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珠衔鹤》
1. 第 1 章
上元佳节夜,落雪纷飞,鹅毛般雪片落在锦安京的各坊巷街口,尺厚的铺了一层。才酉时过半,几乎家家屋宅紧闭,不见烟花爆竹。
若在往年,这会儿王公贵族们早就锦衣华服前往午门,去观赏宫中举办的元宵灯会了。还有市井里热闹非凡的杂技、卖艺、小摊等活动,叫人逛得目不暇接。
但这半年多京城不太平啊。
去岁九月皇帝突然呕血驾崩,不到一个月,赵王杀了太子,自己继位当了皇帝。
又不到一个月,其余几王纷纷效仿之,也都相继率着兵马叛乱起来。整个锦安京的城内城外,今儿杀,明儿屠,数月来弄得人心惶惶。
本以为江山必是被纪王拿下了,毕竟纪王生母是贵妃,母家有后盾,纪王正妃又出自门庭赫奕的昌平侯府嫡女,纪王当皇帝亦能服众。
谁晓得呢,远在西北驻关多年的不受宠的恒王,却忽然使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狠招,将其他几个杀红眼的王爷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今儿虽是元宵,可也挡不住兵荒马乱。傍晚隔壁坊巷放火烧杀,听说恒王的军队把纪王侧妃的娘家阖府屠尽了,连只禽畜都不放过,风声传开,吓得没个人敢出外走动。
而扶持恒王、给予恒王充足粮饷的将帅头领兼军师,传闻竟是沈姳珠成亲七年的郎君,右佥都御史谢宗焕。
都说恒王的军师面罩铜盔,杀人不眨眼,手握百官生死簿,凡有关联在册者,均勿论男女老少全部斩无赦。经过他手的人命堆砌如山,淌血成河,提到他便叫人毛骨悚然。
沈姳珠是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阎罗,竟能与自己昔年那衣冠楚楚、龙章凤姿的探花郎夫君联系在一起。
但事实的确就是这样,她在谢府里被围困了整月,只在半个时辰前才刚从小姑子嘴里得知的。
不仅她被围在谢府,她的父族沈家也都通通下在监里,姑母家更是被重兵把守危在旦夕。
一切只因了她父亲鸿胪寺卿沈家,还有她母亲身后的褚家,钱资巨富,家财万贯,人人觊觎。
而她姑母家的女婿,正是纪王正妃的兄长——昌平侯府世子萧琚,与纪王素来关系紧密,是纪王的谋臣。
兴许在外人看来,纪王起兵的资本也有他们沈家的舔砖加瓦,如今纪王党羽被恒王灭尽,那么沈家与姑母家也该轮到秋后算账了。
谢宗焕可有准备顾念夫妻情分,莫非要将她赶尽杀绝么?
呵,她知他一直以来就有野心,对权势的野心,对地位,对朝堂的灼热。
而这桩门第悬殊的婚事,他除了贪眷她姣好的肉’体,在床笫之欢极尽缠绵激烈,多少还是有几分情意在的……恍然知,原来他已对她淡薄至此了。
沈姳珠想起疼爱自己的族亲,坐在锦缎软椅上的身姿,忍不住便瑟瑟发抖。她是连京城都未迈出过的妇人,安稳惯了,几曾经历过这些?
沈姳珠兀自端着当家主母的素日风范,以免叫旁人看出来。
今夜若能等来谢宗焕回府,她必要当着他,豁出体面为娘家求情,不知他愿否赏脸。
可她是万没料到啊,尚且未见到他人,他却已经先行给她送来了份大礼——
那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比他年长一岁的守寡表姐,陆绣茹。
*
谢府人口不多,满打满算三进院,然而房梁瓦檐、雕廊画柱,装饰得格外别致,可见府里掌事的家主应是个考究人。
已近戌时,花厅里烧着红罗炭,暖意融融的。
大凡锦安京里,家底能匹及沈、褚二氏的府邸,入冬后主厢房里烧的多是一等的银霜炭、金丝炭。
倘若炭烧得不够上等,莫说被客人们传出去遭嗤笑,就是府里自家的奴婢,眼里也流露出几分轻看。
世家大族比得是对外的门脸,奴婢们也拿家主的开销用度做为衡量,家主若酸抠,那是压不住场的。
沈姳珠向来用惯了一等炭,刚嫁到谢府后,起初烧的也是银霜炭,入冬后按照在娘家的经验,一批次买来两千斤。奈何婆母庄氏口呼“养不起这般娇贵儿媳”、“怕是将祖上薄产都用来给她挥霍空了”,楞心疼得几顿喝糙米稀粥,不舍得配菜。
那时沈姳珠年轻单纯,只想着这是用自己银子买的,有何不可?
但她娘家母亲、姑母劝说她,嫁夫随夫,宗焕是御前钦点的新科探花,祖上便有微产,到底没落为庶族,须顾及他们的生活习惯。让她将就退让退让,婆媳也好和睦相处。自此,沈姳珠便换做了次等些的红罗炭来烧,就算要买需用之物,也总是给足婆母庄氏的架势体面。
凡此种种,她嫁入谢府之后,伏低顺从、包容将就,只为了做个外人眼里的贤妻孝媳。
虽然起初动情是因落水相救,可在数年的婚姻中,却早已将他视为郎君刻入心扉,温良淑德地操持内宅,想与他白头偕老。
而他的心里可有盛装她?竟换来了今日这般局面。
……
窗外落雪窸窣,鹅毛般席卷着夜色,隐约还可听见拔剑踏马而过的震响。花厅里却暖和,架子上的两盆名贵牡丹因着暖意,散发出阵阵沁人的幽香;嵌绿宝石琉璃鱼缸里的小锦鲤,也欢快悠然地摇摆着。
众王争权夺位,京都一片肃杀。今年庄氏五十岁寿,为了应个好景,沈姳珠腊月里便托人去城外买来这两盆牡丹,还有一尾新鱼缸。
对联灯笼不敢挂,关起门来府邸里至少该有过年的氛围。
原本她只当给出去的银子足够多,才能轻松将东西买回来。此刻想想却讽刺,只怕是谢宗焕给她私下放行了,他对她的掌家用度从来听之顺之,缄默纵容。
或者在他的心目中,她从来就是个精美摆设,也不知当年他娶她何意?
沈姳珠让贴身婢女把门扇打开来一道缝,冷风从缝隙里吹进,她好保持思路冷静。
婆母庄德兰盘腿坐在正中的罗汉榻上,呷了口桃花酒,谄笑道:“儿媳坐了有一会儿,何故不言语,快说说这事你打算怎么安置?”
旁侧的花梨木茶座上,坐着小姑子谢芸香,还有谢宗焕那个守寡的表姐,陆绣茹。
谢芸香一副马上就要飞黄腾达、封侯进爵的得色,表面假装为难,实则眼里的意味分明是挑衅看好戏。
但见陆绣茹生得白净秀巧,柳眉柳眼的,应该二十九了,因着骨架弱,形容柔纤,看着却略比实际年轻些。
沈姳珠过了年二十五,端雅娇贵艳若桃李,再加上这几年掌家主母的历练,气场堪堪把她强压过。
听姨母庄德兰说完话,陆绣茹连忙谨慎地抚了抚少腹,戚戚地抬起眼帘。看了眼上座的姨母,还有旁边金枝玉叶般的正室夫人沈姳珠。
沈姳珠斜眼余光瞥见她隐约起伏的肚子,心底瞬间凉透了——她倒是不知,谢宗焕原来喜欢的是这类单薄姿态。
联想到深夜情浓时,他每每像只饿狼犬,贪婪地宠爱自己最丰柔姿色,她心里就直泛呕。
早知他中意的是陆绣茹,何故枉费她下嫁清寒?何故当年丰神俊逸,夺人风采,惹她好奇?
沈姳珠只是泰然地端起玉瓷茶盏,抿了口碧螺春。
“母亲站着说话不腰疼,要儿媳我说什么?你口口声声京城不太平,物价飞涨,劝我来日方长,有钱也要省着花。眼下这个春节,旁的府邸省吃细用,一两肉分作三盘炒,是我从私房体己里挤出的银两,让府上新添了节庆家私,让母亲喝上桃花酒吃上卤鹅炖肉,还给每个下人都派发了过年红包。现在却又说要安置个外人了,您倒是觉得如何安置,以什么名义安置?”
这……
一席话听得庄德兰哑口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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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手里端的精美酒杯都不好意思送入口了,绛红脸看向闺女求助。
她是整天念念叨叨省着钱花、精细过日子,可儿媳姳珠用私房买回来的好东西,却只叫她眼拙稀罕,她是件件全都没落下。
小姑子谢芸香扫了眼绽放的雅贵牡丹,忍不住便去估算价格,加上那个嵌绿宝石的琉璃鱼缸,估摸着又得花不少银子。
亲家沈府一族都被下狱,嫂嫂还如此阔绰,可以想象她嫁妆到底有多厚。
而自己出嫁后,却只配和姑爷住在朝廷分给六品官的三间小房里,谢芸香便老不得劲。宁买这些给母亲祝寿,何不如也给她做小姑的添置一栋房宅。
谢芸香酸涩道:“嫂嫂当真一片孝心难得,这冬日盛开的牡丹好生贵重,竟叫咱们有门路买到,厉害得紧。要不我怎么说,还是把绣茹表姐送回府中住呢?你看府里条件多好,多适合安养胎儿。”
有了女儿撑腰,庄氏的底气顿时足了许多:“是极,是极,多亏了咱们姳珠本事大,芸香夸得好呀。”
谢芸香又得意道:“大哥率军回京一个月了,起初不知结果如何,故而秘而不宣,没把消息告诉我们。也是前几日清扫纪王党羽,局势稳妥,才把绣茹表姐送到我那去的,让我代为照拂,说先别告诉嫂嫂,等他忙完了自会向你解释。可我那区区三间小房,还住着姑爷和两个孩子,哪里能安顿好表姐。更何况还有肚子里的骨肉,万一有个万一,我如何担待得起?须是提前送回来才能放心,母亲、嫂嫂,你们说我做得可对?”
陆绣茹是庄氏的表外甥女,她早故表姐所生,幼年寄养在庄氏身边,本来就是有意配给谢宗焕成亲的。
谁知道宗焕殿试钦点探花郎,娶了鸿胪寺卿家的千金沈姳珠,魂儿都被她勾去了九成。从前分明看见女子目不斜视,清贵自持,后来却是夜夜春-宵合欢。
若是夜夜春-宵能生儿育女也就罢了,偏偏只有入的,没有出的。
儿子的精髓都堪堪被吸去了,折寿则个。
最后寿倒是没折,官品也节节攀升,可那都是她儿子宗焕有本事,真才实干,擅于经营,没沾儿媳半点好处。反而成亲多年,谢氏的香火都快断了。
今夜吃完晚饭,庄氏的本意是,让沈姳珠跪在牌位前诵经祈福,守个长夜,祈祷郎君能平安归来,夫妻早日再度阖房,也好为谢家诞下子嗣。
乍听谢芸香说起经过,宗焕还把有身孕的绣茹领回来了,真个把庄氏又惊又喜。
祖宗庇佑啊,自此宗焕从龙有功,必能当上手握朝权的重臣。
那便是花不完的银子,炫不尽的阔绰风光了,绣茹再多怀上几胎,庄德兰从此翻身,再不用看儿媳的脸面讨生活。
但此刻不好做得太过,庄氏便假意揩起袖子擦擦眼角,哀怜道:“阿茹这苦命的女子,当年宗焕娶了姳珠,我才不得已把她远嫁给一个西北郎将,早早枉她守了寡。若与宗焕顺当成亲,现如今怕是家里满地的娃儿跑了。她倒是温婉贤淑,吃得了苦中苦,从不抱怨,这三年多来宗焕调任西北,绣茹给他起居照拂,也是该接到京都来,好好享享福。”
“何况还怀有骨肉,那不得赶紧接回府中,小心在外头颠着了我大胖孙儿!儿媳你说是与不是?反正你又不能生。”庄氏语气顿重。
听到“大胖孙儿”几个字,陆绣茹张动了嘴角,到底掖着没吭气。
谢芸香便扯出一笑:“母亲惯会避重就轻,若是能轻易接回来,兄长何用将人放去我那里寄住?还是要看嫂嫂肯不肯接纳绣茹表姐的?”
言毕,往沈姳珠方向虚虚一瞥。
成亲七年,大半的时日两地分居,以为他忙于公务,原来却与那青梅竹马表小姐长相厮守,现在反怪她不会生?
沈姳珠强忍着胸腔不适,紧了紧掌中的细罗手帕,冷讽含笑。
2. 第 2 章
说起来,沈姳珠竟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表小姐呢。
陆绣茹。
她在谢宗焕调任去西北之前,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还是近二年来,才偶有从庄氏母女口中提及。但每次提都遮遮掩掩的,看见沈姳珠出现,便有意无意戛然而止。
沈姳珠平日被庄氏的作派扰得够呛,还要应付他们谢家、庄家前来打秋风的各种亲戚。
婆母庄氏好面子,自认为儿子考中探花郎,当上京官,便是出人头地祖坟冒青烟。在亲戚族人面前夸下了海口,惹得一众乡邻吹捧,三天两头就上门要这借那的。
沈姳珠不胜其烦,对她们欲言又止的话题,躲都来不及,便未曾去质疑。竟没料到,一朝见面,已是怀着身孕的陆绣茹赫然坐在自己对面了。
你说这世间事可笑不可笑?
成亲那年,谢宗焕刚入职翰林院七品编修,他忠孝事亲,与寡母、妹妹住在开明坊的小二进院里。
从头到尾就没见过陆绣茹的身影。
可见庄氏为了迎娶沈姳珠进门,匆忙仓促间,将原本有情有意的表姐弟俩拆散,打发给了西北郎将。
现在却将过责算在沈姳珠头上,赖她耽误了陆绣茹与谢宗焕的亲事!
想当初沈姳珠十八岁,青春靓丽,珠簪宝钗,正是大放光彩的年华。
初遇谢宗焕时,春日四月,京中新科才子云集。她姑母在自家府上办游园赏花会,把他们都请了来。大概也是为了给自家的千金相中一门女婿,每届的科考放榜之后,京中各家皆热衷于此项活动。
姑母向来待沈姳珠极好极珍视,宠得分量比亲闺女还重要,而表姐郭郦涵亦是十分爱护着沈姳珠。这就使得在姑母的宴会上,她便仿若众星捧月般的耀眼主角。
而那时的谢宗焕,不过穿一袭青袍,屹立于人群中,一眼就辨出他新颖的寒门清冽感。
他生就一双黑曜石般的凤眼,漆黑似墨,如刃如炬,和周围养尊处优的世家贵子多有不同。仿佛在那修逸的躯壳里,藏着不可探测的隐匿力量。
偏偏沈姳珠少见多怪,甚觉稀罕,心尖忍不住悸动了数次。
后来不知怎样,她被湖里的金鱼吸引,不慎落入水中,又恰是被谢宗焕一臂托起。
虽四月转暖,春水却凉,那薄薄春裳遮不住寒意,她下意识往他怀里钻紧。衣裳被水中植物划破,隐约洁白肌肤可见,那柔软丝滑的腰肢贴得无隙,女子幽香弥漫。
那一瞬间,近在迟尺的对视,沈姳珠确然在他眼中望见了自己。她脸颊通红,皓腕无从安放,只得假装搂住他脖颈晕过去。
彼时宫里来了人,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相贴,婚事便在情理之中。
却何曾想过,也未听说,他原来竟另有心尖痣呢。
婚后的谢宗焕,与她沈家、姑母家关系不疏不淡,母亲和姑母还总是帮着他说好话。
沈姳珠知道他有野心,他结交宦党,机关算尽,飕飕地往上爬,短短三年余便以惊人的速度,出其不意爬到了从四品官。
名声亦渐渐狠厉浑浊,但同时,置换了更好地段的三进院落,平日俸禄也都交于她掌管,尽他之力满足日常生活。
三年前,司礼监掌印意外身亡,谢宗焕失了靠山,被派去西北监管粮饷征用。朝中都传说他明调暗贬,实则在圣上跟前失宠,怕是难再起复。
婆母庄氏着急子嗣,本来怂恿沈姳珠随同调任。可沈姳珠自小怡然安居京都,锦衣玉食的养成,几曾去过那荒僻之地?
她内心反复矛盾,姑母则劝说她留在京中,瞅准时机为谢郎君打点维护,好能早日再调回来。
沈姳珠想想确是,便拒了不去,而后谢宗焕便独自赴任了。
夫妻多年,本来话就少,只在床笫之间,方能感知到那爱意涌涌抵死缠绵的相融。他出身庶族,大抵素来所受到的拘束少,在床-事上便很是肆意野犷。
对于世族千金的她而言,这种感觉分外陌生,像在那汹涌的床帏冲击波浪中,娇矜与羞耻亦此起彼伏,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沈姳珠曾被那野犷征服过。
调任西北这三年多来,两人却几乎不关切过问对方,亦鲜少书信来往。
沈姳珠掌管着谢府,平日忙碌,便渐渐淡了风花雪月之心。
这中间谢宗焕只因公回京过一次,而那夜的他格外沉迷狠烈,只在帐内将她弄得娇颤淋漓。沈姳珠滩了一床,泣泪求饶,谢宗焕却如若未闻,只将她用力扣得更深更紧。
她原以为是久别胜新婚,不成想,他身边早已有了白月光照顾。那么他当她是什么?那样对待她又为哪般?是吃惯了野花野草,回来惦记她这盘珍馐家宴了?
此刻想来,谢宗焕赴西北任右佥都御史,或是一早便做好了与恒王夺权谋位的打算。
朝堂复杂,京中官员站队不同的王爷本是寻常,但他明明从起初就知道,沈家与纪王、昌平侯府的关系交好。
尤其纪王的正妃——昌平侯府嫡女萧琴,正是沈姳珠的好闺蜜;而姑母的女婿——昌平侯府世子萧琚,还是纪王的谋臣。
他若站队,也理应站队纪王才是。他却暗中仍与恒王商榷夺权,并且这些年来从未表露过一丝迹象。
好个深渊般的阴厉城府啊,让人揣测不透!
沈姳珠睨了一眼谢芸香,凉薄道:“婆母和小姑你们想说什么,说让我纳了陆绣茹为小,呵护她生下腹中骨肉?那么当初娶亲时,谢家当着我双亲之面,起誓此生唯有我一名正妻,绝不纳妾的话,莫非自食其言?”
反正儿子马上就要权倾朝野,以他的能力和姿容还愁新婚?
庄氏念着香火要紧,干脆把老脸一横:“当年是当年,当年我们也不知道你生育无能啊……再则说,当年你父亲高官厚禄,亲族显赫,现如今呢?时过境迁,我儿马上当权,亲家却被关着,哪还能再一样?我是说过唯你做正室夫人没错,可你就抬抬手,让绣茹进门做个平妻好了,这又不难。”
陆绣茹连忙哭道:“沈夫人您就大发慈悲,将妾身留下吧。我年岁已长,样貌并不及你,不敢奢想那么多,只愿留在府中把孩子生下来,孤儿寡母有个栖身之处。你若不嫌弃,我愿唤你一声姐姐,从此给宗焕和你做牛做马都甘愿。”
沈姳珠要么瞥开眼不瞧,瞧了便扎心。庄氏说话更叫人扎心,这母女俩翻脸不认,怕是忘了这些年她贴补过她们多少好东西。
可她现在还有软肋,有求于人。
沈姳珠昂着下颌,哂了哂唇角:“我介意。”
“我可没说不介意。你们想让她进门可以,正妻平妻随便安排,但若领回来就和离。让郎君当面来和我说,婆母还不够格在此要挟。”
她说罢心灰意冷地站起身,拂过织锦长裙走了出去。
花厅门外夜雪纷飞,将夜色衬得忽明忽暗。沈姳珠将纤莹的手腕收进长袖里,打了个寒颤。她肌肤如雪,娇媚无暇,亦是十分惧冷的。却一个人立在风雪中,仿佛尘世间只剩了自己在钻营。
大丫鬟琳琅站在旁边,体恤地问道:“夫人打算怎么办?不如等郎君回府,再亲自问个清楚,怕是误会。夫人已是盼望他许久了的。”
琳琅是沈姳珠的陪嫁丫鬟,跟在身边数年了。在琳琅看来,她一直以为夫人和郎君感情和睦,甚为恩爱。
尤其每每郎君在家时,那隔着门扇都能听见的旖旎动静。而对比琳琅在京都贵女们的宴会上所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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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分明夫人与郎君应是极为融洽。而且谢郎君的目中除却装着夫人,旁的女子再如何明眸善睐,他也不屑关注,会不会其中有误会?
这三年多来分居的每个日夜,沈姳珠的确对谢宗焕朝思暮想,他有着令人叹服的惊才风逸,也有着野心锐利的不择手段。沈姳珠从前记着母亲的教导,嫁夫随夫,温顺持家,哪里能料到这般结局?
想想花厅里那个或许正在嘤嘤可怜的女人,痴心已死。
她岂是不能生?起初她血气鲜活,是庄氏抠门奇葩,想要煮汤讨好儿媳,却在黑市上贪省几文钱买了假的炖补药材,结果吃得沈姳珠中毒伤身,大夫说至少需要调理两年。两年后,谢宗焕却又调任去了西北。
不过幸好如此,省得今时今日,委屈受累的还要多出一小儿。
沈姳珠闻了闻身上不知哪来的香味,便嫌恶道:“命灶房备水沐浴,我暖暖身子,洗浴完毕换身衣裳,便直接睡下吧。”
“是。”琳琅犹豫着点头。
待琳琅命人将浴缸盛满,撒上珍珠粉、花瓣与果露,沈姳珠便让人都退了出去。
嘱咐琳琅说,她今夜谁都不见,让琳琅在外面守着,谁也别放进来。
琳琅跟在她身边许多年,忠心体贴,年龄也二十三了,沈姳珠教她如何掌管府内事务,历练得十分精干。
往常这种守夜的活儿只叫别的婢女,并不劳动琳琅,都让她去歇着。沈姳珠还打算若是遇到可信可靠的,便放了她的身契,让她出府嫁人。
但今晚沈姳珠须得好好睡个安稳觉,没准明日醒来,需要自己一个人应对谢家几口。而沈家和姑母家的族亲,都被重兵把守命在旦夕,她须拿陆绣茹身份做为谈判的筹码之一。
她别无可依,别无选择。
温热的水划过冰凉的肌肤,五感逐渐回缓过来,沈姳珠抚揉着肩膀,紧绷的心口被暖意化开,强忍住的眼泪终于逐渐溢下。
母亲在她婚后次年便去世了,她还记得成亲回门当日,母亲拉着她的手,又拉过谢宗焕的手,谆谆叮嘱说,让他要好好照顾姳珠。她从小娇惯又挑剔,未识过丁点苦,平日什么也不用操心,就只出嫁后,要开始操心姑爷你和亲家谢府了,我想想就好生心疼。但锦翊你别纵着她,为人妻子,旁人家的媳妇该如何便如何,她这般娇矜也是要学着改改的,你只管放心。
锦翊是谢宗焕的字,曾经沈姳珠多么喜欢这个字,像鲜明华丽的羽翼,又可谦恭稳妥,分明是做郎君的首选呐。
彼时谢宗焕立字据保证,此生唯以姳珠为心中珍宝,足她富贵,成她所愿,护她所有。他书写得笔精墨妙,叫她甚为赏心悦目。刚体验过新婚的奇异,感受到那甜蜜,沈姳珠连撒娇让母亲别说的声音都娇滴滴的。
对比现在,她的泪珠不觉沾湿满面。
沐浴完毕,她取来旁边的蚕丝睡裙系上。她独睡怕冷,又习惯了穿薄衣就寝,厢房里炭用得多,暖和舒适如春。
忽地指尖动作一顿,却瞥见角落里一道笔挺的背立身躯,颀长俊朗,宽肩窄腰,仿若天然而生的世家隽贵。
沈姳珠心弦发颤,顿时听到了府外凌乱的兵马嘶叫声。她认得这是自小一块长大,本该险些成为她夫婿的、好闺蜜的兄长,萧琚。
她便压低声音唤道:“萧大人,暗处可是你吗?我穿好了,你转过来吧。”
的确是昌平侯府世子萧琚,但向来周正大雅的他今夜容色苍白,肩膀处受了箭伤,黑浓的血水从伤口处渗透出来,将一袭锦袍染开。
萧琚捺住痛意,应道:“谢御史怕已追杀过来,我前来此地,意与姳珠妹妹告个别。怕是……再迟便没有机会了!”末了的那句停顿,听得出隐抑的眷恋。
3. 第 3 章
昌平侯府是锦安京首屈一指的簪缨望族,可谓名门显赫,人才辈出。府上走出来的个个皆气度非凡,是令人景仰的存在。
沈姳珠与侯府二小姐萧琴一块儿长大,萧琚贵为侯府世子,打小爱护妹妹,便兼带着把妹妹的好闺蜜姳珠也照顾上了。
从前姳珠还在上女学时,萧琚若给萧琴送茶点,必然为她也精心备上一份;雨天路滑,他从国子监顺道,必亲自用马车将她护送回府。这些事儿,萧琚从她五六岁起,一直做到了十五六岁。
便是连蜜蜂不慎蛰了她指尖,他都记着往她府上送一盒膏药。诸如此种,不胜枚举。
沈姳珠生得粉腮莹润,明艳娇媚,雪一样的肤容,仿佛琼宇之上厌染尘埃。她从记事起,便习惯了被众星捧月,对于萧琚的照顾,起初只觉得自然而然,理所应当,并无多想。
却是在她及笄之后,萧琴在旁边见她还未开窍,便终于看不下去了,将做哥哥的心思悄悄透露给了沈姳珠。
沈姳珠虽后知后觉,然而心思却是通透的,几番留心观察之后,果然注意到了萧琚不一样的关切。
可她……似乎并没想好呀。
萧琚光风霁月,天人共鉴,他在京城清誉斐然,有着天生的世家贵子风范。即便对外沉冷倨傲,私下里得多少女子仰慕,他都从来目不斜视,只有对着沈姳珠的时候,才体贴周到,放低姿态千依百顺。
沈家双亲是颇看好他的,等到姳珠及笄之后,便极力撮合她这门亲事。不仅如此,昌平侯府的长辈们也都欢喜极了沈姳珠。
沈姳珠家底优渥,父亲在朝中任正四品鸿胪寺少卿,母亲娘家褚氏财富万贯。但许多人都晓得,她家是从低等商户一步步做织布纺纱起家的,介于这一点,在看重门第底蕴的真正世族眼里,未免有着铜臭味道,并算不得联姻首选。
可昌平侯府显然不计较哇,平日看着姳珠和萧琴一块儿玩耍,那人品性情是知根知底的,巴不得早早将娇矜千金娶进侯府来。
唯沈姳珠自己觉得太过于熟悉了,熟悉得就彷如自家兄长一样。她恃美而骄,擅于耍弄些不当紧的小心机,即便发现萧琚投过来的柔情殷切目光,也只当做未看到。
不慎落水那一次,萧琚只比谢宗焕稍晚了半瞬跳下湖来。而沈姳珠在那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若这回被萧琚哥哥救起,应该马上就要与他结为夫妻了,她还没做好准备呢。凌乱之中,沈姳珠便将手伸向了新颖的探花郎谢宗焕。
对于此事,她母亲一直叹惋,萧琴也感到很为闺蜜和哥哥遗憾。然而都知她的性情,自小便是变化多端、随心所欲,猜测不透的,便尊重她的选择。
而起初的沈姳珠,沉浸在与谢宗焕的瑰妙欢-情中,满满地溢出着幸福。那种幸福甚至都瞒不住分明落寞的萧琚。
萧琚后来在阴差阳错下,娶了姑母家的表姐郭郦涵,谁料未满半年,郭郦涵便与姑母后宅马厩的马夫私奔了。
萧琚对此并未追究,却再没续过弦,对待沈姳珠也一样如昔日妹妹那般照顾。
*
府门外的街巷里马蹄声震动,沈姳珠忽然意识到,傍晚恒王军队既然血洗了纪王侧妃的娘家,想必这一轮应该屠到正妃的娘家昌平侯府了。
她身上已经披了件银丝珊瑚红外罩衣,随手取来的一件,并未注意到衣襟开口偏低。只盯着阴影里的萧琚走过去,颤着声问:“那萧琴……她还好吗?”
萧琚面朝向她,不忍看她娇养的面容浮现出悲伤。他身量修长,俊颜苍白,以往的尊崇变得寂寥狼狈,喑哑道:
“纪王败落,萧家被屠府了,包括全家老小……谢御史城府难测,手段残绝,主张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萧琴为了护住两个年幼孩儿,拼命用背抵住门,被乱箭射穿了!我因念及岳母病重,弄了药剂送过去,早出府半步,遇家奴仓惶告知,故而堪堪艰难夺命逃出……这是二妹留给你的。”
男子咬紧嘴唇,从沾血的胸口吃力掏出一枚手绢。
本该是一方精美斜纹提花的丝绸手帕,因浸润血渍而显得暗红。沈姳珠愣怔接至手中,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忽然面临着突兀的死亡告知。
像是一种无可扭转的割裂抛弃。
当年母亲病故前已经耗了许久时间,那时的沈姳珠便是悲恸,却已有心理准备。然而这,蓦地,她最好的蜜友便如此凄惨地同她告别了。
痛下屠刀的竟是自己成亲多年的丈夫!
她哆嗦着打开手绢,但见上面的字迹:少小携尔之手,朝夕二十五载,有过欢喜与忧愁,但能得你为友,是我之幸福。仓促告别时,回望前生,终还是羡慕过你,有过勇敢,顺从心中之选择。无数言语,化为珍重,争权无论对错,忘却勿念。
手绢里面还包裹着一对儿“玛瑙”耳环,在烛火下闪烁着盈盈轻俏的光泽。
她与萧琴是同年生的,萧琴月份比她稍大两个月。那年及笄,说好一块去买副首饰做为纪念,马车行至半路,却被路边的摊贩坑骗,花五两银子买了两副假玛瑙耳环,回家才知是蜜蜡做的。
两人皆被家中长辈取笑,又商量说,相约以后每过十年,都要定制一对,直到垂垂老矣。
谁知马上十年将至,却忽然再无机会了。
沈姳珠看着摇摇泛光的耳坠,眼泪汹涌夺出:“谢宗焕这个恶魔,他竟是连我最好的闺蜜都不肯放过,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对我如此赶尽杀绝?”
萧琚伸出手来,想抚上她脸颊,半途艰涩一忍,没有答话。
他执着地抬起眼帘,直视沈姳珠,这些年一直以她姐夫的身份相处,习惯了迫于保持距离的照顾。
只这会儿性命危矣,他那眼神便仿佛回到了数年前,还是青葱年华时候的爱眷:“对不起,是我来让你难过了。手绢是二妹的遗物,但诚如她所言,成王败寇,何谈对错。我来,亦是出自私心,想在死之前再见你一面……当年,谢夫人你落水,若非我分神晚了一刹,我定要将你救上来。或许这些年,我也不会忌着他是你的丈夫,而对他多有犹豫,也便不会出现今日这番结局!”
他宽肩下的伤势因着吃力言语,变得更加严重,黝黑的血水往外不停渗透着,痛得他龇起牙身躯微晃。
沈姳珠连忙打断他说话,急迫道:“萧大人莫要再多说,你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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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屋里养伤,我拿谢宗焕的衣袍给你换上。若你不嫌弃,我便用这沐浴之水给你清理伤口,我这里有伤药,不够我再让琳琅去买,她是我忠心的贴身丫鬟。”
她想说:无论如何萧琚你须给我留一个活口,却死活难以说出口来。顾不上男女大防,取过自己擦拭的棉巾,沾了水便为他止血。
那温暖的水贴上伤口,萧琚颤抖身躯,脸庞都龇得变形了。忽地攥住女人纤盈的手指,打住她动作,伤感道:“没用的,这箭头上沾了剧毒。何况谢御史的兵马应该即刻就到……姳珠妹妹,请允许我再这样叫你一句,对不住你,今生无缘为夫妻,盼来世再聚。来世若有机会,我定不顾一切抓紧时机,绝不会再把你推给任何别人。”
噗嗤——
随着话音方落,他的唇中溢出一簇滚热鲜红。
咯噔咯噔,急促厚重的马蹄声在谢府门前停下,百余兵将迅速把府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打头的是一名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年轻军师,但见谢宗焕发束玉簪,身着墨紫色鹤纹常袍,金线压边,宽肩窄腰。那隽贵脸庞上,挺鼻薄唇,格外冷静肃杀。
他跳下马,立即有副将上前禀报。
谢宗焕睨了眼紧闭府门,低声问道:“人呢?他跑到我府上了,消息可属实?”
副将拱手抱拳:“千真万确。只是萧大人去了夫人的卧房,属下察觉夫人正在房内沐浴,便不敢贸然闯进去。”
有点欲言又止的难堪。
谢宗焕体格魁伟,雪夜下他清俊五官卓绝,耳鬓还沾着不知哪儿溅到的血腥。一缕莫名的缱绻,从他看向门前时涌起,却听得眉宇忽蹙,面色蓦地沉冷。
自去西北赴任三年多了,与沈姳珠聚少离多,却从未忽略过对她的关注,每隔一月便给她寄信寄物,她从未有过回应。他只以为必是忙于后宅,自我宽解。
京中一直有她这般那般的传闻,传她不甘后宅,对人莞尔发笑,惹来青年学子惦念;传她恃美而骄,恣肆言行,与那青梅竹马礼部郎中萧琚暗度陈仓。诸如此类,件件刺耳,可谢宗焕始终置若罔闻。
却没想到竟是真的,就连这样危迫时刻,那萧琚都要不顾一切与她相会!
卧房、沐浴……
谢宗焕心口重重一抽,只是按捺着修为,步履如风般往府内踅进。
花厅里,庄德兰与谢芸香母女俩听见火把滋滋响,兵卒的步履沉厚,连忙刷地便把门扇打开来。
祖宗保佑。
庄氏更是急切得连鞋子都忘穿,光着脚就溜出来了,望见儿子威风凛凛,令人不容仰视,立时满脸都浮上骄傲。
本来他家谢氏就该是将门出身,后虽落没,但到宗焕这一辈,打小聪颖勤学,请了教书先生,御前钦点考上了探花郎。
现如今,又不过二年没见,却瞧瞧,俨然已是只手遮天的权臣风范也!
庄氏欢喜加上崇敬,连忙贺道:“啧啊,还得是我儿能干。听说你要当爹了,为娘在此先恭喜你一把!”
当爹?
谢宗焕吭了吭嗓子,容色不变,面无表情听母亲说完,更加大步凛冽朝着后院走去。
4. 第 4 章
庄氏倒也没想把沈姳珠逼上绝路,毕竟与沈家做了一场亲家,亲家的为人她是看在眼里的,找不出茬子。
可恨是那通政使郭府上的沈家姑母,仗着三品大员,冷眼觑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惯常虚伪势利,让庄德兰多年不痛快。偏偏姳珠却与那姑母感情亲厚如母女,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次儿子谢宗焕勤王有功,庄德兰当然要趁机扳回来一局,也仗势欺人吐口恶气,给姳珠和她姑母点儿厉害颜色瞧瞧。
没想到啊,沈姳珠竟然提出了和离?宗焕对她死心塌地,不过就是纳个守寡的表姐而已,她竟说得出口和离这二字?
但见儿子步履急匆,庄氏连忙回屋笈上缎鞋,小跑着跟上去嚷道:“我儿回京已一个多月,如何也不提前知会?这些日子,为娘听说恒王把纪王打得连连败退,心里慌得彻夜难寐,唯恐纪王一倒,那亲家和郭家就得连累咱家一起上断头台。要是早知恒王的军师是我儿,我也好能早早安下心来!”
“可叹你房中媳妇姳珠忒不懂事理,听说你要当爹了,竟对我放出狠话,让你回来与她商议和离?谢家好容易续上香火,你说她这般心狭狠毒,岂是官家贵女应有的做派?”
三年多前,纪王贪赃江南筑渠款之证据浮现,眨眼司礼监掌印死于非命,纪王转身求请父皇为掌印之死调查因由。皇帝隐而不发,却将谢宗焕调任西北右佥都御史,这中间他只回京过一次。
已经两年没见姳珠了,她是如何让他当的爹?
谢宗焕拂了拂袖,侧过身看向母亲,捺着冷愠道:“今夜有要事当前,其余诸事母亲且等我忙完再商议!”
几步到达后院,看到那扇他朝思暮想的厢房门内,果然亮着黄暖的灯光,谢宗焕步子稍滞,命人围拢上前。
琳琅正靠坐在夫人卧房旁边的小耳房里,一边抱着暖手炉发呆,忽从窗口瞥见气势汹汹而来的兵马,惊得差点把暖手炉砸到了脚。
发现是郎君一袭紫黑锦袍站在中央,琳琅连忙冲到廊上,伸开双臂拦阻道:“郎君莫怪,夫人嘱咐奴婢今夜在这里守着,她要早早歇息,谁人都不见。”
话说着,瞅见郎君肩膀上溅的殷红血点子,像是挥剑割喉时所喷溅,琳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依然记得当初与夫人成亲时,郎君风骨峭拔,容姿清绝,有如鹤立鸡群卓尔不凡。如今七年已过,他气宇历练得愈加沉稳,却也更令人心惧了。
孤男寡女,早早歇息……
谢宗焕并不知萧琚已带着伤,只认出了是琳琅,沈姳珠的陪嫁大丫鬟。
那个女人对身边之人甚好,这种守夜的事儿平素都不叫琳琅干。看来并非不叫,而是唯在特殊的时候才唤她守夜!
砰——
谢宗焕冷漠地拨开琳琅,一臂奋力揎开了门。
赫然便望见熟悉的芳香弥漫的寝屋里,浴缸滴溅,沈姳珠银红罩衣挂肩,衣襟凌乱低垂地贴在萧琚跟前,两人泪眼汪汪对诉的一幕。
听到萧琚那句:“今生无缘为夫妻,来世若有机会,我定不顾一切抓紧时机,绝不会再把你推给任何别人!”
谢宗焕灼燥的心只觉猛猛一沉。
揎门的力道带起一股冷风,将屋内女人的衣摆吹拂,看到她内里仅穿单薄的蚕丝睡裙。还有从堆叠的袖口中露出的一节雪白手腕,皓腕上浅朱色的玉镯在灯光下凝聚剔透光泽。
这只片刻不离身的玉镯,自成婚后便一直随着她,从未见她摘下来过。即便后来谢宗焕给她另买了许多精美首饰,她也继续钟情这一只。
尤记得刚成亲那会儿,每每夫妻俩在床帏里情浓旖旎之时,沈姳珠的手便向上攥着枕头,娇羞难抑地嘤咛摇曳。
她吃不消他的野烈,浸溺于其中,又渴想又煎熬。
是百媚千娇的贵女,十指未曾沾过阳春水,肌肤莹润如雪般香软柔腻,融进她就如同陷入了温柔乡,只恨不能更深更近,再难以自拔。
彼时谢宗焕低头托起她手腕,夸她真美。
沈明珠双眸迷离,含羞呢喃:“是手美还是镯子美?”
谢宗焕发自内心:“吾妻人美手美,镯子亦美。”
沈姳珠便得意解释:“那是自然,这枚镯子是旁人送我的,我自己也没想到竟送得如此合乎心意,仿若长在我身上一般好看。”
她泛红了脸颊,惹得谢宗焕越发汹涌地宠-弄她。那阵子他睁开眼闭上眼,全都是妻子动人的模样,跟着了魔怔般,心底抓挠并甜蜜着。
在不久之后的偶然间,他却从她姑母处听说,那浅朱色的玉镯,是昌平侯府世子萧琚为她打造的信物。
姑母坐亭子下,大约不晓得谢宗焕就在附近,说得分明直白:“唉,可惜可叹,多么有情有意的一对璧人,却被那寒门探花得了去。若是嫁了萧琚,我们姳珠可就能当侯夫人了,何至于同那谢姑爷挤在二进院子里,要甚没甚,还指着沈家帮扶。”
后来萧琚娶了她姑母的女儿,女儿与马夫私奔之后,姑母又常说:“对不住萧琚这般朗朗才俊,可惜那谢家锁着姳珠,若是能和离,改嫁与萧琚,我心中的遗憾与愧疚便也减轻了。”
这些年,谢宗焕晨兢夕厉,步步审慎,用自己的方式赚得屋宅高俸,现如今更要带她感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旁人能给她的情与物,他能给她更多。可她却与那旧情郎私会如此,甚至弄出腹中孽障来。
母亲今夜所言,贺喜他要当爹,只怕还以为他这个月偶有回府,与她怀上的骨肉吧?枉费老妇人空欢喜一场。
谢宗焕阴郁地展颜,磨齿道:“不会有机会了,今夜便是郎中大人的死期!”
话毕,几名士兵立刻快步上前,扯过萧琚的臂膀便要往门外拖。
沈姳珠刷地转过来望向这边,看到了谢宗焕。她眼里的男人,俨然变作杀气腾腾姿容卓绝的阎罗。
谢宗焕按捺住胸腔妒火,温柔低语:“夫人看清楚了,我才是你郎君。”
沈姳珠意识回恍过来,忽地讽刺道:“是啊,郎君倒还有脸回来见我。”
谢宗焕不动声色:“无颜见对方的,莫非夫人你。来人,把萧琚带走。”
士兵推搡萧琚出去,萧琚踉跄得又咳出了血,眷恋而无奈地凝视着姳珠妹妹。
沈姳珠摊开手臂上前一拦,昂起头怒含泪:“谢宗焕你利欲熏心,背信弃义,贪得无厌滥杀无辜!你灭了纪王的军队,连我最好的闺蜜都不肯放过,下一步是不是就连我沈家与姑母家,也要死在你的屠刀之下?今日你若是敢将萧大人押走,便从我身上踏过去!”
话说着,忽然只觉心窝里绞烧难忍,沈姳珠用手贴住腹中部,莫名容色刷白。
谢宗焕沉默地听她话毕,而后挥袖,命人该做照做。
他伸手攥住沈姳珠,拖至跟前道:“天下需要更英明的皇帝,纪王的人都必须死,而你不一样。待恒王登基,朝野一新,这些波折很快便会翻篇。你打掉腹中的孽种,断了与他人的念想,从此过往我便不计,仍是长相厮守的夫妻!”
后院正房里吵嚷声起,庄氏和谢芸香不放心地跟过来瞧,陆绣茹也抚着肚子小心翼翼随至。
乍看见姳珠房里竟然藏了萧大人,庄氏惊愕大呼:“哎哟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儿媳堪为已婚之妇,怎敢藏外男在屋里,传出去谢家的脸面何在?莫怪我儿心狠,他是情理之中。”
“对啊,若是纪王成事了,今夜杀的人便换成我哥,嫂嫂可愿如此替我哥求情?”谢芸香附议。心想经此一遭,嫂嫂理短,自己可把花厅里的那口嵌绿宝石鱼缸搬回家去了。
沈姳珠凝着谢宗焕冷隽的脸庞,睇见他余光瞥向自己的少腹,他莫非怀疑她怀了萧琚的骨肉?
呵。
羞愤之心涌起,她甚至不稀罕解释,她看了看门外陆绣茹似笑非笑的模样,蓦然忿恨道:“郎君你休想,且看看你自己造就的‘好事’。怀了便是怀了,说什么都无用,我的心已经伤透死绝。”
“几位王爷夺权,却将我父族下在监里关押数月,说穿了不过都是垂涎我家的财产。你若还想做个人,那么便跟我和离,恒王要的沈、褚家财富我可以给。但和离后,放萧琚、姑母和我家一块出京,不打扰你当朝中权臣。”
沈父是在赵王杀太子时就下监的,借口沈父身为鸿胪寺卿,却为先皇办丧礼不敬。后面各王叛乱,谁都没放他出来。
沈姳珠起初着急去信给谢宗焕,却未得他只言片语回复,那时只以为他被贬西北自顾不暇。却没想到,他不仅率军归京了,更还把她姑母家都用重兵把守起来。
谢宗焕看着她眼里的失望,扫了眼旁边一众将士,压低声音:“成亲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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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论如何钻营,可曾要过你沈家和褚家半分补贴?姳珠,你要的我尽力做到给你,而我要的是你和你的真心。萧琚必须死,忘了他,从此你就只属于我!”
那漆墨般的凤眸与沈姳珠对视,好笑不好笑,他竟然还有思念和受伤之意?
该受伤的是沈姳珠好吗,她刚才听说最好的闺蜜为了护住孩儿,被丈夫的叛军乱箭射穿,现在却要求和他长相厮守?
谎话都不会编,赴任三年多,几曾来过信函,还有什么情意可在?
忽然望见桌面上泛盈光的“玛瑙”耳环和手绢,沈姳珠匀出一只手,朝男人脸上甩去:“你听好了,我态度坚决,你我和离。若能重来一次,我绝不会嫁于你。”
啪!脸颊热辣,谢宗焕想要握住她指尖,却蓦地顿了一顿。
沈姳珠在那刹那之间,忽然只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似被刀绞一般割裂剧痛。这种感觉太强烈了,就像她从前让琳琅去摊贩上买的小话本里,写的主角中毒之后的症状。
她迅速把今夜吃过的东西、喝过的茶水,用过的、洗过的,都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还有花厅里出来后衣裳上陌生的香味,当时只以为是屋里太闷,沾染了别人的熏香,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又或者,是谢宗焕想要杀妻证道,好去旧迎新?
唔……但来不及了,沈姳珠猛地从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栽倒过去。
“还说甚不嫁?嫁给我儿,你就等着当首辅夫人享福吧!”庄氏原本还在叉着腰指指点点,咚地白眼一翻吓晕了。
*
一场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将锦安京覆盖得一片皓白,雪过天晴,焕然如新。
在这三天里,恒王清除了纪王的余党,恒王到底念着兄弟手足情分,给纪王留了副全尸,赐了毒酒。
但是却把纪王的谋臣——昌平侯府世子萧琚,于午门前五马分尸了。
沈姳珠的魂魄飘在半空中看到的,是谢宗焕挥的行刑令箭。他端坐在午门高台之上,穿一身银白流云常服,风骨清俊,谨重严毅。何时看他都是出彩,却掩盖不住那骨子里的诡谲狠冽。
彼时萧琚本该毒入心髓、吐血而亡,但谢宗焕用极端汤药吊着他,没容他好死,而是摇摇晃晃地推上了刑场。
萧琚素来神采英拔的世家贵子,变得披头散发,形销瘠立。在被捆起时他仰头看天,沈姳珠险些以为他能看到自己,听不得那惨烈嘶叫声,她将将地转过身去。
七日后,谢宗焕为沈姳珠办了场隆重的丧礼。
他把沈家和姑母家都放了出来,父亲在狱中关押数月,看起来精神却是良好,只是听说她的死讯,伤心得卧在床上难起。
姑母则是拖着病体,让婆子搀扶打到谢府门上来,痛哭流涕地数落一通:“姳珠就我这一个姑母撑腰,我是她挚爱的长辈,她既去了,日后你若再对她娘家人不利,你叫她如何瞑目?”
骂到晕厥过去,让人抬回了府邸。
庄氏原本念念叨叨,说不然就给姳珠请个太医来瞧瞧,确定是否怀孕,没怀则在家中办丧礼,怀了的话太丢人,送回沈府去办。谢宗焕未让,并勒令谁也不许再提那天晚上之事,否则格杀勿论。
他的气场沉着,无人敢忤逆。
出殡那天,谢宗焕俊颜苍白,竟当着她的棺木,撩开袍服跪了一跪。
他说:“今无奈,痛与爱妻别离,锦翊离京数年,全仗姳珠端贤恭顺,在家掌管后宅,侍奉母上,照拂族人,唯叹吾久别难聚,愧欠她良多!”
魂魄大概没有眼泪,沈姳珠感觉自己似乎在笑。这也算他的一步城府之棋吧,赤忱相待,忠贞不渝,他的屠刀下死伤多少人,至少这般一来,可挽留不少声誉。
沈明珠觉得讽刺,绕在谢宗焕身边端详。
忽然落雪从空中飘下,谢宗焕盯着棺木,直觉似若有她在咫尺距离,忍不住郑重低语:“我从未想过灭你亲族,将他们下监只为了掩人耳目,在里面派人照顾。”
虚伪。沈姳珠无声怒怼他。
谢宗焕宽肩微颤,兀地举目抬头:“给你下毒之人我必揪出来,亲自千刀万剐。我从未有过旁的女人,只除了你沈姳珠。”
沈姳珠诧然他的熠熠目光,似没听清,眼前瞬时迎来光雾,将她冲淡开来。似如一缕轻风,从谢宗焕的耳畔掠过去了。
5. 第 5 章
未时初,锦安京鸿胪寺少卿沈府后院,太阳热辣辣的打照着凌烟湖,将青草味儿都晒得蒸发了。
今年这气候也是蹊跷得紧,乍暖乍寒的,年头大冬天还能听见打雷轰隆,眼下才刚入四月,竟已似端午闷热。
湖畔上三名奴才婢女紧盯着两支鱼竿,忽然听到一处咚地冒水泡,打前头的张顺连忙猛地抓杆而起,问道:“钓上了吗?钓上了吗?快看看!”
翠蕊和彩蝶循声望去,颓唐地摇了摇头,示意张顺自己瞧——
一挂沉耷耷的水草,哪来什么鱼啊?
这鱼们成精了。
张顺失落地看向草地上的遮阳花伞,又把鱼竿扔进了水里。
那精美的浮光锦花伞之下,支着一张紫檀嵌珐琅面的美人卧椅,旁边是矮短的雕花香几,用金边青釉牡丹纹果盘盛着樱桃、荔枝与点心,三小姐正在卧椅上闭着眼睛养神。
但见她云鬓雾鬟,珠簪宝钗,额头用一块薄纱轻轻掩着遮挡阳光,只露出往下的半个脸庞。
树荫绰绰的光线打照,女子肌肤冰莹雪澈,姣丽蛊媚,那媚中又带着不染俗世的娇淳。柔美身姿卧在花伞之下,很是一副绮丽的风景。
这便是他们沈家顶顶娇贵、讨人宠爱的三姑娘了。哪怕她此刻半遮面,也已然堪称京中佼佼的绝色。
可三小姐今日说要钓鱼,鱼哪是那么好钓的啊?从一早就来到湖边,只钓到两尾不够塞牙缝的树叶大的鱼仔,午后又继续钓,这都快守一个时辰了,还是没甚收获。
愁得奴婢们煞费脑筋。
正此时,一名家丁提着个竹篓子,站在那边的树下急招手。
救星来了!
众目发光。
“小姐,小姐。”翠蕊小声地试探了两句,见三小姐似乎睡着了没反应,连忙推张顺过去。
张顺走到树下。
家丁从竹篓子里抓出两只鳜鱼,对他说道:“活的,上午你交代我去办,我便特意找了相熟的鱼贩子。瞧瞧现抓的,一只要价一百六十多文钱,我好说好歹,才把价压到了二百五十文两只。这已经算最便宜的了,谁让今岁开科放榜,到处都是吃鱼的主顾,尤其鲤鱼、鳜鱼这种带‘锦’、带‘贵’字涵义的,价炒高得离谱,给钱也未必抢到!”
朝廷科举本来每三年一届,四年前因皇太后薨逝,皇上大孝,遂命停了一届,轮到今年考生突增,录取名额自然增加不少。待会试结束,留下三四百名贡士在京都,这些贡士明日便要入宫参加殿试,谁都想图个‘跃龙门’的吉利,今天卖鱼的贩子赚翻了。
说得在理,但张顺还是心疼铜板,边接过来边数落两句:“可不就知道咱们沈府要买,价才讨得更高,谁叫三小姐急用呢。辛苦哥儿跑上一趟,拿去吃酒。”
额外又塞给家丁十文跑腿钱,寻思着该怎样找管家报销。
翠蕊和彩蝶连忙冲过来帮忙,趁着小姐未醒,把鱼挂上了湖里的两枚鱼钩。
奴婢们欢快地提起鱼竿大声叫道:“哎呀,钓起来了,钓起来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可算给咱真的钓到了两条大鱼!”
三小姐有午睡的习惯,垂钓这种活儿好生枯燥,小姐哪守得住,适才便在薄纱下闭起眼眸了。
琳琅站在卧椅旁边扇扇子,把奴婢们的操作尽收眼底,却也懒得置喙。等闲不过掏二百六十文给张顺,这和小姐的孝心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起因是过些日子洛阳要开办牡丹节,小姐想随褚府的大表哥同去洛阳赏花。夫人不允许,说小姐已是待嫁之龄,怎能再莽撞的往外头去跑,她若爱赏牡丹,府上辟出一片园子,尽可以给她买来上百株名贵品种,再邀请京都贵女吃茶作诗,想何时欣赏便何时欣赏。
小姐只觉那氛围必定不一样,心痒难耐,软磨硬缠了好几天。
昨日傍晚散步经过凌烟湖,看到湖里有鱼儿跳跃,她便突然兴起,今早卯时爬起来,命人备上了鱼竿。
小姐说春花盛开时鱼肉最肥美,她要亲自钓两条大肥鱼,一条孝敬给夫人,好和母亲讨价还价;一条呢,便送给姑母郭家的表弟吃,吃了鱼再去赴殿试,讨个好彩头。
谁料钓了大半日没收获,湖边蚊子咬人疼,继续耗下去,没准明天小姐还得过来守着。
琳琅也就随意几个丫头糊弄去了,最重要的是让小姐开心,再哄得夫人老爷也欢喜。
“呵呵,小姐,你快看!我们钓上鱼来了!”
耳畔笑声响起,沈姳珠兀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她好像睡过去许久,以至于都觉得谢宗焕那道熠熠的眸光已如隔世了。
面前光晕刺目,似有什么啪嗒啪嗒地摆来摆去,溅起几滴水珠子。微痛的触感从指尖袭来,躺麻了,沈姳珠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了实体。
她抓开覆额的薄纱,呐道:“这是什么,我不是死了么,这是在哪里?”
小姐元气满满,每逢一觉睡醒,哪怕只是短短的半时辰,也能双颊晕粉,樱唇娇红,令人倍觉艳丽夺目。
琳琅好笑道:“三小姐莫非睡迷糊了,我们正在湖边钓鱼呢。你瞧张顺他们仨钓到的两条鳜鱼,多肥呀,拿去孝敬夫人,若夫人被感动,便答应让你去洛阳了。”
沈姳珠适应视线,好一会儿,这才看清楚了,那摆来摆去溅水的原来是鱼尾巴。
而吃力抓着鱼的丫鬟奴才她也都认得,张顺后来和翠蕊搭伙过起日子,沈姳珠嫁入谢府后,将他们安排去了母亲送给自己的嫁妆——城外的庄子上,每隔一段时间便叫回府来点算账目。
彩蝶则被她家里讨要回去,听说配了人家。
可他们……沈姳珠看了看身旁扎着双螺髻的琳琅,琳琅青春时脸侧有几颗雀斑,后来被沈姳珠拿自己的玉雪露抹没了,怎现在那雀斑却活灵活现?
他们全都才十多岁不到二十的模样。
而自己,她抬起鹅黄软烟罗刺绣掐花的衣袖,袖口露出少女莹嫩细长的手指。虽然她一世衣饰华绰,用度考究,可这般的肤骨俨然是和二十五岁不同的!
沈姳珠心口钝钝地一搐,一股不明是悲是痛或是喜的复杂情绪涌出:难道是她重生回到之前了?
只她早已心生百孔,学会了世俗世故,波动并不浮于表面。
沈姳珠环视了眼四周,很快便明白应该是的。眼前的这个凌烟湖,位于沈府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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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西南侧,水光潋滟,景色唯美,但在她出嫁后,有一次庶姐的女儿险些掉进去,父亲便命人把湖填了,改建成一处假山凉亭。
沈姳珠柔声曼语道:“我适才睡着,做了个很长的梦,人生百态毕现,朝夕莫辨,痴心枉付,落一可笑收场。竟好像忘了今夕是何年,琳琅你说说这是哪一年了?”
琳琅诧异地望着小姐脸上的怅然,好奇怪,小姐为何这般感慨?
夫人年近三十才生育,唯仅小姐一个掌心明珠,小姐在沈府如众星捧月呵护长大,琳琅从未见过她流露复杂的心绪。
况且适才睡了不足半柱香而已,能做多长的梦呢?
琳琅连忙答:“今岁庆昌二十一年,明日便是今科贡士们进殿试的日子了。”
经此提醒,沈姳珠这便记起来,这年姑母家的郭修表弟与舅母家的二表兄都要参加殿试。而母亲和姑母去寺中祈福,登石阶时磕了一跤,还说给她算了副姻缘,须得在当年上半年订下亲事,方有益于家宅安乐。
母亲于是乎更加不同意她去洛阳观牡丹了,而姑母举办赏花宴邀请京都才俊,她亦落入湖中一时意乱情迷勾住了谢宗焕的脖颈。
这算的都什么卦?
沈姳珠此刻回想,谢宗焕释下屠刀,撩起袍摆在她棺木前的深情一跪,只觉讽刺不已。
看来,谢宗焕很快即要金榜题名、进士及第了。
所幸是,自己尚且待嫁,一切都还未开始。
前世已了,算她色迷心窍在先。然再活一次,她定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各谋前程,绝不贪图他姿容清绝、惊才风逸,就让他自个当那光耀门楣的探花郎去吧!
正此时,一名微壮的婆子从石径上跑来,福了一礼,说道:“三小姐在这可让奴好找,夫人和姑夫人从栖霞寺回来了,正与老夫人一同品茶,喊小姐前去说话。”
听到母亲,沈姳珠心潮澎湃起来,万没想到还能与母亲有再见的机会。这一次重活,她定要活得清醒、通透,时时处处为自己利益筹谋,懂得分辨周围人事物,再不让悲剧上演!
翠蕊和彩蝶他们手里抓着鱼,抓得滑溜乱晃的。前世沈姳珠睡着了,醒来发觉“钓到”大鱼,连忙让人提去母亲跟前献宝。
只她经历几年婚姻,惯与庄氏母女及那些三天两头找借口打秋风的亲族打交道,早已练就得心眼子颇多,俗不可耐。
看那两尾差不多个头的肥美鳜鱼,哪能是随便钓就钓到的,她猜着便知是从哪儿来的了。
沈姳珠按捺下激动的心情,迅速寻找着昔日自己的表象,嘱咐琳琅道:“钓鱼有功,给张顺三人赏二百五十钱,另荔枝两盘,把鱼一块拎去母亲跟前瞧瞧吧。”
即将要见到久违的亲人,女子从卧椅上站起,便拂裙往锦绣堂走去。
琳琅这就又诧异了,小姐从未逛过那腌臜杂乱的菜市,是怎么看出鱼从外面买回来的、价值多少呢?
但见沈姳珠步履似急,琳琅紧忙随上前去。小姐几番推诿萧家世子的情意,看来夫人和姑夫人定要催促她相看夫婿了。
等殿试放榜,这回多半不是状元榜眼,就是探花,小姐多保重。
6. 第 6 章
锦绣堂里,沈府崔老夫人端坐在上首玉屏描金扶手椅上,轻吹着珐琅粉彩杯里的龙井茶。
这个月刚从褚家在杭州的茶庄运送过来的西湖龙井,特特等的新茶,色泽嫩绿光润,茶香馥郁甘醇。便是宫里的贡品,说句实在话都未必能有这等成色。
因着这一点,有时宫中大太监出来沈府传旨意,传完了都不直接走,就是想蹭上两杯茶喝喝。
崔老夫人发染白霜,但皮肤光洁,眼睛明亮,一看就是保养得十分怡然周到的。她不爱管事,家中老的小的,有啥事儿都让儿媳褚氏去张罗,乐得自己做个甩手掌柜。也不像有些严苛的婆婆,闲来总要挑一挑刺,好彰显出存在感。
侧座的扶手椅上,夫人褚氏垂眼端坐,姑夫人沈睦蔼手里拿着白瓷小碟,里面盛有药粉。旁边的李嬷嬷正用棉签给褚氏的额头涂膏露,然后再沾上一层药粉,不出几天就能淡掉痕迹了。
李嬷嬷原本是姑夫人沈睦蔼身边的二等丫鬟,干活麻利尽心尽力,却不识字。姑夫人沈睦蔼嫁去郭府后,觉得带过去不方便,就留下来给了嫂嫂褚氏使唤。
褚氏看着李嬷嬷贴切的动作,不由笑道:“妹妹留给我的人,却是可心顺意。”
又问起:“适才叫人去喊姳珠过来,怎的还不见到人?我特意将老夫人都请了过来,要同她当面说正事儿,莫非竟是躲着了,这娇气性姑娘。”
沈姳珠一路绕着抄手回廊,只见整个府邸富丽华贵,装饰锦簇,无论大面或细节无不透着考究与奢雅,这就是她的娘家了。不,是她自己本来的家。
前世她出嫁后,谢家琐碎繁多,不能随时回府陪伴双亲,后来母亲去世,她若回府来,便常去的是祖母崔老夫人的院里,少来母亲这边的锦绣堂了。
隔着门扇听见里头母亲话意里的嗔宠,那既熟悉又陌生了的音调,沈姳珠就觉得心弦抽痛,涌起一抹类似近乡情怯的波动。
沈姳珠在台阶前稍顿,调整心态迎上前去:“母亲莫催我,我刚才可干了件大事,这就过来请安了。”
她嘴角弯起,笑靥如桃花夭夭,对着屋里的长辈福了一礼。
上首的祖母持盏品茶,身体健朗;姑母略微的方脸形,喜梳三绺头,这样看着下巴滑润些;而母亲,身穿一袭对襟立领的织锦缎外衣,头发乌黑,面容雍雅慈爱,那般的真实呈现。
沈姳珠再是自我叮咛,忍不住眼泪仍溢了满眶。收起动作,便往褚氏的身旁靠坐过去。
“母亲额头怎么破了?可叫大夫瞧过,有无大碍?你去了这许久,我可想你们了。”她关切地问候,心知这“许久”到底有多久。
李嬷嬷收起膏药,把盘子端走。
褚氏生育晚,快三十了才生下一个女儿。她从怀上这胎开始,便孕吐体乏,中间险些滑胎,好容易白白嫩嫩的生下来,可把阖府上下的人心都疼化了,当做掌上明珠宠爱着。姳也,寓意姣好美貌;珠也,寓意珍贵明珠,取名亦如是。
姳珠打小就在沈府享受了足够多的安逸充裕,哪曾尝过什么苦头啊,竟然出个门的功夫回来,见到褚氏却眼泪泛滥成这般。
莫不是这几日不答应她去洛阳赏花,姑娘家家又使出了新的花招,企图磨得自己心软。
褚氏便揉揉女儿的肩膀,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我与你姑母去栖霞寺祈福,在石阶上打了滑,磕到了额头,并不碍事。这刚从外面回府,你莫再同我装腔作势,现有正经的要事和你交谈。”
话说罢,推了推面前的一本册子。
沈姳珠瞥去一眼,就看穿是媒官手上常备的适龄男郎画像。
重生回来,再一次感受到了待嫁前被催婚的无奈感,她侧过脸庞对琳琅眨了眨眼睛。
她此刻对婚嫁当真没甚欲望,只想稍后回了房,坐下来先冷静梳理一番心绪。
琳琅会意,连忙在旁边岔开话题,解释道:“听说夫人与姑夫人今日去寺中祈福,小姐赶早就起来在湖边钓鱼了,说春花盛开时节鱼肉最补益。她钓上来两只,一只孝敬给夫人,一只送给姑夫人家的表公子,吃了鱼跃龙门,讨个吉利彩头。”
崔老夫人颇爱吃鱼,听到这话,便问道:“那又哭什么?我的娇姐儿,钓鱼便钓了,有甚烦心事惹得你哭呐。”
沈姳珠拭去眼泪,身边的感觉是贴切踏实的,让她的心亦安妥下来,她是真的重生了。
她解释道:“适才钓鱼时姳珠打了个盹儿,竟做了个梦,梦见我所嫁非人,起初和睦恩爱,不多久那人却野心勃勃,灭亲灭族。我从梦中惊醒,忍不住便伤感起来,生怕一不小心,真的离开母亲了。”
姑母沈睦蔼坐在一旁,望着姑娘泪眼漪漪的动人模样,那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莹嫩脖颈,珠光宝气。分明是官家贵女,却有着一股子嚣张骄慢的蛊媚劲儿。
旁人的媚或多或少有装演的成分,但姳珠的蛊媚却是天然的,许是连她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其余不说,就那副盈满的娇胸与柳腰,谁人能长成这样。处处的出挑,惹得多少青年男儿郎为之倾倒。
若是自家的郭郦涵能有她哪怕五六分……
沈睦蔼敛起心绪,宠爱地笑道:“瞧瞧咱家姳珠,我适才见你进来,还感慨仅仅几日未见,竟又漂亮了许多。再这么下去,你若不肯定下亲来,锦安京的公子们便不死心,总以为还有机会,拖累别家的千金亲事也难定。都说梦是相反的,我看你做伤心梦,将来嫁的郎君必然便是称心如意,将你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的。有姑母为你把关,你大可放下心来!”
褚氏也展颜宽慰道:“正是,今日为你表兄的殿试祈福,顺便也替你算了一卦,说你姻缘在即,上半年成亲最佳有利。我看就不必去什么洛阳了,你褚家大表哥是去办生意的,搭上你同去,他还怎么放手做事?你最要紧是先把郎君相中了再说。”
对于女儿,褚氏肆无忌惮地娇生惯养着,并没打算让她品尝什么人间酸甜苦辣。她就甜甜蜜蜜的,当她的千金贵体,小时候爹娘宠护,日后再找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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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根知底的良婿,无忧无虑活一辈子就好。
姑母沈睦蔼接着道:“也并不是迫你非要与谁,成亲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夫妻,必定须我们姳珠自个点头认可了才行的。你若果然推却昌平侯府的萧世子,那便等放榜之后,我在通政使府办一场赏花宴,届时青年才俊济济一堂,任由你挑拣,还怕没有合意的么?”
历经七年婚姻而重生,沈姳珠断不会让旧日重演。再挑郎君,她要费时费力擦亮眼睛细细地考量。
而萧琚,耳畔又回响起他被抓走前信誓旦旦的低语,她心头一剜,不是没有动容,或者门当户对才是良策,但似乎心底里,仍然更多是视他如兄长。
沈姳珠望着姑母脸上的悠然喜爱,忍不住想起前世自己的丧礼,姑母拖着病体大雪纷飞中,站在谢府上的痛哭大骂。
任何时候,姑母总是首先替她说话,为她撑腰。沈姳珠心中感动,稍作措辞,便假意嗔恼道:“郦涵表姐素日总说,姑母待我比待亲闺女还要偏袒,可姳珠看,姑母明明还是偏向表姐嘛。女子在自己家中做千金小姐,嫁人之后,一不能陪在亲人身边,还要去到陌生的府邸,伺候别人的亲族,操持后宅的琐碎,贤良淑德,任劳任怨,这有什么好?我还想多留在母亲身边久一点呢,姑母不急比我年长的表姐,却先来逼迫姳珠,分明亲疏立见。”
呃,这……
沈睦蔼没料到,竟被向来信服自己的侄女将了一局,顿然有些词穷,没听出姳珠话里的玩笑。
她早早时定过一次亲,未来得及过门,夫家却不知为何退了亲事,一直便在沈家做了二十多年姑娘,直到后来嫁去通政使郭家做了续弦。
她的闺女郭郦涵比姳珠才大半岁,但她从小溺爱姳珠远远胜过郦涵。
沈睦蔼晕出笑容,温和道:“这不是才说嘛,你未定亲,旁的男郎都紧等着你。须得你先定下来了,我才好给郦涵去挑选你剩下的,明明姑母最宠爱的还是你。”
一席话逗得屋里的人们都笑了起来。
沈姳珠想了想,又继续说:“非也,真正有情有义的人,哪怕周围出现多少美若天仙的女子,都会不为所动。如果因为钟意的被人先挑走了,才去选择其他的,也不算多么值得托付。姑母还是先问问郦涵表姐,有无可心意的郎君,再来过问我的亲事好了。”
沈姳珠其实这样说,也因想起前世,郭郦涵与后院马厩的马夫私奔。私奔时留了封信在昌平侯府上,说她腹中还怀了骨肉,但并非萧琚的,成婚半年她假意病弱,未曾与萧琚同房。而是马夫的,必须为马夫生下来。
当时此事,驳尽了侯府与郭家的脸面,姑母为此还大病了一场。沈姳珠此时提醒姑母,是希望姑母能多关心关心表姐,及早避免事端。
沈睦蔼听得怅然,意外平日里心无挂虑的侄女,怎的伶牙俐齿学会了反驳自己。
一时唏嘘道:“好姑娘,这是长大了,姑母说不过你。来吧,且将你钓的两条鱼提过来,叫我们都瞧瞧有多肥。”
7. 第 7 章
两条鱼活蹦乱跳的,实在难拿捏,张顺刚才便用草绳将鱼嘴挂住,自己提了一条,彩蝶和翠蕊合力提另一条,走进堂屋里来。
褚氏和姑夫人沈睦蔼看过去,但见那鳜鱼个头饱满,鱼鳞新鲜发亮,鱼身得有近一尺长。
虽说沈府后院的凌烟湖确实水草丰盛、水质清澈,可就这几奴才的三脚猫功夫,褚氏不用猜都知道两条鱼怎么来的了。
必是趁着姳珠打盹儿,拿外头买回的鱼现成挂上的钩。
不过褚氏打量那张顺机灵的模样,心里却觉得他事情办得好,懂得为主子着想。
湖边蚊子毒,日头晒,褚氏自己也舍不得娇贵闺女为了钓两条鱼儿,耗时又费力。
褚氏便抿了口茶水:“这就是姳珠钓上来的肥鱼了?真叫鲜活,你们且将一条提去厨房灶上,晚膳做了吃。一条由睦蔼你提回郭府去,说是姳珠祝表弟金榜题名的心意。三个自去找管家领赏钱吧。”
张顺、翠蕊和彩蝶眼睛一亮,连忙施礼谢过夫人,将鱼提走了。
姑夫人沈睦蔼转过头来,说道:“难得姳珠一片热心,这礼我便替郭修收下了。说来今日与嫂嫂前去祈福,上台阶时嫂嫂磕了一下额头,我此刻想想,‘登磕’‘登磕’,念过来便是‘登科’之意,却也是吉兆。若郭修真能高中,我在郭家上下阖府面前,也算长了大体面。”
她说着,忽地一顿,连忙轻拍自己嘴巴尴尬道:“哟,瞧我这记性。嫂嫂褚家那边的二侄儿这次也参加殿试,我怎的只顾想着自家郭修,却忘了褚家的侄儿。怪我怪我,偏颇了!”
褚氏向来心宽和气,哪会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宽慰她:“为母心切,睦蔼何必自责呢。你又岂能不知我那令白二侄儿,平素哪有个读书人的样子,远不及你家郭修用心钻研。也就是今岁开科选举的名额多了,才叫他蒙了个贡士,等到殿试时,可就不知道结果如何。就连我自家兄长都不放在心上,哪个能怪你忘记了?”
沈睦蔼赶忙谦虚:“话不可说绝对,咱们沈家、褚家、还有郭家,本来就是姻亲连带的一大家人。郭修确然从小聪颖敏学,今年十七岁就考中了会试,这次无论是他登科,亦或褚二侄儿登科,全都是大喜事一桩,都须得摆酒庆贺,莫要区分谁家谁家的。”
话说得众人都欢快笑起。
沈姳珠坐在一旁听着,忽地记起来了一件要紧事儿。
二表兄褚令白是褚家大舅父的次子,今年二十二了,和大表兄褚令知的沉稳如山、脚踏实地颇为不同。
褚令白却是个风流倜傥、锋芒毕露的角色,素日没见他把什么较真,总与一群三教九流的朋友流连于勾栏酒肆,喝酒吟诗,生意心不专,功名无兴趣。
去年底,褚令白却忽然郑重宣布,他要参加今春的会试了。然后匆匆忙忙复习了两个多月,便赴了考场,或许是今科增加了名额,或者被他运气好蒙对题,竟然考中了贡士。接下来,褚令白便也要参加殿试了。只是沈姳珠前世只当他在游戏考场,送鱼时便没想起要送他一份。
但那次殿试,褚令白不知何故却几乎交了白卷,还被人从保和殿考场给抬了出来。原本贡士考完殿试的,基本都能封进士,然而他因为白卷,皇帝认为不敬,遂剥去了进士之名,只给他一个空头贡士。
这件事在锦安京里被人们当成笑料议论了好长时间,而褚令白更加肆意买醉。
过了许久之后,沈姳珠才在偶然之下,听到褚令白酒后吐露真言。原来是他爱慕上了陶大学士府的嫡小姐,才去参加科考的,可惜在听他说出口时,陶家小姐早已经成亲嫁作了人妇。
后来褚令白在京中待得无趣,便跨上马四处游历去了,沈姳珠与这位二表兄的交际并不多。
但她这会儿望着被提走的两条鳜鱼,却忽然生出了一计。
沈家与褚家乃几代的世交,沈家从祖父辈开始走上了官途,而褚家则是从曾祖辈起就从事的织布纺纱生意,并且一步步做成了如今跨越绸缎、胭脂宫粉、田宅商铺和珠宝多个行业的大商贾。
父亲沈仁谦与母亲褚宝靓成亲时,还只是个户部的九品芝麻提举,但父亲做事恪尽职守、尽心尽力。若是提举司里暂时资金周转不便,父亲时常瞒着母亲往里垫钱。
他就是个全身心扑在差事上,务实肯干,先他人之忧而后己的性情。垫钱这类事被大使发现后,大使便有意抬举他。
逐渐同僚们也都发现了好处,同僚也乐得有个兜里有钱、办差不计较的老好人啊。而且只要沈仁谦在哪个司里当职,哪个司的困难一定是最少的,效率一定最高,嘉奖也一定最多。
于是这样一来,步步累积,父亲沈仁谦就做到了如今鸿胪寺少卿,后来又升为三品鸿胪寺卿。
皇帝更是乐意有个这样的臣子了,国库若紧张之时,有个能够自掏腰包往里头垫钱,还碍于脸面不好意思催债,这得是多难得的一个活宝。
有时鸿胪寺的拨账到得不及时,父亲便去问褚家舅父先挪挪,舅父虽是个商人却有他自己的见地,这种事情无有不应之。
长此以往,父亲这个官当得那是,上有皇帝满意,中有同僚支持,外有口碑称赞。他沈家以及后面的褚家财资巨富,还不怕他贪赃,可谓令人心悦诚服。
而褚家舅父呢,也因着父亲的关系,得到了颇好声誉,即便商贾之家,却在京中官贵圈里自在走动,门庭若市。
及至重生前,沈姳珠才蓦然发现,太平盛世之年,沈、褚两家确实过得优渥安逸,悠然自得。
但一旦到了诸王争权的动荡时候,却成了浑身都是宝的两条大肥鱼,谁上位都想吞吃掉它!就如同灶房里的砧板,把鱼拍上去,说剁就剁了,毫无还手之力。
沈姳珠眼前不由浮现起,她刚重生回来时,睁开眼睛看到的那一幕画面。噼里啪啦甩动的鱼尾巴,光滑又富有鳞刺,即便翠蕊他们把鱼钓上来了,它左右摇摆便挣脱到了地上,想要抓住它,须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还得小心自个被鱼鳞划伤。
这一幕,或者便是对她重生回来的警示!
沈、褚两家可以做肥鱼,可以人人觊觎想要得而分之,但绝不能再像前世那般安分守己、逆来顺受了。
需要变作那看似光滑好拿捏,实际却带着锋芒利刺的鱼,谁都想吃,谁都吃不着,吊着人胃口,谁上位都能巍然不动。
而这种改变,从现在开始便要筹谋起来。
前世谢宗焕能用三年多便扶持恒王夺权,以他的手段城府,留给自己两家的时间已经不算多了。
然沈姳珠在心里粗略把亲族过了一遍,竟然没有合适的人选。她父亲沈仁谦与庶兄,皆为稳妥夯实的角色;大表兄褚令知则一心钻营生意,四表弟褚令礼才十三岁。
能够胜任担负起官场应对角色的人,仔细想来,竟然却只有这位玩世不恭的二表兄——褚令白。
姑母的一番话,正好适时提醒了沈姳珠。
明日便是贡士们进宫赴考的日子,她要仔细回想,到底是何原因,让褚令白明明心系于陶小姐,却在考场上当着皇帝的面交了白卷,让人给抬出来。
这应当并非二表兄所愿。
沈姳珠须得想办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好将二表兄留于京中调理事务!
*
已近申时,姑夫人沈睦蔼坐在扶手靠椅上,忍不住地频频昂起脖颈,往进院子的方向张望。
她在等待兄长沈仁谦的下职回府,想打听一下宫中现在布置的情况等琐碎。
每届科考前后,都是鸿胪寺最忙碌的光景,尤其这次殿试的考生比往届都要更多。提前安排人员引考生入场,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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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案、云盘,以及开考礼仪等等,都少不得礼部与鸿胪寺在场,沈仁谦应该忙得没那么快回来。
兄妹俩向来感情好,眼看等不住,沈睦蔼不免失落地呵出口气:“那便不等仁谦回府了。兄长公务繁重,还请嫂嫂多劳累些,照应好兄长身体,我且先回府去了。”
她嫁的是三品通政使郭府,地位比四品鸿胪寺少卿尊崇,但回到沈家却从不端高门架子。只是说来奇怪,与沈仁谦兄妹之间,却习惯直呼其名,而崔老夫人并不纠正。
褚氏当年刚嫁进门时,起初还觉得别扭,为何做妹妹的睦蔼不称呼自己郎君为兄长,如今也早已经适应了。
沈睦蔼理了理鬓间簪子,讪然地望了眼书房的方向,让家奴提上那条鱼告辞了。
到酉时过半,沈仁谦才从朝中回来。
他生得五官隽秀,身量修长,估计是公务忙得够呛,一袭绯色刺绣云雁官服上都能看出灰尘与褶皱。可把妻子褚宝靓看得好气又心疼,临时嘱咐下去,让厨房今晚多炖上一盅鸽子银耳汤。
沈家用度格外讲究,尤其每顿饭都搭配丰富。厨灶上把三小姐下午钓来的那条鱼,用绍酒、香料、芝麻油加淀粉腌浸抹匀,佐以东海虾仁、蜀州笋丁、南越香菇、青豌豆,还有玫瑰醋等配料,做成了外脆里嫩、酸甜可口的松鼠鳜鱼,摆在了大圆饭桌的正中间。
崔老夫人是苏淮人,最好的就这一口。姨娘徐氏和庶兄、嫂、庶姐都带着孩子过来,在正堂里围坐成一桌,吃得好生热闹。
重生前的那个元宵节,是夜火光冲天,喊打喊杀,父亲一族都被下在监里,已嫁为人妇七年的沈姳珠战兢忐忑,只与庄氏母女应付了一顿。
忽然全家人这样欢喜热闹地齐聚在一堂,竟又有了些过年才有的气氛。沈姳珠百感交集,举起公筷给爹爹和娘亲各夹了一块鱼肉。
却被家中的众人好一顿玩笑,说咱们三姑娘竟然学会体谅人了。
庶兄更是乐呵呵地说:“三妹如此,确应顺从母亲所言,该是找个良婿的时候了!”
沈姳珠烦扰催婚不停,却悄悄暖和地眼角湿润起来。
回到绮珍苑里,她便叫琳琅取来笔墨,坐在桌案前,将二表兄褚令白可能交白卷的原由,都细细地列了出来。
琳琅望着小姐姣好的身影,怎觉得那莞尔中带着几分决绝毅然,叫人分外陌生。
小姐何时这般上心过,大晚上的动纸笔书写什么来着?
琳琅记起来了,好像只有在摊贩上买的那些小话本里,男女追求互表爱慕时才有此种激情。
时辰已晚,沈姳珠察觉了倦意。她自从前世与谢宗焕分居两地后,深夜里不再有那欲生欲死的旖旎缠绵,便没有了熬夜的习惯。
她折起纸卷,嘱咐琳琅说:“明日寅时过半便叫醒我,你随我一道去午门前一趟。”
琳琅这二年不知为何长了雀斑,十分害怕出现在众多男子面前,不由嘟囔道:“明日殿试,宫门外都是进场的贡士,个个年轻才俊,小姐如何前去抛头露脸?即便昌平侯府萧家的世子,也是监考官员,午门前遇不到他。小姐这般着急,莫非竟是看上了哪家男郎,要前去递送情书鼓励吗?”
沈姳珠瞅见她下意识捂着侧脸的样子,心中好笑,她前世心无挂虑,对琳琅的变化起初并未察觉。后来婚后,日日与谢宗焕在院中打照面,发现琳琅总是侧着半张脸走路,她才恍然觉察过来,给她用了自己的雪肤露涂淡了。
只是都忘记,琳琅还有过这般话痨的时候。
沈姳珠打了个哈欠,说:“想哪里去,是办正事,明日须得按时唤我起床。”
而后合衣睡下,多少年未曾在这张舒适酥柔的床上睡过觉了。什么女大当嫁,她这次偏要拖延时日,必要妥帖护住亲族,安享黑心莲般的崭新人生!
8. 第 8 章
戌时过半,夜空乌云滚滚,响了几声闷雷。接连几日光打雷不下雨,河水不涨潮,鱼价就更加贵得离谱。
这锦安京果然是堆金积玉的地方,呼口气的功夫都要花出去钱银。
开明坊的二进院子里,婢子冬柳往灶膛里夹柴火。谢家主母庄德兰撩开锅盖,将炖煮一晚上的鲜浓鱼汤盛进碗里,冲门外嚷道:“吴妈,公子可有瞌睡醒了?醒来唤我一句。”
吴妈提着刚打上来的一桶水,走进来语气嗫嚅:“醒是醒来的,夫人您要不自己瞧瞧去?公子他……怎的好生怪哉。”
谢家去年秋天掏了家底,才在京都置办下的这处宅子,二进院说大不大,却也够一家几口人住。地段离着皇宫是远了些,到底房屋还算新,质量牢固,意味着在京都安居下来,这让洛阳老家的谢氏亲族好不羡赞。
庄氏留下两个家仆看管洛阳的祖屋,这边重新雇了个吴妈和冬柳使唤。
她平日是不下厨的,但今晚这碗鱼汤,必须自己炖煮才能体现出诚意。
听吴妈说公子已醒,庄氏便端着食盘走出了灶房。
*
走廊下点着一盏昏黄灯笼,扛不住夜空翻涌的厚云,晃来晃去的仿佛随时要坠落。
——如何丧礼才过去半宿,忽然变作这副景象?
谢宗焕站在廊前,时年二十一岁的他,分明芝兰玉树,风骨凌然。他冷眼睇着眼前暗沉的屋瓦,狭隘的院落与回廊,俊颜清肃,凤眸如刃,看不出是甚表情。
侍从希墨站在旁边,站了快有半柱香的工夫,公子始终都是这副怔忡模样。他生怕主子是被人一棍子敲坏了,脸上的担忧分毫毕现。
鱼价飞涨,下午夫人庄氏为了买条鱼和人骂仗,公子恰巧路过挡了她一下,被那凸嘴的鱼贩子在肩头敲了一计木棍。当下没觉得什么,回来看了会儿书,公子就伏案瞌睡了,一直到刚才醒来,天色已暗。
公子不言片语,迎风瑟瑟地站在廊前发呆,时而勾起嘴角轻哼冷笑。那一贯姿容清绝、傅粉何郎般的男儿,莫名竟似掖着陌生的狠戾,让人感到发怵。
要知道,谢家郎君克己复礼,忠孝节义,在十里八乡那都是声名远播的。为了这次科考,还把宅子都买到了京城,忽然临考前被敲傻可就完蛋了。
但公子静思时不喜悦打扰,希墨忍了几次没敢吭声。
夜风拂动着谢宗焕的青蓝袍袖,是与锦缎不同的粗普触感,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仪容。
一切荣华缱绻与阴谋算计皆落尽。这个时候还住在这里,穿春夏之交的袍服,院子里只有这些人。
三月,四月,或者五月,应该便是此际了。
他问道:“明日是否殿试?”
男子嗓音温润沉稳,从容不迫,无有波澜。
希墨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是那个主子,没敲坏。
赶紧答说:“公子记得便是,且去用过晚饭,今夜早些歇息。”
谢宗焕倏然神色和缓,接受了眼前现实。有放弃便有所得,或者这就是天意。
天意如此,那便如此。
他敛起冷意,瞥见侍从眼底掖藏的不安感,晓得自己适才的行事多有变化。他便稍做回顾和调整,恢复了平日的气度做派。
正说着,庄氏两手端食盘走过来,焦急地唤道:“我儿可算醒来,可有感到不适?且快将这碗鱼汤喝了,明日的殿试必能鲤鱼跃龙门,进士及第,也不枉我在黑市上与他们干架一场!”
庄氏四十来岁,男人去的早,单给自己留下一儿一女,还有祖上的几分薄产。
在洛阳桃花庄的谢氏一族,他们属于迁来的旁支族系人口,孤儿寡母多有不易,好在儿子谢宗焕争气,文炳雕龙,出类拔萃,很替自家赢得不少脸面。在给谢老祖父丁忧三年完毕,这次一举就考上了会试。
庄氏打心眼里美滋滋的,她就知道自个的儿子出彩优秀,是旁人比不了的。你且看宗焕修逸魁梧的身躯,便是从武也未尝不可,奈何谢家从武之路被歹人堵死了,想要为官,便只能从文。
从文就从文,眼看着宗焕马上就要官服加身了!
庄氏啧道:“这鱼本该晚膳就给你蒸上,我见你瞌睡,便在锅里炖成了汤。那黑市过分,起先卖与我六十文已是天价,忽然来了其他主顾,立马又要往上加我二十文钱,若非你及时赶至,我非掀烂他摊子不可。”
鱼汤炖得香气浓郁、鲜美醇厚,谢宗焕用过两口,却没什么食欲。他忽然想起了一件要事,便看向母亲说:“黑市东西真假难辨,参差不齐,母亲今后要买便去东边菜市,莫贪图便宜几文。待儿子金榜题名,很快便能加官进禄,母亲无须如此克俭。”
话听得庄氏好不感动,刚才看吴妈那神情,还以为出了什么差池,这分明就是好好的嘛。
庄氏连声慨叹:“哪有这般简单,便是考上当了京官,也须有家底给你应酬开销。但我儿出息,能理解我苦心,为娘便心里足矣,且等你的好消息。”
希墨站在旁边,看着公子胜券在握的底气,默默腹诽:也未必容易当上京官,会试也才考了个中上,能在殿试冲上去吗?普通外放官员连在京中走动的机会都不易。
谢宗焕对侍从的小心眼子尽收眼底,却视若无睹,一晚上他高枕无忧,睡得心安理得。
*
寅时过半,琳琅果然唤小姐起床了。
天还没全亮,灰蒙蒙的,莫名潮闷不已。怪昨夜连响闷雷,却滴雨未下,四月初的天气如此也是稀罕。
翠蕊和彩蝶给沈姳珠梳了个高锥髻,在松软柔美的发髻两边各插金叶芙蓉花簪,衬得小姐珠光宝气,光艳逼人。
今日气温高,便换上双蝶流云软纱裙,绣工轻盈而华丽,洋溢着鲜活。
琳琅就是觉得,小姐这张容貌呀,真真的可媚可柔,可收可放,忽而春水芙蓉、千娇百媚;忽而琼花玉貌,雍容华贵。轻松可驾驭,全凭小姐心情。
因着提前知会过灶房,婢子早早送来了薏米百合莲子粥,搭着几样精致可口小菜。
沈姳珠抖开袖摆用食,瞅瞅外面湿闷的天气,便嘱咐琳琅打包带上一份,另外再提两笼翠玉豆糕与椰子盏。
褚家的珠宝产业遍及西南一带,这椰子乃是舅父特地让人从琼州托运而来,等闲人家难能买到。用鸡蛋、面粉、饴糖等佐料做成椰子盏,椰香浓郁,甜软嫩滑,她从前在家便极爱吃,一会儿回府的路上可以当做消遣点心。
琳琅嘟囔:“小姐对哪家公子这般上心呐,若叫萧世子晓得,他该吃干醋了的。”
沈姳珠淡道:“你就只关心这个。昨日听姑母她们谈话,想起褚二表兄今日也赴考,我却只给郭修表弟送了鱼,哪能说得过去,这便补送去一份小礼。”
看来没有八卦可听,琳琅顿时本分了,转身让人去准备食屉。
沈姳珠昨夜在纸上罗列,想来以褚令白那纨绔不羁的做派,基本没有什么可打倒他,而唯有那些关心则乱的事儿,才可扰他方寸。
她忽地记起,陶小姐后来嫁的乃是宣义伯府薛家公子,那薛家公子也在这天殿试,莫不是被褚二表兄听到了什么,临时放弃了?
但据沈姳珠所知,陶小姐嫁去宣义伯府后,似乎心情郁郁寡欢,常年卧榻,并不快乐。
那么,沈姳珠想借此时机,做一些改变试试。
至少她的目的是先将二表兄留在京都。
此生为了不再受制于人,沈姳珠不惜任何可利用的手段。
眼见差不多时辰,她便命人备上马车出发去宫门。
*
寅时近末,天色渐亮,午门前已经熙熙攘攘聚集了待考的贡士。
因停过一届科考,今岁录取的人数增多,大约有四百人。
卯时便要点名进宫了,人们自觉按会试放榜的名次排成四列。五湖四海的学子生员聚在一处,想到即将得见天颜,难免激动憧憬。
听说当今圣上当年可谓文武双全,自幼便做得一手好文章,五岁还曾与已故的陈阁老当廷论过策,青年时上马征战,是为难得的明君,广受朝野称道。
能在保和殿得与皇帝亲试,可谓平生莫大荣耀,大家都纷纷议论着。天气热如蒸屉,有些心态弱点儿的,还未开考已经在紧张擦汗了,更有甚者掐着人中以顺心宁气。
谢宗焕排在第一列的前半段,身量颀长清凛,穿着玉色圆领斓衫,与周遭学子不无二致。所怪异的是,他那如玉脸庞晏然自在,几乎看不出来慌张之意。
而眼目眺向宫墙四方,却隐有睥睨强势,俨然不是殿试的庶族青涩学子,倒像将这皇城攥于鼓掌间的欲-壑森森。
希墨抱着藤制书箱站在一旁,心下便揣了忐忑。先前会试时,公子也胸有成竹,方寸不乱,希墨本以为公子必然考中前十,结果出来才三十几名。
公子昨夜那般怔忡,今晨又淡定无比,怎么着都让人不太放心呐。
开明坊的二进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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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公子主张要买的,夫人便因此盼望,公子今科考试完毕,必要当上京官。
这万一若没当上,在桃花庄的谢氏亲族面前,可谓丢光脸面了。毕竟桃花庄的庄主想倒贴嫁妆让公子做女婿,都被夫人一言以拒,说她儿子要娶也娶京都大小姐。
希墨不由关切道:“公子若是夜里未休息好,趁这当口坐下缓缓劲儿,待开考好有精力应付。圣恭跟前的殿试,可比会试激烈多了,万一什么,那京都的屋宅就白置也,家底还掏得差不多去。”
谢宗焕知这侍从,历来爱操闲心说丧气话,跟了十多年,连他心思都揣摩不出。他早前也想找个由头把希墨打发回去洛阳,但他亦知有个女人欢喜希墨的存在,指着他来给自己找气受,他便又留着。
她爱做的什么、欢喜什么,他都听凭她放纵她,却唯有一事,最后伤他至深。
想起某些情节,谢宗焕容色沉冷,瞥他一眼说道:“我看你眼泡甚肿,你若困乏,待我进宫开考了,便在广场上寻个静处闭眼歇息,觉醒来我也已考好。”
殿试赴考的贡士,每人皆可带一二仆从进宫,圈在保和殿外的广场静候。
希墨自然可以跟进去,但他真是越发不放心了。他从前未出过桃花庄,看四邻八乡里唯公子芝兰玉树、才华斐然,他也以为公子必定夺得第一。谁料出来见了世面,才知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比公子厉害的多了去,公子那般卓秀的也只排在三十多名尔。
希墨:算了算了,让他狂妄自大去吧。能考过进士的,基本都有官当,最末也能有个知县。
反正谢老祖父过世前便谆谆嘱咐,让公子先安分守己、低调自身,谢家且当上两代文官稳一稳,稳上两代之后再伺机而出,免得招来歹人祸端。
就公子这般不自量力的样子,显见把脑袋保住要紧,考个知县也罢了。
*
沈府贵为鸿胪寺少卿,住的坊巷离宫中甚近。马车轱辘辘行驶,沈姳珠轻倚在四面丝绸装裹的车厢壁上,细密眼睫毛轻颤,还不及合眼,没多久就到了午门前。
琳琅掀开外层的织花锦帘,看到外面一片斓衫济济,有高矮胖瘦,老的壮年的青年的,不由皱起眉头道:“小姐你看,这么多人,上哪儿找褚家表公子呢?”
车厢里摆放矮几,几上搁着一瓶吐蕊的玉兰花,幽香弥漫。沈姳珠透过淡色的薄薄绉纱,看到队列分为四段,昨儿听母亲说褚二表兄考在一百余名,她便道:“应该在第二列,让车夫往那边过去。”
她今日低调,出府准备的马车较为简单,然而那精贵富丽的雕饰,还有挂在前头的“沈”字名牌,却很是醒目。
虽隔一层薄纱,已经有人窥探出内里女子的艳美娇色,这清晨灼闷,玉兰花香越过绉纱飘开,顿时把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青年贡士便问道:“这是哪家的千金?在场兄台被如此惦记,考前都特地前来相送,只叫人羡慕万分。”
有熟悉情况的便答:“没看见是沈家吗?锦安京唯沈、褚二家最为雄厚,沈氏唯此一嫡女,生得风姿绰约,若能得此嫡女青睐,做了她家乘龙快婿,那之后便是平步青云,少走了二十年弯路!”
另一个眼红道:“岂止二十年,就不知道哪家兄台能得她的眼了?”
相识的拍他手臂:“某兄,你就先别想了,前日饮酒,我亲耳听你说已有未婚妻。”
被提醒的立时扫兴反驳:“那怎么,想想还不行?便是无望高娶,做个白日梦总是可以。”
谢宗焕站在人群中,耳听着周遭的议论,容色沉肃。
今时此地,原不该有她在。此时赶来,做什么目的?
有旁边的见他俊逸端雅,便好奇道:“锦翊如何只是颔首不语,你尚未婚配,又加之如此气宇,倒是说说想法?”
谢宗焕睨了眼那几个议论的,冷淡道:“男儿成功名之事,何能以女子为梯,若娶便当捧于掌心爱之护之。起初便谈利用,莫非盈利小人之举?”
希墨顿时昂首:幸哉,主子高洁,总算是有点自知之明在。
他对旁的贡士们解释道:“众位怕是不晓得,我家公子素来不近女色,任由什么绝色他也观之淡漠。”
对面第二列的褚令白,适才听见人们议论三表妹,心中上火。难得听闻谢宗焕如此一言,不由投去欣赏目光。
忽然他侍从解释完毕,褚令白又气闷冷笑:“好个大话,怕是你未见过姳珠姿容,待见了再狠狠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