。
倘若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到了要饿死人的地步,她不会有这么恨。偏偏卖她只是为了书本费,好像她是鸡鸭鱼一样的牲畜,说卖就能卖了。
为着这件事,在人人崇尚科举的风气下,昭昭隐秘地讨厌那些清高的读书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女子纤细白皙的手腕接过盛满汤水的瓷碗,声音喑哑地道了声谢,便关上房门。
即使只露出一道缝隙,昭昭也能看到那女子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身体。
触目惊心的鞭痕落到细嫩的皮肉上,胸前和腰腹处最为密集,叫人想起案板上的猪肉,白花花的。
昭昭愣了一瞬,提起水壶继续往里走,偶尔遇见吃饱喝足的客人出来,会被人言语调戏几句,她只好愈发低下头颅,只露出个乌黑的头顶。
越往里走交欢声越激烈,在众多淫.乱的声音里,一道熟悉的女声混合在里面,听起来凄厉而虚弱,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隐隐还有棍棒的敲打声。
满玉楼什么样的客人都招待,只要银子给得足,陈妈妈从不吝惜姑娘。
这样的声音其实很常见,如果不是从小一起长大,昭昭也不能认出那声音是谁。
她如遭雷劈般石化在原地,水壶咚得一声坠落,乌泱的药汁顺着地板蜿蜒。
不可能,不可能。
昭昭难以置信,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扔下手中物什便往楼下跑,一颗心上上下下狂跳起来。
声音是从后院发出来的,越往里走越清楚,隔着一道矮墙,昭昭终于看清发生了什么。
五个健壮的男子将女子压在阴冷的地板上,她像一条死鱼般麻木地受着,万念俱灰,在与昭昭对视的那一秒,干涸的双眸渗出点点泪花。
昭昭死死捂住口鼻,泪水止不住地流,她认出那几个男人分明是楼里的伙计,连那老实憨厚的门房也在。
月枝遥望着她,头颅动了动,似在说“不要管”。
陈妈妈就坐在两米外的太师椅上,长叹道:“月枝你别怪我心狠,这是楼里的规矩,不能为你开先例。我是拿你当亲生女儿养大,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我待你不好吗?我好不容易把你捧到花魁的位置,你好狠的心,被那穷酸男人勾了魂,竟然要赎身。他连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还要靠你的卖身钱赎自己,你就等着后悔吧。”
月枝在晃动中艰难道:“柳郎待我的情义值千金......我心甘情愿......求妈妈高抬贵手。”
陈妈妈目中流露不舍,终是应允道:“行了,你们几个适可而止,毕竟是我娇养大的姑娘,瞧这皮肉都扯出血了,今儿就到这吧。”
陈妈妈扔下一纸卖身契,头也不回地带着五人离开柴房。
几乎是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昭昭箭一般飞奔过去,她颤抖着握住月枝的手,发现自己的皮肤比她还要凉。
“月枝姐姐......”
月枝咳嗽几声,喘息道:“傻妹妹,哭什么。再苦再累也是最后一夜了,从今往后姐姐再不用经历这些,你应该为我高兴。”
昭昭胡乱擦着眼泪,将撕裂的衣裳从她身体上扒下来,脱了自己的外裳裹到她身上,遮住那些可怖的痕迹。
“我不哭。姐姐脱离苦海,是我不好。”昭昭挤出个僵硬的笑,慢慢扶起她,“我进来时看见有个仪表堂堂的郎君在后门张望,定是你的柳郎来接你了。”
“我们昭昭笑起来最美了,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多笑。”
月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路还有些不稳,被昭昭半抱半拖地来到后门交到柳郎手上。
在心爱的男子面前,月枝又难堪又委屈,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柳郎如捧着颗珍宝般将她护在怀里,说尽安慰的话。
昭昭远远看着,被男人眼底的心疼刺痛。
他的心疼不似作假,昭昭未尝情事,看不出他是否真心爱月枝。她只觉得他的心疼是珍藏多年的美酒被雨水污染,再卖不出好的价钱,只能自己消受。
外边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老汉拉着牛车停到后院,月枝被柳郎抱上去。
月枝温柔地抚摸昭昭的额间碎发,语重心长道:“满玉楼以女子青春为食,是一切不幸的源头。你长得比姐姐美,破.身日定会引得众人争抢,到时候一定要选个温柔体贴的,出身低些没关系,只要待你好便行。要么自己攒下银钱,要么寻得良人为你赎身,总之一定要逃离这里,去过正常的生活。”
昭昭泣不成声地应了,望着牛车远去的背影,某种冲动在心底萌芽。
她想留下月枝,又知不可能。月枝好不容易逃出魔窟,若叫她回来便是没有良心。
可是,柳郎真的好吗?
焉知那不是另一个魔窟?
昭昭狂奔上去拦住快要离开园子的牛车,触及月枝与柳郎恩爱的神情,欲言又止,最终叹息道:“若他待你不好,一定要写信告诉我。”
月枝是满玉楼红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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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的花魁,收到过无数打赏,除开陈妈妈分走的那份,剩下的依然很可观。
然而为了给自己赎身,她花光所有积蓄,这么多年的血泪付之东流。
昭昭拔下头顶那只金包银的簪子,这是十年来她攒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连同手腕上的银镯子一道推到月枝怀里,不等她推辞拔腿就跑,直到喘不过气才停下来。
-
月枝带着永不回头的决心离开了。
昭昭回到楼里,看见她空荡荡的房间,才对明日见不到月枝这件事有了实感。
床榻之下,一片白色衣角闪现。
昭昭蹲下身将人拖出来,面上没什么表情。
“你看见了?”
竹影脸色惨白,似想到什么画面,又转为羞耻的红。他捏紧拳头,稚气的脸像一朵枯萎的花骨朵,语气蕴含深深的自责。
“我是个懦夫,没能救下月枝姐姐,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几滴湿润落到手背,昭昭擦干他的眼泪,语气沉重:“知道为什么月枝姐姐被陈妈妈这样对待吗?”
竹影不懂她的意思,如实道:“楼里杂工工钱少,陈妈妈吝啬贪婪,为了安抚他们订下的规矩。牡丹、蕊瓷姐姐她们离开时都没能幸免,你往年睡得早,不曾知晓。”
“不,风柔当初便是完完好好地被人用轿子抬出去的。”昭昭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不过是因为月枝姐姐跟的是无权无势的平民,而风柔嫁给陈二郎君做妾,二者云泥之别,待遇当然不同。若月枝姐姐应了祭酒大人家的五郎,陈妈妈必然不敢如此欺辱她。”
竹影厌恶道:“那霍五郎是个出名的纨绔,家里纳了十几房小妾,常常是看上这个便抛弃那个,怎么能与柳原相提并论?柳原是读书人,又倾慕月枝姐姐,往后是有大作为的。”
“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柳原不见得能待月枝姐姐始终如一,咱们楼里出去的姑娘,前车之鉴还少了吗?人心隔肚皮,只有权势和银子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沦落妓院,若还妄想真心,那便是自己作践自己。”
“我才不稀罕那些金子银子的,我心底只有宋郎君。”
昭昭瞪他一眼,心中十分气恼。既说不通,也不再与他辩白。
竹影见她生气,打趣道:“昭昭姐姐如今也学会说‘前车之鉴’了。”
昭昭是她在满玉楼的花名,所有卖进来的姑娘小倌都得摒弃前名,请人重新取个名字。
她的原名叫李容昭,昭昭这个名字是自己取的,取名字最后一字,鸨母觉得还算入耳,就一直用到现在。
“成天听你念那些破书,不想学也进脑子了。”昭昭不满道。
“我看姐姐在此道上天赋异禀,只听我念叨几遍,就会学以致用了,若是个男子,指不定能考个状元当当。”
昭昭拧了下他的鼻头:“就你贫嘴!”
竹影最爱附庸风雅,得了赏赐都换成书,昭昭也不知自己这种厌恶读书人的人是如何与他成为好友的。
想到一个月后的破.身日,昭昭叹了口气,漂亮的双眸染上忧虑。
这世上有些事要想做成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不知道前路如何,但在满玉楼的每一刻都如同凌迟,再坐以待毙下去她将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趁着如今还有一身美丽的皮肉作为依仗,昭昭决定赌一把,即便输了亦无怨无悔。
她朝竹影招手,在他耳边低喃。
竹影听罢大惊失色,低吼道:“你不要命了!”
3. 第 3 章
九月十二。
热了两月的临州城一夜之间转冷。
金桂飘香,学子们也迎来了秋闱放榜日。
贡院前人山人海,车马水龙,从垂髫小童到耄耋老人,无一不好奇今年谁人会夺得魁首。
龙虎榜前黑压压站了几排人,大多是天未亮便来看榜的小厮,若是能在榜单上瞧见自家主子的名字,第一个将喜报传入府里会得到丰厚的封赏。
卫小玉呆滞地指着第一个名字,惊得嘴唇微张,将那三个字来来回回确认五遍,才大叫道:“中了!我家郎君中了!还是解元!”
周遭识字的定眼一看,连忙拱手道:“恭喜武安侯府,以卫二郎君的才情,明年春闱定能金榜题名!”
卫小玉回礼,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那便借郎君吉言了。”
武安侯府今日来了数十人,卫小玉是唯一识字的那个,其他人一听纷纷高兴地手舞足蹈,仿佛是自己中了举。
武安侯的大名临州城无人不知,许多前来凑热闹的人听说解元出自侯府,纷纷上前贺喜,卫小玉将早就备好的喜钱往上一抛,无数铜板雨滴般四散,引得众人哄抢。
不远处,月枝焦急地坐在牛车上,心中忐忑又紧张,既担心柳原也担心自己的前途。
若柳原能够再进一步,往后说不定能捞个一官半职当,还能免了她的贱籍。
她自小被陈妈妈培养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分仰慕有才情的人,只要一想到将来柳原当了官老爷,她便可以像京中才女一样出席清谈诗会,心脏便砰砰地跳。
不多时,柳原一脸痴傻地扒开人群,晃晃悠悠走到牛车前,见心上人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己,如梦初醒般一把揽月枝入怀,喜极而泣道:“夫人,你真是我的福星,昨日梦见我榜上有名,今日果然中举。虽只是十二名,好歹能够参加明年春闱。若有幸进士及第,原必不负你!”
二人的情事虽传得人尽皆知,但毕竟没有成婚,月枝听到那句“夫人”,立刻红了脸,细细擦干他脸颊的汗水,甜蜜道:“柳郎有真才实学,哪里是我的梦能左右的。距离会试还有半年多时日,只要柳郎勤学奋进,明年必能得偿所愿。”月枝羞涩地靠到他肩膀上,喃喃道,“只盼柳郎能早点娶我......”
因着这件喜事,两人高兴地买了西庆来的糕点吃,回到家后月枝研磨给昭昭写了封信。
昭昭收到信时便有所预感,今日乡试放榜,满玉楼的生意去了大半,大约全城的男子都去了贡院,她落得清闲。
昭昭大字不识几个,叫竹影口述与她,听到柳原中举不由松了口气。
即便再不想承认,她也知道科举对男人意义重大。
不仅是应试者本人的荣耀,整个人家族都会因此而沾光,寻常百姓能出一个举人十分不易,放在她老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得上门道喜。
进士更是凤毛麟角,堪称祖坟上冒青烟,是半只脚踏入官场的人物。
昭昭心中矛盾极了,既想柳原高中,又不想柳原爬得太高太快。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忧心什么,明明是对月枝百利无一害的事。
-
当武安侯次子卫嘉霖拔得头筹的消息传回侯府时,卫嘉彦正在与卫盛切磋武艺。
两人打了两场,各胜一局。
卫盛忙于练军,极少抽出空亲自指导儿子武艺。两人正打得激烈,卫小玉突然出声打断。
“侯爷,二郎中了解元!”
卫嘉彦神色一怔,挥拳的速度因失神而慢了几分,卫盛本已体力耗尽,抓住时机毫不犹豫一脚踢向他腰腹。
巨大的冲力袭来,卫嘉彦整个人飞下比武台,点点血渍从嘴角溢出。
卫盛掌兵多年,即使断了一臂,那股久经沙场的杀伐气息却半点没有减轻,反而因此生出几分凌厉,不笑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你本可胜我,却因用心不专,错失良机。若在战场上,此刻你已经成为敌军的刀下鬼。习武最忌心浮气躁,空学一身本领,混的文不成武不就,倒不如当初送你入书院,与你二弟一道从文,还能考个官身。”
武安侯当年凭一己之力逼退两万敌军,这世上能与他过上两招的人屈指可数,卫嘉彦二十岁,能够赢下一局足可证明他在武学上造诣非凡,日后只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四周观摩的门客和仆从早已目瞪口呆,落在武安侯眼里只得了个文不成武不就,可谁也不敢多嘴侯爷教训自己儿子。
卫小玉知道自己扰乱战局,半个字都不敢说了,缩头站到角落,生怕被世子迁怒。
而卫嘉彦此刻确实恼火极了。
输了便是输了,输给自己老子又不丢人。他只是不耐烦卫盛当着外人的面训斥自己,当真是半点面子不给他。
他丢下一句“父亲教训的是”便从地上爬起来往住处走。
卫盛冷着脸,并未因他的低头而缓和神色。
直到彻底出了演练场,卫嘉彦才弯下硬挺的腰背,因腹痛而倒抽一口冷气。卫盛那一脚虽收了力道,落到身上依然火辣辣地疼。
身旁有婢女端着茶水路过,喜滋滋地与他见了礼,卫嘉彦余光瞥见她手上的封红,嘴角翘起嘲讽的弧度。
卫嘉霖不出所料中了解元,姚姨娘该笑烂嘴了。
自母亲故去,父亲不愿娶继室,将管家之权交付姚姨娘。姚姨娘出身不显,掌家却是好手,将侯府上下打理得井然有序,任谁看都挑不出错处。
这侯府很快便要成为她们母子的天下了。
以姚姨娘张扬的性子,晚上定会大肆操办一番,一想到卫嘉霖会成为饭桌上的主角,被父亲大方褒奖,卫嘉彦忽然觉得房檐前的红绸红灯笼十分刺眼。
想到此处,卫嘉彦转身去了库房,取出珍藏的黄柑酒,又牵了爱犬武将军一同去拜访宋砚雪。
宋砚雪住在穿花巷子深处,一进的宅院,站到门口便可看清全貌。
武安侯的亲妹妹嫁给宋家二房嫡子为妻,宋砚雪是四房老爷的庶子,两人算是姻亲关系,自小便认识。
宋砚雪小时候五官比女娃还要精致,卫嘉彦十分不喜,时常捉弄于他。
后来卫嘉彦八岁时,不小心落水,眼看着就要溺死,将要昏迷之际,是七岁的宋砚雪奋不顾身跳下水将他拖上岸。
比他还矮一头的人,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倔强而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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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自此以后卫嘉彦便时常“骚扰”宋砚雪,宋砚雪性子孤僻,受不住他热情似火赶都赶不走,两人一来二去便成了挚友。
十九岁的宋砚雪依然生得不俗,个头却同卫嘉彦一般高了,两人一个英俊,一个清冷,站在一处倒是好风景。
“你怎么来了?”宋砚雪站在家门口,讶异地看着眼前人,他脚边蹲着的黑狗目光激动地看着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身上。
宋砚雪默默退后一步,避免它的口水落到鞋面上。
穿花巷子一带住的都是些平头百姓,路口处是一家杀猪匠,猪粪的骚臭和猪下水的腥臭时常飘得满巷子都是。宋砚雪刚搬来时也觉得难受,奈何手中拮据,不得不忍受,住久了便也习惯那味道。
卫嘉彦自小锦衣玉食,哪怕是冬日衣裳也一日一换,十分爱洁。即便他嘴上不说,宋砚雪也知道他很嫌弃这边,平日相见总约在侯府。
今日卫嘉彦突然到来,宋砚雪有些不解。
“当然是来祝贺你高中啊。”卫嘉彦将武将军赶到身后,打趣道,“宋七郎,你该不会没去看龙虎榜吧?”
“确实不曾。”宋砚雪淡淡道。
卫嘉彦挑起一边眉毛:“你就不想知道自己考了第几名?”
宋砚雪不在意道:“总归不是第一名。”
卫嘉彦一时语塞。
他来之前跟家里小厮打听过,宋砚雪是最后一名,刚好能参加会试,多一名不多少一名不少。
他有些替宋砚雪不值,冷冷道:“若不是你父亲的事,三年前你便是解元,何须藏拙至此,叫我那书呆子二弟捡了便宜。等到会试那一日,你一定要全力以赴,替我将卫嘉霖比下去。”
宋砚雪笑了笑,并未应承他。
三年前,距离会试前两个月,宋父骤然离世,宋砚雪与寡母一道被赶出家门。
按照周朝法律,为父母守孝期间考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宋砚雪院试便是第一,连上一任状元郎刘大人看了他的文章都夸赞其惊才绝艳,进士及第只是时间问题。
今年宋砚雪再次下场,成为全临州的焦点,不想只得了个垫底的名次。
旁人不清楚,卫嘉彦却知晓他是故意为之。今年乡试宋家另外几房都有子孙参与,如果被宋砚雪抢了风头,会招来更多的忌惮和打压。
“当年的事到底有什么隐情,连我都不能告诉?”卫嘉彦记不清自己问过多少次这个问题。
“并无隐情,与他们说得一般无二。”宋砚雪接过他手中的酒,“既是庆祝,站在门口作甚。我炒两个菜,也不算浪费好酒。”
满临州都在传,宋砚雪私德有亏,不仅克死嫡姐还欺辱嫡母,宋父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宋家累世官宦,自然容忍不了这种有辱门楣的子孙,所以宋四爷一死便将四房分出去单过。
“这话你骗骗自己就行。若你真的像外面说得那样恶毒,我小时候百般欺负你,你怎会舍身救我?”卫嘉彦抢回酒坛子,拉着他往街上走,“你做菜不放盐,淡得跟什么似的,我吃不惯。我馋樊楼的蟹粉狮子头了,今日你做东,不准推辞。”
“行,都听小侯爷的。”
4. 第 4 章
两人在樊楼饱餐一顿,卫嘉彦嘴上说宋砚雪做东,末了还是提前把钱付了,宋砚雪知道他的脾性,也没说什么。
樊楼位于临州最热闹的西市,加之又是放榜日,往来车马络绎不绝,两人带着武将军走到靠近贡院那条街时,人满为患,不是你的肩膀撞到我的后背,就是我的手臂打到你的大腿。
武将军骨架宽大,端的是凶横威武模样,实则是只两岁大的幼犬,别看身量高,胆子比猫儿还小,性情也十分温顺。
卫嘉彦平日牵着它招摇过市,旁人畏惧它不敢近身,此刻倒是托了它的福,路人自动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来。
街道两边摆满货摊,商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宋砚雪行至一茶水铺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方手帕,柔软地砸到他身上,属于女子的脂粉味扑面而来,他长眉微皱,迅速侧身避让。
二楼凭栏处,有女子娇声传来。
“我家娘子不慎掉落手帕,郎君可否帮忙拾起?”
说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身后站了个粉面桃腮的女子,穿衣打扮皆是不俗,正羞涩地望过来。
虽未开口说话,内中深意却在不言中。
大周朝民风开化,每次状元游街时,俊俏的探花郎必定被蔬果鲜花砸得头晕眼黑。宋砚雪和卫嘉彦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两人再清楚不过这只是小娘子搭讪的手段。
宋砚雪递了个眼神给卫嘉彦。
“不解风情。”
卫嘉彦低骂着拍了拍武将军的头,武将军细长的尾巴疯狂摇摆,立刻会意主人的意思,叼起手帕爬上二楼。
两位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不敢去接,那丫鬟大叫起来:“我家娘子的贴身之物,怎能被畜牲咬在嘴里,两位郎君太欺负人了!”
卫嘉彦听到”畜牲“二字,脸色瞬间就不好了:“既是贴身之物,还敢让外男经手?好一个心口不一的小娘子。”
念及是女流之辈,卫嘉彦说这话已经是口下留情,栏杆边的女子却羞红了眼眶,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
宋砚雪道:“叫武将军回来吧。”
卫嘉彦曲指吹了个响哨,武将军蹦蹦跳跳回到他身边,兴奋地上蹿下跳,站起来与人同高。
两人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刚准备提脚离开,另一道稍显强势的声音从隔壁铺子传出。
满头珠翠、衣饰华美的女子迎面走来,边打扇子边尖酸道:“二娘妹妹莫要为色相所惑,有的人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任他再会装模做样,最后还不是被族里扫地出门。为这样的人哭,不值得。”
王毓芝哭声渐渐停了,羞愤道:“姐姐说的什么胡话!我不过是丢了一方手帕......”
卫嘉彦见王琬出言羞辱好友,心中腾得冒起火气,比自己挨骂还难受。
他弯酸人的本事也不小,早就听说王氏有二乔,姐姐泼辣,妹妹怯懦,也就不顾及那么多,狠辣道:“王大姑娘好利的牙口,抵毁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不如卸了钗环去满玉楼做个说书先生,本世子保证每天捧你的场。”
满玉楼是京都最有名的妓馆,王琬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子,每每去西市采买首饰都会经过那边,自然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卫嘉彦,你怎么敢如此羞辱我!”王琬气到发抖,贝齿死死咬住下唇。
宋家与王家是世交,家族里世代联姻,而王琬的亲姑母王若琳正好嫁给宋家二房为妻。王若琳的大儿子乡试时排在宋砚雪后一名,刚好无缘会试。
想清其中关窍,宋砚雪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绕来绕去最后都是宋家的家务事。
他拉住还想再吵的卫嘉彦,却被他推开。拴住武将军的缰绳落到他手上,宋砚雪无奈摇了摇头。
卫嘉彦快步冲到王琬面前,他身形高大,几乎比王琬高一个头,无形的威压投下,王琬死死捏紧拳头,王氏长女的身份让她挺起头颅,颤声道:“你、你想干嘛,难不成你敢打我?我爹可是当朝太傅。”
“打你?想得真美。”卫嘉彦轻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宋砚雪是我朋友,欺辱他便是欺辱我。念在你是初犯,我不与你这个小女子计较。若有下次,你的舌头便剪了喂武将军吧,它平日猪舌牛舌都吃过,就是没吃过人舌。”
“你敢!”
“我往日的事迹你应当听说过,不信的话可以试试......”
不等他说完,远处忽然想起惊叫声,变故在一瞬间发生,一辆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冲出人群,直直地朝两人的方向驶来。
车夫戴着斗笠,高声道:“闪开!马失控了,快闪开!”
卫嘉彦与王琬离得极近,两人都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见周围的呼喊。等反应过来,马车已在几米之外,眼看着就要撞上来,情急之下卫嘉彦一个跃起将王琬扑倒在地。
两人抱着滚了一圈,险险避过马蹄。那车夫却突然来了力气勒紧缰绳,马儿前蹄扬起,落地处正好是宋砚雪所在的位置。
卫嘉彦被王琬当人肉垫子垫在下面,根本来不及推开她,马蹄便落了下去。
宋砚雪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牵着武将军一动不动,眼神却平静地如一汪深潭。
“宋砚雪!”卫嘉彦在远处怒吼一声。
马儿在空中嘶鸣,武将军害怕地夹紧尾巴,躲到宋砚雪两腿之间,一人一狗眼看着就要被马车撞飞,一个娇小的身影冲出人群,双手抱紧武将军滚到一边。
宋砚雪被带得跌倒在地,马蹄近在咫尺,他淡然地闭上眼。
却听轰然一声,那车夫竟然在关键时刻掉转马头,直挺挺撞到一旁的墙面上,疯马当场撞死,整座马车四分五裂,车夫提前跳车才幸免遇难,但也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墙角处,昭昭缩成一团,手臂大腿因擦伤而火辣辣地疼。
怀里毛茸茸的活物在剧烈地挣扎,像是随时会张口咬住她的皮肉。巨大的恐惧包围着她,她害怕地一颗心将要从口里蹦出,双腿也不听使唤得乱颤,胸口感受到狗鼻子湿润的触感,更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余光看见卫嘉彦朝这边走来,才如释重负地撒开手,闭上双眼。
狗儿终于从她手臂钻了出去,奔向主人,昭昭能听到它嘤嘤的叫声。
从一个月以前,她便计划了这场“事故”。
竹影卖到满玉楼前家里以贩马为生,他父亲曾是临州城最厉害的驯马师,竹影从小耳濡目染,学到他父亲七分本领。
有竹影在,她不需要担心真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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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踩死,即便计划失败也可以搭他的马车逃之夭夭。今日人多,卫嘉彦又刚好与人起了冲突,无暇注意外界,正是最好的时机。
昭昭本以为用性命救了卫嘉彦的爱犬,能换他怜惜。
然而她听到卫嘉彦担心道:“武将军受了惊吓,一直在发抖,必须立马送到刘先生那儿去。砚雪,这位小娘子帮我照顾一下,等我回来。”
昭昭气地吐血,若不是还残留一丝理智,真想立刻爬起来给卫嘉彦一拳。
然而在现实面前,她只是静静地躺在角落,然后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扶起腰身,下一刻,她被人稳稳地勾住腿弯,打横抱了起来,像鸟儿坠入云端,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鼻尖萦绕淡淡的皂角香,昭昭柔若无骨地靠在他胸口,耳边是平稳而缓慢的心跳。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这人身上却很冷,骨头也很硌人,即便抱着她走路也没什么声音,像是世间的一抹游魂。
她还是头一回被人抱,莫名有种被呵护的错觉。
为了精准地讹上卫嘉彦,她和竹影白天做工,晚上起来演练,这一个月几乎没睡个囫囵觉。
也许是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做成了,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松懈下来,走着走着她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她躺在一处床榻上,四周充满浓郁的药香。
有人走到床边,药草的苦味近了。
“小娘子醒了?”
昭昭猛地坐起来,警惕地望着来人,她下意识护住胸口,刚抬起手臂,一股胀痛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疼地嘶一声。
“你胳膊脱臼了,不要乱动。”
宋砚雪站在三步之外,依然是一身雪白的衣衫,离得近了才发现用的是最普通的棉麻,因为他气质太过出尘,叫人误以为他穿的是什么好料子。
“你是谁?”昭昭故作无措地盯着他。
“小娘子勿怕,我是世子的好友。世子此刻抽不开身,托我照顾你。”
宋砚雪撩袍坐到床尾,阳光穿过窗口折射进来,打在他白皙的面庞,眉眼间镀上一层淡金色。
昭昭怯怯点头,关切道:“世子的爱犬如何了?”
“应当无事。”宋砚雪顿了顿,忽而抬眸看来,唇边一抹似嘲非嘲的浅笑,“小娘子倒是好胆色。”
青年眼神锐利,仿佛洞穿人心,昭昭心虚地垂下眼睫:“郎君过誉,我只是不忍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在我眼前消失。”
青年轻嗤一声。
“原来在小娘子心里,狗命比人命重要。”
“什么?”
宋砚雪语气不辨喜怒:“当时,我与武将军站在一处,小娘子却一心救它。”
昭昭语塞,疑心他看出什么,心跳骤然快了一拍。
她那时候哪里想得到那么多,满眼都是黑狗,根本没想到宋砚雪竟然是个反应如此迟钝的人,马冲到眼前了还不躲。
她想了想,无辜地眨眨眼:“我以为郎君一心求死呢......”
昭昭这话说的不客气,宋砚雪先是怔了一下,忽然低笑出声。
他五官长得标致,不笑时清冷得如同雪山上的仙人,笑起来便如冬雪消融,春风拂面,昭昭一时看愣了。
5. 第 5 章
卫嘉彦进门便看到宋砚雪坐在阳光下,薄唇咧开一个弧度,眼角弯弯的,好像听了什么笑话。
宋砚雪心思深,极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卫嘉彦记忆里从未见他如此开怀,毕竟连中举他都没笑,不由好奇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好玩的?”
卫嘉彦说话间走到床边,宋砚雪已然平静下来:“没什么,一些琐事。”
走得近了,那重重帷幔下的场景逐渐清晰,卫嘉彦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眸光忽然凝住。
女子虚弱地靠在软枕上,面如芙蓉,姿若绿柳,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便似画中人物,恬静中带着未经市俗洗礼的纯质。
尤其是那双澄净的美目,水光潋滟,清妩动人,宛若浸了一汪秋水,即便无意也被她看出几分情意,是浑然天成的美人。
卫嘉彦今年二十岁,早该知人事的年龄,却被姚姨娘刻意压制,不曾有过通房。平日里虽在烟花柳巷走动,却不喜让人近身,只听点小曲打发时间。
贸然撞见如此清丽脱俗的美人,还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卫嘉彦皮肤渐渐发热,侧过身子道:“多谢小娘子舍身救下武将军,武将军是家母去世前留下的黑犬所生,对我意义非凡。它性情怯懦,不比寻常犬类机敏。若不是小娘子心善,恐怕逃不过那场灾祸。”
他抬眼与她对视,呼吸顿时一滞,真诚道:“小娘子有什么心愿,在下可尽量满足。”
昭昭目光停留在他发红的耳垂片刻,心中微喜,涩然道:“我恰好离得最近,不忍心世子爱犬就此丧命,一时脑热扑了过去,世子不必放在心上。不过眼下……确实有一桩难事,望世子成全。”
“但说无妨。”
昭昭垂下纤长的脖颈,几滴泪珠落下,洇湿床单。
“我是......满玉楼的清倌人。”
卫嘉彦眸中闪过一丝惋惜,静静坐在旁边的宋砚雪身形动了动,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昭昭垂着头,并不知道两人神色的微妙,边哭边将心里的话背出来,分明是逢场作戏,说到最后却带了几分真情。
“我自幼流落烟花之地,看楼中女子来来去去,纵然有过华光,不过昙花一现,待容色衰退,终逃不过凄惨结局。陈妈妈性情残暴,对楼中姐妹非打即骂,为了那些白黄之物,将每个人调.教成一个模样。昭昭并非生来下贱,即便身在泥潭也向往光明。明日便是昭昭的……破.身之日,求世子救我一命。”
满玉楼作为京中数一数二的妓馆,卫嘉彦去过几次,从未碰见过昭昭,心里对她的话信了八分。
而明日也确实是满玉楼新一批姑娘的破瓜日,一个月前他从满玉楼离开时,陈妈妈曾提过几嘴,还叫他前去捧场,说是有一位比月枝更美的姑娘,想必就是眼前人。
作为男人,他当然不会去想妓女会遭遇多么痛苦的事。但是如果那些遭遇落到眼前这个小娘子身上,卫嘉彦不由心生怜惜。
他听得血热,脑子却依然清醒,没有立刻应下,惭愧道:“小娘子的难处我知晓,只是我尚未娶妻,不好先纳妾……”
此话一出,昭昭雪白的脸蛋立刻浮上一片红霞,两人骤然对视,视线触电般撞开。
她难为情地咬了咬唇,声若蚊蝇:“世子误会了,昭昭这样的出身,不敢肖想世子......只求能做个丫鬟,照顾世子起居,以报答搭救之恩。”
“我是怕委屈你。”
“能侍奉世子是天大的福分,昭昭不觉得委屈。”
卫嘉彦思虑一番,正要开口应下,被宋砚雪一声轻咳打断。
“小娘子歇息片刻,我与世子去外边看看药熬好了没。”
昭昭红着脸点头,拉高被子将脑袋蒙住,等到脚步声走远才面无表情地平躺回去。
她吸了吸鼻子,轻轻擦干挂在腮边将落未落的眼泪。
-
医馆后院的长廊上,风铃发出清悦的叮咚声,卫嘉彦甩开好友的手,疑惑道:“汤药自有药童看顾,你急什么?”
“你还真将那女子带回侯府?”宋砚雪负手站在风口,白袍吹得蓬起,银白发带随风飘扬。
卫嘉彦挑眉:“你想说什么?”
宋砚雪道:“今日的事太过凑巧,还是查清楚再决定比较妥当,免得产生误会。”
“你怀疑她故意为之?”卫嘉彦眸光微动,胸口浮上陌生的情绪,似一片羽毛飘落心房。
宋砚雪对此不置可否。
谁知下一秒,卫嘉彦忽然朗笑一声,那笑声中有欢喜、有赞赏,唯独没有被人算计的恼怒。
他走上前拍了怕宋砚雪的肩膀,语气温柔:“她肯为我花心思,这样很好。”
宋砚雪一脸见鬼的表情,斥道:“色令智昏。”
“你整日活得跟个木头似的,怎么会知道其中的妙处?我原先也鄙夷那些风月故事,今日见到昭昭才知道当一个女子专注地看着你一人时,你是没办法对她说不的。”
卫嘉彦步伐轻快地往回走,走出几步,倏尔回头道:“府里无趣,武将军不会说话,你又不肯搬过来陪我……就当解个闷吧。”
青年站在廊柱后,一半身形隐蔽在阴影中,一半落在阳光下,影子长长地拖到地上,莫名有几分孤独。
宋砚雪轻叹一声,不再劝他:“侯爷那边你打算如何解释?”
卫嘉彦冷笑:“今日他的注意力都在卫嘉霖身上,短时间内应该想不到我。想到了再说吧,大不了挨几棍子,反正我都习惯了。”
-
下午满玉楼忽然收到一叠银票,来人自称是武安侯的小厮,奉世子之命,为昭昭姑娘赎身。
陈妈妈眉开眼笑地数银票,听道“昭昭”二字,笑容立刻凝固了,忙问是不是认错了人,楼里是有个昭昭,但还没开始接客,世子怎么可能认识。
那小厮将昭昭姑娘救犬一事活灵活现地描绘一通,陈妈妈脑袋都要气炸了,立马唤人寻找昭昭,将全楼上下扫荡一通,愣是连根头发丝都没找到,才信了他的话。
楼里姑娘一概不准出门,陈妈妈气愤不已,她原想让昭昭顶上月枝的位置,将她看得牢牢的,竟然还是叫她逃了出去。
隔壁盈月楼今年可是牟足了劲与满玉楼打擂台,不仅重金买了西域舞娘,还重新修缮楼里设施,陈妈妈只昭昭一张底牌,自然不肯轻易放人。
“爷要不看看别的姑娘,我楼里什么样式都有,包世子满意。昭昭年纪小不会伺候人,别看她长得好,性子倔得跟牛似的,琴棋书画样样不会,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玩意,不值得世子破费。”
陈妈妈说着将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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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了回去,眼珠子却不舍地黏在上面。
小厮暗骂一声老虔婆,回想离开前昭昭教授的话术,压低声音道:“妈妈以为我家世子缘何为昭昭姑娘赎身?”
这一点陈妈妈十分好奇,凑近问:“为何?”
“因为世子与昭昭姑娘有了肌肤之亲。”
陈妈妈脸色大变。
“这小蹄子,竟然敢骚到世子头上,真是天生的浪货!”
陈妈妈咬牙切齿地骂着,十分心痛自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姑娘被人白占了身子,她原本打算明日卖个好价钱,再重新采买一批年纪小的,如今这个局面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不敢骂卫嘉彦,只能将罪过怪到昭昭身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只是她骂的越起劲小厮心态越稳,他缓缓掏出另一叠银票与之前的放在一起,道:“世子知道坏了满玉楼的规矩,妈妈生气也是人之常情。您看这个数如何,就当给侯府一个面子,往后满玉楼遇到什么麻烦,有侯府撑腰总归是好的,您看是不是这个理?”
陈妈妈气得脑仁疼,布满细纹的手指头一个劲揉着太阳穴。
有这三千两扬州瘦马都能随便买几匹,一个怀有异心的死丫头,还没出名就敢自己出去勾搭男人,这般城府,若是坐到花魁的位置,岂是她能掌控的?
再说如果昭昭有造化,为世子生个一男半女,满玉楼也算是她半个娘家,少不得帮衬楼里。
武安侯府的人情,可不是几千两银子能攀上的。
陈妈妈权衡一番利益,发现这是桩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这才勉勉强强收了银票,抠出床铺夹层里昭昭的卖身契交与小厮。
小厮道了声谢,欢欢喜喜回府复命。
此时此刻,永安侯府门口停了辆马车,微风拂过车帘一角,露出车内小娘子姣好的面容。
卫嘉彦站在马车旁,贴心地递上手臂。
昭昭极少坐马车,被颠得七荤八素,腰酸背痛,刚站起身便失衡往前倒,卫嘉彦眼疾手快地接住她,犹豫片刻,搂住她的腰身将人抱下马车。
“当心伤着手。”
“多谢世子。”昭昭按住他肩膀站稳才松开,一抬头对上青年深邃的眉眼,彼此都有些脸热。
卫嘉彦的贴身小厮卫小羽从门口一通小跑过来,惊讶地望着昭昭,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卫嘉彦吩咐道:“与院子里的人知会一声,以后寝屋的事都交给昭昭。”
卫小羽愣了愣,回过神道:“小的知晓了。姚姨娘在藕园摆了膳,侯爷和二郎君已经坐下,叫世子快些过去。”
夜色轻纱般降落,天空空旷而深沉,武安侯府房檐前的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像野兽的眼睛,深深注视着门口的一切,灯笼纸上描绘的喜字转动起来,格外引人瞩目。
卫嘉彦想到什么,拒绝的话缩回肚子里,勾起唇角道:“我即刻便过去。”
他转身看向身后人,语气微凉:“昭昭饿了吗,不如陪我一道去吧。”
“侯府的家宴我去不合规矩。”昭昭顿了顿,忽然绽放笑颜,“如果世子希望我去的话,便依世子。”
女子眼睛弯如月牙,肌肤白皙,鼻尖被冷风吹得泛红,像一颗将要成熟的红果,看起来乖巧又可爱,卫嘉彦满意地摸了摸她的鬓发。
6. 第 6 章
昭昭跟着卫嘉彦从侯府角门进去,一路上低头盯着脚尖,并不敢四处打量,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周遭的草木盆栽上。
陈妈妈花大价钱买来的孤品,在侯府随处可见,就连脚下的石板路都打磨地平整均匀,在月色下泛起玉的光泽。
直到此刻,她悬着的心才缩回肚子里,呼吸着侯府的新鲜空气,有种焕然新生的不真实感。
不知竹影此刻在做什么?
竹影帮助她固然出于情谊,但此举风险极大,她也为竹影留了后路,端看他如何抉择。
自卖到满玉楼起,她就想方设法地逃跑,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后来她渐渐失去希望,却还有股不服输的劲在身上,老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她找到一处薄弱的墙角,于是她日复一日地凿,终于在第四年凿出洞口,可供人匍匐着爬出去。
那时她以为终于重获自由,在街上游荡了半日,才知晓京都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一个花样年华的小娘子,独自在城中飘零,很快就会被拐到地下城做暗娼,或者留宿街头冻死饿死。
昭昭无比痛苦地回了满玉楼,用草丛掩盖洞口,好在她回来得及时,陈妈妈并没有发现她出走。
自那以后,她便开始钻研赎身的路子,这是唯一可以光明正大离开,还能安顿好下半辈子生活的方法。
直到遇见卫嘉彦。
他是她苦海挣扎十六年来唯一的浮木。
而她要牢牢抓住这根浮木,直到有更好的出路。
卫嘉彦比寻常男子生得更高大魁梧,因自小习武,腿长而健壮,走起路来又快又稳,昭昭小心跟在他后面,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及至耦园,额间已布满细汗。
“是我疏忽了。”卫嘉彦摸了摸后脑勺。
昭昭微笑着眯起眼睛,说话还有些喘:“世子不必自责,是昭昭体质太弱,没能跟上世子。”
少女双颊染上酡红,湿润的双眼亮晶晶的,亭亭玉立地站在池塘边,像是白莲化成的精怪,在黑夜里莹莹发光。
卫嘉彦喉结动了动,忽然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残忍。
“我父亲是个古板的人,对风月女子有成见,或许会对你说些难听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今年乡试解元是卫嘉霖的事,昭昭一早便知晓了。她眼角压了压,嘴边笑容更盛:“为世子解忧是我的分内之事。”
卫嘉彦一怔,移开目光道:“我带你见他,便算是过了明路,你往后可以安心住我院子里,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告诉卫小羽,他只效忠于我,办事还算可靠。”
“多谢世子。”昭昭眼眸亮了亮。
耦园里有一片碧绿的池塘,接天的莲叶与荷花轻轻摇摆,每年夏天都会收获饱满脆甜的莲藕,是武安侯府的一处避暑胜地。
晚风习习,一踏进园子,扑面的凉气拂过发丝,两人沿着水上长廊,步入池塘中央的亭子,远远的便能瞧见武安侯坐在正席,左右两人想必便是卫嘉霖母子。
“拜见父亲。”卫嘉彦弯腰行了个大礼。
“今日是你弟弟的大喜日,也不知道早些归家,整日在外边鬼混。”卫盛语气不善,“一家人好不容易凑到一起用饭,将个下人带来作甚?”
偌大的亭子只五人空旷地坐在一起,婢女小厮低眉顺眼地站在岸边,在场的下人只能是昭昭了。
卫嘉彦意味深长地斜一眼姚姨娘,喃喃道:“在场的下人可不只她一个。”
昭昭离他最近,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对侯府众人的关系有了进一步认识。
即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从主位射来的灼热目光,昭昭后退着往外走,果不其然被卫盛叫住。
“站住。”卫盛声音威严,“抬起头来。”
昭昭身形一顿,缓缓抬起下巴,双眼依然半垂着,只能看见桌上的各色菜肴,正腾腾往外冒热气,似乎刚端上来不久。
“人是从哪儿带回来的。”这话是在问卫嘉彦。
卫嘉彦夹了一块凉拌藕片放进嘴里,轻飘飘道:“满玉楼。”
刺啦一声,耳边响起瓷器爆破声,卫嘉彦扫一眼廊柱前的碎茶杯,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卫盛治军严苛,军中一律不准嫖妓,违者军棍伺候,对卫嘉彦的要求更加严格,一听来自满玉楼,当即大怒道:“你个竖子!不三不四的女人也敢往家里领。卫氏族规,未婚纳妾者,禁足一月,笞三十,来人,请家法!”
昭昭站在阴影里,好笑地曲了曲唇角。用“不三不四”评价她不过是隔靴搔痒,算不得什么难听话。
卫盛内力深厚,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声音高亢如锣,岸边的奴仆听得一清二楚,犹豫着该不该动身,请家法可不是小事,一旦开始断然不会中止。
就在这时,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
“侯爷不可。”姚添惠朝岸边挥了挥手,上前按住卫盛的胳膊,苦口婆心道,“我瞧这位小娘子是个懂规矩的,没有青楼里的做派,应当是个清倌人。世子年至弱冠,寻常人家在这个年龄早该有了通房,此事是妾身考虑不周,侯爷要罚便罚我吧,万不可因此伤了父子情义。”
姚姨娘自己也不清白,卫盛上山剿匪救下,原是那山大王的压寨夫人,还不是被卫盛看上,纳了做姨娘。若今日真的请了家法,姚姨娘苛待的罪名也会按下。
卫嘉彦挑衅地看向一言不发的卫嘉霖,报复的快意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畅快的滋味流淌在血液其中,使他浑身一震。
卫嘉霖与卫嘉彦长得有三分像,只是五官遗传姚姨娘,更为清秀,少了那股硬挺,他坐在石凳上转了转酒杯,隐忍的怒意压在眸底,鄙夷道:“大哥恶心我可以,何必牵扯我母亲?”
“你只有一个母亲。”卫嘉彦抬了抬下巴,语含嘲讽,“姚添惠是姨娘,记清楚了。”
姚姨娘还在抽抽嗒嗒哭泣,卫盛两方为难,看在今日有喜事的份上最终没有请家法,总归卫嘉彦没有真的纳了她,留着当个通房无伤大雅,算是默认了昭昭的存在。卫嘉彦被狠狠斥责一顿,罚了一个月禁足。
池塘边风大,闹到最后饭菜都凉了,卫盛也没兴致用饭,孤身回了书房。
卫嘉彦带昭昭回了院子,一场精心准备的家宴转瞬间只剩下卫嘉霖和姚姨娘对坐,颇有一番寂寥感。
姚姨娘气地掀翻饭桌,叫人重做一份送到房里,卫嘉霖则坐在亭内微微出神。
就这样,昭昭顺利在侯府住下,卫嘉彦拨了她一间厢房,一应用品俱全,离他寝室也近。
昭昭作为“卫嘉彦的人”,凡事不需要亲历亲为,干些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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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的活,成了半个主子。
据她观察,卫嘉彦是个十分自律且作息健康的人。
他不喜人伺候,常常天微亮就起床练武,太阳升至上空才汗流浃背地回来,用过饭后小憩一会便钻入书房,多数时候下午都消耗在那里,天黑了才出来用饭。
用过饭后,又是长达一个多时辰的晚练,而睡前沐浴与更衣有卫小羽伺候,几天下来昭昭只有晨起散步时偶遇过他一次。
诚然卫嘉彦对她很好,但更多的是将她看成暂居侯府的客人,警惕有余亲近不足。
照这样发展下去,她会被卫嘉彦慢慢遗忘,成为侯府可有可无的人物,这显然与昭昭的初衷背道而驰。
这天早晨,昭昭特意比平时早起半个时辰,在卫嘉彦练功的必经之路上等他,路过一截矮墙时,无意间听见婢女们说卫嘉彦要订亲了,对方竟然是太傅家的长女——王琬。
昭昭震惊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努力回忆着那日发生的事。
王琬出言羞辱宋砚雪,卫嘉彦为好友打抱不平,因而讥讽了她几句,两人当场交恶,按理说该是彼此厌恶,又怎么会突然定亲呢?
昭昭猜不透原因,又等不到卫嘉彦来练功,只好回了院子问卫小羽。
“唉,世子不肯娶王娘子,现在正在祠堂罚跪。”卫小羽一脸愁苦,小声嘀咕道,“要不是为了帮宋郎君出头,世子怎么会被人赖上......”
昭昭惊讶道:“你的意思是,王家主动来提的亲?”
“倒也不算。”卫小羽轻叹一声,“现在全临州都在传世子抱了王娘子还不想负责,王家面上挂不住,在朝堂上与侯爷使手段。咱们侯爷那是多么仁义的人,怎么可能被人戳脊梁骨还无所作为,一听是世子惹的祸,立刻请了媒人上门提亲。”
“王家同意了?”
“他家娘子亲自点的头,当场就写下婚书,交换庚帖。事情昨天下午成的,世子今早才知道,与侯爷大吵一架,还动了手。可怜世子要摊上那么个母老虎,全临州城谁不知道王琬泼辣霸道,浑不讲理,明明是世子心善救了她,竟然恩将仇报要世子娶她......”
昭昭静了一会,才沉闷道:“王家与侯府门当户对,正该如此。”
经过几日的相处,卫小羽对昭昭十分有好感。
虽然世子吩咐要对昭昭有求必应,但这位美丽的小娘子极少麻烦他,多数事能自己解决便自己解决,对待院里的人也是温言细语,从不仗着自己是世子的人就颐指气使、耀武扬威。
在卫小羽眼里,昭昭是一定会被卫嘉彦收入房中的。现在侯府和王家定下亲事,王琬就是昭昭未来的主母,他想起那些传言,不禁向她投去同情一眼。
“世子不是三心二意的人,即便娶妻也不会冷落旧人,娘子勿要太过伤怀。”
伤怀?
她巴不得卫嘉彦立马娶妻,否则怎么名正言顺地纳了她?
昭昭“伤心”地捂住脸,露出的两条紧皱的眉毛,带着哭声道:“我能去看看世子吗?他伤的严不严重,我想去照顾他。”
祠堂只有卫氏族人才能进入,外边有侍卫看守,卫小羽有些为难。
想到他家世子此刻正在受罚,正是需要人陪在身边的时候,破例给昭昭指了条暗道。
7. 第 7 章
第二日,因卫嘉彦不在,昭昭难得睡了个懒觉,睡到太阳晒屁股,才慢吞吞起来收拾,使劲搓了搓双眼,将眼皮揉地泛红才出门。
洒扫的奴仆见她眼睛都哭肿了,心中不免唏嘘,也就没人在意她午饭好了才起床这件事。
昭昭躺在花园的秋千上,享受阳光沐浴,四周是浓郁的花草香,耳边是泉水叮咚声,置身于此仿佛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
她贪心地想,卫嘉彦能多跪几天就好了。
可惜,最迟明天她就得让卫嘉彦应下这门亲事。
她一开始接近卫嘉彦的目的就是为了来到侯府,过富贵生活。以她的出身,嫁给卫嘉彦是痴人说梦,这一点她想得很开。
她不贪图卫嘉彦的人,也不会痴傻到追求什么男女情爱,这些都是无用又费神的东西,能成为妾室便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主母是谁,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稍晚些时候,昭昭提着食盒,从祠堂后边的暗道进去寻卫嘉彦。
昭昭掀开帘子,慢慢从地道钻出来,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她眨了眨眼,像是幻觉。
祠堂内寂寥无声,她从案台下爬出来,一抬头便是成百上千的黑色牌位,整齐地排列在一堵墙上,周遭烛火在风中剧烈摇晃,似鬼怪般跳动,火焰根部的蓝绿色显得异常诡异。
祠堂四周门窗关的严严实实,依然有阵阵阴风吹来,让人毛骨悚然。昭昭脊背发凉,握住食盒的手越来越紧。
她小声唤道:“世子。”
回应她的是门框晃动的吱呀声。
昭昭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总觉得黑暗里有双眼睛注视着她,那种被人打量的感觉令她头皮发麻,浑身汗毛立起,忽然后悔闯入这里。
“世子......”昭昭僵着脊背,声音渐渐小下去。
门外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昭昭慌乱地钻回案台下,黑暗里一只健壮有力的胳膊从后面将她拦腰拖回。
昭昭惊叫出声,声音卡在喉咙里,被人死死捂住嘴唇,只能发出呜呜声,来人力道极大,大山一样压住她的身体,她被迫跪坐到他怀里。
耳边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
“别动,是我。”
背后的门被人打开,来人似乎是守卫。
“世子,您这边没事吧?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女人的声音。”
卫嘉彦冷冷道:“一只猫罢了。”
昭昭僵硬地蜷缩在卫嘉彦怀里,背对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地上垂下的影子完整地包裹住她,站在门口应当看不见她的存在。关门声响起,守卫走远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卫嘉彦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半晌没听到她回应,只耷拉着脑袋,肩膀微微颤动。
他疑惑地将人转过来,她的脸却埋地更低了,只露出乌黑的发顶。
“昭昭?”卫嘉彦晃了晃她,见没反应,干脆抬起她的脸。
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上布满泪痕,一双明亮的杏眼湿漉漉的,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卫嘉彦的心也跟着颤抖不止,心软地一塌糊涂。
“怎么哭了?可是有谁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撑腰。”
昭昭皱了皱鼻头,生气地半推开他:“世子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卫嘉彦想起方才情急之下强抱了她,语气转冷道,“你不该来祠堂。”
昭昭对上他冰冷的视线,暗道一声不好。卫嘉彦正因为王琬的事气恼,误会了她同王琬一样用虚礼拿乔。
她眼眸转了转,嗔道:“昭昭想着世子在祠堂受苦,便过来给你送口热饭吃,好不容易爬了地道过来,世子还吓我,这里这么黑,我怕极了......”
“你是因为这个才哭?”卫嘉彦表情缓和不少,联想到自己确实躲在帘后吓唬她,不由露出一点笑意,“胆子比猫还小。”
昭昭咬唇道:“世子下回再吓我,我就……”
“你就怎么样?”
卫嘉彦凑近打量她,粉桃似的脸蛋气鼓鼓的,叫人看了想咬上一口,他温柔地擦干她眼角的泪珠,手指不由自主地滑到唇瓣上,圆润的唇珠散发诱人的香气。
昭昭微微张口,感受着下唇被人按压的力道,低声道:“我就不理你了。”
卫嘉彦嘴角一咧,看向地上的食盒:“带了什么好吃的?”
“都是你爱吃的,现采的莲藕切成丝,与青椒一起清炒。还有糖醋肉……”
卫嘉彦一整天没吃饭,此时食欲不错,跪在蒲团上将两碟小菜吃得干干净净,昭昭蹲在一旁看他吃饭,留意到他额头和嘴角的淤青。
“世子真的不打算娶王娘子吗?”
卫嘉彦放下筷子,反问道:“你希望我娶她?”
昭昭眼底闪过慌乱,对卫嘉彦的洞察力佩服几分。
她理了理胸口的系带,叹气道:“昭昭希望世子能够夫妻和睦,并没有干涉世子婚事的意思。只是……世子心目中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你真的清楚吗?因为对王娘子第一印象不好就拒婚,会不会太武断了些?”
卫嘉彦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没有头绪,敷衍道:“总之绝不是王琬那种。”
昭昭循循善诱道:“在世子眼里,王娘子是什么样?”
卫嘉彦迷茫地皱了皱眉。
明明是几天前发生的事,他竟然想不起王琬长什么样。只记得那是个脾气很差的女人,被他吓几句便怕得不行,偏偏还要装作很镇定的样子。
昭昭莞尔:“世子并不了解王娘子。”
“那又如何?她辱骂宋砚雪,光这一条我就不能忍。”
说话间,昭昭倾身勾住他的脖子,两人靠的极近,彼此的呼吸交缠到一处,卫嘉彦心跳骤然快了一拍,女子清甜的气息拂过耳侧,腰间开始发麻。
昭昭凑到他耳边道:“是世子先欺负王娘子的妹妹,她才会恶语相向,你们都是护短的人,世子便原谅她吧。况且……王娘子心悦世子。”
女子的身体软如流水,拥在怀里像抱了团棉花。卫嘉彦从未有过当下的体验,情不自禁地摸索到她的后腰,用力一收,人便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那种温软的酥麻感觉顿时盈满胸腔。
卫嘉彦意识到什么,扳起昭昭的脸调笑道:“好啊,原来你当时看了我那么久的笑话。”
昭昭心下一惊,慌乱地避过他的目光,将头枕在他颈窝处:“世子又打趣我。”
“行了,逗你的,我岂是那么小气的人?你方才说王琬心悦我?这怎么可能。”
昭昭心里也觉得不可能,嘴上道:“是真的,侯爷昨日上门提亲时问过王娘子的想法,她愿意嫁给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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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失心疯了不成。”卫嘉彦眉头皱成一团,显然并不相信。
昭昭说的口干舌燥,没成想卫嘉彦还是不上套,只好转变策略道:“如今王娘子的名声算是败坏了,以后想找门好亲事怕是不容易,于世子而言是娶一门管理后宅的妻室,对王娘子来说却是一辈子的幸福。就算没有王娘子,世子总是要成亲的。与其娶一个陌生人,不如娶一个爱自己的人。两个人相敬如宾,后宅安宁,世子在外面建功立业便无后顾之忧了。”
“爱自己的人。”卫嘉彦舌尖滚过这句话,终于有所触动。
母亲还在时,父亲从未踏入妾室的房门,他曾经以为他们是天下夫妻的楷模。
直到母亲为父亲挡了一箭,骤然离世,父亲像是突然了变了个人,白日难过,晚上却宠信姚姨娘,还生下卫嘉霖,纵容姚姨娘对他这个原配所出的儿子处处打压,何其讽刺。
眼看着卫嘉霖步步登高,他还是白身,若明年春闱真叫他金榜题名,他这个世子恐怕就该让位了。
科举这条路太窄,父亲早就为了择了武举这条路。然而大周重文轻武,就算武举夺魁也没办法和进士出身的人相比。
眼下只剩下荫补这条路走得通了。
他兴许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什么人,若王琬真的心慕他,以王家的地位,的确是官场上一大助力。
卫嘉彦脑子里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弯,末了妥协道:“我要亲自确认王琬是形势所逼,还是真的愿意嫁我。”
昭昭眼睛一亮,又很快暗淡下去:“可侯爷禁了你一个月的足,下月月底才是解禁日。”
“昭昭。”卫嘉彦忽然捧住她的脸,低声道,“你要帮我。”
“世子说便是。”昭昭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明日去找宋砚雪,让他以我的名义约王琬出来。他是个洞察人心的高手,几句话便能套出王琬的真心话。”
“可是......王娘子对宋郎君有成见。”
“无妨,宋七郎不会与女子计较,只要他出马,事情必定能成。”
昭昭想起宋砚雪脸上雷打不动的淡然,点头道:“好,明日一早我便去寻他,一定把世子的话带到。”
“好昭昭。”卫嘉彦细细摩梭她的脸蛋,像是鉴赏什么珠宝。
昭昭望一眼外边的天色,按住那双不老实的大手道:“后院快下钥了,我该回去了,世子好好保重。”
她不准备在这阴森森的祠堂与卫嘉彦发生点什么,简直渗得慌。若在这里过夜,虽然能拉近距离,难免给卫嘉彦留下个随便的印象,很容易联想到她的出身。
昭昭挣脱他,站起身往暗道的方向走,被卫嘉彦猝不及防拉回怀里。
“慢着。”
话音刚落,温热的触感落到唇角,属于男子的浓烈气息包裹而来,昭昭大脑空白了一瞬,不等她反应,卫嘉彦已然离开,像是一片雪花飘落心间,来不及感受便融化了。
昭昭舔了舔嘴皮,懵懂地盯着卫嘉彦的脸看。
卫嘉言匆匆别过头,背对着她指了指桌案,声音略有不稳:“......早些回去吧。”
昭昭愣愣地看着他血红的耳尖,噗地笑出声。
卫嘉彦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她推回暗道,眼睛却躲躲闪闪不敢看她。
8. 第 8 章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卫小羽亲自驱车送昭昭去穿花巷子。
破天的杀猪声从巷头传到巷尾,李家汉子手起刀落,嚎叫很快被鸡鸣淹没。
昭昭坐在马车上,以袖掩鼻,那股若有似无的猪粪味隔着布料往鼻子里钻,行了几十米臭味才渐渐消失。
巷子越往里走越狭窄,两人只得弃车步行。
半夜下过雨,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上蓄满小水坑,昭昭一脚陷入稀泥,藕粉色绣鞋立刻黏了一圈泥巴,走到宋家双脚似踩着秤砣,笨重而邋遢。
附近是嘈杂的洗漱声,昭昭站在门口,很难想象白衣翩翩的宋砚雪会生活在烟火气如此浓厚的地方。
倒不是她以貌取人,单论宋砚雪冷冰冰的性子,便和此处格格不入。
卫小羽上前扣了门。
宋砚雪刚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清爽的玉面小郎君,额头光洁,眼眸含星,笑起来时唇边两颗浅浅的梨涡,身上的碧青圆领襕衫宽松而不合身。
女子出门多有不易,为了减少麻烦,昭昭从库房随便找了件衣裳套上,已经是最小的一件,穿在身上依然很大。
宋砚雪目光快速扫过她脚下的泥渍,温和开口道:“世子被侯爷禁足了?”
“正是。”昭昭忧愁地看着他。
卫嘉彦是个静不住的性子,半个月没听见他的声音,宋砚雪早有预料。
“找我什么事?”
“说来话长……”
昭昭将近日侯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转述给宋砚雪听,他听得仔细,沉吟一会道:“稍等我片刻。”
宋砚雪转身回了屋里,再出来换了双黑灰色长靴,鞋头擦地发亮,身上依旧是雪白直裾袍,袖口几条简单的纹理,腰束银边绸带,显得肩宽腰细,温文尔雅。
昭昭低头看了看覆满泥点子的衣角,提醒的话咽回肚子里,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宋砚雪待会踩进泥坑会有多狼狈。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
一路上宋砚雪走走停停,每一步都精准落在干土地或石头上,身姿轻盈地如同山中白鹤,衣裳纤尘不染,只鞋底脏了几块,用帕子一擦又干净到发光了。
反倒是昭昭自己,频频踩进稀泥里,鞋子黑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胸口都溅了几滴泥巴,早没了刚出门的意气风发。
她恹恹地钻入马车,宋砚雪坐在里侧,稍稍打量她几眼,皱着眉往旁边缩了几寸,生怕被她蹭脏的样子。
昭昭:“……”
昭昭一屁股坐到边缘,与他隔了两个人的距离,一路上都在掀帘往外看,避免了同行的尴尬。
宋砚雪闭目养神,像一尊石像般纹丝不动。
两人一路无话,马车悠悠停到王家府邸前的槐树下。
卫小羽报了卫嘉彦的名字,说明来意,那看门的小厮很快进去通报一声,果然将王琬请了出来,与王琬一道的还有二娘子王毓芝。
两人仪容不凡,又长得相像,站在一处如同并蒂莲。
王琬红着脸出门,看清来人是宋砚雪,立刻变了脸色,诧异道:“怎么是你?”
这下换成王毓芝脸红了。
她娇滴滴行礼道:“见过宋郎君。”
王琬睨她一眼,脸上明晃晃写着“不争气”三个字。
宋砚雪姿态端方地回了礼,朝王琬的方向道:“世子有几句话想问王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琬本想推诿一番再答应,谁知王毓芝先她一步应承了下来,不由更加恼火。
王府坐落于京都最繁华的地带,街上人多眼杂,涉及婚姻大事,又都是未婚的年轻男女,未免落人口舌,宋砚雪提议约到西市的一处茶水铺。
宋砚雪一行人先到店定了座,半个时辰后王家姐妹才到地方。
“卫嘉彦他......咳,要问我什么?”王琬别扭地坐在席子上,手指频繁摸向鬓发,看起来十分紧张。王毓芝坐在她身旁,与宋砚雪面对面,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宋砚雪老神在在呷了口清茶,不急不徐道:“王娘子觉得世子如何?”
“不如何。”王琬气哼一声,“一介莽夫。”
“原来是这样。”宋砚雪摇头轻叹一声,“世子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既然王娘子对世子如此不满意,两家的婚事不如作罢吧。”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说作罢就作罢!”王琬气愤地一掌拍向桌面,“卫嘉彦好大的本事,昨日才交换庚帖,今日便想悔婚,将我当作什么人了!”
几滴茶水飞溅而出,砸到昭昭手背上,她默默往后坐,然后便听到卫小羽焦急的声音:“王娘子息怒,我家世子没有这个意思。”
“你算什么东西,主子说话哪儿有下人插嘴的道理。”王琬鄙薄地抬起下巴,神色倨傲。
卫小羽无奈闭上嘴,向宋砚雪递上催促的眼神。
桌案之下,宋砚雪摆了摆手掌,语气不掺喜怒:“世子并非言而无信之人,那日唐突王娘子是不得已而为之。世间女子生存不易,若因为一时的困扰勉强嫁与厌恶之人,即便过了当前这个坎,当谣言散去,终有一天也会后悔。夫妻本为一体,离心还要朝夕相处,不过是互相折磨。王娘子大好年华,不该耽误在世子身上,不如忍过这段时间,等风头一过,再觅良配。”
宋砚雪说话时没有大的波动,语气平缓而耐心,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兴趣,期待他下一个字会说什么。昭昭与王毓芝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赞赏。
王琬虽然性情火爆,脾气一点就燃,但不是听不懂好赖话的人,她清楚地知道从长远来看宋砚雪的提议是正确的,但情绪却不由自主地纠结起来。
这几日,每当她躺到床上,一闭眼就是卫嘉彦将她护在身下时坚毅的面庞。
起初她是羞耻而气愤的,卫嘉彦怎么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对待她,可是一想到那辆撞得粉碎的马车,后怕的情绪袭上心头,渐渐的那些愤怒都转变成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感觉。
她像是得了什么病,刺绣想的是他,吃饭想的是他,午夜梦回也是他......
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像卫嘉彦一样恐吓她,又不计前嫌地救了她。临州的人背地里给她起了个母夜叉的称号,所有人对她避之不及,细数起来,只有卫嘉彦没有被她吓走。
王琬渐渐垂下头,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谁说我厌恶他了......”
“这么说,王娘子喜欢世子了?”宋砚雪忽然道。
王琬急急否认:“谁喜欢他!我怎么可能喜欢那个莽夫!”
谈话进行到这,在场谁人看不懂,王琬是口不对心,喜欢又不想承认。
昭昭悬着的心放下,凑到宋砚雪身侧道:“差不多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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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郎君别把人逼得太紧了。”
宋砚雪侧身避开她的靠近,欲言又止,看向她的眼神纠结中带着犹豫。
昭昭不解地歪了歪头。
宋砚雪玩味地勾起唇角:“还不够。”
他轻咳一声,似叹息似遗憾道:“那便是不喜欢了。既然如此,我立刻回侯府将王娘子的心意转达与世子。世子不是乘人之危的人,此事因他而起,连累王娘子被人污了名声,就算被侯爷打死,也一定会退了婚,绝不会强娶你。王娘子大可放心。”
昭昭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不敢破坏他的设计。
宋砚雪已经站起身,回头道:“我们走。”
王毓芝“哎”了一声,疯狂扯动王琬衣袖:“大姐姐,宋郎君他们要走了,莫要因为一时意气错过了大好姻缘。”
王琬深吸一口气,坐在原处死死瞪住宋砚雪的背影,像是要将他看穿。
“站住!”
宋砚雪脚步一顿,然后推开门往楼下走。
昭昭不经意回头,看见王琬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猩红的双眼,明明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娘子,却被逼到这个份上,连她都忍不住心软,被宋砚雪斜睨一眼,才磨磨蹭蹭跟上他。
下楼的脚步声响起时,王琬心底的那根弦断了,她慌乱地冲到楼梯口,对着宋砚雪决绝的背影怒吼。
“宋砚雪,我叫你站住。不就是因为那日我骂了你,你表面上大度,实则心中不平,非要逼我拉下脸皮说出心底话。好,我承认,我喜欢卫嘉彦,我愿意嫁给他!你满意了吗?!”
二楼的雅间坐满人,王琬的声音尖细而具有穿透力,一时间所有人都从包厢里跑出来看热闹,楼梯口被围地水泄不通。
众人一看说话的是太傅家的长女,讨论声如蜂群来袭,刹那间沸腾起来。
“原来不是卫世子冒犯了王娘子,是王娘子早就心悦他。”
“王娘子大胆示爱,坦荡不输男子,真真是女中豪杰。”
“卫世子亦是相貌堂堂,武功高强,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背后人潮汹涌,昭昭抬头望向并排的宋砚雪,他无波无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逞的笑。
-
回去的路上,宋砚雪主动与昭昭搭话:“今日王娘子当着众人的面将心意宣之于口,两家的亲事再无转圜余地,烦请小娘子转告世子,让他莫要逞强,免得受皮肉之苦。”
“宋郎君以后叫我昭昭吧。”经此一事,昭昭对宋砚雪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她先入为主地认为宋砚雪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如今才知晓自己的狭隘,宋砚雪不仅口才了得,琢磨人心的本领也极其强悍。
对于这种城府深沉的人,她向来是敬而远之,可宋砚雪是卫嘉彦最好的朋友,虽说不至于讨好他,但至少留下个好印象。
宋砚雪严肃道:“你是世子的房里人,共乘一车已是僭越,还是避嫌得好。”
昭昭顿时无语:“……宋郎君还真是心直口快。”
马车摇晃着驶离东市,来到穿花巷子,宋砚雪从容下车,走出几步实在忍受不了,又倒回来拉开帘子。
“宋郎君还有什么事吗?”
他指了指昭昭的脸,无奈道:“你下巴上有块泥。”
昭昭:“……”
为什么不早说!
9. 第 9 章
送走宋砚雪,卫小羽调转马头回侯府。
一踏进门槛,昭昭火急火燎往后院跑,心中祈祷路上不要遇见什么人。
武安侯一早去了军营,姚姨娘出门礼佛,倒不怕主子撞见她穿男装,这事卫嘉彦默认了的,下人们看见也不敢乱说她。
她在外边邋遢没什么,左右没人认得,若是被府里丫鬟婆子看见她一身泥,就是丢卫嘉彦的脸了。
都怪宋砚雪住的地方太偏,不然她何至于弄得这般狼狈?
最可气的是,过了一整天才告诉她脸上有泥,还不如不说呢。
她只能理解为宋砚雪存心看她笑话。
昭昭捂住胸口的污秽,两条腿不停地倒腾,穿过垂花门,一脚迈上长廊时,与拐角后一人撞个正着。
“哎哟。”昭昭捂住额头,那人也发出“嘶”一声。
来人身量清瘦,眉眼与卫嘉彦有几分相似,面庞稍显稚气,五官尚未长开,带着少年人的朝气蓬勃,一身天蓝色圆领襕衫,衬得唇红齿白,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然而昭昭此刻没有欣赏美男子的心思,视线在他下巴处的红印定了定,尴尬地行礼道:“见、见过二郎君。”
“跑那么急做什么,难道后面有恶犬追你?”卫嘉霖以为是哪个小厮,语气重了些,抬眼一看虽着男装,但生得如花似玉,明眸皎齿,明显是个女子,还眼熟得紧,语气不由放缓,“哪个院里的?”
自他长到十四岁,知了人事,母亲采买丫鬟便偏爱老实敦厚的,为了防止被丫鬟勾坏习性,给他院里安排的都是姿色平平沉默寡言的人。
乍一见昭昭这样娇妍地跟朵鲜花似的小娘子,卫嘉霖眼前一亮:“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昭昭轻声道:“奴婢是世子院里的。”
“原来是你。”卫嘉彦回忆起庆功宴上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女子。当日他沉浸于中举的喜悦,未曾注意到她长什么样。
想起那顿不愉快的晚饭,他没了兴致。打发道:“算了,你走吧,下次注意。”
昭昭如蒙大赦地道了谢,擦肩而过时,卫嘉霖身形一顿,忽然叫住她,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眉头渐渐皱起。
“你回来。”
昭昭张着大眼,小心翼翼道:“二郎君还有什么吩咐吗?”
卫嘉霖上前几步,疑惑地看向她袖口的花纹,一条白色的线头冒出来,破坏整片刺绣的完整。
他瞬间确信心中的猜想,脸色涨红道:“你怎么穿我的衣裳!?”
昭昭僵在原地,心想不会这么背吧,竟然是卫嘉霖穿过的,还被他本人撞见了。她特地选了件样式古旧的,尺寸偏小的,还以为是卫嘉彦以前的旧衣。
现在回想起来,这么鲜亮的颜色确实不符合卫嘉彦的风格,倒像是学子们喜欢的常服。
她强自镇定道:“会不会是郎君记错了?”
“三年前学院踏青时,不小心被树枝勾破袖子,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右手,与你身上的一模一样。”
昭昭闹了个大红脸,难得说不出话:“我……”
穿错衣裳这件事可大可小,但对象是卫嘉霖,便不好解决了。
一来,卫嘉彦厌恶他,与他扯上纠葛定然惹卫嘉彦不快。二来,她现在是卫嘉彦的女人,本就瓜田李下,错穿他弟弟的衣裳,会给人留下不三不四的印象……
昭昭一时半会想不出理由,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看向卫嘉霖身后,惊喜道:“世子!”
趁他转身的间隙,昭昭化身一尾灵活的鱼,擦过他手臂拐进通往院子的小道,路上树影丛密,假山林立,等卫嘉霖反应过来,哪儿还有她的人影?
反正两兄弟不和,见面都得绕道走,卫嘉霖通常不会到卫嘉彦院子拜访,待她回去烧了物证,不怕卫嘉霖找她对峙。
大不了她不出门,躲他几个月,慢慢也就遗忘了。
最关键的在于,卫嘉霖发现她穿他的衣裳,第一反应不是嫌弃而是惊讶,足可证明他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不然昭昭也不敢溜之大吉。
摆脱卫嘉霖,昭昭回到屋子里对镜一照,下巴果然有块拇指大小的干泥巴,像是光洁白纸上落了一滴墨汁,十分显眼。
她钻进净房沐浴,换身干净衣服准备去祠堂报喜,经过卫嘉彦寝室时,心念一动,将武将军套了缰绳一道牵去。
武将军嘤嘤叫起来,昭昭喂了他一块白肉,摸着它鼻子道:“待会不要发出声音,我带你去见你主人。”
在侯府的这段时间,卫嘉彦不找她,她闲来无事便去找武将军玩。
卫嘉彦曾特地带武将军来“谢”她,昭昭一开始也犯怵,近距离接触以后才发现武将军是只温顺忠诚的黑犬,还特别黏人,喜欢用嘴筒子蹭人的手掌,只是长得凶悍了些。
昭昭时常带肉去喂它,渐渐地就不怕了。
昨晚从祠堂回去以后她想了很多。
卫嘉彦长得英俊,身材魁梧,对她也很温柔,最重要的是出身高门,可以给她一个富贵安稳的生活,比她心目中夫君的标准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之间云泥之别,可以说能遇上卫嘉彦,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她不排斥与卫嘉彦亲近,那个转瞬即逝的吻令她感到新鲜,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忧虑袭上心头。
男人天生犯贱,越得不到的越心痒,到手反而失去兴趣。
亲个嘴让卫嘉彦吃点甜头可以,总归没有实质性的影响,但若是进一步,行夫妻之事,昭昭便不肯了。
她如今无名无份地留在侯府,随便一个理由便可以打发。她不是信不过卫嘉彦的人品,她是太了解男人的劣根性。
卫嘉彦一天不给她名分,她便一天不与他做真夫妻。
昨日相拥时,两人贴得极近,她能感觉到卫嘉彦的变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容易发生点什么,于是这回再去祠堂,昭昭便带了武将军去分散注意,有条狗在旁边看着,总不至于还能对她产生想法。
-
“‘世子就算被侯爷打死,也一定会退婚’,他真这么说?”卫嘉彦跪坐在蒲团上,怀里抱着武将军,好笑地看向昭昭,“咒起我来倒是不留余力。”
昭昭道:“宋郎君嘴上功夫着实了得,王娘子当着众人的面承认是她想嫁世子,不是世子唐突她,既挽回侯府声誉,还促成一桩婚事。”
卫嘉彦一下一下抚摸武将军头顶,语气透着隐隐的失落:“我从未想过成婚一事。都说成家立业,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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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家才能立业,我并不赞同。我今年二十岁,仍一事无成,靠着父辈荫蔽被人尊称一声小侯爷,若是脱离侯府便什么也不是。”他苦笑一声,“父亲在我这个年纪已经陪今上征战沙场,成为大周最年轻的长胜将军。就连卫嘉霖也比我先干出样子......”
“世子莫要妄自菲薄,在昭昭看来世子便很好。”昭昭猜想他被卫嘉霖中举一事刺激到,十七岁的解元几百年来只这么一个,换成谁也会嫉妒羡慕,若明年春闱再中,便彻底将卫嘉彦踩到脚底下了。
“你真的这么觉得?”卫嘉彦眼底一片落寞,整个人被忧郁的阴影笼罩,怀里的武将军见主人心情不好,不再闹腾,默默趴在他大腿上。
昭昭抱住他的手臂开解道:“这世上有成百上千种花,每种花的花期不同,但终有一日会绽放,只要够美够芬芳,哪怕晚一点开也没关系。世子是深埋在沙土里的金子,总有一天会迎来光芒。在此之前,每一次挫败都是打磨。”
少女眼神清澈,语气坚定,叫人不由自主地想相信她的话。卫嘉彦胸腔渐渐涌上一股暖潮,他一把揽她入怀,感受到手臂禁锢下的绵软身躯,心底莫名多了几分慰藉。
心里酝酿已久的想法,便对她说了出来。
“我决定参加下月月底的铨试。”
昭昭惊呆了,环住他腰的手不知不觉松开。
本朝并不处罚官员狎妓,满玉楼作为临州最热闹的青楼,来往客人不乏有朝中官员,陈妈妈怕得罪哪个高官,专门聘请先生为楼里姑娘教授大周官制的常识,不求她们能全部听懂,至少能知道哪个官大哪个官小。
昭昭打小决定登高门,听得格外认真,关于荫补制度她印象深刻。
按照大周律令,有荫补资格的官员子孙或门客需通过吏部组织的铨试才能获得官职。考试内容简单,主考经义、律令,武官的呈试甚至只需背诵《论语》就算合格。前朝有位官员大字不识一个,通过作弊通过考试,也被授予官职。由此可见,铨试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
她实在不理解,卫嘉彦自小习武,是武安侯培养的唯一继承人,等卫盛退下来,十万卫家军直接交到他手上,成为拥兵一方的侯爷有何不好?
卫嘉彦竟然放弃铺好的路不走,反而选择荫补的路子。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荫补没有进士出身,即便通过考试也只能去低品级的官位,要想往上爬就得三年五年地熬资历,不仅比科举入仕的官员升迁慢,还要碰运气等缺。
即便是宰相的儿子,也只能去六品以下的官职。大周开国以来,能入阁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是出身进士,能以荫补入阁的历史上只有屈指可数的两位。
京都各大门阀无比推崇科举,家中不争气的子弟才会通过荫补谋个闲职。卫嘉彦一看就是有大志向的人,昭昭从他怀里抬头,疑惑道:“世子想做文官?”
“你觉得不好吗?”
卫嘉彦语气忽然转凉,大有她承认便冷脸的趋势,昭昭只好含糊道:“世子想做什么昭昭都赞同,我只是担心侯爷那边不会应允......”
卫嘉彦冷笑道:“就像宋砚雪说的,大不了打死我。”
昭昭因他的想法忽然生出无尽的忧虑。
10. 第 10 章
当头夜里,卫嘉彦向武安侯服软,应下与王琬的婚事,被两个小厮搀扶着回了院子。
跪了两天两夜,哪怕是铁打的人也承受不住。卫嘉彦双膝青紫,难以正常行走,在床上养了三天才下地。昭昭每日尽心侍奉他,除了沐浴和如厕由卫小羽接手,其余贴身的活都交给昭昭。
卫嘉彦对她热切许多,替他擦脸时会抱着她亲吻,每当他的手往上摸索将要钻入衣襟时,昭昭都会害羞地推开他。好在卫嘉彦是正人君子,不会强迫于她,偶尔交吻到难以自持时,便召小厮扶他去净室。
昭昭隔着屏风听见净室里传来的激烈水声,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画面,心里便是一紧,对自己往后的遭遇感到不妙。
往后卫嘉彦再沐浴时,她便捂住耳朵避到外面去找武将军玩。
这几日姚姨娘都在准备成婚事宜,忙得晕头转向,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每一个步骤都异常繁琐,通常耗时半年到一年,两家合了八字后,商议将婚期定到明年四月春暖花开之际。
昭昭为了躲卫嘉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件衣裳也被她丢到厨房一把火烧干净了。
卫嘉彦膝盖养好后,整日待在书房,有时直接在那边过夜,十分刻苦。
昭昭去送过几次夜宵,每次都被守卫拦下,只留下食盒,人是一概进不去书房的。三天里她常常只能见卫嘉彦一面,许是压力大的缘故,卫嘉彦眼底泛青,胡茬也从下巴钻出来,不修边幅的样子与往日意气风发的小侯爷天壤之别。
昭昭不用应承他,落得清闲自在,几乎成了院子里的女主人,但也不好真的不去找他,于是她变着法地绣荷包、做糕点,每日挑一样送去,叫卫嘉彦不会轻易忘了她。
如此悠闲了半个月,十月二十六,卫嘉霖生辰,临州城有头有脸的家族都领着自家公子小姐到武安侯府庆生,沉寂已久的侯府再次热闹起来。
武安侯府作为勋贵中的勋贵,想与侯府攀上关系的门阀众多,卫嘉彦已经定亲,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家中有适龄女子的人家便将主意打到卫嘉霖身上。
这次生辰宴,姚姨娘广发帖子,心中便是存了借生辰宴帮儿子相看的意思。
因为宾客实在太多,侯府人手不足,昭昭被姚姨娘请去前面帮忙招待女眷。卫嘉彦不乐意她被姚姨娘使唤,昭昭主动往他唇上啄了一下,言说自己在院子坐了一个月闷得慌,想出去见见世面,卫嘉彦才勉强同意。
此刻女眷们都聚集在湖边的四角亭子里,正起兴要玩投壶,在场一共五位年轻娘子,分成两队刚好差一人。
昭昭静静站在廊柱旁看顾茶水,全程低着头。
王家作为武安侯府的亲家,早早就到了。王琬王毓芝两姐妹就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与其他女子谈笑风生,昭昭一直避着她俩,就是不想被认出来,在王琬看来她和宋砚雪是一边的,少不得一起怨恨上她。
对于王琬这位未来主母,昭昭秉持能躲则躲的态度,至少在卫嘉彦纳了她之前,不能叫王琬知道她的身份,否则她有可能立马就被赶出侯府。
“这有个长得俊的丫头,不如拉来凑个数。”兵部侍郎的女儿刘芸左右看了一圈,目光定在一个方向欣喜道。
一只纤纤玉手伸了过来,昭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到众人面前,贵女们打量的目光投来,珠光宝气的钗环步摇在阳光照耀下十分刺眼,她低下头脸,怯懦道:“奴婢手笨不擅投壶,会拖累娘子们。”
“投壶有何难的?我教你,保管一学就会,输了也不怪你。”刘芸长得高挑,眉目间尽显英气,既有男子的深邃又兼具女子的灵动,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昭昭从没见过这种类型的美人,一时看痴忘了回答。
刘芸看出她眼底的惊艳,不由朗笑一声,抓起木箭塞到她手里,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腕往前一带,木箭精准插入壶口,赢得周遭一阵喝彩。
“看吧,我说过,不难的。”刘芸眨了眨左眼。
木箭命中那一瞬间的刺激感还萦绕在心间,昭昭新奇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高兴道:“娘子好生厉害。”
“既然觉得厉害,那就不准推辞。有我带你,一定不会输!”
刘芸语气里的修养让昭昭十分受用,到底是书香世家,不是那眼睛长在天上的人,即便与她这样的下人说话依然一视同仁。
她不好再拒,存着侥幸心理想那日她描粗眉毛,脸上还沾了泥,与穿女装截然不同,应当不容易被王家姐妹认出,在周遭越来越多的起哄声下便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王琬和王毓芝与她不是一个队,待会投壶时她投得快些,应该不会引起注意。
两队娘子各自定了投壶顺序,比赛即将开始时,两个华服男子路过凉亭,左边那个五官清秀,一袭红衣格外喜庆,正是今日的主角——卫嘉霖。
“妹妹们在玩什么这么热闹?我和陈兄也想加入。”卫嘉霖目光很快掠过昭昭,手肘悄悄碰了下身旁人。
陈允贤立刻会意道:“我和嘉霖可都是投壶高手,有我们加入,比赛必然更加精彩,这玉佩便做个彩头。”
他伸手扯下腰间玉佩放到石桌上的瓷盘里。
卫嘉霖抽出折扇放上去:“我也添一件。”
大周民风开化,男女可同席,投壶这种游园小游戏有男子参与无伤大雅,卫嘉霖又是宴会的主家,女子们已至适婚年龄,来之前都受过父母点拨,自然巴不得卫嘉霖参加,说笑着各自取了首饰做彩头,半会的功夫,瓷盘上堆成小山。
昭昭站在旁边,手掌犹豫地摸向头顶的绒花,又觉得拿不出手。
卫嘉彦对她很大方,吃的喝的尽挑好的拨给她,但他在男女情事上没那么多小心思,首饰衣裳什么的从没给她置办过。
她平日没机会出府,有钱也没地方使,就连头上这朵,也是她在满玉楼时积攒的。与贵女们镶金带银的首饰比起来,未免太寒酸了。
“咦,怎么还不开始?”其中一个梳双髻的女子道。
“彩头好像不够……”旁边的紫裙女子弱弱道。
亭子内忽然安静下来,弥漫淡淡的尴尬。昭昭两手紧紧交叠,退缩道:“要不我还是……”
卫嘉霖此时已经走到亭子内,摸向腰间的荷包,将要摘下来时,刘芸站了出来,麻利地取下右手的手串扔到瓷盘里,大方道:“这不就齐了。”她拉了拉昭昭的手臂,假装威胁道,“你要是敢临阵脱逃,让我输了,我可要好好罚你。”
昭昭感激地看着她的眼睛,诚恳道:“多谢。”
“谢什么,反正这些待会都是我的,多的都赢回来!”
刘芸漏齿一笑,明媚的笑容似冬日温暖的太阳,昭昭点着头在心里再次说了声谢谢。
因这句豪气的话,亭子内爆发激烈的笑声,在座的小娘子们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纷纷开始放狠话。
下人们很快将投壶需要的物品一应抬上来,亭内狭窄,众人寻了湖边一块空地比赛,两只青白釉投壶摆在一条直线上,六位小娘子自动分成两队排好,手上各捏了两支箭。
昭昭排在中间,最厉害的刘芸压轴。
卫嘉霖自然而然走到昭昭所在队伍后面,昭昭从倒数第二变成倒数第三,虽然正序都是第二,心里的压力却少了不少。
两边队伍的第一位小娘子同时掷出木箭,各中一箭,打了个平手。
第二轮,王琬率先扔出,两箭齐齐命中,扔得又快又准,压王家姐妹队赢的女眷们纷纷站起身鼓掌。
有人欢喜有人愁,昭昭紧张地握住两只箭,第一掷迟迟未出,周遭催促声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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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大了,她颤抖着扔出第一箭,意料之中没中,箭飞到一半无力地摔倒地上,连壶都没碰到。
昭昭手心汗湿,愧疚地看向一直在旁边打气加油的刘芸。
明明刘娘子带她时那样轻松,轮到她自己那箭仿佛重了十倍,沉沉地压在她心头。
“不怕,重在参与,待会我扔个贯耳扳回来就是。”刘芸自信十足地拍拍她的肩膀,“你只管扔就是,目视前方,手不要抖,你越害怕越投不中,放轻松点。”
队里第一个投的裴忧走了过来,轻言细语道:“其实你准头不错,就是力气差了点,再投远点一定能中。”
昭昭“嗯”了一声,大概是没抱什么希望,反而没之前紧张,稍稍使劲一扔,木箭飞出去,箭头在壶口磕碰几下,竟然奇迹般地掉进壶里。
昭昭激动地蹦了一下,掌心的红痕开始发热发烫,烧得她心潮澎湃。
如此,昭昭这队便落后王家姐妹队一筹。
而刘芸也像她说的那样,竟然真的连中两箭,最后一箭还是贯耳,赢得整场喝彩。旁边的王毓芝轻松地中了两只散箭,两队的比分打了个平手,决胜点落在两名男子身上。
在场女眷不由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盯着走近的陈允贤,他双目发亮,两箭接连扔出,几乎没有间断,与刘芸投了一模一样的成绩,区别在于他是左耳,刘芸是右耳。
“陈郎君果然厉害,看来彩头要落到你们队了!”有小娘子娇滴滴地夸赞道,陈允贤微笑着摆摆手,眼神不由自主落到因兴奋而面颊泛红的刘芸身上,他随和道,“胜负未分,不敢言胜,咱们卫小郎君可是深藏不漏的高手,各位娘子且瞧着吧。”
比赛进行到这里,小小的投壶上都插满了箭,两只壶对称地空了一耳,卫嘉霖若想获胜必须两箭都中贯耳,他上前一步,犹豫着是否放水输了比赛。
毕竟是主人家,不好和客人抢了彩头。但余光瞥见人群里昭昭一脸期待的表情,圆而大的杏眼盛满碎光,樱粉的嘴唇紧张地抿起,他顿了顿,忽然转变想法。
卫嘉霖右手抓起木箭一齐扔出去,随着清脆的落地声,两箭一左一右同时命中壶耳,成对称之势。
在场女子们哇地爆发出欢呼,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卫嘉霖,你夸一句,我赞一句,叽叽喳喳如同百鸟朝凤,他笑着一一回礼,拨开人群朝彩头的方向走去。
昭昭此刻正与刘芸和裴忧庆贺,忽然发顶一紧,有什么东西插了进来。
然后便听到卫嘉霖的嘲笑声。
“大哥对你也不怎么样嘛,连套头面都没有。”卫嘉霖顺手拍了拍她的头顶,“看在你贡献一筹的份上,这几只簪子归你了。”
说着,他将掌心的另几支簪子插花似的插到她发髻上,昭昭连忙捂着头躲避。
卫嘉霖唇角一勾,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威胁道:“小贼。”
昭昭立马不敢动了,她以为过了这许久卫二公子该忘记了,没想到还记得,只能一脸生无可恋地木着脸,任由他摆弄,被插了许多支簪子步摇,头重地像顶了个盆栽。
裴忧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来。刘芸见了也乐出声,看向卫嘉霖打趣道:“原来是你屋里的丫头,真是个伶俐的可人,我一见就喜欢。”
卫嘉霖笑了笑,没有否认。
昭昭羞地捂住脸,怒瞪他一眼,拔腿就往外面跑,每跑一步,珠帘便碰撞出脆响,惹得众人欢乐一场。
小娘子们乐不可支,在一片欢声笑语的背后,灌木丛遮掩的石板路上,卫嘉彦脸色阴沉。
“打听他们最近的来往,什么时候见过面,说了什么话,通通汇报与我。”
他们自然指的是昭昭和卫嘉霖。
卫嘉彦语气冰冷,卫小羽听得脊背生寒,立马躬身道了声“是”。
11. 第 11 章
武安侯府的生辰宴在临近傍晚时散了,众宾客纷纷驱车离开,昭昭被当众嘲笑一通,没脸再出去帮忙,只在刘芸和裴忧走时送了她们。
王家两姐妹坐在马车里,今日宾客太多,马车堵在巷子里,半晌才移动几米,王琬靠在软枕上,一整日没见着卫嘉彦的面,颇有些失魂落魄。
王毓芝看在眼里,冷不丁开口道:“大姐姐猜我今日见着谁了?”
王琬见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兴致来了:“你见着卫嘉彦了?在哪儿见的,为何我没瞧见?”
“大姐姐猜中一半。”王毓芝模棱两可道,“不是世子本人,但和世子关系匪浅。”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王琬被吊起胃口,急忙推攘她。
“大姐姐还记不记得那日茶楼里宋郎君身边的小子?”
王琬兴致缺缺道:“你说的是卫小羽?卫嘉彦的贴身小厮,这有什么可稀奇的,他在侯府不是很正常吗。”
“我说的是面皮白嫩那个。”王毓芝有些无语。
“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小白脸,长得女里女气的,和宋砚雪是一丘之貉。”王琬气哼一声。
“有没有可能,她就是个女的呢?”王毓芝漂亮的眸子蓄满厌恶,像是想到什么脏东西。
王琬愣住,觉得她柔弱良善的妹妹像是变了个人,转瞬间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她疑心自己看错,迷茫地搓了下眼睛。
“大姐姐眼睛进沙子了?”王毓芝关切地望着她,靠过去温柔地吹了吹,与从前一样体贴温柔。
“已经没事了。”王琬放下心来,追问道,“你在哪儿看见她的?”
“我的傻姐姐,那人可不就是投壶时凑人数的丫鬟,与卫二郎君举止亲密那个。”
“竟然是她。”王琬瞬间回忆起来是有这么号人物,但她历来不把丫鬟婆子放在眼里,只知道是个颇得刘芸青眼的下人,未曾留心她的相貌,现在想来旁边的人似乎议论过几句,说她姿色上乘,把在场几位小姐都比下去了。
王琬脸色灰败下去,心里有几分猜测,但又不想承认,逃避道:“你既然说和卫二举止亲密,也许是他房里的也未可知......爹爹着人打听过,卫嘉彦是个没开窍的,只让小厮伺候,通房小妾更是没有,不然我才不愿意嫁他。”
“大姐姐说得有道理,侯府家风严厉,成婚前不会允许世子纳妾。”王毓芝嘴角上翘,语气却凉薄,“可是招架不住有的人硬往世子脸上凑。我一开始也和大姐姐一样,没把那丫鬟放在心上,但我怎么看怎么眼熟,不是因为茶楼见过的缘故,刚才想到,我们分明在一个月前就见过她了。”
“我还是记不起来,你直接说吧。”王琬有些烦躁。
王毓芝提示道:“乡试放榜那天,世子爱犬险些被马车撞死,有个女子冲出去救了它,大姐姐想起来了吗?”
那一日的事故改变了王琬的人生走向,她印象深刻,经王毓芝提醒立刻回忆起来:“是她!当日她受了伤,还是宋砚雪送她去的医馆。怎么会短短一个月,就到了侯府?”
王毓芝但笑不语。
王琬好歹是大家族长大的女子,后院的阴私见过不少,当即反应过来其中关窍,怒骂道:“卫嘉彦这个傻子,居然信这种把戏!不就是救了条狗吗,用得着他收进房里,给点银子打发就了事了!”
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侯府女主人,越想越气,一脚踢翻车内的香炉,烟灰乱飞,王琬自己也呛了一下,嘴上不停道:“不行,我要告诉爹,让卫嘉彦把那个贱货赶走,我还没过门就会使心计勾引我的夫君,待成婚后岂不是要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
王琬气愤卫嘉彦轻易被人引诱了去,王毓芝同样气愤宋砚雪抱过昭昭,这件事她不可能向别人吐露,现成的例子就在眼前,她才不要宋砚雪的名字与别的女人被人放在一起谈论。
哪怕知道两人之间没有关系,一想到谈判那日他们坐得那么近,还同乘一车,心火燎原般越烧越烈,烧得她呼吸都疼。
在她看来赶出侯府根本谈不上什么惩罚,顶多算把那人苦苦钻营的一切收回去,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调整情绪,劝道:“大姐姐莫气。如今你和世子还未成婚,若是叫父亲去说道,被有心人知晓,定会担上善妒的恶名。世子与她正是火热,说不定因此怨上大姐姐,刚好称了那贱人的心意。”
“那你说该怎么办……”王琬无措地看过去,骄傲的头颅渐渐垂下。
“等明年四月大姐姐正式嫁入侯府,成了世子夫人,后院人的去留就是你一句话的事,还怕治不了一个无名无份的野女人?”
“毓芝,你说得对,到时候你一定要帮我。”王琬扑进她怀里,眼泪簌簌往下落,打湿王毓芝半边肩膀。
王毓芝皮笑肉不笑道:“你是我亲姐姐,我自然是要帮你的。”
-
等到月上枝头,永安侯府门前最后一辆马车离开,卫嘉霖扯了扯笑僵的嘴角,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后院去。
往年他的生辰过得很简单,一家人凑到一起吃碗长寿面便算了事,有时父亲公务忙,深夜才回来,他和母亲便坐在桌边等到他回来。饭菜热了一回又一回,他的心也越来越凉。
今年的生辰是他最高兴的一回。父亲准许广开宴席,虽然规格比不上卫嘉彦,但已经比往年热闹许多。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他中了举。
卫嘉霖站在凉风里吹了半晌,抬脚去了卫嘉彦所在的落雨轩。
卫小羽惊讶地迎上前,行礼道:“二公子找世子有什么事吗?”
卫嘉霖和他家世子自小就不对付,八百年都不会拜访一次,今儿真是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这么位稀客。
“我的生辰礼大哥还没给我。”卫嘉霖笑得如沐春风,“我来找他讨要。”
卫小羽更惊讶了。
往年也没送过啊......
他抠了抠脑袋,将人领到会客厅,然后去书房汇报了这件事,卫嘉彦心情不好,随便指了多宝阁上的东西让他送去。
“二公子说要您亲手给他,不然他就不走了。”卫小羽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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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这么说?”卫嘉彦长眉一皱,“好啊,我不找他,他倒来找我了。”他披起外袍出了书房,卫小羽抱起多宝阁上的玉麒麟跟在后面。
会客厅里,卫嘉霖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一只腿翘起,自在地好像他是这间屋子的主人,远远看见一主一仆从外面赶来,先站起身道了声“大哥”。
“你要的礼物,拿了赶紧滚。”卫嘉彦面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立体的五官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深邃。
“我有别的想要的。”卫嘉霖并不接手。
卫小羽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
卫嘉彦冷呵一声,忽然向前一步,沉声道:“我这没你想要的东西。”
“还真有。”卫嘉霖直面他阴沉的目光,嘴角的笑容愈盛,“我想要的,不知道大哥愿不愿意割爱。”
卫嘉彦眉头拧起,眼底风暴卷积,看起来生气到了极点,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强行压抑着。
“你有胆子可以说出来试试。”
卫嘉霖从袖口摸出一朵蓝色绒花,轻轻放到他肩上,语含狂热:“我要昭昭,你给吗?”
一墙之隔的偏房里,昭昭紧紧抱住双臂,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心尖一颤。
她急得左右踱步,不敢去阻止,在心里将卫嘉霖骂了千百遍。
好在没过多久就有侍卫听见动静,冲进房间将两人拉开,卫嘉霖许久不见踪影,姚姨娘那边派人到处寻找,最后找到落雨轩来,将人带了回去。
两兄弟打架一事很快传得全府皆知,武安侯从外边回来刚好听到下人议论,唤了管家前来,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通,将鼻青脸肿的两兄弟提溜到祠堂前各挨了十棍家法,这件事才作罢。
至于打架的原因,各有各的说法了。
有人说是大公子嫉妒二公子中举,有人说是二公子在大公子面前耀武扬威,说来说去都是两人之间的意气之争,没人往女人身上想。
第二天,昭昭到处打听一番,没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松了口气。如果被武安侯知道两个儿子为了争夺她才互殴,她铁定第一个被逐出去。
这两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
昭昭本以为祸不及自己,晚上照常去寝室送宵夜,顺便给卫嘉彦上药,卫小羽黑着脸守在门口,看她的眼神带着同情。
结果就是,她不仅人没进去,宵夜也被原封原样地退回。
猜想卫嘉彦还在气头上,昭昭耐下心回房睡觉,等到第二日照常去主屋伺候他穿衣,又被卫小羽拦下,这回丢给她一句话。
“世子有吩咐,昭昭娘子近日可以不用来伺候了。”
昭昭心里一紧。
这么快厌弃她了吗?
一股凄凉感油然而生,昭昭捏紧拳头,刚走出一步,迅速冷静下来。
卫嘉彦说的是“近日”,是不是说明还留有余地?她没有完全被放弃掉。
昭昭上前请求道:“我只和世子说一句话,就让我进去吧。”
卫小羽正要拒绝,屋内传来男子沉郁的声音。
“让她进来。”
12. 第 12 章
一踏入房内就闻到膏药的刺鼻气味,与从前满玉楼常备的化淤膏味道相似,楼里有部分接待特殊要求客人的姑娘三天两头就要涂上一回,有助于淤青化开。
昭昭心细又少言,姑娘们喜欢她的性子,常常托她帮忙涂抹够不着的地方。因此,时隔一个月闻到这股味道,唤起一些鲜血淋漓的记忆,昭昭恍惚地往前走,强烈的不安充斥大脑。
隔着山水屏风隐约可见卫嘉彦的身型,昭昭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他面前。
卫嘉彦侧躺在榻上,受的伤比她想象中轻,只嘴角有个小破口,看不见的臀部应当伤得更重些,行家法时她惶恐地躲在外墙,听到一声接一声的闷响,像是做肉圆子时刀背打在猪肉上,莫名令人泛呕,晚间回去她就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被卖回满玉楼,惊起一身冷汗。
从脸上的伤来看,卫嘉霖想必没讨到便宜。他比卫嘉彦小三岁,身量还没长开,身材也不比他健壮,多半打不过。
听到脚步声,卫嘉彦从书册间抬起眼,目光疏离而冷淡。
昭昭即便早有预料,也被他冰冷的态度吓到。她站在原地没动,弱弱道:“世子的伤上药了吗?”
卫嘉彦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知道错了?”
昭昭愣住,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问这个。
她慢慢点了点下巴,心里却觉得自己没错。卫嘉霖喜欢她是他的事,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故意勾引,甚至避了他一个月,已经做到这种程度,还要她怎么样?
住在同一屋檐下,武安侯府就这么大,总会遇见。难道要她对卫嘉霖恶语相向?先不说她一个下人不可能出言辱骂主子,卫嘉霖又没当着她的面说喜欢她,她不可能自作多情去拒绝吧。
卫嘉彦将她的犹豫看在眼里,失望的情绪又浮了起来。经过一晚上的冷静,他以为她应该反思清楚了。
他垂下目光,翻了一页书,冷淡道:“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昭昭鼓起勇气跑到卫嘉彦面前蹲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泪水在眼眶打转:“世子,我真的知错了,我和二郎君一点都不熟,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少女乌黑的双眼像浸泡在清水中的葡萄,几滴泪珠将掉未掉地挂在腮边,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卫嘉彦牢固的心房有一丝松动,他忍不住想给她个机会,抬起她的下巴道:“你和卫嘉霖是怎么认识的?想清楚再回话。”
昭昭哭声一停,想也没想道:“昨日娘子们玩投壶少一人,刘娘子邀我补个缺,后来二郎君路过也参与进来,我们这队赢了,二郎君将彩头里的头饰分给我,就是这样。”
“只是这样?”卫嘉彦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忽然想起昨天早晨她为了去前院帮忙,不惜主动亲吻讨好他,现在想来无比讽刺。
这么一回忆,昭昭意识到当时卫嘉霖故意往她头上插簪子,难道被卫嘉彦看到,觉得他们举止越界?
可是她一直在躲呀,这也要怪到她头上?
下巴的疼痛迫使昭昭往后仰,本能地想要摆脱,咬牙道:“世子不喜欢,那些首饰扔了便是,只求世子原谅我,让我继续在你身边伺候……”
卫嘉彦终于松开她,眼底的漠然减淡几分。昭昭顺杆子往上爬,试探着亲了亲他的脸,见他不排斥,又覆上他的唇,学着他那样轻轻吮吸。
边吻边含糊道:“世子不要讨厌昭昭……昭昭好伤心……”
卫嘉彦心里憋着的那股气消散几分,明知道她有所隐瞒,还是没办法拒绝,一想到她先前就是这样诱骗自己,他僵着身体,抑制回应的冲动。
卫嘉彦的唇比他的态度软和多了,昭昭全身心投入,没有听到背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被身前人一把推开,她如梦初醒般回头,脸唰地一下红了。
宋砚雪站在屏风后,半边身子露在外边,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
“卫小羽不在,没人提醒我。”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尴尬,像是在说什么寻常小事,榻上相拥的两人反倒不好意思扭捏了。
“咳。”卫嘉彦干咳一声,将身上的人推下去,用只有昭昭听得见的声音道,“休想轻易糊弄过去,这件事没完。等你想好自己错在哪里再来找我,知道了吗?”
“我......”昭昭不情不愿站起身,好不容易营造的气氛被破坏,宋砚雪还等在那里,她不好再待在这里,灰溜溜走了。
与宋砚雪擦肩而过时,她蹲身唤了句“宋郎君”,眼底不禁溢出幽幽的怨气。
只差一点。
差一点卫嘉彦就原谅她了。
前功尽弃,还要想劳什子过错,昭昭恼火地睨他一眼。
宋砚雪自知打扰,躬身回礼,抬目时不经意扫过她唇上一层水色,飞快收回目光往里走。
-
“小羽,你方才跑哪儿去了?宋郎君来了都没人通报。”
昭昭一推开门就看见卫小羽迈着小碎步从楼梯下跑上来,面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
“人有三急,耽搁了一会,对不住对不住。”卫小羽摸了摸鼻子,见她粉面桃腮,全无进去前的苦恼,惊讶道,“你和世子和好了?”
“还没。”提起这个昭昭就烦,她走出几步忽然折回来,眼睛发亮地望着卫小羽,“小羽,世子以前生气的时候,你怎么把他哄回来的?”
卫小羽是卫府家生子,父亲当年是外地来的难民,被侯爷搭救留在侯府做管家,因为忠心可靠赐了“卫”姓,还替他讨了个媳妇,如今一家人都住在侯府后巷的下人房。卫小羽生于侯府,自小跟在卫嘉彦身边,贴身伺候他,算是卫嘉彦的心腹。
他冥思苦想半晌,得出一个结论:“我从没惹世子生气过,不知道怎么哄他。”
“你就没有犯过错?”昭昭不信。
卫小羽骄傲地昂起头:“世子对下宽容,我反正没见他怎么生气过。”
那就是有了,只是达不到惹怒卫嘉彦的程度。昭昭追问道:“那世子有什么喜好吗?他平日在书房都在鼓捣什么?”
“世子那是在......”卫小羽止住话题,“书房的事少打听,世子知道会不高兴的。至于喜好,有一个人比我更清楚,这天下比他还了解世子的人还没有出生,你不如去问他。”他想起什么,笑道,“说起来,他也常常惹世子生气,或许有些心得。”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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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说——”昭昭朝屋内抬了抬下巴。
卫小羽给了个肯定的眼神。
昭昭忽然后悔出来前恨宋砚雪那一眼。
不过她脸皮厚,大不了放低姿态求他。面子这玩意最不值钱,她说扔就能扔。
为了不错过宋砚雪这颗灵丹妙药,昭昭拉了张板凳坐在门口,等着他从里边出来。
两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卫嘉彦激动的笑声偶尔会飘出来,昭昭百无聊赖地数路边的太阳花瓣,等到小厮端着香喷喷的午饭过来,还不见宋砚雪出来。
小厮提了两个食盒,看样子交谈会持续到午后了。
卫小羽善意道:“要不娘子先回去,宋郎君出来的时候我叫你。”
“算了,厢房离这还有段距离,我怕你过来他已经离府了。姚姨娘将对牌管得十分严,我等闲不能出府,错过这次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宋郎君又不常来,唉。”
“娘子总不好饿着肚子等,先去用饭吧,这会功夫宋郎君不会走的。”
“不行,已经等这么久了,不差这一时半会。”一声肠鸣荡开,昭昭好笑地看过去,“你饿了就去用饭,不用管我,若世子有什么吩咐我找人告诉你。”
凡是有宋砚雪在场,卫嘉彦通常会免了下人布菜,这个时候卫小羽需要抓紧时间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他窘然地摸摸后脑勺,道:“那我先去,劳烦娘子帮我看着点!”
-
自搬到侯府,不用干活以后,昭昭渐渐养出个富贵习惯——睡午觉。
她起得晚,五回有一回赶上吃早饭,时常是午饭和早饭一起吃,故而比正常人午饭吃得早些。
此时此刻,她饿得饥肠辘辘,又因为到了往日午觉的时间,坐在板凳上昏昏欲睡,上下眼皮打架,没有卫小羽在旁边说话,她的意识不知不觉开始混沌,背轻轻靠在墙上便蜷着身子睡了过去。
板凳重心太低,模模糊糊中她肩膀垮下去,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左掉,每每将要失衡时又凭着本能拉回来。
如此来回三次后,最后一丝清明被瞌睡虫吃掉,露出一道缝隙的眼皮沉重地闭上,她毫无知觉地往旁边倒去。
宋砚雪前脚迈出门槛,便看见墙边的人直挺挺往他脚边倒,像是昏迷了过去,半点知觉也无。
若是任由她摔下来,不磕破血也得起个大包,他漠然地站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她圆溜溜的脑袋碰向地面,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她圆弧形的脸颊有一圈细细的绒毛,距离三寸不到时,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弯腰接住她的侧脸,顺手推回墙上。
意识模糊中,昭昭感到一双微凉的手轻轻贴在她脸上,又很快离开。
她坐直身子,搓了搓双眼,看清身侧人,立马站起来:“宋郎君,你终于出来了!”
“你在等我?”
宋砚雪背回手,长眉微挑。
“可否借一步说话?”昭昭往里边看了几眼,不确定这个距离卫嘉彦能不能听清,她不想作弊被他知道,保不齐又踩到他的雷点。
宋砚雪犹疑地审视她片刻,拉开步子往楼梯下走。
“跟上。”
昭昭踩着他的影子来到一处凉亭。
13. 第 13 章
初冬的季节,池塘内荷花大片枯萎,剩下灰败的残枝插在水面,两岸间一座石拱桥上,来往婢女成了凄凉景象的一抹亮色。
亭内,蓝灰色帷幔捆绑起来,露出相对而坐的一双男女。
没了纱帘遮挡,冷风扑面而来,昭昭牙关颤了颤,冻僵的手指交握着缩进袖里。
“宋郎君。”
“嗯。”宋砚雪目视前方,轻薄的单衣勾勒出长身玉立的身形,雪色的交领掩盖下的肌肤泛着青白,他忍住喉间痒意,看向她,“小娘子找在下什么事?天寒,长话短说吧。”
以往几次相处,两人各怀心思,或许有那么点避嫌在,哪怕说话也很少对视。这回平心静气地对坐着,昭昭有求于他,不好不盯着他眼睛说话。
他的眸子黑而沉,比墨还深,比古井还幽静,骤然对视令她生出莫名的胆怯。
昭昭默了默,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家中还有事。”宋砚雪这么说着,身形却没动。
昭昭怕他真的离开,飞快组织语言道:“我做了错事,惹怒世子,但我不知道如何叫他原谅我。”她起身走到他身侧,蹲身行了个大礼,恳切道,“宋郎君与世子是至交,熟知世子脾性,还望宋郎君指教些许。他日有需要小女子的地方,定然相报。”
宋砚雪想拒绝,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
今日卫嘉彦约他前来详谈铨试一事,他对此早有猜测。卫嘉彦不甘落后卫嘉霖,偏对四书五经兴趣甚少,儿时读书不是嗜睡就是逃课,要想压制卫嘉霖,科举这条道是走不通的。
好在武安侯身上有爵位,卫嘉彦不必从天下万千读书人中杀出一条血路,通过荫补也能做官。
卫嘉彦从小痴迷各朝律法,向往刑讯之事,常常收集民间悬案,一琢磨便是一整天,若是能窥得卷宗,也许会高兴地睡不着。
某年卫嘉彦生辰,他从古玩市集淘了本前朝残本《洗冤录》,因年代久远,书页腐蚀,且多虫蛀,卫嘉彦却爱不释手。
今日果然,卫嘉彦告诉他,他志在大理寺。
如此严肃重要的话题,卫嘉彦一反常态少了几分认真,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笑意,经他提醒后才醒悟似的专注谈话。
卫嘉彦开始对那个女子上心了。
这是他的第一感受。
而昭昭口中的“惹怒”,他几乎没感觉到什么。
男女情爱如同镜花水月,摸不着猜不透,他这辈子都不会经历。但卫嘉彦既然情愿如此,或许他应当帮她。
宋砚雪沉思良久,忽然认真道:“娘子入府之前,没有想过会有此一遭吗?”
昭昭一直等他回答,原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有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竟然没有一口回绝,反而抛出个危险的问题。
她猛地抬头,触及他细致如针的审视,不禁退后两步。
宋砚雪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他是察觉到什么吗?
这个问题十分难回答,无论回答有与没有,都证明她有所谋算。她只能装傻道:“郎君的意思,我听不明白。”
“在下原以为娘子是个聪明人。”宋砚雪从没见卫嘉彦在意哪个女子,想点拨她两句,“娘子自己选的路,应当自己承担一切后果。世子为你赎身的那一刻起,你的去留便落于他手,与其求助旁人,不如从一开始便真心以待。”
“郎君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待世子?”昭昭不服道,“我不是故意犯错,其实……我心里也不清楚自己如何触怒的他,正因不懂,才想请求郎君解惑。”
“是吗?”宋砚雪走近一步,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哪怕参杂一丝假意,也算不上真心。有些事,说的太清楚就没意思了。马车失控那日——”
昭昭警铃大作,急声打断道:“郎君不愿相帮可以直说,何必说些云里雾里的话,拐弯抹角教训我!”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宋砚雪难得有词穷的时候。
他只是想规劝她,并无指责的意思。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他允许她接近卫嘉彦有所求,但话已说成这样,一时竟没办法回转。
算他多管闲事。
“确实不愿。”
他与她拉开距离,迈步往外走。
昭昭肺都要气炸了,偏宋砚雪说的是实话,她无力反驳他。
她待卫嘉彦当然不可能全心全意,她的利益永远排在他前头,可她已经试着敞开心扉,只是需要时间……
眼看着宋砚雪走到池塘边,要穿过那道石拱桥出府,昭昭生出后悔,拔步追上去,指尖将要触碰到他的衣袖时,她猛地一缩,心脏因惊吓而狂跳了一下。
头顶的方向,一黄裙婢女端着茶具走到石拱桥最高处时,身体忽然抽搐,晃晃悠悠地撞到石壁上,半个人倾斜出桥面,然后失衡从上面摔了下来。
扑通一声,水面掀起浪花,伴随女子的惊呼。
茶杯茶托混乱地漂浮在水面,女子剧烈地挣扎起来,头在水中时上时下,双手乱舞,却在扭动中离岸边越来越远,显然并不会水。
“救命!救命!”
不知何故,不久前还有下人来来往往,兴许是侯府主子都午休了,他们不必伺候,此时肉眼可见的范围内竟找不到一个人。
昭昭从小在满玉楼长大,极少能出门,临州位于几省交汇之地,属于内陆不沿海地区,她与本地大多数人一样没学过凫水,眼见着那女子越沉越深,拦下宋砚雪,焦急道:“宋郎君可会凫水?”
宋砚雪的神色可以称之为冷峻了。
他如同看着死物一样看着水中人挣扎的形态,眼底含着微妙的光芒,似乎还带着点鄙夷,那女子呼救声音越大,他的神情越冷酷。
他两片薄唇动了动,慢条斯理道:“会。但我不愿救她。娘子有兴趣可以试试。”
“你——”
分明貌若观音,却有邪气溢出,昭昭不禁打了个冷颤。
“救命……宋……”
池塘浮起大大小小的气泡,女子声音模糊不清,大概吃了太多水,意识也不甚清醒,手腕缠绕黑棕色藤条,像是被水草绊住往下拉。
昭昭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子,不忍眼睁睁看她就此陨落,怒瞪他一眼,决绝道:“你不救我救!”
她早就注意到岸边拴着只破旧的竹筏,船桨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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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落水女子距离差不多,昭昭心下定了定。
岸边泥土松软,青苔遍地,未免踩滑跌入水中,昭昭提起裙角小心走下去,此举在宋砚雪看来便是准备跳水救人了,他深吸一口气,最后提醒道:“你仔细瞧清楚,那桥洞下隐在草丛间的是什么。”
昭昭步子一顿,循声望去,只见一片深绿浅绿里有一团嫩黄,不仔细看会误认为野花。“野花”瑟缩着,草丛里露出双眨动的眼睛。
昭昭恍然大悟,一条被她忽略的细节浮现脑海。
落水之人从始至终看向宋砚雪。
她和宋砚雪说话声音不小,那人在知晓宋砚雪不愿救人的情况下,依然没有选择向她求助,如今冷静下来,她甚至能听见被水浪淹没的惊恐叫声中有一个微薄的“宋”字。
若挨到最后宋砚雪依然不肯相救,那隐藏在石洞下的婢女就是落水之人留的后招。
若宋砚雪心软入水,那婢女便是见证人,事后再站出来宣扬一番,两人的事只能定下。
无论失败还是成功,都是件不亏本的买卖。
以身设局,对方但凡有一丝悲悯之心,也不会见死不救。可惜设局的对象是宋砚雪——一个洞察人心到冷血无情地步的人。
昭昭心情复杂,忽然有些感慨。幸好卫嘉彦性情良善,否则以他的权势大可以一笔钱打发她。
女子呼救声忽然停了,两手无力地浮在水面,池水渐渐淹没她的头顶,乌黑的长发绞在脖颈处,宛若一朵还未绽放便枯萎的花骨朵。
昭昭下定决心般快步冲过去,捞起船桨伸到水面,原本奄奄一息的人忽然化作猛兽,求生的本能迫使她双手紧抱木桨。
岸边湿滑,昭昭双脚杵地,慢慢被拖出两条极深的滑痕,脚尖被池水濡湿,她每往上拖动一次,双脚便下陷一分,冬日的水极凉,刺骨冷意爬上她的小腿,不断侵蚀她的身体,心却异常火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在心头跳动。
“娘子抓紧。”水已经漫到大腿,昭昭咬紧牙关,仅一步之遥时,向她伸出右手。
女子面色惨白,唇红似血,活像美艳的水鬼,诡异又瘆人,她眼神一暗,轻轻将手放上去,水下的右脚悄然踏上岸。
两手相握之际,一股往前的拉力将昭昭拖入池塘,擦肩而过时,她清楚地看见女子眼中不加掩饰的恶意。
这一瞬间仿佛拉长变慢,她只能身不由已地往前扑,因挣扎而浑浊的水面离脸越来越近,模糊地倒映她不可置信的表情,鼻尖将要触碰到时,昭昭心里有个念头。
她苦心设计进侯府,会不会就这样死了。
落水女子已然获救,那藏在草丛的人断然不会出手了。
她也是在此刻才知晓,男女授受不亲有多大的效用。
她以为的虚礼,实则也能成为断人性命的利刃。
宋砚雪不久前才呵斥了她,会不会觉得她故技重施?她是卫嘉彦的人,他怎么会愿意担上与好友产生隔阂的风险去救她……
“娘子有兴趣可以试试。”
脑中空白之际,昭昭想到他说过的话,更加笃定——
宋砚雪不会救她。
14. 第 14 章
宋砚雪的确不想出手。
生死于他而言是人生常态,就像花总会谢,草总会枯,人活得再久终有一天会死,只是时间长短的区别。
他一直很好奇死是什么感觉。
许多年前,他偶然撞见卫嘉彦跳入水中,以为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想着有同龄人作伴也不错,便跟着跳下去。
结果卫嘉彦疯狂搂住他的肩膀,口中嚷嚷着救命,唾沫鼻涕喷了他满脸,他又气又恼,根本死不安生,只能暂时作罢,将他拖到岸上,难得对他发了通脾气。
卫嘉彦一直不喜他,平日遇见总少不了被他冷视。
出乎意料的,他不仅没有争辩,还感激涕零地抱住他不放,事后更是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他,再没机会寻找答案。
从道义上说,他事先提醒过昭昭这是场算计,是她自己非要救人,即便溺死也是自己的选择。
不救她无可厚非。
宋砚雪本想一走了之,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有什么东西定住了他,具体是什么,他一时半会理不清。
或许是想看那女子得知自己反遭算计会是什么表情,或许看在卫嘉彦喜欢她的份上,又或许想起随口而出的那句“试试”,他在最后一刻出手将她拉了回来。
双腿陷入黑黄色淤泥,带着腥臭味的池水溅了满身,这些宋砚雪都无暇顾及,因为随着惯性一道扑来的还有个人。
比男人更软更细的手臂缠到腰间时,宋砚雪懵了。
这与当初救卫嘉彦时情景相似,又有很大的区别。
他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只觉得不该如此。
他应该斥她放开,低头与女子诧异的双眼对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解充盈胸腔。
宋砚雪喉结滑动,甚至忘了推开她,他听见自己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觉得愚蠢吗?”
“郎君不也是吗?”昭昭同样疑惑地反问他。
她万万没想到,宋砚雪居然在最后一刻救了她。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那种濒死的恐怖感觉令她遍体生凉,呼吸急促而剧烈。下意识想靠宋砚雪近些,感受到活人的气息和热度,落水的绝望感才渐渐平息,心跳也趋于正常。
她反问的那句话没有反讽的意思,单纯想知道答案。
正如她明知道那女子做局,怕她和同伴掌握不好时机,真的丧生池塘,义无反顾救人。
宋砚雪明知道她犯傻,救她对两人名声不利,依然将她拉回岸上。
从某种程度上讲,两人各有各的愚蠢。
宋砚雪眼神里的漠然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回心转意,若真想救人,那女子早上岸了,她也不用多管闲事。
昭昭半晌没听到回答,意识到自己还靠在他怀里,慢慢松手退后一步,离远了才发现宋砚雪下半身污糟得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大片的黑黄色水渍在雪白衣袍晕染开,几乎看不见干净的地方,双脚更是被淤泥覆盖,宛若两座小山丘扎在地上,细长水草紧紧缠在脚腕处,与他白到发亮的上半身形成鲜明对比,像是刚从池塘捞上来的泥人。
他是个多么爱洁的人,难得见到他如此狼狈的一面。
由于宋砚雪拉得及时,她没栽进水里,看起来比他还干净些,至少腰部以上是干干净净的,昭昭目光从他颈侧一团黑色扫过,没忍住低笑出声。
“看来我不该救娘子。”
宋砚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压低的尾音听起来像是在压抑着脾气。
昭昭立马站端正,才想起来还没道谢。
“多谢宋郎君不计前嫌救了我。”
两人关系一般,这种时候按理说她应该客气些,说些好听的话。
但一想到衣白胜雪的宋砚雪竟然有如此邋遢的时候,昭昭坏心思活泛起来,忍不住捉弄道:“其实......你鼻尖有泥。”
宋砚雪眉头一凝,侧过身抬袖擦了擦。
“额头也有呢。”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抬起手背使劲揉额头。
“右脸上还有一大片。”
“左边左边,再左点。”
“哎呀,耳垂也是脏的。”
宋砚雪手忙脚乱,听到那个“脏”字,浑身起了一串鸡皮疙瘩,最终忍无可忍,快步行至水边,找了块没有浮萍的地方,双手捧起池水净脸。
两条袖子无可避免地湿透,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愣是被搓到泛红,任谁看了都会心疼,只他不把自己的脸当脸,力气大得跟搓抹布似的,可想而知心里有多不舒服。
昭昭忍住笑意,点点头:“脸上这下干净了。”
她话锋一转,给予他致命一击:“不过身上......”
“够了。”
宋砚雪面色阴沉地打断她,欲言又止,看向地上躺着的人道:“今日的事务必完完整整告诉世子,不可有一处遗漏。”顿了顿,指向对岸一条小路道,“还有一人逃了,最好尽快封锁侯府后门。”
“我和你的事也要说吗?”
昭昭问得直接,宋砚雪反而感到莫名其妙,语气玩味道:“昭昭娘子觉得我与世子自小长大的情谊还比不过你们认识一月的情分吗?难道我救了你是有所企图不成?还是说在你心里,世子是心胸狭隘,不分轻重缓急的人?”
昭昭被接二连三的问题堵了一通,念在他救了自己的份上不与他计较,老实道:“知道了,我会告诉世子的。我这不是怕误会吗……”
“心中坦荡,便不会误会。”宋砚雪打量她一眼。
昭昭被他说得脸皮发烫,反驳道:“宋郎君莫要太过自信,我自然是坦荡的。”
两人沉默一会,宋砚雪挨不住下半身潮湿的质感,洁癖彻底发作,转身往府外走。
走到桥头,突然调转回来,扔下一句无头无脑的话。
“世子最讨厌欺骗,你若想使他回心转意,坦诚是唯一的办法。”
“啊?”
昭昭愣住,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最初的问题,不由反复咀嚼“坦诚”二字。
也许是刚经历了生死大事,脑子懵得跟浆糊似的,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
她站在原地目送他一会,最后受不了落水的寒冷,抱住手臂踢了踢地上“昏迷”的人。
“别装了,我知道你一直醒着。风怪大的,没时间跟你耗在这。现在跟我去见世子,如果你积极配合的话,我可以劝劝世子不打杀你。”
女子双目紧闭,神色自然,全然没有“醒转”的迹象。
昭昭啧了一声:“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四下巡视一番,眼神凝在不远处的一颗碗大的石头上,急冲冲走过去抱过来,对准女子的脸狠狠砸下去,半点不犹豫。
“我跟你去!”
吊坠猛地睁开眼,瞳孔放大。
昭昭颠了颠手里的大石头,欣赏她惊恐万状的表情片刻,见她是真的吓到了,笑着将石头扔到水里。
咚一声,溅起半米的浪花。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想开了就跟我回去见世子。你走前面,我怕你又暗算我。”
吊坠畏畏缩缩转过身,心中哀戚不已。
她既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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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砚雪不肯救她,又怨恨他为何不心狠到底,出人意料地救了眼前人。
她被卖到侯府五年,自见到宋砚雪第一面便被他如松如雪的气质吸引,一颗心系在他身上。
为他茶饭不思,为他夜不能寐。
她出身低贱,不敢觊觎他,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天堑。
可是昭昭的成功事迹鼓舞了她。
青楼女子都能进侯府,她出身良家,相貌得体,宋郎君还是庶人,如何不能像她一样拼一把?
如果她豁出去,是否也能用命赌赢一个机会?
就算事不成,还有扇面来救她。
她算准一切,没算到额外的变数。
当初给她信心的人,如今又成了终结一切的阻碍。
当真是天意如此。
宋砚雪明明已经动摇,要不是眼前人多管闲事,躺在他怀里的就是她!
那一刻吊坠恨极了,心头有个念头浮起。败了就是败了,早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她便想到最坏的结果,她为自己争取过,亦无怨无悔。但坏她好事的她不会放过,哪怕失败,她也要拉个垫背的。
可惜事与愿违,她看错了宋砚雪两次。
吊坠默默祈祷扇面能跑远点,不要被人抓住,连累到她是她预料到的结果之外。
她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四周安静到有些诡异,跟在她身后险些被她害死的人不知不觉没了声响。
耳边的水流声提醒了她什么,吊坠心脏一紧,不及回头,脖子被人从后面牢牢锁住。
强烈的窒息感袭来,她使出全力掐住胸前的手臂,竟不能撼动分毫,如铁索般死死缠在脖子上。
女子低而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救过你,你这条命现在是我的。”
“你疯了!你放开我!”吊坠模糊不清地惊叫道。
昭昭长得比一般女子高挑,又是从小在满玉楼干活过来的。侯府下人众多,每个人分工明确,吊坠日常干端茶倒水的活,力气自然没她大,身形上也矮了一截,先前能暗算成功是因为昭昭没有防备,此刻她不仅占了位置的优势,心还狠,刹那间控制住吊坠。
吊坠在水里挣扎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脸色渐渐由红转白。
昭昭自认为谈不上心地善良,但尚存恻隐之心,她怜惜女子生存不易,轻易不会见死不救,但也不是那任人捏踩的软柿子,对于糟践她真心的人,说翻脸就能翻脸。
先前救吊坠有多尽力,现在勒她脖子就有多使劲。可是她不能真的杀死吊坠,活生生受了她的背刺不反击更不可能,于是只好让她尝尝濒死的感受,算是报复回去。
怀里的人渐渐脱力停止挣扎,昭昭双臂一松,任由她面条似的滑坐到地上,纤细的脖颈上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
“你……”
吊坠犹如脱水的鱼,边咳嗽边大口呼吸,喉咙疼痛难忍,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能张着嘴呜呜地叫唤。
好不容易喘匀气息,又因缺氧太久,头脑眩晕,两眼一闭昏厥过去。
昭昭试探她的鼻息,呼吸微弱,好歹留了口气,于是不再搭理她,跑到拱桥下捞起卡在石头上的披帛,寻了颗不高的树挂在上面。
布置好一切,她放心回了落雨轩。
刚踏进院子,就看见门口跪着个裙角沾湿的丫鬟,肩膀不停地颤抖,对着屋内连磕三个响头,被小厮匆匆押走了。
一道人影迎面奔来,带着檀木香味。
昭昭还在猜测丫鬟的身份,一抬头卫嘉彦已经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
15. 第 15 章
“为什么要逞能?”
这是卫嘉彦见到她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及回答,第二句紧接着砸下来。
“如果不是宋砚雪,你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吗?”
卫嘉彦没有第一时间质问她和宋砚雪的接触,昭昭松了口气,酝酿情绪道:“世子……你都知道了?”
“扇面已经招了,就在一刻钟前。”卫嘉彦目光灼灼看着她,“扇面是姚姨娘手底下的洒扫婢女,方才小羽路过小花园,撞见她神色慌张地往后门跑,肩膀还背着包袱,当下起了疑,拦下来审问一番。扇面是个软骨头,见形势不好,立马认了罪。为了将功赎罪,还将她受姚姨娘教唆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关姚姨娘什么事?”
昭昭彻底糊涂了。
她想不清楚姚姨娘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又想谋到什么好处。
至少从表面上看,姚姨娘没有任何动机鼓动府上婢女攀附外男,这种事传到外面反倒给侯府抹黑,她管理侯府的大小事宜,于她而言至少要落下个管理不善的名头。
看来事情没有她想得简单,吊坠恐怕是遭了人利用。
卫嘉彦略打量她脏兮兮的衣裳,指着净房的方向道:“外边天凉,当心感染风寒,先去泡个热水澡。姚姨娘的事不急,容后再说。”
昭昭最怕喝药,听他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刚走出几步,想到池塘边还有个人没料理,又转回来,眼巴巴望着他。
“世子,吊坠还在池塘边。她接受不了宋郎君不愿救她的事实,欲上吊自尽,被我拦下来背到空地上躺着,走之前人还在昏迷。我害怕先跑了回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卫嘉彦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柔道:“好,我让小羽去找,你别操心了。”
-
身体被热水紧密包裹,温暖钻入每个毛孔,扫去一切疲惫和寒冷,昭昭舒服地叹谓一声。
吊坠脖子上痕迹明显,没有十天半个月消不了,在勒她之前昭昭就想好应对之法,不完全是冲动行事。她那点掩饰其实很容易戳破,但她赌卫嘉彦不会为了个丫鬟详查。
宋砚雪说卫嘉彦讨厌欺骗,道理他懂,但她还是没办法对他开诚布公。
她不了解卫嘉彦,但了解男人。
没有男人愿意自己的女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她在卫嘉彦面前有意树立柔弱乖巧的性情,如果不制造假象,被他知晓吊坠脖子上的勒痕是她弄的,即便他不说什么,也会对她产生失望,进而开始疏远她,她在侯府便没了依仗。
她只想当个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侯府小妾,日后享享清福,做点喜欢的糕点吃,没有多大的抱负。
只要卫嘉彦肯施舍一点好意,就够她轻松一辈子,如果再多点喜欢和尊重,单独僻个小院给她,她可以和未来主母一条心,只在他们有需要时出现,既不会破坏他们夫妻感情,她也可以过得很滋润。
她不能对卫嘉彦坦诚以待,但假话中掺杂真话,会显得假话更真。
泡热水澡让人头脑清醒,昭昭仔细回忆她和卫嘉霖的接触,在宋砚雪的点拨下终于醒悟自己错在哪里。
她错在不曾花心思深入了解卫嘉彦的喜好,用惯常的眼光看待他。
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并非一模一样。
她以为男人对自己领地内的人和物占有欲极强,在知道卫嘉彦讨厌卫嘉霖的前提下,先入为主地觉得他知道自己和卫嘉霖认识会生气,因此隐瞒了穿错衣裳一事。
未来整个侯府都是卫嘉彦的,府里不知道有多少双他的眼睛,如果不巧有人看见他们说话,再上报卫嘉彦,卫嘉彦自然知道和她的说辞对不上。
欺骗永远是欺骗,即便那是善意的。
事实证明她完全想多了,毕竟她和他最好的朋友抱在一起他都没怪罪她,反而关心她的身体,可见他是个很大度的男人。
但昭昭总觉得不是这样。
要么是因为卫嘉彦太过迟钝,要么就是把她当个玩意,压根没放心上。
昭昭宁愿他是前一种,否则她的努力就白费了。
想清楚一切,她走出浴桶,绞干头发挽成简单的单髻,换了套水蓝色的长裙,搭配米白色夹袄,清清爽爽地去找卫嘉彦。
到了用晚饭的时间,天彻底黑了,主屋里点了六盏灯笼,橙黄的灯光将一席佳肴照得十分可口,卫嘉彦坐在桌边,立体的侧脸勾勒一层暖光。
昭昭最先注意到的是桌面上的两套碗筷。
来侯府一个月了,她偶尔会帮他布菜,伺候完再回到自己房里用饭。
这是准备让她上桌了?
昭昭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收回视线,施施然走到卫嘉彦身旁行礼,卫嘉彦淡应了一声,没说话。
昭昭从善如流地起身,刚伸手去拿布菜的筷子,被卫嘉彦从背后拥住,略带胡茬的下巴磕到肩膀上,痒酥酥的,昭昭笑着躲开他,却被抱得更紧。
呼吸喷在她颈侧,两片温热贴向耳垂,卫嘉彦语气微沉:“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有的。早上世子的话我记在心里,不敢忘。”
昭昭慢慢从他怀里转身,与他面对面站着,卫嘉彦低头靠近几分,将到碰到她的唇时顿住,目光却停留在上面,带着几分痴迷。
“那你现在说给我听。”
身前人忽然用力收紧手臂,昭昭被迫贴上去,唇瓣轻轻挨着他的,稍一张口就会挤压到,像是在向他索吻。
昭昭立时面红耳赤,尽量不动嘴,用喉音说话,还是不可避免地与他的唇峰相碰。
“世子欺负人……我们这样……怎么说话……”
两口相交,女子的香味弥漫过来,卫嘉彦此刻比她更为难受,他一时不知道是在为难她,还是为难自己。
得知她差点被人推入水中淹死,他愤怒地想杀人,冷静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不知不觉发生了转变,他说不清算不算喜欢,至少她隐瞒和卫嘉霖的第一次相见的事他已经不介意了。
他手上力道卸去,认真道:“昭昭,之前的事一笔勾销,以后不要骗我了好吗?”
昭昭抿唇点了点头:“二郎君的事没说清楚是我的错,我当时误穿了他的衣裳,怕你知道生气……衣裳我已经烧了,首饰也收了起来。我跟他真的没有任何关系,我心里只有世子一人,世子如果不信……”
后面的话悉数被封入口中,昭昭脚下一轻,被卫嘉彦打横抱起来。
“我信。”
昭昭知道他满意了,顺从地昂起头回应他,吻得头脑发昏之际,她惊恐地发现一个事实。
卫嘉彦似乎不满足于此,竟然抱着她往里间走,他脚步又快又急,直接把她扔到塌上,蹬开鞋袜就欺了上来,要剥她的衣裳。
昭昭刚沐浴出来,夹袄里面只穿条薄纱裙,几下就被他扯开胸前系带,雪白的春光大泻,露出隐秘的沟壑,她立马推开他,扯过棉被捂紧胸口。
卫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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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轻轻地笑了下,躬身钻入棉被,结实地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扒她的裙子,一只手按住她的腰,嘴上还在咬她。
昭昭顿时觉得自己像条任人宰割的鱼,只能僵硬地躺到案板上,被人吃干抹净。
莫名的,月枝离去那晚的惨状浮现在眼前,她身子抖了抖,心头忽然窜起三丈火,像只炸毛的刺猬,脱口而出道:“不要!”
卫嘉彦埋在她颈窝里,手上动作停下,笑声隔着被子闷闷地传出来。
昭昭一头雾水,又自知失言,改口道:“世子尚未成婚,若庶子先出生,恐叫外面人笑话……”
卫嘉彦笑够了,双手撑在她耳侧,从她身上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头,坏笑道:“你还是刚才那样比较可爱。平日在我面前,不用拘着自己,人有七情六欲,不喜欢就要说出来,处处忍让,总有一天会憋出毛病。”
“世子……”昭昭眸光晃了晃,眼泪比声音先出来,“你待我真好。”
这句是真心实意的。
卫嘉彦低头擦去她的泪,语气带着点惋惜:“既然你不愿意,生儿子的事我们以后再做。”
“我没有不愿意。”昭昭红着脸补充道,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护住胸口。
卫嘉彦嘴上说得再正经,眼神还是不断朝她身上飘,她怕再勾起他的邪火,就不好脱身了。
“别出声。”卫嘉彦躺到她身侧,单手从背后抱住她,极力压抑道,“不要转身,把耳朵捂住。”
昭昭不明就里地呆住,随后四方床幔围住的小小天地里,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伴随男人难耐的喘息。
她立刻捂紧双耳,一动不敢动。
……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怪味钻入鼻中,昭昭感觉到身后人推了推她的背,才松开双手睁眼。
她没有问,卫嘉彦也没有主动说,两人心照不宣地平躺在一起,等那股劲缓过来,卫嘉彦起身把她抱到腿上,一件一件替她穿好衣裳,系好丝带打了个结,抱着她去了窗边的小塌。
“等下人收拾。”卫嘉彦有些羞于见她,扔下这句话就去了净室。
不多时,卫小羽抱了一套新床单进来,目不斜视地重新铺了床,铺好后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屋里只剩下昭昭一个人。
她推窗往外看,呼吸到新鲜空气,胸口淤积的浊气缓缓吐出。
方才卫嘉彦抱起她时,她余光看见了那滩脏东西,一想到以后会进入她的身体,她忽然泛起恶心。
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宋砚雪。
十八九岁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他如此爱洁,会不会因此不那个了?
这想法太怪异,昭昭摇了摇头,迅速驱散脑中的想法。
一刻钟后,卫嘉彦披着半干的头发回到寝室,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面带红光,双眼明亮,一副餍足模样。
他慢悠悠走到窗边,想抱昭昭去吃饭,被她拒绝了。
虽然十分想与她亲近,但方才他亲口说的让她随性些,不好勉强,便笑着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两人闹了一通,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卫嘉彦胃口却很好,吃了两碗米饭,五道菜也吃了七七八八。
昭昭饿了一整天,胃里已经没多大感觉,大概是饿过了。她现在闻不得荤腥,一闻就想到那滩脏东西,只好抱着盅现熬的冰糖雪梨,一勺一勺舀着吃,权当润喉。
用了半碗,肚子里总算有点东西垫着,昭昭眼珠转了转,好奇道:“姚姨娘那边是怎么回事?”
16. 第 16 章
“明日小羽核实后,让他告诉你。”卫嘉彦捞起水盆里的帕子净手,说话间目光不加掩饰地在昭昭身上打量,“你该多吃点,还是胖点好。”
昭昭一滞,自觉听懂他话里的深意。
她长相偏清丽,腰肢纤细些更协调,为什么要一味追求丰满?楼里有位姑娘,因为胸前太过饱满,跑上几步便吃痛,时常向她们抱怨行动的不便。
陈妈妈曾说她样样都好,就是身材不够妖娆,缺少点妩媚,浪费这张脸,为此惋惜了好一阵,连连灌了她三个月的补药偏方,没能起一点效用,反而把脸喝得蜡黄。
见她一脸的苦相,才不敢再让她喝了,昭昭因此逃过一劫。
“世子说的是。”
昭昭口不对心道。
用过晚饭,两人各自去忙自己事,卫嘉彦一头扎进书房,铨试开考在即,虽然大周刑律熟练于心,他还是想拼尽全力准备,今夜又是挑灯夜读到深夜才歇。
而另一边,昭昭早就躺到床上,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几乎沾床就睡,不一会就入了梦。
梦里她躺在落雨轩的床榻上,被男人狠狠压住,腹部撕裂般疼痛,裸.露在外边的肌肤遍布红痕,无论她怎么挣扎哭喊都无济于事,她越是求饶男人越不放过她。
男人埋在她胸口,像头豺狼啃食猎物,她只能不断扭动身体,企图躲过他的凌虐。
梦里的她声音都喊哑了。
“若是在王娘子进门前怀上庶子,她不会放过我的!侯爷也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一定会发卖了我,世子……求你再忍一忍……”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男人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露出比女子还精致的五官,如同一幅走势柔和的山水写意画,无一处不完美,恍然如天上真仙。
……
“啊!!”
一声尖叫打破落雨轩清晨的宁静。
昭昭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跳如擂鼓。
也许是心态好,对什么事都不甚在乎,除了离开满玉楼的前几天心情紧张,她梦到过被陈妈妈抓住毒打,平时极少做梦,偶尔梦见什么,通常醒来后就不记得了。
来侯府后她的梦反而多了,昨晚的梦她不仅没忘,连床单颜色这样的细节也记得清清楚楚。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昭昭本想安慰自己,兴许是昨天卫嘉彦的举动吓到了她,所以才会梦见相似的场景。
可是她在梦最后一刻看清男人的容貌。
雪肤墨瞳,貌若好女——不是宋砚雪是谁!
昭昭十分唾弃自己的肤浅,竟然因为被宋砚雪救了一回,就梦见了他,还做的是春梦!
她咚咚跑到净室打了桶冷水,用帕子沾湿敷在脸上,又冰了冰双耳,待热度降下去才平静些,躺回床上准备睡个回笼觉。
昨天一整天只吃了半碗冰糖雪梨,昭昭其实是被饿醒的,此时晨光熹微,下人们有序地将早饭端到各个院子,青绿端着饭菜路过厢房时,昭昭推开门叫住她。
她平日赶不上早饭,私底下让青绿与姐妹们分食,不必送到她房里。但青绿是个懂规矩的,每天都会来她房前走一趟,就是怕她哪天早起饿肚子。
“多谢青绿姐姐还记得我。”昭昭手边没有银子,从绣筐摸了个水仙花的香囊塞到她怀里。
侯府专设了厨房,每日膳食由大厨房统一按照各个主子的份例供给。
青绿是负责膳食的一等丫鬟,厨房又是最有油水的地方,整个人打扮得精致秀雅,头上插着的白玉镶金簪成色上好,便是寻常小户的小姐也不一定有。
想巴结她的丫鬟从二门排到大门,抠破头都想讨好她,指不定哪天大厨房空了个缺,经她美言几句便能顶上。因此昭昭对她总是和颜悦色的,不把她拿婢女看待,以姐妹相称。
青绿生了张瓜子脸,两颊微凹,给人刻薄的感觉,但她有一管好嗓音,说起话来娇娇媚媚,让人骨头都酥了,那股不近人情的气质便淡下来。
“妹妹是世子手掌心捧着的人,青绿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她伸手接过香囊,讶异道,“这花绣的真不错,半点针脚都看不到,一看就是下了许多年功夫,放到铺子里也能卖上价钱。”
昭昭低了低头,作小女儿娇羞状。她的女工是跟月枝学的,只能凑合看。要说好,这临州城恐怕没几个人能比得上月枝,她在此道上天赋不高,全靠跟了个好师傅,勉强能做点小东西,只能唬唬没见识的人,遇见行家就原形毕露了。
青绿作为侯府的大丫鬟,怎会看不出她的底子,多半是故意恭维。
“能入姐姐的眼,是我的福气。”昭昭顺势接过她右手端的餐盘放到桌上,凑到她耳边打探道,“姐姐刚从姚姨娘那边过来吧,可有看到扇面妹妹,她托我做了条穗子,做好了许久没来拿,我也不好去她那边。”
姚姨娘虽然是侧室,但执掌中馈,在侯府的地位早就位同侯夫人了,而且武安侯时常歇在她屋里,为了方便,大厨房总是头一个给那边送餐,卫嘉彦这边自然会落后些。
青绿跟府里小丫头的关系一般,依稀记得姚姨娘房里有个叫扇面的,她仔细回忆一番,迟疑道:“我去时姚姨娘刚起,好像是扇面在伺候洗漱。她最近颇得姚姨娘看重,约莫抽不开身来找你。”
“好吧。”昭昭抿唇笑道,“劳烦姐姐下回看见她帮我带句话。”
带句无关紧要的话而已,青绿本就有心与落雨轩交好,很快应下,末了两人互夸几句,昭昭亲自送人出院子。
青绿走后,昭昭边喝粥边思考扇面的事。
她昨天晚上从主屋出来,特意找卫小羽问了一嘴扇面的去向,卫嘉彦的处置很简单,谁的人谁收拾,不同于吊坠,扇面没有做出实质性的错事,还将功赎罪供出姚姨娘,堂堂世子不可能把一个婢女监禁在落雨轩,半夜就潜人送回去了。
自家婢女灰溜溜地被人送回,姚姨娘不可能察觉不到什么,竟然还将人放在跟前伺候,这是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抵死不认账吗?
一刻钟后,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你说世子让我把吊坠送去姚姨娘那儿?”
昭昭杏眼圆睁,惊讶地望向卫小羽,以及他旁边低眉顺眼的女子。
“没错,后院的事世子不好插手,交由姚姨娘最为妥当。”卫小羽很乐意把活甩出去,笑嘻嘻道,“有劳昭昭娘子了。”
吊坠脖子上糊了绿色的膏药,白皙的肌肤上依稀可见青紫色的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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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她双眼发木,像是被被抽了魂魄,没有丝毫鲜活气息。
昭昭拉着卫小羽到旁边,不解道:“到底怎么回事?就这么把人送回去,宋郎君那边怎么交代?”
卫小羽神秘一笑,低声道:“正是按照宋郎君的主意办的。我家世子原本打算将人赶出府,人伢子都找好了,宋郎君言说不妥,原原本本把人送回去就行,其余的不用管。”
怪了。昭昭更糊涂了,问:“吊坠是哪个院子的?”
“这个嘛......”卫小羽隐晦地看了她一眼,“娘子去了就知道了。”
姚姨娘掌家以后,不敢明目张胆搬到主院去,仍住在梅院,离卫盛书房近,方便她过去伺候。
梅院离与落雨轩相距甚远,位于侯府两个相对的方向,一路上昭昭都在敲打吊坠。
“你害我,我也报复回来,咱俩扯平。你若不知好歹,将脖子上的伤嚷嚷出去,叫世子听到了,你也别想安生。”
吊坠始终拉着脸,闻言动了动嘴皮,声音比乌鸦还低哑:“你放心,我在府里也呆不长了,没机会说出去。”
“为什么?”
昭昭有些复杂地看着她的侧脸,柳叶眉,丹凤眼,吊坠其实长得不错,有种古典气质,再换身好看的衣裳,应当是个美人,可惜走了歪路。
“姚姨娘不会放过我。”吊坠瞳孔震了震,凄然道。
此后一段路,两人没再搭话。
-
梅院座落在一片梅林中,左边靠近一片湖泊,由木头搭建的书房悬空两米,延伸出去,立在阳台前可以看遍四周美景。
卫嘉霖站在窗边,远远的看见两名女子并肩而来,他眯了眯眼,摘下一枝梅花扔了过去。
“哎哟。”
昭昭肩上一重,皱眉往上看,然后便看见卫嘉霖嬉皮笑脸地倚在门前,脸上青紫交加,肿的跟个猪头似的,哪儿还有如玉郎君的模样?
她偏头忍笑,暗骂活该,谁让他对卫嘉彦胡言乱语,害得她差点被扫地出门。
“我以梅花赠美人,美人不妨转过身来笑。”卫嘉霖沿着台阶下来,伸手想拂去她头顶的花瓣。
昭昭已经吃过教训,怕哪个草丛里就有卫嘉彦的眼线,急忙偏头躲避。
她此刻才意识到,卫嘉霖还没分院独居,与姚姨娘住在一个院子里,卫嘉彦给她安排送人的活,肯定知道她很有可能会在这遇上他,何尝没有试探她的意思?
到底还是不信她。
“躲我做什么?我又不吃人。”卫嘉霖捻了捻手指,语气十分不满。
离得近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皮肿成两个桃子,昭昭掐了掐掌心,不敢多看,别开目光道:“还有要事在身上,就不与二郎君耽搁了。”
她蹲身行了个礼,绕开他往里走,卫嘉霖立刻追上来,大剌剌挡在门口。
“急什么,我还有事要问你,你答了才准走。”
昭昭往左,他便往右,他人又高大,双臂展开把门拦得死死的。
她无法,只能妥协道:“二郎君想问什么?”
“我问你。”卫嘉霖走近几步,声音突然提高,“我和大哥,你选哪个?”
昭昭双眼一黑,差点气厥过去。
17. 第 17 章
“二郎君莫要与我玩笑,我一个做下人的,哪儿有选主子的道理。”
“我没把你当下人。”卫嘉霖眸光一亮,认真道,“只要你说选我,哪怕再挨一顿家法,我也要把你从大哥那要过来。”
昭昭不想再听他说这些浑话,婉拒道:“世子对昭昭有恩,二郎君不要为难我了。”
“恩情可以慢慢还,你若跟我,我自会另找几个机灵的丫鬟赔给大哥,不算委屈了他。”
“你——”昭昭忍无可忍,使出杀手锏道,“我已经是世子的人了!”
卫嘉霖这样的公子哥,自己在外面如何风流不论,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女人伺候过别的男人,昭昭笃定他不能接受。
然而她终究低估了他的心性,卫嘉霖扬了扬眉头,丝毫不在意道:“那又怎么样,只要你以后属于我不就行了?我也有过别的女人,难道你会嫌弃我?”
昭昭这下是真的对他刮目相看了。
女子通常苛责自身,奉信贞洁大于性命,男人却没有这方面的自觉。
男人做到他这份上,属实少见。如果不是因为先认识卫嘉彦,她或许真的会愿意选他。
但人的出场顺序很重要,她既然选定卫嘉彦,轻易就不会更改。
十七岁的解元,前途无可限量,不仅学问高还生得相貌堂堂,而且不苛刻女子贞洁,日后姻缘定不会差。
对于他的回答,昭昭无法反驳,只能真诚道:“郎君很好,是我配不上。郎君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以后大有作为,不该把精力浪费在后院上。不管是真的喜欢我还是故意与世子斗气,对郎君来说都是没意义的事,实在多此一举。昭昭只是有幸被侯府收留的平凡丫头,没有那么多上进心,只想过简单的生活,还望郎君放过我吧。”
卫嘉霖嘴角一僵,面上的笑意顷刻间收拢,心口像被人用筷子轻轻戳了一下。
不痛,但有些痒。
她知道他的心思。
他处处与卫嘉彦比较,卫嘉彦有的他都要抢过来,他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卫嘉彦的女人主动投入他的怀抱,该是怎样一种快活感觉。
但从现在开始,他是真的对她产生兴趣了。
卫嘉霖失神地望着眼前人,忽觉口舌生燥。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昭昭弯腰从他手臂下钻过去,吊坠愣了愣,模仿她从另一边跟着进去,两人加快脚步很快消失在拐角。
卫小玉从树上跳下来,见卫嘉霖许久没反应,晃了晃手道:“郎君,你们刚才的对话,需要传到落雨轩吗?”
卫嘉霖抬手:“不必。”
-
昭昭领着吊坠穿过屏风,贵妃塌上坐了个身段苗条的妇人。
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的绫罗绸缎,模样没有她想象的美艳,五官偏寡淡,眼睛是单眼皮,嘴唇略薄,只有鼻子比较出彩,又高又窄,有几分英气。
昭昭不由想起卫嘉霖,母子俩长得极像,这副五官放在女子身上失了柔和,放在男子身上却刚刚好。
短暂地打了个照面,昭昭全了礼仪,等候姚姨娘发话。
“起来说话吧。”姚姨娘没动,她旁边的孙嬷嬷代为开了口。
昭昭神色不变,张着笑脸道:“姨娘安好,我奉世子的命,将吊坠给您带来了。”
姚姨娘状似无意地扫一眼吊坠,讶异道:“怎么是你?你个丫头也太沉不住气了。你在侯爷身边伺候三年,如今到了年龄,也该放出去。前几天侯爷与我商量,你做事合他心意,养在府里也成。侯爷有意收了你,缘何要做出那等事?”她叹气道,“你真是糊涂啊。为了个男人,断送大好的前程。”
昭昭表面上镇定,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这里头竟然还掺合了武安侯,吊坠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跑去找个无权无势的宋砚雪,多荒唐?
果然是容色惑人,若是与吊坠相熟,她也要骂她一句糊涂。
不过话又说回来,姚姨娘既然早知道武安侯想纳了吊坠,怎么现在才说,若是真心为她好,至少会给她透个楼等,免得她另做了安排。
昭昭心里笑了笑,姚姨娘可真会落井下石,她表现得再大度,心里的得意还是会从只言片语中体现。
现在这情形,侯爷相当于被戴了顶绿帽子,不发怒打杀了吊坠都算好的,还提以前的想法做甚?不就是想恶心人吗?
昭昭不由想到,扇面说是姚姨娘指使她去撺掇吊坠。
姚姨娘自己拿武安侯没办法,又不想与人分享夫君,干脆叫吊坠自己犯下蠢事,再名正言顺打发她,末了还要装模作样惋惜一番,撇清自己的关系,难怪她不处罚扇面,不然在外人看来就是心虚了。
为了不让好友名声受损也为了侯府的声誉,卫嘉彦决计不愿意事情闹大,只要他不说,没人知道这件事的背后之人是姚姨娘。
真是好深的城府。
卫嘉彦好歹是侯府世子,以他磊落的性格,难怪被个妾室鸠占鹊巢。
吊坠倒是没什么反应,跪下磕了个响头,声音粗嘎:“谢侯爷抬爱。奴婢自知配不上侯爷,不敢妄想,姨娘可以放心。昨日之过全系奴婢一人,请姨娘不要追究其他人。”
在场的人心知肚明,其他人指的是谁。姚姨娘明面上不会处罚扇面,但是私底下说不准会搓磨她,毕竟事情没成,还落下把柄给卫嘉彦。
昭昭不解地看过去,都身不由已了,还有心情操心别人,一时不知道该说她傻还是义气。
吊坠独自认下,没有攀扯其他,姚姨娘抬了抬下巴,孙嬷嬷立刻会意道:“这件事侯爷已经知晓了。原本是要卖了你,姨娘心善,念在你服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劝了侯爷许久,才说动侯爷把你许给府里的小子,也算有个归宿。你还不磕头谢恩?”
吊坠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被婢女带下去,屋内少了一人,气氛松散不少。
昭昭完成任务,也不便多留,她总觉得姚姨娘时不时看她一眼,怪不舒服的。
正要行礼告退,孙嬷嬷笑着拉住她的手腕,硬往上套了只玛瑙串,笑道:“你这丫头,生得真周正。这些时日怎么不来姨娘院里多走走?姨娘最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娘,看着就养眼。这珠串是侯爷从胡商手里买的,虽不名贵,但是个别致的物件,当是姨娘的见面礼了。”
皓白的手腕上,大大小小的玛瑙泛起温润的色泽,昭昭欢喜道:“多谢姨娘,是奴婢的疏忽,进府以后只想着把世子伺候好,没抽出时间来拜见您。”
姚姨娘端起茶杯,姿态优雅地缀了口,语气亲昵:“知道你是个安分的,不像吊坠似的到处乱跑,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激怒侯爷,到手的富贵也弄丢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昭昭弯着唇笑,心道原来在这等着她。
卫嘉霖受家法的事,姚姨娘不会不清楚缘由,因此记恨上她说得通。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正色道:“依我看,这事也不全怪吊坠。她既然合侯爷心意,可见不是什么蠢人,不可能连一分胜算都没有就贸然行事。吊坠敢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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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搏,必然有所倚仗。”
姚姨娘曾许诺吊坠会促成此事,听昭昭一说,不由提高声音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吊坠自己心怀不轨,还能怪到别人身上?”
“姨娘别激动。”昭昭和颜悦色道,“我的意思是,一个巴掌拍不响,都怪宋郎君长得太招人,他时常出入府里,叫吊坠看了去,可不就生出点心思。如果宋郎君是个黑脸大嘴的汉子,也就没有这回事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姚姨娘脸色缓和不少,“吊坠自己不安分,哪怕不是宋郎君,也会有有别的郎君……”
话说到一半,姚姨娘反应过来入了她的套,脸色又沉下来,双目冒火,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按照姚姨娘的说法,转换过来便是卫嘉霖见色起意,主动纠缠昭昭,而昭昭只是刚好长得貌美,入了他的眼,又有什么错呢?就算没有昭昭,也有会别的婢女被他看上。
昭昭以手掩唇,真心赞同道:“姨娘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姚姨娘脸色比锅底还黑,碍于卫嘉彦不敢发作,只好给孙嬷嬷使了个眼色。
“待会侯爷要过来,不方便招待你,娘子先回吧。”
话说到这份上,昭昭不好再留,且目的已经达到,笑眯眯地出了梅院。
门一关上,室内响起刺耳的瓷片破碎声。
姚姨娘踢开脚下的碎片,牙龈恨得直痒,大骂道:“她算个什么东西!淫.窝里出来的贱人,也敢跟我叫板?”
“姨娘消消气。”孙嬷嬷轻拍她的背,“咱们不是赏了她吗,生不下孩子傍身,长得再美也有人老珠黄的一天,迟早被世子厌弃,到时候孤家寡人一个,看她怎么得意。王娘子可不是好相与的,到时候自有人出手教训她。”
姚姨娘眉头一皱,语气不善:“孙嬷嬷也觉得她长得美?”
孙嬷嬷暗道说错了话,眼珠转了转,找补道:“青楼里出来的,总是有几分姿色,但上不得台面,女子还是端庄大方好看。”
姚姨娘长相不出挑,但多年来严于律己,苦学大家闺秀的做派,不知她底细的人会以为她出身高门,最喜欢人夸她端庄,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散了几分,又思及儿子,忧虑道:“你说霖哥儿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看上她了?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认定的事谁也劝不过来。”
都闹到侯爷那儿去,还不认真?孙嬷嬷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姨娘给二郎寻几个颜色好的丫头,兴许过段时间就不念着她了。”
姚姨娘细想,好像是这个理,连忙道:“你说的对。他院里的几个是笨拙了些。我原先怕他被丫头勾坏心性,故意找些老实敦厚的,没想到反而害他没了见识,一瞧见新鲜面孔就动了心。这件事就交给嬷嬷去办吧,越快越好。侯爷那边也需要采买个顶上吊坠的缺。”
说到这,孙嬷嬷好奇道:“姨娘真打算把吊坠许给府里的小子?也太便宜她了。姨娘对她那么好,她还敢惦记上侯爷。”
“毕竟是侯爷的人,咱们也不好亏待她不是?”姚姨娘细长的眼睛露出异样的锋芒,“刘东家的儿子不是还没娶媳妇吗?”
“您的意思是……”孙嬷嬷心口开始发凉,看姚姨娘的眼神更加恭顺了。
刘东是侯府养马的伙计,说来也是命苦,三十好几还在打光棍,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死活怀不上,熬到四十才得了个幺儿,生下来就是个痴憨的,长得肥头大耳,现今十七岁了还时常流口水,正愁找不到媳妇传承香火。
吊坠嫁给他,这辈子算是毁了。
18. 第 18 章
落雨轩。
昭昭回去复命的路上,顺道找武将军玩。
卫嘉彦最近甚少出门,武将军孤零零地待在笼子里,水汪汪的绿豆眼耷拉着,揣手趴在软垫上,远远看着像一滩黑泥里掉了两颗芝麻。
为了防止院里的下人吓到武将军,卫嘉彦请铁匠造了铁笼,通常不会把它放出来乱跑。
她一走近,武将军腾地站起来,红舌头激动地乱甩,两只大爪子伸出铁笼,脸被铁丝挤得变形。
昭昭欢喜地捏住小黑狗的嘴筒子,轻轻抚摸它鼻子中间的绒毛——她现在完全不怕它了。
通常这个时候武将军都会享受地闭上眼睛,今日却有点奇怪,它凑近她的手嗅了嗅,忽然大声叫唤起来。
昭昭疑惑地摸了摸它的头顶,安慰道:“你是想出来吗?”
可惜她身上没带钥匙,不能把武将军放出来跑几圈。
武将军龇牙看着她,小黑耳朵竖起来,在狭窄的笼子里绕圈跑,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昭昭想了想,多半是卫嘉彦几天没来看它,武将军想念主人,在求助她呢。
她蹲在笼子前想安抚它,奈何武将军不配合,缩在角落,愣是不凑过来。昭昭没办法,见它可怜,干脆把手伸进笼子摸它。
变故在瞬间发生。
武将军两眼放光,忽然毫无征兆地扑了过来,昭昭下意识缩手,武将军的爪子已然抓过来,精准地抓断她手腕的珠串,血红色玛瑙散落一地,有几颗个头大的立刻就碎成两半。
昭昭惊呼出声,诧异地看着武将军在笼子里欢快地上蹿下跳。
武将军从来温驯得很,整日安安静静的,一只狗老实地呆在笼子里。
今日不仅脾气暴躁,还主动伤人,太过反常了些,昭昭不由侧目。
手腕上只有一圈被绳子勒出的红痕,并无任何抓伤痕迹,武将军似乎只是因为调皮想抓断她的手串,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昭昭直觉不对,犬类鼻子最为灵敏,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突然性情大变。
她随手捡起一块残损的玛瑙块,对准阳光仔细观摩,这一看便看出违和的地方。
玛瑙摔碎截面比外表鲜亮些,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像是在表面上了层薄薄的颜料,她伸手使劲抠了抠,指甲内侧有些微的黑色粉末,类似药渣。
昭昭怕有毒,赶忙丢开手,蹲下去看其他几块,一样是中间鲜艳,表皮暗沉。
她抽出帕子将残渣包裹起来收进荷包里,仔细检查武将军周围没有碎片,才气闷地回了落雨轩,心中有了猜测。
走回去的路上,昭昭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卫嘉彦。
其实即使不被武将军发现,她也不会戴这串来历不明的手串,大概会收进盒子里落灰。
落雨轩和梅院本就关系不好,卫嘉彦眼前又有事要忙,昭昭思前想后决定先弄清楚手串上是什么。
侯府内有常驻的大夫,但昭昭不想走漏风声,第二天歪在卫嘉彦怀里求了他许久,才同意她出府买衣裳,卫嘉彦自己抽不开空,担心她的安危,吩咐卫小羽陪着她。
昭昭高兴地蹭了蹭他的脖子,像只快乐的小鸟,蹦蹦哒哒出门去。
-
临州城分东西两市,西市以贸易为主,除了三条街的商铺,还有冗杂的移动货摊。东市以娱乐为主,因沿岸有一条向东而去的杨柳河,两岸多烟花之地。
两市相距甚远,昭昭用的借口是买衣裳,只能去西市晃悠,没办法顺道回一趟满玉楼。
上次一别,她和竹影再没见过,不知道他如今过得怎样,也有可能他顺着矮洞逃出去,不在满玉楼了。
思量间,马车晃晃悠悠停到成衣街,昭昭在卫小羽的搀扶下走出马车,随意进了间铺子。
她像模像样地抚摸布料,时不时点评几句,余光注意卫小羽的位置。店内客人众多,卫小羽紧跟在她身后,只有靠近女眷时会避开,除此之外几乎与她寸步不离。
昭昭接连逛了几间铺子,仍没找到偷溜的时机,便停在一间首饰铺前,笑看他道:“小羽,跟我逛街会不会很辛苦?”
一条街都逛到底了,两人手上空无一物,昭昭自己都没耐性了。
她惭愧地皱了皱眉,体谅道:“要不你买块饼回马车等我,我少有出门,还要再逛会儿。逛够了我再回来找你,我找得到路。”
卫小羽眼神一亮,十分心动。他没陪过女子逛街,不知道会这样繁琐,逛起来跟不知累似的,脚都快磨出茧子了。
但想起世子的嘱托,他摇头似拨浪鼓:“不行,世子说了,外面坏人多,像你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很容易被人盯上,我必须安全把你护送回府,不能离开半步。”
真是让人头疼啊。
昭昭没控制住表情,苦笑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进了下一间铺子。
这间铺子从外面看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乾坤,不仅花样新奇,还搭建一块地方供客人试衣,每间隔间有两名武婢守护,防止有人误闯,十分周到。
刚探头看去,一只纤纤玉手掀起帘子,左右武婢低头让路,隔间里走出位身段高挑的女子,碧色的百迭裙衬得人既清新又不落俗套,再加上如花似玉的脸蛋,瞬间成了全场的焦点,周遭挑选的小娘子既惊又羡,个个鼓起眼睛,片刻都移不开了。
陈允贤站在一旁,不由呼吸一滞,落在香囊上的手渐渐抓紧。
自上回一别,再无缘面见佳人,他一连害了几月相思。好不容易蹲到人,眼看着她就要路过自己,鼓起勇气上前道:“刘三娘子,别来……”
“这位郎君你挡路了。”佳人侧身避过,美珠般的眸子闪过一丝冷漠。
陈允贤僵硬在原地,俊秀的脸上迅速染上一抹红。他活了二十年,从来都是被小娘子追着跑,哪儿有被人嫌弃的时候!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这般天下无二的俊容,她竟然不记得他!当日她分明还对他笑过,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嫣然一笑如百花绽放,立刻攥住他的心神。
刘芸当然不知道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引出陈允贤如此丰富的内心活动,她时常被郎君搭讪,只当是哪个想接近她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刚走出几步又退了回来,对着墙边新奇道:“小丫头,好巧,你也在这儿。你还记得我吗?”
昭昭站直身子,迅速行了个礼,才答道:“我当然记得娘子,不光是我,只要是见过娘子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谁教你说这话的。”刘芸从小到大赞美之词听过太多,谁是蓄意恭维,谁是发自肺腑,她一听便知,见昭昭一派真诚,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帮我一个忙如何?”
昭昭回头望一眼,点头笑道:“姑娘等我片刻。”
卫小羽自然是认得刘芸的,刘芸京都第一美人的称号连深宅大院里的丫鬟都知道,更何况是常在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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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小子。昭昭走到他面前时,他还傻着个脸,眼睛一眨不眨的,被拉了拉袖口才回过神,耳垂立刻就红了。
昭昭没想到卫小羽才十四岁就开了窍,会欣赏女子了,忍不住打趣他几句。她看得出来,他眼神里全是对美好的欣赏,没有半点贪念。
卫小羽被打趣得面红耳赤,早把自家世子的话抛到脑后,依稀听见昭昭说她要帮刘芸个忙,耽搁会功夫,不会离开铺子,便挥手任她去了。
好不容易可以摆脱小尾巴,昭昭高兴地跟在刘芸后面,与她来到最里边的试衣间,一进去,便被盈盈的珠光闪了眼。
屋子中央的木架子上挂了一件流光四溢的礼服,整体呈鹅黄色,也不知是什么料子所制,衣料上的花纹随着角度的不同如流水般变幻,颗颗饱满的珍珠缀在腰间,勾勒出完美的曲线,再配上袖边一层鲛纱,极致的华丽美焕。
昭昭愣了一瞬,轻声道:“这是……?”
刘芸言简意赅道:“我十七岁生辰快到了。”
昭昭立刻了悟这礼服的用处,也是,如此奢华繁复的礼服,只有刘芸这样绝色的美人才撑得起。
光是想象了一番那番场景,她就觉得美好了。
“那么,刘娘子需要我做什么呢?”
刘芸大方地笑了笑,展开双臂大步走到木架前,比划道:“这件衣裳是家父准备的生辰礼,说是要给我个惊喜。他一个男子,哪儿懂女子打扮。衣裳上的讲究,可不比他们男人官场上的规矩少。我今日是偷偷来的,就是想试一下是否合身,免得遭人取笑。只是这衣裳太重了,我一个人穿不上。你一看就是个能干的,能否帮帮我?”
昭昭内心是很愿意帮她的,她也很好奇刘芸穿上是什么模样。
但理智告诉她,这是件弊大于利的事。
她从前伺候过楼中姐妹更衣,那时每年都有花魁大选,月枝的衣裳总是最漂亮最复杂的,各种丝线飘带,她从不会系错任何一条。
选花魁的衣裳一年只穿一回,故而看着好看,料子一般。可刘芸这件礼服是真金白银堆成的,她怕不小心弄坏了哪处,把她卖了也赔不起。
昭昭为难地抠了抠手指:“刘娘子……要不我出去找店家寻几个绣娘来,我粗手笨脚的,恐怕会帮倒忙。”
刘芸从小锦衣玉食,看过太多奇珍宝物,一件礼服还真入不了她眼,自然不会懂昭昭的担忧。但看她一脸抗拒,不好强求,灵机一动道:“咱俩身材相似,不如这样,你替我试。”
刘芸说着,便走过去作势要取下礼服往昭昭身上套。
“这怎么可以?”昭昭惊得咽了咽口水,连忙退后几步。
“没事的,一件衣裳而已,我不介意。我就是想看看穿上身如何,不好看的话生辰宴那日我就换一件。”
刘芸已经将礼服完全扯了下来,随意地挂在臂弯,右手托着裙摆,笑盈盈地走过来:“你不用脱衣裳,套在外边看看效果就行。”
“还是不了吧。刘娘子,哎,你别过来,小心裙摆!”
两人一追一跑,在不大的试衣间内追逐起来,好几次礼服袖口将要垂到地上。昭昭无力躲避,又怕她弄脏衣裳,最终硬着头皮妥协道:“我帮娘子就是。”
跑了几圈,她气有不稳,轻喘道:“不过,也请娘子帮我一个忙,一个很小的忙,不会很为难的。”
刘芸哪儿有不答应的,立刻喜笑颜开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