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雾里》 第1章 列车上的指引 “您好,如果想在晚餐前喝一杯,可以前往6873号车厢。”年轻的列车员小姐稍稍俯身,轻声告知。 她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停滞了半秒,随即礼貌回应。列车员回以职业性的微笑,转身继续忙碌。 她盯着列车员离去的背影,决定先处理眼前这个意外的邀约。 车厢内部装饰以深色木质装饰为主,无一不透露着雅致与考究。 穿过狭窄的过道,欢快又优雅的音符跳进耳朵,她肩颈的线条在旋律中渐渐柔软下来。 “塞拉小姐?你来了,请坐。”这位酒保静静地驻在吧台后面,眼含笑意,手上仍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玻璃杯,仿佛已等候多时了。 她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思绪,恍惚间听见问候下意识含糊地应了句“嗯”。话音未落便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脚步不由得缓了缓。 不料下一秒迈步绊到不明物件,身子猛地向前踉跄了几步。待稳住脚步的同时余光恰好瞥见几位客人在车厢走廊那头窸窸窣窣地走远了。 她偏过头,目光正要触到那片阴影。 “当心!”酒保手一颤,杯子差点滑落,慌忙放下酒杯刚要跨出吧台,却被塞拉小姐抬手一拦,默默退回自己的领地。 塞拉暗自松了口气,这才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不好意思。”塞拉小姐伸手端起桌上的冰水抿了一口,“那就给我来上一杯吧。” 酒保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不必在意,稍后为您呈上。” 接着俯身从柜台取出一个老皮革箱,搁在吧台上:“有人托我转交。”她压低声音的同时目光掠过门口。 塞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两位列车员刚回来,歪在车厢门两侧。 “还捎了句话,两天之后列车到站时,到末节车厢去,找一位带着格纹伞的女士。” “别人?我除了老爷子还有谁可以联系?”塞拉小姐接过皮箱,目光细细打量着每一处细节。 这老皮革木底箱用头层牛皮鞣制而成,皮质柔韧润泽,款式经典;黄铜打造的纹章镶嵌在正中,四周用铜包边,走线工整严谨。箱体虽历岁月沧桑,但因保养得当而风韵犹存。 “天老爷,这锁可没给我钥匙!”她蹙眉看向锁体处,手指却慢悠悠地绕着锁孔画圈。 酒保遽然停住,手腕在杯沿悬停三秒,而又继续专心擦起杯子:“老爷子就没给你留点线索?” “哪儿有什么线索,家里能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塞拉晃着酒杯,却只浅啜了小半口,“两个月前留了张破纸条,连露西也被他带走了。” “难不成要我挖穿地板?” 酒保小姐唇角微翘:“老爷子倒是潇洒,”她停下手里的工作,饶有兴致地望着塞拉,“所以,露西是谁…?” “老爷子前不久买的一条长卷毛狗。”塞拉料到对方会追问,抬眼扫见她耳朵都竖了起来,结果听完一脸期待秒变冷漠,实在忍俊不禁。 塞拉手肘撑在桌面上,掌心托着脸,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柄:“他总这样,招呼不打就消失。有时一觉醒来,人就没影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这老爷子,也不知整天在忙活些什么。” “那你到站之后什么打算?”吧台对面那人推来第三杯酒。 塞拉摇了摇头:“我只是按照指示登上了这趟列车。”她揉搓着车票边缘的齿孔,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风景:“至于其他安排,我一无所知。” 时间过于匆忙,她身上仅带着一张旧羊皮地图和一小袋屈指可数的货币,所知的消息更是如同雾中看花。 她还想说点什么,刚要开口,被酒保倏地抬眸制止了。 酒保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有新客人进门:“别忘了你的东西,这位小姐。” 回到房间,塞拉小姐卸掉了那股支棱劲儿,身体就像弹熟了的软棉花,倒落在沙发上。 包厢不是很大,白天仅容得下一侧的单人沙发。 没有窗户,光线就依靠桌台那盏紫铜灯发出的焦糖色光晕,晚餐过后服务员会把一侧沙发变成上下铺。另外还有藏在柜子里的盥洗室,解手要去每节车厢尽头的公用卫生间。 连行动都变得那么困难,她只能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份懒惰的的舒适中。 半晌。 她撑着沙发边缘直起身来,伸手探入衣袋,胡乱翻搅几下,直到触到物体的棱角。 她将那小物件托在掌心,茶色的微光流淌而出。 眯眼对着光源细看,竟是枚烟水晶雕琢的蘑菇胸针,银黏土捏制的菌柄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这么精致的物件,也不知是谁落下的。”她喃喃道,指尖抚过胸针冰凉的表面。 偏偏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出了这样的洋相。 她随手将胸针别在夹克翻领上,抬手将长发向后一撩,蓬松的金色发/浪顺着肩膀滑向背后——好不让这枚漂亮的胸针被头发遮挡。 自打昨天上车后,紧绷的弦终于松缓下来,竟一觉睡到今朝正午。 塞拉没空去想箱子的事情,饥饿感最终占了上风,她得先去填饱肚子。 她打算别着这枚胸针去就餐区,或许还能遇见来寻它的失主。 既盼着遇见失主,又希望这意外的装饰能多停留片刻。 她的短靴踩在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蜡烛吊灯将暖黄的光投在餐桌上,每张桌子都铺着雪白的亚麻色桌布,银质餐具整齐排列。 她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雾气如密不透风的帷幕,阳光的穿透都像徒劳的拥挤。 苻斯卡瑟几乎是一整年的雾季。 塞拉确保不遗漏任何一丝鲜美的肉质,把最后一口龙虾肉送进嘴里。随后轻抚着微胀的肚皮,满足地窝进沙发深处闭眼休憩。 从她记事起,爷俩一直相依为命。为了生计,同老爷子做的,尽是些裹着绸缎的肮脏事。直到列车到站,双脚踏上另一片土地的那刻,才算将过往尽数斩断,迎接全新人生。 她将纸条反复展开又揉皱,确认上面只字未提需要返程。 胸口那股雀跃与忐忑,就像杯中未消的气泡,不断上浮又破裂。 “您的甜点,女士。”推餐车的服务员脚步极轻,皮鞋落在羊毛地毯上,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塞拉正出神,直到银叉轻碰瓷盘发出脆响才发觉有人靠近。 服务员的手指在盘沿停留了一秒,而后才缓缓收回。 她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 微微颔首致意后,待服务员推着餐车远去,金属滚轮转动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车厢尽头。 目光低垂,盘子中央立着一个小型泡芙塔,而在盘沿与雪白餐巾的缝隙间,一封信笺的边角悄然而露。 塞拉侧首,目光轻掠过整个车厢。 周围都是衣着光鲜的食客,男士们的丝质领结在烛光中泛着暗纹,女士们的珍珠项链随着轻笑微微颤抖。 没有人与她的视线相接,更无人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 她轻轻取出信纸,目光落在陈旧的纸面上。 致我血脉相通的孩子,塞拉: 当你的指尖触到这泛黄的羊皮纸时,或许列车正载着你穿过暮色中的铁杉林。 希望这封信到你手中时,你一切都好。 多少回了,你总见老爷子拎着旧皮箱就往外走。你追着问,老爷子就只是抿着嘴,把帽檐往下拉了又拉。 现在,是时候让你接近那皮箱夹层里埋藏的线索源头了。 你会去到一个名叫蒙蒂亚的小镇,它藏在雾气的尽头。你得搭那班老渡轮,从两山夹着的海路慢慢晃过去。 直到雾气最浓的地方,冷不丁就会看见它,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时间的脚步在这里变得慵懒,当外界走过四季轮回,我们的晨露还未从草尖滑落。 你的祖辈在镇的西南边保留着一块地产,百年的丰收让这里的泥土都泛着麦香。但大家伙儿都因职务在身,远去别国。这座拥有上百年历史的格拉诺亚农场啊,我实在不忍任由它荒废下去,是时候该有人接手了。 蒙蒂亚的晨光总是最先落在教堂的尖顶上,这里的清晨从面包房的香气开始。黑麦与蜂蜜的暖意,混着铁匠铺叮当作响的节奏,在鹅卵石街道上流淌。家家户户的橡木门永远敞开着。在这里,你很难找到一个生面孔。 那时候,我们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东边田里的野兔偷吃莴苣,面包房总有刺猬偷面包屑,或是酿酒坊的学徒算错了糖浆的比例,见习修女偷把驱邪用的圣水换成苹果酒,惹得被泼到的“中邪村民”醉醺醺地跳起了帕拉舞。 原谅我无法传达更多,送信的骑士正在门外焦急地踱步,他的马匹已经第三次不耐烦地刨着前蹄。 愿这封信能随着北风和鸦鸣找到你。 762年3月2日 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塞拉看得出这不是老爷子的手笔——他向来是粗人做派,说话就像他别在腰间的豁口刀,又直又利。 那会是谁? 她嘴里反复念叨着“致我血脉相连的孩子”。 信纸在指间微微发烫,粗糙的纤维间流淌着家的温度。她忽然屏住了呼吸——从来都是独身一人的她,好似被这种久违的温度烫伤了。 她拿着信纸反复阅读,拇指一遍遍描摹着纸上的字迹,看起来好像要将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熨进血脉里。 塞拉边读边忍不住勾起嘴角,连胃里沉甸甸的晚餐都变得轻盈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搁到桌上,银叉划过瓷盘,五颗泡芙接连消失在唇齿间。 汽笛声刺破天际,这列钢铁巨兽在铁轨上发出悠长地嘶吼,将沉重的夜雾撕开。 塞拉被一阵翻涌的反胃感惊醒,挣扎着起身推门向列车员讨来了一杯温水。伴着温水入喉,胃里翻涌的浪潮可算平息。 大概是晚餐贪嘴,又遇上长途颠簸,车厢的摇晃把饱胀感酿成了醉意。 她向列车员道谢后返回包厢,回想了一下。她只记得最后自己是单手拎着信件,晃晃悠悠地走回来的。 她跌进床垫,迷糊间听到箱子啪嗒一声,听起来像是锁开了的声音。 塞拉蹙起眉头,四下张望。 她看见床尾的箱子,一把拎起。提着箱子检查了几遍,锁扣处貌似没有任何异样,难道是听错了? 她对着箱子鼓捣了一番,随手拨弄了下锁扣。不料,箱盖突然弹开。 困劲顿时烟消云散,一个激灵支起身子。赶忙将箱子搁到膝盖上,老旧的皮箱发出吱呀声。 她深吸一口气。 里面并没有她想象的会是许多货币——期待中的金银财宝并未出现。 率先涌出的是一股陈年的樟脑味,随后映入眼帘的是泛黄的几份报刊,底下静静躺着些文件以及书籍。 她本以为是这样的发展剧情:一笔意外之财将她引向无名村庄,往后的晨昏都浸在柴米油盐的安稳里。 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她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的心情,目光注意到皮箱顶部那道不自然的隆起:像是被人仓促间塞了什么,皮革的纹理被撑出几丝勉强的褶皱。 她发现有一道几乎与皮质融为一体的夹层缝隙。 第2章 抛开过往与启程 她拉开夹层拉链,手指探进去,摸到块柔软的布料,连带着裹起来的东西一并拽出,这块布料原来是张长而柔软的封皮。 这是一本腰带书。 掀开封皮,书的内页被整齐地切割成长方形凹槽,凹槽里嵌着几样东西。 她取出摆在最上面的眼镜,镜腿有些变形,像是被用力掰过。反复端详,不论怎么瞧样子都只是副普通的金边眼镜。 再是一条银质项链,吊坠上刻着古怪符文,链条边还有些暗渍。 巴掌大的珐琅制兽首摆件,底部空心,像是哪儿的摆件;还有枚镶着钻的银白翅膀胸针,上面还缠绕着一根纤细的长发。 她轮流掂量着每件物品的重量:这些沾染着他人气息的私物,不知为何被塞进书中,又辗转到自己手上。 塞拉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报刊上,手指来回翻动着泛黄的纸张。报刊一共有三份,每份上面都被人用墨水圈出了重要部分。 还有两本书,她拿起最边上那本《关于蒙蒂亚》。翻开阅览,书页上赫然印着一张地图。仔细辨认,竟和自己手里那份一模一样,只不过书上的更为精细: 每条岔路都标注着灌木种类; 林间空地都记着菌类生长; 河滩空白处还画着三枚箭头,指向不同月份的涨潮线。 …… 不仅每条巷道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连最隐蔽的拐角都标记着采集提示。 诸如此类的标记密密麻麻 ,花上三天三夜都看不完。 书的最后还附着关系网和电话簿,她轻轻合上书:恐怕长途颠簸带来的晕眩感使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供继续查阅了。 另一本书看上去像是手抄的,《如何使用你的兽类天赋》。这本书看起来像是和魔法有关…… 没等她将书展开,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只好靠在墙上,闭着眼睛缓一口气。 待不适感稍褪,模糊间惊觉那两样饰品竟变了模样。红橙色的珐琅狐狸化作镀金的虎首,镶钻的银白胸针也成了素雅的蓝白花饰。 她将那两样物件捧在掌心,反复确认它们的模样,试图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 虎首在灯下泛着冷光,鸢尾花饰透露着几分拙朴,两样物件静静地卧在她的掌心,冷冰冰地与她对视。 她摇摇头,心想或许是方才酒意未消,再加上一路颠簸和反胃作呕,这才看花了眼。 她干脆把箱盖一合,栽回枕头,横竖在床上。 对付长途颠簸,睡觉是最管用的法子:既能消磨时间,又能把那些不适暂时抛到九霄云外。 睡过去便是赚到,她紧闭双眼在心中默念。 再度睁眼时,两张陌生的面孔正注视着她。 “客人您好,列车已经到站了。”列车员的微笑此刻在她眼中显得格外刺眼。 她仓皇地支起身子,手指草草粑过凌乱的发丝,匆忙拎起皮箱快步往外走去。 她穿过一节节车厢,来到约定的会面地点。目光如雷达般快速扫了一遍,最终锁定在一位身材圆润的老妇人身上。 那人站在车厢尾门处,手拿黄绿色格纹伞,蓬松的短卷发衬着红润的脸颊,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老妇人察觉到视线,转头望来。刹那间,恍若看见油画中的神女——雾蓝色的眼睛深邃如幽谭。她确信此人就是塞拉。 老妇人先一步朝她走来:“你就是塞拉吧,孩子?”她热情地迎上前,声音温暖得像刚出炉的苹果派。 塞拉不自觉地绷直了背脊,却立即扬起完美的微笑:“你好女士,我就是塞拉。” 幸好老妇人正低头拍打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没有注意到她片刻的僵硬。 “哎呀,可算等到你啦!路上还顺利吗?”老妇人圆润的脸上堆满笑容,眼角挤出几道可爱的皱纹,“我是玛莎娜,大家都叫我玛莎阿姨,老船夫已经在码头等着了,咱们这就过去?” 塞拉微微颔首,安静地跟在后面。 老妇人轻快的步伐带动着裙摆摇晃,像只欢快的仓鼠。塞拉则如同她身后的一道影子,轻盈而沉默。 海岸的微风拂过,发尾扫过塞拉的脊背时,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她突然一征,低头确认——胸针不见了踪影。 她慌忙低头环视四周。 老妇人察觉到跟在身后那轻得像猫踩落叶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了。 遂一回头,只见塞拉仓促地四下转圈,好似在寻找着什么。 慈祥的眉宇间浮现疑惑,她微微倾身:“好孩子,在找什么呢?是弄丢了什么东西?” 塞拉闻声抬头;“是一枚胸针,方才我还别在衣襟上的。” “胸针?”老妇人眉头微颦,“我见着你时可没瞧见什么胸针。那东西是不是很重要?我陪你回列车上找找吧。” 塞拉稍作停顿,摆了摆手,浅笑道;“没事,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抱歉玛莎阿姨,我们继续赶路吧。” 想来是匆忙间遗落在车厢里了。到底也不是她的东西,列车员清扫时总会发现的。 玛莎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点点头,转身朝码头方向迈开了步子。 塞拉凝目前方,夕阳的余晖为老妇人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 但愿那枚漂亮的蘑菇胸针,能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中。 她在心里默默祈愿。 不觉间已然来到这座小镇的海岸附近,她们看见多数人在街边席地而坐,带鸭舌帽的少年们掏出烟斗吞云吐雾,水手们围成一圈掷骰子,铜币在石板上叮当作响。 栈桥上的人陆续离开,三三两两地回到岸上,在路边找地方歇脚。 她们再往前走,看见通往港口的道路中央横着两道生锈的铁链。 老妇人随手拦了一个年轻水手询问,对方用缠着帆布绷带的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皱眉解释说今晚将会起大雾,比往常要更浓上三倍不止,海面能见度极低,实在不宜出航。 他建议她们在镇上暂住一晚。 玛莎娜转身向塞拉说明情况,塞拉听后从容点头:“我这边不急,稳妥起见就按您的安排来吧。” 她们缓步前行,不时停下向几位路人打听旅馆的方向。 二人折入一条石板路,玛莎阿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手笑道:“哎呀,瞧我这记性!” “太久没接待生客,都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蒙蒂亚的镇长,同时也负责市政厅的工作,等你到那边安顿好后,可以抽空找个时间找我办理登记手续。” 塞拉微笑应答:“明白了,女士。” 路的前方有个男人歪倒在正中央—— 那醉汉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手中的酒瓶脱落,骨碌碌地滚出去,一路叮叮当当地跳跃着,直到道路最末端。 她们的视线一直追着那晃动的酒瓶,直到它“哐当”一声栽进沟里。而沟渠旁正是那栋临海而建的小旅馆。 潮湿的海风裹挟着咸腥味,吹得门廊下的贝壳叮当作响。 “欢迎二位女士,想来些热腾腾的餐食吗?”女招待挽着亚麻围裙笑问,手肘还沾着炉灰的痕迹。 “正合我们心意,亲爱的。”玛莎娜和蔼地点头回应,“不过还得劳烦准备相邻的两间客房过夜。” “当然可以,请随我来安置行李。”女招待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提起油灯,引着她们踏上咯吱作响的木楼梯。 待塞拉收拾停当下楼时,玛莎阿姨已在壁炉旁的老橡木桌前就坐。 “这儿,孩子!”玛莎阿姨朝楼梯方向挥了挥手。 “让您久等了。”塞拉连跨几步,皮靴踩得地板轻响。 “实在抱歉。”女招待搓着手解释道,“今日大雾封港,留宿客人多,现在厨房只剩熏鲱鱼和洋葱汤了……” “不要紧,能果腹的饭食便是好饭食。”塞拉朝女招待宽慰地笑了笑,随即征询地看向玛莎阿姨。 得到回应后,便同女招待要了两份熏鱼。 餐毕,玛莎阿姨扶着桌沿缓缓起身。离席时,抛下句“我这把老骨头得先歇着了”,就由着侍者举烛在前引路,一步步登上楼梯。 摇曳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墙上,晃动的光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处。 塞拉方才在车上睡到日影西斜,这个时辰哪有什么睡意。 窗外雾霭沉沉,也是让人断了闲逛的念头。索性点了两杯麦酒,独自消磨这漫漫长夜。 恍惚间,有人伸手为她拂了拂发梢。 “你发间沾了片叶子,我替你取下来吧。”女子鬓边簪着一朵不合时令的芍药花。 塞拉转头,只见一名陌生女子已悄然在她身旁落座。 她不由盯着那殷红花瓣怔忡出神。 怎有开得如此妖冶的芍药? “你也是被大雾困在这儿的?”女人娇哑的嗓音再在她耳畔轻轻响起。 “嗯……”塞拉犹豫片刻,目光掠过那朵野芍药。 酒精冲散了她的戒备:“我要去蒙蒂亚,暂时到这歇一晚上。”她的声音不经意地放轻。 女人的指尖在杯沿顿了顿,眼神深深望进塞拉眼底,最终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颔首。 两人最终沉默地坐着,互相为伴,各自喝着杯里的酒。 酒馆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的影子在石墙上交叠,化作一株并蒂芍药的形状。 翌日清晨,塞拉早早收拾妥当。 推门而出,见玛莎阿姨的房门仍然紧闭。便侧过脸,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顺势轻掩房门,独自来到街上。 晨雾还未散尽,但这并不影响塞拉的心情。她脚步欢快地穿行在石板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足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可供她自由消遣。 街道两侧,摊贩们已陆续支起木棚—— 卖鲜鱼的壮汉正摆弄着铁秤,烤面包的妇人将新出炉的面包码得整整齐齐,白发老汉擦拭着琥珀色的蜂蜜罐子,满脸雀斑的小少年在旁帮忙用粗纸袋分装坚果。 塞拉最终选择了几块夹着腌肉的热馅饼,当作路上的干粮。 又买了一皮囊苹果酒。她晃了晃皮囊,液体撞击内壁发出闷响——这可比那娇贵的玻璃瓶强多了,带着上路再合适不过。 她拎着食物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却在拐角处瞧见昨夜的女人坐上辆黑篷马车。 本能地放缓了脚步,待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才继续往旅馆方向走。 想起昨夜醉意朦胧间,似是那女人馋她回的房。她使劲摇摇头,甩开这模糊的记忆。 回到旅馆时,正巧撞见老妇人提着行李下楼。 “早上好,玛莎阿姨。”塞拉的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雀跃。 玛莎阿姨笑着回应:“该出发了,孩子。老船夫已经把船收拾停当了。”她说这话时,远处传来低沉的海螺号角声,惊起一群白色的海鸥。 “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她侧身,三步并作两步跃上楼梯。 俯身去拿行李时,隐约闻到衣服上还残留着女人身上那股似有似无的香味。 想到玛莎阿姨还在楼下等着,便一把披上外套,拎起皮箱就快步冲下楼梯。 “给,玛莎阿姨。”塞拉将买来的馅饼分出一些递过去,“这是我清早起来买的,路上可以垫垫肚子” “好孩子,你想得可是周到。”玛莎阿姨接过温热的油纸包,小心地放进衣服内袋。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旅馆,女招待替她们扶住吱呀作响的木门,朝她们欠身,“慢走,二位女士。愿主佑你们一路顺风。”她嘴角露出甜美的酒窝。 塞拉随着玛莎娜来到港口。 老船夫早已等在码头边,远远瞧见她俩,立即站起身挥手示意。 海风拂过,将她们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日安,女士们。”他摘下磨损的油布帽子。 “潮水正好,现在启程再好不过了。” 第3章 欢迎新邻居 塞拉先一步跨上船板,转身向玛莎阿姨伸出手。 两人在船舱里安顿下来。这艘小船刚好能容纳五六个人,放下行李后还有余地让人躺卧休息。 老船夫在船头忙碌着,随着船身一阵轻微的晃动,小船缓缓驶离港口。 远处的码头逐渐变小,二人在海浪的轻响中静坐。 “孩子,”玛莎阿姨突然开口,打破沉寂,“你可听闻自己的身世了?”她粗糙的手指揉捏着粗布裙褶,“不知老厄斯同你讲过多少。” 塞拉闻言转过头,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纷飞。 她的眼里带着真实的困惑。 “在蒙蒂亚,每个新生儿都要接受魔力检测,也就是兽性基因筛查。先辈们将那些可能危害人类的基因标记为劣等,正是因为这个你才被带着流离在外。” “我会替你保守。你要记住,万万不能让他人得知。否则……”玛莎阿姨盯着地面,“那些被标记的族群,如今都像阴沟里的老鼠般活着。” 塞拉望着远处的海天交界线,突然轻笑起来。她行了个夸张的吟游诗人礼:“向您保证,亲爱的女士。说不定……”风扬起她额前的碎发,“我还能成为阴影里的罗宾汉呢。” 玛莎阿姨似乎没有听见塞拉的话语,始终低垂着头,眼神穿透甲板般凝视着下方深不可测的阴影。 塞拉见状只得吐了吐舌头,索性掏出馅饼大快朵颐。随着油纸包一并拿出的,还有一条吊坠。 这是……? 她一边咀嚼着馅饼,一边好奇地把玩着项链,在掌心中来回翻转端详。 看不出个所以然,正当她准备将这不起眼的小玩意儿随手塞进口袋时,玛莎阿姨突然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这可不是枚简单的项链。”玛莎阿姨终于抬起头,目光牢牢锁定在塞拉手中的吊坠上。 塞拉快速咀嚼,咽下嘴里的食物,抬眼看向老妇人。 “月桂树叶的纹样……”玛莎阿姨的声音突然变得飘渺,“传说中能带来至高幸运的圣物。”她锐利的目光突然转向塞拉,“你怎么会有这个?这绝非寻常人能得到的珍宝。” “大概因为我不是什么寻常人?”塞拉说着又咬了一大口馅饼,见玛莎阿姨不为所动,只好耸耸肩:“说不定是哪只调皮的海鸥从位贵人那里叼来的呢。” “罢了,”玛莎阿姨不再追问,转而望向远处渐显的山影,“我们就要到了。” 塞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朦胧的雾气中,岸边建筑的轮廓若隐若现。 船缓缓靠岸,稳稳地停靠在码头的木桩旁。 塞拉跳下摇晃的船板,穿过早市熙攘的人群,沿着铺满碎石的小路,拐过最后一个弯道,最终来到了斑驳的铁艺大门前。 门柱上爬满枯萎的常春藤,雕刻的葡萄藤纹样已经模糊不清。黑色壁灯下方,一块立牌泛着微光,上面镌刻着: 厄斯家 格拉诺亚农场 玛莎阿姨匆匆交代完农场的日常事务,将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和记账本塞进塞拉手中。 “我得先去市政厅一趟,还有些要事得处理。”她略显歉意地拢了拢披肩,“等忙完这阵,一定带你好好逛逛镇上。”临走前又转身补充道:“这几日要采买什么,都记在账上便是,花费都由我来承担。” 塞拉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比起繁琐的介绍,这实打实的优惠显然更合她胃口。但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梢,朝玛莎阿姨促狭地眨眨眼:“多谢这位慷慨又迷人的女士。” 玛莎阿姨被她逗得眼角堆起笑纹,边摇头边往外走,靴根敲在石板路上的节奏都轻快了几分,临转弯时还不忘回头朝塞拉摆了摆手。 塞拉目送着玛莎阿姨远去——她可没告诉那位好心的老妇人,自己有本不仅详细标注着城镇布局,甚至连当地镇民的私人电话都赫然在列的“百科全书”。 用力推开斑驳的屋门,陈年的灰尘顿时扑面而来,呛得她连连后退,捂住口鼻咳嗽不止。 “见鬼,”她低声咒骂,挥着手驱散尘埃:“这报应来得可真快。” 看来得费不少功夫打扫了,不过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角落堆积如山的灰尘,就只剩下几件蒙着白布的大家具。 她将玛莎阿姨留下的扫帚和水桶靠墙放好,转身想去翻找那本记载着集市信息的书。 皮箱被撂在积灰的桌面上,箱子有些出奇地轻。 与此同时,她正盘算着待会儿去给玛莎个惊喜。 可不料下一秒,她整个人愣在原地—— 箱盖纹丝不动,怎么也打不开。 “怎么回事?”她不可置信地又试了几次。分明记得上次就是这么打开的,怎么现在死活打不开了? 塞拉呆站着,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神志。那沉甸甸的实感,那密密麻麻的书,难道都是醉酒后的幻觉? 作罢,她将打不开的皮箱推到一旁,抽出泛黄的地图平铺捋直。 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一处画着杂货店标志的地方。这里离格拉诺亚农场只隔两条街,而且看起来是个能买到必需品的好去处。 塞拉将地图卷起塞回怀中,最后撇了眼皮箱。 等安顿下来后,她再弄个明白。 按照地图上的指引: 先找到那从开满白色雏菊的花圃,经过一颗枝干扭曲得像腰肢的怪树,若是遇见一只总在打盹的橘猫,就说明走对了方向。 再往前,会看到一栋窗框雕成花瓣形状的小木屋,最后在那排开满金银花的方形花盆后面,便是要找的杂货铺了。 塞拉不自觉微笑起来。 这是老爷子独有的绘制方式。 从她蹒跚学步时起,老爷子给她的每张地图都是这样——用沿途的风景当路标,把枯燥的寻路变成一场冒险。 后来她长大了,老爷子却依然乐此不疲,不知是担心她独自赶路无聊,还是单纯享受这种绘制地图的乐趣。 她也曾天真地以为全世界的地图都该是这样,直到某天在驿站看到那块刻着规整街道名的指示牌时,才恍然大悟。 直到现在,她依然会在陌生的城镇里,下意识寻找这些带着温度的标记。 路上不少镇民都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几个在井边打水的妇人交头接耳,不时朝她这边瞥来:街角玩耍的孩子们也停下游戏,睁大眼睛盯着这个陌生的来客。 塞拉对这些视线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她依旧踏着轻快的步伐,时不时停下来,确认路边的标志物。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某个遥远传说中走出来的角色。 “欢迎光……临。”店员小姐的声音戛然而止,眨了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显然没预料到会有生客上门。 她慌忙将正在整理的货架搁在一旁,快步迎上前来。 “您好!我叫塔维奥,是这家杂货铺的主人。请问你需要些什么?”她热情地行了个礼,亚麻色的发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塞拉将手中的地图轻轻卷起,抬眼对上塔维奥探究的目光。 “塞拉,”她简短地自我介绍,“新来的……农场帮工。”这个临时编造的身份让她微微蹙眉,“我想购置些生活用品——新的床褥,枕头,还有毛巾、木盆、牙刷……”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手指不自觉地在空中比划。 塔维奥惊讶地睁大眼睛,手忙脚乱地掏出记账用的羊皮本子,羽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天哪,您这是要置办一整个家当吗?!”她笑着打趣道,笔尖飞快地记录着。 “还有,”塞拉掂了掂口袋里仅剩的银币,“能推荐些生长周期短的种子吗?另外……”,她犹豫了一下,“收成后该去哪售卖呢?” 塔维奥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我们店里就收购作物哦!品质越好价格越高。”她放下账本,掰着手指数道,“您还可以卖给餐酒馆的莱罗,不过她挑得很。要是赶上季度集市就更好了,虽然价格只有平时的七成……” 说着,塔维奥神秘兮兮地蹲下身,从柜台后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亚麻布袋:“这些送给您!”她冲塞拉挤挤眼睛,“晒得蓬松的鹅毛枕头和棉布被单,就当是新客礼物啦!” 塞拉还没来得及道谢,塔维奥已经利索地将所有商品分装进几个厚实的牛皮纸袋,又从后院推来一辆木质推车:“用这个运回去吧,不急着还。” 她帮塞拉把东西一一码放整齐,最后调皮地眨眨眼:“明天见啦,新邻居!” 塞拉惊讶地挑了挑眉,塔维奥只是回以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欢迎来到蒙蒂亚,塞拉小姐。希望您能喜欢这里。” 日落黄昏。 夕阳的余晖洒在整齐划分的田地上,将塞拉弯腰劳作的身影拉得修长。她直起酸痛的腰背,望着眼前已经播种完毕的田垄,满足地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 她擦掉额角的汗珠,快步走向那些纸袋,在里面翻找起来。 随着银针在锁孔中灵巧地转动,“咔哒”一声脆响,箱锁应声弹开。 塞拉的嘴角刚扬起胜利的弧度,却未完全绽放就凝固在脸上。 “说好的幸运呢?”她愤愤地踢了桌腿一脚,“这就是那破叶子带来的至高祝福?” “怎么了?亲爱的。”玛莎阿姨温和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她提前结束了市政厅的工作,路过时看到整理好的田地,便推门而入:“我远远就看见你在田里忙活,做得真不错……”老妇人的目光落在敞开的皮箱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第4章 藏在阴影里 待塞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玛莎阿姨沉默良久。老妇人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示意塞拉跟上。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为石板路镀上暗红。 二人穿过暮色中的小镇,来到市政厅后一栋阴冷的石砌建筑前。灰白的石墙上爬满枯藤,连一扇透光的窗户都没有。 玛莎阿姨在金属门前驻足,手中的格纹伞“唰”地一声撑开,缓缓抬起右臂。只见她掌心渐渐团聚起一团柔和的黄光,那光芒如水般流淌到门缝中,厚重的门扉无声滑开。 没等塞拉反应,玛莎阿姨将她推到圆形石台正中,自己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嵌入墙上的凹槽。 刹那间,石台上浮现出古怪的符文,空气中响起低沉的嗡鸣,一支悬空的羽毛笔突然暴起,在羊皮卷轴上疯狂书写。 笔尖与纸面摩擦迸溅出细碎的火星,待石台上的符文渐渐暗淡,羽毛笔也耗尽了力气,颓然倒下。 老妇人走近桌台,目光长久停留在“灵狐”二字上,那上面的荧光在她的瞳孔中明明灭灭。 塞拉可谓是一头雾水,她缓步走到玛莎阿姨身侧:“这到底是……” 纸面上,一群兽首人身的怪物正在施暴,其中九尾狐用舌头缠住议员喉咙,毒蛛往人耳中吐丝,鬣狗在撕咬文件。 “这上面写的都是谎言。” 玛莎阿姨抓住她的手腕,拽着她来到一面斑驳的灰墙面前。 伞尖划过砖缝,墙皮剥落,露出后面被刻意掩盖的议会厅壁画。 杆处的兽首迸发出刺目的金光,照亮了整面墙壁。原本模糊的壁画在光芒中开始扭曲变化,最终显现出被掩盖的真相: 画面中央,几位佩戴着不同兽首徽记的人正在议会厅中据理力争,其中佩戴银狐首的议员手持账本,指向人类议长。 角落里,财政官的蜘蛛腹肢悄悄吐着丝,那些丝线正悄然缠绕上其他议员的耳朵。 被蛛丝控制的议员们神情呆滞,而财政官站在阴影中狞笑,手中攥着一份伪造的《基因净化法案》。 丧失理智的暴民们举着火把冲向劣性基因者的住宅,而真正的始作俑者——人类议长和他的同谋们,戴着纯白的面具站在高处观望。 “所有拥有兽性基因的人,都必须将魔力储存在特定的容器中。”玛莎将伞轻轻举起,“这就是我们的魔力储存器。注入魔力后,最好在伞的庇护范围内施展法力,以防魔力外泄。” “看这里,”玛莎手指抚过伞骨连接处细密的纹路,“这些脉络能让魔力持续流转。” 她将伞柄转向塞拉,露出顶端精巧的珐琅仓鼠:“而伞柄的兽首,就是我们的身份象征。” “那些遗失的物品非常重要,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维持你体内的魔力运转,”玛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否则你的生命力会持续流失。” 塞拉转身,看见老妇人从桌台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一枚生锈的模具。 “这是?” “临时替代品。”玛莎将模具放在桌上,“记住,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的灵狐身份。” 窗外传来铁靴声。 玛莎迅速将那枚生锈的制伞模具塞给她:“去找钟楼的老匠人,跟他说……”老妇人压低声音,“别忘记清理蜘蛛网。” 塞拉攥紧那枚生锈的模具,从后门溜出。 暮色已沉,街道上的煤油灯刚刚点亮,投下摇曳的光影。 她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每一步都避开灯光最盛处。稽查队那些穿着锃亮皮靴的家伙最爱在光线下巡逻。 她穿过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窄巷,装满腌菜的木桶成了最佳掩体;晾晒的床单在夜风中飘荡,她在湿漉漉的亚麻布间穿行。 拐角处传来稽查队的笑声,她立刻闪进暗处。心跳如雷中,她突然意识到:那些被篡改记忆的议员,是不是也像此刻的她一样,明明站在真相面前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悄悄掀开生锈的铁井盖,指尖沾到黏腻的苔藓。 黑暗中,她幻觉般听到老爷子的声音:“丫头,怕黑吗?”那道声音在滴水中格外清晰,仿佛就蹲在她身旁,粗糙的手掌像小时候那样裹住她发抖的小手,“黑暗不过是光的另一面。我们的眼睛生来就能看透阴影,因为……” 滴水声骤然变大,盖过了后半句话。 塞拉停住脚步,呼吸凝滞——老爷子从未说完那个理由。 下水道尽头透出微光,她却突然转身,手指在墙缝间扣出一枚生锈的伞骨钉。 “……因为黑暗才是我们的猎场。”她终于补全了那句话,齿间尝到铁锈的血腥味。 钟楼的钟声恰在此刻敲响,惊起一群白鸽。 塞拉摸到钟楼的门环,沿着旋转的石阶拾级而上。 顶楼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暗的灯光。 她停在最后一阶,正想抬手叩门,木门却忽地向内打开,一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门缝中,灰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有什么事?无关人员赶紧离开。” 塞拉不躲不闪,平静地迎上那道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张:“别忘记清理蜘蛛网。” 沉默持续了半刻钟。 老人缓缓松开抵着门的手,转身走向屋内。 塞拉跟在身后,反手带上门时才长舒了口气。她将模具轻轻放在橡木工作台上。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老匠人手中锉刀打磨金属的声响,刺耳又单调。 许久,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递来一张泛黄的纸条。 “一周后,”老匠人看向她,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记得带上致幻鼠尾草。” 塞拉踩着月光走在夜路上,回到农场时已是深夜。 躺在床上,她的脑海里不断闪回玛莎阿姨展示的那幅壁画——那些被篡改的记忆、那些被扭曲的历史,那些无辜的人们遭受迫害的画面。 渐渐地,睡意袭来。 梦境中,浓雾弥漫的森林里,老爷子打着那把熟悉的黑伞,始终走在她前方几步之遥处。伞面上的雨水滴落,在泥土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她站在一片漆黑的环境里,远处隐约可见一座高耸的钟楼,钟声沉闷地回荡着,却不见敲钟人。 她脚下的泥土湿冷黏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生物的呼吸上。 她加快脚步,前方的身影也随之提速;她奋力追赶,可无论她跑得多快,那道身影始终与她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仿佛永远无法触及。 突然,她脚下一绊,低头看去,丝线早已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衣角。 她试图大喊,可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戴着纯白面具的人站在高处,手中的文书燃烧着诡异的蓝火。 “你找不到他的。”面具下的声音冰冷刺骨,“就像他们永远找不到真相。” 第二天清晨,塞拉打着哈欠来到田间,慢条斯理地给嫩苗浇水。待最后一株嫩苗也喝饱了水,她直起腰身,望了望天色,决定顺便清理一下农田周围的杂草。 她手持镰刀,以农田为中心向外划着圆弧,锋利的刀刃划过杂草的茎秆发出细碎的“嚓嚓”声,草汁的清香混着泥土气息在暖风中飘散。 每清除完一片区域,她就弯腰将枯黄的枝干捡起,随手抛进背后的柳条篮中。 随着太阳升高,她的动作越发熟练。镰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所过之处杂草整齐地倒下。 偶尔遇到顽固的根系,她会用靴尖抵住地面,手腕一抖便将整簇野草连根拔起。背后的柳条篮渐渐装满,干枯的枝条相互碰撞发出脆响。 清理完最后一处角落时,她撑着膝盖缓缓直起腰身,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满意地看着整洁的农田。阳光下的土壤泛着深褐色的光泽,嫩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它们终于可以畅快地舒展枝叶了。 阳光悄悄爬上她的肩头,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她放下手中的农具,准备出门采购食材。 作为搬迁后的第一顿,她这会儿正打算给自己做顿像样的午餐。 集市刚刚热闹起来。 她先踱步到肉铺前,店门口挂着熏黑的铜铃,每次有顾客进出都会叮当作响。 满脸络腮胡的店主用沾着血渍的围裙擦拭双手,逢人来便粗声招呼。她挑了一磅上好的羊腿肉,花费二银又三枚铜币。 教堂广场边,驼背老太太的菜摊前摆满了沾着晨露的鲜蔬。老人脚边趴着只沙皮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见人来只是抬了抬眼皮。 她选了袋水灵的芝麻菜,洋葱韭菜大蒜各一,又拿了俩最饱满的甜菜根和一把芫荽叶,总共给了两枚银币,找回六枚铜币。 结账时,老太太还多给她塞了颗红葱头。 最后,她折入拐角的酒馆,花了三枚铜币买了十二盎司啤酒。 塞拉晃着食材袋慢悠悠地走回农场,心里盘算着菜式。 转过最后一个弯,她看见邮差小哥正踮着脚往信箱里塞信。年轻人一转身,吓得差点跳起来,不知何时身后半米处站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