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铁]祂的爱恋》
1. 在蠹星的第一天
我降落到这个世界时,恰好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母亲抱着我,喃喃地向信仰的神明祈求祝福。
可惜幸运并没有降临到我身上。
我当过拾荒者,又成了无名客。最终厌倦了开拓,便在一个无人的星球下车,想要在此地度过余生。
*
克莱斯特在列车长的注视下离开列车,最后深深的望了帕姆一眼,便一跃而下,结束了多年来的开拓之旅。
是时候结束了。
帕姆下意识伸出手,仿佛是想要挽留着什么:“……一路走好……帕……”
安全落地后,克莱斯特抬头看向大气层之外的星穹列车,没有听见帕姆的话,他走得太急,也太快了。
但是他只能这么快,这么让人来不及拉住。
否则就会忍不住停下来。
忽然,一滴雨水落上他的护目镜,克莱斯特下意识的摸了摸,意识到不巧,这颗星球刚好开始下雨了。
凭借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他迅速找了个合适的山洞生活,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冷。
他降落的地方正是星球上最为潮湿的区域之一,这里具有相当独特的气候,又湿又冷,令人难以忍受。
但他觉得还好,可能是因为经历过更加恶劣的环境。
打开一瓶矿泉水,顺手检查了附近是否有危险生物,突然发现一只蜷缩在角落里的虫子,看起来好像死了。
他用鞋尖把它挑起来,发现它确实是死得透透的了,身下还有一些死前留下的排泄物。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
“这是一颗……虫类居多的行星啊。”他忖度着,觉得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不讨厌虫子,在必要的时候,富有高蛋白的它们甚至可以成为他的救命恩人。
再说了,这种在阴暗的角落、炎热的沙漠里挣扎生存的物种,说到底和他没什么两样。
他穿着方便行动的装束,隔着不算严实的藤蔓看向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不多时更是起了雾,将整片森林衬得更加茫茫。
克莱斯特应该是那种很少见的随波逐流的人。他成为无名客是偶然,若非星穹列车正好到了他所出生的星球,他可能终其一生也只在一个可悲的圈子里徘徊。
因为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他登上了列车,成为了阿基维利贯通银轨以来的第不知道多少名乘客。
他跟帕姆关系不错,后者不介意在规定的范围内额外多照顾他一些。
“克莱斯特乘客,请坐稳扶好帕!”在跃迁开始前,帕姆似乎总是这么说,因为克莱斯特的确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就算是看了千百次的观景车厢,也像是多动症一样走来走去。
回想起以前,克莱斯特只感觉好像回到了从前,但又不是那么怀念,毕竟一切才刚刚过去,一幕幕曾经还在眼前闪过,而新的阶段已经开始。
蠹星,一颗未被记载入宇宙航图的星球。
克莱斯特现在就在此行星之上,这里具有相当特殊地形和海陆分布,还有零星的智慧物种,只不过太落后了,还存在着数不尽的虫群,庞大的数量在诸多星系中也傲视群雄。
虫子是繁殖能力极强的物种,来到蠹星不久后,克莱斯特就体会到了这一点。
他草草休息了一会儿,却在中途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
他立刻抽出枪来——
却见一些小小的黑点在灰白色的岩石上移动着,克莱斯特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东西是从他以为的排泄物里爬出来的。
原来是卵。
他挠了挠下巴,把防御用的护目镜正了正,忽觉有些微妙的歉意——他刚刚似乎把那只虫子扔出去了。
隔了这么久,八成被外边的真菌和食肉虫类啃干净了。
本意是清理一下环境,没成想母虫下崽儿了。
那他岂不是成了它们的杀母凶手?不对,那母虫本来就是死的……
克莱斯特蹲在地上观察了半晌这对叠在一起的小虫子,借着阴暗的光线,他许久才发现这些小东西在互相啃噬。
看来是天性如此,虫类是这样的,经常在幼年期从同龄幼虫身上获取生长的营养。
优胜劣汰,这是天然的法则。克莱斯特无意干涉,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它们争斗,想要见证最后胜者的诞生。
只可惜他失望了,没有母虫汁液的哺育,它们只是震动着软绵绵的鞘翅,攀爬到同类的身上,却啃不动对方的外壳。
说是小虫子,实际大小也有克莱斯特的四分之一个手掌大,也算是中体型。
克莱斯特见过太多虫子,大的、小的、食肉的、食草的,世界上的虫族多种多样,或许有相似的,但绝没有完全相同的。
幼年互相吞噬的虫类确实有,但与眼前这种的外貌又不太一样。
克莱斯特戳了戳一只有气无力的红黑色虫崽,发现对方的虫壳都是软的,不被同类咬死吃掉纯粹是因为运气好。
偏偏它的兄弟姐妹们都去跟强的打架了,就它这个弱不拉叽的独善其身。
他心血来潮的把它放到戴着隔离手套的手上,发现它只是动了动触角,接着就不动了。
应该是太饿了。
于是克莱斯特找来了一点吃剩的食物,对方也不挑,全盘接收了。
看它吃饱喝足后懒洋洋的趴在手上,克莱斯特颇有些新奇的打量着它,察觉这小虫子的品种八成不是什么很有攻击性的类型,便决定暂且把它留下,等它长大了再放走也无妨。
待雨停后,克莱斯特把小虫子装进器皿,便继续前进,寻找一处适合长期生活的区域。
他目前正在茂密丛林的最深处,无数的虫豸、植被繁复艳丽,散发出各种各样的气味,其中有些甚至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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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于他所熟悉的一些热带水果,十分香甜,引人注意。
但克莱斯特没有因此停下脚步,而是持续不断的探索着,终于,找到了一处条件相对较好的居住地,这里是植物相对稀疏的高处,从某处开始断崖式下跌,还可以从这里眺望到整片森林的全状——
克莱斯特站在此处,隐隐约约瞧见远处有一棵出奇高大的树木,树干是棕色的,极其粗壮,还有数不清的树枝蔓延生长,碧绿成团状的叶片簇拥起来,宛如一个个小巧的青色团子,非常有趣。
克莱斯特打定主意有时间要去瞧瞧,若是没有雾气,这种壮观的景观即使在列车上都能清晰得见。
在短暂的休憩之后,他将已经苏醒的小虫子从背包里掏了出来,一路不间断的跋涉当中,他看见了不少它的同族,不过相对而言要强壮得多。
出于让它快快长大的想法,克莱斯特把肉送到对方嘴里,后者凑过来嗅闻,经过显而易见的犹豫过后,才开始撕扯肉丝。
这让克莱斯特有些惊奇:先前来者不拒的,把剩饭吃得干干净净,现在倒是谨慎起来了。莫非是之前饿晕了,来不及挑剔,这时候才有余力去思考食用性?
真是人性化的迟疑啊。克莱斯特只觉有趣,便多看了一会儿,直到一直陪伴他的智能AI提醒他,该工作了,这才取出工具,开始伐木。
他比划了一下,然后砍倒一棵年份不小的树。这类树应当没有多少毒性,他仔细查看过,树冠上栖息了不少以其果实为食的鸟类,品种也并不单一。
多亏了过去学会的技巧,他轻松的搭好了简易的居所——一顶帐篷。
把头上骂骂咧咧的鸟驱赶走,便开始休息。
一夜无梦,再睁眼时,雾气再次盈满山间,克莱斯特都不用摸,就知道水汽肯定在帐篷内外泛滥成灾了。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野人,自然有应对的方法。事实上,他早就作好了对应的防范。
太阳能的设备早已不知何时运转起来,依靠白日积累的能量发动,为帐篷内部的人提供了舒适的干燥。
克莱斯特伸了个懒腰,把小虫子放出来玩,后者看不出神态,神经触角缓慢的晃动着,有点没精打采的。
克莱斯特不知为何幻视了没睡醒的人类……可一只虫子似乎不大可能拥有这样的智能,仔细想想,他都觉得这小东西先前的一系列好似有智慧般的行为八成是出自本能。
继续工作。
克莱斯特不可能满足于住这种简易的临时帐篷,他原先设想的是,从无至有搭建一座独属于自己的房屋,最好是木制的,有阳台,可以眺望到美妙的景色。
这也是他选址于此的原因之一,悬崖上的风景确实很不错,还方便随时观测危险,躲避洪水之类的灾难——看这里不是雨就是雾的样子就明白,气候是很湿润的,不然林木也不会茂密繁荣到这个程度。
2. 在蠹星的第二天
来到蠹星不到两天,克莱斯特遇到了第一个大麻烦。
他原先预料到的洪水真的发生了。连续几天的雨浇湿了透水性不佳的土地,不少动物和虫子都开始向上迁移,在他所驻扎的悬崖不远处,已经有了不少生物的痕迹。
尽管小动物们似乎并未直接出现在他眼前,克莱斯特也已经看到了它们活动的迹象,他蹲下身子,捻起一粒棕色的尘土,这色泽和气味有点像是某种昆虫的信息素颗粒。
他一路走来,也见过不少蠹星特有的物种,例如这个——他把翅膀还未发育完全的鞘翅目幼虫捏起来,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学名不详的虫类。
不过它身上似乎并没有该种族所特有的性别辨认特征,克莱斯特只当它太小了,看不出来也正常。
这小家伙刚从卵壳里爬出来就有气无力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先天强壮的个体,这么说来,性腺和器官发育迟缓都不算特殊。
克莱斯特感慨地想道:“哪个种族都有格外孱弱的存在。”
曾经,他也是群体中最弱小的那个,如今虽然变了,境地却还是没有多大变化。就算是再坚韧的躯体,一旦从内部开始瓦解,就令人无可奈何了。
目前他需要考虑的事有两件:是否更换居住地,亦或者动用热武器,将不断靠拢的其他生物赶尽杀绝。
如果是克莱斯特认识的某位伙伴,大概会选择后者,一劳永逸地清除干扰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因素。
但是克莱斯特并不崇尚太过暴力的做法,尤其是作为他人生当中最后一个阶段的如今,于是他折中地决定,使用于野生生物有驱赶作用的药剂和粉末隔开各自的生存区域,以尽量避免冲突。
如非必要,他并不想使用现代工具破坏这里原始而粗犷的生态环境。
这样做的结果是,他还在乒乒砰砰地敲打房梁时,问道了浓郁的类似于橘子和热带水果混合起来的味道,这让他有些头晕目眩的,戴上空气过滤器才好些。
他皱眉扫视四周,想要找出放毒的罪魁祸首。
“捕食功能的引诱素吗……”他换了双黑色的手套,深色可以防止脏污显眼。
克莱斯特早已摒弃了当初谨慎、再谨慎的习惯,对他来说,蠹星其实是一颗没有多大危险的星球,最大的隐患仅仅来自于自身,所以他一开始没有全副武装,而是温和地让出一片可供栖息的领域。
不过他的让步似乎并没有换来很好的结果,这些在洪灾当中幸存的生物在狭小的区域内厮杀、互相吞噬,还释放出了捕食意味的信息素,这足够让他暂且放下正在忙活的事情,选择先料理一些不太听话的小东西。
他带来蠹星的工具不算很多,正好包括了气味追踪器。
克莱斯特打开开关,小机器人顿时发出故作活泼的引导语音:“欢迎使用由星际和平公司开发的气味追踪器-嗅宝!尊敬的客人,请问您是第一次使用嗅宝,还是复购老用户呢?为了您的使用体验,嗅宝会根据您的回答采取不同的模式……”
克莱斯特向来是懒得听这些废话的:“闭嘴,识别空气中含量最高的异常气味分子种类,然后追踪。”
嗅宝一卡壳,像是被触动了核心代码似的,立刻开始工作了。
克莱斯特觉得挺有意思,据他一个跳槽到星际和平公司的前同伴所述,对付这种废话多的公司产品,只需要一句“闭嘴”,就能让它听从吩咐,不再叨叨。
克莱斯特把自称“嗅宝”的气味追踪器一扔,后者恰好落到半人高的被液体浸没的草丛里,发出落水的扑通声,不到半小时,就传来“滴嘟滴嘟”的提示声响。
克莱斯特不想弄湿裤腿,便站在干燥的岸边,试图用语音操控嗅宝:“找到了吗?”
“滴嘟滴嘟!嗅宝提醒您,您所寻找的气味源头正在当前位置方圆一千米左右,请您手动搜寻……”
克莱斯特:“啥?”再说一遍?
结果嗅宝这智障机器真的重复了一遍。
克莱斯特摸了把脸,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到休息处,翻出嗅宝的使用指南,其中的一条注意事项令他沉默良久。
“……建议搭配同系列的高精度气味追踪仪使用。”克莱斯特照着念了出来,语气匪夷所思。
这什么坑爹产品?他百思不得其解地来回踱步,最终只得暗暗骂了几句公司,尽产出些没用的废物。怎么不早说要买全套呢?投诉,他要投诉!
话虽如此,他也没办法给帕姆飞鸽传信,让后者帮忙打客服电话,只好自认倒霉。
“再买公司的产品我就是狗!”他暗中发誓道。
不远处咕嘟咕嘟沉没在水中的嗅宝似乎发现了克莱斯特的想法,突然启动螺旋桨,在克莱斯特莫名其妙的视线里“哗啦”游了回来。
“请您不要向xxx星系的xx星球门店投诉嗅宝!”它这时候倒是非常智能了,只是它并未意识到更重要的一点。
——在蠹星上,想连上网都困难,更遑论给遥远的售出门店打电话投诉。
克莱斯特盯着它圆润的金属脑袋,很想撬开看看里边装的什么,最终只能吐出一句精辟的形容。
“……人工智障。”
嗅宝绿豆大的眼睛在显示屏上闪了两下,随着一声有气无力的“滴嘟——能源不足,请连接专属充电器!”,然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息屏了。
克莱斯特:“这玩意儿还有专属充电器?”买的时候没送充电器,他还以为是太阳能之类的充能方式呢。
他来回踱步——他一天内把这辈子的步都踱完了。
算了,反正没什么用处,摆着吃灰吧,克莱斯特已经不想吐槽公司这离谱的捆绑销售了,索性当做交了智商税。
克莱斯特把不靠谱的小机器扔回去,发出一声响亮的碰撞声。
无奈之下,他不得不亲身上阵,不说一网打尽,至少让他搞清楚到底是谁……
他一脚踩在水下的淤泥里,假设不穿鞋子,硬质的石子一定十分硌脚,还有稍有不慎就容易划破皮肤的高大草本植物……比起其他地方的物种,蠹星上的生物仿佛等比例放大了不少,克莱斯特这样的高个子一进入其中,都只能探出半个脑袋。
靠着过往的友人和销售们倾情推荐的装备,克莱斯特只觉得稍微麻烦了一点,倒是不算特别糟糕,顶多算是一个小插曲。
他将捞起来的类似于鱼类的蜥蜴放入水中,后者一下子溜了,然后一转头,就看见一颗歪脖子小树上,正有许多小号的蠹虫紧紧扒在上面,和克莱斯特养的那只非常相似。
不过它们不是有着互相争斗的习性吗?克莱斯特好奇地看了几眼,在注意到它们在同一根窄小的树枝上休憩而相安无事的同时,用以检验小范围内特定气体浓度的仪器开始滴滴作响,他这才发现原来是它们在作祟。
这味道的传播可真够广的,克莱斯特想道,忽然一个疑虑划过了他的脑海——
“这些小虫子不会是群居的吧?活下来的个体才有机会加入群体什么的……”克莱斯特戳了一下其中一只,结果被其他的蠹虫一拥而上,一时间手套上都是虫子,还能感觉到隐约的咬合感。
他没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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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疼痛,因为手套是防咬的。
见过团结的哺乳类动物,还是头一次见鞘翅目的虫子这么一心,克莱斯特新奇地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更新了自己的资料库。
或许,它们倒也不完全是没脑子的虫子。
出于无聊,克莱斯特把一堆没有反抗能力的小虫子都带了回去,并专门做了一个围栏,将它们圈养起来。
据他的猜测,它们之中大概不存在等级区分,每一只蠹虫都是群体中平等的一员,这样没有领导者的固化种群应该很少会转移栖息地,除非是受到本能的驱使……
克莱斯特试过将它们放到食物充足的地方,发现它们在吃饱喝足后就自发地把相对弱小的个体围了起来,似乎是在……
“……保护?”克莱斯特饶有兴致地想道。
他拿出记事本,将看到的现象记录下来,并着重圈出了其自相矛盾的行为:爬出卵壳的十几分钟内,就开始自相残杀,可是在同样的幼崽时期,又体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习性。
克莱斯特没有把原先饲养的那只小虫子放进去,因为担心后者被同类吃了。
等到夜色降临时,克莱斯特回到临时搭建的小屋休息,之前的帐篷已经被淘汰了,他的动作很快,生活条件也得到了较快的提升。
一踏入小屋,他就看到角落里关机的嗅宝,对方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银白色的外壳都沾上了一层灰。
而除此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用来关住小虫崽的器皿是空的。
那么问题来了,对方跑哪儿去了?克莱斯特翻箱倒柜了半天,惊叹于其不符合体型的越狱能力,紧接着,他在嗅宝的背面找到了它。
其实克莱斯特本来已经要放弃了,他坚持翻了半天已经足够说明他的认真,只可惜被找寻的对象实在不给面子,那他也没有办法。
但是他在收拾嗅宝,打算将其放到杂物堆里的时候,却发现它的背面摸起来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太平整,还挺崎岖?
克莱斯特一翻过来,就看见嗅宝后背的凹槽内,正盛装着一只腹部朝上的虫类。
这正是他在找的那只,它正畏缩着复数的足部,触角高频度地颤动着,好似在不安和恐惧。
说实在的,这着实谈不上好看,但确实让克莱斯特歇了把它扔去自生自灭的心思,他似乎缺乏判别美丑的能力,却对情绪感知很敏锐。
这小家伙才从蛋壳里爬出来没多久。
克莱斯特本已摘下了手套,又戴上了——他不得不考虑对方受惊之下咬他手的概率,蠹星这地方的医疗条件让受伤都成了一件麻烦事。
不过对方的性情还真是出奇的温顺,克莱斯特便没有即刻把它关起来,而是突发奇想地拿出联觉信标,同样是公司出品,价格也并不便宜,看似高级,但是克莱斯特只想起了嗅宝,便草率地下了定义:
估计也就拿来玩玩,起不了多大作用。
联觉信标有些大,但是也能勉强戴上,蠹星上的虫类都挺大的,虫崽也是一样,都有他的半只手掌大了。
克莱斯特还自言自语道:“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蠹虫据说是最难吃的虫类……更别提你们鞘翅目在未长成之前还会分泌出苦涩和巨酸的物质,我就算饿死了都不想吃虫肉。”
偏偏它们还会散发出香甜的气味……克莱斯特觉得,假如不嫌弃它们看似吓人的外貌,抵抗能力再强一些,或许可以在家里饲养一些,以充作空气清新剂。
橙子味真的很好闻。他如此想道。
他最喜欢喝的汽水就是橙子味。
3. 在蠹星的第三天
世界上奇形怪状的生物太多了,闻所未闻的状况也在不经意间出现。
克莱斯特本以为莫名其妙被浓烈的橘子味儿铺头盖脸熏了一脸就已经是极限,可事实证明,人只要活着,就可能出现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况。
从一只偌大的五彩斑斓的蝴蝶扇动巨大的翅膀,差点把他住的地方掀飞,到仿佛吃了激素药的鲶鱼一个飞跃上岸,浇得他满头满脸的水,还差点一口把他吞了,再到看见如同红树林plus版一般的壮丽景观,其中有好有坏,但其实还挺有意思。
——只不过,当时被翅粉迷得头晕目眩、被鱼身上的恶臭黏液弄得几欲作呕的克莱斯特显然不会这么想。
事实上,他当时一怒之下,直接把它们统统毙了,然后把难闻的鲶鱼扔了,蝴蝶躯干喂给蠹虫们加餐……尽管这个份量已经可以算作主餐了。
他养了一堆蠹星特产的蠹虫——这玩意儿在其他星球肯定不叫这个名儿,但是克莱斯特就是想这么叫,你可以把这当做无名客的固执,这类人中的一部分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特别不听劝。
为了饲养它们,他甚至专门围了一片区域,用以每日观察和喂食,好在它们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所表现出的变化和趣味性很多。
众所周所,不同的演化环境会造就不同的物种,克莱斯特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类似于蠹虫的模样转变为中型的蛰虫,而这仅仅过了几天。
他觉得或许是他喂食过多了,以至于它们过度生长,在较短的时间内跨越了需要更长期限的发育阈值。
但是克莱斯特就是个外行,他不是专门干生物研究这行的,因此很多事情也就是心里想想,做不得真。
他并不觉得会有人把他的记录用到学术数据收集当中去,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就算几个琥珀纪后真的有倒霉的学者把它当真了,那也不关他的事了——说到底是自身判断力不够的原因。
克莱斯特的道德时有时无,就连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何总是时而怜悯而富有同情心,时而又冷酷麻木得不可思议。
他大约早就病了,而似乎并没有治疗的必要。
他并不像许多人一样,需要足够的群体生活才能正常地生存下去,所以就算在蠹星这样几乎没有人类生存的地方,他也能够较好地活着,这应该算是他难得的优点。
在吃完饭之后,他擦了擦嘴,照例去查看了一番饲养虫的情况,它们还是老样子,一见人过来就如临大敌,偏偏又不主动攻击,除非克莱斯特真的伸手去摸。
对于同种族的不同表现,克莱斯特只想起了多年前草草略过一两页的初级生物教材,上面充分论述了相同基因在不同环境中所能体现出的性状……应该是这么个词儿。
也是,就算是克隆体,也不可能一模一样。
蠹星的大气层颜色在外看来常常是土黄色的,这是由于星球另一面的沙尘肆虐。克莱斯特还有点想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奇特的地理分布。
不过目前还关注不到那么远的事情,眼下克莱斯特更想把房子建好。在久远的童年,他也想过在故乡的沙地上建立起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城堡,只可惜未能如愿。
临时居所不需要太多考虑,克莱斯特只是随意检查了一番木材的性质,确认其没有毒性就可以用作建材。
但是如果要作为一年左右的居所,他就不会这么随便了,还要具体看木材是否招虫,防腐、挡雨能力如何。
近些天,蠹星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克莱斯特每次抬起头来,护目镜上都只能反射出灰色的乌云,雾气更是时常到来,为此他不得不暂停了房屋的搭建,选择暂且等待一段时间。
这也是他花了更多时间在养虫上的原因。
除此之外,他还加固了驱逐野生生物的壁垒,加上虫们散发出的橘子味,刺鼻的薄荷、雄黄和水果混杂的味道让他有些难以忍受,在日志上又多记了几笔。
“我发誓,这几乎可以算作生化武器了。几种好闻、一般难闻、特别难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竟能化作如此恐怖的东西,由此可见,有关气味的研究在什么时候都不过时。”他如此写道。
克莱斯特一天当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最初选定的悬崖边上,托地势高的福,这里免于大水泛滥的祸患,也有足够特别的风景,每每走到便于观赏的地方,他都会忍不住驻足片刻,看波涛之下泛着隐隐青色的树木。
一般来说,雨水充盈的地区生物种类也会非常丰富,蠹星上也是这样。
克莱斯特见过出奇巨大的蝴蝶,在水底冒出一连串泡泡的密密麻麻的林木,还有越长变化越大的蠹虫,而这只是短短几天内的见闻。
假如他能活得久一些,没准儿能见证更多有趣的生物。
这里可比克莱斯特贫瘠的母星有意思多了,有着堪称阴阳割昏晓一般的奇景,森林和沙漠对半分,具有极高的审美和研究价值……
某天,依旧是阴云密布,氤氲的水汽在水面漂浮,给人一种迷蒙的感觉,衬得水下的东西格外清晰。非常不巧,克莱斯特见到了那只长相抱歉的鲶鱼的同族,这东西长得就像是放大版的鲶鱼,不同的是大得惊人的体型,还有臭气扑鼻的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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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液,克莱斯特上次就被恶心得够呛。
他在心里给它取了个名字,就叫“臭鲶”,先前一时不察险些被活活臭晕的滋味儿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因为这东西,他一靠近水边就会戴上防毒面具样式的空气过滤器。
还有那种翅粉超级无敌多的大号蝴蝶,就叫“粉真多”。
因为见到了老熟鱼的同类,克莱斯特原本想下水的心思也歇了,不到半小时,他就开始庆幸自己的决定了。
他正举起望远镜观察岸边的情景,只见那条鲶鱼如克莱斯特记忆中那般朝着陆地一跃而起,宛如鲤鱼跃龙门一样无畏而决绝,惊得克莱斯特都睁大了眼睛:这家伙把一只类似于猫咪的绒毛状生物用滑腻腻的鱼嘴吞下去了!
克莱斯特当即决定为民除害,他实在见不得这种丑还到处膈应人的东西,后者的操作也让人极其难以接受,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太坏了,太恶心了,不论是谁经历他所遇到的事情都会觉得受不了的。
他取出射程较远的粒子枪,屏住呼吸,即使隔了几千米也全副武装,足以见其心理阴影之浓重。瞄准了不停扑腾的鲶鱼,直接一枪爆头。
鱼头被洞穿的地方都凹陷了,边缘的脂肪还顽固地在摩擦力的作用下燃烧了一会儿。
只是可怜了那只蠹星本地猫,克莱斯特犹豫了一分钟,还是决定给它收尸。可等他走到鲶鱼尸体面前时,后者的肚皮居然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他下意识以为是胎动,生怕继承了亲鱼特性的幼鱼从里边窜出来,便一个箭步后退好远。
克莱斯特等了半晌,忽然听见一阵响动,像是尖锐物体割开皮肉的声音,而这声响是从鲶鱼尸体的腹部传来的。
——他很肯定鲶鱼已经死了,不然他是断然不会上前来的。
又等候了一分钟,他突然听到细微的猫叫声,这让他犹疑了一瞬,接着换出远程切割仪,将鲶鱼最坚硬的表皮切开,很快那猫叫声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一个猫头从缓慢冒着血的切口里冒出来,模样显而易见的狼狈和惊慌,叫个不停。
克莱斯特见它满身的血液,光看它的样子就知道一定伴随有极度呛人的臭味和鱼腥气,便皱起眉头,考虑了一秒钟是否要接近,最后大脑给出的指令是远离。
但凡事都有意外,克莱斯特正准备离开,就被死里逃生的猫咪死死扒住了。不光如此,它还大声地嘶叫着,简直声嘶力竭,不知道的还以为克莱斯特是它的杀父凶手。
克莱斯特第一时间想道:感谢星际和平公司生产的防护服,让他不至于与脏污零距离接触……
4. 在蠹星的第四天
克莱斯特万分嫌弃地把猫扒开——尽管这并不是一只普通的猫,而像是传说中的猫又,有两条尾巴。
他对猫科动物的感情很复杂,但并不打算再养一只。
他会登上不断开拓的星穹列车显然不是没有理由的,开拓是一直探索新的事物、新的区域以及新的一切,他也不喜欢做重复的事情。
克莱斯特过往从未养过虫子,于是这次心血来潮便养了一群,并且打算观察并饲养它们到成虫为止,这种过程中可能展现的变化无疑令他十分期待。
而且……他也有些在意,虫类生物是否也能拥有较高的智能?
“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蠹虫据说是最难吃的虫类……更别提你们鞘翅目在未长成之前还会分泌出苦涩和巨酸的物质,我就算饿死了都不想吃虫肉。”
在无意中对精心饲养的虫子说出那样一番话之后,他发现对方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完全不似本能作出的举动,而像是基于一定的理性所做的反馈。
——比如,对方不再试图逃走和越狱,也再没有表现出诸如害怕之类的情绪了。
克莱斯特兼职过列车上的心理医生,他对于智慧生物的心理剖析很有一套心得,这也是领航员放心把如此重要的职业交与他的原因。
不过那位领航员先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克莱斯特本身也不是个身心健康的人,只是在人生的早期迫于无奈不得不学会这些“无用”的东西罢了。
比起书面学习,克莱斯特更多的是实践,因此即使他能够通过微表情大致推断对方的情绪,也更习惯相信自己的直觉。
而在面对面部表情几乎不存在的生物时,这种直觉就很有用了。
在他的感觉里,这只在幼年期就相对聪明的小虫子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恐惧了。
而他无法断定这到底是联觉信标的功劳,还是更多的相处时间所带来的转变。
说实话,克莱斯特对于公司的产品的态度已经从无感变成了怀疑。购买嗅宝花了他不少钱,虽然在他的资产里不算什么,但也足够令他有种被欺骗的微愠之感了。
所以这个联觉信标也受到了波及,克莱斯特并不太过信任它——即使向他推销这个的专卖员极力夸赞。
——“这绝对是居家旅行必备的神器!”那个无良店员在推荐嗅宝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想起这里,克莱斯特不由得吐槽了一句:“哪来那么多神器。”
都是营销罢了。而这正是公司最擅长的把戏。
因为突如其来的水漫金山,克莱斯特搁置了原先的计划,只是稍微观察了一下附近适合当做建材的树木,其余时间都放在饲养虫子上。
——克莱斯特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些长相不符合正常人类审美的小家伙们实际上可以作为异宠来饲养。
从把最开始那只胆小的小家伙捡回来开始,克莱斯特又一次绑回了一群——是的,就是一群,它们依附在摇摇欲坠的树枝上,最初还尝试攻击他,只是失败了。
克莱斯特本以为它们是不易被驯化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使他锲而不舍地喂养了几天,它们见了他也依旧如临大敌,但是不再试图用口器撕咬他的手。
或许是意识到它们稚嫩的牙齿不可能伤到克莱斯特这个庞然大物。
克莱斯特特意挑选了蠹星这么一处虫类居多、哺乳动物相当少见的星球,也是为了避免见到同类。
不得不说,见多了愚钝且自视甚高的同族之后,他甚至觉得虫族也意外的可亲起来了。
正是因此,他才选择了这里,与世隔绝,宁静安谧。
对于克莱斯特来说,大约也唯有在蠹星,他才能得到长久期待的事物吧。
克莱斯特热衷于记录一切异常的事情,并且习惯性地去推测原因。
或许间歇性的潮起潮落在蠹星只道是寻常,可克莱斯特却有些在意,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
他来到蠹星的第一晚,先是寻了一处山洞,凑合过了一晚,机缘巧合见到了第一窝本土虫类,紧接着次日,他就敲定了日后的住房规划,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峭壁之上,亲手建起一座房子,可没等他动工,就被突如其来的涨水打了个措手不及。
明明前夕还只是略微潮湿,一觉醒来一切就大不相同。
克莱斯特当时只觉匪夷所思,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了周围,看到了愈发浓厚的雾气,还有灰蒙蒙的天空,最初那棵极显眼的大树反而被云雾遮挡,在迷蒙的遮蔽下若隐若现,就连那沁人心脾的翠绿都变成模模糊糊的灰绿了。
“……”水势在不断上涨,还淹没了不少高大的树木。
在最初那几天,树木淹没状况起到了非常直观的作用。
克莱斯特只需走到悬崖边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波涛粼粼的水面与树冠的距离,就可以轻松判断水潮的涨势和涨速。
随着水花和树顶越发接近,直至完全淹没,克莱斯特见证了蠹星的奇特生态,那些依靠光合作用的大树在水底也能够存活。
除了自然脱离的树叶,粗壮的树干在阻力巨大的水里仍然屹立不倒,如同中流砥柱,为不少水陆双栖的虫类提供了庇护所。
克莱斯特之所以毫不犹豫救下那只猫咪,主要是因为这是他在蠹星看到了不少虫类、两栖类,唯独少见哺乳类。
这颗星球似乎天然的就不利于哺乳生物的存活,虫类才是大地的宠儿,其中数量占比最大的鞘翅目更是足以被称为大地的统治者。
在用各种肉类和植物饲养这些幼虫时,克莱斯特可是充分理解了它们的好养活。无论他往圈养区域放入什么东西,这帮一天一个样的小家伙都来者不拒,在最长两个系统时以内将食物消耗殆尽,极短时间内就能消化相当于自身体重的食物。
从最开始的虫壳都无法覆盖全部体表的脆弱虫崽,变成如今长出坚硬盔甲,还能释放引诱猎物的信息素的模样,克莱斯特啧啧称奇,倒也不奇怪为什么蠹星能成为少数虫类占据主导地位的行星。
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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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其他物种进化和发展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相比起具备生殖优势,还存在相当的集群意识的先进种族虫类,其他种族都太过落后了。
克莱斯特所见的那只猫又在此地是头一回出现,大概也与种群的稀少有关。
而他第一眼所见的鞘翅目幼虫,恰恰是因为它们的常见,才能第一时间被他发现。
克莱斯特将第二次猎杀的鲶鱼和应激的猫扔在原地,在他的印象里,应当不至于污染环境,虫类的肆虐自然也包括了蚂蚁。
果不其然,他还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自然的清道夫正在为大地母亲扫除垃圾。
克莱斯特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那副画面——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蚂蚁状虫子努力爬上巨大的鲶鱼尸体,有不少趴在后者没有眼皮的偌大眼球上,想要通过此处进入内部,吸食鲜美的脑髓。
他倒不觉得此番场景有多恶心,只是看腻了而已。故乡的沙漠里,存在着更加猎奇的虫类——他不知道那种不似人间事物的东西是否可以被归类为生物的一种,说是虫类似乎有些偏颇了。
回忆了一下那些没有思维、只会无休止地捕杀活物的东西,克莱斯特在心里向家里的那些小家伙们道了歉。
把它们与那种东西相提并论,是他的错误。
走在归家的途中,一种不妙的预感令克莱斯特停止了脚步。
误差不超过一秒,眼前的两人高的树轰然倒塌,露出树心年轮处的无数白蚁。
“……”幸好停下来了,不然就克莱斯特穿着的笨重防护服,多半躲不开,很大概率会被砸个正着。
越过挡路的树,克莱斯特接着往前走,回到家中才脱下保护皮肤的衣服。
他有些嫌恶地看着防护服表面的黏液,思考着把它丢掉的可能性。
最终,他遗憾地发现,他只能选择手洗。
公司的产品他买了不少,但是有极强隔离作用的就这一件。
克莱斯特越发觉得公司的东西要么特别好,要么特别糟糕了。所谓的气味追踪器,自称嗅宝,看起来倒是够高级,像个小机器人,肉眼看去,有着圆润的脑袋和手脚,卖萌似的,应该很受一些女孩子和小朋友的喜欢。
然而它在克莱斯特这里,就只能是逗那只胆小的小家伙的玩具了。
在注意到它喜欢趴在嗅宝背后的凹槽里时,克莱斯特就想了个办法,给嗅宝外接了太阳能充电装置,并将繁复的气味标记剂随意涂在附近的树上,以此干扰嗅宝这个小智障的功能,让其不断绕圈子,作为载具驮着小虫子到处跑。
看着嗅宝偶尔加速冲刺时,对方有时激动就张开的透明翅翼,克莱斯特并未打扰。
克莱斯特从小到大养过很多动物,虫类却是头一回。外头拿猎物饲养的小东西都是他信手为之,主要目的是观察和趣味,而对于这只先天孱弱、没有任何竞争能力的小家伙,他只是一时心生怜悯,便决定将对方养大。
仅此而已。
5. 在蠹星的第五天
或许是对方出奇的智力让他感觉格外不同,克莱斯特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对待它。
他当然可以把反抗不能的虫子关进封死的器皿里,可那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于是克莱斯特索性只在必要的时刻提供食物,而不去过多干涉对方的成长和社交。
克莱斯特偶尔会看到对方胆大包天地试图与强壮的同类交涉,因此还有些担心。不过对方在群体交流中如鱼得水,反倒是他思虑过多了。
这样放养的成效显而易见:克莱斯特很快得到了它的信任,后者甚至愿意让克莱斯特摸摸它敏感的触角,也再没有表现过害怕之类的情绪。
虫类真的长得太快了,克莱斯特有时只是一天没有记录,隔天就发现这小虫子从卵中自带的红黑色褪去了不少,尤其是鞘翅,几乎变成了透明。
又过了几天,克莱斯特都快摸清这里的生物流动情况了,洪水还是没有退去。
他至今不明白这些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天上?不太像,这里偶尔下过几场大雨,但都很快停了,比起倾盆大雨,这里更多的是绵绵细雨,所以才会产生连绵不断的雾气。
克莱斯特想不通,甚至有了一个奇怪的猜想:该不会是从地下涌出来的吧?
蠹星的土壤分布没有规律,克莱斯特通过考察发现,这里既存在着相当一部分的难以渗透的土地,也有着一定的类似沙地的比例,而其分布似乎完全取决于运气,堪称杂乱无章。
所以,无法据此判断存在庞大未知的地下水的可能性。
克莱斯特将手记丢到桌子上,本地木材的产物,目前用来没有缺陷。
他走出门外,而留下桌子上的记录恰好翻开到生物流动的一页。
“无端的洪水带来的不只是陆生生物的迁徙,还有部分深水物种,例如臭鲶的泛滥。”
“据调查,臭鲶的表皮构成成分特殊,其中含有一种遇光便易分解或扭曲的物质,这就导致了它无法长时间待在浅水,顶多在捕食时跃出水面,不多时就必须回到深水区,否则可能会出现溃烂和疼痛等症状。其来源地尚未可知,也许来自于目前笔者还未来得及涉足的湖泊或海域。”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克莱斯特的愿望,在大约半月以后,水位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下降。
克莱斯特这时也已经因为不想忍受过于简陋的环境而提前开工了。他先将原先的放大版帐篷样式的临时居所拆除,然后再利用一些对虫族有效的驱逐方法将其赶到了新划好的地界,以避免对他的行动产生妨碍。
眼看着已经长得黑压压一片的虫群按照他所计划好的那样迁移到新区域,克莱斯特也很快打好了地基——主要是借助工具,感谢高科技。
他早已决定好了木材的种类,于是不需犹豫便开工了。有了现代工具的帮助,克莱斯特在前几天就准备好了材料,只等着树干中的汁液干涸,就可以快速建好一座有模有样的房子。
克莱斯特不太喜欢花里胡哨的香味,但是选择的木头却是自带奇异香气的那种,这主要是因为唯有这种木材足够坚硬和常见,除了稍微有些招虫以外,没有其他的缺点。
蠹星的虫类很多,也有相当完整和复杂的食物链,不光是不同种族之间的互相啃食,还有内部的消耗和吞噬,克莱斯特见过他养的蛰虫阶段的虫子们捕食附近的其他毫无反抗之力的虫类,便不担心招虫的问题。
比起招虫,他更担心的应该是生病问题。众所周所,虫子的迁徙会携带一定的病毒和细菌,自身的体.液和口器也含有毒素,这就一定程度上导致它们成了疾病的元凶。
克莱斯特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感染,便将所有用在建房上的材料经过了消杀处理,这样至少在短期之内,他可以过得很舒心。
在高科技工具的辅助下,克莱斯特根据早先设计好的图纸建立起了一座外表不错的房屋,外围的一大片区域专门用以饲养虫类,也算是一道壁障,最起码如果其他未知生物袭来之时,比起沉沉睡去,克莱斯特更可能被虫群嘈杂的嘶嘶叫声吵醒。
类似于独栋小洋房,克莱斯特在一旁栽了些形似喇叭花的藤蔓,其生命力顽强,不带有毒性,还能在必要之时充作食物,最重要的是好看,气味还很淡。
经过几天的搭建,克莱斯特总算摆脱了野人生活。他有些可惜地看着手腕上有使用次数限制的空间储存器,在脑子里思索了一阵子,试图找出他下车之前购买的一大堆物品清单。
可他只能发现,尽管卡里的金额如流水般消逝,它能够买来的东西似乎都不那么值当。
克莱斯特:“……”
他细细数了一下自己消费的东西,只觉销售真会骗人。
——部分商人的话,他至今无法分辨真假。
银河的商家数不胜数,购置物资和设备之时,克莱斯特险些挑花了眼,本来想选牌子货,免得被骗,偏偏被一个奇怪的家伙吸引了注意力。
星穹列车在银河中穿行,有必要时也会在某处停下,多半是为了补给和修整,亦或者是单纯的欣赏一路风光,美妙的风景在漫长的航行中总是令人愉悦的事物。
当时他正在列车暂时停靠的一个星球闲逛,却在一个拐角处遇到了个苍老的流浪汉,对方大部分身躯都笼罩在斗篷里,一直在对他做手势,克莱斯特禁不住好奇便过去了。
结果对方嗫嚅了半天,盯着他的脸吐出一句:“要买东西么?我是星际和平公司市场开拓部主管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的徒弟,信誉有保证。”
克莱斯特还以为遇到了骗子,因为他压根没有听说过所谓的星际和平公司,只当是野鸡品牌。正转身要走,却被抓住了衣角。
——是的,对方阻拦他离开的方式就是如此幼稚。克莱斯特是比较高挑的身材,而对方却是个矮小如侏儒的老头,这般作态倒也不算违和。
只听对方挽留道:“不骗你,假如不信,你可以试试我现在身上最好用,也最贵重的产品……”
说着,便掏出了一个怎么看也不值钱的玩意儿,并声称:“它可以扭转你的命运……年轻人,你是否有过遗憾,以及……哪怕如今已经从淤泥里爬到阳光下,也忘不了的不甘?”
那双老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是从未见过如此相貌之人。
而被那视线锁定的少年克莱斯特早已习惯他人的打量,与大多数人想比,他作为重要外貌特征的眼眸确实有些引人注目。遥想当初帕姆一眼看中他,并让他帮忙拎水桶、擦窗户的日子,克莱斯特不由一哂。
“有是有,但那又怎样?”克莱斯特鬼使神差道。
“收下它吧,”对方的语调轻得宛如呢喃,又像是呓语,“它会改变一切。”
接着怪笑起来:“真的,一切。不骗你……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
“……命运。”
克莱斯特只感到吹过耳边的风,那是对方快步走过时带起的空气流动,微微侧过头,只瞧见一只从斗篷里露出的干枯的蜡黄色的手。
他垂眸看向手中躺着的物品,只是空口无凭……即使吹得再神乎其神,亦分文不取,也让人很难信任啊。
几乎每个漫游星际的无名客都有过被无良商贩欺骗的经历,就算是专业的诈骗犯,面对狡诈的同行也会有错信的时候。
一位曾经当过盗贼的无名客在下车前的聚会中说道:“常在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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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哪有不湿鞋……这年头,就算是骗子也在不断精进骗术啊。照我说,想在这银河中混得好……”
对方醉醺醺地打了个嗝,“……就一定要分清骗局和真话。”
*
年少时的克莱斯特本想将这来历不明的东西扔了,思忖过后还是保存了起来。
后来,在偶然的一次仇视开拓之人针对列车的袭击当中,并不擅长白刃战的克莱斯特在大街上被有备而来的歹徒一刀穿胸,他僵直着站在原地,猩红的血液顺着刀柄流了下来,却很幸运地活了下来。
“医生说你的心脏位置与常人相反帕……”帕姆来探望他的时候如此说道。
克莱斯特头一次知道这件事,闻言不禁愣了一瞬,捂着额头苦笑了一下,然后从床头的柜子里翻出那个将信将疑保存下来的东西。
经此一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摇了一瞬。
“……改变命运。”那张信誓旦旦的、蜡黄色的脸仿佛还历历在目,正翕动着发白的嘴唇,绞尽脑汁地向他试图推销滞销产品。
怎么可能。他眸光一暗,只觉心里一瞬间的动摇真是蠢透了。
照帕姆说的,他天生心脏位置与常人相反,与这玩意儿有什么关系?
这个被人强买强卖来的小玩意看似平平无奇,还是扔在路上都没人要的那种。克莱斯特只觉得它的质地十足低劣,像是从废弃的首饰上抠下的残留矿渣,灰白色的边缘,里面晕染着混杂了红、黑、黄的丑陋色彩。
就是个块无用的石头。
虽说并没有什么用,克莱斯特记得自己当时应该也没有直接扔掉,而是随便找个盒子收起来了,现在嘛……大概和那些杂物堆在一起。
此时身处蠹星的他回想起之前的种种,便打算把那颗有些年头的石头拿出来看一眼,结果打开盒子一瞧,才发现不翼而飞了。
他蹲下身子查看,仔仔细细地里外检查了半晌,这才确定,那块石头已经消失了。
“难道记错了?”他当时直接扔掉了吗?
而不等他细细思量,一件事情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开始蜕皮了?”克莱斯特发现他好吃好喝养着的小虫子在原地一动不动,原本深色的外壳逐渐掀起一脚,并开始剥落。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幼虫的羽化。
比起小虫子在外边风吹雨打的同胞们,它生长发育的速度显然要迟缓许多。早在近十天之前,克莱斯特就已经亲眼目睹了其同族蜕变的过程,新生的鞘翅取代了徒有其表的翅翼,看似不堪一击的虫翅变得无比锋利。
克莱斯特尝试着去测试质地,却被割伤了手。他戴着防护手套,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血液从皮质防护的缝隙裂口中涌出来。
于是他便不再接近它们,至少要做好准备工作,而不是戴着平时用的日常手套就上了。
据他观察,这类型的虫族在幼年刚从卵壳里爬出来时,都带着柔软而不具备威胁性的鞘翅,这应该是辨认其种族的主要特征。
而等到成长到了一定限度时,就会开始“羽化”。它们会逐渐褪去容易受到其他虫类捕食的稚嫩外壳,转而换上坚不可摧的甲胄样式的保护壳,就连主要起到飞行作用的翅膀,都进化成了能够在战斗中取得优势的工具。
不过,这只唯独得到他特意照顾的小虫子似乎不太一样。
首先是相对较长的生长周期。这个可以用先天不足和基因缺陷来解释,由于部分因素影响,克莱斯特对此持保留态度。
其次是鞘翅形态的变化。它的鞘翅形状偏向于圆润,还是透明的,与其进攻性的尖锐形状的同类不同,后者的鞘翅掺杂着红黑色,简直像是一把尖刀。
6. 在蠹星的第六天
莫不是用武力换取了智商吧?比较了二者的不同后,克莱斯特如此想道。
那些翅翼如刀锋的虫类,智力相对低下。而那只天生孱弱的小家伙,却具备较高的智能。
不过,这个世界在大多数时候都不讲究等价交换。
上天在他出生时就取走了他的健康,也并未还以同等价值的事物。
如若命运是公平的,克莱斯特就不会永久地离开星穹列车了。他临走前回答了帕姆的询问,对方问道:
“你,还会回来帕?”
“会的,”彼时的克莱斯特正在戴上出门必带的护目镜,整理了一会儿装束,回道,“我们还会在银河中再见的。”
但时间就说不准了——谁说死后相见全无可能呢。
这只能算是安慰帕姆的话术了,想必它也清楚,下了车的乘客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克莱斯特年少时就离开了贫瘠的家乡,自此开始了开拓之旅。他最初是个大字不识的拾荒者,但在以人类寿命衡量都显得如流星般短暂的旅程中,他已改变了太多。
过去的他没有独立生存能力,仰仗着某个亲戚勉强活下去,不过这样的生活无疑是麻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苟且偷生,也不知晓未来将会走向何方,又会成为怎样的人。
他诞生在无名的荒漠星球的一支落后的流浪氏族。母亲在飞艇失事之后无法返回,算是外来的人,同父亲生下了克莱斯特,但这违背了部族的传统。
族人们普遍认为与外族通婚的行为背叛了血脉的纯净,而克莱斯特天生的缺陷似乎也隐隐印证了这一点。
“糅合了外族之血……注定会被诅咒。”你们玷污了神赐的血脉。
这种诅咒很快应验了,不仅是克莱斯特本人,还有他的父母。
在一系列变故之后,克莱斯特在失怙的同时,也永远地丧失了在母亲怀中安眠的权利。没有人愿意收养他,除了一个从远方的星海归来之人。
对方自称是克莱斯特父亲的远房兄弟,与后者相似的外貌特征也说明了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克莱斯特刚刚开始记事,就不得不靠着对方的施舍存活。有时候仅仅是一块面包,就必须承担起一两天食物的职责。
克莱斯特几乎没有从那位叔叔那里得到半分温暖,在他的记忆中,更多的是对方与他如出一辙的眼眸冷酷地打量着他的场景,任何一个对情绪敏锐的人都能从中感到一种难言的恐惧,这是因为二者力量过大的差距,蜉蝣怎可撼动大树?
——更何况蜉蝣离了树便无法活着。
所以克莱斯特并不感谢对方。比起监护人,对方更像是一个居高临下地评判商品价值的买家,只在想起来的时候投放必要的物资,而如果忘了……
那他就只能顶着刺眼的日光外出寻找生存的机会,即使眼睛一看到稍强的光亮就无比疼痛,还是不得不忍耐。
……克莱斯特不是很想回忆那如地狱般的日子,若非有个同族的好心姐姐背着父母帮了他一把,或许他早就饿死了。
他也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简陋的避难所里等待着对方的身影,也忘不了那种前所未有的绝望,那时他曾无数次以为自己会这样避无可避地陷进死亡的淤泥里。
可他还是活着,不知是因为自身的顽强,还是命运偶然的恩赐,总之他活下来了。
即使那时极其痛苦,但他还是想活着的,没人不想活着。
哪怕精神已经到了崩塌的临界点,身体的求生欲还是会驱使着他敲响那个好心姐姐的家门,用对方的同情心兑换一点食物和一块毛毯。
但事实上,比起直截了当的死去,很多时候活下去才是最折磨的事情。
在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若是他的父母在离去时也带走了他,那么或许他就不用忍受干燥的风沙拍打在脸颊的刺痛,也不用体会他人微妙而冷漠的目光,更不用孤身一人在世上忍饥挨饿,踽踽独行。
他自幼时起便见识过人心险恶,也明白了在恶劣的条件下,人有多么凉薄,本就烂透了的人生可以糟糕透顶到什么地步。
所以他一有了自己的判断能力和价值观念,便前所未有地厌恶起了这片满目黄沙、寸草不生的土地。
在这种地方,弱者根本无法生存。
而讽刺的是,在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里,按理来说身体素质最差的克莱斯特就这么坚持下来了。
他没有被与生俱来的疾病夺去生命,也没有死在敌对部族的刀枪下,弱肉强食的环境没有留下他的性命,反而在他身上刻下后遗症的同时,将他推向了母星之外的星辰大海。
他第一次知道传说中的星穹列车时,还是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那时叔叔已经许久未曾来过了,对方上次过来还是几年前。
如果是克莱斯特认识的其他人,他估计会以为对方死了。可既然是那个人……那还真不好说。
在他的视角里,那个自称他叔叔的人仿佛幽灵一样,让人完全寻不到踪迹。
克莱斯特每次见到叔叔时,后者都穿着沙黄色的风衣,非常随意,款式十分新颖,不似这个星球上会售卖的复古衣物,反而像是从其他星球买的潮流新品。
小时候的克莱斯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对方那双如鹰隼一般的锐利眼眸,明明和他的眼睛一般无二,其中折射出的光芒却不比利剑更软弱,这种差异一度令克莱斯特感到自惭形秽。
只有在真正成为了一名老练的无名客之后,克莱斯特才感觉自己摆脱了过往的阴影。那双冷酷到了极致的眸子再也不会在他的梦魇里出现,也再不能使他踌躇而不敢向前。
只因他已经不再是那只无可依托的蜉蝣。
“克莱斯特,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也曾有同龄人这样问他。
“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他思考许久,才答道。
现在他做到了。身为开拓的命途行者,他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游走,在生死的边缘试探,在人们歌功颂德的词句中永世长存。
他已经成了合格的无名客。也许没人会记住他的名字,但所有人都听说过无名客的伟业。
他终于可以自己选择一条道路,无论这条路究竟通往哪里。
克莱斯特站在人生的最后一站上,回顾着那些如幻灯片般闪现的往昔,只觉纠结前路何方全无必要。
就算是死亡,那也是亲手作出的抉择。
——不是吗?
*
因为氏族传统观念的影响,克莱斯特对于命运一类的事物总是分外在意,这也是他按照那个来路不明的商人给的线索联系上了所谓的销售部的原因。
在他拨通了特定号码的时候,一连串无人看见的悬丝被逆行之人强行拨动,像是纺织命运的蛛丝,其上每个人的命运都在不住地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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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这里是星际和平公司,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客服会努力为您服务。”标准的女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些不明的沙沙声和电音。
“……”克莱斯特试探性地报了需要的设备和工具。
“好的,正在为您查询相关商品。根据您所提供的信息,星际和平公司为您推荐如下产品……”
克莱斯特本来只是想着试试,没成想却被客服的推销话术打动了。
于是他就一口气花了几千万的钱——单位是银河比较常见的货币,在大多数世界畅通无阻。
克莱斯特没听说过结账时需要兑换的“信用点”,但是既然是货币,总是存在着一定的汇率的,而以他的资产,不可能付不起相应的钱财。
“抱歉,只接受信用点等通用货币付款哦。如需付账,请按流程兑换成一定比例的标准货币,我们主要推荐信用点……”
克莱斯特只觉所谓公司的产品还挺贵,不过功能还算高端,在买到并使用嗅宝之前,他的购物体验都还不错。
他偶尔会在列车上使用从公司那儿购买的东西,临时的同伴也过来凑热闹:“这是哪儿买的啊?”
克莱斯特想了想:“星际和平公司……不记得是哪个分部了。”
同伴对此颇感兴趣,专程跑去搜了,郁闷道:“奇了怪了,我这搜索引擎怕不是被你说的那个公司屏蔽了!”
对方向克莱斯特展示手机界面,上面的搜索栏里是“星际和平公司”,而下方则是“暂无搜索结果,现为您推送以下身边人*感兴趣的新闻”。
克莱斯特道:“说不定只能通过内部渠道联系。我之前根本没听说过。”
然后对方便不再提起这事儿了,直到下车时,才在跟克莱斯特的最后一次聊天中说道:“再见了,还记得你跟我说的那个公司吗?做无名客太穷了,我不像你,赚不到多少钱,以后你再去公司买东西时,说不定是我连线。”
克莱斯特只当对方已经找到了入职通道,也真心实意地为其感到高兴:
在他看来,这种类型的工作想必比在银河四处漂泊的无名客要安全得多,收入还稳定。
“恭喜。”他只能这么说。
克莱斯特看到前同伴在车窗外招手,随后就没入云层,降落到地面,最后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后来他们也通话过一两次,对方传来的语音就跟那个客服似的,带着些沙沙的电流音。
克莱斯特尤记得,有一次他开玩笑似的道:“这些产品好是好,只是大多数都吵吵嚷嚷的,说个不停。”
“这样啊……我也是入职了才知道,”对方似乎有些尴尬,语气也变化很大,“公司的有些产品需要使用者恰如其当地命令它‘闭嘴’,这样才不会太过聒噪。”
……
后来就没有怎么通话过了,克莱斯特再次打电话过去,收到的只有“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忙音。
至于其他的事情,那都太过久远,克莱斯特都有些记不清了。他在多年来经历过许多离别,亦有不少重逢,并非智械的他也不可能将所有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或许是记忆中无序和嘈杂的东西太多,克莱斯特有时还会记混一些人。
说起来,他也有些分辨不清,一些储存在他脑海里的事物,究竟是大脑下意识的补全和捏造,还是真实发生在现实中的事实了。
8. 在蠹星的第八天
基本确定了臭鲶的水平位置后,克莱斯特便结束了一天的行动。
回到家之后,他先是查看了一番亲手种下的植物的生长状况,愉悦地发现它们的茎干距离天空又近了一些,枝叶也在向空地蔓延。
这不能说是有意义的行为,但克莱斯特闲着时,就会做一些看似没用的事情来打发时间。
他有时会拆开闲置的机械,并尝试将它们组装起来,也会去投喂一下饥饿的虫子们——为了控制它们的生长速度,他并不会将其完全喂饱,实在没事干,就会如今日这般为了多余的好奇心而付出精力。
实际上,臭鲶的生活以及迁徙对他来说没有半分用处,如果仅仅只是想要安稳地度过最后阶段的话,他可以将领地圈定在这片高地,就能够得到无人打扰、每日仅有鸟兽相伴的独处时间。
不过,往往与世界朝夕相处的时光越是短暂,越会注重自身的需求。克莱斯特过去一向是以实际情况为先,自己的想法为次要,现在显然没有这个必要了。
所以他才会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哪怕玩脱了也无所谓,沉没成本太小,只是一条命而已,不足以引起警惕。
总是思考着这样做的弊端与好处,活着就会成为一件很累的事情。
克莱斯特过去浑然不知地疲惫着过了半辈子,或许别人只觉得他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前期累点也没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半辈子于旁人而言,不过是人生不到四分之一的长度。
诚然,他喜欢开拓,享受每次发现新事物的体验。那让他有种肾上腺素增加的兴奋感觉,可是一直在无止境的旅途中穿行,他的身体会先于精神一步垮下去,而漫游银河这么多年,他从未找到解决的办法。
直到抵达蠹星,最后的终点站。
克莱斯特过去从未在哪里听说过这颗星球,在这片星系中,仅存一颗星球,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而在实地探查了这里的情况之后,克莱斯特却觉得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仅仅是蠹星,爬虫生物丰富度就抵得上好几颗行星的相加值,在这方面,若是再增添几个并肩而行的星球,这个星系或许就不再是无名,而该称为蠹虫统治的【蠹星系】了。
现在嘛,至多只能说是蠹虫统治的【蠹星】。
或许是克莱斯特的日夜祈祷起了作用,水岸线在不断后移,越来越多被水淹没的植被也开始出露。
也许是因为在水中浸泡了太久,它们的叶片微微发黄,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带着股潮湿的腥气,克莱斯特隔了好远就闻见了。
在交缠着的茂密水下藤蔓间,他还发现了不少被困住的小鱼,还好他先观察了一会儿,这才免了被咬伤的可能。一根水草随着水流漂了过来,水草一端正巧卡进了藤蔓牢笼之间,顷刻便被撕成碎片。
——即使是小鱼,倒也长着一口的尖牙,要不是藤蔓过于坚韧,恐怕这些凶残的食肉鱼类早就出去掠食了。
克莱斯特把藤蔓划开,里面的小鱼顿时四散而逃,没有攻击他,而原因也明了:在死亡的威胁下,食物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只见潜伏已久的章鱼状生物猛的从淤泥里窜了出来,带出一连串的泥水,一口就吞下了几十只鱼,蠕动的触手将逃跑的鱼儿几乎一只不落地抓了回来,后者挣扎无果,最后只能含恨成了章鱼的盘中餐。
克莱斯特:“……”
本以为藤蔓保护其他生物不受食肉鱼的伤害,没想到它保护的另有其鱼。
克莱斯特本想趁着水位下降抓一笼没来及游走,被困在浅滩上的鱼,但是目标已经被章鱼吃了。
来都来了,克莱斯特断然不会空手而归,他看准时机,在章鱼艰难合上嘴,将最后一条鱼咽下去时,用渔网容器将其困住。
由于章鱼的挣扎和翻滚,水面再度翻涌起了灰黑色腐殖质的颜色,直到克莱斯特将其拉上岸,都没有停止扑腾,复数的腕足还执着地往网眼里钻,想要逃出生天。
然而克莱斯特当然不会在这方面掉链子,所以尽管章鱼动弹得剧烈,最终还是成为了虫类的口粮。
距离虫子们羽化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就连那只先天不足的小虫子都羽化完成了,克莱斯特回想了半天虫类的常规发育节点,发现居然有点想不起来了。
羽化之后是什么来着?
不过蠹星上未被记载的虫类也不一定与文献上的结果相符……
不管了,克莱斯特懒得想太多,反正不论他知情与否,这些虫子总会在体内DNA序列的作用下发育和成长,他只需要它们为他提供乐子,这就行了。
毕竟,就算是平淡的日常,想要变得不无聊透顶,也需要在其中穿插有趣的事物。
无论是同种群的虫子之间的打斗和竞争,还是因抢食而引发的血案,第一次见到时都会让人感到新奇。
书本上看到的东西即使再详实,也少了些什么,唯有真实映射在眼睛里的景象才显得鲜活而灵动。
先前猜测的虫群将弱者围在中间,仿佛是护卫一般的举动,被证明是错误的。
最初涨水之际,克莱斯特将一根树枝上攀附着的小虫子带回来时,它们看似杂乱无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稍微强壮一些的虫子将还未来得及换上新壳的同族包裹起来,越是孱弱,位置越靠近中间。
中心也是最安全的位置,所以克莱斯特才会产生误解。
直至某次他忘记喂食之后,才亲眼目睹了批驳他观点的证据。只见饥肠辘辘的虫群四散而开,在结实又细密的栅栏之间抖动着触角,似乎在寻找上次投食留下的残羹剩饭。
可是它们失败了。
在人为的干涉下,不同于其他靠天吃饭的虫类,这些好运的虫子在丰富的营养下飞快生长,破壳和羽化在短时间内完成,原本柔软、不堪一击的外壳逐渐蜕变成了坚硬的盔甲,最开始仅用于摄食的镰足也长出了锋锐的倒刺,轻易即可猎杀羊羔。
克莱斯特好不怀疑它们的捕食能力,即使他此刻选择弃养,这些没有太多智商,仅靠着本能行动的虫子们在野外也会生存得不差,因为求生所需的技能早已在它们的基因里刻下。
更别提这些单个拎出来看就足够骇人的家伙们还是群居生物。
它们甚至习惯于分享与合作——当然,仅限于它们所认为的同类之间。
在虫子们遍寻不得食物之时,最大的那只原地踌躇了半晌,就将镰足伸向了同胞。
克莱斯特本来已经提了一桶鱼过来,看到的情景却令他一时之间顿住了。
几只虫子被掀翻在地,乳白色腹部的几对足颤抖着,紧接着被开膛破肚,橙子味的汁液流了一地,而同伴则开始大快朵颐。
“……”说实话,比起不悦,克莱斯特更多的是惊讶。
他只是某一天没有投喂,它们就毫不犹豫地将曾经保护的对象当做食物,这说明后者不是作为同类得到庇护的。
非要说的话,虫群保卫这些相对孱弱的个体的原因,也许就与猫狗护食、北极熊将食物埋在雪地里是一个意思。
弱者只是储备粮而已。克莱斯特心情有些复杂,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还是照常投入了一篮筐的鱼,虫群原地怔愣一秒,然后蜂拥而上,不到半分钟就将鱼啃食得只剩骨头。
克莱斯特又加固了一番栅栏,将上空和地面相接处堵的严严实实,务必确保虫子不会有出逃的机会。
明明是硬度很高的木材,磨损率还是不低。正是因为平均几天就要修理一次的频率,克莱斯特对于必要的防护还是很上心。
他觉得刻板印象也该改改了,不能因为某个体的温顺而忽略其余个体的攻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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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同类相食的惨状之后,克莱斯特认为,在他住的房子与饲养区域之间建立一道隔阂是不可或缺的。
虫类不像那些祖祖辈辈都与人类生活在一起的被驯化的宠物,即使亲手接生,又手养长大,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意外。
克莱斯特来到蠹星的第一天,就在一处山洞里发现了一窝幼虫,当时仅有一只足够幸运的先天不足的虫子免于灾难,除它以外,几乎所有的明显弱小的同胞都被好几只同族死死纠缠着。
当时克莱斯特并未想到,它们的种族原来如此凶残。
鞘翅目之下的虫类数不胜数,植食性和肉食性都有,可克莱斯特却意识到,他心血来潮收养的虫子们无一例外都是肉食……呃,他并未就此做过实验,不过虫子们对于荤素完全是两种态度。
通常情况下,它们拒绝使用浆果和蔬菜,却对鱼肉、蝴蝶躯干等肉类来者不拒。
而性情似乎也并不太过温和。
大概是由于幼时无法对克莱斯特造成威胁的记忆,这些虫子即使长大羽化了,也在避免与克莱斯特交锋。
一旦听到动静,就会立刻躲到角落里,尽管以它们的体积,不管在哪里都足够显眼。一直等到克莱斯特将食物放下,才一窝蜂地涌上前。
比起这些警惕的虫子们,另一只就要讨人喜欢得多,它能分辨出克莱斯特与其他生物的区别,而且态度迥异。
若非如此,克莱斯特不会选择将其散养。
时间长了,他有时会忘记戴防护手套,直接将它放在手上。所幸它情绪的确很稳定,被人从地上拿起来也只是愣了愣,接着也不动了,望着前面发呆,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除了外表,它真的不太像是虫子。见到吃的,第一反应不是护食,而是转几个圈圈,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围观全程的克莱斯特差点以为它在跳舞,像是蜜蜂采蜜时那样,可是周围可见的地方根本没有它的同族——都被关起来了。
所以,它在跳给谁看?
啼笑皆非时,也出现了不太美妙的事情。
克莱斯特扒开它的口器检查之时,不慎之下也被它咬过一口,而咬人的小家伙全无悔过之心,还凑在他的伤口处嗅闻,非常欠打。
“嘶!”口子不大,倒是挺疼,但是过了一会儿就渐渐麻木了。
克莱斯特在教训它和就此揭过之间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计较。
用碘伏清理了一下伤口,克莱斯特用力按压那一块皮肤,都没有知觉,非常怀疑它的唾液中是否含有麻醉成分。
吃了通用解毒剂,这小虫子反而急了,也不知道人血有什么好闻的,一个劲地嗅,扒都扒不开。
说真的,要不是之前建立起的信任,克莱斯特就不会是这种好笑中夹杂着纳闷的感觉了。就像主人被宠物咬了一口,第一反应会是“闹着玩”一样,他不认为它是故意咬伤他的,也许只是轻轻闭了一下嘴,就咬破了皮。
不过,就算没有动粗,也不代表他不能就此作出反应。
出于某种小小的恶趣味,他一手捏住它那时还软绵绵的鞘翅,一把将它提起来,而它的反应却让克莱斯特失去了兴趣。
“怎么不挣扎?”克莱斯特回想起对方之前的聪慧表现,自言自语道,“不像智障啊……”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它才剧烈地动起来,好像真的听懂了似的。
克莱斯特初时只感觉奇怪,当做它是通过语气发现他在说不好的话,所以反应才罕见的大。
发现泥土里埋着的破碎的联觉信标之后,一切都没有违和感了。克莱斯特只是就此事刷新了对它的智力印象,除此之外……就是他无事之时,又有新的东西可以练手了。
所谓的联觉信标,他还没有试过拆装呢,现在好,省了拆卸这一步。
9. 在蠹星的第九天
潮水后退的趋势并未改变,在几天内,悬崖高地上盘踞着争夺生存空间的生物们开始散开,逐渐回到原本洪水未来之前的栖息地。
对此,克莱斯特受到的影响是,不必浪费数量有限的驱赶虫蛇等的药剂和工具了。
最初他选择在悬崖附近驻扎,也有这里生物密度不太高的原因。
蠹星森林区域的物种丰富度可以与雨林媲美,即使克莱斯特携带着必要的设备,也可能因为未被记载的陌生生物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
现在总算是恢复了原样。
这天,天空难得放晴一回,碧蓝的天幕和白色的云朵令人的心情不由自主的好转,空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潮湿,带着些挥之不去的鱼腥气。
鱼腥味是从浅滩处传来的,不少倒霉的鱼没能随着潮水一同离去,而是永久地留在了这片仍残余着一丝湿润的滩涂。
克莱斯特不太喜欢腐烂的味道,这会让他联想到不妙的事物。
不过凡事有好有坏,这些鱼的尸体可以为周边的动物提供一段时间的食物来源,或许直到鱼骨都被消耗殆尽,这些饥饿的动物们才会悻悻离去。
克莱斯特有时懒得去捕捞渔获,就会直接去滩涂上捡些鱼回来,以充当虫子们的口粮。
蛰虫是很皮实的物种,随便吃什么都不会招致死亡,在它们面前,即使是腐肉,也拥有与新鲜食物相同的待遇。
不过,出于某种偏爱,他不会随意对待那只单独饲养的小虫子的伙食,它刚出生时的柔弱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在蠹星待的时间越久,越能明白它当初的状况有多么堪忧。
正常虫子破壳时,短短半个系统时就能长出具有一定防御力的硬壳,体型也比它大一圈,一看就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
唯有这只小虫子,过了一整天,也就是克莱斯特抵达悬崖,开始搭建过夜的临时帐篷时察看它的状态时,还是那样有气无力,用手去戳,外壳还是软的。
克莱斯特懂得知识很杂,什么都能说上一点,生物学也是他有所涉猎的学科。
不过他对于生物学的了解绝大多数来自于游历于星际的阅历,而非传统的课本学识,所以面对小虫子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没法就此作出系统的推论,顶多联系曾经见过的生物,发散一下思维。
——也就是猜一下。
蠹星压根不存在任何成体系的文明,它像是一众先进文明中的孤岛,栖息的物种多是无智慧的,短时间内很难进化出足够发达的大脑。
这样的条件注定了其上生存的生物一旦受伤,也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愈合,即使得了重病,也只有自生自灭一个选择。更别提这种很可能与基因缺陷有关的先天问题……
克莱斯特只能尽可能饲养得精细一些,免得它因为一些小事而命丧黄泉。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小虫子平安长大了,完成了羽化这一步,其他的事情都不再成为它成长路上的威胁。
习惯了过往的照料,克莱斯特一时之间无法扭转惯性,便一直如从前那样给予它特殊待遇。
它似乎也很习惯这点,每次一见到克莱斯特就知道开饭了,明明鞘翅的飞行能力比较弱,还是能很快地半跑半飞过来。
对于这小虫子,还有一点困扰克莱斯特的地方。
那就是,它究竟是公是母?
尽管过了这么久,小虫子都从幼虫转为成虫了,他还是分不清它的性别。
由于它实在是任人揉扁搓圆,克莱斯特甚至尝试过把它整个翻过来,寻找外部性征。可是它根本没有这种特征。
据他观察,其他同类虫子或早或晚发育出了生殖腺,仔细辨认的话,是可以判断出性别的。唯有它格外不同,克莱斯特愣是没找到生殖腺。
所以不仅是生存能力的缺失,就连这方面都有问题?克莱斯特深深地为它默哀了。
多么倒霉的小虫子!先天不足也就算了,就连固定的性别也不拥有。
若是仅仅只在这方面存在缺陷也就罢了,偏偏对于大多数野生生物来说,生殖腺都是很重要的器官,在激素以及一些必需物质的分泌上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或缺。
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小虫子才生长迟缓?
克莱斯特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
但是这似乎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坏事。至少副作用已经明了,而非蛰伏。
它的一生或许短暂,戛然而止的概率却不算很大。
克莱斯特可不希望认真养着的小虫子某天突然暴毙,他叹了口气,只觉自己总在操心。明明已经说好了,随心随意地过完惬意的生活,便没有遗憾地走到尽头,可是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数不尽的事情需要考虑。
简简单单地放空大脑,看起来是很简单的事,实际上……
只能说因人而异吧。若是对其他仅仅为了观察而饲养的普通虫子,他或许不会如此上心。但人总是有情感的,他不可能忽略一切异常,假装什么也没发现地看着这只特别的小虫子走向生命的末路。
是啊,这个小家伙是特别的。克莱斯特并不是很需要社交的人,但是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人可能不刚需陪伴,却也不会厌恶这种光看字眼就足够温暖的事情。
他已经一两个月没有与同类交流过了。
在娱乐缺乏的蠹星,打发时间的方式除了前面所说的那几种,也就只有陪小虫子玩玩,以及偶尔看看过去写就的日记了。
越是回顾曾经亲笔写下的日记,越是感触颇深。
例如,他刚刚登上列车,在某个来历不明的破烂本子上写的日志,没想到至今还在他的所有物里保有一席之地。
*
xxxx纪1469年,4月8日。
像是预料中的那样,我成功得到了登上星穹列车的资格。
……
好吧,虽然语气看似很平淡,我不能不承认此刻的心情是激动的。我终于逃离了那个土黄色的落后星球,往后的征途一定是那些土著笨蛋们想不到的波澜壮阔。
……呃。感觉好像有点被那个说话文绉绉的家伙带偏了。只是闲时聊了两句,就连写日记的措辞习惯都改变了!这不行,我得远离这个人,总感觉相处久了,会变得更加奇怪。
*
xxxx纪1469年,4月10日。
昨天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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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了袭击星穹列车的人,受了点轻伤,不过没有大碍。提到这个,我有点纳闷:被偷袭的次数如此频繁(帕姆悄悄告诉我的。这阵子星穹列车三天两头就被匪徒劫持,就连它毛绒绒的大耳朵都被那些人抓过),开拓不是受到阿基维利庇护的势力吗?
今天那个文绉绉的家伙突然告诉我,他以前是个文学教授。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尽管他说话带着点不自知的书面化,但是长得确实太过粗犷。谁家教授如此虎背熊腰?
我当然不信。
*
xxxx纪1470年,9月7日。
列车在这里停留了接近两年,期间有很多乘客上车,但大多数都在停驻的时候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我原本想着,很快就能远离这个我自幼便渴望着永久逃脱的地方,可是由于一些原因,列车真的停留了太久太久。不过我并没有别的选择,就一直留在列车上打杂——作为使唤我的迷你毛绒玩偶,帕姆应当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吧。
毕竟我短时间内学不了太过复杂的知识,也就只能在帕姆身边当个临时小跟班了。据说这是每个无名客必经的道路?那帕姆一定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真是让人羡慕的阅历。
正式驶离德涅斯-普鲁阡-多瑙三大星系交界地带的无主星区的时候,我恍惚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或许从今往后我都不该用xxxx纪来记录日期,而要换用通用历法了。
我一直不知道出生的星球叫什么名字,直到真正永别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它本没有名字,或者说,还没有人来得及给它起个名字。
忘了说,那位粗放的文学教授选择留在了这里。他遇到了真心爱着的女人,临走前还向我询问了对方部族的习俗……毕竟我也算是土著吧……曾经的!
——是的,那名女子是我名义上的同族,看了她的照片我就意识到了这点,那双眼睛真的太特别了。但是看着这家伙傻傻的笑容,我很难告诉他:这个部族没有太多规矩,唯一刻入骨髓的就只有【不可与外族通婚】。
话题有些沉重,我劝说不了他,但愿他能如愿以偿吧。
*
克莱斯特翻了翻少年时期的日记,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要不是在纸面上找到了明确的记录,他都记不清那个粗犷的胡子教授了。
也不知道对方现在怎么样了……
视线在老旧的纸页上快速掠过,突然注意到了每一页的页眉处都有墨水渍较深的地方。
克莱斯特盯着看了半晌,才回想起来:原来那是他后来才补充上去的啊。
之前的墨水已经停止生产了,克莱斯特对于整齐的要求让他难以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其他颜色的墨汁,只好在色调相近的几种产品里选了相对接近的那一款。
不过也只是相近而已,时间长了,克莱斯特能够发现后添上去的地方颜色深了些许。
对应较深的区域,就是他后来为母星想好的名字。克莱斯特去过的很多星域,纪年法多半来源于星球本身的名字,他思来想去,便将思量许久的四字名字添在了每一页日记的页眉处。
xxxx纪,也就是——【茨冈尼亚纪】。
10. 在蠹星的第十天
他还依稀记得,母亲将幼时的他抱在怀里,照着书本一字一顿地念道:“……这颗星球上的人类,发源于一千四百六十多年前……”
童年的回忆太过模糊,克莱斯特无法肯定它的真实性。但孩子的幻想总是不切实际的,反正日记只是为某人遗留的恒久留念,无需过于考究。
也是因为母亲喃喃的眷语,克莱斯特第一次得到毛绒绒的列车长发放的墨水时,用顶端毛都快秃了的二手羽毛笔写下了“茨冈尼亚纪1469年……”
日期或许并不见得完全准确,却实实在在寄托着孩童的记忆。
克莱斯特也是现在才发现,原来他还记得。
那些久远而模糊的记忆没有被过量的风霜和疲惫磨灭,而是好好地储存在他的脑海中,只是身为主人的他很少会想起来。
他也还记得,在应付繁杂的事务和学习任务时,从无数本星际词典中拼凑起来的单词:【茨冈尼亚】。
克莱斯特有印象的也只有结果,事实上,他早已记不清这个词汇是如何出现在他的脑子里的了。
不过直至如今,他看到这个词的第一反应都是:啊,确实是很适合那个星球的名字。
不过也仅仅只是他自己比较习惯的称谓吧。
这么多年过去,距离星穹列车初次抵达那里,并开拓了全新的银轨。已经过去了好多年。
也不知道那里现下是何模样……或许也已经有了真正的名字,而非毫不起眼的无主星区、无名星球。
……
真的好久了啊。
他竟然已忘了那所破烂不堪的小屋是什么模样,尽管它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为他提供庇护,又在不知多少个沙尘肆虐的天气里坚持下来。
站在彼岸的尽头,他偶尔也会问自己一句:为何曾经避之不及的地方,却在某个夜晚化作了梦中的景象呢?
除了回放那些过往留下的痕迹,克莱斯特还会找一些小玩具来逗小虫子。
有时是小树枝,有时是被流水打磨得格外光滑的鹅卵石,这些自然造就的小物件很适合当做玩具。
这么说可能不好理解,换算到猫身上就简单了,玩具,那不就是逗猫棒吗?
克莱斯特会特意将小虫子中意的肉类串在树枝的一端,试图以此诱导它来扑咬。可是它似乎并不乐意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只是在克莱斯特第一次这么做时上前叼走了肉,其他时候根本不理不睬。
对此,克莱斯特想不通。同样的伎俩用到其他的笨虫子身上倒是很奏效,它们都像疯了似的扑上来抢食,即使是一块重量不及平时食物三分之一的肉也值得大打出手……
只有平时就依靠体型成为老大的虫可以平静地享受进食,其余虫想要一顿额外的加餐,少不了一阵厮斗。
或许是他平时养的方式不一样的原因。
可是既然已经持续这么久了,也不好突然改变饲养方案……好吧,最主要的原因是克莱斯特有点受不了这小虫子无师自通的无声抗议。
他尝试过将小虫子的口粮换成口感稍差些的种类,营养成分没有区别,正准备看看它的反应,结果小虫子直接呆呆地趴在原地,遍布嗅觉细胞的触须在空气中点了几下,似乎在辨认……
——这是什么东西?
它吃惯了美味又细腻的肉类,于是其他味道稍次的食物都不在它的食谱上了。可能它不是不知道这玩意儿能吃,只是不愿意吃而已。
克莱斯特原本还期待着,小虫子可以稍微习惯一下不好吃的食物,这样的话,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原来是主食的肉类当做零食了。
然后新的娱乐就开发出来了,无聊的时候可以像逗猫一样的逗它玩。
但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是,这小家伙宁愿饿着,也不乐意退而求其次。真是被养刁了嘴,偏偏克莱斯特也拿它没办法。
他还想着,饿了快一天,总该吃了。
可当他结束了日程,回来查看它的情况时,却只瞧见了满满一盆的肉,上边还盘旋飞行着几只苍蝇状生物……
还有几只胆大包天的苍蝇竟敢落在肉上,只是它们还没来得及敞开肚皮吃,就被突如其来蛰针夺去了生命。
克莱斯特也是才发现,小虫子的腹部还有着可主动发射的蛰针囊,蚊子那么小都能精准打下来,它的眼神还挺好的?
听说虫类的复眼视野的确很广,但是看东西就像隔着毛玻璃一样,非常模糊。
小虫子的复眼也并非特例,在它眼里,克莱斯特隔得稍远些,整个人便如同被模糊了边界一般,不清不楚的。
克莱斯特就此验证过,确实是这样。那么它是怎么做到命中体积很小、在它的视觉上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苍蝇的呢?
或许只是出于某种捕猎直觉。尽管小虫子比较挑剔,却如野外的同族一样,连苍蝇大小的食物也不放过,蛰针并非摆设,而是具有威胁性的武器。
克莱斯特挠了挠金发,感觉有点新奇:这还是小虫子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示捕猎能力。
然而还没来得及赞叹,他的心思就拐去了另一边:可惜啊,如果没有生来就缺少了某一部分,说不定能在族群中混得不错呢。
蠹星的蛰虫多是成群分布,就算是克莱斯特人为圈养起来的虫子,也在一段时间内形成了群体中的等级意识,它们智能不高,却会自发地对地位高的同族作出臣服之举,例如趴伏,敛翅。
而虫群中的较高地位,多是来自于武力威慑,不过克莱斯特确信,这过度聪明的小虫子应该不至于落后太多。
回到正题,克莱斯特正在尝试改变小虫子的饮食。
这小虫子懒洋洋地扎死了几只苍蝇,接着以一种极度放松的姿态靠着墙边趴下,克莱斯特居然能从它的动作里看出几分情绪,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莫不是虫子养久了,有幻觉了?
克莱斯特放轻了脚步,一直到很近的距离,小虫子才听到动静。
它的反应也很是淡定,也有可能是呆了,原地未动,只有一双复眼动了动。
克莱斯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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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不想吃?”
他有些纳闷地将食盆拿起来,一股子血腥气和涩味——行吧,不仅难吃,还不好闻。
肉眼观测了一下分量,很好,真的一口没动,苍蝇吃得都比它多。
虫子不会说话,只是用行为表达拒绝。
克莱斯特皱了皱眉,叹了口气。他索性不再强求,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罢了,想要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一点调剂。
现在看来,趣味没有,倒是做了无用功。
不知是不是克莱斯特表现得太过明显,小虫子人性化地作出了纠结的模样。
跟人类生活得久了,或多或少地学到了人的一些习惯。譬如,很多人考虑事情的时候就会像克莱斯特这样,一只手放在桌上敲两下,有时也会用另一只手托着下巴。
这种行为表现在虫子身上,就是镰足在泥土上戳了两下,然后愣住,不一会儿又开始戳土,直到想出解决办法。
克莱斯特猜它没有那么复杂的【想要解决问题】的思维,就像小孩一样,只是在单纯地等待大脑给出指令。
而这指令并不一定出于思考,也有可能是来自感觉。
秉承着不可浪费的原则,克莱斯特本想用这些被小虫子嫌弃的肉喂其他虫,可是它好像后悔了,着急地在他腿边绕来绕去,急得就差没说话了。
克莱斯特:“……叫两声看看?”
蛰虫的触角抖了抖,好像在疑惑没听过的音节是何意味,克莱斯特极少跟它说较长的话,多是短促有力的短语。
它像以前那样使用穷举法,叼来它最喜欢的鹅卵石,抬头见克莱斯特没有回应,又失望地放回窝里,接连翻出几样东西,可是克莱斯特都没说话。
于是它仿佛下定决心了一样,在一片某人才挖过不久的土里掘出了一堆碎片。它似乎不太明白为何土壤那般松软,才出生不久的小虫子自然不理解土地软硬的变化。
之所以土壤变得较软而易挖掘,是因为克莱斯特前些天刚刚发现了被它弄坏了偷偷藏起来的碎片,较之正常土地,难免松了些。
克莱斯特眼看着这小虫子把联觉信标的碎片刨出来,再放到他手里,俨然一副认错的样子。
他不由气笑了:“你也不是不知错啊……”
眼前的小虫子踌躇着,作出意味不明的转圈圈举动,克莱斯特搞不懂它的意思,心道:这是在讨好?还是求饶?
明明是只虫子,犯了事的时候却灵性得很……
抹了把脸,找不到惩罚的办法,克莱斯特便道:“……算了,下不为例。”
由于他的反应,小虫子似乎将“叫两声看看”当成了新的口号,每当他说出发音类似的话,小虫子就会跑去把沾满了泥土的金属碎片叼出来,还一副求夸奖的样子。
克莱斯特心情难言,怎么说呢?感觉聪明又不聪明的样子。
一次就记住了自身语言系统以外的话,偏偏理解与原义完全不同。
……但似乎也不坏。至少到现在,他都觉得很有意思。
11. 在蠹星的第十一天
回到现在。
等待潮水褪去的过程中,克莱斯特简直无聊极了。
极度落后的蠹星,并没有太多娱乐的东西。
纵使那些五彩斑斓的虫类有着极佳的观赏性,天上偶尔还会飞过几只未进化完全的原始尖齿鸟类,时不时发出嘶哑的叫声,克莱斯特住了这么多天,总该看腻、听腻了。
他的记事本上不仅有日常的记录,还有新发现的蠹星物种的记载。
感觉好像没记多少,实际上一翻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见过了这么多奇特的生物。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无不是虫类居多,而且食性和习性都很复杂。
克莱斯特至今没搞清楚他养的虫子们到底算是海陆空哪一种。
它们既有锋利又具备飞行能力的鞘翅,又有爬行的足,还有捕食的镰足和腹针……或许连虫壳在一众虫类中也算坚硬,生存上大约是不用愁的。
成长速度也很快,不到三个月,就能跨越虫类一生中最脆弱的时期,直至现在,完全能够在野外很好地生存。
克莱斯特想过是否要将它们放生,最后还是暂且搁置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才盖好新的防出逃加固围栏没多久,要是把它们放生了,那他费劲巴拉的,岂不是白干了。
但是一直这么养着也不是办法……说真的,即使这些智商低下的虫子们都是一窝出来的,克莱斯特也不认为它们会自发避免近亲繁殖。
说起来,虫子与人类毕竟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对人来说不大可能的事情,于虫而言说不定很正常。
它们之间的近亲□□或许是常态,若是长期圈养,可能会导致一些不太美妙的问题。
——比如,数量呈指数型增长,后代还都存在畸形的概率。
这么想想,反正不可能永远养着了。
克莱斯特想着,留下那只特别的小虫子,其余的过段时间全都放生,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在水位即将退到足以出航之前,克莱斯特都是这么想的。直到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小虫子与那些同类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既不像是单纯的压制,也不是同伴,更像是在互相衡量对方,以决定对待的方式。
克莱斯特一度很好奇它们之间的胜负,虫子们凑到一起时,有时候看起来像是要打起来了,剑拔弩张。
他在一旁看着,虫们也不避嫌,依旧竖起触角,这是充满警惕和敌意的表现,镰足挡在腹部,以抵挡随时可能到来的袭击,也便于攻击。
“刺啦”的密集振翅声响起,还掺合着“嘶嘶”的鸣叫,就算是不懂虫类的人听了,也能发现这嘈杂的声响中蕴含的危险,以及进攻的前兆。
而身在局中的小虫子仿佛完全意识不到它们的体型差距,哪怕面对比它大一圈的同类,也并不胆怯。
克莱斯特担心它挑衅不成反被吃,便随时准备把它救下来,结果却是两方既没有僵持,也没有平局,而是小虫子不费吹灰之力地胜了。
栅栏里黑压压的一群虫子率先低了头,垂下触角,并敛起鞘翅,不再摩擦翅翼发出刺耳的声音,而小虫子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触角是竖着的,翅翼张开,看起来不像是挑战者,反而像是上位者了。
克莱斯特:“……?”
不是,他都准备好拉偏架了,事情怎么不按套路发展呢。
他有些纳闷,盯着虫群服软之后的动向,发现它们的心理和动作表现出奇一致,一旦投降,就不会再度反抗偷袭。
确实,虫子的思维是很单一的,通常靠打架平息纷争,很少有不流血的。
他看着小虫子宛如理所当然一般领取胜利的果实,即使不大看得上虫群相对粗糙的食物,还是象征性地啃了两口。
这是在进贡?
从第一只最为壮硕的虫子趴伏在地,作出投降的样子之后,其余虫也相继低下了头,还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路,方便小虫子享用它应得的东西。
克莱斯特思考了一会儿,惊觉自己似乎把人类的逻辑带入了虫群。虫子们的内部等级划分或许并没有那么整齐划一,并非全凭战力或者体型,没准还有其他原因。
他想到了虫类普遍具有的信息素,也许正是这种外族察觉不出的信息素让虫群俯首称臣,甚至一贯护食的它们还愿意出让不算盈余的食物。
再联系上它们的群居习性,一切都顺理成章。
对这些虫子,克莱斯特这下子真有些不知是去是留了。
他没有把事情遗留到明天的习惯,一般是当天想出办法,否则睡觉都不安生。
但是,由于对此种虫类的了解较为匮乏,克莱斯特并不知道放生和留下造成的后果,若是非要群居不可呢?
这种担心其实并非没有理由。
克莱斯特曾不止一次发现小虫子尝试与其他虫接触,不过以往它们都是隔着一段距离,连嘶嘶声都传不过去的那种。就算有信息素辨认身份,也该随着空气流动散得干干净净了。
这次他正好来喂食,没有注意到小虫子的动向,后者悄悄跟着他出来了,还在他一时不察之际,直接从喂食的口子里钻进了其他虫的饲养区域……
克莱斯特到了栅栏外面,才发现带的食物少了,便折返回去取更多喂嗷嗷待哺的虫们,结果回来才看到小虫子和其他虫正面对上了。
他当时吓了一跳,直接拿出激光枪,想着先把小虫子救出来再说。
然后就发生了上面所述的事情,克莱斯特只觉匪夷所思,细想却也不那么违和。
虫类本就是不能以常理而论的生物,在造物主的作品中也是非常标新立异的种类。
譬如,幼虫与成虫不像是一个物种,各种千奇百怪的天性足够写一本比星际通用字典还厚的百科全书。
克莱斯特有时也觉得自己想太多了,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住多想,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即使劝告自己多次,也没办法改变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算了。”他叹了口气,看在它们相处还算愉快的份上,放生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自此,虫子们的事情告一段落。
洪水并未像克莱斯特想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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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退到最初的地方,底部被淹没的森林都能出露。然而事实上,水位像是卡住了似的,降到一半便停滞不动了。
好在并不算太糟糕,至少它降下去了,不再是那种难以出行的深水。
只是蠹星的天空依旧那么阴沉,少有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多是湿润的阴雨或者乌云密布的阴天,光是看着就让人没有待在室外的欲望。
水汽重,雾气自然也难以散去。
克莱斯特没有精确测量过大气水分含量,但是衣服晾出去一晚反而更湿了的经历,令他充分认识到了这颗星球压根不具备自然风干的条件。
……不,好像也是有的。
克莱斯特回忆起从列车上看到蠹星时,那真是一颗宛如阴阳割昏晓的星球。
两边的地貌泾渭分明,一边是迷雾弥漫的雨林,一边是如同他的母星一般的金黄色沙漠,一眼便让他想起了炎热滞流的气流和满天的沙尘暴拍打在脸上的刺痛感。
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显然是蠹星上湿润的雨林区域,另一边的沙漠那么干燥,晾衣服应该没有压力,几个系统时就能连人带衣服都蒸发掉。
……不过真的热得有点过头了,所以克莱斯特目前不考虑去那边,也只能忍着雨林附带的潮湿环境了。
前些天,克莱斯特在一条臭鲶身上用了一个定位器,信号在某个位置开始模糊,八成臭鲶就是在那里开始下潜,后来到了难以探测的深度,定位器这才罢工。
之前水太深,饶是克莱斯特也选择了等待合适的机会,再前去一探究竟,现下正好时机来了。
刚好是可以出航的水平,克莱斯特在继续等一等和直接走一趟之间纠结了半晌,还是选择了后者。
实在是他真的找不到事做了。
他翻遍了小仓库,也只找出了几个旧手机,可以谈得上有价值的东西大概也只有几个单机小游戏,而且他早年航行星海的时候就玩腻了,没两下就放一边接着吃灰了。
早就完工的房子也没有太多可修缮的地方,克莱斯特在周围种上了好看的观赏植物,花卉和果树都有。
还引来了一些无害的,跟猫又差不多大的小动物,要不是没有喷漆等绘画工具,他高低得在墙上整几个涂鸦玩玩。
家具什么的已经很完善,克莱斯特把能想到的都添置了,手工制作的那种。
他不算是特别天才的人,动手能力却不弱,常见的家具他都能做,还用刀削过一个迷你钓竿,专门用来逗小虫子,只可惜它只玩了一次就不买账了。
……后来这根钓竿的用途就转向了正经的钓鱼,克莱斯特还用这玩意儿钓了几条小鱼,也能打发一下时间,就是收获确实少了点儿,用来喂小虫子都嫌少,只能算是零嘴。
总而言之,他迫切需要一些全新的、与以往不一样的事情来消磨无聊的时光。
他不能忍受人生竟然如此千篇一律,假如每天都像复制粘贴,那么就好像人生都变成随意便可制造的工业产品了。
既然生命的长度已经无可改变,但在抵达终点之前,也并非没有选择的余地。
12. 在蠹星的第十二天
无聊至极的某天,克莱斯特蹲在悬崖边上看着下面涌动的潮水,忽然听到一阵振翅的声响,一伸手就发现有东西停在他手上。
是那只小虫子。
克莱斯特不觉奇怪,他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到哪里都有只跟屁虫尾随,顺手戳了戳小虫子的肚皮,硬硬的,还有点凉,不如小时候柔软。
“吃完了?”他记得刚刚才喂食。
小虫子歪了歪头,用鞘翅摩擦的声音回应,它发不出除了“嘶嘶”以外的声音,因此更常使用这种肢体语言来答复。
克莱斯特知道它没听懂,大概只是捕捉到他的声音就下意识回复罢了。
克莱斯特盯着它的复眼,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某个画面,自言自语道:“总感觉好像忘了什么……”
但那种突如其来的仿佛遗忘了什么的感觉又消失了,这无疑让人很不好受,尤其在明确发觉自己忘了某件事的情况下。
“……”克莱斯特只觉应当和小虫子有关,但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是什么来着?
克莱斯特左思右想也没得出结果,纠结之中略烦地把手插进金发的缝隙中,无意间扯了几根头发下来,看着指缝间缠着的发丝,这才发觉头发有些长了。
“多久没剪头发了……”克莱斯特回忆了一下,脑子里浮现出那位同为无名客的理发师同伴,对方承包了他十几年的理发,临下车前对方还感伤地拍了拍克莱斯特的肩膀,让他注意安全。
“别板着个脸,虽然下车之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对方安慰道,“但你一直都是无名客——永远都是。对吧,帕姆,克莱斯特是你最喜欢的乘客,对吧?”
克莱斯特记得那时帕姆本想说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不要乱说帕!列车长只承认克莱斯特乘客是永远的无名客。”
然后帕姆仿佛是担心他伤心,又憋出一句道:“别难过帕,克莱斯特乘客,帕姆会一直记得你的!”
克莱斯特当时回道:“我也会记得你的,列车长,你毛茸茸的耳朵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他大概是摸过帕姆的大耳朵最多次的无名客。
帕姆顿时恼羞成怒地拿扫把赶他:“不准说了帕!”
克莱斯特想帮帕姆打扫卫生,还被帕姆拒绝了,小小一只列车长瞪了他一眼,就不理他了,但克莱斯特离开星穹列车的那一刻,帕姆还是来送他了。
“……一路走好……帕……”尽管克莱斯特没有听到来自列车长最后的道别。
在下车的前几天,克莱斯特依稀记得剪过最后一次头发,粗略算来,他来蠹星多久,就有多久没剪头发了,不过他有点记不清来到蠹星的具体时间了,或许可以从记事本上找到答案——他一般都会记录日期。
或许是用力过猛,一不小心多扯了几根头发,克莱斯特倒也不在意,随手就把指缝的金发抖下去,结果发丝还没落地,就被小虫子叼住了。
他有些纳闷,试图把头发拽回来,小虫子却不松口——这小家伙总是在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上倔强起来。
头发又不能吃……所以它在执着些什么?
克莱斯特不太理解这种迷惑行为,他身上有什么食物的味道吗?抬起衣袖嗅闻一下,明明一点气味都没有啊。
真是难以解读的虫类。克莱斯特挠了挠头,小虫子见他不再尝试抢夺,就像以前那样爬到他肩膀上趴着,慢慢的就没动静了,虽然是在外面,还是可以轻易地进入休憩状态。
克莱斯特:……每次看见它睡着了,他就很想把它弄醒……真是糟糕的人类。
偏偏他还真试过把熟睡中的小虫子吵醒,结果它居然没有生气,神经触角点了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接着如果克莱斯特不再动作,它就会很自然地再度入睡。
这次克莱斯特还是没忍住手贱,他轻轻扯了一下它叼着的发丝,见它一动不动,又加大力度,还是不松口。
……真不放开?睡着也这么在意?
克莱斯特有点微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继续弄对方。
现在正是清晨,空气还挺新鲜的,悬崖上的风最是凉爽,克莱斯特于是就地坐下看风景,一不留神打了个盹,直到感觉有小雨飘到脸上,才发现已经过了几个系统时,该回去了。
这时他耳边传来鞘翅震颤的声音,小虫子也醒了,用镰足碰了碰克莱斯特的衣领,催促他回去——估计是饿了。
克莱斯特早上烤了条鱼当早餐,至于小虫子,自然是吃生食,依照他的经验,那点肉类提供的热量顶多让小虫子饱腹一上午,果不其然,一睡醒就急着要吃饭。
他本身不是个急躁的人,在小虫子锲而不舍的催促下还是加快了脚步,好在后者自从不小心伤到他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用镰足接触他的皮肤,不然被它碰到脖子,克莱斯特多半得在病床上躺半个月。
余光瞥见它因为期待而再度震颤起来的鞘翅,克莱斯特心情莫名也好了起来,虽然只是日常的投喂,一直这么下去也不错。
蠹星是无人的星球,待在这里的克莱斯特也并不觉得孤单。
把前两天钓的活鱼放在碗里,小虫子立刻咬住鱼不断扭动的身体,口器刺穿了滑溜溜的鱼鳞,等鱼不再挣扎后就开始愉快的进餐。
虫类的快乐真的挺简单的。克莱斯特想道。
他不是很饿,就倚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呆,看着那条活蹦乱跳的鱼渐渐丧失生机,也并不伤感春秋,因为只是食物链的关系。
小虫子吃饱喝足之后懒得再飞到克莱斯特身上——克莱斯特认为它应该吃得太饱了,也不管它进食时沾上了点儿鱼腥味,任由它靠着他的脚踝午休。
说来好玩,克莱斯特本以为虫类应当是难以扭转习性的生物,没想到小虫子竟然学会了人类午睡的习惯,每次吃完中饭就会自然而然地凑到他身边,尽管虫类没有眼皮,克莱斯特也能通过它陡然变成安静的样子意识到它在睡觉。
最开始小虫子即使不怕他,也更倾向于跟嗅宝那个人工智障玩,那时的小虫子可喜欢趴在嗅宝背上,让嗅宝带着它兜风了,后来不知何时开始,它开始主动接近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偶尔拆装机械的时候,小虫子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看,一双复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握着扳手的手,捡起地上的螺丝时,它也跟着看了过来,当时的克莱斯特禁不住好笑,忍不住摸了下它的触角,把它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才敢再次靠过来。
“别怕。”克莱斯特发现它的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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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外敏感之后,就没有再摸,因为担心多摸几次把它弄生气了,不过后来熟了之后,它反而自己用触角蹭他,经常搞得他一身浅淡的橙子味儿。
这次也是一样,小虫子很轻地蹭了蹭他的裤腿,克莱斯特倚着宽大的椅背都迷迷瞪瞪了,突然闻见一股浓浓的橙子味儿,比起特意调制的果汁亦毫不逊色,搞得克莱斯特马上就清醒了。
“……”克莱斯特直起身低头看着它,小虫子好像什么都没发觉似的,仍然一动不动。
克莱斯特抹了把脸,橙子味很好闻,但是味道太重他实在是睡不着觉,还突然有种喝橙子汽水的冲动,偏偏蠹星压根就没有橙子。
“……这也太香了。”忍了一会儿,他还是站了起来——动作很轻的。
屋子里铺的都是木板,穿着鞋子走声音有点大,克莱斯特就下楼来到外边的花园散步——好吧,或许说是踱步更加恰当,他一直在某个范围内走来走去地绕圈子,也不太想去理会栅栏藩篱里打架的其他虫子们。
他绕着一棵品种不明的果树好几圈,然后又停下,循环往复,等到橙子味带来的那种不适消退了,才抓了把头发,呼出一口气。
说来古怪,他还养了复数的其他虫子们,但它们大部分时候只是散发着淡淡的橙子味,克莱斯特把它们当做空气清新剂,偶尔散步闻见也算一种不错的体验,但小虫子似乎不太一样。
它最近有点不对劲,行为什么的倒是没有太大变化,顶多变得黏人了一点,若非克莱斯特闻见了它身上溢出的橙子味,多半不会察觉到异常。
反正午觉是没得睡了,克莱斯特就取出特制手套,打开藩篱的投喂小门,随机抓了两只虫子出来。
它们被食物吸引,虽然畏惧克莱斯特,还是禁不住上前,结果被抓到了外面,立刻畏缩地蜷缩起来,锋利的鞘翅尽管并未特意攻击,还是使得手套外层多了几道醒目的划痕。
“比以前温顺了不少啊。”克莱斯特这么想着。他的目的是细致检查一下虫子的身体结构,为了方便先控制住一只,另一只就暂时放到牢固的器皿里关起来。
克莱斯特眼疾手快地卡住虫子的前肢,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腹下——显然,这是只雄虫,就算不看生殖腺也能从体型看出来,雌虫往往比雄虫大上好几号,虫群里占主导地位的也是体型最大的雌虫。
然后又换成另一只,克莱斯特确认它们都有明显的生殖腺,一按就会迸发出橙子味的汁液,可就算是这样,闻起来也绝没有小虫子那样浓烈。
把两只虫子放回藩篱里面,它们的反应不如抓时那样激烈,都蔫吧了。
想起那只信息素外溢严重的小虫子,克莱斯特有些忧愁,直到今日,它还是跟幼虫一样几乎没有性别特征,这真的是非常严肃的缺陷了。
再加上信息素的问题,克莱斯特身为一个人类都难以忍受,共处一室时,只觉好闻,但难受,他甚至怀疑这种气味含有致幻的成分,不然他为什么头晕目眩的,像是吃了毒蘑菇一样?
不过十几分钟,屋子里的橙子味已经飘了出来,克莱斯特不小心又吸入了一口,满脑子晕乎乎的,特别上头。
他赶紧离远了些,一边走,一边寻思着解决的办法。
13. 在蠹星的第十三天
克莱斯特在园圃附近转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某处的土壤好像在不久前被翻动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什么。
他方才在悬崖那边左思右想也记不起来的事情确实跟小虫子有关,是关于联觉信标的,而那玩意就是小虫子啃烂的,或大或小的遗骸碎片被它刨了个坑埋在土里。
克莱斯特发现了小虫子干的好事,第一反应是这小家伙还挺聪明,无师自通的藏匿罪证,因此没有责怪对方。
当时的他还想着要把破碎的信标重新组装起来,结果就这么忘了,直到现在才回忆起来。
人时常对自己以前所做的事情感到疑惑。
克莱斯特沉默地看着这与周围泥土颜色格格不入的土坑,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他当时为什么不把信标碎片带走,而是反手把它重新埋起来?
“……绝对是犯蠢了吧。”克莱斯特扶额,一时觉得有些好笑,若非此刻的思维还算清晰,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基因病影响了他的脑子。
本打算拿坏掉的联觉信标练练手,但克莱斯特还面临着一个问题:他是立刻折返回去拿工具箱比较好,还是等会儿再走?
说实话他比较倾向于后者,他担心一回去就被满屋子的橙子味熏死,有时过度好闻的气息太浓反而会适得其反,如果能稀释一下就好了。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门口看看情况,小虫子突然的信息素爆发也让他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现在完全摸不着头脑,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在靠近的时候没有太大的不适,尽管浓郁的信息素还在他鼻尖萦绕不去,但似乎比之前淡了一点,应该刚好比令人难受的阈值低一点。
既然味道变淡了,克莱斯特就打算去瞧瞧小虫子怎么样了,结果还没往楼梯走几步,就感觉后脑勺传来一阵拉力,没多少重量,就像戴了一个过紧的发卡。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摸到震动鞘翅的一瞬间就知道是谁。
“小虫子?下来,别……扯我头发。”克莱斯特尝试着像小时候那样捏着它的鞘翅,但是它就是不配合,还为了避免被抓下来还一个劲地乱爬,把一身的橙子味抹到了克莱斯特头发、衣服乃至于身上。
克莱斯特跟它斗智斗勇几分钟,最终宣告失败——他算是意识到了,这小东西今天就是叛逆了,就是要跟他对着干。
身为这个家的主人,克莱斯特明白维护自己权威的时刻到了,假如这时候对小虫子百依百顺,它下回真的会把他当成人形窝。
他思索着如何对付它,心里划过好几种办法,可是都放弃了。
以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对付一只小虫子,用力拽它的鞘翅会有点风险,这种风险是对它的,因为一旦没控制好力道,真的把它虫翅分离就作孽了,于是pass。
当然了,他也可以用手卡住它的前肢,但是这时的小虫子体现出了难得的警惕,一见他的手伸过来就知道克莱斯特要抓它,毫不犹豫就开始逃跑。
“……”几次抓空,克莱斯特不禁沉默了。
他脑中闪过方才抓出藩篱里的虫子们观察的景象——他只是轻轻按了一下它们的生殖腺,它们就整只虫都服帖了,像被捏住后颈皮的猫咪一样乖巧。
乍一想是极具可行性的做法,可是这小虫子好像没有生殖腺啊?
这无形中除去了他以此捉住小虫子的可能性。
克莱斯特正失望着想法的破产,忽然发现它开始胆大包天地往他衣服里爬,不由得“嘶!”了一声。
他感到那片皮肤产生一阵凉意,一时间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虫类的体温非常低,更何况这小虫子的镰足上尖锐得很,还有毒,一道伤口就够他麻痹半天。
趁着它隔着衣服看不见克莱斯特的手,克莱斯特屏住呼吸等待了一会,眼疾手快双手把它捂住,然后成功卡住前肢把它抓了出来。
他盯着它的复眼,直觉它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差点气笑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而小虫子似乎知道现在已经逃不掉了,于是连鞘翅都不动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要不是克莱斯特刚被它折腾过,多半会以为这小东西是个安分的主。
克莱斯特:“……下次不准这样了,听到没有?”
见小虫子垂头丧气,就连平时一看到他就开始振动的鞘翅也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克莱斯特曾一度认为这类虫一高兴起来就会振翅,事实也确实如此。
它每次见到他回家,都会高频率的振翅,然后试探着飞到他肩膀上——尽管克莱斯特有时候会拒绝它的陪伴,因为有别的事要忙。
这么一想,克莱斯特就不太想惩罚它了,他对小虫子的偏爱就是出于它各方面的灵性,它甚至让他有种家人作陪的感觉,而不像是寻常的宠物了。
“算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们就一笔勾销,怎么样?”克莱斯特叹了口气,选择了最温和的一种解决方式,他真的有些下不去手……虽然小家伙今日确实过头了。
能让它害怕的东西其实很多,克莱斯特偶尔打响指能把它吓一跳,稍微使点力气扯它的翅膀,也会得到非常激烈的挣扎,看得出来它很不喜欢诸如此类的突兀响动和粗暴对待,这对它来说几乎算是惩罚了。
听到克莱斯特的话,小虫子的神经触角动了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轻微地动弹了一下,发现克莱斯特钳制着它的手居然松开了。
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的克莱斯特心底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像是头一次忍不住跟家里猫狗说心里话的主人,刹那间觉得自己简直蠢毙了,但这种事情真的不能更常见了。
他又换了个短句:“可以吗?”
小虫子对短句敏感得多,只反应了一会触角就幅度很小地点了点。
紧接着,它原地踌躇了一下,又贴着克莱斯特的鞋子蹭了蹭,然后鞘翅震颤起来,克莱斯特忽的联想起了手风琴,小虫子这番作态仿佛奏乐一般,翅翼摩擦的声响忽高忽低,时而悠长时而短促。
克莱斯特还没来得及多听一会,就发觉外边传来不小的动静,仿佛白蚁蛀空树心的加速放大声音,异常刺耳,令人危机感骤升。
什么东西?!
克莱斯特一惊,顿时想起几种糟糕的可能,也顾不得小虫子了,取出威力巨大的粒子枪,检查一番发现还能正常使用,穿上防护服就走出去了。
被留在原地的小虫子像是遇见了什么难解的疑题,镰足往地面戳了戳,发觉硬木地板根本挖不动,呆了好几秒,触角都垂了下来。
它不知所措地绕着克莱斯特刚才站着的地方转了几圈,半天才反应过来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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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在紧要关头走了。
构造简单的虫脑难以理解对方离开的其他意思,它只能得出一个让虫难过的结论:
——它被拒绝了。
他差点以为是什么未知集群生物在破坏他围好的围栏,结果一出去才发现声响出自圈养其他虫子的藩篱。
虫子们碍于藩篱对空中和四周的包围,一时难以突破,于是开始用口器啃咬硬木栅栏,而这并不是单一个体的狂热举动,几乎所有虫子都参与了这次暴动。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虫子也能如此喧闹,比起五百只鸭子都毫不逊色,他的耳膜都有些不堪重负了。
而等到克莱斯特走得更近,虫子们就更激动了,极富攻击性地发出密集的“嘶嘶”声,还不时充满敌意地竖起鞘翅,这是这类虫子进攻的前兆。
就连那两只被克莱斯特抓出来后变得蔫吧的虫子都精神起来了,是什么让它们如此兴奋?
见到这种从未有过的情况,克莱斯特只能想到服用了兴奋剂的哺乳动物,可他最近应该没有喂刺激性食物才对。
这些虫子除了内部打架,平时都挺稳定的,没有过出逃行为,克莱斯特甚至很少见到它们将口器用到栅栏上。
它们这是怎么了?克莱斯特尝试更靠近一些,本就吵闹的噪音顿时更加难听了,嘶嘶声不绝于耳,大有音调越来越高的趋势。
克莱斯特被吵得有些烦躁,于是直接朝着栅栏外围开了一枪,恐怖的热量将土壤都轰出了显眼的坑洞,深层湿润的泥土出露在空气中。
原本躁动不安的虫子们几乎马上就噤声了,粒子枪一枪带来的热量也很快随着空气流动传播到栅栏内部,这灼热的能量让绝大部分虫都离开了接近克莱斯特的区域,一起躲进了相对更远的角落阴影里。
克莱斯特见它们停止发疯,就转身离开,回到家随手擦了下粒子枪迸发热量所引起的薄汗。
他只觉自己今天真是命犯太岁。
而等他再度想起小虫子的时候,才发现它不知跑哪儿去了,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它。
克莱斯特呼唤它好几声,它都没有回应,这是以往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他挠了挠头,不禁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不会是因为他没听完它的奏乐就走了,所以生气了吧?
对于虫类来说,像是振翅但不飞翔,摩擦鞘翅之类的不同寻常的行为,或许都表达了不一样的含义,意识到这一点,克莱斯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思他刚才微妙的不妥。
以它的智力,多半是因此伤心了吧?
克莱斯特居然觉得这种猜测很有可能,假如是他,主动向某人发起交友邀请却遭到拒绝,也是会感到沮丧的。
谁会喜欢拒绝呢?
这么想想,克莱斯特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歉意——在方方面面,他似乎都是那个作出拒绝选择的人。
或许在平均智力较高的虫群也存在着一定等级的社交,所以小虫子偶尔做出的难以理解的举动倒也不算太奇怪……
忽略掉内心的微妙之感,他如此想道。
这种看法来源于克莱斯特所观察到的小虫子和其他虫的交流,它们交往和互动只给他一个印象:社交。
而且其他虫子会自觉地把自己摆在较低的位置,从来没有尝试争抢小虫子的食物,这说明虫群中并不完全以体型划分地位。
14. 在蠹星的第十四天
克莱斯特找了半天都没见到它的踪影,这下子直接坐实了猜测:它自己躲起来了。
“等会儿再找找吧……”他稍微有点累,虽然一天基本上没干什么事,就是莫名的觉得疲惫。
再者,他刚才还特地关好了门窗才出去处理问题,小虫子应该跑不出去,这样就不存在外部的危险,他先休息一番也无妨。
自从来到蠹星之后,克莱斯特逐渐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偶尔有一天没按时躺下,整个人的精神头都会变得不大好。
他回到原本坐着的躺椅,上面还留着些许新鲜的橙子味,他懒得打扫卫生了,眼睛一闭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几个系统时过去,到了克莱斯特平时起来的时间,闹钟响了好几分钟才被不耐地按停,克莱斯特揉了揉太阳穴,眯着眼发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按理来说,现在是饭点,他应该去做饭。不过小虫子还不知所踪。克莱斯特决定再找找,实在不行再用食物引它出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克莱斯特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心下纳闷之际,余光瞟到了旁边箱子上放的护目镜上,夕阳从窗户里透过来,使得镜片上多出一道反光,险些闪到克莱斯特眼睛。
因为是在家里,克莱斯特就把护目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双色彩迷幻的眼眸。
有点刺眼。
克莱斯特很快移开了目光,他对这种较强的光线一向敏感,再多看一下就会生理性地开始流泪。
因为转移视线太快,他没有注意到蜷缩在护目镜后的小家伙,于是直接去做饭了。
掏出打火机点好火,刚燃起的小火苗有点摇摇晃晃的,他就没急着烤肉,而是拿出惯用的小刀在肉上划出条痕,这样的话调味料会比较容易入味,也不至于出现那种外面宛如烤焦里面却夹着生血丝的情况。
外头渐渐昏暗下来,不时响起只有夜晚才有的野兽嚎叫和声声蝉鸣,克莱斯特听得多了就没什么反应了,他闲着的时候甚至将兽类和蝉们的活动规律记了下来,就在他的记事本上。
克莱斯特翻出记事本,找到关于夜间生物活动的那一页,发现自己记录时有些粗心大意,竟然没等墨汁干透就合上了,导致背面的字迹有些模模糊糊的,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不影响阅读。
……虽然并不一定有用,但克莱斯特总是不介意做些诸如日志记载之类的无用之事,每当回顾往昔,都会有种观看自己人生的感慨,也会被只言片语勾起回忆。
【茨冈尼亚纪1662年7月5日,】
【……蠹星夜里总是吵吵嚷嚷的,就连虫类在夜晚都格外精力充沛,这时出去走一趟,多半能看见不少白天休眠的生物在狂欢,运气好的话还能碰见那种耳朵尖尖的蠹星狼,体型只比猫又大一点,却要凶猛得多,一踏入它们的领地,就会被好几十匹狼集结的狼群追咬。】
【不过倒也不是所有狼都具有如此强烈的领地意识,有一次遇到带崽的流浪母狼,顺手朝着它抛了条活鱼,下回再见它就不再那么警惕了,甚至会发出“呜呜”声,像是在乞食。尾巴底下还藏着一只灰扑扑的狼崽子,浑身都脏兮兮的,眼球亮的惊人。】
克莱斯特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没见过那头母狼了,为了避免狼群驱逐,那头狼带着幼崽在白天觅食,有一段时间克莱斯特经常看见它们的踪影,他坐在岸边钓鱼,一扭头就能捕捉到它们没有完全藏进灌木丛的灰色尾巴毛,一大一小两根尾巴,相映成趣。
他本来不打算投喂,理由参考猫又,喂一次就会被缠上,以后都不得安生。不过看在带崽狼的份上,他还是给了些多余的残羹剩饭,有时钓起口感不佳的鱼,他也会随手扔给它们。
蠹星狼好像没有吃鱼的习性,克莱斯特记得它们第一次见鱼的时候都不敢靠近,还被鱼尾扇了好几个耳光,最后硬是等鱼干死了才敢上前叼走,不久后克莱斯特从附近的新坑里发现了吃剩的鱼骨头,说实话啃得还挺干净。
蠹星狼跟克莱斯特熟悉的荒漠狼并不完全一样,蠹星狼的耳朵尖长着很长的毛,嘴吻不长不短,围脖很是厚实,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从这么潮湿的环境下生存下去的。
而荒漠狼毛比较短,嘴吻很长,被咬上一口得疼很久,伤口好些天都难以愈合,后来克莱斯特在列车的智库里查了资料,才知道这家伙的牙床会分泌一种阻碍凝血和刺激感官的物质,所以格外疼痛。
这种狼的犬齿太长了,一旦嵌入肉里就会使劲撕扯,直至猎物挣扎中被撕开皮肉,荒漠狼会等到嘴里咬着的猎物停止挣扎了再松口。
这种常见的荒漠狼算是茨冈尼亚最臭名昭著的生物之一,部族里几乎没人乐意狼口夺食,不过大家都很愿意在闲暇时围猎几只落单的狼,以剥下柔软的皮草和减少游牧的威胁。
除此之外,克莱斯特认为这两种生物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体型了,很奇怪,虽然蠹星是巨型虫类、两栖类和鱼类横行的星球,唯独哺乳动物身形偏小,而蠹星狼也不例外。
它只有荒漠狼的二分之一大小!要不是听到过很多次狼群的嗥叫,克莱斯特第一眼瞧见那只领头的狼王时还以为是哪来的狗子。
将蠹星狼的体型与虫类作对比,只得出了夸张的差距,同一个星球竟能孕育出如此天差地别的生命。
而这也是克莱斯特对蠹星认知的来源之一:不同于正常发展规律,蠹星的虫类对其他物种形成的压制是压倒性的,从食物链、数量再到生命力,你几乎很难想象这些繁衍旺盛的虫子可能在某一天灭绝。
在蠹星,要是在路上发现一个呼吸孔似的洞,也绝不会觉得那是蛇的洞穴,因为没有蛇能在食蛇虫类的口器下活过冬眠,只有可能是某种钻地虫类挖出来的隐蔽地穴。
繁荣的虫类……克莱斯特心里冒出了这个形容,他想起了与愚笨同胞格格不入的小虫子,也许在很多年以后,虫子们的大脑将会产生进化,而它们也将不再是虫子,而是新的智慧种族了。
生物会不断地进化,就算是虫子也是一样。
他托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的翻动着烤肉,上面撒的调味料在鲜红的肉纹上滋滋作响,散发出喷鼻的香味,他却没有多少食欲。
等烤熟还要一会儿,克莱斯特放下厚厚的日志本,失去了再看一遍的兴趣。
然后他开始神游,想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虫子和星神。看似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概念,实际上,在一些特定的话题也并非不能联系起来。
就像他刚才想的一样,虫们会为了争取更多的生存资源而不断进化,没准它们会长出更适合思考的脑子,而一道灵光突然击中了他,让他久违地回忆起了关于星神的事物。
当克莱斯特第一次得知星神的存在时,他觉得星神只是一个概念,而非生物,因而祂们仿佛停滞在了某一时间点,永远也不会向前走哪怕一步,就这样囿于特定的命途直到陨落的那一刻。
然而那时的领航员却告诉他公认的事实:“星神不会陨落,但人们确实从未观察到足以证明祂们长久以来发生变化的证据。”
“也许当一名星神诞生的那一刻起,祂的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而归属于命途——而这种归属是双向的,星神拥有命途绝对的掌控权,只要祂愿意,没有谁能分走祂命途的任何力量,作为交换,祂永生永世都不再拥有成为普通生灵的权利,必须行于命途,忠于命途,忘却自我。”
克莱斯特对此将信将疑,他后来查阅了许多资料,将智库里储存的秘闻翻了个底朝天,甚至为此会见了【开拓】的阿基维利。
只可惜都没有什么收获,就连最让他期待的阿基维利,都只给出了模糊不清的答案。
难得回到列车的阿基维利对少年时期的克莱斯特说道:“或许阿德里安说得对,我无时无刻不忠于【开拓】,星穹列车就是为了【开拓】而不断前进。”
阿基维利居然记得现任领航员的名字!那就不奇怪祂会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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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叫住克莱斯特,并主动与他谈话了。
克莱斯特鬼使神差地道:“那么,寻常生命是否具备成为星神的可能性呢?”
他说这话不是出于成神的野心,而是突如其来的好奇和纠结,因为阿基维利的随和态度实在是太像人了,让他不自觉地猜想祂的过去。
除阿基维利以外的其他星神,【贪饕】、【存护】、【不朽】、【秩序】……等等,祂们都太过遥远,克莱斯特此生大约都无缘面见祂们,自然也就无从探究内心的疑问。
谁知阿基维利却开了个俏皮的玩笑:“你问了我好几个问题,占用了我五分钟的时间,这相当于耗费了我生命的千亿分之一。按照等价交换的原则,你也理应为我做相同价值的事情。”
“你需要我做什么?”彼时年少的金发少年问道。
“接过阿德里安的班子,成为领航员,会有更多人记住你的名字。”阿基维利意味不明道。
克莱斯特心下纳闷,却也没细问为什么,只含糊道:“至少在人生的前三分之二,我都会选择跟随列车一起远行。”
“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未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的自己。”
阿基维利笑了笑,然后身形渐渐透明,如同海中的浮沫,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克莱斯特原地怔了一会儿,忽然被帕姆跳起来打了膝盖。它何时来的?
“克莱斯特乘客,不要给我偷懒帕!”帕姆插着腰,气鼓鼓地道。
“刚刚列车潜入了虚构史学家,智库都乱成一锅粥了,赶紧过去帮忙帕!”帕姆使劲靠在克莱斯特的腿上,让人有些不明所以——它在干什么?
若非感受到了微不可察的推力,克莱斯特都不知道帕姆在尝试推搡他。
他试探道:“帕姆,我好像看到了【开拓】的阿基维利,祂还跟我聊了几句。”
帕姆有些惊讶:“原来祂去找你了帕!嗯……好像五十年前,阿基维利跟我说会在今年回来……不过祂的话做不得真,就跟欢愉阿哈一样喜欢骗人。”
克莱斯特无意中听到了阿基维利的八卦,不由道:“祂回来的时候不会通知你吗?你可是祂唯一的列车长。”
唯一……列车长……帕姆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它咳了两声,被奉承得很是开心,但还是努力绷住严肃的表情:“这我就不知道了帕!不要想着转移话题,克莱斯特乘客!请马上开始你的工作帕!”
克莱斯特走前还捏了把帕姆的大耳朵,被帕姆抄起扫帚追,不过它腿短短的,根本追不上,最后气喘吁吁地瞪着克莱斯特的背影生闷气。
克莱斯特在智库遇到了名为阿德里安的老年领航员,对方正佝偻着腰,指挥别人检查智库仪器的破损程度,不时发出怒气冲冲的训斥声。
“谁告诉你智库仪器可以用汽车润滑油,你不怕它坏掉吗?!”阿德里安狠狠敲了敲那人的脑袋,亲自上手演示,还没来得及修理好,就发觉了克莱斯特的到来。
留着山羊胡的阿德里安对克莱斯特挥了挥手,道:“来,你给他演示一下这投影仪该怎么修。”
克莱斯特对于机械维修向来很有一套心得,闻言立即上前利索地修好了智库屏幕的投影仪,顺便检查了一下资料的缺失程度,遗憾地发现那该死的虚构史学家果然纂改了不少内容,而智库储存的大部分秘闻都是没有备份的。
“没事,没事,”阿德里安见他脸色不太好,还拄着拐杖过来安慰了他一番,“帕姆都记得的,别担心。”
克莱斯特早已习惯了这位领航员对他额外的和蔼,不过联想到“阿基维利”的话,又感到有些古怪,祂应当没有说出那番话语的动机。
这就让他产生了怀疑:那个阿基维利到底是真的开拓,还是虚构史学家假扮的冒牌货?
人们只知假面愚者惯爱用一副面具欺骗世人,但那种伪装的力量应当不止存在于欢愉命途,说不定虚构史学家也掌握了类似的手段。
15. 在蠹星的第十五天
处理完虚构史学家入侵的事情之后,克莱斯特又陪领航员喝了几口酒,就扶着头回车厢休息了。
与往常不一样,他并没有立刻入睡,而是被阿基维利的话占据了大部分心神。
他不知该不该相信对方,但按照目前来讲,他确实有可能成为星穹列车的领航员。
即将下车的领航员阿德里安很喜欢他,把他当成最青睐的晚辈,还手把手教他如何维修机械,如何管理不老实的乘员,就连跟帕姆这个常驻列车长打交道这方面,克莱斯特也从阿德里安身上学到了不少经验。
阿基维利说,让他成为下一任领航员。
这对克莱斯特来说不是太困难的事,可他也确实没做好准备接过这个前所未有沉重的担子。
星穹列车的领航员——不知多少人的梦想,哪怕只是普通乘员,每次经过一个世界,都有无数人踊跃地报名,想要登上这仿佛永远不会停下开拓、直至抵达宇宙尽头的星穹列车。
对旅行家来说,登上列车几乎是最美好的幻想,因为唯有星穹列车能给他们机会离开贫瘠而落后的故乡,记下更多美丽、奇特而有价值的风景,或许在旅途的最后,他们还能落叶归根,给家乡带回加速发展的可能。
但很可惜,尽管星穹列车途经的世界多如繁星,银河中仍然存在着数不清的未被银轨接通的世界,许多人终生也没听说过【开拓】,也无法触摸那些遥不可及的绮丽幻景。
星穹列车的历史上几乎没有出现过不合格的领航员,最差的也就是按部就班的防守,而克莱斯特……他甚至不明白除了机械方面的一点特长,他还有什么擅长的东西。
他呼出一口气,头枕在枕头上,用手臂遮住眼眸,决定容后再想。
未来的事就交给将来的自己解决,何必自寻烦恼。
*
十年后,有新人第一次踏入星穹列车的候车室,惊叹地看着窗外的壮观星空,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触摸——它太美了,词藻堆砌形容不出它的美丽,唯有亲身观看,才能体会到那份造物主伟业中宏观的震撼。
当他站在陆地上,完全想象不到这种近距离注视星空的感受,仿佛只手可摘星辰,万物皆触手可及。
“星星在人类学会仰望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带他上车的青年领航员说道,“但每一次抬头,我都会对它产生新的认识。”
“欢迎来到星穹列车,来自露莎卡的年轻人。这是你的开拓证明,祝你旅途愉快。”克莱斯特对他眨了眨眼,随后望向那片无尽的星海,递去一张小巧的车票。
你绝不会后悔来到星星所在的地方。
只会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走上这条命途。
这时,克莱斯特突然闻到了一股焦味,他环顾干净整洁的候车室,没发现任何明火。
那味道是哪来的?
眼前熟悉的列车景象宛如漩涡一样旋转着,逐渐变成混沌复杂的颜色,他猝然惊醒。
睁开眼的时候,克莱斯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坐着打了个盹,还做了个意料之外的长梦。他马上把烤焦的肉从火上挪开,却发现已经没救了,从里到外都变成了焦炭的黑色。
“……才一个系统时,觉真是越来越浅了。”克莱斯特有气无力地坐在板凳上。
看起来延长了睡眠时间,实际上质量不好的休憩只会让他更加疲惫,仿佛被凭空抽走了精力,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可以不休不眠地指挥乘员反击敌袭。
他动了动僵硬的腿,忽然察觉到腿边有东西,而他不用看也能猜到是什么,于是停下了准备站起来活动筋骨的打算。
只见腿边依偎着一只不知何时到来的小虫子,它垂着触角,此时倒也不惧火光了,看起来像是在睡觉。
克莱斯特打了个哈欠,眼角流出生理泪水,而在这不过十几秒的功夫,小虫子就被刻意放轻的动作惊醒了,它又开始震动形状圆润的鞘翅,不同于同族的小体型使得它看起来还有几分另类的可爱。
“饿了吗?”克莱斯特问道。
他看着不明所以歪着脑袋的小虫子,笑了一下。
“等着,我给你弄吃的。”克莱斯特慢慢站起来,一如既往的有点头晕,不过缓了一会就好了。
打开储存食物的冰柜,取出小虫子喜欢的肉类放在火边解冻。
“好了。”确认肉解冻完之后,克莱斯特对它说。
“还不吃吗?”他戳了戳小虫子的圆形鞘翅,试探性捏一捏,得到了懒洋洋的回应。
它好像完全不记仇,明明自己躲到了不起眼的角落,结果又悄悄跑到克莱斯特身边了,跟只跟屁虫似的,这也是克莱斯特没有急着找它的原因之一。
它从来不跟克莱斯特生气,被欺负了也只会呆呆地看着克莱斯特,只有被捏疼了才会发出又细又弱的嘶嘶声,似乎从未想过被伤害的可能。
克莱斯特见过它最凶的样子就是跟其他虫子对峙的时候,双方都在示威性的愤怒嘶叫,直到有一方伏下身子表示屈服,才会恢复正常。
一般情况下,它大部分时候都是温顺且懒惰的,不怎么爱动,只有最近几天才会跟着克莱斯特到处走,平时更喜欢待在窝里不动弹。
见它不吃,克莱斯特还检查了一下这肉的新鲜程度,发现没问题又放到它的碗里,还是一样的反应。
他有些纳闷,按常理而言,小虫子这个点应该饿了才对,为什么不吃?
他把碗往前推了推,它的落脚之地被挤占,一时之间往后退了一下,然后又上前来,尖端泛着浅色的镰足搭上碗边,就这样看着他。
出于诡异的直觉,克莱斯特居然觉得它有点像是困惑的样子。
可这有什么好疑惑的?他不就是正常投喂吗?
对视了一分多钟,克莱斯特忍不住眨了眨眼,它也终于往前进了一步,镰足开始撕扯成块的生肉——比起熟肉,虫类还是更倾向于食用夹带着血丝的生肉。
克莱斯特松了口气,看来它没有生病,他刚刚脑子里想过很多种惊悚的可能,还好是自己吓自己。
距离上次进餐已经过了十几个系统时,克莱斯特却不觉得饿,于是就托着脑袋看小虫子吃东西,注意到它只是一个劲地把肉沿着纹路撕开,没有咀嚼之类的进食动作。
“……”克莱斯特不由开始想,要不要掰开它的口器看看是不是发炎,不然没道理撕成方便吞咽的肉丝却不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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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愣住了。
它叼着一条肉丝,头部亲昵地蹭了下他的腿,翅翼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震颤着飞起来落到他肩上,克莱斯特都能闻到若有若无的生肉血腥气。
他道:“你先前不吃,是想让给我吃?”
小虫子盯着他的眼眸,也许什么都想了,或许什么都没想,但它就是这么做了。
它对他做出了明显的让食行为,而且自身并不处于饱腹状态,这不符合逻辑。
“……”克莱斯特的话堵住了。一句谢谢在心里百转千回,最后还是没有吐露半分。
他想,有那么一瞬间,自己是高兴的,但是很快就变成了颓然,过快的情绪转变甚至让他开始审视自我的异状:这种奇怪的感受究竟是出于什么?
他沉思一会,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梦到了令人无比怅然的往事,而他又是个贪心有余的人,就导致了这份莫名其妙的情绪膨胀起来……
但他已经来到蠹星了,卸任了领航员的职位,把引领航路的任务交给了那个他很看好的后辈,列车还会为更多孤立无援的世界开辟全新的轨道。
这么一想,心里的那点缺憾就都消失了,列车没了他照样能航行很远,那大概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漫长旅程。
而蠹星……克莱斯特忆起他刚救起小虫子的情景,它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新生的镰足没法支撑起身体,于是只能软趴趴地用肚皮接触冰凉的石面,比起它张牙舞爪的同胞们实在是太安静了,于是克莱斯特一下就注意到了它。
那时的他正在一个山洞里避雨,还将就着过了一夜,出于恻隐之心就带走了它并一直养到现在,本来只打算养到成年就放生,如今看来计划有变。
因为它即使长大了,先天不足也使得它比起其他虫类没有足够的竞争力——它缺失了极重要的腺体,所以才生长缓慢,要是动真格的打起来,它绝对不是同类的对手。
克莱斯特总是用悲观的眼光看待事情:假如他死了,它又该怎么办?它能捕获足够的猎物吗?腺体的缺失是否还存在着其他副作用?……
不知不觉间,他隐隐将相当大的一部分情感寄托在了一只虫子身上。听起来可笑得很,却异常合理——他这种人对私人感情太过慎重,也太过多疑,非要等到死到临头了,才会变得不那么吝啬,即使对于宠物般的存在,也像是家人了。
说得难听些,宠物只是提供情绪价值的工具,但家人是不一样的,前者即使弃置也只会遭受道德上的谴责,而后者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放弃的存在。
他轻轻摸了摸它的鞘翅,得到它欢快的回应。忽然发觉一个事实:对于他和它来说,这二者之间的界限似乎早已不再泾渭分明。
对同类惯于压制的它唯独对他这样宽容,不介意他对它做任何事,而他也很难抛弃这样一只……让人怜爱的虫子。
他忍不住笑了下。
即使是虫子,也是独一无二的……在他的生命中,有且仅有这么一只虫让他如此牵挂。
即使他已经命不久矣,第一反应也并非考虑墓地的位置,而是想着……
【他的小虫子应该怎么活下去?】
16. 在蠹星的第十六天
这是克莱斯特如今最担忧的问题。
自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就把出行的计划搁置了,想着先为小虫子找好后路再说,否则他咽气的前一秒都合不上眼。
但是这种事是急不来的,尤其在谁都无法预料的未来……
他呼出一口气,只觉心烦意乱。
尽管对小虫子的好意非常触动,他还是没有接受对方的投喂,把小虫子捧起来奖励性地摸了摸,它见克莱斯特没有进食的打算,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但还是坚持不懈地叼着肉丝,凑到克莱斯特脸边。
克莱斯特只得避开,防止生肉的血丝沾到脸边,每当他扭头躲开,小虫子就灵活地飞到另一边肩膀,然后再次尝试投喂。
如此反复几次,克莱斯特倒是没有不耐烦,只是颇觉好笑——它居然这么有毅力,一般的虫族就连求偶都没这么不折不挠吧。
他此时也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于是就这么循环往复地逗它,再重复多次之后,小虫子就不再一个劲地扇动鞘翅飞来飞去了,复眼里倒映着克莱斯特的侧脸,仿佛也意识到了它没办法像正常同类那样进行特殊时期的让食,终于慢慢偃旗息鼓。
克莱斯特还有些意犹未尽,想着别玩过头了,于是忍住了继续逗它的冲动。
没想到它并没有放弃,趁着克莱斯特转移注意力,准备取出一块未经加工的肉类重新烤时,猛地扑到克莱斯特侧脸上,毫无防备的他当即被吓了一跳。
克莱斯特下意识看向小虫子,他的余光只能看到它渐渐滑下去,冰凉的触感从脸颊降到颈侧。虫类只有镰足能起到固定抓牢的作用,而它不愿用力抓伤他,所以就只能短暂地贴一下,随后滑落。
克莱斯特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接受良好,他早就习惯小虫子偶尔的兴奋了。反正它通常都有分寸,不至于伤到他。
除了一点久违的凉意,克莱斯特没有别的感受,于是没有挣脱它突如其来的拥抱——以虫子的角度而言,或许也可以算作飞扑?
他本想把它放下来,一抬手就不小心碰到了触角顶端,正想说些什么,结果一张嘴,舌头就尝到了微微的血腥味,血不是他自己的。
“……咳咳!”他被呛了一下。
克莱斯特一瞬间回忆起了生肉的味道,把罪魁祸首的小虫子从唇边提溜起来,发现它好像还挺开心,鞘翅以一种不影响他提着它的速率震颤着,触角也在不知不觉间翘了起来。
“……”他吐出那条肉丝,一时哑口无言。
克莱斯特与它对视许久:“……行吧。”
这小家伙,倒也不必这么拼吧?
“不许偷袭,听到没有?”他严肃地捏了捏小虫子的鞘翅,试图警告它。
不知何时起,这个房子里又溢满了橙子味——明明白天才开窗通风换气过。不知道的人估计会以为这家的主人多喜欢橙子,虽然他确实挺喜欢的,但也没有到往每个角落喷橙子香水的地步。
而且他总感觉这小虫子最近总是往他身上飞,看来需要给它洗个澡了。
正好现在小虫子黏人得很,克莱斯特索性趁着机会把它带进浴室,然后门一关,就把它翻了个面,打开花洒冲洗腹部几对足的灰尘和土壤碎屑。
它太呆了,刚进入浴室时还没发现不对,等到温热的水流冲到身上时才发出害怕的嘶嘶声,然后几对足死死扒着克莱斯特的手指,触角低垂着颤抖。
克莱斯特忽然感觉橙子味淡了不少,他并未在意,只当小虫子不爱往浴室跑,所以沾染的气味少些。
他现在专注把这跟着他到处走的小虫子洗干净,见它这么怕,于是就加快了速度。
这小虫子很怕水,尤其是比它体温高的水。尽管克莱斯特已经调到了最低水温,但今天日光比起平时更充沛,导致温度略高一些,果不其然引起了它的抗拒。
克莱斯特以前也给小虫子洗过澡,每次都是它在外边刨完土之后,他实在看不过去才动手的,这回纯属是因为它太黏糊了,虽说橙子味很好闻,时不时沾到他衣服上的泥土碎屑就不那么美妙了。
洗着洗着,他看着它吓得触角都竖起来了,还有点莫名的心软,口中道:“别怕,别怕……”
跟哄小孩子似的,它逐渐安静了,等他停下动作,还没来得及擦干水就迅速飞起来,落地点是克莱斯特的后背。
克莱斯特正蹲着,措不及防被鞘翅上的水抖了一脸,他擦了把脸,有些无奈。
“可别把我后背弄湿了啊……”他徒劳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手往后探,就摸到了湿掉的衬衫部分,就明白今晚自己也得陪一个澡。
折腾了一会儿,克莱斯特成功逮到了在他身上乱爬的小虫子,把它裹在毛巾里擦干。盯着它的复眼,克莱斯特意识到终于结束了。
他草草冲了个澡,掀开略微隆起的被子才发觉里面藏着什么——他开始庆幸自己给它洗得干干净净的,不至于把他的被窝弄脏了。
次日,克莱斯特的生物钟在六点将他准时叫醒,他带着些许倦意眯眼看了许久天花板,就被身边窸窸窣窣的声响驱散了余下睡意。
克莱斯特感觉它在被窝里钻来钻去,寻思着它到底要持续多久,外面湿冷的空气都快要入侵他的被窝了,早上正是一天温度最低的时候。
好在没折腾多久,它就继续昨天未竟的事业了——在克莱斯特耳边奏乐,有一说一,至少在蠹星还挺有标志性的,像是新人手风琴手不成调子的练习曲。
克莱斯特打了个哈欠,把它制造的声音当做背景音乐,然后再强迫自己坐起来,穿鞋子开始新的一天。
如往常一样解决好虫子们的伙食问题,藩篱里的虫子还记得昨天粒子枪的事情,警惕地缩在原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克莱斯特把食盆放进去,它们也没有急着争抢,而是选择在暗处等待,直到虫群中产生越来越大的躁动不安的嘶嘶声,领头的虫才试探着向前,每靠近一点距离,都会盯着克莱斯特的眼睛,好像在判断他的进攻欲望。
克莱斯特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见它们又扑咬厮打起来才离去,无意间瞟到一只壮硕的雌虫狠狠压住雄虫,怒气冲冲地给对方一口,确认雄虫的服从后才松开镰足享用食物。
看来这些虫子还不到交|配的时候。他心道。
关于它的微妙行为,应该是他想多了。
出于对小虫子的担忧,克莱斯特有时会标记其他鞘翅目虫族的巢穴,放置观测设备,定时取出记录,观察基数大了,说不定能找到与小虫子相似的案例。
他擦拭联觉信标的碎片,尝试将其修好的时候,随身的智能AI提醒了他这件事。
“……还有三个系统时,来得及。”克莱斯特计算了一下时间,确定一来一回赶得上午饭,也不至于拖到下午他最没精神的时候,于是就把要用的东西装进包里,准备走一趟虫巢。
临走之前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都是关好的,这才放心离开。
那一处规模不小的虫巢就在悬崖中段,距离克莱斯特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两者相安无事已久,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与小虫子形态最为接近的“近亲”,他也不会来招惹它们。
即将抵达目的地的路上,克莱斯特还久违地碰到了那只带崽母狼,与亚成年的狼崽一起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扔了块肉接济一下孤儿寡母,两只狼肚子瘪瘪的,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迫不及待地叼走食物。
它们这回靠的比较近,夹着尾巴,大耳朵忽上忽下地抖动,仿佛遇见了什么惊惧非常的事情,朝克莱斯特走去的方向挤出几声低低的吼叫。
克莱斯特只当一大一小两头狼被这里栖息的狼群驱赶了,把肉放在原地,接着往目的地前进。他听到身后的低吼陡然拔高,回头一看,发现母狼还站在原地,而它的崽子则往反方向走了几步,鼻子拱了拱母亲的腹部,似乎在催促离开。
克莱斯特一眼就认出了蠹星狼的警示动作,前不久他杀死了一头主动攻击他的狼,后来再看见狼群,狼王与群狼就会做出类似母狼对他的警告行为,不同的是,狼王把他当成敌人,在警示同伴远离,而这头母狼显然记得他的恩情。
他不清楚这头母狼的离群原因,但它的记恩让人不后悔帮助它。
前方就是天然雕琢而成的大型蜂窝岩虫巢,它们这般作态也容易理解,对食物链低端的蠹星狼来说,那些狰狞庞大的成年鞘翅目虫类集群起来,足以让它们夹着尾巴逃跑。
不过这对人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不管怎么说也只是低智的普通虫子而已,按下大功率粒子枪的启动键,惧怕高温的虫们就会一哄而散,除非它们能够克服这个刻在基因里的致命弱点,否则有的是办法对付。
他脚步未停,对母狼挥了挥手,后者见状也不再嗥叫,踌躇了一会儿,蹲坐在地上用那双澄黄色的狼瞳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也没有离开。
走进虫群的领地,周围一片寂静,不时有从岩壁掉落的石子砸在水坑里,发出空灵的滴答声,视野内也没有任何活物。
克莱斯特不觉奇怪,因为虫群所过之处皆为猎物,其他生物能迁徙都迁走了,更何况除了虫子,少有动物会选择在这种半封闭的地带筑巢。
虫们为了照顾虫母,特意将其拱卫起来,易进难出和复杂难记的巢穴构造也比较安全。
脚下传来嘎吱的动静,克莱斯特拨开手电筒的开关,才发现这是猎物的骸骨,工虫的清理工作不到位,以前没有过这样的事。
他来过好几次,已经探明了这个虫群的内部构成,一般而言,像是打扫残羹剩饭之类的杂活都是交给工虫干的,如同任劳任怨的清洁工,地位低下,数量也是最多的。
洞穴里比较暗,他接连走过好几个岔路口,之前做的标记还没消失,让他知道自己没做错路,随着越来越往里,他没有迎面碰见巡逻的虫子,虫们巡逻的强度似乎大大降低了,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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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上上次、乃至第一次来这个虫巢,都比较惊险,虽说没太大生命危险,却也被守卫虫族撞上了,这才是正常情况,越是靠近虫母的地方,虫子的密度越高。
位于巢穴最深处的就是虫母,虫群的统领者,如果不出意外,它这辈子都会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待着,等待工虫前来喂食。
虫母的体型非常大,克莱斯特第一次见的时候都惊到了,它几乎有三个成年人那么高,看起来无比臃肿,感觉用小刀一划,就会争先恐后地涌出汁液。
来来往往的工虫搬运着半透明的卵,还有源源不断的食物被送到虫母口边,各种体态截然不同的虫族井然有序,在虫母信息素的指引下分工合作。
有点类似于蚂蚁,不过不完全一样。
他饲养的那些虫子显然不归属于此类,尽管它们刚破壳的样子几乎与这种虫子一模一样,不过似乎并不存在负责生育的虫母,也没有这么巨大的体型,最重要的是,克莱斯特亲眼见过孕育它们的母虫,绝对不是这种夸张的虫母。
克莱斯特特意往身上涂了掩盖气味的伪装药水,虽然在路上没起到什么作用——他没碰到守卫虫,但是到了最深处,充分的准备工作让他有了直接打量那只被保护在最中心的虫母的条件。
因为视角问题,他没法看到虫母的背面,于是就仔仔细细地拍下了虫母身上的特征,为了产卵退化掉了几乎全部的防御器官,外壳是虫崽似的软壳,几乎没有防护能力。
它的外表是淡淡的红黑色,不如那些长着锋利镰足的虫族具有威慑力,甚至显得柔软得不堪一击,因为太沉重了,它连翻身都做不到,只能一刻不停地蠕动着身躯,间断地排出极小的虫卵,若非克莱斯特这次带来的高精度摄像机如实拍到了卵里成型的幼虫,他多半会以为那是它的排泄物。
作为鞘翅目分支下的虫母,它显然也是有鞘翅的,不过鞘翅并没有随着它的生长而变大,而是维持着幼年的大小,退化掉了飞行能力。
克莱斯特就这么看着它,而迟钝的虫母根本没有察觉,它的眼睛仿佛是摆设,若非有工虫进来送食时经过了他所藏身的角落,他还能逗留更长的时间,说不定还能再见到那只虫母的王虫。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这个虫群的又一个职位了:王虫,也就是虫母的配偶,在单一虫群中有且仅有一只,如智慧物种的婚姻关系一样,虫母只会接受它的交|配请求。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因为他曾亲眼见过发狂的虫母一口咬下了一只发|情的王虫预备役的脑袋,那场面真是无比重口,对敌人胆小的虫母唯独在交|配时期异常暴躁,只允许王虫靠近,普通虫子敢接近就会被脾气坏的虫母扭动着身子咬死。
虫母与其他虫子差距太大,光是口器就足够置其于死地。
见工虫似有所觉,克莱斯特只得动作很轻地取出记录卡带,又放入新的卡带,发出极细微的“咔嚓”声,正好被警觉摆动触角的工虫发现了。
那只工虫靠近他藏身之处,在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没闻到陌生的味道,有些不明所以地埋头嗅闻着,克莱斯特就趁它不注意躲到了虫母身后的空地,等了好几分钟,工虫才离去。
他不由得想道,还好那些更难应付的守卫虫族因为不知名的事不在巢穴,不然可能还有点麻烦,毕竟蜂拥而上的虫子也得连着开好几枪才能清出道路,惊人的热量甚至有概率灼伤自己,烧伤可不好处理。
与此同时,虫母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
克莱斯特又等了一会儿,他原本进来的入口处没有传来虫足踩动的窸窸窣窣声,于是就放轻脚步准备离开。
正当他忽视了虫母时,忽然听到一阵“嘶嘶”声,让他险些拔腿就跑,然而一种熟悉之感阻止了他。
他缓缓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背包,沉默着拉开拉链,就与小虫子对上了视线。
小虫子趴在金属外壳的炸|弹上,克莱斯特屏住呼吸,发现插销还在才呼出一口气。还好,还好,不然真炸了就完蛋了……
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这小虫子是怎么跟来的?
他不是关好门窗了吗?它什么时候爬进包里的!
克莱斯特有种不妙的预感,心道不好,果然,他下一刻就感觉地面都在震动,抬头一看,是虫母的颤抖引起了脚下石头的位移。
更糟糕的是,虫母开始求救了,发出嘶哑的叫声。
意味明显的嘶叫声让附近的虫族马上停下了工作,从不同的方向往最深处赶来,其中或许包括了负责捕猎的大型虫类。
“……哦,不。”克莱斯特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赶忙把小虫子塞进包里,大步朝着离出口最近的通道跑去。
临走前他瞥了一眼那只臃肿的虫母,对方恐惧地颤抖着,如山般的身躯缩成一团,背后圆且透明的鞘翅拼命地震动起来,想要像幼虫时期那样飞着逃离,结果当然是失败了。
它纹丝不动。
17. 在蠹星的第十七天
虫巢的结构非常复杂,几乎每走几步就要面临一次岔路口的抉择,对于路痴非常不友好,好在克莱斯特事先记下了巢穴的构造,不然说不准就会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虫子堵进死路。
后面有数不清的虫子嘶嘶叫着,紧咬在克莱斯特的身后,为了摆脱追击,他不得不丢下一个炸弹。
光滑的金属表面与凹凸不平的石头发出不同寻常的磕碰声,插销已经被拔掉,只等了几秒钟,就有惊人的火光在黑压压的虫群中迸发,半封闭空间中蔓延开来的热量使得惧怕高温的虫子放缓了速度,许多贴地而行的虫子甚至停了下来,不愿走过刚发生爆炸的地方。
但还是有悍不畏死的虫子冲了上来,克莱斯特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处被炸弹炸出的坑洞里已经填满了虫尸——这些尸体不一定是自愿往前,而是被后方的同伴挤下去的。
不过多少解了燃眉之急,大不了再丢一个炸弹。而且,算上这次记录的数据,他已经将这个虫群的习性记录完全,也不必再来一次深入虫巢的大冒险了。
克莱斯特记不清自己丢了多少个炸弹,也不清楚那些蜂拥而上的虫子们是哪来的——明明他刚才见到虫母时,它身边只有寥寥几只工虫而已,不是吗?
他最后还是没有用粒子枪,因为担心误伤自己,他的身体可经不起又一次重伤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可用不得。
将储存的微型炸弹用的不剩多少,克莱斯特总算逃了出来,见到头顶乌压压的云层时,他居然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虫巢其实并不太过昏暗,只是比较狭窄,克莱斯特想要从中通过就必须弓着腰,所以体感上格外压抑,更何况巢中的工虫们不知为何有些玩忽职守,没有把残留的猎物遗骸清理干净,所以就不可避免的有了腐败的味道。
还没来得及放松一瞬,上空厚厚的乌云里又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克莱斯特只得加快脚步,希望能在雨落下之前回家。
蠹星平时的天气就很潮湿,雨天就更加湿冷了,雨前的降温也很是迅速,没走几步,克莱斯特就凉飕飕的,虫巢中的奔逃使得他出了点汗,林间刮来的风让他几乎有些回忆不起来刚才炸弹在身后爆炸所带来的高热了。
偏偏他为了方便出行,穿了比较单薄的装束,若是早知道会下雨,他就多穿点了。
心里吐槽几句,克莱斯特也明白,自己只能寄希望于这雨酝酿得慢些了,否则饶是他再熟悉地形,跑得再快,这雨说下就下,他也得变成落汤鸡。
光想着不要淋雨的他这时候都懒得跟小虫子计较了,满脑子都是回家洗热水澡,其他的都容后再议。
然而雨还是在半路的时候落下了。
“……”果然还是要带伞吗?他前几天出门都带了伞,一直到回家天都是晴朗或阴沉的,一滴雨都没下。
发觉第一滴雨降下的时候,克莱斯特是抗拒的。不过当他浑身湿透时,就全然不在乎了。
毕竟都已经这样了,再差还能怎么样呢?
心中刚冒出这个想法,克莱斯特就脚底一滑,脑子里划过摔跤、脸朝地等各种选项,最后以极强的平衡力稳住了,站定的那一刻,因为太过荒谬反而搞笑起来了。
他是什么乌鸦嘴吗?
接下来的一段路,他再也没有因为泥泞的路况而脚滑过,踩着一脚的黄泥到了家门口,背对着门口脱鞋子,瞧见外边园圃的花卉和果树也都被过量的雨水敲打得灰头土脸,他却是没有工夫再去管植物了。
一开门,克莱斯特就直奔浴室而去,把水温调高,这才算是除去了冰冷雨水带来的影响,身上暖洋洋的,仿佛没有淋过雨一样。
因着这份虚假的良好状态感,克莱斯特打第一个喷嚏时,还安慰自己只是有点着凉,等接连不断地打了好几个之后,才认识到一个事实:他感冒了。
如果是以前的他,多半会觉得离谱:他还是无名客时挨了当街一刀,只需一个月便好全了,淋了个雨就感冒……那得是他五岁才有可能发生的事吧,长大后的他早就跟体弱多病这个词彻底划清了界限。
而现在的他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生病的自己。
年少时未发觉的小毛病在最近接二连三地浮现,有时睡梦中突然心悸,惊醒后也心口疼痛许久,而这只是最明显的问题。
其他的类似精力不济,睡眠变差,似乎都在预示着一个避无可避的糟糕未来:他的身体在不断恶化,或许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他还不想这么早就为短暂的人生写下句号。
非自愿结束的旅途是人力无法阻止的中止,无遗憾结尾的生命才是自然而然的终止,而很显然,他属于前者,绝大多数人都是前者。
……一切戛然而止。克莱斯特叹了口气,在帕姆、乃至那么多与他相识的成员眼中,他就是戛然而止的真实写照吧。
在下车前的时候,他卸任了领航员,这在很多人眼中应该都是很突然的事情,因为他不算老,也没有表露出半分颓势,可他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了,就连帕姆都意料不到。
只有克莱斯特自己明白,他已经无法胜任领航员的职位,星穹列车肩负的责任太大,身为唯一的领航员所需要付出的也太多,如今的他却已没有那么多称得上有价值的东西了。
早年的航行遭遇了很多袭击,与他同行之人几乎都留下了一身暗伤,他也不例外。其中有些伤势是医药难以根治的,不少人就因为这个离开了星穹列车,选择一个宜居的星球度过余生。
克莱斯特下车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是同时期上车的乘客当中最后一个离开的了。星穹列车上的人来来往往,大多也是过客,而他也如以前的那些乘客们一样,到站就下车了。
虽说主观上不太想承认感冒的事实,克莱斯特还是翻出了储存的药物,按照说明书服用,然后就不自觉地钻进了被窝,顿时感觉各种不快都被驱散了。
克莱斯特待在家里时还挺喜欢听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这让他有种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的宁静感觉,没由来地心情愉悦。
不过当他在户外有事时就完全相反了,即使带了伞,雨水也会一定程度上形成干扰。
被睡意席卷的上一秒,他只依稀记得好像忘了什么,但是这股困意来得太猛烈,他没思考太多就沉沉睡去了。
醒来时雨声已经歇了。
克莱斯特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艰难地坐起来,想要靠偏冷的空气让自己清醒,然而就这样扶着脑袋试图冷醒自己,然而半晌过后,他差点就这么栽过去继续睡了,像极了缺乏睡眠的学生。
“……”起床总是一件苦难的事,循序渐进的计划失败了,索性直接一鼓作气掀开被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与此同时,耳膜也接收到了另一道不同的声响。
“嘶……嘶嘶……嘶……”听起来不是他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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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克莱斯特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在玄关处发现了一个背包,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来动去。
克莱斯特这下子想起来自己忽略什么了。
他没把小虫子放出来,导致它被关在包里长达好几个系统时,他一瞬间脑子里闪过炸弹的爆炸、粒子枪的能量泄露等多种场景,背包材质坚韧且防水,但只要想到小虫子啃咬那些威力较大武器的可能……克莱斯特也不由背后一凉。
拉开拉链,复眼捕捉到一丝光亮的小虫子发出激动的“嘶嘶”声,不等克莱斯特打开更大的口子,它就迫不及待地从缝隙里钻出来了,适应了一会光线,就与往常一样抖了抖鞘翅,然后就在屋子里四处乱飞。
克莱斯特检查了一番背包里的东西,除了某个炸弹的插销有着不明显的啃咬痕迹,其他的都完好无损,这个好消息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也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在有关小虫子的管教方面,他有些太疏松大意了。
虽然此次没造成什么大问题,克莱斯特还是觉得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至少要让这小虫子明白,不可以随便往他的包里钻,不可以未经允许跟着他出门。
不过这种禁令对于虫子来说还是太复杂了一点,克莱斯特听说过如何训练猫狗,却对虫子有些苦手,一时不知如何让它理解自己的意思。
思考过后,克莱斯特选择了放弃。
“……算了。”
与其训练它,不如自己多注意一点,毕竟人与虫的语言并不互通,也没有可靠的交流技巧可以参考。
想清楚了之后,克莱斯特就取出工具箱,继续之前的进度修理机械。他先前就已经在摸索着组装联觉信标,发现尽管是公司的东西,一些窍门和技艺倒是与他常修的机械共通,只有最核心的部件他没见过,其余的零件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它们应当组合在何处。
拆过不止一次公司的产品后,他也算是有了不少了解,公司生产的机械商品几乎都是那种可拆装的类型,很大程度上方便了克莱斯特这样擅长机械的人。
手中不成样子的联觉信标逐渐变成它原本的模样,克莱斯特把它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满意地点了点头,除了替换了几根螺丝钉,其余的零件都是原装的,就算外壳被小虫子啃得坑坑洼洼,也不妨碍他原封不动地组装好了。
尽管修好了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克莱斯特的心情倒是不错,每当他成功修理一个破坏的机械物时,他都会有种没由来的成就感,就算这东西毫无作用也是一样。
他再次打量着小巧的信标,意识到它的作用大约就是给他提供一点消遣,这玩意儿的内部设计挺有意思,他还想着要不要拆开重装一遍呢。
正好发现小虫子落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克莱斯特顺手就把信标放到它面前,有些好奇这只会因为弄坏了信标而刨个坑埋起来的小虫子会作何反应。
再次见到完整的信标,它会像之前那样把信标弄得稀碎吗?
而小虫子毫不犹豫就上前顶了顶,将联觉信标顶到了更靠近克莱斯特的地方。
他不由失笑:“这是要给我?”有些新奇地拿起联觉信标。
他以前分明没有过探索这东西用法的想法,许是这会儿正闲着,于是扫了眼信标上突出的按钮,随手按下,顿时浑身像过了电一样,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喜欢。】他看着直勾勾盯着他的小虫子,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
谁在说话?
18. 在蠹星的第十八天
【……喜欢。】
克莱斯特:“……什么?”
他近乎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了。
谁在他耳边说话?仿佛是从未听过的陌生音色,话里的内容也让他摸不着头脑。
那一句简短的“喜欢”连续响起了两次,克莱斯特听得清清楚楚,这让他几乎有些悚然了,莫非这蠹星上还存在着能够隔空传话的能量生物?
带着些警惕,他迟疑地移开了放在联觉信标上的手,正好打断了接下来的一句话。
【想要……】
他下意识又按了上去,银白色的信标发出按钮的清脆声响。
【……交尾。】
克莱斯特的心情是匪夷所思的,他不明所以地抬眼看向小虫子,只见眼前的小虫子如前几天那样将鞘翅叠在一起,宛如拉小提琴的演奏家似的摩擦起来,接着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乐声。
尽管他只听过两回,还是讶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清晰记得这不成调子的乐声的每一处起伏和节奏,仿佛潜意识中就记了下来。
【……喜欢。】
又是相同的话。他的目光缓慢地集中在了它身上,这让它似乎有些振奋,越发欢快了。
克莱斯特的感觉也更奇特了。他极少如此清楚地感知到一只虫子鲜明的情绪,它此时极具感染力的举动就像在空气里弥漫的信息素,不需要神情和话语的辅助,也能传达出那种独一无二的特别情感。
……虽然他还不知道那种情感究竟代表着什么。
克莱斯特脑子空白了许久,才缓缓对着小虫子说:“是你……在说话吗?”
只见小虫子原地伫立了一会儿,正当克莱斯特以为它会沉默的时候,短促的“嘶嘶”声传入了他的耳膜,此情此景,他都要以为它在回应他了。
不是人声,是虫子的嘶鸣。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又在不知不觉中挪开了触摸联觉信标的手。
他又一次启动信标,重复问了一遍,可这回小虫子却不作回复了,只是对着他一边转圈,一边振翅,克莱斯特也搞不懂它想表达什么。
他大脑有些嗡嗡的,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制造噪音,半晌才想起购买联觉信标时,那个推销员告诉他的话:“如果您时常前往一些未被开垦的星球,联觉信标肯定会很有用,因为它能消除人与其他生物之间的沟通壁垒。如果真到了有需要的时候,您一定会庆幸自己买下了它。”
“——这绝对是居家旅行必备的神器!”最后,推销员补充了这么一句。
克莱斯特当时还觉得这些公司员工的话术还真是出奇一致,每每将商品推荐给顾客,结尾都要补上这句话。
而他当时买的时候没怎么注意,只是记住了最后无关紧要的话,偏偏将最关键的东西忘了。
不过现在看来,他也不必查询说明书了,因为他已经误打误撞明白了联觉信标的用途。
这个结构与寻常机械无太大区别的小玩意儿,居然能解决困扰银河诸多种族的难题,实现跨物种的交流,其所代表的重大意义自然不必多说。
倘若联觉信标已经出现在了市场上,那些没有人类发声系统的智慧种族也不必再为外交苦恼,除了外表,它们也就与人类没有什么不同了!
联觉信标功能太过强大,以至于克莱斯特压根没想过推销员此言属实的可能。在他看来,假如这联觉信标真如对方所说那般厉害,他不可能只在公司那里听说过联觉信标。
星穹列车的乘客最是鱼龙混杂,情报更新的也很快。倘若有什么新发明面世,克莱斯特作为领航员绝不会不知情。
他心中感到几分古怪,可目前也没办法求证了。
将联觉信标出售给他的推销员在距蠹星不知几百万光年以外的星球待着,他现在根本没有可以联系外界的渠道,自然无法询问一些相关问题。
人在面对难以解释的事情时,总会下意识地填补漏洞。
说不定……列车现在也用上联觉信标了呢。克莱斯特想道,不排除公司率先掌握了联觉信标专利的可能,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好像有些牵强,但似乎不算太违和。
……算了,这种事情怎样都好,总之与他无关。
克莱斯特甩了甩头,不再思考那些远去的事情。
与此同时,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他摸了摸鼻子,感觉还有点痒痒的,不过并没有感冒那种鼻塞的感觉,更像是鼻粘膜被某种过于浓郁的气味刺激到了。
“……橙子,”克莱斯特使劲嗅了嗅,“还有热带水果混合的奇异香味。”
“你知道自己这么香吗?”克莱斯特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小虫子的鞘翅,他甚至不需要一秒的反应时间,就知道这味道是哪里来的。
显然是这只小虫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信息素的味道。
克莱斯特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哪种虫子的信息素气味这么明显,也没想到橙子味也可以不是橙子味,而是某种虫类标志性的气味。
趴在联觉信标上的小虫子先是呆了几秒,然后像是被鼓励了似的往他身上飞,落在他的肩上。
它凑得很近,克莱斯特很快意识到它在嗅闻他的脖颈,出于不知名的原因。
他正想推开它,却忽然有些恍惚,像是中了延时发作的迷药,等到症状显现了才发觉有所异常,可这时却已经晚了。
那种浓郁的橙子味儿让他有种目眩神迷的感觉,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各种颜色都混合在了一起,需得仔细分辨,并辅以触觉感官,才能察觉到小虫子在何处。
“……抓到了。”克莱斯特轻声道,他的意识就跟视觉一样模糊,只能确认自己确实抓住了它,一时之间却反应不过来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要干什么来着?
颅骨里装的东西仿佛被替换成了浆糊,以至于思路前所未有的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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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没法进行正常的逻辑思考,就连负责记忆的海马体也停止了运作,这让他暂时愣住了。
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极嘈杂的声响,像是从屋外传来的,半天才把这声音与记忆中的动静对上号。
“外边的虫子……在叫什么?”他心中闪过这样一个疑惑。昨天……还是前天,亦或是大前天,那些虫子们也躁动非常,可今天又好像不太一样。
仿佛被凭空抽取了力气,他的眼神变得有点涣散,而他只来得及撑住桌子,缓了一会就用手拍打自己的脸颊,这才勉强没有晕过去,但是即使这样,也只多坚持了一分钟,就不省人事了。
克莱斯特整个人瘫软下去的前一秒,脑海中闪过一个词——致幻。
彻底停摆的大脑只能从知识库中提取出这个词,却一时解读不了它的意思。
“扑通。”
只听落地的一声响,他在无尽的眩晕中失去了意识。
还连带着他肩上的小虫子也掉了下来,它发觉他坠落的时候还努力扇动鞘翅,试图带动他一起飞起来,可惜失败了。
“……嘶?”它的触角动了动,一双复眼不解地看着他,等待着他作出反应。它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对方接受它,并散发同样意味的信息素。
见对方闭着眼,它就开始困惑地在他身上东闻闻,西嗅嗅,而嗅觉敏锐的器官却只捕捉到了自己激动的信息素,对方仿佛没有波动。
为什么伴侣毫无反应?以此种虫类的逻辑,触摸鞘翅就已经是最直白的求偶行为,而它也回以同样热情的奏乐与舞蹈,接下来不应当如此平静。
这是此刻的小虫子最疑惑的问题,但即使再不理解,它也只会等待对方醒来。
发|情期的难耐让它有几分焦躁,但并非不能忍受,它还能再多等一会儿。
因为一直以来的经验告诉它,等待是有用的。尽管那些与它同窝出生的兄弟姐妹等来了饥饿与死亡,但它却等来了克莱斯特。
类似的事情太多了,它饿的时候会等着克莱斯特投喂,发呆的时候会等来克莱斯特的抚摸,求偶期也会等着克莱斯特的答复,而对方总会回应它的期待,即使语言并不互通。
很多无计可施的时候,它也会习惯性地等待,等待,再等待。
也许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那时的银河都成为了无边虫巢的一部分,它也会像现在这样,看着他闭上的眼眸和略长的睫毛,鞘翅不住地颤动着,期待他睁开眼的那一刻。
而他也如记忆中那般看向它,然后流露出令虫莫名愉快的笑意。
所以它一看到他,就会控制不住地振翅,难以抑制地朝他表达喜爱,它分不清爱是何物,却知道求偶代表着什么。
它听到了外面同类意为求偶的吵闹声响,却并未想过接受,因为早已有了它的最高优先级。
【……喜欢。】
【……想要交尾。】
【想要……永远在一起。】
19. 在蠹星的第十九天
“……!”一阵心悸,克莱斯特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喘了口气,捂住心口,不知为何呼吸有些急促。慢慢的,一些光怪陆离的记忆才涌入他的脑海。
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吸入了什么致幻气体,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是什么,坐在地上挠了下头,才缓缓将那股熟悉的橙子味儿对上号。
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大概有段时间了,因为胃部有种难以忽略的饥饿。
窗外斜射的昏黄日光闪得他眼睛有点难受,快速眨了眨眼才缓解那种突如其来的泪意,然后又机械般地走到平时储存食物的地方。
他如往常般取出食物,下意识按照顺序选择了一种鱼肉作为晚饭,心中却没由来地升起一种违和感,只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
对脑子的卡顿感到几分烦躁的克莱斯特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可是除了仿佛感冒初愈后的隐隐闷痛外什么也没感受到,于是发呆似的原地怔了几秒。
“橙子味……对了,小虫子呢?”他突然想道。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直奔门外。因为窗户没关,他下意识认为它出去了,所以自然而然地想要出去寻找。
类似宿醉的感觉让他有些头痛,按压太阳穴半天也没有作用,反而更没精神了,只想着赶紧把它找回来,他着实不想在外边多待了。
找了小虫子平时喜欢待的地方,都没有它的踪影,正当克莱斯特沉思时,忽然听到了极近的一声虫鸣,下意识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尽管虫类的声音听起来无甚区别,听多了还是能体会到不同个体的微妙差距,至少克莱斯特就能辨认出小虫子与其他虫的不同之处。
他直直地看着一处空地,从心底升出一丝疑惑——它在……?
而这种疑问还未来得及成型就被紧接着的虫鸣打断了,克莱斯特感觉领口有种轻轻的撕扯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衔着布料,侧过头一看,这才让他没有继续找失踪虫口。
“你在这儿?”克莱斯特这才发觉一个问题,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为什么……”他完全没注意到呢。
从他失去意识开始,它其实一直没有挪动过位置,而他居然像是没有知觉似的,毫无所觉地出门寻找。
“……”
他忽的意识到了什么,便噤声了,一种早就有所准备的沉重心情席卷了他。
显然,他变得迟钝了。而这种感官上的退化……只是最轻的预兆,并非最糟糕的可能。
医生和医学研究者都告诉过他无可否认的结果,并建议他找个安稳平静的地方度过余生,这样或许还能尽可能的延长寿命。
克莱斯特至今还记得医生们得知他的身份和过往后不约而同露出的唏嘘表情。
“哦,这真是令人难过。”对方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不明显的同情,目光在他的脸上游移,“我还期待过以后可以在电视上看见您呢……”
这是显而易见的玩笑话。因为克莱斯特一度因为出色的外貌受到关注,他仅仅当了十年的领航员,露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却因为早年与他人合影的画面出了一次名。
照片上,金发的少年取下护目镜,露出一双虹彩似的绚烂眼眸,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工具箱,侧着头似乎在和身边人说着什么,只微微翘起唇角,却生动而传神。
这张照片的来源已然不明,还被不知名的人添上了画作般的笔触,因此在当时经常被认为是大师级的写实派油画代表作,用色大胆,人物色调如同冬日的朝阳,而背景却是偏冷色调,似乎暗示着从黑暗走向光明,让人忍不住靠近了仔细瞧。
不过真正使这幅“画”声名鹊起的,还是画中少年优越的五官,被认为是当世最标准的幻想美少年。若非有无名客说漏了嘴,人们都不知道原来真的有这种几乎不似真人的美丽少年。
于是,就此出名的克莱斯特也在就任领航员的第一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围观地狱:列车每行驶到一个星球,都有不少人要求上车跟他聊天,其中大多数人在见过他本人后忍不住留了下来。
而他也从一开始的惊讶变得麻木,每次看到不熟悉的人上车就条件反射地掉头离开。他怎么也没想到,只是一张普通的合影,就引起了这么大的麻烦。
到底是谁把他单独p出来的?那明明是合影!拍那张照片的时候,他们正从一颗永夜的星球回来,车厢里是亮堂的,外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可不就是从黑暗走向光明吗?
从那以后,克莱斯特就时不时被打趣,以后不当无名客了是不是要去做明星。
克莱斯特:“……”
好在没多久之后,二十多岁的他就脱离了少年的体态,不再显得那么幼稚而纤瘦,总算是摆脱了那些少年爱好者们的纠缠。
这也让他产生了一种认知:基于外表的喜爱果然是肤浅的。
“我必须提醒您,心态才是治病的最佳良药。”医生看着眼前神色奇异的美青年,不禁疑心自己是否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关基因病的治疗,前沿专家一直在努力攻克,近期也研制出了不少特效药,还有很多不够成熟的治疗手段正在开发中,听消息已经临近成功了。”
克莱斯特并没有当真,就在上个月,专家那边已经问过了。
“……抱歉,打扰了。”面对医生缓解氛围的安慰话,他只能摇摇头,结束了这次病情咨询。
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他心情倒是出奇的平静,也许早就预料到了。
蠹星现在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克莱斯特迎着落下的暮日站了许久,才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移开了有些酸痛的眼睛。
而小虫子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它只是习惯性地歪了歪头,就这么盯着他,好像在等着他出声呼唤它的名字。
……名字?
克莱斯特跟小虫子相处的时间久了,脑子里就时常冒出那种荒谬的想象,譬如现在,他看着小虫子的复眼,还真的有点想给它取个名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叫它小虫子,这似乎有点过于随意了——好吧,这的确是他的问题。
反思了一秒钟,克莱斯特还真的开始考虑给它起个怎样的名字。
名字这玩意儿说简单可以简单,就比如克莱斯特自己,一般用姓氏称呼他。而复杂的名字……大概是类似于【塔伊兹育罗斯】一类的名称吧。
这几个音节在舌尖打转,最后还是没有念出来。
好拗口,他怎么会记得这样生僻的词汇?克莱斯特有些困惑,只是隐隐约约有印象,好像有人曾无意间脱口而出。
“塔伊兹育罗斯……”
有些事情如果深埋在记忆中,可能不会引人注意……而一旦想起来细枝末节,就会忍不住刨根问底。
克莱斯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说了这个词,思维就拐到了奇怪的地方——这个单词像是一个组合词,包含了两个熟悉的茨冈尼亚词汇,但是组起来就会非常怪异,不像是正常人取出的名字。
他暂时忽略了巧合的可能,银河中的语言太多,确实有概率存在与之读音相似的单词。
不过这么一想,他倒是发现了盲点:只有茨冈尼亚人才会说本地话,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很多。
忽然灵光乍现,一个被遗忘的人出现在脑海中,断链的记忆如闪电般串联起来,黄沙中远去的背影,那双跟克莱斯特如出一辙却更像是鹰隼的锐利眼睛,还有与之息息相关的悲惨童年……
克莱斯特低声道:“……叔叔。”没错,是那个男人。
趴在他肩上的小虫子轻轻嘶了一声,没有动弹。
那个克莱斯特至今都不清楚名字的叔叔,对方在很多年前就一声招呼都不打地消失了,而他也在不久后登上了星穹列车,自此航行星海,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想起这个久违的叔叔的同时,他还忆起了更加久远的事情。当年他父母相继离世,然后就被对方收养,最开始他对其感官挺好的,因为对方虽然气质冷硬,却对他这个小孩子很温和。
若非后来好几次差点被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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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斯特大概会很感谢对方的照看。不过现在嘛,他想起沙漠的难熬的酷热和严寒,以及如影随形的饥饿,就生不出一丝感激了。
……那家伙真的会养孩子吗?还是说根本不在意,所以不上心呢。
事实上,在初次见面的温馨过后,那个人以后再回来就只是机械式地送来一点点物资,还用那种打量货物的眼神看着小小的他,就这么陷入沉默。
印象里,应该是在某次迫不得已的外出时,小克莱斯特撞见了那个人,对方正背对着他,依旧穿着沙色的风衣,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
当时两人都在沙漠里,临近黄昏,天上酝酿起了暗沉的阴影,这片干旱的沙地即将迎来一次罕见的降水,可他们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
小克莱斯特的视力不太好,只能从衣角的摆动认出就是对方,可一时之间也不敢呼唤,这附近的人对他并不友善,他生怕认错了人。于是站在原地,眯着眼看去。
只见那个男人张望了一会儿,紧接着就猛地往后退去,眨眼间退开了数十米。很快,堪比雷鸣的巨大声音在耳边炸响,就连地面都为之颤抖,皲裂。
小克莱斯特睁大了眼。视野里的那个人不见踪影,像是人间蒸发了!由于看不到色彩,他并未注意到眼前还有更值得重视的庞然大物正虎视眈眈,就开始左顾右盼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发觉身后侧方的一片衣角,正想说什么,就后脖颈一痛,习惯性闭上了眼。
“……塔伊兹育罗斯的……”小克莱斯特隐约听到一个名字,他装晕很是熟练,发现对方注意力转移后悄悄睁开眼,扭头看向那人面对着的方向。
“……子嗣。”语气轻得几不可闻,因此小克莱斯特并没有听见这个词。
映入眼帘的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恐怖怪物,让小克莱斯特近乎呆滞住了,那……是什么?
他从出生起所见过最凶残的生物就是荒漠狼,可即使是狼群,也不及眼前的怪物具有威慑力,最起码狼的牙齿再锋利,血肉也是温暖的,也可以被杀死。
但是……他瞳孔渐渐缩小,看着那浑身披盖红黑色外壳的怪物,后者像是某种多足的虫类,又兼具鳞翅目的翅粉,宛如糅杂起来的缝合物种,越看越觉得怪异非常,而它的体型又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那处裂开的地面缝隙里还有一部分类虫的躯体没有出来。
他竭力压制住变快的心跳,死死盯着昏暗的天空——不知何时,那里已经布满了等比例缩小的似虫怪物了,一眼看去,都是黑压压的一片。
他一时没控制住急促的呼吸,被那个男人发觉醒来了。
对方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袖手旁观,而是熟练地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放轻松……别紧张,只是沙漠里正常的虫子而已。”
虫……子?
*
克莱斯特蓦然中断了回忆,无缘无故地停顿几秒后,就有些衔接不上之前的记忆了。
……不过有关那个拗口名字的由来,倒是弄清楚了。
“算了,没什么好想的。”他心道,忽然感觉左肩一轻,紧接着右肩一重,注意力集中时的感官会变得敏锐些许,不然他可能发觉不了。
嫌疑虫太少,他很快猜到了是谁。果不其然,侧过头看去,就发现是小虫子飞到了右侧肩上。
他下意识看向轻轻晃动着触角的小虫子,它透明的鞘翅在夕阳中泛着橙金色的光,见他望来,很自然地颤动起了鞘翅,带起细碎的光,深色的外壳都显得很淡了。
看,它在对他打招呼。
他略微阴郁的心情被这种无厘头的想法清空了,噙着点笑意盯着它的鞘翅看了几秒。
他摸了摸这越来越漂亮的小虫子,惊觉它的翅膀长大了不少:“鞘翅也会二次生长吗……比你的其他同类好看多了。”
而它只是歪了歪头,飞到克莱斯特的手心就不动了,好像在等他把它带回家。
他怔了下,因为它惯性的亲近。
他道:“好懒。”
明明只是这么短的距离。
20. 在蠹星的第二十天
尽管觉得这小虫子着实懒得很,克莱斯特还是把它托了起来,指尖能感觉到鞘翅的轻微振动,有点痒。
回去之后,他的目光才移到无人问津的联觉信标上,只见联觉信标孤零零地躺着,有规律地闪烁着,说明它还启动着。
“……”无数画面在一瞬间冲进了他的脑海,其中多是关于小虫子的,它看似毫无预兆的信息素溢出,还有那些原因不明、几乎同时开始暴动的虫子们,联觉信标传递的话语……等等。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听到了奇怪的话。
【……想要交尾。】
……可恶,他不想回忆起来。
“……”
很好,看来他家小虫子也到思春期了。春天到了,动物们——不对,串台了。
“………”
等等,这种事其实很正常的,对吧?
“……”
确实很正常,不能更正常了,他没必要奇怪,也不用觉得别扭,真的。
“……”
真的没必要,哈哈。
“……”
他把联觉信标收了起来,并决定如非必要绝不使用。
“……”
他利索地把联觉信标放进储物间最里面的小箱子时,都被自己的效率震惊了一秒。
“…………”他的沉默如此漫长,比第一次被同性堵在门口长篇大论的表白还要长得多,肩上不住振翅的小虫子都振累了,他才勉强把注意力挪回现实。
“这种事情还是容后再议吧。”克莱斯特默默想道,“现在……我有点饿了。”
事实上,不只是一点饿。他平时没什么胃口,即使烤的焦脆可口,也觉得味同嚼蜡,敷衍了胃部的焦灼便不再想要进食了。
不过可能是因为晕的时间有点长,这次只是随便弄了点食物,散发出的微微焦香味也令人垂涎欲滴,克莱斯特还久违地想起了当年在荒星露营时最为偏爱的烤肉,兴许能唤起他对烤肉的喜爱。
他拿起插着烤肉的不锈钢串串,咬了一口,滋味却不如记忆中美好,而是淡淡的,一点孜然味都尝不出来。他看了一眼少了三分之一的调料瓶,然后接着吃,填饱肚子后就呈大字般地躺在床上放空,然而某些场景还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克莱斯特看了半天天花板,忽觉熟悉的响动,便道:“吃完了?”
他在问锲而不舍跟着他上床的小虫子。
小虫子:“嘶,嘶嘶,嘶。”
克莱斯特:“……”这种突如其来的,想听懂又不想听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见它难得多嘶了一会,克莱斯特心情复杂,但还是认真听了,点了点头,一副懂了的样子。
而小虫子愣了一下,接着一常反态地爬到他胸口上,仿佛在寻找什么,克莱斯特被它弄得有点痒,再加上那种怪异的心理作祟,他少见地把它赶走了。
他一把抓住它,然后盯着它的复眼:“小虫子不许上床。”
它的镰足在空中乱晃,因为角度问题硬是碰不到克莱斯特的手:“嘶嘶——”
克莱斯特继续盯着它,清了清喉咙,自认为很严肃,又一遍强调道:“不许上来,去自己的窝里睡。”
看着小虫子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克莱斯特也没有深究——他第一时间否决了潜意识的联觉信标,作为非虫性恋(重音),他目前不是很想交流……这绝对是真话。
在蠹星几个月以来养成的作息让克莱斯特一到晚上就下意识认为该睡觉了,所以尽管没有太多睡意,他还是直直地瞪了一个多系统时的天花板,心中数了无数只羊,打破了之前的记录。
他不禁开始神游。
——上次数羊这么久是在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刚登上列车的时候,一不小心踩了帕姆的尾巴,踩下来一脚毛,物理意义上的沾得他鞋底都是毛。当时的帕姆一边发出尖锐的爆鸣,一边举起扫帚狠狠砸到他脸上,他发誓,跟列车长前所未有的最高分贝比起来,就连开水壶的声音都没那么刺耳了。
当然,他当时一边被毛绒玩偶追打,一边真心实意地道歉了,他也真的不是故意的,没想到换毛期的帕姆这么倒霉地被他踩到了,就这么秃了几个月的尾巴。
……他当时好像真的挺担心被帕姆赶下车的,数了半个系统时的羊才睡着。
他叹了口气——这是近期的第几次叹气来着?
然后,没过几分钟,他就听到玄关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虽然极力收敛,但以他对某只虫子的熟悉程度,还是立刻发觉了那是镰足和腹足陷进地毯的声音。
他:“……”他就知道。
但他好像关上了门?以它的力气,可能推不开。
出于某种心思,他闭上了眼,并控制住心率,放缓呼吸——他一向挺擅长装晕或者装睡,堪称炉火纯青。
果不其然,一阵轻响过后,他隐约听到了鞘翅震动的声音,心里划过一句话——又开始了,这小虫子。
明明不敢用飞的方式,特意贴地进来,怕吵醒他,却在最靠近的时候忍不住振翅,又或许它根本没注意到这点,鞘翅下意识地动起来了。
他本想着直接把它放到外面,结果被它明显表达着雀跃的行为硬控了好几秒,半天才狠下心。
而小虫子还没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它见克莱斯特醒了,还以为他原谅它了——尽管它根本没意识到哪里有错。也许今晚它就可以得偿所愿,结果信息素还没释放出来,它就遭遇了虫生的第不知道多少次滑铁卢。
克莱斯特冷酷无情地关上了门,并且取出一把虫子不可能打开的锁,当上锁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呆呆站着的小虫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人类所谓的“心里拔凉”是什么感受。
它原地转了几个圈,低垂着触角的沮丧模样令克莱斯特有些不忍直视——他透过小窗看着它,心中莫名泛起了一种不忍。
不知为何,他用手摸了摸下巴,也跟着原地转了会儿圈,心里纠结。半晌才安慰自己,这只是戒断期,等它找到合适的配偶了,就不会再对一个人类产生多余的情感。他如今已经毫不怀疑它的智能程度了,着实非常聪明,聪明到不像一只虫子,甚至会对饲主产生额外的感情,可见其情感系统在虫类中也异常发达。
与此同时,他还开始考虑一个解决方案:为小虫子择偶宜早不宜迟,他明天就去藩篱里面抓几只最强壮的,让它自己选。那些圈养着的虫子毕竟是同类,在小虫子眼里的优先级理应比他一个没有信息素的人类要高得多。
他这么想着,最后忍不住看了外面的小虫子一眼,就离开了小窗。
而他没看到的是,在他移开眼的后一秒,小虫子带着焦躁意味地用镰足戳了戳地面,然后轻轻嘶了几声,很快就有许多相似的虫子聚集在它面前,细看藩篱的侧面,能够发现小小的漏洞。
然后,那些虫就爬到门前,尝试推门,可是失败了。
而小虫子就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只是翘着触角在那儿看着,也不来帮忙,跟相对虫子显得十分高大的门扉僵持了将近五分钟,这才指挥其他虫子回去。
大部分虫子们都听从命令,毫不反抗地回到藩篱里面,还将几截被啃断的栅栏木头严丝密合地卡在漏洞处,使其看起来没有破绽,至少粗略一看不会发现端倪。
蠹星数一数二坚硬的木头即使难以破坏,也会在长时间的努力下产生裂痕,渐渐地,就不再如刚砍伐的那般牢固。
除了听话的虫子们,还有几只不那么服帖的,它们徘徊半晌,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在小虫子直勾勾的注视中上前,试探性地将鞘翅交叠起来,发出时高时低的声音,与它对克莱斯特作出的样子极其相像。
而它截然不同的态度却让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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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立刻停止摩擦鞘翅的举动,还微微伏下了身子。只见它出奇的愤怒了,一阵比起猫挠黑板亦不逊色、某人从未听过的难听嘶叫从不起眼的虫身传出,还满腹警觉地立起了触角,示威似的张开了透明的鞘翅,威胁意味无比明显,这种警惕的样子简直像是在面对敌人,而非同类。
几乎在它作出攻击前兆的那一刻,其他虫子都停滞住了,就连已经进入藩篱里的虫都一动不动,不大理解地看着虫群的首领对同类的求偶做出如此激烈的拒绝,甚至还怒气冲冲地扑上去,一口咬穿了胆大包天的同类的脊背,不仅流出了橙子味的汁液,就连偏硬的红黑色鞘翅都破了洞。
怒意未消的它见到其他虫都快速回到藩篱里面,这才没有追上去继续追杀,但它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一直用复眼瞪着那几只悄悄看着它的同类,直到后者缩进角落,不敢再冒头才缓慢地回到窝里休息。
次日,克莱斯特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小虫子朝着房门的方向休息,说来也巧,它趴着的位置正好是房子和关虫子藩篱的中间。他还注意到,投放食物时,争相抢食的虫群里有几只状态不佳,他瞧着有些精神不济,似乎是受了伤。
但那几只虫子在整个虫群中都是偏强壮的个体,在争斗中极少受伤,也从未出现过这种仿佛遭到极大打击的颓废模样。
克莱斯特又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看错。那几只虫的样子确实不对劲,或许需要他人工干预一下。
用某种方法把状态不佳的虫抓出来,克莱斯特正想检查一下,却被不知何时飞到他肩上的小虫子衔住一缕头发,他往另一边歪了歪头,想要摆脱它的纠缠,却无果。
反正它不算太重,他倒也不介意多了点负担,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防止另一只虫逃跑,他两只手都抓着对方,一时之间有点腾不出手——没错,就是这样。
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检查,就感觉侧脸有种强烈的被注视感,他略微一扭头,余光看到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他下意识道:“看什么?”
它又继续盯了半分钟,然后就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移开了目光——克莱斯特只觉得那种灼人之感消失了,正松了口气,就瞥见它头一低,那双复眼似乎转移了注视对象,就这么看着他手里的那只虫。
说来古怪,那只虫本来被制服后就老老实实的,不过腹部的几对足还是偶尔动弹一下,但只是被小虫子看了一下,就宛如咽气了似的,怎么捏都不动了。
直到克莱斯特检查到这只虫的生殖腺,才发觉两只虫都不大正常。小虫子开始用力拽,另一只虫则拿出了面对生死危机的劲头拼命挣扎。
“轻点,很痛的啊——”头皮有种难以忽略的拉扯感,克莱斯特歪着头躲开拉扯,对小虫子嘀咕一句,又压低声音警告另一只挣扎的虫,“别动,安分点!”
他暂时有点想不通发生了什么,好在小虫子兀自衔了一会半长的金色发丝就松口了,他不由得在心中庆幸,这小虫子总算是腻了他的味道,不然还真有点难缠。
他早就发现它总是热衷于收集各种沾着他气味的东西,不仅仅只是头发,还有丢掉不要的旧衣服等等……呃,总感觉某件事情的佐证更多了。
他还没开始高兴——他的头皮如释重负。接着他就发现它飞下了肩膀,又扒在他的裤脚上了。布满嗅觉细胞的触须高频度地颤动着,仿佛一位怀疑丈夫出轨的妻子,正在尝试找到来自他人的香水味。
……什么鬼比喻?
……克莱斯特被自己的形容整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瞬间恨不得从未学过修辞手法。
他意识到,必须尽快将小虫子的包办婚姻提上日程,不然他可能又会被满屋子的橙子味信息素迷晕。
这可是很严峻的事情!耳边响起小虫子断断续续的嘶叫声,他如此想道。
21. 在蠹星的第二十一天
把精神头明显不对劲的虫子抓出来检查了一番,克莱斯特只觉有些怪异,但又说不清哪里奇怪。
这几只在虫群中地位较高的虫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它们的鞘翅都被咬穿了,伤口看上去很新,还散发着不算浓重的橙子味——应该是这类鞘翅目虫族的代表性气味,不管是意味着求偶(不对,划掉)代表捕食的信息素,还是受伤时流出的血液,都存在着类似的橙子味儿。
谁干的?克莱斯特有些狐疑地看向隔着藩篱警惕看着他的虫子们,试图用肉眼逮到干坏事的虫,然后教训一顿。
他审视着它们,但并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尽管这种莫名受伤的情况不太符合常理,但他除了将其记录下来并持续观察,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处理办法了。
罢了,这些虫子打架向来是有分寸的,除非真的打算把较弱的个体当做食物享用,一般爆发的冲突都不会伤及虫命。
这么想着,克莱斯特就没有再追究了。
忽然感觉颈侧一阵凉意,他本能地知道是小虫子不知何时又爬上来了,条件反射就是回应性地摸了摸它的鞘翅,然后又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用手推开它。
它疑惑地“嘶”了一声,看着克莱斯特见鬼似的往后退。
克莱斯特趁着它在推搡下迫降到地面,赶紧快步走到门口。
关上门前,余光瞥见它还在原地待着,没有着急地飞着追来,不由得松了口气——他需要一点时间思考,每当小虫子离得很近的时候,他总是控制不住地发散思维,根本没法集中精神,所以就会打断原本还算清晰的思路。
他发呆似的伫立了一会,大脑空白了十数秒才突兀地反应过来自己在浪费时间,脑子里的乱麻都过去一天了还没理清,看似想了个好办法,实际上还是有着接踵而至的麻烦——难道给小虫子找个对象就一劳永逸了吗?
他有些神经质地开始在屋里踱步。整个房子都回荡着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响,他又停了下来,没几秒又开始走来走去。
“……真是的,”他烦躁地扯了把头发,“有这时间干什么不好?非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给它找个对象不就得了吗?”
话虽如此,出于某种原因,他还是暂时观望着,心中一闪而过其余虫子太过愚蠢,会污染他的小虫子的优秀基因的想法——它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窝出生的,质量优劣有所区别也很正常吧。
想要转移注意力的他脑子里转过好几项待办的事物,顿时有种找到救星的感觉,找出从野外虫巢那里取回的记录卡带,放入专门的播放投影仪里。
只听咔嚓一声,纪录片形式的影像开始动起来,他略过常规的虫巢日常,并加速10倍,很快找到了想要的部分。
发觉视频里围绕着虫母的工虫显著减少时,克莱斯特就随机往前调了一段,正好到关键的部分——虫母扭动着身子一口咬下了某只王虫预备役的头,这可真是血腥,那种粘稠的血液都溅到镜头上来了,导致接下来的一段影像都覆上了模模糊糊的滤镜。
看到这里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虫母大概是到交|配期了,说起来他养的虫子们近期也很是躁动不安,同是鞘翅目,在交|配期的时间上或许也有着些许相似之处。
他看着虫母艰难地动着相对小巧的头部,似乎在寻找它的王虫,结果调了大约4个系统时的时长,才看到几只工虫扛着那只眼熟的王虫,即虫母的固定交|配对象进来。
虽然画质不算完美,他还是可以注意到那只王虫的状态不太好,只有触角在轻轻颤着,腹部的复数足都不动了,等工虫把王虫抬到虫母面前,那种奄奄一息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而虫母还是扭着头,口器内部的牙齿蠕动着,过了好几分钟,他才观察到明显的迹象,虫母开始发出那种他很熟悉的嘶嘶声,接连不断地叫了许久,才随着王虫的彻底安息而停歇。
虫母安静下来后,似乎还没有放弃,对着一旁的工虫嘶了几声,口器接过食物,往王虫尸体的进食部位送,可是没有收到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虫母仿佛全然呆滞了,半晌才垂下触角,流露出宛如悲伤似的情绪,但很快又暴躁了起来,前后反差巨大,这种难以预料的行为模式几乎可以用喜怒无常来形容。
而且,要是有工虫在它生气的时候走到旁边,极大可能被当做出气筒,残疾都是轻的,更多的是身首分家。
不得不说,虫母的做派还挺符合虫群之主的身份,是当之无愧的种群支配者。
手指按在暂停键上,克莱斯特仔细看着凝固的静止画面,只觉惊异。
他有点疑惑这个虫群的形态了,按理来说,虫母都会有复数的配偶,并且来者不拒,但这只虫母只有一个王虫,甚至于这只王虫死了,它也没有换新的伴侣。
那么问题来了,假设这类虫子都是这样的虫群结构,它们又是如何迭代的?以虫母为核心构建的虫群一旦丧失了繁殖能力,那覆灭就是迟早的事。
通常而言,假如虫母步入生命的暮年,它的孩子就会遵循着自然的规律,推翻它的统治,并以之前的虫巢为基础建立起起全新的虫群,这才是正常的迭代,就算虫群的领导者死去也不会影响种族的延续。
可这个虫群着实有些不同,克莱斯特来回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找到所谓的继承者,但这是不可能的,莫非他还忽略了什么?
这个虫群的数量确实在衰减,虫母也在走入老年,就连它的王虫都死了。
他瞥了一眼窗外,今天又是起雾的天气,不太适合外出,正好有时间,于是他取出之前的几个录像卡带,挨个排查起来。
像是看电影一样,他坐到靠椅上托着下巴,慢慢地居然有些困了,不过天色还早,便控制着自己没有闭上眼,加快了进度。
如果要把录下的全部记录都看完,那可能要到猴年马月了。克莱斯特眯着眼放空了一会儿,这才想起AI管家的功能,便让AI管家把其中工虫勤勤恳恳搬运食物和运送卵的片段自动跳过,着重看不一样的片段。
果然,这样效率高多了,早该这么干的。正当他昏昏欲睡的时候,镜头前有黑影一闪而过,他意识到重点来了,一瞧,原来是一只潜入虫巢深处的入侵虫类,正警觉地幅度较轻摆动头部,让复眼更好地观察周围的情况。
显然,这只潜入的外来虫刻意逃过了守卫虫的巡视,目的并不单纯,克莱斯特依稀记得自己之前也注意过,不过因为与他的目的并不相关,所以略过了。
现在嘛,他打了个哈欠,看看也不亏。
外来虫长着鞘翅目标配的鞘翅和小巧口器,浑身覆盖着较硬的外壳,没多久就靠着虫母的视觉死角和守卫虫的巡逻间歇期绕到了虫母身后,做贼似的衔着一长串黏在一起的卵,沿着原本进来的通道想要返回。
克莱斯特:“……”这是来偷孩子的?虫子也有这种缺德的啊。
不过这只缺德的虫并没有如愿,而是在撤退的时候被守卫虫发现了,硬生生被扯下了鞘翅,带来虫母面前的途中洒下星星点点的血迹,最后还被出奇愤怒的虫母生吃了,只剩下难吃的残骸硬壳。
比起那些体型小的虫,虫母的巨大几乎可以形成碾压型重量了,即使是压上去,都可以直接碾死,除非使用非常锋利的武器,才有可能划到虫母的皮脂层以下,不然就只能被它咬死或者压死,再不济也会被联合围攻的守卫虫包围。
克莱斯特隐约觉得这只偷虫卵却被暴怒的虫母生吃的虫子有点眼熟,挠了挠头,也没有太过固执地逼着自己回忆,他早就开始接受自己记忆力变差的事实了。
……但还是会有点不爽,这种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的事情真的让人很郁闷。
他叹了口气,决定先忽略。
一眨眼已经到了午睡的时间,他听到了房子外面传来的嘶嘶声,心知是小虫子在叫——或者也可以说是呼唤,但他只是踌躇了一会,然后捂住耳朵躺倒在床上。
他闭着眼试图入睡,但是小虫子那种挥之不去的嘶嘶声对他来说就像是呼唤一样,让他没办法轻易睡着。
别叫了。他眼眸紧闭,心里默念着。
真别叫了。再叫他真的忍不住把虫放进来了。
然而那种呼唤的声音还是在他耳朵里越来越明显,他分不清到底是注意力集中导致的心理作用,还是它真的前所未有地大声嘶叫起来。
直直地看了半天天花板,他几乎有些恼火地起身坐了起来,一手扶着额头,一手生气地掐了自己一把,觉得不解气,又锤了一下被子,偏偏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
……他又不是它妈妈。到底为什么会对它的呼唤这么敏感?
……等等,他是不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个诡异的想法一冒出来,克莱斯特都被笑到了。他有些好笑地撑住额头,闷闷地笑起来。他感觉自己有点大病在身上,需要找心理医生看看,说不定会确诊重度妄想症和精分,一会儿想着给小虫子找伴侣,一会儿又开始犹疑这样做的弊端。
……不过,这种离谱的想法会如此自然地从他脑子里冒出来,果然还是因为这小虫子太过可爱了吧。他抹了把脸,脑海中闪过诸多画面,不由得觉得它哪哪都好,就是对他求偶这种事情太难接受了。
他犹记得,以前有个乘员养了狗子,后来狗子发|情对其求欢,对方好像也是那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痛苦地道:“有种被亲手带大的孩子表白的感觉。”
克莱斯特当时只是点了点头,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安慰道:“你给它找个对象不就行了?”
“我的领航员先生啊,你是不知道,那些个外边的蠢狗哪里配得上我家宝贝娜娜?”对方当即吐起了苦水,“而且再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家庭成员啊,我怎么能这么随便呢?”
那时的他完全不理解,狗子就是狗子,宠物而已,为了解决发|情问题,要么绝育,要么给它找对象,难道有什么无法抉择的地方吗?
现在的他倒是明白得透彻,并且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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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同样的尴尬境地,被当做家人的小虫子也做出了一模一样的行为。
“……”他开始考虑一些额外的可能。比如,假设这小虫子是雄虫,是否会在交|配过程中被母虫吃掉。又比如,假设这小虫子是雌性,产完卵会不会直接死掉。
自从知道它进入特殊时期了,他就没那么担心它的生命戛然而止了。尽管还是不清楚它的生殖腺在哪里,但是它至少还能正常发|情。
他真的是操心的命,以前每天都在忙着列车的相关事宜,现在则为了一只又呆又黏人的小虫子忙前忙后,可他竟然心甘情愿,还真是劳心劳力的宿命啊。
这会儿外头的虫鸣声已经停了,看来小虫子也叫累了。还好没接着叫,不然克莱斯特或许会忍不住开门把虫放进来。
不知不觉中,他的意识渐渐下沉,不似往常一样无梦,而是做了一个让他有些悚然的梦。
他看到年少时的自己站在列车候车室的窗户边上,一直看着外边闪烁着的星空。这是很常见的情景,他时常被窗外浩瀚无垠的浪漫景色吸引注意力,不过这一幕也关联了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
——例如,有人第一次见到他,就眼神一亮地道:“你好,你也是列车的乘员么?”
他看了对方一眼,发现是个青年男人,衣装笔挺的,就是神情让他有点不适。
“嗯。”于是他冷淡道。
对方却不顾他不想与之交谈的态度,自顾自地道:“宇宙真的很奇妙,不是吗?在登上星穹列车之前,我曾认为自己应该忍受不了漫无目的的旅途,不过在看到你之后,我不再这么想了。”
“所以呢?”他感觉有点怪怪的,于是目光飘向车厢门,心中勾勒出离开的路线。
这句话宛如炸弹的引子,引爆了对方的话匣子,克莱斯特被拖出脚步,不得不应对其各种无理且莫名其妙的询问,包括爱好和性向等隐私问题,最后他开始不耐烦了,少见地拿出了那种带刺且不留情面的语气。
“给我走开。”事实上,若非阿德里安正好走过,他那时更想说“滚”,年少时还没接过领航员担子的其实不怎么注重形象和涵养,尤其是在不爽的情况下。
对面没有这么简单就善罢甘休,不然克莱斯特也不会印象如此深刻了。
他记得对方说了很多,经过的领航员阿德里安因为有事要忙,也顾不上替他解围,导致他不得不直面对方无聊至极的长篇大论,他走到车厢门口准备走的时候,还被抓住了手腕,一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他觉得有点恶心,但是一时说不上来哪里恶心。
那个人盯着他的眼睛,后来他才知道那种表情叫做“痴迷”。
“……”他那时脾气不算很好,只是习惯在阿德里安面前做做样子——他一向对长辈比较收敛,阿德里安毕竟是个老爷爷了,他不太想破坏他在对方心中的形象。
在阿德里安走后的五分钟,他的心情已经到达了临界点,他说了好几遍类似拒绝的话,尽管不明白那个人在纠缠些什么——
“别急着走——也许我们还可以聊聊别的——”
他余光略过空荡荡的车厢,想起列车里几个没有监控的死角,径直走到那里,那个人果不其然跟了过来。
“啊……!!你干什么?!”对方大声道。克莱斯特一脚踹了过去,正好踹在膝盖上,对方措不及防之下,脸着地摔了一跤,模样十分狼狈,脸上那种令人反感的笑容也消失了,变成了惊慌又愤怒的样子。
梦境很清晰地展现出了每一处细节,克莱斯特这才意识到他的记忆将这家伙讨人厌的地方遗忘得干干净净!他之前居然认为对方是在表白,这不是很常见的骚|扰吗?
人的脑子真是古怪,不知何时就会消除某些不太美好的回忆,甚至还会进行一定程度的美化和模糊。
他看着另一个自己的那双色彩迷幻的眼眸危险地眯了起来,知道年少的自己已经火冒三丈,然而现在的他倒是没有特别深刻的恼怒感觉了。
大概是因为时间过了太久,那种鲜活而灵动的情感都随着过往的崩塌渐渐消失,以至于除了小时候的糟糕情况,他仿佛全然忘却了那些不愉快的东西。
不过也不算是坏事,他心道,比起旅途中遇到的坏家伙,他更情愿记住更可爱、更珍贵的事物。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某只小虫子,他突然间就浑身一轻脱离了那片久远的梦,再睁眼就是熟悉的天花板。
……嗯,还有一只熟悉的小虫子,它宛如刚睡醒似的抖动了一下鞘翅,然后触角就精神抖擞地竖了起来,熟门熟路地贴了上来。
不得不说,这才是他最习惯的模式。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脖颈,看见一扇掀开一条缝的窗户,有些无奈,但是懒筋犯了,不太想动,仅仅几十步路的玄关在此时的他眼中也显得如此遥远。
……算了。他如此想道,在把它赶出去之前,或许可以容许它多待一小会儿。
就一小会。
22. 在蠹星的第二十二天
时间过得很快,清晨起来的克莱斯特撕下又一页日历,睨了一眼上面的日期,这才发觉已经过了四个月。
银河的历法在蠹星上没有什么作用,事实上,日历的用处仅仅只是让生活有点仪式感。每当听到纸张沙沙的撕裂声,就会意识到,又过了一天。
这日历是帕姆送他的礼物,在列车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的夜晚,帕姆把封面印着小花和黑白兔子的日历放到他的桌上。
到了蠹星后,克莱斯特只犹豫了一秒要不要用这个日历,就决定物尽其用了。他知道自己的终点在何处,那就让这份来自故人的纪念随着自己一起沉眠吧。
除此之外,之前阻碍他出行的潮水也已基本褪下了。克莱斯特偶尔站在悬崖边上往下看时,都看不到那种水中森林的奇特景色了。
水位彻底降下的那几天,树干和树枝都是潮湿的,底下的泥土也比较松软,像是淤泥一样。因为水淹而掉落的大部分叶片也渐渐长了回来,克莱斯特出去考察的时候发现树木开始焕发新枝,就连过度软和的泥巴也有新生的杂草扎根,看来没过多久,他的活动范围就不仅仅局限于这片不算宽广的悬崖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直到他站在曾经的水域而没有感觉脚底下陷时,就知道时候到了。
聚集在高处的虫类和动物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某天下午,克莱斯特在白天与黑夜的交界时刻看到了无数飞禽走兽和种类繁多的虫子一齐离开了栖息数月的高地悬崖,没有一丝留恋地涌进了逐渐染成红色的天空和夜幕侵染的丛林。
他当时还特意跑到阳台架起了望远镜,视野中有黑白灰的色块正在快速地交叠、穿梭着,依靠轮廓判断生物的种类。即使是静态视力不大优秀的他也能捕捉到那种自然的生动美感,他看了许久,甚至忍不住拍下了不少照片。
那种曾袭击他的大号蝴蝶也扑扇着翅膀飞离了,在一众迁徙的物种中非常显眼,克莱斯特一眼就瞧见了它。
虽然对这种粉超多的鳞翅目没什么好感,但是它们集群离开这里时,克莱斯特还是多看了一眼,那醒目的布满黑白花纹的蝶翅中间仿佛有一只眼睛,随着蝶翼的扇合不断睁闭,像是眨眼,仔细盯着只觉得有点诡异。
他没有放在心上,正准备收起望远镜时,某个方向忽然惊起一连串鸟类的尖利鸣叫,像是受到了惊吓。
“哪里来的光亮?”他眯了眯眼,远处传来的光宛如城市中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十分闪眼睛,出现在蠹星显然不太正常,这里根本没有足以制造这种灯的科技。
蠹星似乎没有能发出这种强光的生物,就算是数万只萤火虫聚集起来,造成的景象也绝没有这种人造的刺眼白光,而应当是柔和的暖黄。
他眯着眼又看了几秒,才移开目光。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球,眼前晃过星轨航图中的某一部分,有关蠹星的区域是幽蓝色的空缺星区,按理来说,没人知道蠹星的位置才对。
蠹星是就连星穹列车的航图都未记录的星球,其他人就更不可能知晓了。而克莱斯特也没有将蠹星添加在星轨航图中,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未经开发的星球出现在众多赏金猎人以及非法军队的视线中,得到的只能是惨痛的结果。
银河从来不是童话,这世界上有很多友好之人,也有怀抱善意的势力,但以克莱斯特的观点而言,他不会主动暴露任何较落后星域的信息。
因为他曾见过不少落后的星系遭到外来入侵和文化抹灭的案例,进步的前提往往是原生物种的濒临毁灭,以整个星球的角度来看自然是进化了,然而那些遇到灭顶之灾的普通生物呢?
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是无辜的,不应该为了先进文明的野蛮扩张付出灭绝的代价。
克莱斯特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他走回房间,又再次回到阳台,而远处灼眼的强光还在持续地亮着,即使眯着眼,也本能地流下生理泪水。
仿佛昭示着某种不妙的未来。
“……我得去看看。”他自言自语道,很快换好装备,仅凭肉眼锁定了那个发光事物的方位,就在他常去考察的点位,说明过去的时间不长,说不定还能补救一二。
打开门的一瞬间,小虫子如同守株待兔一样精准飞到他肩膀上,似乎在惊喜他今晚怎么把它放进来了。而他此时忧虑重重,并未回应它的期待,只将它关进屋子里就走了。
越是走近,越是被光刺得眼睛疼,克莱斯特距离那里不足一公里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带护目镜,难怪这么不舒服。
不可否认,有种莫名的急切在他心中萦绕不去。路程不算很远,走快些只需要一个半小时,他喘着气赶路时,脑子里闪过无数可怕的可能,并且想起了一种他曾见识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方便定位的小玩意儿,一旦飞艇或者歼星舰选择停驻在某个陌生星球的大气层,又担心这里会存在危险因素时,就会派两至三名先遣人员探路,然后在安全的地方留下这玩意儿。通常来说,这种小东西具有吸引注意力的功能,即使隔了几千米的距离,也能清晰地发现。
比较常见的是发送电磁波的类型,这种相对温和,不会影响周围的生物,还有一种被银河中某个提倡和平交涉的组织严厉批评的类型,这种在启动后会发出让人几乎难以睁眼的极强光亮。
克莱斯特此时就没办法视物,他紧紧闭着眼,按了按手中的红外线检测仪,确定附近的活物都被惊走了,这才拿着一把粒子枪走近最中心的区域。
周遭的温度显著升高了,他手心稍微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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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出汗,不过不是什么大事,转头判断正确的方向,心里计算着距离,食指虚虚压在扳机上——这种粒子枪至今还采用古老的枪|支设计。
“……”他慢慢往后退了十几步,每一步都踩实了,然后扣下扳机,只听一声轻微的金属零件碰撞的响动,一股灼热的能量在前方五十多米的区域爆发开来。
这不是他上次用来威慑藩篱里躁动的虫群的粒子枪,而是功率更大的那种,骤然上升的温度远胜于之前那种相对功率较低的粒子枪所带来的。
他退的距离还是不够远,不过也没有近到误伤自己的地步,七八十度的高温使得空气都沸腾起来,旁边的树木也在一瞬间引燃,好在附近有空地提供躲避空间。
强光突兀地消失了,克莱斯特知道发出光线的驱动器都被粒子枪破坏了,等到火焰从树冠烧到根系,后又因为底部较为潮湿的泥土熄灭,他凭感觉找到了那个“小玩意儿”。
他暂时无法肯定这玩意是否具有电磁定位的作用,因此在发觉它的内部电路还在闪过蓝色的电光时,索性干脆利落地把它整个拆分了,分成一堆零件,一块偏绿的狭小屏幕和一张小纸条。
这下夜色才算真是降临,也没有人为事物破坏森林的宁静了。
但……总感觉不会这么简单。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窗户传出暖洋洋的橙黄光线,还未来得及感到暖和,就借着灯光看清了纸条上潦草的手写通用语字迹。
【……尊敬的领袖。先遣部队已抵达,此为伊莱狄希纳军队,第四支队,第一连队前锋士兵,瓦雷斯留。】
他呼吸滞了一瞬,忽然发现手上有点黏腻腻的,于是摊开手一看,瞳孔一缩。
——沾着暗红的粘稠血迹的纸条死寂地躺在手心,指甲缝都有血液干涸的残渣。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不是他的血,或许是那个前锋士兵留下的,克莱斯特甚至可以就已有信息作出合理的推断——对方早已葬身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了,说不准尸体都被到处爬行着的虫子们吃干净了,不然没办法解释对方为什么没有循着痕迹找上克莱斯特。
他很少因为某个人的死去而感到放松。
但是他此时好像也只能为暂时逃过一劫的蠹星生物们长出一口气了。
伊莱狄希纳……军队,列车的智库没有关于这支军队的情报,克莱斯特也没有从记忆中搜索到相关消息,这让他更加不安了。
除了只为开拓的星穹列车,率先抵达某颗未开发星球的人往往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人类总有渴求的东西,而他们能从落后星球上得到的,无非就是矿物能源、地盘,以及丰富的生物资源。
……对任何一种栖息在这里的物种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23. 在蠹星的第二十三天
距离发现那张纸条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克莱斯特几经探查才将悬起的心勉强放进肚子里。
对于突如其来的陌生军队,他设想了很多种处理方法,其中最保险的一种就是向不知开往何处的星穹列车发送求助信号,现任领航员必定会回应,届时危机就会迎刃而解——没有哪支军队愿意与代表开拓星神的列车交恶,尽管那位阿基维利目前还不知所踪。
然而,他下车时担心自己后悔,只带了必备的生活和自保物品,并未留下任何能够跨星系联络的通讯工具。
这就几乎截断了这条道路,他不得不开始考虑其他办法,可除此之外并没有太过有效的途经能够空口无凭地说服一支目标大概率为侵略的军队离开这里……
伊莱狄希纳……克莱斯特将这个称呼在心中反复咀嚼了好几次,并时刻注意着天空的动静,好在没有出现不好的舰队影子,蠹星的天际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偏暗色调,几乎与之前没有区别。
今日也是如常观察了一番状况。克莱斯特沿着那天傍晚走过的路线回到原处,仔细检查了这里残留的痕迹,确认没有其他人到达过此处,然后就回了家。
他心中盘算着,是否要从悬崖迁居至相对隐蔽的地方。
若是无人,高处就是方便抵御自然灾害的地形,然而当敌我不明的人类彰显存在感之后,他就有些难以忍受行踪暴露的可能性了。偏偏越是高的地貌,在高空看来越是明显。
优越的想象力在此时发挥了反作用,他眼前仿佛浮现了那位伊莱狄希纳的领袖,正站在中心飞艇的窗边尽情俯瞰着这颗美丽而原始的星球,或许还在思量着如何掠夺与开发。
“……这也太糟糕了。”他念叨着。
为什么这些人正好挑中了蠹星呢?这里分明是银河最不起眼的无主星区,不是吗?他特意选择在蠹星结束旅途,就是因为足够偏僻和宁静,没有哪个认识他的人会瞧见他渐渐腐朽的颓靡模样。
……帕姆、阿德里安,还有那么多熟悉的无名客……克莱斯特如此期望着,故人记忆中的他永远停驻在最光鲜亮丽的时候。
太突然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手心没有多少褶皱,看起来就是正常人的手。可谁能从外表看出,内里已然腐败不堪呢?
透过低洼处残留的水洼,他窥见了自己变得苍白的脸,那双眼眸也显得死气沉沉,如同部族里预见了死期的老者那般静如死水。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了这样,也许那位传说中的地母神会在其死前的一段时间飞速抽离其感知喜悦的能力,没准儿还大大增强了接收负面情绪的速率。
过去能让他感到快乐的事物很多,有时仅仅是一只漂亮的飞蛾在手上停留片刻,他都会莫名高兴好几个系统时。可现在他的情感阈值远远拔高了,来到蠹星的数月以来,他只因为小虫子而体会到了真实的情感波动,至于其他的……
——不过是死亡路上的些许调剂罢了,他知道他是个过客。可唯独那只无名的小虫子,他不想将它一同带往地下。
他想让它好好的活着,所以才会因为那张传递情报的纸条而感到焦虑。以往从未有过这种切身为其他人……不,其他虫着想的先例,甚至到了考虑身后事的地步。
他习惯了以领航员的身份为列车解决难题,也曾无数次点亮星轨航图上的迷雾区域——他仿佛一直以某一身份自居,而不仅仅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
他是星穹列车的第七十九任领航员,他实际上的老师是阿德里安·德勒,为了职位赋予的天然使命,他需要永不停歇地前进,直到同时抵达生命和旅途的尽头。
但他在预感到肉|体的衰弱后,还是退缩了。他从来不是那种无所畏惧的勇者,即恐惧着故人瞧见他的丑态而露出震惊表情的可能,也会如释重负地卸下长达十年的领航员职位,并找到了蠹星这样一个无人的星球。
他曾经以为离开星穹列车会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做出的决定。可当他脑海中第一次划过【离开】的选项时,就怎么也忘不掉了。
也许他也曾想过要为自己而活,在刚刚挣脱茨冈尼亚的怀抱的时候。但那时的他还未来得及见识到群星和凡人的不同,就一无所知地接过了阿德里安的担子。
“孩子,我相信你。”脊背更加佝偻的阿德里安郑重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说,“带领星穹列车继续走下去吧。”
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拥有拒绝的可能,只是目送着一批又一批的乘员挥着手喊道“再见!克莱斯特先生”,跟他喝酒谈欢说着俏皮话的伙伴们也在不知不觉间换了一茬又一茬。
到了最后,他不知怎的还改掉了饮酒的习惯,也下意识的跟后来上车的人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感,每当有人主动跟他搭话时,他的眼前都会浮现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告别的背影。
银河如此辽阔,星海如此无垠,竟让离别成了永别。
而他终于也要离开了,不过幸运的是,他好像找到了失去的自我。
只可惜,等他实实在在地生出这样仅为自我的想法之时,他早就失去了过往拥有的一切,人脉、地位等等……与此同时,他也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在现阶段的无力。
他好像真的没办法为它做些什么。如今不间断地调查和取证,不过是安慰自己的无用之举。
他捂住了脸,少见地从神情透露出一丝茫然,一时有些调整不过来,就这么停滞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喉中一阵腥甜,蓦地咳出一口血。
眼前的空地上多出了一块不容忽略的深色血渍。
他用手擦了下唇边沾上的血,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擦过指缝等地方,甚至神经质地开始抠指甲缝,但还是有顽固的血块卡住了。
此时此地只有他一个人。小虫子被他关在家里了,不管怎么翻腾都出不来,不会遭遇危险——这大概是难得放心的地方,但愿他死的时候也能这么放心。
“……咳!”他将血吐在手帕上,然后把浸入血液的土挖出来带走,消灭来过的痕迹。
回到家后,克莱斯特打开门就见到了门前守候的小虫子,不过它这次没有急着黏上来,而是轻轻地摇晃着触角,鞘翅一动不动。
他差点以为它出事了,蹲下查看才发现它只是在发呆。
“你……”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算了。”他转身去做饭,没走几步就感觉到它整只虫埋进了头发里,把扎好的低马尾弄得松松垮垮,正要把它赶走,伸到后脑勺的手却摸了个空,视野中闯进一只虫。
他扭过头,却没避开它的偷袭,这只鞘翅二次生长的小虫子目的明确地扑到他嘴边,然后嗅了嗅,不等他赶开它,就突然飞走了。
这倒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原地愣了愣,看见它背后的鞘翅长得比躯体还大,所以飞行得心应手。那鞘翅若非没有鳞粉,乍一看简直可以媲美蝴蝶翅膀。
但蝴蝶是鳞翅目。
*
克莱斯特又撕下了好几页日历,这些日子平静得就像秋日的湖面,一丝波澜也没有,这就显得他的警惕有点多余。
某天,他正在写日志,窗外斜射进来的橙红日光提醒了此时的时间,傍晚了。
也不知道小虫子跑哪儿去了。他搁下笔,打算出去找找。
肉眼没看到它的踪迹,大约是躲到哪个不起眼的角落玩去了,每当克莱斯特不理会它的时候,它就会自娱自乐,做出诸如啃木桩子,用镰足把园圃里的果树树皮刮得不成样子等迷惑举动。
在天色彻底暗下的时候,克莱斯特才看到它回来。
只见它在暗沉的天空中一上一下扑腾地飞着,鞘翅的扇动幅度不似平时那般稳当。
克莱斯特感觉不太对劲,于是上前接住它,它也如往常般落在了他的手上,不同的是,他骤然闻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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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浓厚的橙子味。
他第一反应是它反复发|情了,为避免晕眩选择屏住呼吸,结果却发现它反常地微微蜷缩起虫躯,鞘翅也弯曲着颤抖,像是人受伤时保护腹部的本能行为。
……那橙子味恐怕不是信息素,而是血液。这种虫类的血是果香味的,因此一旦流血就会非常明显。
他感觉到小虫子趴下的手心有种古怪的湿意,八成是流出的血。赶紧把它带进屋子里,就着光线又看见了它的肚子吃撑似的略鼓,明明昨天没有。
检查了一下伤势,初步断定是重物碾压造成的伤害,不是普通的撕咬伤。真是奇怪,这种重物通常都具有较大的体积,他认为它应当可以躲开。
好在小虫子的外壳提供了重要的防护功能,不然都不一定能坚持飞回来。取来虫类通用的止血粉末撒到伤口,它也没有挣扎,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
克莱斯特理智上明白,虫类普遍被认为没有痛觉,不动弹是正常的。但是主观上还是联想到了很可怕的事情。
早知道就关上门了。他不由得有些后悔。不应该因为在家就不关门的……
*
……血。
……是血的味道。
它复数的眼瞳注视着他的动作,不算发达的虫脑思考着气味的来源,然后无声无息地暴怒起来。
它几乎是嗅到那种气味的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属于鞘翅目的不算发达的虫脑装不下太多东西,它只是牢牢记住了生存所必需的事物,还有跟他相关的所有东西,并毫无障碍地换算到了同种族的虫子身上。
它还小的时候曾无意识地咬了克莱斯特一口,当时对方发出了吃痛的声音,当时的它听不懂,直到后来听过了同类虫被撕咬时发出的嘶叫声,才模模糊糊知道了那是疼痛的意思,于是再也没有那样咬过对方,还将当时嗅到的特殊气味与受伤联系在了一起。
而蠹星上是没有本土人类的。它只从克莱斯特一个人身上闻到过血的味道,那种气味如此特殊,叫它记得很清楚。
于是它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受伤了,原因未知。
本能告诉它,伴侣受伤是不合理的。它应当像母亲庇护父亲一样,通过建立遮天蔽日的虫群,将他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
记忆告诉它,一个完整的虫群正在等待迭代,一位垂垂老矣的首领在等待合适的虫选回来抢夺王位——尽管有资格继承位置的个体并不见得健全,也不一定能承担虫母的责任。
但既然上一位首领已经步入暮年,并且随时可能死去,那么虫群就需要新的继任者。
按照记忆中的道路,它躲开克莱斯特的视线,扇动着鞘翅找到那个似曾相识的蜂窝状怪石虫巢。这里栖息着一个因为虫母失去配偶而逐渐衰落的虫群,最中心的虫母正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触角,庞大的身躯与小巧的它形成了鲜明对比。
它们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物种。事实上,虫母的孩子们都是标准的鞘翅目,但自己退化得如同蠕虫,按理来说,每一任继承者都会是这般模样,基因会在某种刺激下异常表达……
——这种刺激通常来自于虫母恐惧与血腥的奉献。而这种奉献并不一定只能发生在血缘关系之间。
旁边集聚起来的虫们缄默地等待着新王的诞生。一个又一个的虫母都是这样过来的,从出生到死亡,从新生至陨落……
半封闭的虫巢里很快溢满了橙子的香味。勤勤恳恳的工虫们拿出搬运食物残骸的劲头,将沉重的虫母与那具风干的王虫尸体摆在一起,成就了虫族的浪漫。
而它不慎被虫母压到,最后还是坚持着飞了很远,回到它认定的巢穴寻找那位尚在追求中的异族配偶,这才安心休憩。
【……难吃。】
【……不好吃。】
【……吃不下。】
它如此想道。
24. 在蠹星的第二十四天
克莱斯特感觉周围虫子的密度显著提高了,尤其是围栏之外的区域,每走几步就能看到虫子的影子,就好像它们将这附近当做了巢穴,因此片刻不离地守卫着。
他尝试过以前使用的驱虫方法,然而不起作用,那些虫子面对枪口和对虫子来说极具刺激性的杀虫物质也并不退缩,异常顽固地据守在围栏边上。
若非他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恐怕会怀疑一瞬,自己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时候带走了它们的首领。
清理完过于靠近的虫子,他走进房子查看一番小虫子的情况,发现它还是静悄悄的,看起来伤势还没好。
这是当然的,克莱斯特犹记得当时的状况有多骇人,它的外壳裂开,裂口处流出的血太多,以至于整只虫闻起来如同一个掐出汁的橙子。
它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克莱斯特回过神来就提着枪出去搜查了一圈,把存在威胁的生物都赶走了,还将其中跃跃欲试攻击的个体倒吊着挂在树枝上,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他没有走太远,因为他认为受重伤的小虫子绝对飞不远,伤到它的事物多半就在附近,参考它的伤口可以猜出,伤害它的生物必定相对体型很大。
他没法锁定具体的目标,索性一劳永逸地扫除了已知有可能的危险,几乎将目之所及之处都清理了一遍,即使余光瞥见了那只带崽的母狼,他也毫不留情地进行了驱赶。
眼看着那只狼崽已经长那么大了,克莱斯特自然也就抛去了那种对幼崽的优待,野生的狼总靠着对人摇尾乞怜获得食物,会逐渐失去本应拥有的野性。
亚成年狼崽应该锻炼自己的捕食能力,伺机挑战已有的狼群的狼王,或者以臣服为代价成为狼群的普通成员,这样才能作为弱势的哺乳动物在蠹星生存下去。
至于那只母狼,大概会在不久后抛弃成年的孩子,然后顺理成章地回归原本的狼群。母狼脱离族群,大约是因为幼崽的生父战败了,为了幼崽不被新狼王杀死才离开。
驱逐蹭饭狼的隔天,克莱斯特就在他常走过的路边发现了一只死掉的小型啮齿动物,乍看像是仓鼠。脖子上还有新鲜的咬痕,可能是狐狸一类的生物咬死的。
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昂叫声,回头一看,两只狼一前一后站着,没等他上去驱赶就夹着尾巴跑掉了。
看来它们也并不愚蠢,知道他不乐意将它们接纳在领地里了。
接下来应该再也不会看见它们了吧。克莱斯特想道。
*
【……我应该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以及,信号转接器的制作也该提上日程了。】他落下笔,完成了今天的日志,然后习以为常地咳出一口血。
他没吐血之前总有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吐出来反而好多了,像是把胸腔内积聚的郁气排泄出了一部分,就是那之后手脚发凉了些。
对于匿于未知之处的伊莱狄希纳军队,克莱斯特最终还是选择先试试最稳妥的法子——万一成了呢?
既然没有通讯工具,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利用以前积攒的机械知识和零件碰碰运气了。
他知道跨星系通讯需要具备的最关键条件,一定范围内至少存在一个基础设施建设达到银河平均水准的智慧文明,以及能够跨星区转接信号的装置。
他对星轨航图还有印象,距蠹星数万光年的区域确实有一个具有相应技术水平的中型文明,所以他目前就缺装置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就难在这里。
他这些天拆开了以前用的手机,基本上都可以跨星域联系。只可惜核心的内部结构几乎都因为时间久远而产生了锈蚀,恐怕不能正常使用。
用相似的零件替换朽坏的部分,克莱斯特按了几下手机侧面的开机键,很可惜,黑色的屏幕只是如雪花屏那样瞬间闪烁一下,接着就怎么按都没有反应了。好在他用过的手机数量不少,他挨个拆卸壳子,勉强集齐了一套零件。
有了这些,至少当伊莱狄希纳军队抵达地面的时候,尽管丧失了主导权,还是有概率凭借其飞艇上自带的信号转接装置联系上列车专线——假设那时他还没成功复刻信号转接器的话。
……只能希望那些人不会是什么见人就杀的恐怖分子吧,克莱斯特一边用螺丝刀拆卸某不知名的器械,一边想道。
他回忆着当初学机械修理时看的专业书籍,还有阿德里安当年的指导,从中提取出了相当一部分的信号转接器所需组件和运行原理。
对于组件,其中的大部分应该都可以在其他器械内部找到合适的替换,至于最重要的核心……
他脑海中划过诸多可能含有类似核心的机械类型,遗憾地发现它们不在他的储物间收集范围之内,因为太没有挑战性了,只是入门级别的组装而已,他早就过了对这种简单的拼接感兴趣的阶段。
……那个必不可少的零件会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到吗?
只能看运气了,他知道这种事情恐怕也只能祈祷幸运女神的眷顾了——如果真的有这位神明的话。
他带了不少机械物品到蠹星,初衷不过是打发时间,此刻倒是成了救命稻草,还不能完全确定将时间花在上面是否为无用功。
但他总得做点什么。
他往椅子上靠了一下,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有整只虫都陷在棉花搭成的窝里的它,为了防止它跑出去,于是直接把窝挪回来了。
他看到它的触角还在频率很低地动着,看起来应该在逐渐好转,但是还需要休息。
“……晚安。”他呼出一口气,仰起头看着几百次对望的天花板。
次日,顶着黑眼圈的克莱斯特略感惊喜地发现小虫子好像没什么大碍了。他临近天亮时潦草地打了个盹,结果一醒来就看到它趴在桌子上,压住列出复数个零件代号的纸。
他记得自己应该在找到的零件后面打了勾,但是抽出纸张一看,几乎整张纸都被或深或浅的墨弄脏了,一看就知道是它干的好事。
克莱斯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避开伤口把它拿起来看了一下,倒也没有责怪它,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因为一些小事生气了。随手写下的零件清单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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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他都记得的,就算揉成团扔掉都没事。
不如说,比起这个,他比较高兴的是它的痊愈速度,只过了两天就恢复行动能力了。虫类就是这点好,如果是人的话,保准得躺个百来天还不见得能好。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分钟,就被可以动弹的它搞得干不了正事。他集中注意力寻找重要零件时,十有八|九会被它突然的飞扑打断。
他忍不住皱起眉,将它放到地上,它还会锲而不舍地跑过来,镰足隔着衣服都有点尖锐,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它镰足上居然还有倒刺。
它很少这个样子,正常而言,它也是只要脸的小虫子。只要明确拒绝几次,就会自觉地走开自娱自乐,或者躲到角落开始自闭。
“……干嘛?”克莱斯特道,“这么用力勾着衣服,我会以为你要带我去哪里的。”
“来真的?”僵持了半分钟,克莱斯特心里纳闷,只好放下手中的事情,往它一个劲盯着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就到了门口。
然而看到的事物却让他瞳孔一缩,立刻就是把小虫子往口袋一塞,快步回到家里。
哪来的这么多虫子??
他条件反射地取出粒子枪——不得不说,这玩意儿对付多大号的虫子都好使,然后熟练地把小虫子关在房门里,准备出去解决虫群集聚带来的麻烦。
“……”但是他又一次被拖住了脚步,每当小虫子死死扒在衣服上不放,他就好像脚上戴了镣铐似的,根本没法摆脱它做自己的事。
抬起窗户往外看去,只见最大的虫子近乎有半人高,还有数不清的中型和小型虫在地面爬行着,外壳都是一模一样的红黑色,一眼望去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若非这些虫子都不知为何趴在地上,也许还能看到遮天蔽日的虫潮——以虫族的繁衍力确实可以做到这一点,他上次从野外虫巢全身而退,完全是因为他带了克制的武器,又卡住了狭窄的通道,在空地上被虫群追杀大概率得受点伤。
心下凝重的他开始计算需要扣几下扳机才能处理掉这种量级的虫子们,这种数量,几乎是一个正常虫群的总和。而且,出现的不止有那种通常负责捕猎的虫,还有肩负清理巢穴的职责、根本不会外出的工虫。
他见过最典型的蠹星鞘翅目虫群就是这样,但它们极少会自发地集结起来,一般只会按照虫母的命令为族群的繁衍壮大工作,活动区域都是相对不变的。
简单来说,工虫不可能出现在外面,它们只会忠诚地拱卫在虫母身边,短暂的一生如同忙忙碌碌的保姆,从捕猎部队的口器接过食物,再喂到虫母嘴边,一切琐事都由它们解决。
它们终身的职责就是这样,运送猎物,并将虫卵搬运到孵化房,只要别让不怀好意的家伙混进来,虫卵就会自然孵化。蠹星上的虫族已经被自然筛选成了强悍的代名词,不挑生存环境,只要不是在极端温度和隔绝氧气的条件下放置虫卵,将近九成的幼虫都能正常破开卵壳。
所以……这些虫子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原本的巢穴,来到一览无余的高地?
25. 在蠹星的第二十五天
“……”他看了眼鞘翅震动着的小虫子,本想找个合适的角度把它捉下来,但是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停住了手。
略感头痛的克莱斯特原地伫立半晌,只觉得脑瓜子有点嗡嗡的,像是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呓语恍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枪放回了原处。
而小虫子早已在他失神之际越过了阻挡虫群的围栏,不时朝他所在的地方发出几声催促似的叫声,听起来很兴奋,迫不及待地对他展示已有的成果。
“谁在……说话?”他眼见着它做出有风险的举动,却并没有冲上前拦住它,而是喃喃自语道。
【……祂……为你……建起虫群……】
……应该不是任何一种人能学会的语言。但他居然觉得比母语还要亲切,转瞬便理解得透彻,至于这话是何人所说……他心底还有种呼之欲出的感觉。
但是……虫群?
……什么虫群?
他的目光移向那只最显眼的,举起巨钳的大型虫族,似乎正朝着一只不起眼的小型鞘翅目虫子垂下头颅,宣告臣服。
*
同一时刻,一位领袖正颤抖着双手,激动万分地盯着纸张上破解了一半的字句,那是领袖偶然听闻的呓语。
“他发起征服,他建立文明……”领袖缓慢地念道,“他最终找到失去的自我。”
领袖确信这是在说自己,因为他的确未逢败绩,军队所至之处,皆为其征服的功勋,并且已然建立起了庞大的文明,尽管如此,领袖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征战,征服那些无主的星球、星区,乃至于星系。
最重要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听到过这句话,其他手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摇头说没听到过那令领袖魂牵梦绕的呓语!这不正好说明了,这是专门给他的神启吗?
“……他最终找到失去的自我。”领袖眼神射出奇异的光。
冲着这句话,他相信了这句来历成谜的呓语,因为不知何时起,这位擅于征服其他文明的领袖就患上了一种奇异的疾病,最多只能记住三天的记忆,过了三天的界限,就会开始疑惑自己在做什么。
这种古怪的病症没法医治,还一定程度上催化了这位领袖喜怒无常的脾气。
只见这位领袖大笑着,听上去很是快活,可是在下一秒,负责破解的下属就在整理文件时被枪毙,后脑勺的血和白浆溅到一面墙——此时领袖手中的枪还冒着烟,硝烟的气味使除首领以外的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其他人瑟瑟发抖地看着领袖,见领袖无所顾忌地狂喜一阵,没多久又沉下了脸色,转为一片茫然,好似全然不记得刚才发生什么了。
领袖浑然不知地重复问道:“破解成功了吗?”
剩余的下属壮着胆子答道:“多亏您带来的好运,我们成功了。”
领袖又看了一遍那张纸,循环演示之前的情况,一声堪称猖狂的大笑后,他一枪毙了某个倒霉的下属,对方死不瞑目地靠在角落里,眼神中都是没反应过来的空茫,在枪声响后就变成了死寂。
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话,只有心情愉悦的领袖志得意满地宣布道:“下一站,就是新的征服之地。那个星球,不在星轨航图上的星球——”
领袖用手点了点泛着蓝光的航图投影,指着迷雾堆积的区域。
“……就是这里。”他神色迷蒙地道,仿佛一只得到上帝指引的迷途羊羔,“我在不久前派去了精锐的前锋部队,你,去问问他们怎么样了。”
措不及防被点到的下属咽了口唾沫,只得对着宛如古早电脑似的大型通讯装置操作了一会儿,试图链接那支部队的通话频道。屏幕中央的进度条在99%的地方卡了几十秒,就弹出一行字。
“链接失败了,也许他们还在——”下属斟酌着,想要尽可能地安抚这位领袖大人。
然而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他们死了,”领袖莫名其妙道,“显然,他们死了。”
但是无人提出质疑。领袖说他们死了,那就是死了。
这是这支名为伊莱狄希纳的军队约定俗成的规矩。
庞大的舰队在没有大气的太空中漂浮着,直到那句启示般的呓语使领袖下定决心,引擎才在上万吨燃料的消耗下开始启动,目标明确地朝着某一方向驶去。
这位领袖并不知晓,除他以外,还有另一股名为赏金猎人的游荡势力正在往目标赶去,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奔往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赏金猎人乘坐的破烂战舰里,一个举着酒杯的男人说道:“干杯!但愿能找到符合要求的星球!”
金发的女首领瞟了他一眼,然后豪爽地干了一大口,从鼻腔喷出浓重酒味的气体,这般作态令猎人们嬉笑着鼓起掌来,赞叹她醺红的脸颊,还有让人望之生畏的短匕首。
“那个委托怎么说的来着?”女首领用小拇指抠了一下痒痒的鬓角,正好弹下一只不止哪儿来的虫子,随手一摁,浸染酒味的木桌上就多出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小黑点。
“虫子!那些学者说要虫子,”有人打了个酒嗝,醉醺醺道,“噢,虫子!”
“这玩意儿到处都是,不是吗?”女首领非常自信,一向擅长在行动之前鼓舞士气的她语气斩钉截铁,“保准能成!”
四海为家的赏金猎人们极为配合地哄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
伊莱狄希纳军队,距蠹星四千光年,按照最高行军速度来算,大约还有四天抵达目的地。
混沌阵营的赏金猎人,接下了金额巨大的悬赏令,势要捉回悬赏人满意的虫豸,距离蠹星一万二千光年,考虑到非法搭载的安全性存疑的改装结构,假设不限制跃迁次数,足以在六天后到达迷雾重重的未开发星区,找寻有价值的虫类。
而拥有着全银河最高跃迁速率的星穹列车,此时已经抵达了星轨航图的另一端。如果蠹星在宇宙已知区域最左端,那么列车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就可以算作最右端。
经过数月的航行,新上任的领航员也适应了这份职务,闲暇时还会拿出前辈留下的手记,从中汲取管理和航行的经验,手记的封皮右下角写着极小的花体字“Kleist”。
“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呢,帕姆。”这位领航员对列车长说道,“反有机战争的余波还未过去,我却恍惚间有种大厦将倾的可怖预感了。”
帕姆正走神着,闻言瞪了对方一眼:“请不要说胡话帕!”
即使从未下过列车,帕姆也知道所谓的反有机战争掀起了多大的灾难,酿成此祸的帝皇鲁珀特一世推演出的反有机方程,可以令无机生命遵守其指令,而包括智械在内的无机生命近乎覆盖了整个银河!影响的范围不可谓不广。
事实上,直到如今,反有机方程在部分星系都是禁止提起的敏|感词汇,有相当多的星系仍面临着战争的后遗症,不少机械至今仍被中断的反有机方程驱使着完成鲁珀特一世的暴行——剿灭有机生命,世界属于无机。
列车的气氛如以往那样轻松。
蠹星,外出一趟的克莱斯特不小心一脚踩到了地面上爬行的蠹虫,下意识后退一步,就又有如蚂蚁大小的虫爬到了他脚底下。这里的虫子有点多。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凸出的小土丘,上面的虫子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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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疏,借助黄土的摩擦力蹭掉鞋底沾上的粘液和污垢,他才隐隐约约看见了目标。
此时的他离悬崖有五千米左右的距离,这趟大约算是难得的考察。
克莱斯特通过高处的望远镜意外发现,悬崖附近的地方存在虫类密度变化异常的情况,于是就趁着出来的机会往外沿多走了一段距离,果不其然,眼前有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架子等着他。
那骷髅看上去在这儿待了好一阵子,衣服、鞋子都消失了,看看这周围的虫子们,不用猜都知道是它们干的,或许将骷髅永远留在这里的就是它们。
克莱斯特路上只见到了密密麻麻的小型虫类,心道这人多半不是撕咬致死的,他将骷髅背面翻开,立刻惊动了攀附其上的虫们,数不清的黑色蛾子腾空而起,后面脊柱上的紫黑色痕迹也由此映入眼帘,死因马上就明确了。
“是毒死的。”毒虫体型虽不够大,威胁性却不容小觑,假如是某支军队的前锋部队,医疗条件可能不足以医治这种程度的烈性毒。
依照克莱斯特的了解来看,这种毒也可以称之为罕见毒,是没有特效解毒剂的。探路的先遣士兵一旦着了道就是死路一条。
他确定了这名士兵的死因,却还在意另一件事:说是先遣部队,那么其他人呢?着陆的地点各不相同?还是来的人确实寥寥无几?
克莱斯特更倾向于他们都死了,不然肯定会回来检查一下那枚被克莱斯特破坏的信号灯为何不亮了。
他到处检查了一下,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远,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虫鸣声之后,才意识到该回程了。
“等等,”他回过头,“前面还有——很大的树。”
身后树冠的某根树枝抖了抖,似乎有什么东西敛起翅翼在枝头落脚,发出叶片摩挲的窸窸窣窣声。
而克莱斯特微微仰起头,余光里的树木正在不断后退,而最前面那棵无比高大的树却越来越大,他明白已经很近了。
又跑了一会,绕过那棵看不见顶的巨树,再拨开遮挡视野的灌木丛,克莱斯特看到了眼前寂静到有些诡异的情景。
他不由得停顿了几秒。只见大地裂开一道巨大的裂隙,其中盛装着一片深蓝色的湖泊,湖面上一丝波澜也无,那种静谧的色调此时显得有些诡异。
“之前的臭鲶好像就在这里消失了。”克莱斯特想起当时用定位器测出的数据,可以认为那只臭鲶最后潜入了这周边的水域,他当时就想着,臭鲶原本栖息之处,可能就是地下水涌出的地方,没想到歪打正着猜对了。
湖水透明度很低,像是克莱斯特曾在某个路过星球上见过的深海,让人猜不透底下究竟藏着什么,神秘而深邃。从平视的角度来看,只能看见幽蓝如幽灵一般的光,就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碎片的光影。
克莱斯特看得几乎有些沉迷了,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半晌。
但他没站太久,因为发觉自己离湖水有些太近了,只需再往前跨一步,湖水就会浸湿鞋袜……明明还没踩进去,那种冰凉的触感就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该回家了。”止住那种上前的冲动,克莱斯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湖,还未来得及仔细观看那狭长的湖水轮廓,不知何时飞到他身上的小虫子就开始叫着催促他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一种迟来的毛骨悚然之感席卷了克莱斯特,他知道自己不再往前走是对的选择,就在靠近湖畔的水面,有一片浓重的阴影借着树荫的掩护,不知多少次引得一无所知的猎物步入其中。
他再次回头看去,还是能发现有幽幽的光在灌木和树林交叠形成的缝隙中透出。
26. 在蠹星的第二十六天
“你说还有多久才到?”战舰的驾驶室内,领袖看着外面漂浮的陨石和不明碎屑,对身边的人道。
这人模样是很温和的,带着一种吟游诗人的气质,事实上也确实会写诗,因为业余撰写的诗歌和冥冥之中的相似受到了这位领袖的赏识,因此成为了伊莱狄希纳舰队的领航员,地位非凡。
几乎每个远途航行的舰队或运输船都需要领航员,通常来说,领航员都由领袖信任之人担任。
“两天……不,三天吧。”对方说道。
领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正如对方接受邀请时,他仿佛受到蛊惑而不由自主地向对方吐露秘密一样——
【……他发起征服;他建立文明;他最终找到失去的自我。】
领袖当时看到对方露出思索的样子,还紧张了一下,然而对方很快给出的肯定让他的自信心空前地膨胀起来。
伪装成人类的开拓星神嗅到了终末的气息,但此时身为领航员的祂只是微笑着,并未揭穿,而是告诉这位困于命运而不自知的领袖:“这是必然会实现的预言,不如说,它已经发生了。”
领袖曾听到一句呓语,并为之狂热,将其奉为圭臬,如同人们无可救药地相信神明的启示……实际上,这的确可以算作一位神祇的启迪。
只不过,这位神明执掌【终末】的命途,在人们口中常常被称为【末王】。传言中,祂是逆时而行的生物,从宇宙的终焉之处出发,一直逆行到万物还未诞生的原初宇宙。祂逆行途中偶然的只言片语,就是凡人终其一生也难以理解的谜底。
领袖听到了末王的呓语,这既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好处是,他渴望的自我终将回到其躯体当中,坏处是,他将会因此失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包括荣誉、财富和优渥的生活,也许如今所攫取的所有赃物都会为他换取【真正】的自我。
但那是不久之后的事情,现在的他还是伊莱狄希纳唯一的领袖,正筹谋着无数的阴谋和侵略,从未料到未来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领袖前所未有地期待起来,并热情地对扮演凡人的阿基维利说道:“喝一杯再走吧。根据我的征战经验,等到了那儿,手中的刀枪和火炮就会挤掉这些麦芽酒。”
阿基维利自然没有拒绝,接过满满一大杯金黄色的酒液,一口气喝下肚。
阿基维利打了个嗝,感觉胃中有气泡在翻涌,不禁好奇地看了一眼肚皮——平坦的,看起来与平时无甚不同。
目送那位亲自选定的领航员离去,领袖满意地喝下又一杯烈酒,比起度数较低的麦芽酒,他还是更青睐给人以强烈刺激的高度酒。
航行途中没有时间的观念,人们只是遵循着习惯和排班进行工作和睡眠,领袖也不例外。而这回闭上眼,却毫无预兆地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空气中肆虐的黄沙比暴雨中的雨点还要密集,一旦起风,就让人难以呼吸。而梦中的领袖就衣衫褴褛地生存在这样环境恶劣的沙漠之中,不复领袖的风范,每走一步都要被较粗的砂砾刮出渗血的伤口,若非早年征伐的体质,肯定活不了多久。
领袖以前似乎没来过这样贫瘠的地方。伊莱狄希纳军队所劫掠的星球或星系,都没有这样糟糕的气候,但他隐隐知道这里是一个叫做“蠹星”的、早就完全沙化了的星球。在某个节点之前,这里应该是很适合生活的地方。
是什么让蠹星变成了这样?
这个疑问在领袖心中盘踞,直到梦结束也没有得到解答。醒来的领袖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空,心知自己又忘记了什么,于是顺理成章地暴躁起来,穿上披风到训练室里连着开了好几枪,打坏了数个靶子,才看到阿基维利从走廊的拐角处走来。
对方仿佛无时无刻不神采奕奕,从来不会因为精力耗尽而陷入萎靡不振的状态,领袖都下意识地嫉羡了一秒,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才是领袖,有什么好艳羡的?
领袖注意到对方胳膊夹着的小册子,于是示意对方交由自己看一下,而好脾气的阿基维利摊了摊手,轻易地同意了。
领袖心中没由来地感到急躁,没有耐心地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那一页大半都是空白的,只松散地写了几句让人不明所以的话,乍一看让人以为是小说中节选的段落。
阿基维利道:“你说【沙王】?那是我随手杜撰的反派角色。为什么叫这个诨名?因为沙王出生之后,其故乡就永久地化为了沙子捏造的星球,就连原本栖息其上的沙王同族,都在吸干了故乡的骨髓、吃光了地表全部的绿色植物之后,没有半点停顿地扇动着薄而锋利的鞘翅离开了——就跟在沙王的屁股后面。”
“……”领袖注意到鞘翅这个词汇,不由张了张嘴,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沙王】……是一只虫子?”
阿基维利想了想:“曾经是。”
*
阿基维利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曾组建起星穹列车,并令其在银河中铺设银轨,不间断地为宇宙里隔绝的生命架起桥梁。
在祂漫长得不可思议的一生中,也遇到过那种难以遗忘的人,即使过了好几个琥珀纪,人类习惯的纪年法都换了好几次,祂都偶尔会想起那个特别的人类。
那个人的名字早就在时间的磨砺中消失,阿基维利也并不在意,祂只在乎对方给祂留下的乐趣和谜题,哪怕身为星神,余生只怕也难以找到答案,因为那个隐藏着的谜底早就擦肩而过了——可惜的是,阿基维利当时并未察觉到,只是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个人……
——那是一位终末令使。
那个人回眸望来时,阿基维利如此想道。
以星神的博识广闻,阿基维利都没怎么听说过末王这家伙还有令使。说实在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基维利都暗暗认为末王是个听不懂人话、可能没有脑子的家伙,无论阿基维利从如何刁钻的角度挡住末王前进的道路,再辅以富有诱惑力的话语吸引末王的注意力,末王都会置若罔闻地走到过去的时间线上。
只因末王的时间与常人是相反的,阿基维利刚刚找到末王,还未来得及寒暄两句,末王就自顾自地走到上一秒的时空去了。
阿基维利:“……”
祂有种上赶着找人聊天,结果被当成傻子的感觉。不过祂也不是阿哈那种看不懂脸色的家伙,索性就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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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了,毕竟对祂来说,这样死追着不放,还不如开拓银河的边界有意思。
但在离开之前,阿基维利倒也不介意听听别人的故事。
那位面容尚且年轻的终末令使难得撇下了末王,选择在某一时刻多停留了一会儿,为开拓之星神讲述了一段充满遗憾的过往。
令使说,曾有一个出身落后星球的年轻人年幼失怙、丧母,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没人愿意收养他。等他长大之后,时常帮助他的同族好心姐姐送给他一串部族传统的项链。
“我记得……那项链上面串着的宝石是母星的特产,戴的久了,颜色就会变得浑浊不清,老人们说,这种混沌的色彩代表着即将到来的好运——只因彩虹的颜色也是这样混杂,埃维金人的眼眸也是。”
“【祝你好运,xxxx】。那个姐姐这么对我说,当时我还叫这个名字,至于现在……它已经属于别人了。”终末的令使笑了笑,接着说道,“当然,是我自愿送出去的,为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1]
阿基维利的记忆模糊了那个名字,也许祂本也不在意出演戏剧的人,只在乎情节的走向。
“什么事情?”阿基维利问道。
长大后,那个年轻人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母星,临走前很是愉悦,像是挣脱了镣铐和牢笼的鸟儿,再也不必受到束缚,那时他以为他的未来将会是一片光明。
他孤身一人在几十年的光阴里踽踽而行,并不因此感到孤单,因为有人时刻陪在他身边,他们是亲密无间的伙伴,尽管对方就是他自己,在幼时的寒风凛冽和恐惧哭泣中分裂出的第二人格。
他们各自的特质不值得关注,只需要知道他们在关键时刻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为了拯救一只可怜的、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虫子,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终末的命途。
他想要回溯过去,进而逆转未来。
“我想抓住机会,万中无一的机会。然后我选中了平行时空中最有可能在合适时机遇到它,并改变它一生悲剧的同位体,让另一个见证一切的人格代替我完成任务……因为我已经被末王彻底同化了,只能永远走在【终末】的路上。”
阿基维利看着这位语气极轻,像是在悲哀的终末令使,一见对方的身躯逐渐粒子化,宛如飘散的羽毛,阿基维利就知道对方已经无可扭转地去往下一个命定的时刻了,也许是上一秒,也许是前一分钟,总之,那个跟祂说话的人已经回不来了。
初见即是永别,就连阿基维利都开始为有始无终的故事感到难过了,祂知道,倘若想要得到一个结尾,那恐怕只能在自个儿撰写的小说中看到了。
平行时空太多,就连阿基维利都无法肯定,自己所处的世界就是对方所述的同位体所在之处。
阿基维利也有种预感,在这茫茫宇宙之中,祂或许以后很难再碰见一次对方了。
然而,令阿基维利没有想到的是,在很久很久之后,祂都快把那个孤独的逆时而行的令使忘了的时候,一张隐约有些熟悉的脸进入了阿基维利的视野。
那是一名很年轻的,满头金发的,出身一个沙漠星球的少年。
27. 在蠹星的第二十七天
“初次见面,我是阿基维利。”星穹列车的车厢之中,四下无人之时,自称开拓星神的人形对未来的领航员说道。
“塔伊兹育罗斯的……”那个男人站在黄沙之上,正对着遮蔽天际的虫型怪物,缓缓说道,“子嗣。”
往事如走马灯般闪过,最后定格在那个男人模糊不清的脸上。
闭着眼的克莱斯特骤然惊醒,猛然咳出一口血,然后条件反射地拿起旁边放着的手帕擦拭,这才免了咳到膝盖上的小虫子身上。
但是空气中突然弥漫开来的血腥气还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小虫子的注意,它原本低垂着触角在安睡,一闻到血味就很快清醒了过来。
克莱斯特这些日子时不时咳血,自己都习惯了,每次有种喉咙堵着什么,还胸口闷得慌的感觉的时候,就下意识掏出手帕捂住嘴,免得血在止不住的咳嗽中溅到家具和地板上。
不过,尽管他的反应很是平常,小虫子却每次都如临大敌,还在确认他的态度之后呼唤虫群中负责侦查的虫进来搜查,克莱斯特一眼就看出了它们在干什么,看了一会儿就禁不住有些想笑,结果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咳出一口血,给小虫子吓得触角立得跟天线一样直,半天才软下来。
克莱斯特每次吐完血还得安抚一下受惊吓的小虫子,不然它会持续性地警惕很久,明明屋子里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没有,它还是会如巡逻者一样警觉地打量四周,这时候就必须把它塞进被窝里,它才会安分下来。
这次也不例外,克莱斯特正坐在躺椅上,还没擦干净血,就看到它震动着鞘翅飞到地上,复眼的宽阔视野却没有捕捉到任何入侵者,遗传基因也没有告诉它,除了敌人的袭击,还有什么可能导致伴侣受伤。
一无所获之后,它又动作幅度很小地,沮丧地从克莱斯特的裤腿往上爬,爬到一半又不知为何顿住了,就这样半挂不挂地借力趴在他小腿的裤子上,克莱斯特都替它累得慌。
有点看不下去,克莱斯特就把它放到大腿上,好歹有个稳定的着力点。
但小虫子好像并不领情,它微妙地躲避着克莱斯特的视线,最后用长着鞘翅的背部对着克莱斯特,让他一时有些新奇,它以前更多的是冲他炫耀那对显眼的鞘翅,像是朝着雌鸟跳舞的雄鸟,现在这情况倒是罕见。
由于如今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做,克莱斯特都不太纠结它时常的求偶了,它毕竟不是人,所以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发现它硬是不回头,克莱斯特手贱地拨了一下它的鞘翅,它立刻像是被触动了逆鳞一样窜了起来,整只虫如离弦之箭窜到对面的桌子上,直直地看着他。
“……怎么了?”克莱斯特见它反应这么大,看样子也并不高兴,而是露出一副比起求偶失败的虫还要萎靡的作态,让他毫不怀疑假如这时候有虫意图挑衅它的地位,它或许都生不出太多应战的欲望。
他与它对视了好几秒,最后还是它主动转了过去,整只虫仿佛陷入了泥沼一样,散发着颓废的气息。
克莱斯特不知道小虫子怎么了,见它这幅难得低迷的模样,不由得开始后悔刚才的手贱——也许他不应该随便逗它的,即使是一只虫,有时候也需要独自一虫静静……
……虽然他完全意识不到让它不开心的点是什么,可能是不喜欢血味?也是,对于这些以生肉为食的虫类来说,血腥味只会让它们产生捕猎的冲动吧。
那他下次还是忍着点好了……如果能忍住的话。
就这么想着,克莱斯特寻思着让它自己待一会儿,就看见它又主动飞了过来,一如往常地寸步不离,复眼聚焦在他的侧脸上。
不知为何,他居然松了口气,自从蠹星出现反常状况之后,他潜意识里也抗拒着让它离开他的视线,仿佛只有它处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才会有种落到实处的安心。
*
它焦躁不安地来回转着,想不通为何伴侣会毫无征兆地流血,这在虫子看来简直是世界未解之谜。
虫类的基因没有留下相关的传承记忆,因此它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这件事的本质,也解决不了问题。
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受伤,哪怕伤口就在眼前,还是什么也做不到。就像是尾羽都掉光了的鸟儿,又如同犬齿松动、失去捕猎能力的狼,面对伴侣时就会本能地逃避对方的打量,恐惧于展现自己的短处……
因为它是如此地害怕对方抛弃自己,选择别人,所以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向对方展示自己的优点,想要为求偶取得更多的优势。
正因如此,它才会这般矛盾,既希望对方看着它,又莫名地从心底升起一种就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情感。
人们通常把这种感情称作“愧疚”。
它感到歉疚,挫败,因此不愿意对视,被对方不小心触碰敏感的鞘翅时,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求偶被回应的雀跃,而是汹涌而来的羞愧。
【……对不起。】
【我没有……保护好你。】
每个虫母都会理所当然地庇护脆弱的伴侣,但似乎只有它失败得这么彻底,即使寸步不离地待在对方身边,敏锐的嗅觉细胞还是尽职尽责地将事实如实告知于它:
——他受伤了,而它甚至不知道原因。
*
克莱斯特觉得自己真的是精神错乱了。他记不起来那个男人——他叔叔的脸,慢慢地,记忆中对方的脸就被莫名其妙地替换成了他自己的。
“我什么时候得的妄想症?”他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这种幻觉是出于什么心理?克莱斯特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但他也不可能相信那个男人真的跟他长着同一张脸。
他们又不是双胞胎!年龄明晃晃地摆在那儿呢。就算同族的眼睛都大差不差,五官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更别提那家伙了——克莱斯特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寒。
最恶心的是,他竟然没有丝毫违和感——对于记忆中那张被填补的眼熟到极致的脸,仿佛本来就该是这么回事,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
……怎么可能!克莱斯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别扭,他对那个自称他叔叔的家伙可没什么好印象,如果再见面,他肯定会装作不认识对方。
他在意的只是那个奇怪的不符合取名规范的名字而已,其他的根本不重要。
那个名字……塔伊兹育罗斯……
克莱斯特正沉思着,突然听到耳畔的虫鸣声,微微撇过头,感觉到有熟悉的形状落在肩膀上,果不其然是小虫子在叫。
他原本想说“怎么了?”,没想到脱口而出的却是方才在心中萦绕的那个名字。
“塔伊兹育罗斯?”他没想到自己能说得这么舒畅,好像这个生僻且拗口的词汇已经无数次从他的口中吐出。
话一出口,他的大脑就一片空白,眼前的片段如排山倒海般呼啸着闪过,一种急迫得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冲动席卷而来,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抓住那些冥冥之中感觉非常重要的片段,那些零散的片段就像摔到地上的镜子一样飞快地粉碎了。
他只记得在某一画面中,“自己”站在一个光线昏暗的不知名地方,无法转动视角,只能看着“自己”抬起头,望向远方被血色浸染成黑红色的天空,聒噪的高分贝高频率的虫鸣声好似报丧,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不详的预感。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站在一片阴影中,感觉阴暗是因为头顶有什么东西已完全遮挡住了天际,还有不明的液体和粘液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地洒下,断断续续的,仿佛一只被破坏的器皿,仍然在执著地坚持它的职责。
除此之外,还有零零碎碎的肉块落下来,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他抹了把脸,感觉手上都湿漉漉的,眼睛也泛起一阵无法忽略的热意和刺痛,他知道自己没有戴护目镜。
“……塔伊?”他听到自己说出了一个未曾听说的名字,对着那一堆分辨不出原本是何模样的烂肉和碎壳,还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摸,却只触及满手的黏腻和扎人。
威严且无可抵挡的轰鸣突然钻进了他的耳朵,而他也像是被一柄巨锤猛然砸醒似的,如梦初醒般说道:“克里……珀……”
他隐约察觉到了有什么在逝去,有什么在归来,尽管这绝非他所想要的,但是他能做到的似乎也只有怔怔地仰起脸,注视着那一位星神的陨落。
随着一声声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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怖到极致的锤击声,无形的能量波传递开来,轻而易举地消灭所至之处的任何生命,哪怕是杂草,都在这样巨大的冲击中难以幸存,肉眼所见的虫型繁育令使还在负隅顽抗,铺天盖地的虫群却被本能支配着想要四散而逃。
然而首脑下达的绝对命令让它们毫无犹豫地如同簇拥的王师般拱卫起来,很快克莱斯特就发现周围的虫子出奇团结地聚集了起来。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不管是黄蝶、飞蛾,还是爬行着的大或小的虫类,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嘈杂得让人无法思考。
自从繁育的星神无可匹敌地成为虫族中的最高统治者之后,人们所能见到的大部分虫子都开始用嘶声交流,当然,它们捕猎的时候往往是无声无息的,人们只能通过骤然变黑的天色判断虫群是否到来,再决定是否躲进地下室避难。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钟,那种尖锐的鸣叫就在不知不觉间止息了,空气陷入一种令人感到恐惧的寂静,他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是头顶落下的阴影仍然没有动摇,一直在原地未曾动弹,也没有尝试攻击那不住发起锤击的克里珀,仿佛有什么丢不下的牵挂似的,不敢离开哪怕一秒钟,因此无比执着地守在原地。
他能够触碰到对方的部分肢体,尤其是蜘蛛似的多足下肢,因此发觉了一个绝望的事实:祂在颤抖,祂在害怕,但祂绝对不能走。
不可计数的新生虫族从繁育星神的躯体当中分离出来,这种虫子纷飞的场面与其说是一种自我的分裂,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分娩,而只要祂想,祂与祂的子嗣就能共用一个脑子,听从同一意识体的指挥。
他第一次见到祂这般庞大的形态,那是虫族毫无争议的王,牢牢地把控住所有虫子的思维和想法,让它们只能为祂效力,对于祂下达的任何指令,繁育的虫群都只有服从这一个选项。
现在,整个银河中的繁育眷属都收到了唯一的命令——【保护他】,正在遭受虫群袭击的星系的人们也欢喜鼓舞起来,担心虫群杀个回马枪,只敢缩在狭小的地下室多开几个罐头庆祝。但虫群头也不回地走了,去支援它们的王。
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被所有虫类认识的人类,通过虫们难以破解的精神联系,越来越多的虫子集聚在身边,它们是如此忠诚,像是一个又一个不惧死亡的侍卫,即使大气中已经盈满了同类的血液,还是前赴后继地化作盾牌,为他挡下那位古老的星神——存护的克里珀的无差别攻势。
他记不清有多少虫类从这场浩劫当中死去,头脑也混混沌沌的,擅长的事物派不上任何用处,他只能就这样看着,见证一个命中注定的悲剧。
完整体的虫皇几乎有着超越星球的大小,但祂此时更像是缩头乌龟,面对来自克里珀的攻击,祂只是顽固地抵抗着,而分毫未移,祂将自己化作了一座堡垒,将重要的宝物纳入羽翼之下,即使虫壳都产生了裂痕,血液几乎浸湿了整个星球的土壤。
事实上,这个星球的核心已经被存护毫无保留的锤击敲碎了,连大气都摇摇欲坠,若非虫皇还不愿意离开,行星的碎片就会像是天女散花一样洒向银河,成为天外陨石的来源之一。
他明显感觉到空气变得稀薄,好像有人在大气层戳了个洞,以至于不断走漏珍贵的氧气。但就算这样,他还是闻到了那种浓郁的果香——那是从祂身上流下的血。
他看不见颜色,却也知道祂在流血。
等到祂终于陷入了寂静,虫群哀鸣着偃旗息鼓,克里珀也收起巨锤的时候,忽然地动山摇,正当他有点没站稳的时候,零散的几只虫子毫无征兆地钳制住他,对着他声嘶力竭地鸣叫着,既像是报警,又像是催促,让他没办法观察之前被祂遮挡着的天空——他睁大了眼,只清晰地看到一个黑影流星般掠过天际,与存护的太阳对撞。
血红色的天空如同被砸碎的镜面一样碎裂开来,那一抹克里珀带来的金色措不及防之下被击中。然后坠下,甚至隐隐传来了磐岩神体碎裂的声响……
太阳落下了,而月亮并未升起。
漆黑之中,耳畔唯有虫群嘶哑的、代表着吊唁的鸣叫久久未绝。
28. 在蠹星的第二十八天
而他也怔愣似的站定了,半晌才极慢地抬起脚,一步一步地往某个方向走去。
某一时刻之后,失去了首领的虫群就如一盘散沙,原本极具压迫感的态势急速溃散,没有了虫皇的镇压,它们自然而然地四散而逃了,即使身为威胁源的克里珀已经暂时放弃了进攻。
尽管这如鸟兽散去的画面显得有些悲凉,他却没有功夫在意这些,而是循着耳边萦绕不绝的呓语往前走,心中隐约有种直觉,也许……
也许还有转机。
……不,应该是肯定。
他可以逆转过去,改变最初发生在蠹星的悲剧。
*
克莱斯特被突然涌上的充斥着悲伤的记忆冲击得下意识捂住了头,还感觉脸上莫名有些潮湿。托这些记忆的福,尽管他并未完全弄清楚事情的全部细节,但至少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好像隐约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如同有人在他潜意识植入了心理暗示。
“……没错。”他下了判断,自己无意识走上了正确的路,如今只需要正常地生活,就能够阻止那场把大半个银河都拖入虫潮的灾难,也可以借此达成最终的目的。
事实上,这些记忆都是可有可无的,顶多让他多了解一些情况,但对局势来说本就没有影响,因为另一个自己早就铺好了路,只要身为执行者的他不偏移轨道,就能畅通无阻地通过大部分节点,最后再给他一点小小的运气,只要一点点……
——那个死局就会解开,他皱眉想。略感怪异,但并未深究。
“……呼。”他苦笑了一下,“接下来就全都交给我了吗?”
“……拉斐尔。”他不经思考就叫出了某个久违的名字,随即像是没想到似的笑了笑,立刻释怀了,“要不是这些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的东西……”
“我都快忘了我也曾被唤作拉斐尔。”
他的全名是拉斐尔·克莱斯特,姓与名皆来自于他早逝的母亲,父亲对取名没有太多参与。母亲在世时要么唤他的昵称——拉菲,要么就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露出回忆的神色,用极轻柔的语气叫他克莱斯特,仿佛这个词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想家了吧。传统部族是排外的,而她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对话的朋友,就连那里的语言都学习了许久。后来由于父亲遭逢意外,母亲也像失去支撑的菟丝子一样,郁郁寡欢地坚持了半个多月,就紧随而去了。
有时克莱斯特也会想象,如果她撑到了星穹列车的到来会是怎样?大概就能与失散的家人团聚了吧。
这么想其实并不是怀疑父母的感情,毕竟当年颇受欢迎的父亲宁愿付出叛出部族的代价,都要与母亲结婚,母亲这样大小姐似的人物也为了补贴家用的针线活被扎了不知多少个孔,他只是由衷地希望圆满的人生可以降临在他们身上。
“……”克莱斯特把破有年头的日记拿出来,盯着封皮内部工整的“Kleist”看了半晌,意识到这个名字已经彻底属于他了。
占据这个名字的同时,还有更不可预测的未来等着他,他想不到在命运的拐角处等待他的究竟是早有预料的死亡,还是绝处逢生的机会,一切不确定的问题都只有时间能够回答。
“不到最后,谁能知道结果?”他喃喃自语着,听到小虫子的嘶鸣声才回过神,于是安抚性地摸了它一下。
“你说对吗?”克莱斯特见它又是一副呆呆的模样,还是没忍住捻了一下它的鞘翅,“塔伊?”它抖了一下,没有躲开。
“嘶。”很神奇,它歪了歪头,发出的单一音节好像在回应,结果没安分几秒,马上又黏黏糊糊地蹭了上来,像只跟屁虫。
“……反正就这段时间了。”克莱斯特本来想推开它,心中默数了一下越来越逼近的期限,又说服了自己。
他心道,都到这个地步了,无论做什么都没太大意义了。
那就随便它,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有限放任,又能造成多严重的后果……?他仰起头保持着这个姿势半天,才勉强让眼眶不太湿润。
但是某些零碎却冲击力巨大的景象却宛如幻灯片似的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就算合上眼皮,那种令人不安至极的画面也在眼前挥之不去,他几乎要被幻觉控制了,喘着气看着自己伸出的右手……仿佛在试图挽留些什么。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所能做到的仅仅只是回忆,根本无法回头。
*
“……唔?”匿于虚空之中的一道影子语气有些疑惑地道,“感觉有什么超乎预想的事情发生了。”
虚空中的影子在做一个很有意思的实验,他想知道假设末王可以从正常生物的未来走到过去,并且末王的呓语可以影响某些事情,那么反过来呢?如果他将情报送给一个行于正常时间线的人,又会对以后造成什么改变?
所以,没有面貌的影子正在进行第一百零九次尝试,不知为何,突破了一百零八次的界限之后,他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要是正好停在这个数字好了,”他心道,“念起来真是顺口极了。”
他习惯了相当于一个人独处的日子,于是不自觉地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引起了实验对象的警惕:“拉斐尔先生,你在说什么……?”
被称为拉斐尔的影子如波纹般动了一下,道:“没什么,把我说的都记下来吧。”
对方这才放下心来,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那个偷走王座之人的走狗又来了——!该死,这群背叛王的狼心狗肺的家伙,等先王卷土重来,首先清算的就是他们。”
拉斐尔不置可否,他不关心这个世界的政治纠纷和王位之争,催促着对方赶紧誊抄,他试了很多次才找到这么一个轻易相信一道影子的傻子,下次可不见得有这个好运气了。
他看着对方伏案疾书,地下室阴暗的灯光让潦草的字迹更加难以分辨,虽然对脱离肉身的拉斐尔来说不是问题,但他还是惯性地眯起眼盯着。
“拉斐尔先生,你凑那么近干嘛?”对方纳闷地道,“神也会近视吗?”
拉斐尔笑了一声,不知是笑对方的好骗,居然仅靠三言两语就骗的妈都不认识,还是笑自己至今未改的眯眼习惯,明明看东西清晰得很,偏偏就是改不掉。
“你的字太难看了,就连神也难以分辨其意。”拉斐尔留下这么一句让对方瞪大眼的话,还未等对方反驳,就如泡沫一样散开了。
“喂!等等……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跟随的先王政党快赢了!王答应我了,很快这个星球的所有教堂和寺庙都会供奉繁育的神明!”
“……走了?”对方挠挠头,郁闷道,“还真是捉摸不透的神明啊……执掌繁育……是送子观音吗?”
“……阿嚏!”拉斐尔忽然鼻子有点痒,打了个喷嚏。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就急匆匆地前往下一个时间,看见末王的一瞬间就松了一口气——他没迷路。
末王是一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星神,也许祂不应该叫终末星神,而应当叫沉默星神。拉斐尔跟着对方这么久,发现祂只会默默看着一切发生,然后毫无规律地进行剧透,拉斐尔也曾是被祂剧透的一员,现在倒是成了这场漫长旅途中惺惺相惜的旅伴了。
——虽然完全是因为拉斐尔没法离末王太远,才不得不一直跟着。
完全无事可做,拉斐尔就开始长吁短叹,影子模样的他做出这种样子会显得有些滑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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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会儿他就如末王那样安静下来了,就是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因为路程实在太过漫长。就算他尽可能地找乐子,也很难精神正常地撑到终点吧。
没人知道银河已经存在了多久,那也许是史书无法记载的漫漫长河。而末王将会去往宇宙还未诞生的时刻,作为令使的拉斐尔也是一样。
他太无聊,也太倦怠了,极长时光的消磨也让一个原来很在意衣着的人变得懒得幻化形貌,除了以原貌出现在阿基维利面前的那一次,他后面很少再用过原本的那张脸,而是统一采用黑影的形态。
……有时他也会假冒末王,骗一下葬仪知宾,那些行于终末命途的人们近乎感激涕零,然后将几句随口的话当做真理供奉。
拉斐尔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哭?只是个寻常的玩笑而已,瞧,就连末王都不在乎祂的信徒被戏耍——好吧,他算是看出来了,末王什么也不在乎。
笑?似乎没那么好笑。因为这说明他跟末王越来越贴近了,他已经被同化成了非人的生物。
“可别失败了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禁嘟囔道,“没有第二次尝试的机会了。”
只要阻止它——塔伊成神就可以了,很简单,不是吗?让它作为一只普通的鞘翅目虫类在蠹星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总比被好几位星神联合对付要好得多,他难以忘却克里珀砸下巨锤时它的哀鸣和害怕,明白只要繁育的虫群形成蝗灾的规模,就一定会引来致命的围攻。
更何况星神这种生物简直就是个谜,拉斐尔也不敢肯定,如果等到它成神再布局会怎样。他无法确认,塔伊是否会按照他的计划来行事,就算对方初时很听话,谁又能保证登神不会改变呢?
万一星神就是囿于命途的可悲存在,必须践行命途,那一切就都是白费功夫了——你不能指望执掌繁育的星神忍住繁衍的冲动,就像你想象不到阿哈停止找乐子,贪饕开始禁食,克里珀不再筑墙。
拉斐尔甚至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如果祂真的能做到,那世界上就没有不可能的事了。
回归正题,总而言之,作为悲剧起源的蠹星战乱就是人类带来的问题,那些混邪的赏金猎人跟军队一旦登上这个无主的原始星球,就会出于种种原因马不停蹄地掀起战争。
明明是人类的争斗,却将蠹星上爬行的无数虫族当做战争工具。数不清的虫子在这场越来越激烈的战争中消失,直到最后一只鞘翅目在满地的碎虫壳和鲜血中成神,无妄之灾才会就此止息。
然而从此又开始了一场新的宇宙级灾难——寰宇蝗灾。
被称为塔伊兹育罗斯的存在会因为无尽的孤独而繁衍出遍及银河的同类,但就算数量多到以千亿作单位的程度,四处纷飞的虫子们说到底也只是祂自己而已,起不到任何陪伴的作用。
于是祂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繁育的子嗣们没有收到命令,就遵循着本能开始不停地践行着繁育的命途,以它们的繁殖速度和摄食需求,轻易就攻破了文明的防线,将银河中三分之二的有生区域蚕食得凋零荒芜,并不断进攻那些负隅顽抗的星系。
“……只要成功拦截伊莱狄希纳军队和赏金猎人,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通通杀掉,然后嫁祸给其仇敌……这种操作应该简单至极才对……”他思索着布下的暗线,不知为何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不会有问题的吧?”
“那家伙应该不会摆烂吧……?该留的信息都留了,只要我彻底离开那个时间点,记忆就会自动回归……”拉斐尔捏着下巴思考,“都恢复完整记忆了,怎么说都不该满盘皆输。”
“而且哪有人那么闲,跑来干扰我的计划。”
由此,他愉快地得出了结论——不必担心。
29. 在蠹星的第二十九天
当伊莱狄希纳军队终于抵达了某片星域附近,而他们的领袖也终于从下属的汇报当中确认了前方未知星球的存在时,披着军衣外套的领袖还在大口大口地喝着麦芽酒,耷拉着醉醺醺的眼皮,从喉咙眼喷出一个气味浓厚的酒嗝。
领袖对身边的阿基维利说道:“我们到了。我是说,我很遗憾你又得暂时搁下写诗的事情了——舰队快要着陆了。”
阿基维利身为星神,自然比领袖更早地得知了现状,闻言毫不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然。既然答应了你的邀请,我会完成领航员的职责。”——帮助这支舰队登陆。
领袖心中满意,不知为何,此时的他满心满眼都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期待,这种亢奋让领袖无法如往常一样淡然消遣,而像是刚开始征服之路的毛头小子一样,兴致勃勃地跑去拟定作战计划了。
但是,与先前的征伐不同的是,他们这回不需要对付本地的智慧种族,因为技术部人员已经给出了结果。
“没有检测到足以构成文明量级的数据,根据计算,这个星球存在高等文明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领袖拊掌,这无疑大大降低了难度,于是便划去了长篇大论的作战指导,只留下两个意义明确的词汇——【征服】和【杀戮】。
而熟知领袖习惯的下属们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即将抵达的地方将要遭遇什么浩劫,不过没几个人会在意这个。
阿基维利瞟了一眼飞艇的各项指标,发现没问题就随手按下了红色按钮——祂不得不承认这种亮色的按键让人有种无论如何也想按一按的冲动。
领袖捧着新鲜出炉的星球基础地形分布看了半晌,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顺口问了一下阿基维利的意见。
“真是茂密的森林,也没有多少水域,沙漠的面积几乎占了一半……你觉得从哪优先着陆比较好?”
基于经验的判断是从哪登陆都一样,所以领袖倒也不介意让信任的领航员来决定这件小事。
阿基维利装模作样地思忖了一会,才像是选择困难似的,模棱两可道:“都行。”
领袖拍板定案道:“那就兵分两路,一队走沙漠,一队走森林。”
然后其余人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处理起着陆的各项事务,除了远途航行所必需的物资补给,还有各种资源的探测小队,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还得开个会议敲定掠夺战利品的分配,也就是分赃环节,而领袖一向乐于用这种事激发手下工作的积极性。
“对了——”领袖蓦地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之前碰到的那些赏金猎人,那些人驾驶的破烂,还在后面跟着吧?”
多亏了不错的技术支撑,伊莱狄希纳军队提前发现了赏金猎人鬼鬼祟祟的踪影,因此作出了应对,让目的不明的赏金猎人落后一步,不能先一步抵达蠹星。
对于未被发现的星球,混迹于黑白世界的人们有着约定俗成的规矩,双方科技水平差不多的情况下,后来的一方往往不会与先来的势力争夺所有权,毕竟银河中有利可图的星球那么多,何必为了一点利益爆发冲突呢。
“那些赏金猎人为了走近路误入了紊乱星区,如今大概还在那里兜圈子,”阿基维利不假思索就语气笃定地说道,“如果他们不抄近道的话,距离我们不会超过10光年,那样我们就得加大马力赶路了。”
“那就好,”领袖赞赏道,“你看起来对这种状况很习惯。”
“当然,这是当然的,”阿基维利随口应付着,“这种事情我经历得多了。说起这个,领袖大人,要看看我最新撰写的小说吗?”
领袖太阳穴跳了跳,愣了一下才道:“不了。”之前很感兴趣的后续,现在反而不那么想知道了。
结果没过几分钟,还是禁不住来了一句:“那个【沙王】,你打算怎样安排结局?”
领袖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基维利的眼眸,仿佛渴望着从中看出什么,却只看到了谜一样的笑意,不到几秒就消失了,让领袖下意识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对方刚才真的飞快地笑了一瞬,还是自己的错觉?
阿基维利这时露出了一个明显的饶有趣味的笑,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物,含糊道:“结局……不可能被安排,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被固定死,就算提前几百年布局,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事情会以你想的方式到达终点。”
“我记得你上次说,改了一下情节的走向。”
“我只是稍微改动了一点微不可见的细节,至于细节能否化作蝴蝶掀起另一端的飓风,那我就不清楚了。”阿基维利笑意盈盈,“我毕竟不是末王,预见不到未来。”
还好阿基维利不是末王,不然世界上的一切走向都能轻易窥探的话,那无尽的时间都会变成无聊的酷刑。
假如拨动蛛丝的时候,就能立刻知道其导致的后果,那简直没有任何趣味可言了,有些东西就是要自己探索,才有价值。
“末王吗……也不错。”领袖自言自语道。他的看法显然跟阿基维利不同,事实上,他一直向往着末王无解的预知能力。
预知未来,多么酷的事?
*
当第一只钻到地下洞穴的鞘翅目虫类被军队发现时,烈日正洒在金黄的沙地上,打头的先遣士兵擦了下额角的汗珠,问道:“需要把这些虫子清理掉吗?”
“我是说——”士兵龇牙咧嘴地把死死钳住皮肉的镰足从手指扯开,“它们看起来有点凶残,可能会对领袖的计划造成一些妨碍。”
“不急,”领队的队长看了一眼对方鲜血淋漓的指腹,随即开始远眺一望无际的沙漠,“等我们先完成任务再说,喏,你去把地质勘探仪放置一下,看看这里有没有矿物之类的东西。”
“是。”士兵并不磨叽,只想着赶快甩开这些烦人的虫子们,毕竟它们实在数量太多,如果想要尽数消灭,那必然不是他们这支小队能够解决的事情。
“队长,其他小队也在这片沙漠吗?”士兵忙碌了一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应该去星球的另一边了,”队长说道,“我们都知道,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就像英明而富有远见的领袖大人不会完全指望我们带回所有的情报。”
“这是当然的……我是说,我也这么认为。这里没有海洋,会合起来想必会轻松很多。”
“这倒是,”队长感觉日头有些大了,背部略微发汗,然后催促道,“快点吧你,我可不想在这鬼地方过夜,沙漠的气候——啧。我就不该把勘探森林区域的任务让给杰洛那家伙。”
“……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我听说,身为先遣部队一员的瓦雷斯是不是……”士兵神情犹豫,斟酌道,“暂时没有消息?您应该认识他,打牌赢了杰洛长官的那个人。”
“……目前没有收到信号,奇怪,之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也是因为这个,杰洛非要去森林那边,说是直觉瓦雷斯在那里。看在杰洛那五箱葡萄酒的份上,我就让给他了。”队长叹了口气,语气有点遗憾。
“……”士兵也意识到了什么,毕竟在漫长的征服之旅中,他和同伴们都见证过无数意外,最常见的就是死亡和失踪。
而在大多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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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陌生星球失踪就等同于尸骨无存,瓦雷斯作为最早抵达这个星球的人之一,如今音讯全无,大约是凶多吉少,也难怪与其情同兄弟的杰洛急着寻找了。
“祝他好运。”
*
蠹星的另一侧。
克莱斯特正蹲下将食物送进栅栏里,里头的虫子又长大了一圈,秩序井然地开始进食。自从那些迁移而来的虫们选择长居附近,这些自小就被人类圈养的虫子也莫名地产生了明显的等级观念,自我意识也渐渐减弱,越来越像虫群中标签化的成员了。
这些天,克莱斯特几乎把储存室的机械都拆卸了一遍,发现没有公式可以套用组装之后,又尝试着自行改装,却很可惜地发现成品稳定性不佳。
他又一次取出那个看似简陋的机械拼接物,只见按下开关后,机械就发出轰然响声,假如是其他人听了,可能会以为要爆炸了。
然而克莱斯特并不担心它的安全性,只愁怎样提高稳定性,他已经成功向数万光年的信号站发送过一条乱码,那边没有主动回复,大概是当成垃圾信息了。
这个有些粗制滥造的机械产物最多只能短暂地运行一瞬,然后文明程度较高的信号站就可以接收到无意义的乱码消息,但这不见得有什么用处,因为他来不及编辑太多,还没打完字,消息就自动发送了。
克莱斯特甚至可以猜到对面收到的信息:【#……%¥%#&&%星穹列车……*¥】根本无法构成有效的文字,看上去就像假面愚者的恶作剧一样无厘头且难以理解。
“马斯德纳金属太少了,可是偏偏没有替代的材料,导致没办法形成稳定的链接。”克莱斯特其实清楚原因,因此还想过要不要试试熔炼金属,将相同材质的马斯德纳金属铸造成合适的零件,然而还没付诸实践,他就知道自己又在想不可能的事了。
“蠹星哪有这种条件?而且就算把这种不常见的金属配件通通拆出来再锻造,也完全不够。”他不信邪地称了一下重量,最后还是不得已地放弃了。
就在这时,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抬眼一看,远处有漆黑的小点如离弦之箭窜向天空,远远望去,如同大雁迁徙。那些腾空而起的鸟儿很快就在低空聚集了一大片,成群地盘旋着,良久都未曾停歇。
“什么情况?”他透过望远镜查看,葱郁的树冠却挡住了绝大部分视野,他只能确定有什么惊动了鸟儿,以至于它们迟迟不肯落下。
是野兽么?
倘若距离较近,克莱斯特应该会走一趟,但是事发地点似乎有些太远了,他目测了一番,至少需要四个系统时才能来回。实际上,要不是他所处的悬崖海拔高,那儿的动静根本落不到他眼里。
正当他犹疑着,望远镜狭窄的圆形视域却猛地爆发出刺眼的光亮,比起闪光弹亦毫不逊色,让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眨了好几下眼睛。
但并不是纯粹的白光。他眯了一下眼眸,忽然发觉这是一种人类很熟悉的光线——火光,或者说,爆炸瞬间迸发的强光。
微微移动望远镜,只见上空的鸟群还毫无章法地扑腾着翅膀,底下的林子却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仔细一瞧,原来是烧焦的树冠腾出了空档,让人注意到有一条隐蔽的小道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隔得太远,克莱斯特只看到下方有球状物体攒动着,好像戴着头盔一样的护具,在难得的晴天下反射着阳光,若非对方用热武器清除行军障碍,也许过于繁茂的树冠真的可以遮挡其踪迹。
克莱斯特盯着那蚂蚁似的行军部队,心中半晌才冒出一个想法。
——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