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再就业指南》 第1章 第 1 章 “为什么坐在这里?” 明明记忆里的一切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慢慢褪色,偏偏纪阳真对那时候的全部都记忆犹新。无论是仓库侧墙爬山虎蔓延的形状,还是雨伞倾斜的角度。 挽上臂弯的校服袖子因为他倾身的姿势慢慢滑落,肩头也传来被雨水洇湿的潮润。盛夏的雨把一切敲打零零落落,唯独伞下被拼接出完整的一块。 坐在廊下的对方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湿漉小狗,只是一味把自己缩进卫衣帽子下,埋头抱着膝弯。 除了最初看向他的一眼外,其他时候便以十足抗拒的姿态,一言不发。 “我可以呆在这里吗?” 一片零落雨声中,纪阳真还是无比好脾气地锲而不舍。他实则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如此执著—— 执著于想要撬开对方坚固的壳。 或许是好奇作祟,又或许是因为泛滥的同情心。在那把伞下,纪阳真隐约看穿了他故作冷漠的外表,好奇那层坚硬的蚌壳之下藏着怎样柔软的内心。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透过湿漉的细碎额发,看到对方抿紧的嘴唇。那样赧然又纠结的姿态令纪阳真忍不住再越界一步。 于是他便大剌剌地坐在了他旁边。 廊下的雨声远比心跳清晰。纪阳真仰头时感受到润入肺腑的雨意,惬意到神色都有些懒洋。 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慵倦中,纪阳真不经意偏头,发现了对方小心翼翼偷看他的眼神。 他是如此的游刃有余。以至于在对方的眼神闪躲之前,纪阳真蓦地一笑,凑近去顺势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这其实同样是一个不期待回答的问题。纪阳真撑坐在那里,感受到迸散在他脸颊上的一点雨雾。不期然对方看着他,慢慢拉下了自己立起的领口。 他的嘴唇颜色很淡,略微有些干。 记忆里的那个声音和他那时候的眼神一样生涩,在落下的雨声中他说: “……龙珩。” * 指端猛地一蜷。 在胳膊和额头绵密的麻痹感中,纪阳真听到了和梦中如出一辙的落雨声。 疲惫感和通宵忙碌后的头痛双重作祟,他缓了一会儿才从手臂的酥麻感中解脱。纪阳真慢慢从工位上爬起来。 侧边的玻璃映出他压红的脸颊。纪阳真揉着眼靠上椅背,睡眼惺忪间看见对面一团火红的影子晃来晃去。醒了会神才出声问道:“什么声音?下雨了?” 闻声看过来的女孩子染着火红的大波浪卷,嘴里正叼着一片吐司。她冲纪阳真示意稍等,待把怀里那一沓文件压到对面工位后,她拿下嘴里的吐司切片,边吃边指着上面道:“鹈鹕偷吃纨姐的鱼,把鱼缸打碎了。” 纪阳真顺着看去,发觉拐角的墙皮已经洇出水色。 想来楼上情报科的画面一定非常灾难。 “不再多睡会儿吗?”红发的女孩子刚把差事转手,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离采访还有一个小时呢,我还跟桐桐说提前十分钟再叫醒你。” 她口中的桐桐是个圆脸的温吞小胖子,这会儿正在对面工位上光明正大织着毛线。闻声他顶着有点毛躁的锅盖头冲纪阳真点了下头,以示对蓬蓬所说的话非常认同。 “饶了我吧,”纪阳真起身苦笑道:“只用那点时间准备,也太失礼了。” 说话间他起身走向里间。等纪阳真洗漱完毕、收拾妥当从里面出来,蓬蓬已经整理好桌面,把自己那侧的窗帘“唰”地拉开。女孩子推开窗深嗅了几口新鲜空气,对面的秦邵桐头埋得低了些,又把自己这侧的窗帘拉严。 阳光把办公室切割成明暗两部分,纪阳真站在半明半昧之中,不由失笑。 他来援助科已经两年有余,但每次看到妖怪同事们不同的习性和癖好,还是会觉得有趣。 一开始他也觉得有些不适。可到最后,他却成了妖怪管制局里唯一的异类。身为人类的他独自混迹在满是妖怪的管制局中,不管是哪一方来看都好似异端。 而援助科就像是这十几年来人和妖怪融合共存成果的小小缩影,他就在光影的交界之中处变不惊地活着。 ——想来这也是他被人类方选为采访对象的原因。 回到工位上,纪阳真又重新温习了一遍《寻真》报社传来的访谈提纲,回顾思路的间歇无意看了眼挂钟,这才后知后觉:“彭记者人呢?” 蓬蓬从显示屏后幽幽探出半个脑袋:“濯哥去接了。” * 此时此刻,前来采访的小彭记者正瘫软在妖怪管制局一楼拐角扶手上。 小彭记者从业半年,先后参加过几次与妖怪相关的跟采,自诩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是以她最开始看到来接引的那位肌肉猛男灰狼种时,还能面前保持镇定。 但这份从容没能维持多久,就死在了她跟着灰狼种、在楼梯拐角目击一个人条游下台阶那一刻。 人条在看到他们的瞬间停止了洄游,拉长的脖子把脑袋顶到了和他们平齐的高度,冲灰狼种打招呼:“濯哥。” 与此同时他的四肢健全衣冠楚楚,无比平和地面朝下瘫软在楼梯上。 小彭记者两眼一黑。 前面的灰狼种显然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极为自然地应声后又向上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什么不对,猛然回过头来。 见多识广的小彭记者此刻脸色铁青,浑身软倒地瘫在楼梯扶手上,正一点点向下滑去。 高濯见状低咒了一声,一个箭步下来拽住了人,才没让她继续倒下去。回头时他见人条居然还伸长了脑袋看热闹,恨铁不成钢之余顺脚踹了过去:“还不站起来!” 回头又晃着小彭:“彭记者!彭记者!——坚持住啊彭记者!” 看热闹的人条挨了一脚,“嘤”了一下后很没脾气地站了起来,仿佛一滩烂泥修炼成人。 小彭刚缓过一口气,睁眼猝不及防又看到了这一幕。视觉和常识的双重冲击令她彻底昏死了过去。 高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怀里的人突然又没了动静。高大健硕的灰狼种鲜有这样束手无措的时候,只能按纪阳真教的人类古法半路出家,掐着她的人中,试图把受到惊吓的彭记者唤醒。 可任凭他再怎么呼喊,小彭记者都一动不动。罪魁祸首团在楼梯扶手上瑟瑟发抖,一狼一蛇两只妖怪团团转地对视半天,突然想起了一个救星。 …… 鹈鹕被高濯拉过来的时候,还以为又是因为早上的事情,他们要二进宫关自己的禁闭。一人高的水鸟贴着墙畏畏缩缩地划过来,两只黑豆眼睛无比战栗:“嘎……噶。” 结果高濯和人条的神情都无比和蔼,冲鹈鹕指了指旁边一颗昏睡的脑袋:“嚼嚼?” 鹈鹕一时受宠若惊:“噶?” 以往在局里因为贪吃和乱嚼嚼别妖脑袋挨的揍似乎都成了幻觉,鹈鹕在一狼一蛇的蛊惑之下益发迷失自我,有些食指大动地想嚼嚼。 高濯大力支持:“嚼嚼!” 鹈鹕拍拍胸脯,示意都交给它:“嘎嘎、噶!” 协议达成,高濯和人条便把小彭记者扶起,摆了个适合头疗的姿势。鹈鹕则在酝酿后一口张大了嘴巴,用长长的喙叼着小彭记者的头,开始快乐地嚼嚼。 而当纪阳真久等不见、下楼来找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你们在干什么!!!” 鹈鹕吓得停了嘴,叼着一颗脑袋,回头时眼神清澈地“噶”了一声。 * 蓬蓬带着晕乎乎的小彭记者去洗了头。 女孩子在她洗过头后亲切地借给了她毛巾和吹风,同时还附赠了一杯姜茶水。这令小彭记者异常感动:“谢谢。” “不客气。”援助科内男宾清空,蓬蓬干脆地把沙发上堆着的毯子一推,亲亲热热地挨着她坐下:“你感觉还好吗?” 小彭连连点头,一时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仿佛目睹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却什么都回想不起来,只留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就是……”小彭偏头闻了一下自己的发梢:“这个洗发水的味道好特别啊,有种自然的味道。” “……”蓬蓬心虚地给她加了水:“喜欢下次还来洗。” 小彭记者没听懂她的话外深意,只莫名感动。人类的社交礼仪和行为准则在这个小小空间里都复活了过来。在援助科里,她仿佛重新回归人类群体之中,外面的牛鬼蛇神不过是虚妄。 小彭记者刚打算放下杯子,扭头却发现蓬蓬凑到自己肩头轻轻闻嗅。 女孩子的眼神很纯粹,此刻却近乎生出了具象化的小钩子一样挂在了小彭身上。只是那其中跃跃欲试的,并不是人类社交范畴里的善意或友好。 蓬蓬抬起头盯着她:“你闻起来好香啊。” 对上她眼神的瞬间,小彭毛骨悚然。 那并不是什么恭维和赞美。她纯粹的眼神令小彭无端联想起了一些不该存在于记忆中的画面,比如脖子足足长达一米多的人形,还有梦里朝她张开的血盆大口。 ——那是兽类的捕猎本能。 * “抱歉,久等了——” 终于打发完鹈鹕和另外两个妖怪,纪阳真带着秦邵桐进门的同时,看到那个小记者如惊弓之鸟般从凳子上弹起来。手里的姜茶洒了一地。 余下的话突然卡了壳。 坐在沙发上的蓬蓬没理会面前的惨案,当即很无辜地转头朝他耸了耸肩,一脸没趣儿地回了自己的工位。 纪阳真上前把翻倒的纸杯捡起,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才若无其事地冲小彭记者道:“走吧,我们去会议室聊。” …… 脸色发白的小记者抓着包跟着纪阳真出了门。援助科剩下的两个一时没了动静,过了会儿埋着头织毛衣的秦邵桐冒出一句:“你搞砸了。” “闭嘴。” “你搞砸了。” “滚!” * 直到重新落座,小彭的心脏还依然在砰砰直跳。 会议室里的圆桌很大,他们两人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纪阳真招待她落座后先重新倒了水,随即又拉开窗帘。 阳光落在身上的瞬间小彭只觉得恍如隔世。纪阳真的位置在她对面,落座后先道:“抱歉。” “她……他们并不是有意的,”纪阳真看着小彭,满怀歉意地解释道:“只是不太理解与人交往的尺度和内核。” 异常温和的语调静静流淌进人的心中。小彭在那个瞬间莫名感觉有点委屈,忍不住地想瘪嘴哭出来。纪阳真给了她充分的时间整理情绪。令人意外的,小彭很快就在这个陌生人注视中平静了下来。 脑袋里混乱的思路重新清晰。随着采访开始,回归到自己熟知领域这件事让小彭觉得异常的踏实。 也是到了这时候,小彭才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位妖怪管制局内的唯一人类。 不得不说,纪阳真长了张让人一见难忘的脸。 一贯好看的男孩子轮廓都更多深邃而锐利。可他的五官虽然立体却没有那种侵略性,反倒是温暖柔和的气质占了上风。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此时在阳光下显出格外清透的琥珀色。目光格外则专注而深邃,每每看过来的时候都给人十足被包容与重视的感觉。甚至于眼睛给人的印象太过深刻,导致那种安定感胜过了一切,成为了他给别人的主要印象。 整个对话仿佛都在对方的善意引导中完成。当采访终于进行至尾声,小彭记者看着纪阳真的眼睛,忍不住发问道:“您真的觉得,人类能和妖怪共存吗?” 纪阳真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并不包含在提纲之上,出现在此刻却又显得情理之中。 事实上,自从妖怪变异潮大爆发以来,有关人和妖怪之间能否并存的争论就没有停下来。妖怪们无法摒弃自己的原生本能去接受人类法度,对许多人类来说,这也是他们其心必异的力证。 双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冲突不断。一系列流血事件后,人类和妖怪终于各退一步。妖怪管制局应运而生。愿意接受人类法度的妖怪,可以在考核后掩盖身份进入人类社会生活。不愿意的则迁入了妖怪专属的聚集区。 但这样的方法究竟是釜底抽薪,还是扬汤止沸,很难有人论断。 出现在用意于改善妖怪形象的采访中,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有些过度尖锐。不过纪阳真并没有急于定论。 “你觉得呢?”纪阳真反问。 “啊?”没预料到问题会被反抛回来,小彭思考了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纪阳真笑了一下。只是这次他的笑很浅,眉眼短促地一弯后便沉了下去:“理解和驯化就在一念之间,但造成的结果却千差万别。” “对于妖怪的理解意味着人类要做出更多的付出和妥协。而相比之下驯化则完成了对妖怪族类的镇压,社会的重心将回归到人类之上。” “不过我们花了几十年才摸索出来现在的道路,我愿意相信这条路的可行性。包容和尊重应该是这个社会的唯一解,只要这种微妙的平衡不被打破,终有一天双方都能克服恐惧,迈出共存的那一步。” “但如果这样的平衡,”小彭顿了一下:“被打破了呢?” 纪阳真眉眼一动,显出几分疑惑。小彭犹豫了片刻,最终把自己听来的内幕消息吐露了出来。 “我听说,即将有幻生种空降管制局。” 纪阳真一怔。 “据说就是那条现世最强的黑龙幻生种。”爆出震撼消息的小彭看到他的神情后备受鼓舞,正想表现,脑袋却突然卡了壳:“三年前他在安全区内突然觉醒,我记得叫什么来着……” 纪阳真脸色霎那苍白了下去。 记忆里仲夏的雨重新浇落他满身。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回,难以言喻的涨涩感堵得他说不出话来。纪阳真试图让自己不再去回想,可那一切还是如磅礴的雾霭,无孔不入地朝他袭来。 最后他还是看见了那段记忆。回想起少年隔着火海那一抬眸。 视野中仿佛又看到了无数飞鸟坠落,纪阳真忍不住在对方的视线之外扣紧了桌缘。他抿唇,最终还是提醒了小彭一句: “龙珩。” “啊?” “他的名字。”纪阳真尽力笑了下: “——是龙珩。” 开新文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送走了记者,纪阳真折返回援护科。 通宵两天的后遗症令他脑袋昏胀,时不时有点坠痛感。可偏偏最需要补觉的他此刻睡意全无。 纪阳真把胶囊塞进咖啡机,咖啡流下的时候散发出醇厚的苦香。他握紧把手,盯着杯口时有些刻意地放空着自己的大脑。 但还是有无数情绪潜滋暗长,似乎要将他缝合回那一瞬间的冲击中。 ……龙珩。 他以为自己对这个名字的所有记忆都会缄默在三年前,也早做好了和对方形同陌路的准备。可没想到今天会以这样措手不及的方式被提醒—— 他一直以来状若太平的外表下,粉饰着怎样淋漓的心。 如果那消息属实,他们是不是会以新的身份再见……不。 他们真的能再见吗? 端着咖啡往前的纪阳真突然停下,指尖落在蓬蓬的桌缘。红发的女孩子从显示屏后探出半张脸:“?” “毕纨什么时候回来?” 纪阳真若无其事地抿了口咖啡。蓬蓬思考后还是认命地去翻自己的记事本,给了纪阳真一个准确答案:“下周二,还有三天。” “好的。”纪阳真颌首,转身欲走又被蓬蓬一把拽住。 她的力气着实有些没收好,险些把纪阳真手里的咖啡拽洒。 纪阳真颇为无语地看回来一眼,知道闯祸的蓬蓬举起双手,一脸无辜道:“先别生气组长。我是想问你,我今天哪里又弄错了?” 即便隔了一张桌,织毛衣的秦邵桐闻言还是默默挪开一点,试图免受波及。 “没生气。”纪阳真即道:“想知道哪错了?” 他嘴边带着一点弧度,但眸光却沉沉。蓬蓬把秦邵桐偷瞄的眼神给盯回去,看起来十分诚心诚意地与纪阳真对视:“是的。” “……”纪阳真盯着她的眼睛。 尽管蓬蓬已经很努力掩饰,但是眸底深处那种本能依然跃跃欲试。纪阳真心底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道:“下次记得把你心里的想法收一收。” “什么想法?”蓬蓬不解。 对比刚刚,此时她神情里的困惑显得异常真实。纪阳真忍不住笑了下,把她蹭歪的那叠文件扶正:“‘想尝尝咸淡’……” 他的尾调有些揶揄,令扎着耳朵偷听的秦邵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尴尬中蓬蓬的情绪转移得很快,即刻把毒手伸向隔壁工位的秦邵桐:“你还笑!” 秦邵桐端着毛线筐就跑,蓬蓬翻过桌子也要挠他,被纪阳真在后面无奈地喝止:“喂,你们两个,上班时间——” 他话音未落,耳畔突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天花板上的应急灯闪烁起红光,接通的电脑开始层出不穷地弹出警报提示。在场的一人二妖同时变了脸色。蓬蓬放开秦邵桐,单手一撑跃回工位。 纪阳真看向她接通调度的桌面,即问:“几级响应?” “A级!”蓬蓬道。她在键盘上指点如飞时远比人类的动作来得更快,甚至能显现出残影: “——距离我们4.7公里的临川跨江大桥发生爆炸,出现疑似未录入幻生种!” * 龙珩坐在修车铺门口的卷帘下看天。 出门时还放晴的天现在不知为何变得昏沉沉。旁边正喷镀的丰奇就着肩头的毛巾蹭了下汗,抬头随口道:“怕不是要下雨噢。” 龙珩点点头,回了声“没错”。 两人便再也没话,继续各忙各的。 丰奇开的这家小修车铺在临川江边上,斜对面就是两年前竣工的临川跨江大桥。不过这边离管制区还是太近,是以就算开安全区内,历来也没什么人气。平时更多是安全区里的零星妖怪来照顾生意。 龙珩就是其中一员。 这次他来给爱车镀铬,丰奇算了五天的工期,他就定时定点地来了五天。 丰奇其实一早就认出了他。不过这位传奇中的幻生种似乎早不记得自己是谁,故而丰奇也没露出多熟稔的样子。只是随着他来照顾生意的次数多了,丰奇发现对方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高不可攀。才敢大着胆子提及之前一起上学的那几年。 虽然对妖怪来说,那似乎也不能叫上学。“社会化训练”或者“行为矫正”这样的用词更为妥当。 在那之后龙珩就算没事也会来坐一坐。两人终于成了能多说几句话的关系。久而久之丰奇无师自通地意识到,他似乎是很想听自己提起过去。 能和龙珩一起回忆起季阳的人不多,丰奇是寥寥无几中的一个。 不过这几天手里排的活有点多。丰奇没过多的精力招呼自己这位特殊的主顾,龙珩便自己坐在卷帘下的小马扎上出神。 他那两条长腿没处放,只能落在三层台阶下。从背影看去只有小小的一只靠在门边上,看起来显得孤戚而伶仃。 龙珩天生嘴角下走,眉眼迫人。虽然长了副好皮囊,眉宇间那份凌厉却大大弱化了堪称秾艳的五官。 只是此刻他坐在那里,手里无意识抓着衣服下藏着的项链吊坠。没什么情绪的脸上给人的压迫感极大消弭,反而格外失落出一点茫然。 等所有的喷镀完成,天已经黑沉得像要挤出墨来。丰奇仰头看了眼有些怪异的天相,加快速度对整车进行了一遍清洗重检。确认无误后他抬头正要招呼龙珩,却发现他以那样的姿态靠坐在那里。 丰奇无法理解孤独。但是此刻他本能感受到了一些不适。踌躇后丰奇还是叫他:“龙珩。” 龙珩下意识偏过头来,手里还攥得紧紧。顿了一下才聚焦起目光:“好了?” “好了。”丰奇道:“你来看看。” 龙珩点点头,他松手起身时毫无异样。但是丰奇却无法从那一刻感知到的情绪中脱离,他看着龙珩的背影,莫名有些不安。 犹豫了片刻,丰奇还是决定说些什么。 “龙——” 就在他开口的霎那。丰奇感受到了某种怪异的鸣动。 在他前面几步的龙珩远比他敏锐,幻生种即刻转过身来,蹙眉盯着某个方向。天地间风雷隐动,某种无法被听到的音爆在妖怪的血脉中传递,无声激荡在他们的耳际。 丰奇觉得自己的脊背仿佛被什么重击,紧跟着他的齿关都开始战栗。高等级妖怪对于他们的压制深埋在血液里,令他有种禁不住蜷缩在地下躲起来的冲动——这也是鼹鼠的本能。 相比之下龙珩更多感受到了对方的挑衅。龙的眼睛在那瞬间开始波荡,纯黑的瞳孔深处像是有火焰焚烧。 “是幻生种。”龙珩拧眉道。 丰奇缩在卷帘门下,闻声忽然想起了自己曾听过比这更恐怖的鸣动—— 三年前,在面前这位现世最强幻生黑龙种觉醒之时。 没等他回过神来,对方已做出了反应。丰奇目瞪口呆看着他快步向前,随后抬手一撑,翻过江边的护栏一跃而下—— 幻生种的背影消失在风中。 “你、你要干什么——等等!你不能去!你会被惩戒的!——” “龙珩!!!” * 局内外勤全部外出执行任务,留下来的大半是文员岗和技术岗。援护科临危受命,编入第一梯队参与前线。 蜂鸟种把他们放在了桥塔顶部。他们刚一落定,情报科的雨燕原生种便飞了过来。 “据目击者说,最初的爆炸点是桥下段的轨道七号线,”局里的鸟类原生种大部分先一步抵达,雨燕过来把收集来的现场情况进行了简单的梳理:“目前桥体上部车辆通行段已经断裂大半,受波及被炸开的豁口处前后都产生了连环车祸。” 纵览全景的纪阳真眉心突突直跳,扭头先喊了声秦邵桐。后者心领神会地一跃从桥塔上跳进江面,开始筑坝营救掉落下来的人们。余下能跟土木沾边的妖怪们也纷纷各显身手,遁进桥体尽可能加固桥面,为营救争取时间。 纪阳真戴上行动耳机,现场的音频即从还在巡回的其他鸟类那边传输过来。刺耳的鸣笛声和人们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纪阳真皱眉听着,转头问道:“那家伙还在吗?” 雨燕摇了摇头。他们并没有从外部观测到疑似幻生种的踪迹。反而是站在高处嗅了很久的蓬蓬给了回答:“还在。” 风声猎猎。红发的女孩子撑着钢架回头,指向桥体下段的某个位置:“我闻到了。” 纪阳真循着看去,桥体下段的轻轨从尾端三分之二开始断裂侧翻,疑似冲击点中心已经一片焦黑。 蓬蓬所指的,正是断裂带附近。 纪阳真面沉如水,而他身后原本还算镇定的妖怪们顿时炸开了锅。 蓬蓬跳下来,默不作声站回他身边。 “兵分两路!”纪阳真回头,看着有些没底气的妖怪们:“剩下的就以营救为最优先,在人类救援组织成型前最大限度转移人群!” 先前把小彭记者吓得够呛的人条这会儿也哆哆嗦嗦:“那……那幻生种呢?” “——尽力避战。”纪阳真的目光转向下面。 倾斜的桥面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彻底断裂的风险。可就情报科的信息来看,大部分乘客还被困在车厢内部。只有头尾车厢的少部分人逃了出来。 他回头道:“在外勤队回援前,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救人。如果遭遇幻生种……尽力逃离。确保自身安全后及时传递坐标。” 一应妖怪诺诺应声散去。塔桥上只剩下纪阳真和蓬蓬。 高空的风鼓得人两颊发涩,纪阳真回头示意她:“走吧。我们去下段。” 疑似幻生种目的不明。他们需要在外援队回来前牵制住对方,以最大可能地提高人类的生还率。 “你还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吗?”风里蓬蓬认命地抓着铁栅翻过护栏,回头时哀怨地看着他:“你说我跟你去援助科就不会让我出外勤了……” 纪阳真无奈道:“蓬蓬。” 手机里的警报讯息又弹动了一次。蓬蓬耸了耸肩,戴上耳机后认命地准备朝着下段跳过去。结果在她一倾身却被纪阳真拽了回来—— 套好特质防护套的纪阳真盯着她:“我说的是‘我们’。” 这次蓬蓬眼底不带一点玩笑的意味,认真道:“组长,这是疑似‘A’级幻生种。你会死的。” “嗯,我知道。”纪阳真拽好衣服下摆,随即朝远处打了个手势。巡回的蜂鸟种归来,纵身抓住了他的背带。纪阳真趁势一跃而起,在呼啸的风里冲蓬蓬道:“如果我死了——” “那我和桐桐就一人一个,他薅秃戴胜的脑袋——”蓬蓬从塔桥上一跃而下,抢道:“我去把濯哥的尾巴毛揪干净——” 女孩子的长发曝露在风中,像一簇炽烈灼染的火焰,直直坠入下段爆炸中心区域。 纪阳真忍俊不禁,放声大笑之际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蜂鸟种飞梭时的振翅声比直升机的轰鸣更甚,纪阳真随着他极速下落,在强烈的失重感把握住了蜂鸟悬停的瞬间,一跃滚落进车厢之中。 不过他的运气似乎差了一点。 车厢内部残存的热量令体感温度剧烈升高,仍在燃烧的废铁之中,纪阳真突入的同时就听到了接续不断的、刺耳的尖啸。 耳机里蓬蓬的声音因为这怪异的啸音时断时续:“组长,9号车厢幸存者13人,没有发现幻生种踪迹。” 纪阳真没有应声。他维持着受身滚落后撑地的姿势,慢慢地看向车厢另一端的庞然大物。 那个森然的黑影直立起来足有两米多高。黑暗中它垂落的触须微微翕动着,在听到这边的声音后,其尖足“噗叽”抽离了手中吸食一半的人体,转朝他这边迈步。 “你在哪?”混杂的电流音里蓬蓬问。 头部触及车厢顶的昆虫微微抖动翅翼,占据面部三分之二的眼睛在此刻转向他。在令人悚然的窒息之中,其真面目逐渐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之中。 纪阳真听到了自己刺耳的心跳声。 “已发现目标幻生种。”他抬手压紧耳机,低声道:“疑似原生种二度进化。” “你说什么?!!” 频道里登时乱成一团。这次不光蓬蓬,就连回援的高濯等也开始焦急起来。 不过纪阳真没什么空余的注意力分给他们。他的发声似乎极大地激怒了对方。幻生种张开自己的翅翼,颤动的膜翅上斑驳的纹路甚至开始晕染色泽。 纪阳真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它,脑海中无数物种谱系勾勒交织,最终指向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在信号中断前一秒,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递了回去。 “进化前原生种属……”纪阳真急声道: “——杀人蜂!” 第3章 第 3 章 幻生种振翅俯冲过来的同时,纪阳真近乎被暴起的蜂鸣声致聋。 不过好在与他所判断的一致,眼前这只幻生种大概率刚完成二度进化,其行为模式还一直维持着原生杀人蜂的状态。处于不应期内的它对于身体的调配显得粗鲁而笨拙。 它进入射程范围后,纪阳真当即启动捕获器。在覆网阻隔它的瞬间,纪阳真在令人窒息的噪声中转身逃离。 但这也仅仅为他争取了几秒不到的时间。 幻生种尖啸着,它的翼翅在持续抖动中散开幽莹的荧粉,将周围的一切渐渐腐蚀。 覆网不久便被腐蚀。掌握新技能的幻生种愤怒地朝着纪阳真追来。随着时间推移,它的膜翅益发坚硬,甚至能将纪阳真推倒的障碍物直接切碎。 蜂鸣声紧追不舍,像是迫近的死亡。纪阳真只能尽可能地跑下去。 原本预想中他会配合蓬蓬争取时间,等待高濯他们回援。可没想到两方落点产生偏差,他就这么倒霉地直接撞上了幻生种。前端车厢幸存者的存在,也让他无法贸然与之会合。 在局里根据他传递出的信息找到解决方案前,纪阳真只能自求多福。 越往前跑光线越差,侧掀的车厢极大地增加了他的前行难度。纪阳真步履维艰,决定先从临近车厢的出口跑上桥面轨道。 可来不及付诸行动,他忽然膝头一软,跪地呛出一口血来。昏暗中他勉强看清手掌心晕开的血色,适应黑暗的眼睛开始看到空气中幽莹的鳞粉。 挥散开的毒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蔓延到了这里。纪阳真咳嗽着回头。 他早该意识到的。 见到他停下,紧追不舍的幻生种也慢了下来。灰暗中那张属于昆虫的脸看起来丑陋而狰狞。它开始享受起本能之外的狩猎乐趣。 杀人蜂的膜翅再度张开,触须微微翘动着。密闭空间里毒雾密度陡然升高,车厢内的荧光甚至开始跃动。 纪阳真强忍住喉咙中的不适,慢慢撑起身,屏息尽力朝前。余光却看到幻生种用尖足抚摸过车厢里每具遗体的脸—— 然后把他们都化作一滩脓水。 从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到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死去不久的人们神情仍然鲜活。却在昆虫尖足触及的瞬间就被腐蚀。 腐殖的液体侵蚀过座椅,朝着地面汇聚成一滩腥浓的恶液。空气中颤动的蜂鸣好像狞笑。它以那些人临终前的恐惧为饵食,从中感受到了由衷的快乐。 纪阳真驻步。那瞬间的颤栗甚至让他松开了掩住口鼻的手。 如果说先前他还只是任务优先、单纯把面前的幻生种当作捕获目标的话,此刻的纪阳真已经无比确切地认知到了,对方是不折不扣的异端。 身为人类的他在恐惧之余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仿佛在刻与整个车厢内的逝者共情。 ——消灭它。 ——撕碎它。 一开始只有轻细的呜咽,到最后那些声音汇成洪流,在他的心底怒吼。纪阳真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转身,朝前迈出一步。 幻生种的触须轻动,它似乎感到很有趣。人类带着觉悟的神情它无法理解。可面前的人就这么放弃了逃跑的机会,妄想与它正面对决。 实在是可笑。 在它有限的记忆里,似乎人类有一个专门的词汇来形容这种行为。幻生种注视着他的动作,口器翕动间像是诡异地笑了一下,而后以含糊不清地声调道: 【螳臂…当车。】 原本眉头紧锁的纪阳真一怔,他诧异于从幻生种口中听到这样的词汇。不过对方似乎不以为意。 空间里的蜂鸣频率进一步提高,杀人蜂微微弓起身子,尾部的螯针像链子一样盘踞上来。迈步时它扬起了自己的尖足,睥睨间以颇为轻蔑的声调道: 【想活命的话……】 杀人蜂的束拢的膜翅抖动着,倏然在他面前展开! 【跪下,向我乞怜吧!】 【人类!】 那样的声音听来毛骨悚然,甚至与车厢内的气流产生了共鸣。密闭的空间幽邃而阴冷,浓布的鳞粉甚至在空气中化作黏着的流体。 纪阳真下意识抬手挡住了涨开的气流,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这个幻生种的棘手程度。 管制局目前没有能与它一较高下的存在。如果这家伙从这里逃出去,究竟会有多少人受到波及不提,后续带来的连锁反应将是这个社会无法承受的。 ——“您真的觉得,人类能和妖怪共存吗?” 明明数小时前他才刚回答过这个问题。 毒雾的腐蚀之下,纪阳真的眼睛都开始发烫。但他还是盯着面前混沌的虚影。 纪阳真缓缓背手摸向身后,防护套的特制口袋里封存着只有他才能解封的秘密武器—— 那是人类留给人类的杀手锏。 “……在得出真正的答案前,”纪阳真抬手擦过嘴角流溢出的血渍:“我是不会让你破坏这种可能的。” 幻生种微微偏过头,似乎对他的负隅顽抗感到不解。它抬起自己的尖足,终于决定结束这场狩猎。 可就在双方同时纵身的前一秒,耳畔刺耳的蜂鸣戛然而止! 地面猛然震荡,又似乎是埋藏在骨髓里的战栗留给他们的错觉。无声的鸣动像是迫近的鼓点,整个空间仿佛被谁挤压在掌心。 对面的幻生种不由觳觫,那种悚然令昆虫的面颊也开始扭曲。而透过它的眼睛,纪阳真看到了黑暗中浮兀出的那个人型。 “乞怜?” 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那个声音。 纪阳真的脊背猛然僵直。对面的幻生种受的惊吓不下于他,骇得僵立当场一动不动。 “向谁?”那个声音继续问。 没有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龙的眼瞳即便在黑暗中也灼灼燃烧,空中漂浮的鳞粉在他迈步过来的同时被熔化,像雾般散开,成满地的流金。 明明刚刚从窒息感中被解放出来,纪阳真却远比刚才来得紧绷。他按捺下指尖的颤抖,自觉从这场对峙中退出。 黑暗中他侧过身,贴上厢壁时像被抽离了脊骨,无声滑坐下去。 喉咙中的烧灼感逐渐褪去,龙从他身边走过,但纪阳真始终没有抬头。他尽力表现地像一个普通人类。 ……他不能在这里被认出来。 原本穷凶极恶的幻生种口气彻底变调,它收起翅翼,极为小心道: 【您怎么……】 龙珩没有理会它。他转头看向那个虚弱的人类,问道:“这附近还有其他幸存者吗?” 纪阳真迟缓地摇了下头。黑暗中他按捺住抬头的冲动,垂眸盯着某个虚无的点。却又在最后忍不住以嘶哑的声音回答: “……没有。” 龙闭上了眼睛。他的沉默像是某种无声的哀悼。而在片刻的缄默后,他低声道: “我知道了。” * 蓬蓬在朝纪阳真那边狂奔的中途听到了那声巨响。 她原以为是二度爆炸。没想到前方爆发出无比刺眼的金芒——在近乎致盲的光线中,她看到不远处的车厢被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昏黑的天空劈下一道厉闪,那个带着讨厌味道的幻生种径直被打飞出去。在闷沉的雷鸣声中,一道浮跃的金鳞在半空中隐现,龙在飞身前朝这里一瞥。 仿佛自地狱余烬中望出的一眼,令蓬蓬出于本能地屏息僵停了下来。 不过对方似乎判断出她并不构成什么威胁,随即带着某种难掩的怒火离去了。电光石火中蓬蓬并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身影,就连气息也无法分辨。 只是野兽的本能令她在龙彻底离去后才继续前行。 蓬蓬在裂口车厢的后半段找到了纪阳真。他靠坐在厢壁旁,状况看上去并不好,却又比蓬蓬想象中好上太多。 在毒雾中视物太久令他的眼底渗出血色,蓬蓬掏出研发室刚配给来的解毒剂为他注射。片刻后纪阳真身体里的刺痛得到缓解,蓬蓬把呼吸逐渐平缓的他背了起来。 即便身上扛了个人,蓬蓬在坍塌的轨道间依然如履平地:“那是谁?也是幻生种?” 是他的龙。 纪阳真朝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江面上空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但某种剧烈的力量波动却仍然存在着。他微妙地停顿了一瞬,而后答道:“不知道。” “你的嗓子怎么成这样子了?”朝前狂奔的蓬蓬蹙眉:“先别说话了——” “没事。”纪阳真哑声问:“幸存者呢?” “全员转移。”蓬蓬大声说:“高濯他们应该也已经快到了!” 她像一阵风一样在轨道上跳跃。没过多久斜前方出现了一个影子,注意到他们后径直朝这里纵跃而来。 灰狼的皮毛厚实、色泽雪亮,它踩着桥墩跳下来,停在他们面前的瞬间发出一声狼嚎。 原型状态下的高濯足有一辆轿车那么大。它抖抖尖耳,又刨动了几下前足,喉咙里沉闷地呜呜着,示意他们骑上来。 蓬蓬看到灰狼当即眼含热泪,高声喊着“濯~哥~”便扑了上去,整个埋在狼厚墩墩的皮毛里,顺带狠狠呼噜了两把狼头。 灰狼被揉得来回躲闪,发出无奈的鼻息音,待他们坐稳后,便带他们折返桥体上部。 桥体上段两端都已经完成封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被疏散转移的人群并没有离去,反而哄哄一团地挤在封控线外探头探脑。 人类救援已经到位,余下的就是妖怪们的舞台。不过桥上的小妖怪们没了先前的恐惧感,这会光明正大站在桥上,挨挨挤挤地看热闹。 纪阳真落地还没站稳,妖怪堆里便有谁劈过来一嗓子招呼他们。顶着莫西干头的戴胜扒拉开一圈脑袋,无比激动地挨个点名:“快来!给你们留了好位置!” “幻生种打架!百年难得一见!!” 纪阳真一时郁结,只想把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小妖怪挨个薅出来给两拳清醒清醒。刚恢复人型的高濯对上他的目光,尴尬地挠了挠头。 戴胜还挤在妖怪堆里上蹿下跳地比划。 为了防止误伤,龙珩将杀人蜂打出去很远。此刻在空中也只有隐约的影子浮兀。幻生种展翅时在江面掀起一道飓风,螯针旋摆,像在尾巴上蓄养出一条蛇。 远空传来龙息,漆黑的天幕之中隐见龙形。在两只幻生种节奏愈紧的缠斗中,金色的云雾向某处拢聚。最终在龙珩退开的顷刻,光芒化作流飞的箭矢朝着杀人蜂袭来。 密密匝匝的箭矢如同落雨,以劈山裂石之力将杀人蜂击退。它的每一寸骨骼都被钉死在山体之上,龟裂开金色的斑纹。 裂纹愈发涨大,最后倏然爆裂。杀人蜂在山体侧化为齑粉! 蜂鸣在那个瞬间息止。桥上爆发一阵欢呼,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都在全力喝彩。 尖叫声好像涌动的浪潮,一眼看过去还有不少人在举着手机录像,纪阳真无奈地叹了口气,扭头冲一众妖怪道:“热闹看完了,开始干活吧?” “收到收到。”一圈的小妖怪们嘻嘻笑着,随后各自散开,按着原定计划开始善后。 唯独戴胜还有插科打诨的空余:“放心放心,我们都记得……不就是幻生种信息绝密不能外泄嘛!接触过的幸存者都已经确定……已经有妖去接鹈鹕过来了。” 纪阳真无言颔首,再回头时远处已经没有了龙的踪迹。不知对方去了何处。 分不清哪种情绪更占上风,他压住心底无声的叹息,扭头若无其事地冲蓬蓬道:“一会没什么问题,就通知桐桐——” 话音未落,他的心脏猛然抽痛。 那种感觉像是心脏被谁攥了一下般。尽管被身边的高濯和蓬蓬手疾眼快扶了一把,纪阳真还是跪倒下来。由来不明的心悸像是不谐的讯号,他们脚下的大桥跟着巨震。 人群中迸发出一阵尖叫声。如同某种深埋在骨髓中的讯号炸裂,桥面崩开无数裂隙。还没能消化眼前的一切,旁边戒备的高濯已然脸色突变,冲前方大声吼道:“小心!!” 尖利的蜂鸣在所有人耳畔炸响,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来得更近。桥中崩裂延伸的断口冲出一道灰影。肢体完好的杀人蜂的动作无比迅速,张开的翅翼如同钢刀,横飞着朝他们削下来。 高濯一把压下纪阳真和蓬蓬,削过来的风压与他们相差毫厘,晚一分就要落个肢体分离的下场。 几人的心都仿佛要跳出喉咙。再抬眼发觉罡风啸烈间桥塔跟着被重创,砖块下的钢筋铁骨发出断裂的鸣响。纪阳真只觉得自己的筋骨也要跟着崩断,心底百转千回间闪过无数念头。 复生?瞬移?还是—— 抬头的间歇,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丝不同先前的气息。 “是第二只!!”纪阳真喊道。 高濯发出一声怒吼,向前一个纵跃,在杀人蜂掠走的同时恢复灰狼的姿态迎战。蓬蓬则在他的掩护下一把抓走了纪阳真,朝着反方向跑去。 援助科行动的第一要义就是远离主战场。更不用提纪阳真还是个人类。 没躲开的妖怪们东倒西歪碎了一地。迸溅开的血色中人群愈发混乱,哭声和尖叫混迹在一处。桥塔倾颓。刺耳的躁鸣像是有形之剑。人类警察挡在前面向幻生种展开射击,却毫无效用。 【可恶的……】 杀人蜂展翅,连续掀翻了几辆汽车。它只剩下了杀戮人类这一个本能。 【人类!!!!】 追上去的灰狼嚎叫着撕咬上它的膜翅,却被毫不费力地甩开。灰狼的嘴角被割裂,半空中洒落一道血痕。 蓬蓬头也不回地朝前狂奔,纪阳真在她背上看到杀人蜂冲向人群,那与记忆中某个令他极度恐惧的画面重合。 纪阳真目眦欲裂:“停下!!!!!” 在视野的起伏中他攥紧了自己的心口。一念间,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将一切贯纵。 人群的尖叫声仍在蔓延。可杀人蜂仿佛是听到了他的话一般,确确实实地刹停在了半空中。 纪阳真没来得及松口气,杀人蜂突然转过了头。属于昆虫的脸庞在刹那显露出狰狞,视线无比准确地攫住了它。 压迫感令人头皮发麻,纪阳真生生一窒,幻生种随即朝他袭来。宛若离弦之箭一般—— 然后在空中被猛地捏碎!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虚空中拢聚那只利爪浮跃着隐隐的金芒,其中骨骼碎裂的声响闷顿而微末。被攥在其中的幻生种最后抖动了两下触须,随即头颅先掉落在地上。 飞抵至桥上的龙珩仍然维持着攥握的姿势。待喘息微微平复,他蹙眉松开了空无一物的右手。幻生种的碎片从龙趾间掉落,斑斓膜翅上映射着金芒。 远空雷鸣轰响。 纪阳真呆呆地看着。然而脚下的震动愈发加剧! 被杀人蜂重创的桥塔终于在此刻彻底断裂,连带他们这边的桥面也开始崩塌。 “快跑!”远处倒地的灰狼朝他们发出了示警。人群乱作一团,迭起的哀哭声中倾斜的桥塔向着桥面轰然倒下。 龙珩登时抬手。摧枯拉朽的声音在那瞬间息止,只剩下碎石掉落的响动。 一切在崩裂前被挽回。像是被敲下静止符一般,倾塌的桥塔停在了半空中。漆黑的天幕下,龙的身姿在虚空中若隐若现。它盘踞在桥塔之上,以自身为锁链稳固住了桥塔的颓势。 而另一边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我的天——” 桥面坍塌的同时,蓬蓬不自主脱手,声音在纪阳真背后响起:“组长抓紧我!” 纪阳真后知后觉地向后抓了一把,却扑了个空。单臂挂在桥沿的蓬蓬睁大了眼睛,探手试图去拉: “组长——!!” 纪阳真没能抓住她,无可挽回地随着断桥和碎石一起朝下掉落。虚空中的龙像是听到了这点异响,下意识朝着这里一瞥。 这令纪阳真在坠落中也重新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龙珩的眼睛里有短暂的茫然。 可在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后,他的眼神突然颤动了起来,眼前灰败的世界像是突然间有了色彩。那一霎龙珩的眼中满布惊怔与不可置信。 是那么刺眼。 令纪阳真即便在漫长的坠落中,也下意识想挡住他的视线。 龙发出了一声困兽般的利啸。龙珩本能地转身翻越桥栏,在落石的湍流中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他。 天地倒错间,某种从生命中剥离的情感须臾死而复生。 纪阳真在最后看清他颤动的眼神。看到龙珩拼尽全力地向他伸出手、竭力呐喊着什么。 ……那样的眼神。 心口像被蜂针蛰过一样刺痛。沉入水面的瞬间纪阳真像是又被打碎了一样。浮藻和泡沫一起将他淹没,意识蒸腾向温暖幽邃的最深处。 可即便在一片黑暗中,他还是听到了对方痛彻心扉的呼喊—— “季阳!!!!!” 让小情侣短暂贴贴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入眼是洁白的天花板。 恍惚了会儿,躺在病床的纪阳真倏然偏过头。秦邵桐坐在窗户边,埋头理着毛线。一边桌上放着束鲜花和果篮,插在花中间的贺卡有妖怪独有的狂放字体。 张牙舞爪到纪阳真在这里都能看清楚的“早日康复”。 原本隐约的期待就此打散。纪阳真藏好心底的失落,低声道:“桐桐。” 他的声音有点哑。秦邵桐闻声抬头,钩针停在半空中几秒,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膝头的毛线筐打翻在地,毛线球四处滚落。秦邵桐扑到纪阳真床头,在纪阳真下意识闪躲的同时,疯狂摁下呼叫铃。 …… “组长!!!” 不到一分钟,病房里就多了四五个妖怪来。 蓬蓬和秦邵桐一边一个,抓住他的手痛哭流涕。就连戴胜也坐在床脚抹眼泪。纪阳真在某一刻甚至以为自己身在灵堂,马上就要出殡。 在魔音贯耳的哭嚎声中,他目光落向在角落捂耳朵的高濯,问道:“我在这儿几天了?” 高濯放下手,高大的灰狼种挠挠头,在迭起的哭声里示意自己没听清楚。纪阳真重新喊了一遍,高濯回道:“三天。” 纪阳真被吵得眼晕:“你说什么?” 高濯道:“三——天——” 一人一妖就这么十分低效地喊话半天,也没得出什么所以然。门外的小护士畏畏缩缩探了个头,纪阳真立马反手捏住了蓬蓬和秦邵桐的嘴。 空气里一时间只剩下戴胜擤鼻子的声音。 一屋子妖怪终于消停下来,纪阳真在他们有些哀怨的注视下冲护士打招呼:“您好。” 护士终于大着胆子走了进来,冲他道:“纪阳真……先生是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感觉不适。” 虽然妖怪管制局里有自己的疗养室,但纪阳真毕竟是个人类,大多数时候还是需要以人类的手段开展治疗。所以这次事发后他还是被送进了市立第一医院。 在护士期待的眼神中,纪阳真仔细感受了一下,而后道:“没有。” 事实上除去掉落水面时产生的冲击,纪阳真并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他提前让秦邵桐在水下准备那么久,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掉下去再受伤。 虽然没想到这点未雨绸缪用到了自己身上。 护士似乎彻底放了心,在病历本上写了几下后便摁回了笔,无比畅快道: “您可以办理出院了!” * 收拾停当再回到妖怪管制局,纪阳真发现自己案头堆的文件又多了些。 临川跨江大桥上幻生种灾厄最终以“杀人蜂事件”命名,最后统计受波及人类群众两千余人。伤亡178人,其中165人死亡,13人重伤。 事件一开始被人类权益保护所提议定为S级,理由是人类方总体受波及人数虽然没有超过五千人,但网络传播造成的舆论影响极大加剧了人类恐慌。 他们打算借题发挥,顺势上调管制区防控等级,进一步压缩妖怪活动空间。这引发了妖怪管制局的强烈不满。 毕纨代表管制局在协调会上据理力争,认为虽然网络舆论影响较大,但之后出面的黑龙幻生种保护了人类安全及公共财产,带来的更多是良性反馈。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险些要在协调会上打起来。最后跨物种事务管理总局一锤定音,认为虽然波及范围广,但此次人类社会反响并没有恶化。 “最后就定成了‘A’级。”蓬蓬仰在转椅上打转,顺带摊手欣赏自己新做的美甲:“总局让我们这周内调查清楚幻生种来源,提交整体报告。” 纪阳真从蓬蓬说到毕纨在会上反复播放他坠桥后龙珩跳桥救援的视频以证明妖怪的友善性开始头疼,等听完报告提交的截止时间更是头疼加剧。 “不过说起来,”戴胜趴在桐桐的位置上吃怪味胡豆:“真哥你认识那个黑龙种吗?” 几双眼睛齐齐看向他,纪阳真装傻:“哪个黑龙种?” “龙珩啊!”戴胜跳起来,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能不知道龙珩呢!三年前觉醒的现世最强幻生种,所有妖怪们的老大——” “我不要认他当老大。”秦邵桐埋头道。 “我只是打个比方,他也不是我老大。濯哥是我唯一的老大。”戴胜冲补觉的灰狼种表了下忠心,继续趴在挡板上跟纪阳真道: “你不知道,他看见你掉下去,自己也‘嗖’就跳下去了!我以为他会水呢,没想到最后是个——” 戴胜卡壳,扭头看高濯。灰狼种挪开脸上的小毯子:“旱鸭子。” “对,旱鸭子。”戴胜说。 纪阳真:“……” “是啊,利落得很,水花都能压上八分。”蓬蓬跟着回想起来什么,不由感叹道:“结果是个旱鸭子。桐桐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他就算晕过去也抱着你死不松手。” 纪阳真微微震撼,想要细问又生生忍住。秦邵桐止不住忿忿:“太重了!” 见纪阳真看他,桐桐从善如流道:“我是说那条龙。” “而且我们怎么都拉不开——”蓬蓬道。 “你们两个就像长在了一起——”戴胜补充。 “就连濯哥上手也——”桐桐说。 “够了!!”纪阳真听得面红耳赤,扭头发现那几个妖怪神情十分坦然,倒显得他有些过度反应。 反倒是高濯掀开了小毯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两眼。 “……”纪阳真佯作无事:“那最后,你们是怎么……怎么——” 他有些难以启齿,心里却还是记挂龙珩下落。还好戴胜一生爱接话,闻言一指后面正张开嘴想偷吃怪味胡豆的鹈鹕:“鹈鹕!” 鹈鹕大惊,猛一趔趄。黑豆眼睛急促打转。 “它嚼了那条龙的脑袋——”戴胜正绘声绘色地说着,回过神来的鹈鹕冷不丁叼住了他的脑袋。秦邵桐要去帮忙,却被蓬蓬拦下,示意他不用插手。 “等等。”蓬蓬一脸高深莫测。 第一次没被人马上强行掰开嘴,鹈鹕抓紧机会大力嚼嚼,结果还没来得及享受,它先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干呕。 “哕——” 鹈鹕三步并两步,扑闪着翅膀仓皇逃走。戴胜莫名其妙逃出生天,顶着津津的口水在原地恍恍惚惚:“诶,我是谁?我怎么在这里?” 秦邵桐神情难言,抓给他一把怪味胡豆。 “他……就是那个黑龙种,”纪阳真转头道:“他还好吗?那之后你们没把他也一起带回来?” “想什么呢组长,”蓬蓬趴在桌子上道:“那可是SSS级幻生种!鹈鹕嚼了一下午他才松手放开你,后面就被特管队带走了。” “毕竟就算是为了救人,幻生种无许可使用能力也是要受‘惩戒’的。” “……我知道了。”纪阳真道。 失落感在那瞬间被放到了最大。不过按理来说,他和龙珩再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局——桥上的一切本该是一场幻梦,就这么遗忘了也不是一件坏事。 纪阳真擅长自我安慰,此时却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断下沉。 “特管队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的。” 仰在沙发上的高濯掀开了小毯子,起身时满脸懒洋。 他在沙发上靠了会儿,突然想起来还有件正事:“不过说起来,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杀人蜂’二度进化前原生种的下落。” 纪阳真转过头去,不由得蹙眉。蓬蓬跟着一跃而起:“对,没错!我们筛查完了整列轻轨所有的乘客,别说幻生种了,连一个妖怪都没有!” “那两只幻生种,简直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 蓬蓬说得气呼呼,纪阳真却因为最后那句话神情一动。高濯不露声色地把纪阳真的反应看在眼底。 “我知道了。”梳理过桌上的文件,纪阳真颔首:“我先去找毕纨。” 任务后去找毕纨汇报是例行公事,这次纪阳真因为昏迷已经晚了几天。一众妖怪点头,齐声应了送他离去。 纪阳真一笑,拿着理好的文件准备上楼。却在带上门前一停。 “你们,”纪阳真的手半扶着门道:“听过‘螳臂当车’吗?” 屋里的几个妖怪同时抬起了头,眼中显露出几分茫然。就连身为妖怪阅历最广的高濯也迟疑了一下才道:“那是什么?” 纪阳真一笑,心里已有了答案。 “没什么。”纪阳真掩上门:“回来给你们带吃的。” * 毕纨的办公室就在援助科正上方。 这位朱鹮原生种评级只有B-,却是妖怪管制局的传奇妖物。毕竟当年如果不是她一力坚持,妖怪管制局的设立规划案不一定能批下来。 毕纨隶属情报科,目前暂代妖怪管制局副局长一职,名义上看她只比纪阳真高了半阶。但鲜少有人知道,她实际上是跨物种事务管理局特勤处的二号角色。 ……也是纪阳真此生见过最像人的妖怪。 纪阳真敲门后静待了几秒,等听到毕纨应声,他才推门而入。办公室里摆设简单,除了办公桌和档案柜外,最大件儿的便是立在毕纨工位旁的热带鱼缸。 新鱼缸的增氧泵运作声音格外密实。毕纨戴着办公用的蓝光眼镜正看着什么,见他过来后把眼镜摘下,顺势从冗杂的工事中脱身片刻: “身体没事了?” 她捏了捏眉心,示意纪阳真自行坐下。 “没事。”纪阳真摇了摇头,拉过一旁的转椅,坐下后直奔主题:“我看过蓬蓬整好的资料了,基本没什么问题。但有一点,我认为‘杀人蜂’的溯源方向需要进行纠偏。” 他将资料放在毕纨桌头。 “纠偏。”毕纨揉着山根,喃喃重复了一遍。拿过资料后目光已变得极为锐利:“为什么?你不是已经亲眼确认过,认为它是‘二度进化’的产物了吗?” 纪阳真顿了下,才道:“是的。” “……那就不会出错。”毕纨显然对他十分信任。但相比毕纨的肯定,纪阳真显然仍有疑虑。 “也可能我在看到他的时候,”纪阳真道:“它确实是‘二度进化’的产物。” 他说得非常审慎,毕纨也是顿了一下后才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说……” 两人目光相对,纪阳真点了点头。 毕纨的神情在那瞬间变得极为复杂,纪阳真点了点资料薄上杀人蜂的采集照,向毕纨提起了在当时就令他在意的点。 “它对着我说,”纪阳真道:“……‘螳臂当车’。” 回想起当时听到那句话时的状态,纪阳真依然觉得非常诡异。 妖怪所能接触到的教育极为有限。人类对于和妖怪共存所做出的工作更倾向于社会化训练,所以个体文化素养的提升与否则完全取决于妖怪自身。 纪阳真认知中,除非是与人类长期接触的原生种耳濡目染,否则对于一般妖怪来说,他们的沟通技巧和词汇都会相当单一。 是以在当初,他的第一直觉就是那是某个在人类身边已久的原生种二度进化。但杀人蜂原高威胁度的评级让这样的猜想有些牵强。最后的可能也在全车筛查后被剔除。 他们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答案。 “‘杀人蜂’,”纪阳真说:“在二度进化前,原本是人类。” 屋内只剩下了增氧泵运作的声音。在水波的光影侧映下,毕纨的神情一时莫测。她看着纪阳真,似乎想要反驳,却也无从开口。 这个猜想一旦被证实,其带来的影响将会超乎想象。 “我知道了。”最终毕纨说:“我会上报。这件事要绝对保密。” 纪阳真点头。 人和妖怪之间的平衡一直都格外微妙。事实上如今的休战。不过是妥协后无可奈何的结果。通过争斗人类无法根除妖怪,而妖怪也无法战胜人类。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在于,妖怪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 但如果人类出现了二度进化的可能,那会怎么样? 一个正常的人类突然丧失理性,被改造成异端,彻底沦为本能驱动下的杀伤性武器。这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甚至无法判定,这样行径的幕后主使,究竟是妖怪…… 还是想要操控妖怪的人类? 纪阳真点到即止,他明白毕纨已经想到了这里,后面便不是现在的他所能触及的部分了。 纪阳真不欲久留,他起身:“那我就先走——” “等等。”毕纨叫住他。 纪阳真看过去,毕纨的神情一时微妙,他忽然有了预感毕纨会提起什么话题。这令纪阳真扶着椅背站定。 毕纨撑手道:“你见到他了?” 气氛一时变得拘束,纪阳真颔首。最后还是压抑不住地开了口:“我听说,总局似乎有意向安排幻生种空降?” 纪阳真在某种焦渴的期待中忐忑开口,毕纨没让他过多煎熬,当即道:“没错。” “龙珩是目前总局最优先的接触对象。”毕纨道。 她显然不打算过多解释,但纪阳真也能猜到其中的缘由。 可目前这个结果令他感到无措。 胃像是猛然被揪紧,纪阳真感觉四肢百骸的血液像在倒流。他平息了片刻,才艰难道:“……那我呢?” 三年前那场绝密任务之后,他的一部分档案被彻底封禁。总局更是再三强调严禁他与任务目标再行接触。 季阳死在三年前。现在站在这里的注定是与龙珩无关的陌生人。 “我目前没有收到关于你的调令。”毕纨如实道:“但阳真,禁令并没有解封,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对吧?” “——季阳已经死了。”毕纨看着他道:“你只是纪阳真。” “可是——”纪阳真脱口出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难道要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纪阳真道:“难道要我装作一个陌生人?就这么再和他朝夕相处、却还要视而不见……!” “我很遗憾。”毕纨眉头紧拧:“但你我都知道,禁令意味着什么。” “纪阳真。”见纪阳真还想反驳,毕纨抢先截断了他。 毕纨看着纪阳真的神情无比复杂,良久后她惋惜道:“你要知道。” “——在他们眼里,你不是不可以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