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巫女的鬼相公敲了谁家的门》 第1章 鬼奴 月黑风高夜,杀人捉鬼天。 谢无常背着一只四方木筏,来到空无一人的墓地,木筏旁挂着一只沉沉的布袋,布袋里装着一堆冥币。 她将身后的羊皮筏子放下,微微闭眼,手中画出一张显形符,念咒驱动。 一片漆黑的墓地瞬间显现出几只鬼影。 那是在墓地里等待投胎转世的墓鬼,一种很安分的鬼魂,一般情况不会害人,是用来研究巫术的最佳选择。 谢无常躲在暗处,手指微动,口中念咒,将冥币送到一只落单的墓鬼旁。 那不是普通的冥币,而是谢无常的师父注入过功德的冥币,一般的鬼得到这种冥币,下辈子就能投个好胎,这辈子的业障也会随着附加的功德消散。 用来钓墓鬼,万无一失。 那只墓鬼果然看着冥币眼神一亮,跟着冥币朝谢无常的方向走来。 看到墓鬼上当,谢无常心中一喜,只等墓鬼自己走近,就将其拿下。 “阿盈,你终于来了,害得我好等,不过你看,我捡到了什么宝贝。” 不远处,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谢无常心里一紧。 “这墓地里的东西,我不要,我只要你……你什么时候带我走,我家那位看得是越来越紧了,你的婚约什么时候退?” 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身有婚约,居然半夜在墓地里偷情…… 谢无常摇了摇头,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倒霉,摊上这样的婚约。 一团幽幽的绿火亮起,谢无常心中暗叫:不好,那个男人没有把东西放回墓地,引得墓鬼发怒了,真是不怕死啊! 果然,谢无常好不容易钓来的墓鬼突然转身,就要往回走,她一跃而起,念咒收阵,将墓鬼收入乾坤袋中。 还好早有准备,在不远处布了阵,否则这只墓鬼,还真收不住。 收好乾坤袋,谢无常捡起地上的羊皮筏子,朝黄河边走去。 谢无常住在黄河下游的筏子村,为了抓墓鬼,她特意将祖传的羊皮筏子背了过来,想着万一抓鬼失败,逃命的时候只要坐上羊皮筏子,顺着黄河一泻千里,墓鬼估计也跟不上。 “救命!” 一声惨叫,暗夜里漫天的鬼火,谢无常乾坤袋里的墓鬼似乎感应到什么,变得异常不安分。 谢无常停下了脚步,墓鬼一旦被激怒,不仅难缠,还会喷出鬼火攻击人,她不能把墓鬼引到村里。 她四下一望,看到了灯火通明的五猖庙,五猖庙内,供奉的是五猖神,平时庙里就只有师父一人,如今师父远行,定会在庙中设下结界。 身后,越来越多的墓鬼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把你找到的宝贝放回去,说不定墓鬼能放你一命!” 背着羊皮筏子的谢无常拔腿就往五猖庙跑,嘴上劝别人放回宝贝,自己的手却死死捂住了腰间的乾坤袋。 谁知墓鬼太多,早已将她包围,呈聚拢之势慢慢向她靠近,只要鬼火一起,她就会被烧成灰。 要不把乾坤袋里的墓鬼放了? 谢无常不甘心,五猖庙就在眼前,只要进了庙,她就安全了。 豁出性命,她也要留下这只墓鬼,虽然她只是个小巫女,只敢欺负老实巴交的墓鬼,但是她想要变强,成为像师父那样拥有通神之力的巫师,这样,她就能靠跳傩舞驱鬼行走江湖,去完成阿爹的遗愿。 雷符起! 没有反应。 风符起! 也没有反应。 谢无常无奈,情急之下,将手中冥币向空中一抛,想着用冥币引开墓鬼。 谁知有几只墓鬼根本不屑去捡地上的冥币,喷着鬼火,死死跟在她的身后,她只好硬着头皮往墓鬼最少的方向冲出。 眼看临门一脚就要进五猖庙,身后的墓鬼突然伸出长长的鬼舌,像一只只钩子一般,就要勾住谢无常的手脚。 谢无常奋力一跃,跳进了五猖庙,腰间的乾坤袋却被墓鬼勾走。 刚想松一口气,谢无常就被眼前膨胀成巨兽的墓鬼吓得两腿发软。 那只刚从乾坤袋里逃出来的墓鬼,此刻怨气冲天,已经破了结界,闯进五猖庙。 谢无常本能地往庙后跑,冲进了师父的厢房。 关上门的刹那,门被墓鬼猛的撞开,一团巨大幽森的鬼火,让谢无常眼前一黑。 她背靠墙壁,已经退无可退。 谁知呲牙咧嘴的墓鬼突然浑身发抖,倒退两步,转头跑掉了。 墓鬼这是……被师父的阵法吓跑了? 谢无常惊魂未定,望着满墙的傩面,开始想念师父那个怪老头了,虽然师父总是喜欢捉弄她,但每次遇到难缠的恶鬼,师父总是挡在她前面,怕她受伤,就像此刻,要是师父在,她定然不会这么狼狈。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师父只教她傩舞和简单的符咒,她想学得深入一些,师父就装喝醉酒胡言乱语。 想着想着,谢无常的手中摸到了什么东西,抬手一看,袖中的闻鬼符化为灰烬。 闻鬼符只有碰到厉鬼,才会化为灰烬! 莫非,刚刚那只墓鬼,是被师父房里的这只厉鬼吓跑的? 谢无常心里警铃大作,手中画出一张显形符,念咒驱动。 屋内毫无反应,谢无常灵眸一转,想是师父在房间里部下了一叶障目咒,让人看不见鬼域空间,一个解咒口诀念出。 日光一暗,幽暗的烛火勾勒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形,他的脖子被屋顶垂下的项圈锁住,一头乱发高高竖起,头颅却深深埋下,浑身无力地靠在阴暗的角落。 “果然有鬼!” 谢无常走近细瞧,才发现这只鬼并不可怕,他**着上身,流畅的肌肉线条将他身上的力量感完美勾勒,还挺好看。 随着烛火的下移,垂花般低下的头猛然一抬。 一张青灰色的鬼脸仰起,幽蓝的眼睛在看到谢无常的刹那,变得又惊又喜,仿佛第一次看到人类。 呼吸间,鬼脸向她扑来。 一阵刺痛从她的脖颈间传来。 这只鬼,在咬她? 饶是谢无常神鬼不惧,也被吓得死命一推,往后跌倒在地。 那只鬼还想往前扑,却被项圈死死勒住脖子。黑血从雪白的皮肤上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流下,终于不见他向前挪动半步。 濒死的绝望感迎面袭来,谢无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只有痛感,并无鲜血。 师父的房间里,为何会藏着一只鬼? 谢无常定了定心神,站起身,双目盯着鬼:“你,怎么会被囚禁在这里?” 烛光掠过他青玉般的面庞,那张堪称俊美的脸突然惨笑了一下,嘴角撕裂到耳根,仿佛要把她吃干抹净。 谢无常心神一颤,她抓墓鬼,就是想要一只鬼奴,用来研究巫术,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问灵符,只要贴上问灵符,这只鬼就得乖乖回答她的问题。 “是谁把你绑在这里?” “一个怪老头。” “他为何要把你囚禁在此?” “不知道!” 谢无常思索了一会继续问:“你,有何特别之处?” “怪老头说,有朝一日,我能统领鬼军。” “鬼将军!” 谢无常几乎惊叫起来,在鬼界,大鬼小鬼恶鬼都不足为惧,只有这鬼将军,能号令千万恶鬼,是连通神之力的师父见了都要头疼的存在。若是她能与这个鬼将军结成主仆契,日后她想要研究巫术,岂不是十分方便。 谢无常越想越兴奋。 “怪老头可有与你签订什么契约?” “没有,他只给我下了辟邪咒,让别人不能发现我。” “若是有人想要与你结成主仆契,你要怎样才会答应?” “只要那人能将我救出,我便答应。” 鬼将军话一说完,谢无常就收回问灵符,盈盈一笑,笑意中透着俏皮可爱:“我是来救你的,若我救你出去,你要如何报答我?” “你想要如何?” “跟我结主仆契,成吗?” 那张青灰色的鬼脸一怔,扭头冷哼一声:“不愿!” 什么?他刚刚明明说愿意的,真是口是心非! “你知道,那个怪老头是谁吗,他可是远近闻名的鬼见愁,见鬼就杀,绝不留情。不像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小巫女。这间屋子里囚禁过的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左手边,就曾关过一只千年的女鬼,为了一个负心人杀害无辜,被那怪老头抓来封印记忆,变成行尸走肉;你右手边,曾被关过一只小鬼,专门吃孩童双目,被怪老头挖去双眼,砍下头颅当球踢……” 听到这里,鬼将军浑身颤抖了一下。 谢无常指着墙上的傩面,语气森然:“那些鬼最后都被封印在了墙上这些傩面里,变成了一张张粗糙、狰狞的傩面,日日被五猖神盯着,永世不得超生。” 谢无常本想编一些胡话骗他,让他心甘情愿地结下主仆契,谁知鬼将军没有被吓到,只好诈一诈这只鬼了。 “我明日就要去参加庙会,得赶紧去准备了,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想强迫!” 说罢,谢无常转身,步履轻盈地走出门,心里默念:一、二…… “等等!” “怎么,反悔了?”谢无常跃到他面前,杏眼微眨,狡黠一笑,“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还没等鬼将军反应过来,谢无常已经割破手指,将自己指尖的血按在鬼将军的印堂上。 手腕被扼住,鬼将军将谢无常的手挪开一寸,目光森森地望着谢无常:“既然那个怪老头这么厉害,你如何能护住我?” “我自然是比那个怪老头要厉害一点,你看,这屋子里不仅有玄冥阵,还有金丝罩,再厉害的鬼进来了都出不去,但是这些我都能轻松破了!” 说话间,金光一闪,谢无常将师父给她的符箓贴在屋顶,一张金丝网落下,化为灰烬。她又将玄冥阵的阵眼指给他看:“看到屋内的东边的镜子了吗?我现在就盖上镜子,这样你出门的时候,就不会进入玄冥阵。” 鬼将军半信半疑:“我知道,主仆契结成之后,我就要对你唯命是从,你若身死,我也会跟着消亡。所以,我要求你不能让我做违背道义的事情。” 这鬼将军还挺有原则。 “好,我答应你!”谢无常答应得很爽快。 鬼将军点头的瞬间,门口的墓鬼似乎感应到玄冥阵的消失,纷纷破门而入。 一只最为凶悍的墓鬼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谢无常吞噬。 来不及思索,谢无常一把甩开鬼将军的手,将食指按在鬼将军的印堂上,念咒结契。 人血化入鬼体,那张青灰色的脸竟渐渐显现出温润的血色,如绝望中升起的月亮。有一瞬,谢无常仿佛见到了活的鬼将军。 锁链被解开的瞬间,鬼将军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快如鬼魅的残影,掌风过处,墓鬼庞大的身躯被捅成筛子,所有墓鬼惨死在鬼将军的手下。 谢无常脑中浮现一个画面:于万鬼之中,一个身长八尺的俊美男鬼,长身傲立,眉宇间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厉,一抬手,就将敌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覆灭,转身丢下一句:“哼,还是太弱了!”然后潇洒地走到谢无常面前,俯身行礼:“主人,我们走。” “还不走?” 被鬼将军一喝,谢无常回过神来:“等等,先帮我办件事!” “可以拒绝吗?”青灰色的鬼脸上写着一百个不愿意。 谢无常的一双杏眼忽闪了几下,假装想答应,随即调皮地摇头,他现在是她的鬼奴,她可以为所欲为,她不允许他拒绝! “鬼奴听令——” 第2章 祭祀 “你们昨天听见有人敲门了吗?” “笃——笃——笃,每次三声,敲了一晚上,可吓人了。” “二狗他娘,你也听到了,听老陈说,昨晚真是见鬼了,村里每户人家都有人敲门,但是开了门都没人。老陈在门口守了一夜,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后来你猜怎么着,老陈说看到了鬼火!” “真的假的,莫非村子里真的闹鬼了?还好今晚就有庙会,有五猖神在,定让那鬼有去无回。” 一大清早,谢无常就听见邻居们在大声交谈昨晚的灵异事件。 至于敲门声,自然是谢无常命令鬼将军干的好事,让鬼将军去半夜敲门,这样今日驱鬼大家才有动力。 谢无常难得睡了个好觉,刚起床就驱动显形符,想要看看鬼将军在哪,只见鬼将军赫然躺在她的床上,睡得很香。 想到昨日鬼将军咬她的样子,谢无常吓得跳下床,雷符、风符、鞭符,三张符箓同时被驱动。 躺在床上的鬼将军睡梦中,被雷劈中后,又好死不死地被风吹得滚下床,最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灵活地躲过了几鞭子,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谢无常:“昨天听人说,你谢无常刚出生就克死母亲,才及笄就克死父亲,天煞孤星没人敢娶,我还不信。今日一看,果然没错。” 谢无常却盯着自己的双手,满脸惊讶。昨天师父给的雷符跟风符根本没用,没想到她自己照着上古籍画的符却有用,如果加上古咒语,威力更大。 再看看鬼将军,就算被雷劈了,身上居然没有半点伤。 鬼将军果然比普通的鬼耐打! 心中一喜,谢无常才反应过来鬼将军说了什么,皱眉问道:“谁说的?” “昨晚路过墓地,跟墓鬼聊了会。敲门的时候,村里大爷大婶关起灯来碎碎念,随便听了几句,你想知道吗?” 呵呵,这居然是一只喜欢听墙角的鬼。 不对,这只鬼是在故意偷听她的事情。 “哦,她们还说我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一些闲言碎语,有个叫二狗子的男子好似跟你有婚约,他娘逼着他娶你,他不愿,说了许多不堪的话,说是宁可跟着员外儿子的五姨太私奔,也不要你。” 二狗子跟呆霸王的五姨太阿盈?谢无常恍然大悟,昨日墓地偷情的,就是这二人。 没想到与渣男有婚约的可怜姑娘,竟然是自己! 谢无常不以为意地冷笑了一声:“跟有夫之妇私奔,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再说了,我又不喜欢二狗子,我有喜欢的人。” 鬼将军抱臂而立,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仿佛在说,什么人会这么倒霉,被你喜欢。 谢无常突然张开双手,蹲着马步,一掌拍到他面前:“你听说过铁斗笠,腰双刀,无情掌,鬼难逃吗?” “没——听——过。” “没见识,那可是汝南侯的次子梅小将军。听我父亲说,他往战场上那一站,敌军连大气都不敢出,那横扫千军的帅气模样,甩二狗子一百条街,是我们全家的白月光。可惜,他已经死在战场上了。” 鬼将军犹豫了一下:“那他现在,岂不是也变成鬼了?” 谢无常眼神一黯:“不会,我师父已经为大军超度。”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夜间的五猖庙热闹非凡,烧香的村民已经拜起了庙神,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簇拥着五位五猖神,旁边点着几盏钟馗灯,将夜空照亮。 谢无常戴着傩面,身穿方相氏的玄衣朱裳,拜过庙神,衣袂飞扬间走到庙外,在五猖神前执戈扬盾,顿时众人一齐大喊: “傩舞起——百病消——” 筚篥笛声夹着鼓点四起,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谢无常扮演的方相氏领头,带着身着古装的村民,按各自角色吹笛、敲锣、打鼓、挑篮、扛旗,四位引神按照天干地支的格局,在场上按照各自的舞步跳起舞,五猖神身穿铠甲,肩插金翎,手持双刀,露出狰狞面目,彰显出一副要斩尽世间一切鬼怪妖魔的威势。 方相氏于黄河边告祭河伯,献上祭品。祭祀完后,让村民举着钟馗灯,分为六队,一边吹着筚篥笛,一边敲着锣鼓,走遍各个村子,驱逐疫病和恶鬼。整个队伍锣鼓喧天,人声喧哗,一派人神共舞。 谢无常一边跳着傩舞,一边问身边的鬼将军:“我现在不方便用符箓,你帮我看看,鬼驱干净了吗?” 想要看到鬼,谢无常需要用显形符,但是为了防止村民避讳,谢无常并不想在众人面前使用巫术。 “……我就是鬼,还在你身边。” “我没问你,我问的是其他鬼……” 谢无常摇着铃,忽听人群中一声高喊: “谢无常!” 戴着方相氏傩面的谢无常转身望去,谁知傩面被人揭下,身边的鬼火将谢无常轻盈动人的容颜照得一清二楚。 一双杏眼圆睁,眸子却异常清亮,眉梢斜飞,眼角的怒意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谢无常,你果然是巫女!” 只见众人簇拥下,呆霸王坐在一顶精致的轿椅上,裹着左腿,看着目瞪口呆的她,发出阵阵狂笑。 围观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这方相氏一直是傩面师葛天扮的,怎么会变成谢无常,她不是一心想要做筏子客的嘛,什么时候学会巫术了?” 谢无常没想到呆霸王会当众揭穿自己巫女的身份。 “前几日师父他出门远游,让我代替他方相氏的位置,我只是遵师命而已。况且我是巫女又如何,我用我的巫术帮助村里驱鬼除疫,造福一方,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这一席话,谢无常说得大义凛然,一双杏眼冷冷望着众人,颇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气势。 身边的鬼将军传来两个字:“不好。” 谢无常根本没空搭理他,只听呆霸王指着她的鼻子问: “你老实说,前几日我从轿子上摔下来骨折,是不是你对我施了巫术?” “我若要对你施巫术,你早就死了几百回了。” “好啊,你总算承认了,你早就想害死我了。还好抓到了二狗子那对偷腥的狗男女,说你是巫女,刚开始我还不信。幸亏赶过来揭穿了,不然我哪天被你害死了,还上赶着给你送钱呢。” 这次祭祀活动,一直是呆霸王家出的钱,也不知道他家哪来那么多钱,又养戏班又请神送神的。 突然一阵火起,钟馗灯不知被什么东西点燃,幽森的鬼火从天而降,落入人群。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响彻夜空,村民们惊恐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人绝望地拍打着身上窜起的火苗,几个躲闪不及的村民,已被幽绿色的鬼火彻底吞噬,只余下一具具在火焰中剧烈抽搐、迅速碳化的焦黑人形。 “怎么回事?”谢无常急问。 鬼将军:“是墓鬼,不知为何,他们突然开始放火,攻击村民。” 谢无常暗惊:墓鬼一般不会离开墓地,看来昨夜二狗子,不仅没把宝贝放回去,还带了出来。如今这么多墓鬼,看来他还盗了不少宝贝,才让墓鬼变得这么暴躁,放出鬼火攻击村民。 “鬼奴听令,快去阻止墓鬼。” 趁众人慌乱间,谢无常躲到祭台下的暗处,双眼一闭,指尖捏着一张显形符,开始念咒驱动。 再次睁眼,谢无常视野所及,被滔天的鬼气笼罩,上百只面目扭曲的墓鬼喷着鬼火,朝着人群所在的方位冲来!一个身影挡住了墓鬼的去路,鬼将军在一群墓鬼前,双掌带着罡风,劈向十几只凶戾的墓鬼,每一击都又快又狠,几只墓鬼瞬间化为灰烬。 那张俊美的脸在墓鬼狰狞的衬托下,竟有一种妖异到令人心悸的邪魅。奈何墓鬼实在是太多了,仅仅靠鬼将军一人,根本对付不过来。 谢无常在心里默念:鬼将军,一定要拖住他们。 鬼火越来越烈,谢无常爬上祭台高处,拿出身上的雷符、雨符,天女散花般往空中一撒,口中念起咒语,每一张符箓都仿佛被谢无常意志牵引的箭矢,精准锁定了狰狞墓鬼的眉心。 天色顿时布满乌云,狂风骤起。 人群中,呆霸王指着祭台高声呼喊:“快看,谢无常这个巫女施法了,这漫天的鬼火,定是她惹怒了河神,杀了巫女,让河神息怒!” “大家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巫女投进黄河,一起送给河伯,才能帮我们村子消灾除难。” 一瞬间,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如决堤的怒涛,咆哮着向她席卷而来,要将她彻底吞没! 咒术行到一半,谢无常一动不动地兀立高台之上,身边闪烁着银蛇狂舞般的闪电,逼得村民不敢靠近。 咒术完成的瞬间,闪电消失,蓄势已久的村民轰然扑来,将谢无常捆成一个粽子,扔进黄河。 轰隆——! 九天之上,惊雷炸响! 那狰狞的墓鬼,连一声哀嚎都未及发出,便在刺穿魂魄的雷火中,灰飞烟灭。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将鬼火扑灭。 众人跪在地上,俯身磕头:“感谢河神保佑!” 谢无常被气笑了,明明是她救了大家! 河水漫过谢无常的脑袋,灌进她的双耳,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巨石在渐渐下沉,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她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鬼奴听令,救主人上岸。” 无边的黑暗急速将她吞噬,鬼将军没有来? 她不能死,她死了,阿爹的遗愿怎么办? “鬼奴听令,救主人上岸!” 无边的黑暗只剩下空寂和茫然,谢无常眼前,是一片虚无。她想起了阿爹,想起了师父,想起黄河上一架架羊皮筏子,仿佛有人来接她靠岸。 __________________ 身体渐渐恢复知觉,谢无常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悬空往前走,手中画出一个显形符,果然,是鬼将军正扛麻袋似的扛着她。 想着冰冷河水里的绝望感,谢无常铆足了劲质问他:“你不是宁死,都不想来救我吗?” 鬼将军一把将她摔在地上,狠厉的眼神中满是压抑的愤怒:“要是那雷再多劈几道,我就真的醒不过来了。我们两个,今夜一起完蛋!” 谢无常这才注意到,鬼将军那高高束起的长发,竟被烧得焦黑。 “为了增加雷符的威力,我用了上古咒语,没想到劈到了你,抱歉啊。”谢无常一脸心虚,她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跟鬼将军闹掰。 鬼将军冷哼一声,朝前走去。 在谢无常的命令下,鬼将军背着她来到墓地,只见墓鬼围绕着一个人。 “二狗子!” 谢无常惊呼了一声,上前探他的鼻息,已经死了。在他身旁,滚落一枚从墓穴中带出来的古铜币。 谢无常跟鬼将军对看一眼。 鬼将军冷冷提醒,“今夜的墓鬼,恐怕就是被他激出来的。” “不对,今晚的墓鬼,是跟着呆霸王来的。没猜错的话,二狗子来墓地是为了见五姨太,正好被呆霸王抓了个正着,呆霸王抢走了二狗子从墓地里带出来的东西,看来,要去会一会呆霸王了。” “他怎么办?” 谢无常灵眸一转,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有妙用。” 第3章 鬼相公 配冥婚,她疯了? 昏暗的灵堂里,谢无常被二狗娘带来的一帮人绑在棺材旁,二狗娘将婚服给谢无常换上,走前还威胁她安分点。 夜间,已经折腾得浑身无力的谢无常对鬼将军道:“快帮我解开绳子。” 双手一松,谢无常慢慢起身,挪开旁边的棺材盖,仔细看了看躺在棺材里的二狗子。 二狗子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名字虽然不好,但长得长身玉立,一双桃花眼很是勾人,又是戏班唱小生的,善解风情,村里不少姑娘都喜欢他,可他偏偏喜欢上了呆霸王的五姨太,如今竟落得这个下场,可谓咎由自取。 谢无常叹了口气,对鬼将军道:“今晚我要好好休息,明日若想活命,你一定要听我的命令行事。” “只要你不拿雷劈我,都听你的。” “你先去找一些红绳来,我要用来施咒驱策傀儡。” 第二日,二狗娘带着族人前来参加婚礼。 那些族人与其说是来拜贺,不如说是来防止谢无常逃跑的,他们将礼堂围了个水泄不通,手里还拿着各种武器。 一身红色婚服的谢无常被绑着手,走进礼堂,正要行礼前,谢无常掀开头上的红盖头,露出的,却是一张戴着傩面的鬼脸,她大声喊道: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堂上众人议论纷纷:“她,她这是在招魂?” 室内的灯火忽悠悠地晃动,谢无常扯起地上的红线,扬手一拉,棺材盖子飞了起来,越过众人,轰然落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一只手从棺材里突然伸出,高高举起,手上没有丝毫血色,却被红线缠绕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众人屏气凝神地看着棺材,直到所有红线被扯直,一头乱发的二狗子突然坐起,一双桃花眼透着死气看着众人。 “啊!诈尸了!” 一声惊叫,众人吓得朝门外狂奔。 灵堂上,谢无常当着剩下人的面:“既然都知道我是巫女,那我就直说了,二狗子以后,就是我夫婿,自此入赘我谢家!” “岂有此理!” 堂下的人想要反对,却被狰狞的二狗子吓得面色发白,二狗娘已经晕倒在堂上。 一把红丝线,谢无常拉着二狗子,大摇大摆地走出门,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鬼将军抬头看天,阳光刺眼,这具身体有些陌生,看着浑身的红丝线,他已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让他附身二狗子,就是她口中的妙用,他觉得自己又被谢无常算计了。 ———————————— 入夜,明月高悬。 谢无常走到一座大院门前,只听院内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戏台上正在唱戏。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响起,开门的仆人似乎正在打盹:“谁啊,这大晚上的……” 仆人一看门前的二狗子,吓得跌坐在地:“鬼——鬼啊——” 谢无常推开鲁员外家的大门,循着声音找到戏台。 鲁府的戏台是特地辟出一块地搭起来的,还让能工巧匠在戏台上盖起了精致的屋檐,斗拱雕梁,好不气派。 “呆霸王,你好雅兴啊,居然还有心情看戏。” 听到熟悉的声音,呆霸王从二楼的看台上往下望,见到了谢无常,惊讶道:“谢无常,你居然还不死。” “你都没死,我怎么敢死,我们之间,还有账没算完。” “我跟你有什么账?” “昨天庙会的钱,我是一分没收到。” “真是不怕死,居然还敢来要钱。”呆霸王一个眼色,谢无常就被几个家丁围住。 “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的!” 呆霸王坐在二楼俯身看着下面,心情颇为期待。等了半天,却见几个家丁手脚发抖,直直地盯着他:“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动手?” 谢无常提醒他:“你把头转过去。” 还没等呆霸王转头,戏台上的戏子一声惊叫,吓得呆霸王一颗心七上八下。但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慢慢转过头去。 只见浑身红线,披头散发的二狗子,阴恻恻地俯下身,一双桃花眼盯着目眦尽裂的呆霸王:“还……认得……我吗?” 此刻的呆霸王吓得舌头打结,腿受伤之后根本走不动路,都是手下抬着,如今手下早已吓得逃走,只剩他呆坐着:“认……认得。” “啊”的一声惨叫,呆霸王被二狗子一脚从二楼踢到一楼。 看台不高,呆霸王又生得肥头肥脑,这一摔竟不曾伤筋动骨。 台下仆人想要上去搀扶,却被二狗子殷红的双眼吓退,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将全院人杀个干净。 “快,谁能杀了他,我赏一百两,不,我赏五百两!”呆霸王话刚出口,手下却逃了个干净。 二狗子从二楼跳下,一脚踢在呆霸王的肚子上,呆霸王像只气球滚向戏台,撞在墙上,痛得嗷嗷叫: “谢无常,你等着,等我爹回来……” “来不及了,昨日,二狗子给你的东西呢?” “你怎么知道?唉,那些东西招邪祟,我早就命人送回去了。谢无常,只要你肯放过我,你家的渡口,我可以还给你的,还有以后,我肯定不找你麻烦,你信我!” 谢无常这才想起,筏子村的渡口已经被拆了,因为村里没有筏子客了。 村里所有筏子客跟着大军走的那日,谢无常跟了阿爹一路,她不停地喊:“阿爹,别走,不要丢下阿常一个人。” 阿爹转头笑着摆手:“阿常,等阿爹回来,给你带最新的聊斋话本。” 可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黄河边背着羊皮筏子送货的筏子客,从此再无身影,连渡口都被呆霸王强拆了。 她一夜夜地做着噩梦,梦里,她问阿爹,如果羊皮筏子消失了,她该怎么办? 回答她的,是雨夜里的无声哭泣。 她终究,还是活成了别人口中,无父无母的天煞孤星。 眼角不知不觉红了起来,谢无常低头往呆霸王的脖颈间,一圈一圈绕着红绳。 忽然一紧,呆霸王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被勒死。 “起来,跟我走!”谢无常拉着红绳,牵狗一般拖着呆霸王往外走。 呆霸王一条腿骨折之后,根本还没好,只能扒拉着地,靠双手爬,跟在谢无常身后,稍微慢了一点,喉咙就会被红绳勒住,谢无常却不会停下脚步,只会用力牵着红线,任由红绳勒紧皮肤,渗出鲜血。呆霸王只好手脚并用,紧紧跟在谢无常身后。 三人走到渡口边,谢无常放下红绳,从亭子里取出一只羊统,递给呆霸王。 “这……这是什么?” “这是羊统,只有将羊统绑在筏子上,羊皮筏子才能在黄河之上纵横。你知道羊统是怎么做的吗? 一只羊统,需要筏子客剥一张完整的羊皮。从头部开始,绝不用刀,一点点捶打撕扯,慢慢将整张皮囫囵个儿褪下来,不能有半点儿划伤,才能把羊皮整个脱下来。然后用细线把漏气的地方紧密缝合,单留一只羊腿,用来吹气排气。” “你……你要干……干什么?” “放心,我不会剥了你的皮,来,你把羊统吹鼓。” 呆霸王接过羊统,将一只羊腿塞入口中,吹了几口,实在恶心,将羊统扔在一旁:“不行,我……我吹不动。” 谢无常佯装惊讶:“吹不动?那完了,待会我要把你扔进黄河,这只羊统是唯一可以救你的东西,你吹不动的话,黄河里的鱼就有福了。” 呆霸王闻言,扭动着身子,将羊统捡起来,连吹五口气,羊统果然鼓起来了,他大喜:“我吹起来了,吹起来了!” 谢无常被他的傻样逗笑了:“吹不起来才见鬼了!” 等呆霸王吹好羊统,谢无常用红绳将羊统和他绑在一起,推入黄河之中: “呆霸王,是死是活,全看河神了,你我此后,各走各的阳关道,就不用再见了。” —————————— 亭子内,二狗子坐得笔直,谢无常走到二狗子面前,慢慢地将他身上的红绳解开。 最后一根红绳绕出指尖,谢无常突然开口:“今日的婚事,如果你不想……” “我想……”嘶哑的声音低沉。 谢无常一怔,在她的计划中,今日她是要让鬼将军用二狗子的身体,入赘谢家的。 自从她巫女的身份被曝光,村里再不会有人愿意娶她了。而宁国女子无法自立门户,身为孤女的她要靠夫婿,才能参加三年一度的百舸争流大赛。为了完成阿爹的遗愿,参加百舸争流大赛,让羊皮筏子重见天日,她没得选,只能出此下策。 就算鬼将军不愿意,她也会逼他这么做。毕竟,这件事没有伤天害理,也不算逼鬼为娼。 可鬼将军这句急切的“我想”,是她没有想到的。 心里一暖,谢无常拉着他的手道:“二狗子,你我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夫妻,但是只要你以后一心一意地做个筏子客,无论你是人是鬼,我谢无常,都不离不弃,生死与共!”说着,又指着黄河水中的一轮明月信誓旦旦道,“苍天在上,今日,我谢无常与二狗子在这渡口,以天地为证,结为夫妻!” “这么草率的吗?”话未出口,二狗子低声咳嗽起来,他声带受损,说话异常艰难,见谢无常滔滔不绝地说着,最后他放弃了,只说了一句: “不要……叫我……二狗子。” “为什么?”谢无常觉得莫名其妙,难道一直叫他鬼将军,别人听了多奇怪。 “不雅。” 谢无常瞄了瞄自己,再瞄了瞄二狗子,心道:他没说难听,他说的是不雅,自己这辈子跟雅,就没沾过边。 “你原来叫什么?” “不记得。” “那你姓什么总记得吧。” “也不记得。” 鬼将军居然失忆了,那岂不是更好拿捏! 谢无常窃喜:“梅熹,岁寒三友的梅,自光明而来的熹,这名字够雅了吧。” 这是汝南侯的次子梅小将军的名字,给鬼将军取这个名字,谢无常是存了私心的。 鬼将军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回家路上,谢无常走路带风,差一点飞起来,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她终于可以带着祖传的羊皮筏子,去茂洲参加百舸争流大赛,只要让她参赛,她会让羊皮筏子名扬天下。 大门被谢无常一脚踢开,本以为屋内没人,谁知一位白发老人闭目而坐,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拿着一张让人眼前一亮的傩面。 “师父,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句话,让两个人破防。 鬼将军不可思议地望着谢无常:“怪老头,是你师父?” 怪老头睁开眼:“臭丫头,原来我屋里的鬼,在你这里。” 谢无常顿时想起,师父是拥有通神能力的巫师,他,能看见鬼。 谢无常一把关上门,对着鬼将军喊:“还愣着干什么,快跑!” “跑什么……说清楚!” 大门再一次被打开,鬼将军望着怪老头,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