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赶山记》
1. 外乡人
春分已过,关外却不见几分春色。
白龙山深处尚有积雪未消,满山的枯枝层叠,仍是寒冬模样,仅向阳处有一层刚冒出来的翠绿错草,又矮又小,是野鹿开春头一份口粮。
二月廿八,是霍凌下山的日子。
离这处最近的保家镇逢初一、十五有大集,一连三日,因着二月山里依旧肃杀着,不多见好货,故而月中十五的大集他没去。
而后花了半月光景,将将攒够了一筐子像样些的东西,这才预备着下山换些银钱。
除了山货,还使麻绳捆了一对大鹿角,是几日前循着错草和鹿蹄印寻见的。
山中公鹿会在冬末春初时换新角,往往其中一个落了,也会抵着树干将另一个蹭掉,所以一对鹿角彼此之间往往相隔不远,有经验的赶山客一次可得一双。
鹿角能入药,也能做料子磨成珠子、手把件,虽野鹿漫山都是,不算多值钱,但对于赶山客而言,总归赚一个是一个。
“大个儿,走了!”
把门栓好,霍凌吹了声哨儿,唤回不远处对着树根撒尿的大狗。
那狗听了哨儿便飞奔而来,一身黑色长毛随风而动,喂养得很是彪壮,四只爪子踩在地上,肩高都赶得上霍凌的腰高,足见体型之大。
下山的路不好走,可这些年早就走熟,不消两个时辰,一人一狗已进了下山村的地界。
几年前娘亲病逝,霍凌和大哥霍峰明面上分了家,他得了爷奶那辈时修的山上小院,大哥得了爹娘在村里后起的几间屋。
实际上兄弟二人不离心,霍峰一直空着间屋与小弟,供他下山时歇脚用。
几亩田地则全数由霍峰夫妻侍弄着,除了春播秋收时,霍凌几乎不出力,遂只依着说好的份额,年年按收成多寡,分走自己的口粮。
对霍凌而言,虽爹娘都走得早,可有哥嫂的地方就是家。
他下山这日惯是一早就走,赶着正午之前到家,快到饭点时,村路上大都不见几个人,今天却反常得紧。
霍凌一路从东向西,瞧见不少人结伴往南边去,要说那边住着的几户人家有什么稀奇,当属出了两任村长的周家。
不止大人去,孩子也去,他抬手叫住一跑两步就抬袖子揩鼻涕的小子,问道:“二毛,这会子不在家等你娘做午食,跑去看什么热闹?”
霍凌这人,别看一直没成亲也没当上爹,倒是颇招孩子喜欢。
因他常在山里,难得下来一趟,偶尔得了空,乐意给村里的孩子讲赶山的故事,夏日里得些野果,也随手拿出来分。
二毛仰脖见是他,吸溜着鼻涕喊了声“二凌叔”,“我跟着虎子和狗子,去村长家看新媳妇!”
“新媳妇?村长家有喜事?”
霍凌有些不解,若有喜事,他上回下山时不该没听说。
“你自个儿去吃喜酒,你爹娘不跟着?”
二毛摇头道:“不是吃喜酒,就是看新媳妇!”
前面另外两个小子这会儿见二毛没跟上,停下来喊他,二毛急得蹦跶,也不管霍凌听没听懂,抬腿就溜了。
霍凌摇摇头,心说多半是小孩子玩闹,听岔了话,没再放在心上。
片刻后到了哥嫂家,小侄女霍英高兴极了,“哒哒”跑来。
“小叔!”
“嗳!”霍凌笑着应了声,撂下鹿角,弯腰将小姑娘抱起掂了掂,“我试试你沉了没。”
他哥嫂成亲几年,暂且只得了霍英一个闺女,今年四岁,是家里三口大人的宝贝疙瘩。
小姑娘教他哄得咯咯直笑,头顶一对儿羊角辫跟着上下晃荡。
“小叔,有没有给我带甜果子。”
“这时节山上还荒着,没结甜果子,小叔给你带了别的。”
霍凌力气大,单手揽着个四岁的孩子,也不耽误另一只手在衣襟里摸索。
很快摸出两个圆胖松果,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的,说百里挑一也不为过,他让霍英拿着,一只手一个。
“没有甜果子,你看这松果儿成不成。”
“是圆圆果儿!”
乡下孩子能玩乐的东西少,加上霍英年岁小,看什么都稀奇,举起短短的小胳膊,端着松果左看右看,怎也看不够。
“我要放在我的小匣子里!”
“想放哪儿都行。”
叔侄俩逗了两句,霍凌让她下地去找大个儿,霍家大嫂叶素萍此时从后院过来,臂弯上跨着个小篮儿,该是去后头捡蛋了。
见是霍凌,含笑道:“算着你也该今日下山,快搁下东西喝口水,中午做个干豆角焖面吃。”
霍凌叫了声“大嫂”,问他哥去了哪。
“说是先去地里溜达溜达,之后该是往三家屯屠子家去了,想你快下山,赶着割一刀肉下锅。”
她说罢,进灶房给霍凌端水,霍凌不用她麻烦,自己进去一手端碗,一手提壶,这头倒那头喝,咕嘟咕嘟灌了两碗。
院里墙根下大个儿也在埋头喝水,喝得嘴周围一圈的毛都打湿了,原地一甩,水珠四溅。
霍英蹲在一旁也不闪躲,还觉着好玩儿。
不多时,霍峰果然提着一刀肥瘦相间的好猪肉回来,另还有几节剁开的大筒骨,说是卖的就剩这些,给了个便宜价。
“你小子有福气,正赶上这口吃的。”
叶素萍接过骨头和肉,连连称好。
“将这猪肉切片和面条做一盘,筒骨炖个酸菜,出了汤,我再多抻两把面,晚上继续吃汤面。”
霍凌因还要下山歇脚的缘故,也会给家里交银钱作公用,叶素萍心疼他在山上吃不着什么像样的饭菜,逢他下山时,就做一顿带荤的白面或干饭打牙祭。
这不一大早夫妻两个便一个和面,一个买肉,张罗起来。
霍英高兴道:“吃肉咯!吃肉咯!”
叶素萍进灶屋操持饭食,霍峰叫上霍凌,说正好家里板车昨日坏了,趁两人都闲着,顺手修整修整。
有日子没见,做活的同时兄弟两个难免聊起来。
霍峰得知霍凌因着久未下山,上回自家里带去的窝头和饼子早就见了底,往后这段时日都是煮些粥水凑合。
至多添一个鸡蛋,再偶尔和大个儿下兽套捕只野兔之类,胡乱烩了来吃,不禁眉头拧成个疙瘩。
“你也不是不会治些吃食,在家也怪勤快,偏进了山就邋遢懒散得紧,不说连顿正经饭都不做,上回我去,见那炕头成日被不叠,衣裳裤儿乱丢,泥点子都干巴了还不洗,锅台更是一抹一指头灰。”
“就我一人过日子,哪那么多讲究。”
霍凌实话实说,他本就一糙汉子,忙活半天,做好了饭也是自己一人吃,何必废那工夫。
被叠好了又没人看,衣服则是总想着多攒两件一起洗,不然多费水?
“说什么你都有理!”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霍峰更是来气。
“要不是你梗着脖子犟着头,死活不下山种地,非要留在山里做赶山行当,分明好手好脚,身高体壮,模样更不差,哪里至于二十好几娶不上个媳妇夫郎。”
“人家好好的姑娘哥儿,哪个愿意跟你去山里做野人?你不怕熊瞎子,人家还怕!”
差不多的话,霍凌这几年里不知听多少回了,已练就左耳进右耳出的神功。
虽也犯愁何时能娶到个媳妇夫郎,可又知晓自己一接茬,大哥就要提让自己下山种地的事,故而硬是装听不见。
最后还是叶素萍听了几耳朵,手里切菜的菜刀都忘了搁下,拎着探身出来打圆场。
“老二实则是个勤快人,只是在山里打不起精神头收拾罢了,况且他成日一进山就是几个时辰,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换了你,你有劲儿成天扫地擦屋洗衣裳?”
说罢霍峰,也说霍凌。
“老二你这亲事,我瞧着实也不能再拖,近来听闻县城里又开始征力役修城墙,到时依旧例,肯定先从家里有兄弟还没家室的青壮征起,轮到咱家头上,要么出人,要么掏钱抵,哪个都是亏,不若就今年,多使使力气,把这事办成。”
叶素萍话说得中肯,此事前两年也有。
那会儿霍凌刚二十,靠着赶山攒下小笔家底,还没捂热乎,为了抵徭役,不得不掏出五两作折银,加上打点当中经手人的,花了八两不止,寻常人家忙活大半年也不过就挣这些。
再来一回,那真是想想就肝儿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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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只是娶亲要真那么容易,何至于到现在没个着落。
算起来,他十五那年丧母,因母丧到十八才论亲事,然而用霍峰的话讲,不知中了哪门子邪,非要去山里度日,接下他爷、他爹两辈儿的衣钵,继续做个白龙山里的赶山客。
深山中岂是什么好地方,走背字遇见熊瞎子,能给啃的骨头都不剩,况且霍凌他爹就是赶山时从高树上摔下来没的。
像样的人家,哪舍得把孩子嫁过来,就算不丢命,守寡也要命。
不像样的人家,倒是拿了彩礼就肯“卖”孩子,可那样的人家,霍凌也不乐意去结亲。
“回头再说。”
相看多了,次次不成,霍凌难免有些灰心。
见他压下不肯再提,叶素萍和霍峰对了个眼神,也就止了话头。
午间,一人一大碗焖面条,并一盆子酸菜猪骨汤上了桌。
面条是杂面和的,不过也掺了几把白面。
配上荤油烧的干豆角和肉片子,菜肉焦香入味,面条筋道耐嚼,扒几大口进肚,甭提多满足。
筒骨外头剩的肉不多,但啃完了还能吸溜里面的骨髓吃,霍凌吃时刻意将骨髓剩了些,将余下的全给了大个儿。
大个儿的牙口可比人好多了,咔嚓两下就把筒骨咬碎,里外里吃了个干净。
霍峰不及霍凌吃得快,也不及他吃得多,叶素萍和霍英更是早早放了筷。
等霍凌吃完,发现侄女已经被打发到一边玩去了,他哥嫂两个望着自己,似是有话说。
联想到饭前大嫂说的话,直觉告诉霍凌,多半是家里对于他的亲事有了什么新想头。
不出所料,接着霍峰和叶素萍你一言我一语,把要说的事同霍凌讲清。
原是关内几县连遭两年大旱,迫得不少人成了流民到关外谋生,他们长林县只这点好,地多人少,素来对外来流民颇为宽待,但凡来了,都能留住。
人进了城,便分作几类,那等有家有口的最是稳妥不生事,衙门许他们择地落籍,开垦荒地。
县内土地肥沃,大山环绕,只要有手有脚,就绝对饿不死。
独身的青壮多被大户纳去做长工,能活着走到地方的定是有一把子好体格,吃饱饭能卖大力气。
那些个地主良田广阔,一家能蓄养十几二十个长工,怎也不嫌多。
最后一类即是些姑娘和小哥儿,有些因故守了寡,有些尚未嫁过人,皆交由各镇上官媒,领去下面村屯配人家。
此乃最容易的安置法子,还能顺道安抚了那些想媳妇夫郎想得睡不着的光棍汉。
“前些日子村长就得了信儿,特地来咱家提了醒,还说要是你到日子没下山,我上去寻也要把你寻来。”
“这回说是摊派到咱们村的,姑娘哥儿都有,若合眼缘,直接领回家都使得,因是流民,一路过来不容易,有条命就不错,嫁妆别指望,相应的也不要咱出彩礼,只图个搭伙过日子。”
连彩礼都能省,对汉子们而言绝对是值得打破头的好事,霍凌都能想见,到时这几个姑娘哥儿要教多少个脑袋围起相看。
怪不得回来路上好些人往周家去,恐怕是去打听消息,引得二毛这般的小娃娃都跟着去凑热闹。
他手里有积蓄,就是备着娶亲用,只是一直没用上,彩礼是不差的,唯独缺个合适的人。
见他半天不说话,霍峰不由眼皮直跳,警告道:“你该不是不想去?这可是村长发了话的,你就是想犯轴,也给我憋着。”
霍凌本想说这听着哪里像相看,倒像是人牙子卖人,心里头怪别扭,到时领回来,也不晓得人家是不是真心实意。
不过给流民配人家并非什么新鲜事,只是下山村偏僻且不富裕,过去从未轮上过罢了。
去别村时常听说谁家媳妇或夫郎是关内逃难来的,为了在这里立住脚,活下命,也都好端端过着日子。
世道如此,盲婚哑嫁尚存。
就算有机会相看,无非是见上一面,瞧着有鼻子有眼,不缺胳膊少腿,亲事便定下,比直接领人回家多了几道礼数罢了。
眼看他哥目光愈发逼人,霍凌躲不过,只好道:“我去,无论成不成的,先看看再说。”
2. 病哥儿
翌日上午,喂完家里一口猪和一窝鸡鸭,兄弟俩挑着担走一趟,将院内大水缸添满,方各自进屋换了干净衣裳,一并往周家去。
出门前,霍凌特地牵上了大个儿。
这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因去年曾为此吃过亏。
那时有个媒人来往两村,说得天花乱坠,道外村一哥儿肯嫁过来,不嫌霍凌的行当不安稳,也乐意进山。
怎知相看时,那哥儿瞥见了大个儿,吓得脸色煞白,当场背过气去。
又是喊人又是扛着送医,掐人中给掐醒后,哥儿哭着喊着死活不嫁,细问方知是媒人从中欺瞒,人家压根不知霍凌是赶山客。
说媒不就是要捡好听的宣扬,再者霍凌生得出挑,一表人才,媒人盘算着,指不定哥儿见面瞧见那张脸就肯应了。
殊不知有人能怕狗怕到这份上,到头来媒人礼没赚着,反倒赔了一笔药钱,自此灰溜溜的,再不敢踏入下山村地界。
霍峰见霍凌牵了狗,也想起去年的糟心事,害得家里空欢喜一场。
只盼这回不白跑一趟,令老二的亲事能有个着落。
事情却不如企盼的那般顺利。
刚到周家院门口,就已听见里面的吵嚷。
领人进村的赵官媒被一群村人围着,七嘴八舌,说得她是心火直冒,口干舌燥。
叶素萍瞧见围着的人里有熟人,上前打听一番,回来后也变得愁眉苦脸。
“出啥事了,在这就闹起来。”
霍峰抱着闺女问,叶素萍瞅瞅兄弟俩,重重叹口气。
“说是送来村里的人不够数,原说至少有五六个,毕竟咱们村光棍汉子不少,还是村长特地去镇上衙门里求的,哪知人送来了,只余两个,别的都教人半路截了。”
她话音刚落,那边的声调又高起来,是赵官媒忍无可忍,站上一块略高的大石头,掐着腰同众人嚷嚷。
“你们现在同我要人,揪了我的脑袋我也交不出!已说了好几回,人是半路在双井屯时,被那沈家截去的,人家是地主大户,纳几个姑娘哥儿为奴为婢难道不正当?不仅正当,官府还要奖赏他们,许减粮税呐!”
她甩着手里的帕子拍胸脯,好似给气得胸口疼。
“我在地主老爷跟前又算个什么,人家哪条胳膊不比我大腿粗,反正现在只剩两个人,你们爱看不看,爱要不要!”
话说到这份上,也堵死了下山村诸人的嘴。
毕竟谁敢真的去双井屯,跟那地主沈家讨说法。
就因有个沈家能沾上光,双井屯的人行事素来牛哄哄的,看不起旁边几个小村屯,仗势欺人也不是头一回了。
村长周成祖见状,敲了几下子盆儿令众人安静,扬声道:“事已至此,总比没有的强,有意相看的都进院,其余的赶紧散了,别聚在这处生事!”
赵官媒冷着脸跳下石头,心道若不是背着官家差事,她堂堂一官媒,自该在城里富户的堂上喝茶吃果儿,哪至于天不亮就赶路,到此处和一帮泥腿子拉扯不休,还是早些办完差事,趁早回去要紧。
在周成祖的招呼下,她吊着眉眼进了院内,其余来相看的汉子与家里人,以及好些个看热闹的,顺势一齐涌进去。
霍家人站得算是靠前,叶素萍一看由官媒领来的人,小声嘀咕:“咋都是哥儿。”
哥儿不易有孕,故而在亲事上头不如姑娘吃香,譬如正经过礼时,按着现今行情,姑娘是能给到五两彩礼的,要是模样好嫁妆丰,还能往上再喊喊,反观哥儿,左不过三四两银就到头。
所以好人家说亲,都喜先说姑娘家,说不上才寻哥儿结亲。
不过叶素萍也只是说说而已,霍凌拖了这好几年,哪还有什么挑头。
再看来人,靠左立着的那个面盘尖尖、脸皮蜡黄,一副病容。
右边那个,该是年岁不大,手腕不及柴火棒粗,始终和左边的哥儿紧挨在一处。
至于模样,逃荒一路,都瘦脱相了,实也看不出什么,总之合在一起,都不像有力气干活的。
怪不得沈家没要。
叶素萍既这么想,在场其余人也差不多,都在交头接耳,嘟嘟囔囔。
当中属郑婆子话最多。
“那病哥儿断不能行,带回家倒赔药钱不说,治不好万一人没了,多晦气。”
“另一个矮个儿的还凑合,只是体格单薄一张板儿,怕是养胖了也生不出儿子。”
无礼且话糙,可在乡下,有几人不信这套?
当下好些人摇头,不多时,围了两圈的人走得只剩一圈,连带郑婆子也走了。
她家本还剩个小儿子没成亲,是打着省彩礼白赚个人的算盘来的,然而见这头两个都是赔钱货,如此傻事她怎会干。
就算不要彩礼,到家总还要给口饭,到时候没法传宗接代,照样白养一回。
又是个娘家根脚不在当地的,赶都不好赶。
人少了,周遭清净许多,小哥儿们仍默不作声站在那里,任人评头论足。
霍峰悄声问霍凌,“你怎么想?”
霍凌实则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来都来了,见大哥盯得紧,勉强问官媒娘子道:“不知这两人多大了。”
“年岁都不大,这小个子的今年十六,另外那个更大些,有个双九。”
赵官媒为打消村人顾虑,多说了几句。
“大家伙也别嫌他俩瘦巴巴的不像样,换你走上千里路背井离乡,不一定有人家气色好。到底是衙门查验过的,皆是身家清白,还不要彩礼,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好事!”
要霍凌说,眼前的赵官媒真有点像城里牙行的人牙子,想着法儿把人留下。
霍峰有意让小弟看看那年轻些的哥儿成不成,霍凌干脆地摇头,说是觉得岁数太小。
“说是十六,看着和十四五似的。”
“你小子不是只挑人家肯不肯进山,怕不怕狗,咋还挑上岁数了?还不兴人家长得显小些。”
霍峰气得眉毛一竖,有心再劝,可惜霍凌犟驴脾气上来,就是不肯。
于是眼睁睁看着林家那个结巴小子把人领去了,两边互换了名姓,原来那哥儿姓肖,叫肖明明。
林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对着村长和赵官媒谢了又谢,还说要回家取鸡蛋来送,周成祖不收,赵官媒实是瞧不上,如此才作罢。
她守寡多年,只林长岁一个儿子,还没咋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被那混账爹打坏了一只耳朵。
后来倒是能说话了,只是磕绊不利索,怎也治不好。
加上家里日子紧巴巴,拿不出像样彩礼,林长岁二十了,亲事始终没着落。
别人挑拣哥儿家能不能生养,她知自家斤两,故而不嫌,有个人总比没有强。
就算真的不能生,大不了去外村同族里抱一个,自小养大,也和亲的一样。
那头林家人打算领肖明明离开,这头霍凌更是抬步想走,周成祖见状,开口把人喊住。
他和霍家兄弟的爹霍老栓交情不差,霍峰和霍凌还要管他叫一句老叔。
霍老栓人没得早,令他每每忆起都颇是伤怀。
在他看来,霍凌这小子真真儿是什么都好,唯独脾气太硬,像是隔辈承袭了霍家太爷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气,认准的事八头驴拉不住。
就说娶亲这事,再不接个人过门,怕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他不得不摆出长辈架势,点了点余下的小哥儿道:“我瞧这也是个好孩子,年岁和你差得不多,能咬牙活着出关的,定也不是没胆识的,岂不正和你心意?”
霍凌这才多看了那哥儿一眼,发现比起刚刚的肖明明,这哥儿好似浑然不在意自己身在何处,神情空茫,盯着地上一块石头出神。
霍峰打量半晌,不好拂村长面子,委婉道:“是不错,就是眼神看着有些木楞。”
别是个脑子不灵光的。
赵官媒可不想费劲把人送到乡下,又原样带回去,闻言赶紧道:“哎呦,也怪不得他,谁还不是个苦命人了。”
她出城的路上听同行的流民说过几句,这会儿原样讲来。
“他本出身关内平安县,家里人丁旺,可惜逃荒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到长林县城外时,只剩他和他娘两人。”
“那他娘呢,没一起跟来?”
赵官媒摆摆手,避开那哥儿,朝霍家人压低声道:“他娘没福,在路上就害了病,没进城就咽气了。官府为防疫病,将好些人凑一起,点了把火,一并挖坑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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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连个单独的坟包都没落着,这在时人眼中可谓大不孝,不然街头怎会动辄有卖身葬父葬母的惨事。
换了谁,谁心里都难过这道坎儿。
就连赵官媒都面露不忍。
“这不,他大悲一场,也病起来,好在县城里有义诊的郎中,好心给了两颗药丸子,道不是什么大病,吃几顿饱饭,养一养便好了。”
听了这故事,任谁再看小哥儿,愈觉他可怜。
分明就差一步进城了,哪怕孤儿寡母,多少是个依靠。
赵官媒方才听周成祖提了几句霍凌的境况,当下一张媒人嘴,说个不停。
“霍家小子,婶子这半辈子说成的亲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能害你不成?你只管听婶子一句话。”
她殷切道:“你就把这人领家去,保准亏不了。一来省了抵徭役的银子,二来得个人暖被窝,好人家的哥儿,灶上的本事和针线功夫不会差,都是从小练起来的,以后啊,你只等享福!”
“至多开始时辛苦些,你家发发善心,舍他几碗汤药,救人一命又不是坏事,这可都是福报!”
眼见她越说越起劲,叶素萍想及自家在媒人手上吃过的亏,忍不住打断道:“知娘子好心,只我家也是普通人家,没那好些余财做菩萨,领不领人,还得看有没有缘分。”
赵官媒一拍手,越发高声。
“缘分好,要我说,今日能遇见那就是缘分!要不怎么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见霍凌不言语,却也没拍屁股走人,她咂摸两下,觉得有戏,走近些添了把火。
“你婶子我是从县城来的,素日行走,多少能听见些风声。像这青壮服徭役,本就是天经地义,这几年是不缺人却缺钱,上头开恩,故而许你掏钱抵,万一下一年掏钱都不好使了,那可如何是好呦!”
她绘声绘色,说那修城墙、下矿井的苦。
“那真是吃不饱、睡不暖,没日没夜埋头干,去那一趟,回来不死也得脱两层皮!身子骨累垮了,回家来卖不了力气,挣不得糊口钱,岂不更难说亲,一耽误真就是一辈子。”
赵官媒为防人砸在手里,说得嗓子发干,见哥儿还在那充木头,不由阵阵头疼,往他后背拍一巴掌。
“你这哥儿,不赶紧说两句话,要是这门亲事成了,还怕没有好日子?人家霍家是下山村顶好的人家,善心又厚道!”
哥儿教她一拍,险些没站稳,关键时候是有人伸手,使一硬邦邦的东西垫了他胳膊一下,这才没摔倒。
他受了惊,终于肯抬眸看过去,发觉眼前杵着个高壮的汉子,刚刚用的物件竟是把匕首。
这等关口,还能顾及性别之防,哥儿因意外而睁了下眼珠,倒因此活过来几分。
他站直了道谢,想了想复问道:“……大哥可是猎户?”
霍凌没想到小哥儿会对自己开口。
方才看了半晌,他真当人已经麻木了,说句不好听的,似也无多少求生之志,一阵风就能带走。
不禁让他想起自己丧亲时的痛楚,爹走得早,十几年过去连面目都模糊,可娘亲去时当真是撕心裂肺,那阵子出门看天都觉天是灰的。
“不算是。”
霍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腰间,他常在山里行走,遇见野物的时候多,已练就了出手快的本事,用完后随手就插回了皮鞘里。
“你为何这么问?”
“我爹……年轻时做过猎户,他那会儿也喜在腰间别一把短匕。”
霍凌摩挲了两下匕首木柄,忽而道:“你怕不怕狗?”
赵官媒在旁听着,瞪眼挑眉,心底奇了又奇。
这俩人也是厉害,问出口的话皆上下不挨着,要这么说,还怪般配。
哥儿面露不解,轻轻摇头。
“不怕,我家从前养过猎狗,家里人亦爱狗,后来我爹跌了一跤伤了腰,不再做猎户,狗也老死了,恐再伤心,这才没再养。”
他说话有些慢,嗓子也发哑,说两下便咳两下,像是已有段时日没说这么多字了。
霍凌却满意这答案,喜欢狗的人心思坏不到哪里去。
他朝门外吹声口哨,复低头看向瘦巴巴的小哥儿。
“你且先瞧瞧我的狗。”
3. 还不熟
“好家伙,这真是狗,不是下山的熊瞎子?”
大个儿本被霍凌留在周家外独自撒欢,惹得左邻右舍的狗轮流叫,听见哨声后第一时间回转,跑到主人跟前,摇着尾巴听令。
赵官媒哪见过这样的狗,当场吓得连退好几步。
“这站起来,得比人还高吧?”
说亲这么多年,她头回见有人相看时带着狗,怪不得一把岁数还打光棍,真是半点不冤。
颜祺却当真不怕,还蹲下来仔细看了半晌,任由大狗围着自己闻嗅,看得赵官媒啧啧称奇。
“宽背、立耳、尾冲天,通身黑,四爪白。”
他起了兴致,仰面同霍凌道:“我爹曾说,四蹄踏雪,猎物杀绝,这样的猎狗,百里挑一。若不是自家大狗生怀的,恐是花过大价钱。”
霍凌意外于他眼光精到,还懂相犬的口诀,抬手比了个数。
“你说值不值?”
“值,在我老家,这个数目买不到此等品相的好狗,还需再添个二三成才有戏。”
霍凌眉目舒展,颇有得见知音的畅快。
毕竟当初大哥听说他用一根值十几两的野山参,在大集上换了刚断奶的大个儿,险些打折他的腿。
若是往后和眼前人在一处过日子,好似也不差。
“我叫霍凌,在家行二,不是猎户,而是白龙山的赶山客。”
霍凌示意颜祺起身,去看远处连绵的大山。
山顶终年覆雪白头,绵延无际,横贯长林,走势如龙,故而得名白龙。
颜祺看得出神。
他素来不是那等偏开朗的性子,眼下却不由自主被汉子引着,一言一语说起话来,旁若无人一般。
“你叫什么?”
“颜祺。”
霍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村户人都大字不识二三个,不需费劲解释是哪个字,知晓怎么念足矣。
“我知你没了亲人,我早年也没了爹娘,可越是这样,咱们留下的人越要好好活,才好让他们在天上心安。”
颜祺闻言,眼眶倏地滚热。
他垂下眸去,抬起袖子擦了擦眼。
只是眼泪擦不绝,直到两边袖子都浸湿了,方才吸着鼻子停下来,随即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遭哭得短暂却畅快,神思也变得清明。
他听霍凌问自己,愿不愿意嫁人。
他点了点头,“愿意的。”
霍凌遂侧过脸,垂眸细看他模样。
他不知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缘分,只知这么看,起码是合眼缘的。
而且两人都喜欢狗,至少成亲后不会大眼瞪小眼,没半句话可讲。
“给我做夫郎,要随我一道进山赶山,山里有虎狼、有长虫,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月才能下山一回,你怕不怕?”
颜祺终于抬头,正眼望向霍凌,他见汉子一脸正色,不似作伪,心下震动,不成想对方真情愿择自己过门。
几步外的大狗威风凛凛,湿润的鼻头在风里一动一动。
颜祺知晓,嫁不嫁人本就由不得自己,若那人是眼前的汉子……
他痛快道:“我不怕。”
霍凌得了肯定答复,半句废话没有,朝前向那赵氏示意道:“劳烦官媒娘子见证,就他了。”
“好极,好极!”
赵官媒连赞两声,乐成一朵花儿。
“我今朝也算是功德圆满。”
周成祖好生欣慰,一边令老妻和儿媳妇招呼官媒人进屋吃茶,一边听霍凌说想借自家牛车去麻儿村寻郎中,赶紧喊儿子将车赶来。
“是该去瞧瞧,别把小病拖成大病。”
牛车不多时到了门口,霍凌接过大哥跑腿回家取来的钱袋,往怀里一揣。
回头瞅见小哥儿独自对着高高的牛车,半天没爬上去,他伸手去扶。
片刻前两人还不相识,自不好当众拉扯,现下已结作夫夫,便不必避嫌了。
怎料小哥儿缩了缩胳膊,小声道:“我身上脏。”
他衣服都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头发打了绺,逃荒的路上不必提,前些日子又浑浑噩噩,连找处野水简单梳洗都顾不上,这会儿低头看自己,实在不好意思让人碰。
霍凌却不管,大手一张,拎他就像拎小鸡。
“哪有那么多穷讲究。”
颜祺只觉脚下一空,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牛车上。
霍凌看他抱膝坐稳,抬手和哥嫂作了别,扬起缰绳,驱车上路。
马胡子是周边几个村屯唯一的草医,本名叫马百里,只是叫得人不多,他蓄了两撇怪滑稽的小胡子,遂无论男女老少都喊他作马胡子。
人来时,他正在院子里挽着袖子切药材。
见霍凌扶了个哥儿进来,看着走路都打晃,当即把刀一丢道:“这是谁害病了,赶紧送进屋,搁板子上。”
“我夫郎,劳驾您给看看,额头烫得很,都快能摊蛋饼了。”
这话听得马胡子的胡子一抖,小眼睛瞪得溜圆。
“你小子啥时候有夫郎了?”
“正是今天才有的。”
马胡子家的西屋使木板搭了个床,专供来此的病患暂躺,上面铺了条薄絮褥子,又垫草席,方便更换。
颜祺平躺下来,只觉得病势汹汹,呼出来的气灼灼烫人。
马胡子洗了把手过来,又是掰眼皮又是号脉,忙了半天后坐下道:“这是急病,送来的及时,倒是没什么大碍,吃服药把高热压下去就是了,不过这哥儿底子亏空得厉害,少不得吃上一阵子补药调理。”
到这里他已猜出小哥儿来历,这模样的流民他们村也来了几个,男女老少都有,个顶个瘦得皮包骨,可怜见的。
“该吃什么就吃什么,您尽管开就是,别替我省银钱。”
霍凌又问:“他这样的,用不用吃参?”
白龙山里最值钱的山货,无疑就是野山参,当地又叫“棒槌”。
山参依照年份不同,有不同的称呼,需至少四年生的方能入药,唤作“灯台子”,因野参长成得太慢,哪怕是霍凌这种常住山里的赶山人,一年到头也遇不见两回能挖的。
霍凌这些年里到手的多是“灯台子”,大都换了钱,只留两株在家,备着需要时可应急。
马胡子摆手加摇头,“没到那份上,且虚不受补,听说过没?哪用得上参了,压根不对症。”
同时心道,霍家小子怪舍得,娶个病哥儿,大价钱的山参也肯用,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正应在这哥儿的运道上。
他手下不停,写好方子,自去另一间屋里抓药。
晚些时候又取针在颜祺耳朵后面放了记血,挤出来的血色发暗,留下一抹痕。
来时还不到正午,等到颜祺退热已是傍晚,天都快黑了,马胡子终于松口,允了霍凌带人回家。
颜祺出了一身汗,马家媳妇给他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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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布巾擦了擦,多少舒服了些,踩在地上时步子也不再虚浮。
“回去吃上三日药,再回来寻我复诊,三日里吃些好克化的清淡物,仔细着别吃风受凉。”
霍凌听了这话,干脆把外衫脱了下来,披在颜祺肩上。
这么一来,他身上就剩了一件单衣。
颜祺慌乱间兜住过于宽大的衣裳,“我不用,你拿回去穿。”
“没听郎中说,你得小心些别受凉。”
他活动活动肩膀,“我火气旺,不冷。”
两人毕竟不算太熟,颜祺尚还在花了霍凌好些药钱的忐忑里,教他这么一讲,也不知该怎么把衣服让回去,只得暂且默默披上。
霍凌看小哥儿缩在松垮的衣领中,袖子长得能唱戏,只露出一张巴掌小脸,额心一点红痣,是哥儿独有的孕痣。
他心里起了些陌生的滋味,品了品,揣测这大概就是有了夫郎的不同。
以后这人,就是自己的枕边人了。
……
回到下山村时天色彻底暗下来,牛车停在霍家门前,颜祺下车驻足,透过打开的院门看向面前的农家小院。
和老家的土坯房不同,这边的屋子都是木头垒的,只院墙是夯土所筑,其中似还夹杂了大块的石头。
当中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向是连着的三间屋,墙侧修起高高的烟囱。
此外院里左右两侧还各有两间小屋,黑黢黢的没点灯,不似住人的,多半是存粮和杂物的仓房。
大个儿听见霍凌的声音,早已狂奔出了院门,拉车的牛见了大狗,不安地原地踏步。
“一边儿去,别吓着牛。”
霍凌把它往旁边赶,霍峰和叶素萍闻声出了屋。
“可算回来了,你哥往门外看了好几趟。”
叶素萍打量颜祺,发现他身上披着霍凌的衣裳,看样子两个人相处得不差。
“郎中怎么说?”
霍凌拎着药包慢一步跳下车,霍峰接过去,说让他先进屋吃饭,自己去周家代他还车。
“已退了热,开了三副药,说吃完后再去一趟,好换些调养身子的。”
“那就好,一概听郎中的,年纪轻轻,可不好落下什么病根。”
叶素萍语气和善,令颜祺少了些紧张。
这时屋里的霍英不知遇见了什么事,扯起嗓子喊娘,霍凌遂道:“大嫂你进屋吧,外面有我,锅里可有吃食?”
“有呢,特地给你俩留的,锅里是粥,菜在笼屉上,一直温着。”
“辛苦大嫂。”
颜祺听霍凌这么说,也跟着谢了一句,把叶素萍说得欢喜。
“客气什么,往后都是一家人。”
最要紧的是颜祺这一声“大嫂”叫得好,下半晌霍凌不在,霍峰夫妻俩念叨了半天这事,不知往后小两口能不能齐心过日子。
先前没细想,如今这事真成了,少了提亲下聘那一套,加在一起,总好似差点意思。
这会儿见颜祺肯叫人,心里也就踏实了。
院里重回安静,只有大个儿绕着颜祺一个劲闻。
在它眼里颜祺是霍凌带进家的,还穿着霍凌的衣裳,气味熟悉,白日里又见过,所以没有乱叫。
霍凌弯腰摸摸大个儿脑袋,指了指颜祺道:“这也是咱家人。”
大个儿像是听懂了,上前用鼻子拱了拱颜祺的手。
颜祺莞尔,顺势挠了挠大个儿的下巴颏。
4. 一张床
颜祺一路跟着霍凌进灶屋,方知正屋里当中的一间就是灶屋,左右连着两间卧房。
霍凌见颜祺左右张望,加之过去也听说关内民宅的样式与关外不同,解释道:“关外天冷的时日长,小半年都在烧炕,冬日里菜好了就能端进屋吃,不然在外走两步,汤水都能结成冰。”
他叫上颜祺一起,进了自己住的西屋,摸到油灯点亮。
颜祺打量一圈,发现屋里摆设简单却洁净,靠墙一条火炕,炕头叠放着枕被,中间则是张四方的炕桌。
旁边空地上有一只旧木柜,上面摞一只木头箱,此外还有角落里白惨惨的大件儿,他盯着细看,看了半晌才认出好像是双鹿角。
“那是你猎的鹿?”
哪个汉子不乐意显扬自己的本事,见颜祺感兴趣,霍凌单手提半边鹿角过来,“咣当”放在颜祺脚边,让他随便看。
“不是猎的,是捡的,这时节山上到处都是公鹿换下来的鹿角,你要是喜欢,回头我也带你去捡。”
留下鹿角,他出门盛饭,不知门后的颜祺正小心翼翼地蹲下,伸手先是戳了下鹿角,又大着胆子摸了摸。
农家不可能顿顿荤肉,昨日吃了肉,今日的晚食便是一锅高粱粥,一盘子大白菜炖豆腐,锅边还填了几个杂面馒头。
霍凌端着饭菜进门搁在桌上,放下后先给了小哥儿一碗粥。
粥水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手掌心,颜祺凑近些,小小地喝了一口,只觉得周身都暖了。
鼻子一酸,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砸进碗里,他忙放下碗,拿手背蹭眼睛。
他是不爱哭的,从前在家也不怎么掉泪,今日不知怎的,好生丢人,只想快点忍过这遭。
霍凌看在眼里,也停了筷,拿不准该怎么安慰,他哪干过这样的精细事。
想了想,侄女英子哭闹的时候,他拿点吃的就哄好了,便又去灶屋里翻了翻,自罐子里翻出一枚咸鸭蛋。
回来在桌上一磕,青壳子就破了,往下凹的地方使筷子扎下,淌出黄灿灿的油。
“大嫂最拿手的腌咸蛋,配粥吃下饭得很,你尝尝。”
他筷子一撇,把整个蛋黄都夹进了颜祺的碗,自己啃了一口剩下的蛋白。
谁不知咸蛋的蛋黄最金贵,蛋白空口吃只有咸味,一点不香。
酸涩的情绪只一瞬,颜祺压下去后吸了吸鼻子,趁蛋黄还没彻底沉下去,又分出一半还给霍凌。
“你也吃。”
霍凌吃饭狼吞虎咽,见状赶紧拿半个馒头去接,嘴上道:“就一个咸蛋,还得怎么分。”
不过这几口馒头,确实吃起来比往常更香。
想到过去总见饭桌上哥嫂互相夹菜,往后在山里,他也能这么干。
中途霍峰回来,和颜祺打了个照面,颜祺起身喊了“大哥”。
于霍峰而言,只要是小弟看得上的,乐意娶亲就谢天谢地,如今进了门更是自家人,便让颜祺别客气。
“我家老二是个犟脾气,你以后多担待,他若欺你,你只管找我和你大嫂评理,我们替你教训着他。”
颜祺孤身一人来此,没有娘家人撑腰,汉子家更得做出姿态来好教人放心。
片刻过后,叶素萍送一条刚裁出的新布巾,一套自己的旧衣裳到这边。
“我已让你大哥去烧水了,一会儿打了水简单洗洗,头发就先不洗了,当心着凉,等白日出太阳再说。完事后身上这套衣裳不要了,晚上你先凑合穿我的,多少比老二的合身些,横竖在自家里,不丢人。”
她是妇人家,心思细,霍凌则是后知后觉,意识到家里添了个人,要周全的事属实不少,他两口咽下手里最后一块馒头。
“我想着明日去集上给他买身现成的,再扯几尺布。”
叶素萍颔首,没说这般做费银钱的事。
娶亲的是老二,花钱的人也是老二,她这个做大嫂的不好管太宽。
“这样最好,有一身穿的,再做一身换洗就差不多了。”
又指了指衣裳里裹的兔毛坎肩。
“这也是我从前换下来的,本想过阵子拆了改小些给英子穿,你先拿去穿在里面,暖和得很,等来年入冬前再制身新的。”
她顺势问颜祺会不会裁衣,颜祺说会。
叶素萍复笑道:“如今我也是有妯娌的人,回头咱俩一起做。”
她本还想说,屋里多个哥儿,要置办的零碎东西不止衣裳,却担心在这说多了颜祺过意不去。
哥儿少言寡语,经历那么多,心思本就重,遂打算明天趁霍凌出门前再嘱咐。
吃罢晚食,霍凌本想自己收拾,颜祺非要上手,他想着活计轻省,任他去了。
两人一个刷锅一个洗碗,默契得很。
大锅里热水沸腾,霍凌兑了两大盆出来。
“你先洗着,好了喊我,盆子盛满水太沉,你端不动。”
屋门被人从外面关上,颜祺知道时辰不早,怕耽误霍家人睡觉,没多犹豫,快而安静地脱了身上的脏衣。
这身衣裳还是从老家穿出来的,是娘亲一针一线的手艺,哪怕已破破烂烂,他也不舍得丢,仔细叠好放在一旁,想着明日洗洗,往后就收到箱子底。
盆里水温热正好,摸着暖手暖心,盆边除了新布巾外还有一把皂角。
颜祺蹲在地上,打湿布巾,一点点擦身。
布巾涮了几回,眼看清澈的水变得些微浑浊。
实在脏得很,他脸颊微红,又加重了几分搓身子的力道,后背也用两手拉直了布巾,绕过去来回蹭了好几遍。
差不多以后他换了盆水,仔细又洗了一个来回,周身恢复清爽,只可惜头发还洗不了。
他用布条重新束了一遍,思忖着一会儿问问霍凌有没有旧布头,给他一块把头发裹住,这样不会脏了枕褥。
倒水一事上他不想麻烦霍凌,自己以前在家照样下地干活,力气不小,却忘了今时不比往日。
满水的木盆果然沉得厉害,他费了半天劲,也就挪动了一丝,只好硬着头皮去喊人。
屋外。
霍凌洗漱快得很,洗脸漱口加冲脚,三两下就好了。
为了等颜祺,他搬了个凳在仓房门口陪大个儿扔骨头玩,时不时看一眼门窗。
看着看着,忽而想到小哥儿此时在里面做什么,把自己想得脸红耳热,不得不又起身去打了点凉水洗脸。
足扔了几十个来回,屋子朝院里开的窗方才推出一条缝,小哥儿露出个脑袋,小声喊他名字,音调低而软。
沉甸甸的盆子在霍凌手里轻若无物,地上余些水渍,晾一阵就干了。
他要的旧布霍凌也给他找了出来,是条破了个洞的汗巾子。
“洗干净的,没舍得扔。”
村户人家哪个不节俭,衣服烂得实在补不了,也会留着做鞋面、打袼褙。
“等我用完再洗洗。”
颜祺怪羞赧,侧开身去,低头把头发尽数裹进布里,一根头发丝也没露。
事情都做完,时辰不早,霍凌让小哥儿睡里面,独自踩着布鞋去吹熄了灯。
屋内唯剩月光映亮桌椅轮廓,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皂角味,他察觉得到小哥儿的紧绷,只说了两字:“睡吧。”
颜祺捏着被角,呼出一口气,慢慢阖上眼睛。
——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
霍凌错过了十五的大集,但镇上平日也有集市,只是没初一十五那么热闹,来的人也少。
带下来的山货还没出手,他等不到下个初一,如今屋里有了夫郎,干劲更足。
依他看,酒席还是要摆的,不然名不正言不顺。
除了酒席,山上和山下都得添置东西,这些本是定亲后男方这边准备的,现在顺序颠倒,照样省不得。
此外离家前大嫂和他列了几样哥儿家的日用,他挨个记下,预备等山货卖完就去逛逛,遇见了就买。
关外太平,地广人稀,种地就能填饱肚,常年在山里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只在八月采参季时进山碰运气。
眼下青黄不接的时候,大集上贩山货的人尚不太多,今天从街头到街尾,更是只有霍凌一个。
大鹿角一摆,一下子围过来好几人,但霍凌打眼一看就知道都是凑热闹,没有掏钱买的,因此没费心招呼。
背篓里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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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东西有桦树茸和松黄,以及几朵猴头菇。
前两样白龙山里四季皆有的药材,前者生于桦树,后者与松树伴生。
采这两样东西讲究技巧,单块越大的越值钱,若是敲得太碎就容易被压价。
不过因药效不差,向来不愁卖,有人零散着买回去泡水补身子,也有倒腾药材的走商一股脑收走,后者给的价比散卖低,但能一下子结一笔钱,不必守着摊空耗。
猴头菇则都是年前长的,在寒冬里风干得彻底,趁雨季前尚能捡漏,否则等第一场雨落下,全数泡烂,便只能等今年新的菇子生出来。
霍凌搬块大石头垫着坐,先将猴头菇卖出,干货论两称,得了二十文,是一妇人要拿去炖鸡待客。
桦树茸近六斤,一斤时价五十文,松黄四斤冒头,时价一斤三十文。
因不是大集的日子,没有走商来此,只得散卖,熬到午间集都快散了方卖空,加在一起到手四钱多铜子儿。
比起这些,鹿角就难售不少,要是昨日来,霍凌有把握卖出去,一日之差,生意冷热着实悬殊。
不过这东西不怕放,大不了下次再来,他把鹿角重新栓好提起,收了摆摊的草席一卷,趁别家收摊前赶紧去逛。
镇上该有的都有,啥也不缺,他寻了个布行,看靠墙竖起的杆子上悬了不少成衣。
成衣不及扯布自己做实惠,买的人很少,布行悬些成衣多是为了展示自家布料子的好坏。
一听有人打听成衣价钱,伙计动作麻利得很,生怕霍凌作悔的模样。
“您瞧瞧这件,料子多结实。”
又翻开衣裳给他看针脚,“我家裁缝的手艺没话说,针脚直,首尾也收得好,买回去只管穿个三年五年。”
一件粗布衣裳穿个五年,洗也洗得糟烂了,不过卖货的总是喜往夸大了说,不然怎显出自家东西好。
霍凌也做生意,不当回事,只伸手翻着看了看。
哥儿衣裳的样式与男子无异,区别在颜色鲜亮,男子惯穿黑、灰、褐,换做哥儿,像什么靛蓝、竹青、菊青之类最常见,更浅的干活容易脏,乡下人极少会买。
眼前这身则是沉香色,霍凌想了想颜祺的模样,觉得不太衬气色,让人换了靛蓝的。
又比较一番,将竹青色的粗布扯与那做里衣的白坯棉布各扯足了尺寸,前者做一身,后者做两身绰绰有余。
“买你这好些,你给我个实在价,再搭我些碎布头使,我穿着好,下回还来寻你。”
卖布伙计做为难状。
“小店本就只有薄利,实是让不了太多。”
来往说了几回,最后将成衣价让到二百文,半匹粗布七十文,棉布别看没染色,沾了棉就便宜不了,饶了半天只去了个零头,原是一百六十文,现只收了一百五十文。
布头也给了,各色在一起足有一打,且还赠了一双袜儿。
这下子半日赚的已是要花干净,但霍凌没什么不舍得。
原先就常给家里添置物件,买些吃食零嘴,现下给自己夫郎买,愈发收不住手。
衣裳料子外,在外头小摊上捡了一支猪毛的刷牙子,想着牙粉快用完了,以后就是两个人用,耗的更快,索性一并要了一盒。
又买一把木梳、一把铁剪、几根粗针细针、几样棉线彩线,眼看把大嫂嘱咐的都买全了,他把东西收拢在一处,卷进衣裳里省得弄丢,仍边走边往两处看。
片刻后停在一摊子前,这处是一妇人,贩些红绳编的饰物,过年时他曾买一对儿缀着银珠的红头绳给侄女霍英,还教大哥念叨好几日,说他乱花钱。
“这手绳怎么卖?”
他打量一圈,看好一挂着桃木葫芦的。
昨晚他其实没睡实,知晓颜祺夜里也醒了两回,呼吸杂乱,一个劲往被子里躲,怕是做了噩梦。
素有桃木压惊,葫芦保平安的说法,寓意不差,送人正应景。
这等小玩意不算贵,也就当中的木雕值点钱,霍凌给了二十文,揣进怀里妥帖放好。
末了不忘在糖铺子包二两切成指头大小块的饴糖,往肉摊儿上割了一斤带肥膘的肉,用叶子裹了,打道回府。
5. 小葫芦
村口处,一群小子在撅屁股玩泥巴。
二毛见了他,顶着张小花脸兴高采烈地跑过来。
“二凌叔,我小爹说你娶了新媳妇!是真的不?”
“小小年纪,成日里惦记新媳妇。”
霍凌笑道:“不是新媳妇,是新夫郎。”
“那有喜酒吃没?”
半大小子们最惦记吃喜酒,在乡下,除了过年的年饭,基本只有吃席时能敞开吃肉,沾一顿油水能回味俩月。
别说孩子了,大人听见也要高兴。
霍凌想了想道:“有,只是现下还不知日子,放心,保准少不了你们。”
一言既出,换来小子们一顿欢呼。
……
太阳当空挂,鹿角在脚下拖出长长的枝桠状的影子。
“汪!汪!”
大个儿永远是第一个听见霍凌回来的,隔着几丈远就急得在家仰脖叫。
霍凌加快步子,院门适时从里面打开,开门的却不是叶素萍,而是颜祺。
他该是洗了头发,正披散着长发晾干,几缕细软青丝沿着肩头滑下,身上套的是叶素萍的衣裳,并不奇怪,只是仍显得宽大。
霍凌眨眨眼,仿佛眼皮子被烫了一下。
“你回来了。”
颜祺察觉到霍凌的视线,不太自在地摸了摸头发。
“嗯,回来了。”
霍凌干咳一声,像是才刚找回自己的舌头。
“怎么洗头发了,进屋去待着,当心见了风头疼。”
颜祺想帮霍凌拿东西,可一看那偌大的鹿角,也知自己提不动,别的东西都在身后背篓里,也不方便伸手去接
只好下意识地跟在汉子身后,步子不敢迈很大。
“已经干了,灶屋里烧着火,我一直在里面烘来着。”
晚来一步的叶素萍看着这情形,忍不住笑。
怎么这俩人遇一起这般拘谨,她不知颜祺,但老二可不是腼腆人。
霍凌并不知颜祺跟在自己后面,转身时差点撞了他。
他尴尬地抓两下后脑勺,“你走路咋也没动静。”
颜祺连忙后退一步。
霍凌想说自己不是那意思,他想跟着就跟着,可看小哥儿低着头不言语,这话又不好说了。
“老二饿了吧,祺哥儿,我这空不出手,你给他端碗饭。”
叶素萍看不下去,出声给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颜祺指了条明路。
“啊,好。”
颜祺连着点了几下头,重新钻进了灶屋。
见他走了,叶素萍无奈摇摇头,上前拍了霍凌胳膊一下。
“你得和祺哥儿多相处,他从前不见得是这个性子,在咱们这儿到底人生地不熟。”
霍凌人高马大地叹气。
“我知道。”
他摸了摸前襟,想着幸亏买了手绳,一会儿就拿这个起头说话,再不济就把大个儿叫进屋,两个人逗逗狗。
霍凌今天为了买东西,回来得晚,饿得肚子打雷,先把肉挂上梁后防耗子偷吃,接着便是一顿风卷残云。
颜祺守在一旁。
叶素萍拦了他一上午,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
而霍家人不开口,许多东西他不好擅自碰,只得等霍凌吃完,预备着收拾碗筷。
“药喝了么?”
饭后,颜祺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披着头发认真洗碗,霍凌看见矮炉上的药罐,打开瞧了一眼,里面还有剩下的药渣。
马胡子开的药大多是一副煎两次,早晚各一次。
颜祺的气色比昨天初见时好了不少,想想也是,哪怕底子再亏空,但绝对算不上体弱,不然哪能挺到出关。
霍家人都默契地不问颜祺关于逃荒路上的事,免得揭人伤疤,连最小的霍英也专门嘱咐过。
童言无忌,小孩子有时爱学大人讲话,实际说的什么自己也不完全懂。
“喝了,早晨是大嫂帮我煎了药。”
他端着手上的碗,有些局促。
“是我不好,起迟了,醒时大哥去地里,大嫂说你也早就出门了。”
哪怕是正经娶过门的新夫郎,也没有第一天就万事不管睡懒觉的,需知婆家往往最忌讳一个“懒”字。
昨儿夜里他做噩梦都是被霍家赶出门,结果一早还是睡过了头,慌得下床时差点跌倒。
霍凌盖上红陶制的药罐。
“你是病人,能睡多些是好事,换了我在家也不会叫你。”
他忖了忖,换了个说辞。
“你就想,早日好起来,也能少吃几副药,也是省钱了。”
颜祺何尝听不出这是霍凌在宽慰自己,他点点头,“我记得了。”
家里活计不少,想做永远做不完,但叶素萍看出,只要霍凌不闲着,颜祺也不好意思进屋歇息,就硬是把两人齐齐赶进屋。
“你陪祺哥儿歇个晌,对了,衣裳和料子买了没?”
“都买了。”
霍凌摆出一桌,霍英也跟过来,垫脚扒着桌沿看,一眼发现装糖的油纸包。
“小叔,那个是什么?”
“你猜猜,猜对了就给你。”
霍凌故意道。
小姑娘聪明得很,猜一次就对了,也是霍凌每回下山去集上,都会往家带东西的缘故,左不过点心和糖果子,偶尔还会买烧饼之类的吃食。
霍凌让颜祺揭开油纸,给霍英分糖。
霍英看了一眼自己娘亲,伸出小手只从中抓了一块。
“吃了糖,应该说什么?”
叶素萍指了指颜祺,提醒她。
“要说谢谢婶伯。”
她已经知道颜祺是小叔娶的夫郎,乖巧的小姑娘谁不喜欢,颜祺弯了弯眸。
二两饴糖分了两包装,霍凌小声跟颜祺讲,让他把那一包都给霍英。
“小孩子好哄,你给她几回东西,她就和你混熟了。”
叶素萍哪里猜不到霍凌打什么小九九,伸手拦道:“你俩别惯她,糖吃多了坏牙,这东西也不便宜,留着回头上山慢慢吃。”
霍英已经抱着糖在舔,顾不得听大人之间的对话,喜滋滋道:“小叔这次买了好多糖。”
霍凌闻言看了看颜祺,小哥儿正低头认真地把打开的油纸折回去,免得霍英拿走时撒一地。
“嗯,这次多买了些,给你婶伯吃的,他喝的药太苦。”
颜祺动作一顿,霍英却恍然大悟,“是哦!”
她生病吃药时,爹娘和小叔也会给自己买糖的。
小姑娘个子矮,扯了扯颜祺的袖口,一本正经道:“婶伯我教你,你少吃点药,多吃点糖,这样就不苦了。”
惹得在场几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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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饴糖很快全到了霍英的怀里,高兴得就差满地打滚。
叶素萍没空理她,在一旁先是抖开成衣摸了摸,又拿起料子让颜祺凑近些,对着胸前比量,笑道:“这两个颜色挑得好,鲜亮不说,耐看又耐脏,棉布也软和,就是你也没个数,一扯好些布,做完衣裳还能剩下不少。”
“那就再裁几条帕子、头巾什么的,或是留着下次用。”
霍凌不懂裁缝的事,只想着颜祺到自家来双手空空,肯定什么都缺,布这东西纵使多买些,也没有浪费的。
“是这个理。”
叶素萍夸他细心,娶了夫郎就是不一样。
霍凌清清嗓子,低头收拾东西,仿佛很忙。
叶素萍没留意,低头麻利地折好衣裳和料子,同颜祺道:“你自己掂量着做,我也帮你一起,新的这套过一遍水,现在这个天儿,吹一夜就干了,明日就能穿。”
一下子得了新衣裳和新布,颜祺很感激霍凌,遂想了想,决定之后用多余的布给霍凌做点什么。
还有家里其他人,也不能落下。
商量好做衣裳的事,叶素萍带走了一个劲上蹿下跳的霍英,分明是个姑娘,却实打实是个皮猴儿,从小就闹人得很。
等人离开,霍凌不知从哪里寻了个旧柳筐,小小一个,正好放在炕桌上。
“这个给你当针线筐子,你再看看缺什么,回头我再去买。”
“很齐全了,不缺什么。”
颜祺侧坐在炕上,依着霍凌的意思,把几样东西挨个放进小筐。
他压根没想到霍凌还买了一把新梳子,不禁问道:“我看你炕头有把梳儿,怎又买了一个?”
霍凌道:“那梳子被我用得糙,梳齿都缺了好几个,总挂头发,扯得头皮生疼,一把新的也不贵,能用好些年。”
他打量小哥儿神色,“我特地挑了个刻花儿的,你喜欢不?”
颜祺抿唇浅笑,“喜欢。”
这会儿没有别人在,他诚心道:“谢谢你与我添这些日用,我从来你家,总在花你的银钱。”
霍凌不爱听这个。
“以后这话不用提,一起过日子,说了岂不生分。”
眼前外面大嫂和侄女说着话进了东屋,他掩了门,朝小哥儿招招手。
“还有一样,你过来瞧瞧如何。”
说罢自衣襟里拿出那红绳来,让小哥儿仔细看,颜祺的手指摸了摸质地光溜溜的小葫芦,眼底难掩惊讶。
“这……也是给我的?”
“还能给谁,我也戴不上不是。”
霍凌打了个趣儿,让他伸出手来,自己扯松了红绳帮忙系上。
红绳收到最紧,还是在小哥儿腕子上来回晃荡,霍凌捏了一下那对儿两侧突出来的骨头。
“以后多吃点饭,养胖些身子骨才结实,不然我们这儿冬日里太冷,山里更甚,容易生病。”
颜祺任他攥着手腕,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哪怕今天只是认识霍凌的第二日,他也已觉出汉子对自己的关照。
对于姑娘和小哥儿而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成亲后日子好不好,全看找了个什么样的汉子,有的人命好,有的人命苦。
昨日霍凌愿意领自己回家,他就知晓霍凌是个好人,如今更是确信了这一点。
心头的最后一点疏离,也在这一刻消散了。
6. 急不得
喝罢三天苦药汤子,总算到了去麻儿村寻马胡子复诊的时候。
一早吃罢早食,两人结伴出了门。
霍凌见小哥儿走在离自己半步远的地方,不再是低着头跟在身后,自觉两人比先前是亲近了些。
他心里有数,有些事不能强求,乍一下将两个陌生人捏在一起,别说是颜祺,大大咧咧如自己,也时常不知该如何相处。
对方就像是在林间见着的兔儿,看着神情如常,实际始终绷着一根弦。
他无意将对方逼太紧,就说过去三晚上两人虽睡一张炕,盖的却是两条被。
“麻儿村不远,咱们不赶时辰,慢慢走着去。”
上回借了牛车是因颜祺走不动路,总去借牛车也不好,牲口金贵,各家都宝贝着,借一次便是一次的人情债。
颜祺也没想着回回出门都能坐车,那得是什么好人家的日子,村户人早就习惯了去哪儿都靠两条腿,莫说三刻钟,去镇上乃至县城,赶上不舍得花销的,两三个时辰也能走下来。
“嗯,有个作伴的,说着话也就到了。”
霍凌闻言恍惚一下子,心想,以后我也是有人作伴的了。
怪不得当初大哥刚成亲时天天呲着大牙傻乐,大嫂还成日嫌他像个傻子。
可见成亲是不错。
出村一趟费脚程,霍凌没空手,特地拎了家里的两只油壶,提了一口袋火麻籽,预备去麻儿村的油坊榨些灯油。
火麻籽就是野麻的种子,这东西遍地都是,除却野生野长的,还有各家在地头特地种的,一概都叫野麻。
因麻籽能榨油,还能扒麻杆搓麻绳,家家户户都离不了。
一斤麻籽一般能出三两上下的油,而一斤灯油若省着些用,能用上一个月。
正好山上山下灯油都剩的不多,昨晚霍家兄弟俩特地去家中杂屋里称了十斤麻籽,都是去年秋后家里打下来后存住的。
一次多榨些,就有日子不必再去,尤其霍凌还要从山下往山上带。
大清早村路上人不多,偶尔有一个,多是出来打水的汉子,家里一早都赶着要水吃用,皆行色匆匆,和霍凌点点头打个招呼就罢,路边树下也未有聚在一处说闲话的人,倒让颜祺松了口气。
进了霍家门三日,他都在养病,那药喝下去就惹人困顿,总想睡觉,压根没迈出过门。
今天出门且要走远路,他已做好了要被村里人评头论足的准备,不过好在这会儿暂且不用应对。
霍家在下山村靠东的几户,走到西边时霍凌忽而指了指其中一户。
“这就是林家,你认个门,回头也好和肖家哥儿串门子。”
颜祺顺势看了看左右,仔细记清楚位置,这户也好认,看得出林家的日子过得不算太好,像村里好些人家的木屋都已是瓦顶了,甭管新旧,起码都使的是青瓦,一路看过来,独林家还是稻草顶。
霍凌见颜祺都走过了还在扭头往回看,想来和肖明明交情不差,便有意跟他多说了几句林家的境况,好让他放心些。
“林长岁是个正派汉子,除了说话不利索,旁的都可靠。”
随后又说起林家这几年穷苦的因由。
“他那爹活着时是个酒蒙子,几碗马尿下肚就不知自己姓啥,打完媳妇打孩子,把家底喝得穷薄不说,后来更是生生把自己喝死了,为了给他瞧病,还赔进去家里几亩良田。不过自他没了后,林家的日子倒是过得平顺起来。”
平日林长岁除了和他娘一道种地,农闲时还会去镇上做些散工,再加上素日节俭,无甚大的花销,估计熬过这几年缓一缓劲儿,日子就能越发好过。
颜祺听了这话,心头果然松快了不少,他遇上了霍凌自觉是撞了大运,也盼着肖明明能嫁个好人家,往后两人一道在下山村还可互相照应。
彼此都没了亲眷,便当对方是娘家人。
“吃酒是不好,原先我老家村里也有个老汉,惯是爱吃酒的,整日红着一张脸,家里夫郎忍不下,索性抱着孩子改嫁,后来人也是没了。”
难得颜祺主动开口说点什么,霍凌忍不住问:“是怎么没的?”
颜祺回忆一番道:“是个大雨天的第二日,土路湿滑,雨水积成个大水泡子,他醉了后脚滑跌进去,偏巧脸朝下,就那么给淹死了,我后来大着胆子去看那水泡子,实则还不及小腿深,按理说,哪能淹死人呢。”
可见人要倒霉,怎也躲不过。
霍凌听罢,说道:“我向来没有吃酒的习惯,也就偶尔起兴时才喝些,轻易喝不醉,赶山前更是一滴不碰,你放心就是。”
这话说在了颜祺心坎上,确实自少时听闻那件事后,他就对酒这东西敬而远之,家里长辈过年节时打酒来吃,也总是早早煮好醒酒汤备下,免得惹出什么灾祸。
“汉子多是喜吃几口酒的,心下有分寸就好。”
在他看来,酒是粮食酿的,有那银钱多买些粮来多好,何必非要吃酒。
他曾蘸着筷子尝过一丁点高粱酒,只觉得辣嗓子,咽下去后热气直冲天灵盖,差点把他眼泪激出来,根本不好喝。
但这话他没和霍凌讲,讲多了显得自己要管人家,惹了厌烦多不好。
霍凌却瞧着挺高兴,还补了一句,“嗯,都听你的。”
行至村口,前面现出好几个挎着篮子结伴去地里挖野菜的村人。
当中有妇人也有夫郎,三两相携有说有笑,若只霍凌一个汉子,以他的习惯,多半直接闷头走过,但这回多了颜祺,难免被人唤住搭话。
“霍二,一早的这是往哪去?”
霍凌回身去看,见是齐家的红梅嫂,她和叶素萍关系近,常约在一处做针线,遂提起手里的布口袋晃了晃。
“家里灯油见底了,赶早儿去麻儿村一趟,好换些灯油来。”
相比齐红梅,她身边的另一妇人眼珠子一直挂在颜祺身上,上下打量个没完。
“这就是祺哥儿吧?来村里几日了,你小子藏得深,我们愣是一眼没见着。”
“他身上不爽利,几日都病着,这不今日瞧着天好,和我一道去麻儿村认认路。”
霍凌不提要带颜祺去看郎中的事,对于外人,他一向是能少说便少说,否则压根猜不到等你走后,同样的话落在不同的人嘴里,会传成什么样。
颜祺跟着喊了人,虽不认识,都叫嫂子总没错。
说话的妇人是齐红梅的弟妹金氏,曾想给霍凌说亲,最后没成,为免她继续说些有的没的,齐红梅趁机插话道:“那你们赶紧去,别耽误了,去晚了油坊那头有人抢了先,又要多等好一阵。”
话说完便也就此分开,金氏等人走远了,朝齐红梅努努嘴,“嫂子你可瞧见了,那哥儿一身簇新衣裳,霍老二真是舍得。”
又道:“颜家哥儿病恹恹的,还没进门就先吃药,去麻儿村怎可能只是为了榨灯油,多半还是去找马胡子。”
她“啧”几声,“本还以为霍老二多高的眼光,拖到今日,愣是配了这么一号。”
想当初她曾想把自己娘家堂叔家的哥儿说给霍凌,然而任她怎么说霍凌赚得多,家里月月都要吃几回肉,连狗都有棒骨啃,堂叔家仍是不乐意,还怪她怎说个赶山的汉子,哪是盼堂弟好的样子,把她气得够呛。
然则人到底是爱偏向自家亲戚,这事过了两年,金氏眼看颜祺这等模样不多出众的哥儿进了霍家门,都能混一身新衣裳,不怪堂叔家没眼光,反倒酸起颜祺来。
齐红梅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道:“又没花你的钱,扯你的布,管那么多作甚。”
金氏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还待说什么,一低头却先看见一片婆婆丁,顿时把霍老二抛到脑后。
“嫂子快来!”
天大地大,再没什么比这时节挖野菜更要紧的。
另一边。
霍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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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颜祺走了好半晌,说了不少话,不觉腿脚累,待瞧见了路那头的几间村屋,便知是到了麻儿村的地界。
榨油需要时间,故而先去了王家油坊放下火麻籽,若是自带麻籽来榨油,一斤只收两文钱,比直接买火麻油便宜许多。
霍凌数了二十个铜板给出去,王家夫郎收了银钱,见颜祺眼生,问道:“这是你家的谁,从前没见来过。”
“是我夫郎,姓颜。”
王家夫郎惊讶一瞬,邻近几个村谁不知霍家老二打了好些年光棍,没成想不声不响地领了个哥儿回家,面上客气寒暄,“原是颜哥儿。”
随后彼此说定晚些时候来取灯油,霍凌和颜祺这才离开。
相较油坊,马胡子家更好寻,嗅着草药味走便错不了。
马胡子见来人是霍凌和颜祺,喊人进屋坐。
“你们来的倒是早,可见是把这事放在心上的。”
身为郎中,哪个不喜这样听话的病患,最怕那等怕花钱躲着不来看诊的,等小病拖成大病,叫悔也来不及。
指尖搭上小哥儿的手腕,他凝神许久,轻颔首道:“前头开的那药不必再吃了,我给你换一副旁的,再吃上个半月瞧瞧。”
一听上来就是半月,颜祺试着问:“大夫,这药非得吃那么久么?”
他其实是想说自己没什么大毛病,马胡子却是笑道:“怎的,怕药苦?”
颜祺想说不是,却被霍凌抢白。
“良药苦口,都听马叔的。”
“正是,不过我给你开的这方子还真不怎么苦。”
马胡子铺开纸落下几个墨字,劝颜祺道:“你别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你岁数不算太大,又是刚成亲,不晓得里头的利害。”
说到这里,他瞄一眼霍凌,明显意有所指。
“要紧记着,有些事和亲事一样都讲缘分,该来就来,急不得。”
颜祺一时没反应过来,霍凌也愣了一下,旋即明了马胡子怕是在说关于孩子的事。
在旁人瞧来,霍凌二十好几的才成亲,肯定是盼着早要孩子的,霍家两代单传,到霍峰、霍凌这辈好不容易得了两个男丁。
霍大膝下只一个闺女,霍二再不加把劲,岂不又得断了根儿。
偏又赶上颜祺这么个夫郎,眼下瘦巴巴一把,便是怀了,生时恐也要搭上半条命。
霍凌见不知内情的哥儿目露懵懂,不急着在外人面前解释,只道:“我都能等到这岁数才成亲,别的事上,要急早就急了。”
“那就好说。”
马胡子高看霍凌一眼,抬手摸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方子写成了,你们且等片刻,我去抓药来。”
过了一阵子,药还没配齐,马家门口又来辆牛车,风风火火将马胡子的媳妇接走了。
颜祺问过霍凌才知,马胡子的媳妇是个有家传本事的稳婆,两人也算凑到了一起去,一个管瞧病,一个管接生。
颜祺经此提醒,慢半拍地想明白马胡子刚刚说的话,眉头微拧,哥儿本就不如姑娘家好生怀,所以好些人家说亲不爱说哥儿,真出嫁了,彩礼也要少两三成。
自己的肚子若是不争气……
霍凌忽而见小哥儿换了副忧心忡忡的神情,手还虚虚隔着衣裳搭在肚皮上,心思轻转,有所猜测。
“我刚刚和马胡子说的不是场面话,是我心里确实那么打算,而且……现在说那些还太早。”
颜祺摸了摸耳朵。
说的也是,他虽是第一次嫁人,但也知道单是睡在一处是怀不上孩子的。
何况还不是一个被窝。
人在外头,有些话不好再说详了,两人止了话头,肩挨肩坐在一条凳上等马胡子。
“就,就是这。”
坐着坐着,院外响起熟悉的人声,霍凌眉毛轻挑,抬头看去。
木门推开,先进来一个高个头的汉子,果然是林长岁。
7. 初上灶
“明哥儿?”
“小祺哥!”
两个哥儿没等汉子们反应过来,就已各自小跑着迎上去,两双手紧紧攥在一处。
颜祺上下打量他,见他周身整洁,不像是受了委屈的,心里稍松,关切道:“你怎也来这处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肖明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只有颜祺一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我好着,是……是长岁和他娘不放心,非说过来把个脉,也好安个心。”
肖明明这人性儿怯,遇见生人说话都不敢大些声,但认准了谁,便是掏心掏肺得好。
他和颜祺原是半路遇上的,老家不在一处,各都失了好些亲眷。
进城前颜祺还有亲娘在,肖明明是爹和小爹都没了,本还有个兄长,路上为帮家里人多抢一口吃食,教人生生打死。
两个哥儿这般相扶持着,一道挨过饿,遇过险,是共患难的情谊。
其实旁人不知,在双井屯时沈家本也想将肖明明要了去,言他虽是瘦小了些,但看着还算伶俐,能勉强当个杂使。
肖明明却记得颜祺半路说的,去那地主门户当奴才伺候人,未必有嫁个贫寒人家做正头夫郎强。
为奴为婢,人家说打便打说骂便骂,进了那道门,必是一辈子都在里头了,有个什么趣儿?
正巧同行有个哥儿本就与他俩不睦,故意同来选人的沈家管事妈妈说,颜祺身上带病,肖明明和他总凑在一处,保不齐身上也过了病气。
那管事妈妈一听果然就打发赵官媒,让赶紧把人带走,只领了先前选的那些个。
而今肖明明在林家待了几日,见林家人良善,只觉颜祺说得对,幸好自己听了他的,心中多是感激。
两个哥儿有日子没见,多的是话讲,只是没等说几句,马胡子就出来递药,收了药钱后又喊肖明明进去号脉。
霍凌知颜祺不舍就这么走了,便道:“咱们不赶时间,不妨等上他们片刻,一会儿取了灯油,正好结伴回村,路上也有个说话的人。”
颜祺一听果然面露欢喜。
等人时无事可做,霍凌便指着马家院子里晒的一些个药材,捡着自己认识的,同颜祺讲哪些能在白龙山上寻得。
赶山这个行当在颜祺老家是没有的,他们那边虽也有山,当中有像他爹那般的猎户,但到底不是高山老林,滋养不出那么多值钱的山货,养得起专门的赶山客。
不似白龙山,早听闻其中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
另还有别的说法,例如鹿茸、灵芝云云,都是听着就觉价贵的奢侈物。
他问霍凌可都见过,霍凌点了点头。
“乌拉草你已见过了,家家户户蓄来铺炕的就是,其余的也都经过手。”
只是即使得了这几样,卖给走商时价也压的低,即使知晓他们去关内能翻上好几番出手,照样没办法。
颜祺明白这道理,“也是难免,人家有路子,能走南闯北地贩货,自也要把路上的花销折进去。”
他同霍凌讲,出关的路上曾遇到过不少商队。
“有心善的,会舍我们些吃食,容我们跟在他们后面行路,也有那些下手驱赶的,遇上这种,我们便远远避开,不讨人嫌。”
霍凌发现自己很是听不得颜祺说这些,“以后有我在,没人能欺了你。”
颜祺本没这意思,一路上他经历得太多,早已学会了不往心里去,可霍凌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还是教他心狠狠跳了两记。
霍凌瞧小哥儿的耳朵倏地红了红,人也掩唇轻咳两声,一下子紧张起来。
“可是不舒服?”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显了红,别是又发热了。
他抬起大手就要来试颜祺的额头,哥儿自是清楚自己不是发热,被他这两下子惹得哭笑不得,却又面皮薄,含糊道:“我没发热。”
他揉揉耳朵,扯起瞎话。
“我……我一向这样,多半是风吹的。”
“怪我,好好的天儿在院子里吃什么风,该进屋去等的。”
霍凌扯了颜祺进屋,正巧赶上马胡子已为肖明明诊罢,开了几日的温补药材。
林长岁拿出钱袋往外数铜板,里面都是他前阵子趁农闲,在镇上做力工攒的工钱,也是赶了巧。
亏得有这笔进账,不然他还拿不出余钱带肖明明抓药。
离开麻儿村前,霍凌独自去王家油坊取了灯油,颜祺本想帮他提一壶,霍凌却避开他的手。
“你和明哥儿一处说话去,两壶油才多沉。”
颜祺听了他的话,和肖明明落后两个汉子一段距离,慢悠悠地往回走。
觑着前面人该是听不见,肖明明小声问颜祺,“小祺哥,霍大哥待你如何?”
颜祺就知他要问这个,八成已憋了好半天了,便道:“待我不差,不说别的,我先前病成那样,人家也没嫌,足可见是一家好心人。”
肖明明却说他有些害怕霍凌,“他看着冷煞煞的,出门还带刀。”
这样的汉子,总让人疑心是不是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
“他在山中讨生活,带刀是习惯,就似那农户下地,不也得扛把锄、拎把锹。”
肖明明挎住他的胳膊,“你瞧,你已经向着他说话了。”
颜祺只是笑,想了想,把袖子往上拽了拽,给肖明明看那个缀在红绳上的小葫芦,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他送我的,说是看我夜里总被梦魇住,桃木能压惊。”
肖明明看过,实打实替他高兴。
“那他属实有心。”
颜祺反过来问对方在林家如何,肖明明望了眼林长岁的背影道:“他家日子是难了些,可只要能吃饱穿暖,于咱而言不就是神仙日子了,他和他娘也都好说话,不是那等磋磨人的。”
说到底,见面前彼此都怕对方过得不如意,而今互相一问,便都放下了心,说定日后常走动。
自郎中处回来,一家人简单吃了午食。
霍峰和叶素萍问了两句颜祺的病症,得知和上回说的一样,只是开了些调养身子的药,遂都宽慰颜祺安心。
收了碗筷,农家活计是做不完的,便散开来各忙各的。
霍凌扛了农具,跟着霍峰去地里。
因颜祺来家,霍凌多耽搁了几日没上山,放在往常,他只在家待两日,赶完集的次日一早就走人了。
正好趁多留的两天,帮霍峰分担些地头的事。
霍家现今有五亩地,一般是两亩种麦,两亩种高粱,余下一亩种苞米,当中属麦子最金贵,高粱其次,苞米收成最丰。
撇去粮税,五亩地的粮并不够一家人一年吃喝,多还要向外买粮,霍峰曾和霍凌算过账,道是家里再添上个三亩地,好年景里的粮食便能自给自足。
可好田地价钱不低,还不好离家里现在的田地太远,否则农忙时顾都顾不及,加上霍凌迟迟不成亲,霍峰不许他大动手里的银钱,需知要是正经娶亲,彩礼加上酒席,没个十几两甚至二十两,绝对办不下来。
买地的事就一直搁置着,已好些时候没说起过。
霍凌在地头穿着件单衣,袖子高挽,甩膀子干出一身汗,中途往地头歇息,他看着面前的田地,跟大哥说起自己想了几日的盘算。
“虽说祺哥儿面上过了门,我想着礼数还是不能省,合该挑个好日子摆酒,回头去给爹娘上坟,也有个说头。”
他想了想又道:“我现今手里有些银钱,待摆完酒点算点算,若再遇见好田地,不妨就趁早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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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霍凌打算办席面,霍峰并不觉意外,就如在进山一事上不听劝,他这个二弟总有自己的坚持,认准了就一定要做。
“是该办个酒,一来好教人知道,咱家对祺哥儿满意,不差一场席面钱,二来说句实在话,过去几年里你因着村里红白两事,还有甚么百日宴满月酒的,没少往外掏礼钱,有个席面,也好往回收收,人情往来,就是麻烦在这儿。”
此话真不假,霍凌出手随礼从不吝啬,这等事本就是有来有往,讲究的人心里都有本账,若谁得了不差的随礼,日后回礼时给得寒酸,是要被人在背后说嘴的。
而摆酒办席的主家人把饭菜操持好了,让人不觉给的礼钱太亏,两方都能落个好口碑。
“那更得办,好好地办。”
霍凌脱下鞋子拍打一番里面的土,重新穿上后原地蹦一下站起,活动着肩膀道:“我明……算了,还是后日上山去,淘些山货,赶着十五那日下来,去大集上换些银钱好做席,再下几个兽套子,若能得些野物,也好给席面上添个菜。”
“一说上山就来劲。”
霍峰闻言,忍不住摇头,跟着起了身。
关外天冷,踩着春末的关口春耕,五亩地让两个青壮汉子来翻,一日的工夫就翻完了。
当中还翻出来不少软趴趴的蚯蚓,带回去喂鸡使,回家后拿出来,惹得霍英大呼小叫。
听得动静,灶屋门开,颜祺端了两盏子水出来。
“大哥呢,你俩喝口水。”
霍凌接过,“大哥领着英子去后院拿蚯蚓喂鸡,他这碗先放着。”
接着边喝水边看颜祺身上系着件围裙,疑惑道:“今天晚间你治菜?”
恰好身后叶素萍抱了些新柴过来,刚刚烧火见灶屋里不多了,遂去柴房提了一捆,闻言道:“非跟我争,争了好半晌,本想让他继续歇着,前几日还病得厉害嘞,家里又不是没人,哪用上他操持饭食,。”
颜祺伸手去接柴,惭愧道:“我都好全了,哪里能成日在家吃闲饭,便是嫂子不嫌我懒笨,我自个儿心里也过不去。”
霍凌见此当即把盏子递回颜祺手里,帮着提柴进灶屋。
叶素萍在后头看颜祺一眼,朝他努嘴,“瞧老二多疼人。”
颜祺面薄,只是抿唇笑了笑,不肯说话。
进来后,霍凌见着锅台上已备好了几样菜,铁锅里蒸了干饭,一股子米香味。
菜是两碗泡在水里的干菜,一样是干土豆片子,一样是黄瓜钱,除此之外还有一碟子干豆腐。
这时节家里仍是吃冬日囤的菜,要么是地窖里的鲜菜,要么是入冬下雪前制的干菜。
“做个土豆干炒黄瓜钱,再酱烧个干豆腐。”
颜祺见霍凌看得入神,以为他饿了,“我加紧做,一刻钟就能吃上。”
说着的同时在作裙上抹了两下手,提了菜刀切干豆腐,“唰唰”几下,齐齐切作手指宽的条。
又自墙上挂的干辣椒扯了几个,和剥好的大蒜一起,一样切段,一样切片,完事后往砧板角落一抹,预备着稍后直接下锅。
一看这架势就知小哥儿不是胡说,过去在家里定是常在灶上忙活的。
叶素萍不知何时退了出去,霍凌自然而然地用脚勾来板凳,坐下帮着烧起火。
颜祺本想说不需要人打下手,过去家里大爷和爹没分家,连上爷奶在内十口人,两房轮着做饭,他一人做全家的也不在话下。
现在霍家只五张嘴,比起来简单得多。
但见霍凌埋头烧火,眸子被燃起的火光映亮,半点没有挪步的意思,他便没吭声,打心底里也乐得和霍凌呆在一处。
小两口搭着手,没花多久就将一顿饭做出来,香喷喷,热腾腾。
8. 抱着睡
虽只两样菜,却使家里几口子都赞不绝口,言说颜祺灶上手艺厉害,像那干豆腐,做出来和肉一般香,好生下饭。
直把颜祺夸得都要不好意思动筷。
“都是些家常菜,想是家里头一回尝,觉得新鲜。”
“哪有的事,好吃就是好吃。”
叶素萍道:“我这人做饭手艺糙,盐要么多了要么少了,你大哥更是不成,做的饭狗都不吃。”
霍峰噎了一下,抬头道:“咋还有我的事?”
叶素萍斜他一眼,“你只说是不是,上回你做的菜大个儿闻都不闻。”
“那是它常在山里自己打野味,嘴都养刁了,咱村里哪还有狗子吃得和它一般好,好些人都比不上,是吧大个儿?”
远处趴在院子里的大个儿耳朵抖了抖,不解地歪歪头。
他俩说得起劲,颜祺左看右看,有些个想笑,又不太敢。
霍凌见他端着碗不动嘴,主动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凑近些小声道:“别管他俩,隔三差五就要斗嘴的。”
颜祺“嗯”了一声,往嘴里送了一口菜,又悄悄侧脸看霍凌,见汉子吃得喷香,头都不抬,唇角轻扬了扬。
做饭的人时常不多爱吃饭,见了旁人吃自己做的饭吃得香,那才是最高兴的。
吃罢,两人要一道收拾碗筷,霍峰不让。
“做饭的人不刷碗,我和你们嫂子来。”
霍英也跟着来回运碗碟,和叶素萍一道蹲在盆前洗刷,鼻尖上都挂了水珠,霍峰则在后面弯腰刷着铁锅,将脏水舀出来泼掉。
一家人热闹得很。
霍凌看了几眼,退回屋里,和颜祺说了后日要上山的事。
颜祺斜坐在炕上,刚拿出针线筐子一听这话,自然而然以为自己要跟着上山。
他忙放下手里东西问霍凌,“都要预备什么?我听嫂子说,从前都给你多做些干粮,不过我跟着你去,进了山也能现做。”
干粮备得再好,哪比得上现制出来的好味道。
没成想霍凌摇了摇头。
“你身子还没养好,这回先不用跟我去。”
“我已是好了,还得好成什么样。”
颜祺瞧着有些不情愿,他是嫁给霍凌当夫郎的,不跟着汉子上山,在山下躲懒算什么事。
霍凌却是想好了,坚持道:“下次进山定带你,这回不成,别看入了春,山上比山下冷,雪都没化干净,到时再添个新症候,又得多吃几日的苦药。”
且安慰道:“我这回去不长,七八日就下来,初一那日的大集没去成,十五的总是要赶上。”
他没说的是,山上屋子就如霍峰所说,乱的不像话,他自己胡乱住着就罢,教大哥看见也不觉得臊,但让颜祺看见就不成了。
正好趁这回独自上去,先收拾一番,好歹凑出个能见人的样。
只是说完,见颜祺低头不语,手上摆弄着衣料子,扯皱了都没下两针,他心里怪过意不去,想了想,上前挨着哥儿坐下。
身边一下子多了个人,还是高壮汉子,颜祺只觉油灯都被罩得不亮了。
他不得不转了转身,把手中料子凑到更亮的地方,霍凌却压了下他的手。
“等白日做,这会儿这么暗,伤了眼睛多不值。”
颜祺见霍凌坚持,只得暂且把料子放下,针也插回线团里。
默了片刻,他问霍凌,“你真不打算带我去?”
霍凌让小哥儿用微微上抬的目光看着,险些嘴一松答应,幸好及时回过神。
“等下回。”
他道:“且你留在家里也闲不下。”
颜祺便当霍凌有旁的安排,认真听着,不料顺着往下说,说到了两人的喜酒上。
“实则明日就能走,但想了想还是挪到了后日,双井屯有个做木匠的,我早几年囤了几块老榆木的料,为着成亲时打家具使,这回想着先去定上一口箱,一只新柜儿,别回头来不及,再找人看个这月里的好日子。”
他说了好半晌,见小哥儿不言语,不禁道:“可是有哪里不妥当?”
颜祺赶紧摇头,“没。”
他垂眸道:“我只是没想着家里还要摆酒,得费不少银子吧?”
霍凌含笑,“一码归一码,这等事哪能因为花钱就不做了,一辈子就这一遭。”
是啊,一辈子就一遭。
试问哪个小哥儿出嫁前没想过自己成亲那日的模样,本还以为自己没这福气。
颜祺目光闪动,眸子亮了亮。
“依着我老家的习俗,新夫郎要给汉子做身新衣裳、一双新鞋。”
霍凌一算,这得做多少针线活,便道:“你先紧着自己的来,我的就不必了,年前嫂子帮我制了新衣,除却拜年那两日,再没穿过,和新的一样,到时系条红腰带照样用。”
颜祺数了数日子,如果是十八那天摆酒,好像确实来不及。
自己现今就身上一套衣裳,若是成亲那日穿,提前想洗一洗都没得换。
“那衣裳不做,鞋一定要做。”
他低头看一眼霍凌的大脚,比划了一下,暗惊了惊。
这鞋样子画出来,怕不是抵自己两个。
“大嫂那可有你的鞋样子?”
见霍凌点头,他道:“我明日就要了来,趁天晴先打个袼禙晒干,把鞋底子糊出来。”
再往下纳鞋底子也好,缝鞋帮子也好,就不挑时候,得空就能做。
颜祺和霍凌商量,“我把油灯挑亮些,你允我做上半个时辰,白日还有白日的活儿。”
上山不答应,总不能这事也不答应,霍凌退一步依了他,不过自取了针去挑灯芯。
待灯花一爆,屋内果然亮堂许多。
颜祺满意地开始穿针引线,一时也没留意霍凌又坐回原处,还在自己身后。
都说灯下看美人,颜祺眉眼不差,是个秀致清丽的,只是之前气色沉沉,掩了好些光彩。
这厢几日面上黄气褪了些,唇上见了血色,让灯火一烘,惹人心荡。
以前饭后,霍凌要么去院里逗狗,要么找些别的事打发时间,觉得困倦了才上床睡觉。
今天见小哥儿在炕上忙碌,自己竟也不想离太远,思来想去,他拿起针线筐里斜插的木梳。
“我帮你篦篦头发。”
此事说来,颜祺怪羞耻。
他来霍家时头发里不少虱子,亏得第一晚包头发睡的,没沾上炕,次日赶着洗头发也是为这个。
叶素萍还特地为此去村里别家打听,要来包药粉,给他洒在发根上,捂了好一阵,再过遍水后水面上便飘了好些死虫。
除此之外还剪了剪发尾,把一些个打不开的死结连带枯发都剪去,使一块布包好烧了。
给药的那家姓孙,他家夫郎娘家有人采药为生,懂些草药皮毛,说这药粉好用得很,一次就能杀净。
颜祺却不放心,这几日还是每日拿梳子细细篦两回。
霍凌知他这习惯,既然手上占着,不如自己来。
颜祺不好言拒,夫夫两个,说不让反而显生疏,故而微低了头,由着霍凌摆弄。
霍凌拿了梳,解了颜祺束发的发带,自头顶往下一片片地篦,及腰的长发梳半天方能梳到头。
小哥儿的头发还是有些糙,一不小心就会扯到,梳不通。
霍凌小心着,还是扯到了几次,听到小哥儿吃痛的气音,他过意不去,笨拙地搓了搓那处发顶,惹得颜祺觉得痒痒的。
“改日货郎过咱们村,我记得他那有香发油卖,大嫂就有,你若遇见了也买上,长久用着,头发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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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这个他还想不起来,颜祺手里没有银钱,自己要是上了山,小哥儿想添点什么都没办法。
他放下梳,去自己带下山的褡裢里摸了摸,掏出一串铜板,也没细数,大概有个五十几文。
“这钱你拿着。”
颜祺被霍凌塞了一把钱,觉得手心里沉甸甸。
“这也太多了。”
过去在家他都没经手过这么多钱,家里头没多富裕,钱财自都在娘的钱匣子里锁着。
唯有个七八文,偶尔在货郎处买根头绳,两块饴糖都很高兴。
“哪里算多,一小瓶香发油都得二十文。”
霍凌道:“我大宗的银钱都在山上存着,带下来的不多。”
言下之意,他还觉得给少了。
颜祺拿着钱没处放,不过这事也容易,拿了裁衣剩下的布头,没多久就缝出个荷包,翻过来后针脚藏了进去,再在开口处穿上细布条,一收口就成了。
以前霍凌从没认真看过别人做针线,颜祺手上灵巧,倒让他看得移不开眼。
“褡裢口袋大,有时觉得钱放在里头不太稳当,好似还是添个荷包更好用。”
颜祺听他如此说,没多犹豫,忙把刚缝好的荷包递出去。
“你先用这个,我再制一个自己用,反正这银钱我也不带出门。”
又抿了抿唇道:“这个图快,做的不咋好看,你别嫌。”
“哪有,我觉得挺好,和你新衫子一个色。”
霍凌像是怕颜祺反悔似的,一把接过来,荷包在颜祺手里显得不小,在他掌里却衬得玲珑。
说实话,铜板多了就放不下,也就只得塞上五六十文,可霍凌还是很心喜。
“那我就用着了。”
荷包到手,头发也篦了个透,霍凌手劲大一些,把小哥儿的头皮梳得酥麻,做了半晌针线后觉出困意来。
乡下人多是鸡叫两三遍,天刚亮即起,夜里为了省灯油,不会太晚才睡。
霍凌瞅着颜祺眯起眼,打了个呵欠,牵了人出去兑水洗漱。
两人对着用刷牙子蘸盐洁了牙,分着用一盆水打湿布巾抹了脸,末了端着盆子进屋烫脚。
水里还撒了老姜片,为的是驱寒,因此只有颜祺用。
水偏热些,把姜气催发出来,熏的一屋都是,也确实有用,泡完之后浑身都热乎乎的。
不单颜祺舒服,霍凌也被这份热气儿勾了去。
说句实话,刚刚篦头发时他就已觉得火气朝下走,亏得衣服宽敞才没显露。
这会儿熄灯后上炕,面朝上躺了没多久,他终究一个翻身,伸臂将枕边的哥儿揽住。
颜祺整个人绷得不敢动,还是霍凌察觉到他的紧张,抬手在他后心慢慢安抚着。
哥儿瘦弱,一摸一把硬邦邦的排骨架,只怕一使劲就碎,霍凌小心着,遵循本能,慢慢地把人朝怀里带。
深知有些事早晚都要来,颜祺默默呼了两口气,塌下身子,顺着霍凌的动作,钻进身旁暖烘烘的被窝,头顶轻轻贴上汉子的肩头。
这下换成霍凌僵了下,他还在思虑怎么跟小哥儿说撤去一床被,还没说出口,被子里已多了个人。
想来也知颜祺误会了。
他开口,动静有些沙哑。
“我就是……想和你挨近些,暂且不做那档事。”
不过要说忍,血气方刚,素了多年的汉子,搂了夫郎在怀,也确实有些忍不住。
要是没反应才该去看医了。
颜祺没经过人事,初时还没想清,直到有些地方实是无法忽视,渐渐有所悟,羞得面上发烫,像刚出锅的馒头。
偏是此时,霍凌又往前近了些,多高大一汉子,愣是将下巴埋入颜祺的颈窝,用隐忍的音调,哑着嗓低低说了句什么。
9. 亲一口
枕间气息烫人。
颜祺稍稍偏过头,霍凌方才说的话犹在耳畔。
“小祺……你帮帮我。”
他不解霍凌刚刚说的“帮忙”是怎么一回事,硬着头皮小声问:“怎……怎么帮?”
霍凌忍得发胀,躬了躬身,在被子里摸到哥儿的手,轻轻扯了过来。
两相触碰上时,颜祺倒吸一口气,眼珠儿都睁圆,他羞得使另一只手捂住嘴,任由霍凌引着动作。
半点不敢仔细想棉被下盖住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
……
两回过后,连用了两条布巾才擦净,霍凌从那等上头的状态中回过神,面皮也泛起烫来,将被子掀开些朝外散味。
“我去打些水,洗洗再睡。”
颜祺在霍凌出门后又保持着原有的动作好半晌,才稍稍动了动腿和腰,只觉浑身都酸了。
原来夫夫的床上事还能这般做,他抬手想要揉揉脸,又想及刚刚手心里沾了什么,尴尬地放了回去。
霍凌没多久就提了些水进来,让小哥儿洗洗手。
颜祺蹲在地上搓了几下,起身时见霍凌弯着腰举着灯,仔细翻看床上被褥,四处摸了一遍方罢休。
头一回干这等事,两人都有些不敢看对方似的,然而再上床,却不约而同只盖了一床被,将另一床暂推到了靠墙的地方去。
虽不是来真章,可霍凌好歹是得了顿饱,搂着夫郎闭眼时都扬着嘴角。
而颜祺也是真累了,一是紧张,二是手腕子酸,没多久也睡深。
天亮起时,霍凌第一个睁了眼。
昨晚睡得实在,半个梦没做,他想翻个身,发现被角另一侧让颜祺给压住。
而小哥儿还没醒来,侧对着他阖眼躺着,或许是沾了霍凌的火气,脸颊难得红扑扑的。
霍凌看着心喜,靠近前去在小哥儿面上亲了一记,这辈子头一回干这事,自觉轻得很,没成想还是把人给吵醒了。
“……天亮了?”
人刚睡醒时都得迟钝一阵,颜祺人是醒了,却好像没发现刚刚霍凌做了什么,他揉着眼睛欲起身。
“今日得给你做干粮,我早些起,正好烧了水,等哥嫂和英子起来一道用。”
霍凌瞧了眼天色,估计才卯时中,月亮怕还在天上印着影子,倒有些懊悔把哥儿吵醒。
“还早着,再睡会儿。”
“你睡着,我这人一睁眼就睡不着了。”
“那我跟你一起。”
夫郎都起了,自己独自赖床也没什么意思。
两人各穿了衣,套上鞋出屋。
别看灶屋连着卧房,但一开门还是有轻薄的寒意涌进,因侧耳听着霍峰一家子还没醒,两人做事皆轻手轻脚。
倒出洗漱用的水,换进陶罐里搁在矮炉温着,颜祺另舀了两碗苞米碴煮粥做早食。
苞米价廉,是农家常吃的。
在霍家几日他大概摸清了霍家早食惯常吃什么,多是一人一碗粥米,就着酱菜下肚,有滋味还顶饱。
此外还会煮两个鸡蛋,原本是一个的,只给霍英吃,现下颜祺来了,道他要补身子,所以又添了一个。
只是先前都是叶素萍煮蛋,轮到颜祺,他不好意思多拿一个给自己吃,天尚未回暖,母鸡下蛋不多,蛋随着价昂,一个怕是不止两三文。
还是霍凌路过看他只捡一个蛋洗了洗进锅,让他多添一个。
“不用不好意思,鸡蛋虽是大嫂养的鸡下的,但咱家也往公中交了用度。”
“其实也不用天天吃,英子岁数小还在长个头,我吃不吃都一样。”
“哪能一样,家里不是成日沾荤腥,要连蛋都吃不上,你啥时候才能长些肉。”
霍凌索性自己上手,多放了个蛋在笼屉里,这般下面粥煮好了,上面的鸡蛋也焖熟。
独睡在柴屋里的大个儿也早醒了,听得主人出门的声响,慢悠悠地踱步出来抖抖毛,伸了个长懒腰。
霍凌给他涮了涮水盆,又在吃饭的碗里掰了几个苞米面窝头。
“你俩怎起这么早?”
霍峰头一个系着腰带出屋,哈欠打得往外窜泪花,他狐疑道:“我没记错吧,老二不是明日才上山?”
“是明日,我勤快些你还不乐意?”
霍峰“啧”一声,绕过他和颜祺问了声“早”,自去门口蹲着洗漱。
颜祺发现霍家使人呆得舒服,也有这原因在,霍家两兄弟岁数差得不算太大,相处自在,霍凌这个当弟弟的总有些没大没小。
因此即使各自娶了亲,亦不改已有的亲疏。
填饱了肚,灶屋里的粥香改做药味,苦巴巴的散去好远。
霍凌举着饴糖看小哥儿喝药,喝完后赶紧把糖递过去,往舌上一含,浓烈的甜压过复杂的酸苦,颜祺皱着的眉头很快松开。
“你跟不跟我去双井屯?”
霍凌收拾着褡裢,把昨晚从小哥儿处得的荷包里填上铜板,直接拴在腰带上,保准谁打对面过来,第一眼就能望见。
“我借村长家牛车运木头去,你坐车上也不累。”
颜祺犹豫一瞬道:“还是不去了,我在家做活。”
除了给霍凌备干粮,他还想加紧把一身里衣裁出来,昨晚他洗手时还仔细看了衣裳,幸好没弄上。
现下只一身大嫂的旧衣,弄脏了不说没得换,单是为这事洗了晾出去……
他怕是要觉得没脸见人了。
“也好,外面不算暖和,不去就不去了。”
霍凌没强求,提了一罐子山上掏来的野蜂蜜,还有大嫂给的十个咸鸭蛋,往周家去借牛车,顺道谢过周成祖前些日子为着他亲事操心。
周成祖本不肯收东西,霍凌仗着对他家熟,直接进灶屋把东西搁下。
爷俩在屋里坐了片刻,吃了盏子茶水,听闻霍凌开始为喜宴预备,周成祖不免语重心长地叮嘱半天。
“往后好好过日子,有那银钱莫要大手脚地花销,攒着日后买地、盖屋,别嫌你老叔啰嗦,纵然你一时不下山,往后有了孩子,总保不齐孩子还乐意在山上跑,就像当初你爹娘,也是为着你兄弟两个下山安家。”
“老叔说的是,我都记下了。”
周成祖等了两息,没等到霍凌顶罪,颇不习惯似的。
“真是有了夫郎便不一样,先前咋不见你这么听劝?”
村长媳妇陈氏在一旁陪坐,闻言弯了弯眼,笑道:“这还用说,定是二小子与颜家哥儿相处得好。要不人家肯提了东西,来谢你这个保媒人。”
周成祖愈发开怀,让霍凌去后院赶了牛车去用。
回家霍家兄弟俩把木头挑出来,搁在车板上用麻绳拴稳,颜祺跟着牛车,送霍凌到门口。
大个儿竖着尾巴跟过来,“呜呜”叫个不停,看样子也想出门。
颜祺摸了摸它的头顶,“你要不要带大个儿去?看它急得直哼哼。”
“不带了,外村见了它定是要怕,遇上那事多的纠缠不休,好生恼人。”
霍凌随手捡起滚到门边的一个草编球,信手往远处抛,大个儿脑袋随着球转,高高蹦起追过去。
“你没事时陪它耍一耍,它得了乐子就不惦记出门。”
颜祺应下,向外追了几步,霍凌赶着车走出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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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小哥儿还在原地,他不禁笑起来,挥手让他回家去。
……
“霍二!霍二!”
刚出了村子没一刻钟,霍凌在村路上遇着一架驴车,后面坐了个人。
他闻声抬眼去看,见对方正是少时在村里和自己交好的杨家汉子杨庆生。
杨家祖上也是关内逃难来的,有个家传的制伞手艺,先时是在村里自做了,送去给城中伞行卖。
后来到杨庆生老爹这辈,攒够了银钱在镇上赁了个铺面,待杨庆生能当家了,就把铺子交给他打理,自个儿回乡下养老。
所以杨庆生如今多在镇上,不常回村,加上霍凌又居于山中,两人上回见面还是正月串门子拜年时。
这杨庆生见了霍凌,直接把车赶停,往前倾着身道:“拉着木头,你这是往哪去?”
得知是去双井屯找木匠,杨庆生不急着走,干脆跳下车,抬肘往霍凌身上撞一下,挤眉弄眼地笑道:“难得遇见你下山一回,可得和我说实话,我听人说,你小子娶夫郎了?”
霍凌失笑,“你消息倒灵通,谁告诉你的?”
“这你甭管。”
杨庆生看着比霍凌还高兴,“快说说,我那小嫂人如何?”
“你改口倒快。”
霍凌乐道:“人自然是好的。”
他想了想,多说一句。
“性儿好,且擅灶,大个儿也亲近他,总之挺投缘。”
杨庆生听前面两样还兴致勃勃,听到最后只剩无语。
“我还当你有了夫郎好了毛病,怎还三句话不离你家大个儿,真应了你哥那句话,你干脆在山里和大个儿拜把子,别下来了。”
“我早说说亲要寻个能跟我进山,不怕大个儿的人,你又不是头一天知。”
霍凌说罢,杨庆生敷衍地连连点头。
“是是是。”
换得霍凌捶在肩膀上的一拳头。
说好赶在霍凌进山前,晚上一起吃几口酒,杨庆生方换了件事讲。
“你去双井屯,最好直奔穆老爹处,别乱转悠,我来时路过,看见有镇上的捕快去了嘞,一共两个人,挎着大刀,端是骇人。”
霍凌眉峰一耸,“怎还去了捕快,双井屯出什么案子了不成?”
要知道现今镇上的捕快,辖管镇里事尚且忙不及,村屯里有个偷鸡摸狗的小事,大都由村长做主处置,能让捕快下乡来的,定不是小案。
杨庆生摇摇头,“这谁知道,总之你小心些。”
平头百姓最怕和衙门里的人扯上关系,尤其霍凌这等看着就不好惹的主儿。
“谢了,我早去早回。”
霍凌走到半路,还卸了腰间的匕首揣进怀里。
及至双井屯的地界,先看到村口的古井,旁边围了一圈栏杆。
这处古井出甜水,百年不枯,都言此地风水佳,因此双井屯是附近村屯里人最多的。
然而眼下确如杨庆生所言,村道上不见人,户户院门紧闭,生怕惹麻烦的模样。
他快步绕过几户到了穆家门前,抬手叩门,听得里面有人靠近门缝处问:“是谁在外头?”
“我是下山村霍家的,来寻穆老爹打两样箱柜儿。”
穆老爹的夫郎知道霍家,也对霍凌有印象,从前来过,加上个子高模样俊,想忘也难。
遂替他开了门,神色警醒,让霍凌赶紧进院,低声道:“今天屯子里不太平呐。”
“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凌不动声色地问。
穆家夫郎撇了嘴,摆摆手。
“大户里的事,咱可不敢乱讲。”
10. 烙大饼
穆家老夫郎的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整个双井屯还有哪家称得上是大户?
无外乎是地主沈家。
事涉地主老爷,怕是丢个值钱的盖碗儿也劳动得起捕快,霍凌一下子没了兴趣,不欲多打听,只想早办完事早回村。
他跟着穆家夫郎一道,在后院搭起的木工棚下见着穆老爹,说明来意。
穆老爹乐呵道:“成亲好,成亲好,是该添置两样大件儿,走,去看看你带来的木头料。”
长林县多山,便也多林木,制家具来得比别处实惠,不少走商喜做这生意。
且有专门的“放排人”,凭大江水路将成千的木材运抵关内。
说回木材,当中最常见的属榆木和松木,后者价廉但质软,年份长了就不耐用,要想拿得出手,还得是榆木。
而新砍下的木头太湿,做不成料,需得放上少说一年才得用。
似穆老爹这样的木匠,都会在自家后院囤放好些木头,若是主顾不自带料子,就需用他的,再多给一份料子钱。
但更多人为了省银钱,亦会叫上几个相熟肯搭把手的青壮,去山上伐木,反正家家院子都够大,几根木头总还是放得下。
存了木料,儿孙娶亲、姑娘哥儿嫁人,都可拿来制物件,家里盖新屋,更是不能缺一根好梁木。
以及还有一桩,就是棺材木,许多人早早就备下了,只等岁数大了打成合心意的棺,过身后直接用。
穆老爹上前去,绕着霍凌带来的那棵木看了两圈,抬手敲了敲,“没毛病,可用,你们赶山客的眼睛毒,寻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干得也透,打成箱柜儿不好裂的。”
霍凌颔首道:“只是不知今日定下,哪日才能取。”
“十日后你来,保管就好了。”
穆老爹看准了料,唤他去前面择式样。
霍凌比划着,说要一只带柜樘的平角柜,再添一口能挂铜锁的大衣箱。
两样都放在卧房,前者能存些零散日用,后者能收得下被褥衣裳,寻常人家有这两件足矣。
以后东西多了,或是添了孩子,再置办就是。
穆老爹边听边在一块木板上用炭条画道道,估计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画完把炭条往耳朵上一别。
“乡里乡亲,给你实在价,两样算一处,你给我八两半银,定钱二成。”
霍凌还待饶价。
“老爹,那半两银不能抹了去?”
“你是自带了料,不然十两打不住嘞!想你也知,这样两件去镇上木作行得要上多少,人家还不似我好说话。”
不过卖家喊的价儿总有往下压的空当,霍凌费了半晌嘴皮子,到底又省了五钱银,不过转而便换了只新木盆儿,已是现成箍好的,倒了水不见漏,提着就能走。
山上有他自用的盆,但不好给颜祺用。
今日先买上,明日他背上山去,下回扛家具时也能省些力。
“有劳老爹,到日子我携着银钱再来取。”
“成,路上慢些。”
穆老爹得了新生意,把霍凌送到门外道上,远见皂衣捕快从沈家那头走来,不过是另一条道,并不会经过穆家门前。
“这也没瞧着拿了什么人去镇上。”
穆老爹踮脚看了看,自嘟囔一句。
霍凌也奇怪,可谁又真敢上去问。
他见那捕快是要出村的样子,特地等了等,待人走了方离开。
——
霍家屋顶,炊烟不断。
颜祺见霍凌来家,恰赶上第一张干烙的大饼出锅,他用刀切一个角下来,按着家里人头分成几份,先给凑到近前的霍凌递上。
“你尝尝,热乎的最好吃。”
霍凌道:“我还没洗手。”
颜祺动作一顿,善解人意道:“那你先去洗?”
霍凌哽住,因没得逞,只得自己厚着脸皮开口,“多麻烦,你举着,我咬一口就成。”
这不就是要人喂,颜祺看了看左右,见哥嫂和侄女都不在,抿着嘴往前送了送。
霍凌这回忍不住笑,张嘴咬掉一个尖,嚼了两下,口中含混道:“用了苞米面?这饼够厚实的,发得绵软,外面的硬壳子焦香。”
又看剩下的大半张,奇道:“外面还有花样呢。”
颜祺语气怀念,“以前跟我娘学的,顺手就用擀面杖压了,这样烙时上了色好看,还能更脆些。”
“算来好久没做了,先烙一张试试,你们吃着好,我多多烙上几张,除了你带走的,家里也能吃两日。”
说罢让霍凌吃自己手里剩下的,霍凌也是不客气,连咬了两下,剩最后一块时才直接叼着走。
颜祺在干净抹布上蹭了下手,端着余下的去给霍峰一家子尝。
以前叶素萍也烙干饼让霍凌带上山,不过是那种圆圆的杂面饼,经得住放,就是吃前要在汤里使劲泡一泡,或是先喝口水润一润,干啃格外费牙口。
苞米面则都做成了窝头,扎实顶饱,有野菜的季节,再剁些野菜混进去,撒点盐吃起来有滋味。
颜祺烙的大饼她还真没做过,今日也跟在旁边学了两手。
其实道理都差不多,只是各人手法不一,做出来的吃食也便有着不同,称不上谁好谁坏。
大饼送了一圈,吃了的都说好。
颜祺有了信心,回到灶屋,预备拿葫芦瓢继续舀面。
霍凌帮他搬出面口袋,实打实地舀了不少出来。
“这些面,估计能做个七八张,你带五张走,然后再给你炒个茄子酱。再多不是不能带,只是恐放坏了。”
想来也就最后一回,下一次他就能跟着上山,日日都能吃到现成新鲜的。
面粉里倒上水,搅成面絮后揉成面团,盖上盖子放到一旁醒发。
颜祺转而将泡好的干茄条切作细细的丁,茄子酱要熬上一阵子,得早些做,不然占着锅耽误家里做饭。
锅热后,估摸着往锅里多加了些菜油,一是茄子吸油,而是油要多放些酱才不易坏。
看着多,但一想到未来十几日霍凌在山上只能拿这个下饭,摊到每顿饭上也不剩多少,就不觉浪费。
油汪汪的香气里,霍凌被叫去屋内,和哥嫂两个看日子。
霍峰一早也出门,去了村里李仙婆家,李仙婆今年都奔着七十去了,是下山村有名的老寿星,家里供着保家仙,能掐会算,外村常有人来找。
看日子是小事,又是同村的,没多久就得了结果。
“仙婆选了两个日子,让咱们家里商量着办,三月里好日子不多,宜嫁娶的只一个十八,一个廿六。”
叶素萍算了算道:“十八好似有些赶,今儿就初六了,不过也不是不行。”
她笑道:“老二你十五下山,中间这十几日,我和你大哥一概张罗好,你只管当你的新郎官儿,旁的啥也不用操心。”
霍峰也说,三月廿六的话,一下子拖得太长,能趁早就不赶晚。
“再过十来天天也暖了,届时祺哥儿养好身子随你上山,正是赶趟儿。”
霍凌亦觉得廿六太晚,都够他下山两回的,哥嫂的话正说到他心坎儿上。
“那就定十八,正巧穆老爹那处也赶得上,辛苦大哥和嫂子了。”
日子有了,一家人皆是喜气洋洋。
叶素萍是长嫂,家中无长辈,这些事尽归她操持,只是先前未曾办过,唯恐办砸了。
这不下午就拿着针线活计,去齐家找齐红梅串门子,打听当初齐家老二娶金氏时摆席面的章程,譬如请哪个灶人,请几个帮工,借多少桌椅碗碟。
霍家吃亏在亲戚少,从老太爷起到霍老爹都没有兄弟,娶的媳妇也是外村的,人过世了,多和那边淡了走动。
要是亲戚多,很多事不消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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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开口都有人抢着来干活。
一晃到了晚间,各家吃罢饭食,杨庆生拎着酒来同霍凌闲坐。
得知霍家已择了日子,笑吟吟道:“我今日回来,赶得正是时候,也省了家里打发人去镇上送信儿。”
霍凌给他添上酒。
“我也有日子没见弟妹和你家大俊,可一向都好?”
“都好,昨晚上我和青曼还说起,商量商量给你和小嫂备什么礼,至于大俊,别提了,皮小子一个,也不知随了谁,不是招猫就是逗狗,成日追着他屁股后面揍三回。”
杨庆生说到烦恼处,端起酒碗和霍凌一碰,品咂了两口。
“这话说的,总不是随了弟妹,你难不成忘了自个儿小时多淘。”
杨庆生咧嘴乐,“你也不差,回头要是生个小哥儿就罢,若是小子,你等着他上房揭瓦。”
喝罢提了筷,桌上两碟下酒菜,都是颜祺张罗的,一碟子大葱、芫荽和绿辣子拌的老虎菜,一碟子五香煮花生,吃得杨庆生感慨道:“可见你的福气来了,天王老子都挡不住,祺哥儿多贤惠,说是擅灶也当真不假,这小菜拌得,是那个滋味儿。”
又问:“他能不能吃酒,要是能吃,一道进来吃些。”
关外这边女子哥儿能喝酒的多,其中不少海量,汉子都比不过。
“他吃着药呢,哪能吃酒,不单是他,我答应他也不能吃多了。”
霍凌面前这一碗酒,放在从前早就下去一多半,结果现下还有半碗多。
“哎呦,这就管起来了?”
霍凌端起碗和他碰一下,笑骂道:“就像弟妹不管你似的,吃你的去,有酒有菜都堵不住你这张嘴。”
两人喝了一个时辰,颜祺始终在东屋里,和叶素萍点着灯缝衣裳。
他缝白棉布裁的里衣,叶素萍则在剪鞋样,她方才描了颜祺的鞋样,说做一双予他,留待成亲那日穿。
妯娌之间互赠鞋脚本也常见,颜祺没多推拒,心里想着回头也给对方做一双。
还有上次霍凌拿回来的布头,能拼一拼给英子制个手绢儿,攒两朵小头花。
大个儿百无聊赖地趴在几人脚下,任由霍英东一下西一下地给它梳毛,耳朵时不时抖一抖,显然留意着西屋的声响。
等那边有了脚步声,大个儿猛地坐起来,家里人都和杨庆生相熟,见状一道出去送人。
霍家和杨家不算远,月光照得小路铺一层银霜,霍峰本意让霍凌去送送,担心杨庆生喝多了,后者摆手道:“哪里多了,一斤都没喝到,大峰哥你回去吧,我自己溜达着,正好散散酒气,省的我爹和小爹念叨。”
又跟叶素萍与颜祺作别,二人客气地同他点点头。
送走杨庆生,时辰不早,霍凌明日还要早起上山,一家人不多说话,洗洗去睡。
颜祺本想进屋收碟,发现已让霍凌送了出来。
“杨大哥吃着可还好?”
“他夸你灶上手艺厉害,比镇上食肆里的小菜也不差什么,没看都吃得精光。”
两人就着水刷干净碗碟放进柜中,洗漱罢,人也有了困意。
颜祺揉了揉眼,又提霍凌检查了一遍明日要带上山的东西。
一罐子茄子酱,细封了罐口,挖一勺就能配饼佐粥,五张烙饼又大又厚,扎实得很,一张切成四块,以霍凌的饭量,一日就得吃下一张。
算着太少,还有大个儿在,晚食后又额外添了一锅不用发面就能做的窝头。
此外还有灯油和新买的木盆,为怕忘了,零散的东西都搁在了盆子里。
“一共没几样,总不能丢了,过来睡觉。”
霍凌抖开被子喊人过去,他们另一床被彻底不用,叠成方块搁去了炕尾。
颜祺乖乖坐在炕边脱了鞋,却听霍凌用有些犹豫的语调问道:“当初去双井屯沈家的那几人里面,可有和你相熟的?”
11. 暂分离
“认识,但算不得熟,当初跟着赵官媒出村的人里,除了明哥儿,其余都是在县城安济坊里遇见的。”
安济坊各县城都有,乃官府或当地富商出资营建,专管赈济孤老慈幼、贫民乞丐等。
颜祺先前得了两颗城中医馆郎中给的药丸子,也正是在安济坊中。
他见霍凌眉头深锁,不由问道:“怎的突然提起这事?”
“你可记得白日里我从双井屯回来,提起那边去了两个捕快,听说是沈家出了案子。”
颜祺点头,霍凌继续道:“我当初赶着回来,没多打听,不过大杨倒是听到些风声,刚刚吃酒时同我说了说,似乎和新进沈宅的下仆有关。”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两个村相隔不远,多有走动,有心的过去找个熟人一打听就门儿清。
颜祺心里猛跳一下,“是什么案子,杨大哥可说了?”
即使不熟,也是知晓名姓,打过交道的关系,不是全然的陌生人,因霍凌神色凝重,连带颜祺也紧张起来。
“听说是人命案子,没了一个小哥儿,自己跳了井。”
颜祺脸色刹那间煞白,霍凌忙道:“不过也指不定是道听途说。”
面前人默然半晌,抬眼看他。
“当初一道来下山村的本有六个人,三个姑娘,三个小哥儿,除了我和明哥儿,剩下四人都去了沈家为仆,你要说姑娘,我还不一定知道是哪个,但要说是小哥儿,只能是那个人了。”
颜祺好半天回过神,很是唏嘘。
又同霍凌说起,原本明哥儿也被选中了,但因那哥儿从中作梗,没去成。
霍凌头一回听说这事,跟着后怕。
“你和明哥儿都是因祸得福,要是你没生病,那沈家必也会要了你去。”
那些个大户人家,挑仆从也不是谁都要的,头一条模样要周正,其次要脑瓜子伶俐,手脚利索,若是还能会些个手艺,譬如针线刺绣、灶上工夫,指不定还有机会在主子面前露脸。
“我只记得他姓田,是个掐尖要强的性子,也是因这个缘故,和我们在安济坊时吵过几嘴,教他记在心里,故意不想让明哥儿去沈家。”
要说为何吵,现今看来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称不上什么深仇大恨。
“我还想,以他的性儿去了大户,要么吃个大亏,要么出人头地。”
哪里想得到区区几天就丢了性命。
“他那样的性儿,怎会无缘无故的跳井?”
哪怕颜祺和田哥儿打的交道并不算多,乍听之下,也不太相信。
他咬了下唇道:“定是受了人欺,那沈家人多半不是个好的!”
霍凌思索道:“倒是没听说过沈家苛待下人……”
当然了,这等事就算真有,也不会轻易流出,教外村里的泥腿子们知晓。
“不过确实蹊跷,一般那等大户家里出了人命官司,哪有主动往外捅的,一个新买的下仆,就算真是寻不见了,去了何处又有谁会发现?就算真的被发现,与其说人没了,不如说人逃了。”
颜祺也觉奇怪,认定田哥儿恐非自尽。
可人已没了,现今怎么琢磨也是无用,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只能盼他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你是心善的。”
霍凌揉了揉他的眉心,“不说这些,睡觉了,看你这模样,我倒后悔夜里说与你听。”
灭了油灯,颜祺裹紧了被,怕夜里做噩梦,手指摸着小葫芦闭上眼。
霍凌明日就上山,一别数日,想想多是舍不得的情绪。
今晚原想着再想法子赚点甜头尝,却被这桩事给打乱了,小哥儿定是没心情。
遂作罢,老老实实睡了一夜。
——
这趟上山日子短,更要多挤出时间来做事。
天还不亮,霍凌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大个儿还没完全睡醒,见霍凌起了,它兴奋地绕着腿边转,尤其见霍凌拿起了上山时采用的背篓,尾巴快要甩出残影。
霍凌怕它叫出动静,伸手捏了下它的嘴筒子,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要带去山上的东西。
大个儿明白过来,听话得趴在行李旁守好。
霍凌拍拍它的脑袋,打算洗把脸,进屋给自己和狗摸点垫肚子的吃食。
意外的是颜祺也起了床,悄无声地走出来,倒把霍凌吓一跳。
“你起了也不喊我一声。”
怕吵醒东屋里的一家三口,颜祺用气音说话。
“喊你做什么,从前我也是自己赶早出门的。”
霍凌顺手摸了摸矮炉上的水罐,昨晚剩的水自是早就凉透了,他想凑合喝两口,被小哥儿轻轻推开手。
“生把火不费事,那水都冰凉了。”
说罢坐下来,摸出火石擦着了火,寻了根细柴,填一把干叶子进灶膛里烧。
“我给你煮几个鸡蛋带着,昨晚上大嫂都数出来了,你吃两个,再带两个上山,今天吃完就坏不了。”
霍凌听他小声念叨,熨帖极了。
“以前这时候,都没人和我这么说话。”
上了山更别提,近处只有呜呜叫的山风和呜呜叫的狗。
小哥儿轻抬唇角,“以后都有了。”
煮出来的四个鸡蛋,霍凌剥了两个,和颜祺一人一个分了,又吃了一大块热过的烙饼。
配饼的咸菜是昨天做晚食时,颜祺用油炒的芥菜疙瘩,比直接切来吃更入味,还经得住放。
“那我走了,你回屋去吧。”
霍凌检查好腰间的匕首,系紧绑腿,把背篓甩去了后背上。
另还有个鹿皮水囊,颜祺将里面也灌满了水,足够喝到上山到家。
大个儿见他迟迟不来,独自在大门和屋门之间跑来跑去。
“我送你到门口。”
颜祺紧了紧外面披的衣裳,驱着大个儿往外走,霍凌心道,自己来往山上山下好些年,还是头一回迈不动步。
等真到了院外,仍踟蹰不前,在小哥儿探询的目光下,霍凌俯下身,在他的眉心孕痣处轻轻亲了下。
哥儿生孕痣的地方不隐秘却敏感,颜祺分明轻轻一颤,脸颊“蹭”地一下红透。
这毕竟不是卧房炕上,而是家外的村路旁,即使这个时辰根本没人,也足够他紧张。
然而霍凌亲完却还没有走的意思,颜祺愣了愣,总算无师自通。
他红着脸踮起脚,也在汉子的脸颊旁印了印唇。
霍凌只觉一记温软转瞬即逝,他喉结微滚,恨不得当场把小哥儿扛走带上山。
……
一别七日,山里乍看还是之前的模样,细看却能发现地上的错草拔高了不少。
这等杂生的野草,但凡能照到太阳便会疯长,现下只差一场大雨,待浇过一遍,一夜之间就能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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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一片山坡。
霍凌在几处地方都看见了鹿粪,再往高些走,又瞧见几个聚在一起的狍子窝。
白龙山上除了赶山客,也有不少猎户,像是走到野兽常出没的地方,就要小心着有没有陷阱和兽套。
不过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猎户下了夹设了套,都会用刀在附近树上撕下一块树皮做记号。
走了一个多时辰,脚程过半,霍凌停在一处山溪旁,舀水搓了把脸,洗去热腾腾的汗气。
山中流水终年不上冻,周围的积雪化干净,仔细看能看见不少大小动物的足印。
大个儿也踩着石头去喝水,喝完后又跳进水里来回跑了两圈才罢休。
霍凌等它撒欢的时候也没闲着,抬头将附近的树上看了个遍,发觉其中有棵树上面生了一朵比手掌还大的白灵芝,他掂量了下高度,凭他的身高,离地丈远就能够得到,便不等去拿脚扎子,直接徒手往上爬了一段,探手摘了下来。
白龙山里的灵芝分好几种,最值钱的当属紫灵芝,其下是赤灵芝,这之外的各样灵芝虽叫这个名字,实际和大蘑菇没区别,有些还远不如榛蘑之类的鲜蘑好吃。
像手里这朵白灵芝,入药没什么用处,不过可以晒干存着,吃之前拿水泡开了炒肉。
想着颜祺肯定没吃过白灵芝炒肉,霍凌把它朝后背篓子里一扔,决定接下来几日遇见了就多攒些,拿下去做喜宴上的菜。
“汪!汪!”
大个儿浑身沾满了水,不知疲倦地在前面小跑,霍凌手拿一根粗木棍,没走几步就敲一下路过的树干,这样搞出来的动静加上大个儿的狗叫,足以让附近的野兽不敢靠近。
其实深山老林里,人怕野兽,野兽也怕人,除非运道差,不小心撞了个面对面,实际大多数时候都是彼此相安无事,各不相见地过活。
眼看水囊里的水喝了个干净,霍凌终于爬到了半山腰,得见自家的山中院落。
和山下常见的村屋一样是连排三间屋,自从这里只剩霍凌一个人,他睡东屋,西屋就给了大个儿,在里面蓄了乌拉草垫子,摆了饭盆和水盆。
山里林密风大,几日不扫院里地上已杂乱不堪,全是外处卷进来的短枝碎叶,屋里积灰更厚。
他转了一圈,大个儿也跟着仔细闻嗅,确定没有野兽来过的迹象,方才放心地松口气。
直接坐在门槛上歇了两刻钟,霍凌缓过劲,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腿,起来寻来扫帚打扫院子,末了把扫出来的东西拢成一堆装进口袋,正好拿进灶屋用来烧火。
火苗燃起,水汽蒸腾,热气一路顺着烟道通向火炕内部,徐徐烘干山间积攒的湿气。
坐在灶前的霍凌掰开手中恢复暄软的烙饼,夹一筷子茄子酱塞进去,狠狠咬了一口。
大个儿同样饿得不轻,围着霍凌踏起小碎步。
他掰了一块烙饼,加上茄子酱的汤汁给它拌了拌。
“我自己都不够吃,便宜你了。”
说完戳一下狗鼻子,“吃完这顿,自己出去抓兔子去,回来我给你烤了。”
像大个儿这体型的狗,一天的饭量比一个壮汉还要大,纯靠家里剩饭根本养不起,所以在山上养它反而更省事。
除去打野食,霍凌还扛上来了自己那份口粮里的苞米面,得了空就蒸点窝头,人和狗都能吃。
大个儿闻见香味哪里顾得上搭理霍凌,直接转过身埋头干饭,把盆子舔得咣咣直响。
12. 大扫除
杂物落地,激起阵阵尘土。
霍凌抬起袖子抹一把汗,弯腰又将脚底的几根烂木头抱起,大力朝屋外一丢。
上山第一天,他没急着进山赶山。
以前住久了不觉得,如今有了夫郎,要正经在山里过日子了,再看这院子确实脏得可以,连他自己都忍不下去,索性撸起袖子干活。
山上地方大,所以当初院子围得很是宽敞,他先收拾起两间杂屋,一间作柴房,里面和外面墙根下都堆满了柴,倒是还好,只需拿扫帚挑去房梁和角落的蛛网,扫扫灰就罢。
另一间就难了,平常懒得进来,有什么东西顺手往里一丢,收拾起来才觉头痛。
就说刚刚那几条糟木头,也不知当初为何没直接丢进炉子里烧了。
还有什么破了洞的蓑衣,叠在一起的烂柳筐,一节一节的麻绳,几块碎了的砖头……
里面不少东西霍凌还有印象,大都是爹娘在时家里的日用了。
他边收拾边怀念,最后一身的灰,院里也多了两个杂物堆。
一边是留下还有用的,一边是扔掉也不觉可惜的,随后浅扫了扫干净空出来的泥地,打一盆满水进去泼上压一压尘。
大个儿不解主人在做什么,进进出出帮了好一阵倒忙,自己去了屋后山上玩耍,等霍凌收拾出个样子,它也叼着断了气的林鼠回来了。
“吐出来。”
霍凌刚洗完手,见狗嘴里露出个耗子尾巴,嫌弃地朝大个儿说话,又指了指地上。
大个儿听话得松了嘴,连着三只死林鼠掉了出来,每个都肥肥的,有巴掌大,因为被它含在嘴里,沾了口水后简直埋汰得没法看。
霍凌皱着鼻子,拎起林鼠尾巴到一旁给它洗干净剥了皮,削了树枝串了,丢进灶膛里烤。
大个儿哈着气,在旁边趴着等待,大尾巴呼啦啦地摇,看这模样就是没有多饿,定是已经在山里吃饱了生食,又捡了几个回来吃熟的。
要么说狗太聪明也不好,精得很,快赶上个会打酱油的小崽子了,吃饭还讲究个生熟。
等大个儿吃完了加餐,霍凌也啃完了手里的饼,打扫房子这事不能停,一停就不想干,因此他一鼓作气,下午举着鸡毛掸子把睡觉的东屋和西屋也拾掇出来。
炕上铺的草席也旧了,他摸了摸,盘算着接下来几日有空时做个新的替换上。
以前不耐烦做的家事,现在忙一天还有的是牛劲。
亏得大哥不在,要是在,定要为此打趣他好几日。
——
深山之中,林木参天。
淡如烟的晨雾褪去,早起的霍凌看着焕然一新的小院,满意地摸了摸大个儿的狗头。
“走,咱爷俩今天上山。”
这次在山里的时间本就不多,他装好脚扎子,打算去先前没怎么走过的林子看看,多爬几棵树。
要下兽套的麻绳也准备好,趁早找地方安上,不说定能套到东西,但只要有,就能给席面省些个肉钱。
下套子的本事是他跟他爹霍老栓学的,而霍家赶山和捕猎的本事,最早能追溯到霍老太爷霍平原。
那可是白龙山上的传奇人物,至今说起霍平原,村里仍有老人能津津乐道与你讲半晌故事。
“你当那时候和现在一般太平?人要是在山下有活路,何必要上山和野兽争口食,往前数三辈儿,这地方鸟不拉屎,压根没有人管,只有关内活不下去的流民停下脚,扎了根,搭几间屋子垦荒糊口。”
“可山那头的鞑子入了冬没粮了,就翻山来烧村抢粮,汉子抓去做壮丁,女子哥儿就地糟蹋了,好看的掳回去,或是直接杀!”
老人说到这里,往往要摇着头唏嘘许久,再嘬巴两口土旱烟。
“人给逼得没办法,只得躲进山里去,为了唬住那些鞑子,好让他们不敢轻易进山,是霍平原自认还有几分身手和胆气,对外宣称落草为寇,扯大旗做了山匪,说是山匪,实际只为了给自己和乡亲们寻个活路罢了。”
那时候躲在山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要习武,五六岁的小儿都敢提大刀。
只是山上能挖野菜种野果,野物遍地,更是不缺一口肉,唯独种不出粮食,以及人吃五谷杂粮,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药材也是缺的,需下山用山货换。
后来有几次,下山换粮换药的时候遇见不平事,霍老太爷带人提刀砍过几个仗势欺人的恶人脑袋,鞑子过境的时候,更是没少取人性命,凶名传出,愈发没人敢招惹。
又过几年,朝廷终于出了一员大将,带兵打跑了鞑子,然而后来数年里,仍时有小队的鞑子扰境,霍老太爷最后仍旧死于鞑子刀下,没能得个下山养老的善终。
幸而留下个儿子,没有绝了后。
不单霍家,现今长林县不少人的祖辈,皆是这般埋骨白山。
这也是为何长林县多年来地广人稀的缘由,实是早年里人死的多,生的少。
收回思绪,霍凌看向脚下的山地,搓了两下枯草落叶。
北地无尽的大雪早已将一切洗净,太爷年轻时的故事对于他们这辈人而言已经很久远,可回回在山里行走时,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来这些听过的故事。
他走走停停,观察着山地上野兔、榛鸡、狍鹿以及野猪等经过的痕迹。
当中小的猎物需下“跳套”,借助有韧劲的细树枝子,待兔子野鸡误入后树枝收紧弹起,能高悬在半空中,省的一些个吃肉的野物直接叼走。
大一些的猎物下“?子”,在相距一尺多的树桩子之间设绳套,不过这招在冬日大雪天里更好使,现在雪化了,那些个吃草的狍鹿也没那么傻。
现下的时节要捕狍子、野鹿或是黄羊,多在挖出来的陷阱里设套,因陷阱不能挖太深,摔断了腿的野物活不长,没法带下山,若没有绳套,野物求生时一跃而起,往往能就此逃生。
陷阱倒是有现成的,霍凌里里外外,爬上爬下,设了五处跳套,三处陷阱的绳套,这才拍拍手领着大个儿去采腰子草。
……
“嫂子,这晒的是什么?”
霍凌走了两日,颜祺也已做好了一身新里衣。
他将过了遍水的衣裳在院子中晾起,扯平后抱着盆往回走,见叶素萍提着一个口袋,把里面的东西往簸箕上倒。
他见状也放下盆,擦干净手上的水去帮忙,伸手一道铺平时,发现都是些干巴巴的细草,拿起看了看,也没看出个什么。
“这个是白龙山上树生的一种草药,叫腰子草,天一冷它也不枯,只是皱巴起来,老二凡是遇见就采上几把,这不我正好收拾出来一口袋,多半是被他忘了,赶紧拿出来晒晒,省的一直放在屋里,回头又找不着。”
这一口袋的腰子草看看占满一张簸箕,颜祺好奇道:“为何叫腰子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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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素萍打量左右,见霍英那丫头不在,同颜祺小声道:“这东西啊,是味补药,多是汉子喝的。”
见颜祺好似还没听懂,叶素萍干脆直白道:“吃什么补什么,那你想,汉子补腰子,能为了什么?为了晚上嗷嗷有劲儿呗!”
话说到这份上,颜祺不可能不明白,闹了个大红脸。
叶素萍却不知他和老二究竟圆没圆房,这等事做哥嫂的总不好去问,见他脸红,只当他刚成亲,面皮还薄。
她挑下眉毛,“不过年轻汉子不咋喝这个,用不上。”
颜祺顿时觉得手里的草烫手,摸了摸耳朵仍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正在这时,院子的大门被人叩响。
他如蒙大赦,“我去开门。”
叶素萍目送他去,笑着摇摇头,把簸箕捧去一旁的木头架子上摆好,旁边还有一簸箕辣椒和菜干子。
这等干的东西,哪怕前一年已经晒透了,还是要时不时倒出来见见光,去去潮气,且能记得赶紧吃。
颜祺小跑两步去开门,路过晾起的衣裳,新制好的白色里衣滴着水,待看清门外人后惊喜道:“你怎来了?”
“在家这两日闲些,我婆母和长岁都说让我来看看你,我这不就厚着脸皮来认门了。”
院外,肖明明腼腆一笑,他越过颜祺往霍家院里看一眼,有些紧张地悄悄问:“都有谁在家?”
颜祺拉过他的手,“就我和大嫂还有小侄女在家。”
一听还有别人,肖明明的步子不怎么敢往里迈,颜祺安慰道:“我嫂子极好的性儿,你跟我进来就是。”
而叶素萍在院里等了几息,还没等到人进来,往外走两步,方见着两个哥儿在门口说话,可把她愁坏了。
愁的是颜祺这哥儿太有分寸,都住了这好几日,好似依旧不敢正儿八经地把此处当家,没办法自在做事。
她主动上前招呼,又让颜祺赶紧领人进屋坐。
“家里无事,你俩好生说说话。”
待叶素萍进来放下一盘唠嗑吃的南瓜子,颜祺把人送出门又回转,总算见肖明明舒口气,在炕上松了松盘起的腿。
屋里只剩他俩人,很快亲亲热热地挨坐在一起。
肖明明不是空手来,带来些林家自晒的地瓜干,留了些在外面给叶素萍和霍英尝,余下的这会儿也搁在炕桌上。
两个哥儿各拿了一条,边啃边说话。
“你的意思是,等你和霍大哥拜完堂,就要跟着他上山去了?”
肖明明黯然道:“还想着常来找你串门子,这么一来,一月里咱俩也见不上两回。”
颜祺嚼着地瓜干,腮帮一动一动。
“我当初跟他回家,就答应了要跟他进山的。”
“你真的不怕?这处的山,和咱老家的山可不一样。”
让肖明明进山,他是打死也不肯的,光是想想可能有熊瞎子在林子里逛,八成就吓得睡不着觉。
颜祺果断咬断地瓜干。
“没啥可怕的,再可怕,能有咱走过的这一路可怕么?”
肖明明听罢愣了愣神,旋即也释怀。
“要是这么比,那确实不算什么。”
于他们而言,现在只要活着,有饭吃,有衣穿,就都算是赚来的,实是不该挑日子如何过。
况且白龙山丰饶,人在里头,说不准过得比山下还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