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他为何那样》
1. 悲风
“咚——”
“咚——”
“咚——”
大雪纷扬,一人素衣披发跪在宫苑中央,对着灯火通明的大殿重重叩首,寒风冻僵了他赤.裸在外的双足,脚踝以下泛着青紫色,但他恍若不觉,只是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将头颅磕进坚硬的冰雪中。
无人在意。
风雪撕碎了他的呼号,隔着厚重的宫门进不了殿,三更半夜的殿内灯火通明,他只能隔着雪雾隐约看见一些轮廓,殿内众人分成三团,一团是忙着祝祷皇后逢凶化吉的僧人,一团是忙着救命的太医,最后一团簇拥着默然无言的帝王。
“吱呀——”
门开了。
皇帝阴沉着神色从殿内走出,内侍立刻撑起遮风挡雪的伞。
靳怀霜颤抖着抬起眼,从小只觉得威严的父亲是座不可逾越的山,如今这座山结结实实地挡在他的面前,阻隔他的希望,让他望不见娘。
他顾不得冻僵的双腿,膝行几步,再度重重磕在皇帝脚边:“陛下,儿臣知错,万般罪责只在儿臣一身,儿臣愿意百死赎罪,只求您让我再见母后一眼。”
皇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将头再度撞进雪里,松软的雪拦不住他磕头的力道,眉心一团晕染开来的赤红成了他浑身上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好冷。
留下来的泪被风吹干在脸上好冷。磕破的额头留下温热的血被冻彻后好冷。单薄的衣裳在冷风中犹如蝶翼展翅好冷。已经知觉不到存在的双足好冷。
皇帝的语气更冷:“朱砂案太子罪名尚未洗脱,怎么就从东宫跑出来了?来人,押他回去。”
押。
好无情的一个字眼,他是囚徒,是罪臣,所以皇帝看不见他冻到失温的预兆,对他的苦痛视若无睹。
他不再是儿子。
内侍上来如同拖一条死狗一般拽住他,他模糊的意识挣扎着醒过来,猛地扑在皇帝脚边,拉扯住犹带殿内暖炉余温的龙袍一角。
“陛下,陛下!儿臣不是故意出来的,儿臣只是挂心母后,求您,求求您,儿臣只看一眼,只求一眼,只有一眼就可以了,求您了,陛下,陛下,爹爹!”
皇帝紧绷的脸色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痕。
他抓住那一丝裂缝,像是黑暗中难得看到的一束光,磕头磕得震天响:“爹爹,爹爹,让我看看娘,让我再见娘一面,求您了,爹爹,爹爹——”
创口再度撞裂,流下温热的血,滚过他的眉眼模糊掉了视线,他看不清皇帝的表情,只觉得那声音更加坚硬似冰,带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愤怒:“你可知,你娘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他将头深深埋进雪地里,双拳紧握,砸进雪下的坚冰,失声痛哭。
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
半年前,皇帝意图更易太子,他的姨父、皇后的妹夫赵将军拥兵自重,以边陲平定为挟,保外甥东宫之位安顺。
三个月前,皇帝病重,他的外祖、皇后的父亲郑丞相秘密联络中宫,意图联合赵将军谋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太子扶上龙椅。
事情最后以失败告终,太子东宫翻出的朱砂毒物成了皇帝突然病重昏迷的缘由,赵氏、郑氏九族全部入狱,消息传来的这日,也就是今日,皇后一无解释二无请罪,转身直接用三尺白绫将自己悬上了房梁。
人还在救治,雪也还在下。
他自知此劫难逃,只想求再看母亲最后一眼,这一眼过后怕是永别。
蓦地,皇帝一巴掌狠狠甩在他冷如冰霜的脸颊上。
“下毒、谋反!好啊好啊,人人都道太子谦卑仁和,朕道是天下人都瞎了眼,静看不出你人皮下一颗不啻猪狗的心!!”
“儿臣真的没有要害您!”犬齿应当是划破了口腔,一张口便是一股涌动的鲜血,他竭力仰着脸,不顾面上火辣辣的痛,将这半年以来的委屈悉数倾诉,“外祖也没有,姨父也没有,他们是被冤枉的,儿臣是被冤枉的,求父皇明鉴!”
皇帝只是重重地甩袖,像他是一个多么腌臜的东西,沾染半分都嫌晦气。
鲜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他再度膝行几步攥住他父亲的袍角,那几句话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但他还没有见到娘亲,只能气若游丝地求:“爹爹,求您,让我见见……”
“陛下!!”
焦急的女声盖住他哽咽的娘亲二字,他在血污中挣扎抬眼,是他娘亲的贴身侍女,哭号声撕破长夜:“皇后娘娘崩逝了——”
那一瞬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手中的袍角自他无力的指尖抽离,皇帝离开了,内侍离开了,就连五感都渐渐离开了,他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满口的血腥气息。
只有他一个人留在纷纷扬扬的风雪中。
悲啸声震落了檐上雪:“娘——!”
昭阳殿的大门一层又一层隔开他的呼喊,他往前踉跄、抓挠、讨要,又被一只只手重重按进雪地里,皇帝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够不到了。
他手中只有满掌冰雪,化成苦楚的寒水,从指缝淅淅沥沥落下。
“告知刑部,不必忌讳年下,郑尚舟、赵平川意图谋反,株连九族,三日后处斩。杀无赦。”
一滴泪摔进雪地中,他绝望地闭上眼,抑制不住的哭声震碎肺腑。
“太子无德,犯上作乱,有悖人伦,阴损歹毒,恶贯满盈。即日起废黜太子之位,削除玉牒宗籍,贬为庶人,幽禁清思宫,终身不释。”
“朕已经没有这个儿子了。”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初三,皇后郑氏崩逝,谥号孝成皇后。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初六,丞相郑尚舟、定远将军赵平川全族处斩,共牵连五百六十八人,满城惶然,一时京中竟再无赵、郑二姓之人。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廿二,清思宫走水,废太子靳怀霜死于火中,尸骨无存。
一场轰轰烈烈的谋反大案落下帷幕,被皇帝亲笔盖章,以废太子名讳为记,穷尽羞辱,是为“怀霜案”。
转年春来,冰雪消融,又是一个艳阳天。
*
七年后。
九月九日重阳夜,秋高气爽,华灯初上。
肃王府门庭若市、载歌载舞,为着肃王登上太子之位,宴席铺张地摆满了庭院,四处都是恭维和贺喜声。
赵敬时行走于忙碌的仆从之中,手中端着一盆后厨杀鱼滴落的血,往后花园的角落处哗啦一倒。
白日里刚下过雨,血腥味混着泥土气息杂糅绕在鼻端,赵敬时单手拎着盆,看见了池塘中自己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有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近,他抓着盆的手指力道大了些,快步走进假山后掩藏起身形。
大理寺卿耿仕宜已经喝得醉醺醺,左手揽着一个美人儿,右手勾着一个小倌儿,就着柔弱无骨的手腕喝着美酒,壶口小而长,钓得耿仕宜嘴都撅了起来,玉壶倾泻,灌了满口醇香酒液。
“大人好酒量呀,再来一杯嘛。”
“哎哟大人,今日高兴,光喝酒有什么趣儿,不若小人为大人手弹一曲如何?”
暧昧的声响愈发近,赵敬时靠在假山后冷静地听,连呼吸都没错半分。
“好啊好啊。”耿仕宜被甜言蜜语哄得心花怒放,捏着美人儿的细腰笑,“说得对!今日高兴,今日可是肃王……啊不,太子殿下的好日子!”
他亲了一口小倌儿嫩如豆腐的脸蛋儿,语无伦次道:“看见了吗?都学着些,眼神放亮,做什么都不如跟对人啊哈哈哈哈——”
美人和小倌人精似的,愈发亲昵地蹭在他身上:“小人不懂事,求大人疼,细细教我们。”
柔软的身躯一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耿仕宜被拱得燥热难耐,醉到失焦的目光绕过假山嶙峋的石头,把人一揽,打算找个僻静地方办事。
赵敬时就是这个时候开了口:“耿大人。”
正在解腰带的耿仕宜一愣,面面相觑的美人和小倌对看一眼,均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无措。
耿仕宜抓紧腰带,咆哮道:“谁?老子最烦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
“大人别心急啊,今宵良辰,小人是特地奉命来给大人助兴的。”
肃王府莺歌燕舞,除了宴会席间的美人美酒,暗地里自是安排了一些旖旎风情,只待宴上宾客自行赏玩,有惊喜有新意,方才得趣儿。
耿仕宜搂着两个柔弱无骨的躯体,听得那声音甜腻柔软,尾音仿佛带了一把小钩子,竟比晚宴上的酒还要醉人。
“我手里有个宝贝,保准让大人云雨时快活翻倍,大人既发现了我,不如我陪大人玩个游戏吧。”赵敬时靠在假山后,袖口一抖划出一道寒光,照亮了他毫无波澜的一双眼,“此刻我把它抓在手里,猜对它在哪边,这件宝贝便是大人的了。”
耿仕宜肚里黄汤上脑,被这把好嗓子摄去了大半心神,只觉得假山后藏了一个美人轮廓,挣脱着、勾引着要走到他面前来。
他忙不迭答应,如一条亟待上钩的鱼:“你说你说!”
赵敬时不动声色地一讪,声音愈发甜腻。
“那我现在握好了。”他缓缓握住刀柄,“大人猜猜看,它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还是……”
“在你的颈间。”
声线骤然急转直下,黏腻的春风瞬间变成迸裂的冰泉,寒光伴着冰泉的尾声暴起,刹那间自他眉心刺过,将耿仕宜脑壳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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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对穿。
耿仕宜的笑还凝固在脸上,血花便已经在眉心绽开,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便被一击毙命,咚地跌进荷花池中。
美人和小倌仿佛失去了声音,直到被尸体溅了一脸水,才找回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赵敬时握着匕首自山顶一跃而下,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尖叫声砍断在喉骨中,噗通噗通,荷花池碧波荡漾,泛起层层涟漪。
咚。
赵敬时将匕首抛进池塘,细细的血痕自他眉心蜿蜒淌下,落在唇角,又被伸出的舌尖舔去。
有点腥。
他蹲下身,就着摇曳不定的池水洗了脸。
冰凉的水顺着他脸侧滑落,他冷静了些,想,那蠢货还是有一句话没说错的。
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但是是对他赵敬时而言的,而不是什么狗屁肃王皇太子。
他洗干净了自己,刚站起身,只听前厅丝竹管弦一窒,旋即一道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
护驾!有刺客!!!
仿佛往油锅里泼水,宴会霎时炸了锅,赵敬时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快步往锦绣丛中走去。
迎面撞上黑衣人自房上跃下,那人黑影矫捷如豹,落在赵敬时面前连个声音都没有,手中还拎了个空掉的油捅。
赵敬时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白榆,太张扬了。”
颜白榆冲他促狭地一眨眼:“这话说的,阁主。都请我们出手了,不就是要张扬些吗?”
他自怀中摸出一把火折子,揪开面罩用嘴吹燃:“既然是肃王的大好日子,给他添些晦气,也算是我们临云阁一番心意。”
临云阁是大梁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不问来路,不问原因,只要有钱,有足够的钱,便可以向他们开出人命的单子,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杀谁都可以。
火折子被他用力抛出,坠在涂满了桐油的房檐上,刹那间火光冲天。
“在那儿!刺客在那儿!”
“走水了!走水了!!先救火啊!!!”
“殿下!保护太子!!保护太子妃!!!”
“这下彻底乱成一锅粥了。”颜白榆摊摊手,“我任务完成了,阁主你那边如何?”
赵敬时放下袖口:“一个蠢货,想耽误我多久?”
“也是。”颜白榆笑出一口白牙,“那我们就杀出去吧。”
话音未落,颜白榆抬手重新推上面罩,歪头一避,利箭自耳侧飞过,冲着赵敬时一双眼直直飞来,他不闪不避,抬手一攥,木制箭身在他掌心摩擦出灼烧的温度,最终停在他眼睫一指距离前。
他扔掉利箭,颜白榆已经从袖中摸出两把长刀,交错间发出令人胆寒的铮鸣,身手矫健地向倾巢而出的府卫杀了过去。
赵敬时从怀中掏出缚面,劈手抽出了颜白榆身后背着的长剑。
长剑雪亮似电,映出一双杀气四溢的眼睛,赵敬时与颜白榆配合默契,瞬间搏杀出一条血路,长剑轻鸣,浓烟滚滚,竟然一丝血迹与灰尘都不停留剑身,转瞬便已杀到了门口。
赵敬时斩断门口拦路小厮们的喉咙,拨开浓烟扫了一眼颜白榆,对方会意,登时甩出一把飞刀,将木制的门闩拦腰斩断。
赵敬时一脚踹开大门,浓烟被凛冽的秋风撞了满怀。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前站着个挺拔的身影,如松如竹,官袍上绣着展翅欲飞的白鹤,一如此人的气质般出尘不染。
那人拢着袖,似乎是来赴宴的,却只站在这里望着王府内跳跃张狂的火苗,眼中有着被这些火光点燃的情绪。
赵敬时的动静引来他的注意,眸子一动,就要往这边看来。
电光火石间,赵敬时一把撕开缚面,随意挑了一具小厮的尸体蒙住,再将长剑调转,对着自己的腹部深深一捅。
闷哼声自喉咙里发出,颜白榆仓皇回头,眼中爬满了不可思议。
豆大的汗珠滴落,赵敬时的目光却笃定,颜白榆蹙了蹙眉,一把拽出他腹部长剑,解决了残余的府兵,带着它逃之夭夭。
伤口再度被利刃摩擦,疼痛剧烈翻腾,顷刻血流如注,赵敬时重重跌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艰难地喘喝,他侧着头,任由滚滚浓烟将自己的轮廓包裹。
“刺客……逃走了。”赵敬时用手撑着自己往前爬,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救我……”
心跳重重地响,他听见那人快步朝自己走来。
手指摸到了那人的袍角,他费力抬头,却又被浓烟扰得睁不开眼睛。
于是他错过了那人颤栗的眼瞳,也错过了颤抖着伸向他脸颊的那只手。
他只看到那人唇角开开合合,但他听不清也看不懂什么了,手指一松,重重地摔了下去。
2. 何人
赵敬时醒来时,已经不在肃王府了。
清晨的鸟雀叽叽喳喳啼鸣,阳光倾泻,将纱帐上的雪莲花勾勒了一笔流光,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抓,牵扯了腹部的疼痛,令他又虚弱地缩回手。
他伸手戳戳自己腹部被包裹严实的伤口,瘫在被褥间艰难地想,或许他昨晚是真的冲动了。
只是……
“醒了。”
一只手将纱帐撩开,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内侧有一枚红色的小痣,灼灼落进赵敬时的眼瞳:“自己能起来吗?”
赵敬时回神,用力地撑了一下身体未果,可怜兮兮地道:“不大能。”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微勾的唇角,不知是在笑话他还是只是觉得有意思。
赵敬时想了想,说:“多谢纪大人昨夜救命之恩。”
“你怎知我姓纪?”纱帐被彻底撩开了,纪凛反手将纱帐挂上银钩,手撑着没放下来,“你见过我?”
他垂着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赵敬时,那双眼眸色深深,仔细看去,瞳仁却带着一些墨绿色。
不似大梁人的一双眼,赵敬时看了会儿,率先避开了目光。
“御史大夫纪凛大人气质斐然,位比副相,小人纵然未曾有幸与大人谋面,但大人的盛名还是听说过的。”赵敬时顿了顿,“而且,昨夜大摆筵席,宾客众多,剩下未进门赴约的,只有纪大人了。”
纪凛仿佛是琢磨了一会儿什么,然后问道:“你是肃王府家丁?”
“是。”
“叫什么名字?”他在赵敬时开口前补充,“我不要听那些肃王给你们起的诨名,我是问你本家,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赵,名敬时。”赵敬时掀起眼帘,“还有,恕小人冒昧,提醒大人,昨日陛下已然册封肃王殿下为太子,大典已成,今后,大人莫称呼错了。”
纪凛唇角一勾,这次赵敬时看出来了,是个讽刺的笑。
“你姓赵?”纪凛收起笑,将这个名字在舌尖绕了几圈,“赵敬时。这就是你的本名?”
“是。”
“你最好没有骗我。”纪凛翘起腿,掸了掸衣摆,“于我而言,想查你很简单。如果被我发现你在骗我,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值得骗人的呢?”赵敬时偏偏头,大半侧脸都掩藏在纱帐后,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还是说,大人心中早有决断,您觉得我应该叫什么呢?”
搁在桌案上的手一点一点攥紧了。
纪凛盯着那张变得愈发不真切的脸霍然起身,伸手一扳赵敬时的下巴,哪怕昨夜回家这一路上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但他还是不肯死心。
他的指腹沿着赵敬时的额角一路下摸,并不缱绻,力道深重,几乎有种骨骼都要被捏碎的痛,赵敬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任他摸,直到摸到耳后,那只手才跟放弃了什么似的,缓缓自发间抽离。
赵敬时抽着冷气:“……大人摸什么呢?”
“你姓赵,这姓氏有意思。”纪凛没有起身,双手撑在枕边,居高临下地压着他,用目光一遍遍描摹他的五官,“京城很多年都没有姓赵的人了,你是头一份儿。”
七年前怀霜案发,皇帝震怒,杀了赵家和郑家的九族,牵连甚广,据说法场上的鲜血足足一月都没有排净,之后,既是为了避晦气也是为了避皇帝霉头,众人死的死、改的改,京中竟再无赵、郑二姓者存世。
“小人原本不是京城人,是江州人,因家境贫寒活不下去,才进到肃王府做工的。”纪凛眼底那抹墨绿渐渐扩散,赵敬时倏然笑了,“大人原来在怀疑这个,小人知道怀霜案的,大人心有顾虑,也属正常。”
他看见纪凛眼中自己的笑容,带着些释然也带着些刻意:“不过赵姓本就是大姓,天下辽阔,人员众多,而且……您好好说,别这般凶啊,小人胆小,怕。”
“赵敬时,你作为府中家丁,难道不知我与肃王关系并不好?若是不知,你当真是家丁?若是知晓,那你昨夜居然敢向我求救,还敢说自己胆小?”纪凛语调带了寒意,“而且明明知道谋反案赵家渊源,你不还是毫无顾忌地告诉我你姓赵,这也叫胆小?”
他伸手在赵敬时柔软的唇角狠狠一按:“我看出来了,你这人嘴上没什么实话。”
赵敬时轻声说:“大人,又叫错了,是太子殿下,和怀霜案。”
怀霜案三个字像是卷翘的羽毛,自他唇舌间轻描淡写地飘出,尾音都带着痒,纪凛一怔,撑在枕头两侧的手攥起拳。
他眼中且怒且痛,就在赵敬时以为攥在两侧的拳要落在自己脸上时,纪凛猛地起身,背对着他深深地吸进又呼出一口气。
瞧这模样是有些气狠了,赵敬时无辜地眨眨眼。
房间中一时静极,北渚推门进来时还以为赵敬时没醒,结果和余怒未消的主子撞了个脸对脸,霎时打了个激灵。
纪凛脾气从不对无关的人发,压着怒意调整了话音:“何事?”
“大人,方才宫中传来消息,为着昨晚肃王府的事儿,要您立刻进宫一趟,”北渚条理清晰道,“昨日事后检查,发现刺客不仅是要刺杀肃王,放火烧屋,更重要的是,大理寺卿耿仕宜在荷花池遇害了。”
纪凛眉心一跳,下意识转头向床上看去。
赵敬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思忖道:“小人昨夜负责前厅,对后院的事并不清楚。耿大人居然被杀害了吗?当真是狼子野心,胆大包天,太子宴席还敢做出这般恶行……”
他瞟着纪凛的脸色:“真是太过分了。”
纪凛头疼地转过脸,二指揉了揉太阳穴,旋即对北渚指了指暂时还起不来的赵敬时:“你看顾好他。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论。”
北渚应下:“小的明白。”
“还有。”纪凛将他拉到门口,压低声音道,“如果他一会儿能跑能走了,不必拘着他,要去哪随意,但是你要把人跟紧了。”
北渚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跟个人绰绰有余,但瞧着赵敬时虚弱至极的模样,北渚还是觉得他家大人可能想得有些复杂了。
纪凛再度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匆匆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北渚重新进屋,便看见自己下床伸手倒水的赵敬时。
他纤细的腰肢被绷带紧紧住,似乎是不方便弯腰穿鞋,便赤足站在地上,秋来风凉,屋内暖地未烧,足尖都有些冻红了。
北渚:“……”
赵敬时察觉到他欲言又止,抬了抬手:“抱歉,渴得厉害,我就自己动手了,不能喝吗?”
“……能。”北渚眨了眨眼,觉得他家大人看人还是太准了,“公子重伤未愈,好好躺着吧,有事知会一声便好了。”
赵敬时从善如流地让北渚给他倒了水,赵敬时接过来抿了一口,徐徐道:“多谢。您太客气了,我不是什么公子,只是太子府上的下人而已,若大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敬时吧。”
北渚嘴角微抽。
方才赵敬时接过来茶杯时,五指轻轻收拢,像一朵莲花瓣一样拢住杯身,就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就让北渚敏锐地感受出连赵敬时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优雅与矜贵。
这人是肃王府下人?谁家下人这样??
赵敬时喝完了茶,老实地躺了回去,问道:“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北渚报了名字,下意识远离了这人一些:“公子才是太客气,来者便是客。主人不在,小的当然要照顾好您。”
赵敬时倒没把他的动作放在心上,而是细细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北渚……哪两个字?”
“《九歌·湘君》。”北渚缓缓道,“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九歌。湘君。”赵敬时眉间快速一皱,一丝疼痛的情绪划过的很快,似雪泥鸿爪,转瞬间就消散不见了,只有一句清幽叹息,“你家大人好风雅。”
*
纪凛这一忙,便忙到了月上柳梢头。
他去了宫中才知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从仵作验尸的结果来看,耿仕宜死在放火之前,连带着他左拥右抱的妓子与小倌,均是被人一击毙命,连挣扎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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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
而那个时刻,身穿黑衣的那名刺客应当正在前厅斡旋,来不及跑到荷花池那么远的地方。
那便只剩下那个身作仆从打扮混迹人群中的人了,可昨夜捉捕时人太杂乱,死亡的仆从也很多,哪怕找到了一个黑纱缚面的小厮,却也从他身上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那个刺客本人。
纪凛坐着轿子回家,一闭上眼看见的还是新太子靳怀霁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
纪凛其实最不喜欢与靳怀霁打交道,那人虽然生得相貌堂堂,但眼角眉梢总像含了一丝刀光般,阴测测的令人不舒服。
“听说纪大人昨夜伸出援手,救了我家一个下人,作为主子,本宫理当感谢纪大人。”
靳怀霁有一双狐狸似的眼,笑起来一分真心都不达眼底,只薄薄地挂在面上:“只是,本宫好生好奇,昨夜怎么就那般巧,来时刚好着火,又刚好有人向你求救呢?”
纪凛不语,靳怀霁却没有停下。
“纪大人,本宫知道,你是清流,不攀附于任何一方,但本宫总觉得,你好像格外讨厌本宫。”靳怀霁手中的折扇敲了敲纪凛胸前绣的那只鹤,“这样的情况下,你居然还能善心大发地救人,本宫着实钦佩。”
“当然了,本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大理寺卿遇害一事,兹事体大,本宫还是觉得,要不把那个受伤的下人与我府上昨夜当值小厮一起,一并交由三法司审问,想想这样办,是不是比较好呢?”
纪凛终于开口:“三法司会审是何等惨烈,当值的小厮那么多,上天尚有好生之德,昨日还是殿下大喜的日子,今日就非要血流成河,难道不觉得晦气吗?”
靳怀霁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纪凛冷肃道:“重刑之下,必少真情;盛怒之下,决多冤狱。查案是要紧,但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于谁都不利,此路,殿下还是细想想的好。”
“纪大人果然是体谅众生疾苦的好官。本宫受教了。”
靳怀霁笑眯眯地将话锋一转:“不过纪大人如此字字铿锵,到底是为了本宫府上与你素未谋面的众多仆从,还是为了那个留在纪大人府上的下人一人呢?本宫竟记不得他是哪个了,何德何能,竟让纪大人如此偏袒。”
轿子缓缓停下,车夫在外头轻声唤,到家了。
纪凛睁开眼,回忆尚未褪干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肃又无情,渐渐消散在夜色里。
“臣没有偏袒,只是人是我救的,伤得很重,还没醒来。上天有好生之德,臣亦不是半途而废的人,既然救了,那便要管到底,待他好转,臣定会细细审问,若真的有问题,臣绝不姑息,必定亲手扭送三法司,还耿大人一个公道。”
屋内灯影幢幢,赵敬时纤弱的影子在窗户上落下一道剪影。
纪凛没有立刻回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手按在那道剪影的轮廓边。
里面北渚在和赵敬时说话:“这篇就是《九歌·湘君》,第一句是,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纪凛呼吸一滞,半晌,赵敬时的声音轻轻响起。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意思是,你犹豫着不走,是因谁而留在了那片水中沙州?
扣在窗户上的手骤然发力,将那剪影戳出扭曲的弧度,纪凛几乎都要盯出血来。
赵敬时清越的嗓音和某个记忆深处的声音重叠,只不过那道声音远比赵敬时的嗓音要明媚,仿佛银装素裹的天地间,落下了一道冬日暖阳。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那声音带着笑,“可我这不是来了吗?”
是你吗?
是你回来了吗?
纪凛推开门,梦境在看见赵敬时那双微微上挑的眼尾时破碎。
北渚行礼:“大人。”
赵敬时刚想起身,又被纪凛用一根手指戳了回去。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何时到的肃王府?”纪凛用手指抵在他的锁骨上,“你只要告诉我实话,不管真相是什么,你这个人,无论是皇帝还是肃王要你,我都保了。”
3. 观玄
赵敬时的寝衣松垮,露出细长清晰的锁骨,纪凛点住他的指尖还带着凉意,一戳便是一块红红的指印。
赵敬时仰脸看着他,张了张口。
纪凛呼吸都快停滞。
“我叫赵敬时。”
五个字从口中说出,纪凛整个人微僵,眼中的热忱急速消退。
赵敬时看得见,但还是说:“我是江州人,因家道贫寒而来到京城,进入府中侍奉太子,昨夜形势急迫,刺客伤我而逃,我……”
“可以了。”纪凛收回手,眼中情绪已经趋近冰冷,“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
赵敬时乖乖闭上嘴。
纪凛想了想,突然唇角勾出一丝玩味的笑:“赵敬时,方才我进宫,你猜猜你主子跟我说了什么?”
不待赵敬时回答,纪凛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他知道我救了你,让我把你交出去,同他府上昨夜当值的下人一起拉进三法司审问。因为昨夜应该是有两名刺客,一名刺客身穿黑衣负责吸引目光,另一位刺客身穿仆从服饰,负责杀耿仕宜。那位黑衣的跑了,装仆从的那个或许没有。”
“大理寺卿死了,皇帝震怒,三法司会审本就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联合审讯,也算是耿仕宜老家了,因为刺杀他而被捉进去审问的人,你猜猜会如何对待?七十二道酷刑真要走一遍,你活得下来吗?”
他缓缓俯身,专注地分辨着赵敬时的神色:“你说,要不要把你交出去?”
“小人……”
赵敬时的眼中眸光闪烁,就在纪凛以为他终于要开口求饶时,却听见一声轻轻地:“小人,听大人的安排便是了。”
他轻轻偏过头,只留下一个无辜又温驯的侧颜,眼睫低垂:“大人想把小人交出去,小人也不会心生怨怼的。毕竟这条命是大人救的,生或死,大人说了算。”
纪凛声线紧绷:“你觉得能支配你的生死,在我眼里是很重要的事?”
“不重要的。小人本就是飘蓬,就把我交给太子殿下和三法司吧。”赵敬时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这一日照拂,多谢纪大人。”
他轻手轻脚地下榻,床边还压着那本《九歌》,随着他双足的落地而啪地掉下,动静惹得纪凛眉心一跳。
赵敬时双手交叠,顷刻就要拜下。
纪凛伸出手握住了他的小臂。
“是没那么重要,那就先留着吧。”纪凛抓着他,“我没有杀戮的爱好,更没有救人救一半的道理,等你把伤养好,我自会审你,在我查出你的真实身份前,你尽可以地编借口找理由,但纸包不住火,你骗不了我。”
“小人不敢。”赵敬时没有抬眼,上扬的眼尾温和地掩进圆眼的痕迹,像是变换了形状,“小人也不会。”
“敢与不敢,会与不会,不是你说了算的。”纪凛俯身拾起他脚边的书,轻描淡写地掸了掸灰,回身扔进北渚怀中,“把这本书收起来,他若想读书,换一本。”
北渚手忙脚乱地接住,满头雾水:“这本怎么了吗?”
纪凛直接扬长而去。
见人走了,赵敬时跺了跺赤裸的双足,赶紧缩回床上,用手捂住冰凉的脚:“可能……纪大人不喜欢我读书的声音吧。”
北渚挠了挠头,他侍奉纪凛七年了,还是头一次知道纪凛有这等怪癖。
“北渚哥。”赵敬时死死抓着脚,“有劳你,能不能帮我灌个汤婆子来,双脚冷得厉害。”
“哦哦。”北渚听见他有些不舒服,也没心思管那书不书的了,伸手在他脚踝搭了一把,还以为摸到了冰块,“这屋里温度不低啊,你怎么这么冷?”
“少年时冻伤过,从此畏寒畏得厉害。”赵敬时看着他急匆匆抱着汤婆子灌水去了,眼神幽微,“……多谢北渚哥。”
*
翌日清晨,赵敬时醒来时还有些迷糊。
汤婆子已经凉了,温度却全都渡到了脚上,这一觉睡得人舒适又温暖,赵敬时难得一夜无梦,起床时还能惬意地伸个懒腰。
伸到一半,北渚在门外恭谨地叫用早饭了,问他是去膳厅一起吃,还是给他单独端屋中来。
赵敬时略略沉吟:“有劳,既然能下地行走,我去膳厅吃即可。”
他简单地梳洗整理过后,纪凛已经在膳厅等着了。
膳厅早饭琳琅摆了满满一桌,纪凛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今日不必上朝,他只穿了一袭水青色的常服,修长的十指自袖口探出,优雅地交叠在一起,轻轻搁在身前。
他闭着眼,赵敬时自认为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但还是察觉到了:“来了。”
“劳大人久等,小人……”
“来了就吃饭吧。”纪凛睁开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瞟了他一眼,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拍了拍,“坐。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劳大人关心。”赵敬时从善如流地坐下,眼睛往桌面上一扫,声音骤然略微僵硬,“……一切都好。”
“那就好。”纪凛率先动了筷,“吃吧。”
赵敬时:“……”
他干笑着拿起筷子,动手夹了一只饺子到碗中,小口咬下,果然是茴香馅的。
一旁的纪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自己舀了一小勺清粥,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好吃。”一口饺子几乎被咬了数十下,硬是梗着脖子没咽下去,赵敬时平复着呼吸,“特别好吃。小人在王府里就没吃过这等好吃的东西。”
“真的吗?那肃王还是对你们太苛刻了。”纪凛摆了摆手,示意让北渚把那一盘茴香馅饺子放在赵敬时面前,“都是你的,不着急,慢慢吃。”
赵敬时低下头喝了一口清粥,闻言险些把自己呛死。
“不……不必了。”他抬眼,这次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讨好,“小人重伤未愈,还没那么好的胃口,吃不下那么多。”
纪凛挂着疏离的微笑:“真的?”
“真的。”
“不是客套?”
“不是。”
“好吧。”赵敬时微微瞪大了眼,眼瞧着纪凛一口接一口的将茴香馅饺子咽下,连个眼睛都没眨,“浪费了这等美味,你还挺金贵。”
眼前的饺子不过一会儿就空了半盘,赵敬时喉头滑动:“大人……喜欢茴香馅饺子?”
纪凛眼都不眨:“不喜欢。”
“那……”
“想知道有多不好吃而已。”纪凛咽下口中东西,面不改色道,“吃完了觉得,其实没有多不好吃,于是想知道不喜爱的人为何不喜,可惜,你喜爱,那我找不到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
赵敬时僵在半空的筷子微微一颤,纪凛已然起身了:“慢慢吃吧,我还要去御史台,先行一步了。”
一顿早饭在沉默中吃完了,赵敬时到最后再没碰那盘茴香馅饺子一下,挑拣些点心咽下肚,待他吃得差不多饱了,北渚立刻伶俐地上来收拾。
“赵公子要回去休息片刻吗?”碗碟叮当作响,赵敬时目光发空,北渚有耐心地问,“还是说想散散步消食?纪大人说不必拘束,想去哪里都可以。”
赵敬时有些黯然的目光这才亮起来些:“想去哪里都可以?”
“都可以的。”北渚笑道,“后院有花园,秋日里银杏金黄,煞是好看。或者书房也可以,公子喜欢读书的话,小的给你挑几本。”
赵敬时却都否决了:“我想去观玄楼逛逛,可以吗?”
北渚收拾东西的手一顿,迎着赵敬时清亮的目光,表情渐渐化出一个疑问来。
观玄楼?
北渚抽着气:“赵公子知道……那是何地吗?”
“知道的。”赵敬时点点头,“从前听人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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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玄楼地下一层是赌场,一层是当铺,二层及以上是青楼。”
北渚在他说得头头是道的过程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下。
赵公子看着文文弱弱的……玩得这么花?
“不行吗?”赵敬时语气迟疑,“方才不是说,纪大人许我哪里都可以去?”
北渚期期艾艾道:“是倒是,但是……”
“我当年来京城时一路辗转,颠沛流离,之后便在太子府中侍奉,连出府门都是难得。”赵敬时幽幽地叹了口气,“从前听那帮得脸些、能够出去采买的大哥们讲,观玄楼乃是京城一绝,奈何我人微言轻,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去看一眼……”
“去去去,去。”北渚自我唾弃地点着头,“但是为了你的安危,我必定要跟紧你的。”
“当然,我不会让北渚哥难办。”赵敬时骤然抬眼,唇角弯弯,眼神清亮,“我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就去看看,只看看,不会添麻烦的。”
*
观玄楼大而宽广,十二个时辰里人群络绎不绝,赵敬时和北渚混迹其中,如同两滴入了大海的水,眨眼间就找不见。
他们先是去地下一层转了一圈,北渚生怕赵敬时要玩一局,到时候在纪凛面前不好交代,没想到他钱袋子捂得严实,但这人却乖得很,只是在热闹的桌前站了站,跟着开盅的叹声一同小小惊呼了一下,然后就走了。
一层典当的地方也没什么好多停留的,赵敬时静静地在一旁欣赏进来交易的字画瓷器,全程没开口说一个字。
或许是他想多了?
北渚松了松钱袋子,想,可能赵敬时只是有些好奇、又有些寂寞罢了。
这里热热闹闹,烟火气十足,的确比王府深院要有趣得多。
他这般想着,随着赵敬时一路上了二楼,被冲出来迎客的鸨母扑了一脸脂粉香。
“哟,二位公子瞧着面生啊,第一次来我们观玄楼吗?里面请里面请——”艳粉色的帕子在赵敬时与北渚的面前晃来晃去,鸨母的声音甜腻却不烦人,“二位想找姑娘还是想喝酒,想听曲儿还是想看舞?我们这儿都有哦——”
北渚被香粉呛得打了两个喷嚏,伸出手去抓赵敬时,却抓了一个空。
他震惊地顾不得抹眼泪,看见赵敬时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抱琵琶的女人,冲他露出些哀求神色。
“北渚哥,我们可以听听曲儿吗?”赵敬时指了指那女人,“印象中小时候,我娘也会弹琵琶给我听,我许久、许久未曾听过了。”
被北渚捂了一路的钱袋子终于松了。
雅间里,香炉中燃着清甜的鹅梨香,抱着琵琶的姑娘们鱼贯而入,轻纱缚面,手臂纤细白嫩,信手一弹便是一串泠泠琴音。
北渚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转头去看赵敬时,对方虽然看着不甚熟练,却也没自己那般束手束脚。
他姿态比在府中时随意一些,单手托腮,瞧着乖巧又沉静,闭着眼沉浸在琵琶乐中,对北渚的僵硬全然不曾察觉。
姑娘们自始至终都很规矩,珠帘将她们隔在外头,与身后山水屏风几乎要融为一体,唯有香炉上的缕缕烟雾姿态妖娆,北渚渐渐也放松下来,旋即有些困了。
这琴音太过催眠,一旁的赵敬时仿佛也睡着了,他神思松了松,脑袋一歪也睡了过去。
赵敬时的眼睛倏然睁开。
琵琶音未停,只是倾听的对象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赵敬时轻车熟路地自房中暗道上了顶楼,刚推开门,眼前突然寒光乍现。
铮——
赵敬时步子一顿,长剑擦着他的颈侧钉入门扉,再偏上毫厘就要见血。
“真是把好剑。”屋中人收了剑,屈指在剑锋上一敲,“我以为阁主在纪大人府上逍遥快活,不要这把剑了呢。”
4. 秦黯
赵敬时信步走入房中:“这话说的,秦老板是在怪我了。”
“不该吗?”秦黯微微偏头,“难不成还要我夸你,明明能顺利抽身,却偏偏要往纪凛怀里倒?”
“我看你是开窑子开久了,”赵敬时反唇相讥,“胡话张口就来。”
“彼此彼此,你开人命单,我赚情.色钱,谁也别嫌弃谁啊。”
“那个……”屋里的第三个人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空当,“你俩能不能不一见面先互呛三个来回?看得人怪害怕的。”
秦黯眼风一扫,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止住了话头,没和赵敬时继续呛下去。
颜白榆:“……”
赵敬时倒是毫不客气地一坐,推开秦黯的杯子,伸手给自己倒茶。
“秦老板,白榆是我左右手,你就不能对他客气一些?”
秦黯冷笑:“都说了是你的左右手,同我有什么关系,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来我这儿都不用付钱,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什么还要我对他客气?”
颜白榆无奈地摇摇头,接过赵敬时递来的杯子,将里头的热茶一饮而尽。
“我可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有个小尾巴呢,怎么,甩干净了来的?”秦黯拾起案上足有二尺长的狼毫笔,反手点了点墨汁,就在一张空屏风上作起画来,“纪凛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你说你何苦招惹他。”
赵敬时喝了一口茶:“他有用处。”
秦黯语焉不详地哼笑了一声,狼毫笔一提,一片钉头鼠尾的竹叶便栩栩如生地落在纸面。
赵敬时眯着眼看了半天秦黯作画,缓缓道:“刺杀耿仕宜剩下的余款入库了吗?”
“入了,你这事儿干得利落,人家接到消息,速速就把余款连夜送来了。”秦黯还在画,风过竹林,杀意浓重,“但我不明白,颜白榆为什么又要去靳怀霁那里招摇,多此一举。”
赵敬时语调依旧慢悠悠的:“这当然是因为我们两个接到的任务不一样啊。”
笔锋霎时停了。
颜白榆也惊诧地转过头,问道:“怎么,阁主,你的任务不是刺杀靳怀霁吗?”
“我何时说过要杀靳怀霁了?”赵敬时勾了勾唇,示意颜白榆将衣柜上的匣子拿来,“你的任务和我的任务从来都不一样,你接到的任务是杀了靳怀霁,我的任务本身就是杀掉耿仕宜。”
临云阁所有接到的单子都被赵敬时妥帖收在一处,他翻出靳怀霁的那张,指腹一碾,果真又出来一张写着耿仕宜大名的单子。
两张单子甚至笔锋都不同,是两伙人分别要买这两个人的性命。
临云阁的单子从来都先过赵敬时这位阁主的手,然后再往下放到临云阁不同的杀手中去,期间任何人没有权利对任务进行比较挑选。
因此颜白榆得知赵敬时要与自己一同去太子府,还以为两人完成的是同一笔交易。
“我以为……”颜白榆盯着那两张纸,“你是早觉得杀靳怀霁不那么容易,才顺手杀了一个耿仕宜,将那晚的局面搅浑。”
“顺手?”赵敬时闻言挑挑眉,笑了,“要杀掉一个大理寺卿,这事儿可真太顺手了。”
秦黯表情却很凝重:“那是谁?靳怀霁这几年春风得意,他的性格又古怪,前几日被封太子,权势到顶,有人想杀他情理之中,耿仕宜却死的令我不解。”
“巧了。”赵敬时整整领口,“咱们两个正相反。耿仕宜死的令我毫不意外,靳怀霁权势到顶,有人却不管不顾地要杀他,全然不在乎他背后的势力支持,这难道不是一种慌不择路吗?”
秦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屏风上未干的墨仿佛真的卷起里头肃杀的风,刹那间灌了满屋。
他呼吸一顿:“赵敬时,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还不敢确定,但耿仕宜死得好,好到我可以不管靳怀霁的死活,先去完成这一单。”赵敬时施施然起身,“看看库房刚刚送来的余款吧,若我猜的不错,里头不是真金白银,而是大量的兽牙、毛皮、还有……”
秦黯霍然起身:“你接的是漠北的单子?漠北要杀耿仕宜?!”
“有意思吗?”赵敬时长眉一挑,“有意思吧。”
漠北多年来雄踞一方,如一只下山虎般饥肠辘辘地盘踞在大梁阙州之北,在朔阳关外对着大梁虎视眈眈。
漠北与大梁交锋多年,是世世代代的血海深仇了,如今却往临云阁递了刺杀单子,对象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哪怕连个将军或者是兵部尚书都不是,只是一个大理寺卿。
与漠北从无交际的大理寺卿。
秦黯和颜白榆同时陷入沉默,赵敬时却将长剑一推,收拾东西走人了。
“剑我还不能带着,劳你保管。”赵敬时路过秦黯时顿了顿,“秦老板,你放心,杀人埋伏的事儿,我比你懂,你只要帮我收钱就好了,把观玄楼经营得热热闹闹,三教九流的消息都听一听,至于其他的事,就不劳你担心了。”
秦黯斜他一眼:“我怕你玩死了。”
“放心吧,”赵敬时偏头,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搭,语气诱惑又谄媚,“答应你的事我还没做到,怎么舍得撒手离去呢。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暗门后,颜白榆才大梦初醒般:“等等,我方才忘记问了,阁主说纪凛有用,但我怎么听说那人是个人精,能这么乖乖地为阁主所用吗?”
“谁知道。”秦黯收回视线,狼毫笔一转,嫌弃地往颜白榆身上画了一笔,“坐正,你一身杀戮血腥气,别碰坏了我的画。”
*
北渚醒来时,赵敬时依旧和他睡过去之前的姿势一样,动都没有动,缩成小小一团,眼睫随着呼吸而微微颤抖。
他抹了把脸,先是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然后轻轻推了推赵敬时:“赵公子、赵公子,醒醒,我们该回了。”
赵敬时头一沉,睁开时眼中困意朦胧,掩唇打了个哈欠:“抱歉,北渚哥,我睡着了。”
刚醒来的声音还带着微微的沙哑,他揉了揉被撑痛了的脸颊,悄声道:“小时候都是枕着娘的琵琶声入睡,一时失态了,当真不好意思。”
北渚连连摆手,心道不光你睡着了,我这个没有琵琶哄睡过的人也睡着了。
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屋中热气拢得盛,焚香又清甜,实在太好安眠。
北渚出门时还看了一眼门闩,他压了一根发丝在上头,进来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赵敬时无知无觉的,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一切顺利。北渚悬着的心放下了,在午膳前回到了纪府。
纪凛居然已经回来了。
平日里,纪凛公务繁忙,前往御史台总会一待待一整天,甚至有时候踩着宵禁才能回府,从来没有过中午特意跑回来吃一顿午饭的情况,因此北渚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开始心虚。
果然,纪凛瞟了他俩一眼:“去哪了?”
北渚在自家主子面前扯不了谎,只能如实答。
纪凛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赵敬时:“……你还挺有兴致,伤口没好利索就往观玄楼里钻。”
“只是去听听曲子,没干旁的。”赵敬时眼观鼻鼻观心,老实道,“伤得重,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这次轮到纪凛被噎了个彻底。
“咳……咳咳,”他清咳几声,才把话题拐到正道上,“先吃午饭吧,吃完饭你来书房一趟,帮我做件事。”
赵敬时讶异抬眼,素白的指尖指了指自己:“我?”
“对,你。”纪凛一阵风似的走了,“怎么听个曲儿把耳朵还听坏了。”
午饭没有早饭那般“别出心裁”,赵敬时胃口好多了,进食速度也比早上快,这次纪凛也没有像早上那般盯着他,两人速速解决了碗中吃食,先后进了书房。
纪凛的书房同他人一样,板正、规矩,入门便是一方足能躺人的檀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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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过的卷宗摆在左侧,没有的摆在右侧,中间是正在批阅的,笔挂上摆了一排毛笔,按照长短大小井然有序地挂在上头。
剩下的便是自地面直达屋顶的高大书架,所有的卷宗书籍分门别类地摆着,赵敬时凑近看看,下方被人贴好了用以分类的签。
签上笔迹漂亮潇洒,出自纪凛之手。
“别看了,过来。”纪凛自右侧端起一摞横着摆放的卷宗,问道,“认字吧。”
“认得的。”
“砰”,一拃高的卷宗落在他面前,上头没有封皮,没有批示,看不出是什么,纪凛指了一旁的雕花圈椅:“坐这儿,看看这些。”
这又是闹哪出?
赵敬时一头雾水地坐下,拎起最上头的一本翻开。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他声音渐渐弱下去,“……三法司审谋反案之赵氏主母秦氏供词。”
纪凛一言不发。
梳理当年的怀霜案,明面上是皇帝与太子的冲突,深处却埋藏着军权与皇权的交锋,隆和二十四年六月,定远将军赵平川抗旨一事正式激化了皇帝与太子及其背后郑赵集团的矛盾。
隆和二十四年五月,皇帝病重,令当时还是肃王的靳怀霁监国,而对东宫太子靳怀霜置之不理,小道消息四处传播,言说皇帝因不喜靳怀霜过于仁慈软弱的性格,意图更换太子。
六月,漠北进犯朔阳关,戍守阙州、手持三十万大军的定远将军赵平川拒不出兵,以此来要挟皇帝更换监国人选,监国一日不换,阙州只守不攻。
赵平川的妻子郑思婵与靳怀霜的母后郑念婉是亲姐妹,这样论起来,定远将军同太子是姨父与外甥的关系,正因如此,赵家从来都是坚定的太子党,闻说太子委屈,甚至地位动摇,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最后皇帝因边塞军机服了软,赵平川终于发兵,奈何因错过了最佳反攻时间,导致定远军死伤无数,朔阳关险些被攻破,赵平川本人,以及他的妻子,还有一些赵家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这就导致细数赵氏罪过的时候,京中主家居然只有赵平川的长嫂秦云绮在家中,她的口供便成了定罪最重要的作证。
赵敬时抬起眼,手指有些僵硬:“大人不是在搜索耿大人之死的罪状吗?怎么翻起怀霜案了?”
“赵敬时,我提醒你一句,在我面前,说谋反案就好,不要提怀霜案三个字。”纪凛坐在他对面,不答反问,“你手中这本是当年定罪最重要的一本卷宗,赵氏被灭九族,后头附了九族名单,我想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赵敬时掩上卷面,事不关己地笑了,“我知道大人猜疑什么,不过既然都把卷宗翻出来了,我不信你没有自己先找过一遍,那么你应该也知道,这上头确实没有我的名字。”
“是没有,所以回来问问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想要主动交代的。”
“大人,这话我应该也说过了,”赵敬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无奈的样子,“我同京城赵家,的确没有关系。”
纪凛向他走来,在赵敬时疑惑的目光下缓缓撑住他身侧圈椅的把手,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怀中,屈指轻轻地在他脸侧刮过。
赵敬时眼睫微抖,呼吸却出卖了他的紧张。
“怕什么?”纪凛像摸一件上好瓷器那般轻柔地抚摸他的脸,“我又不会怎么样你。还是你自己知道没说实话,做贼心虚。”
压在卷面上的手在微微颤抖,赵敬时深深地望进纪凛的眼睛,问道:“大人,你为何一直笃定我一定会和京城赵家有关系呢?就因为我姓赵?或者说,你一直想问的那句我是谁,在你心底深处,你希望的答案,也姓赵吗?”
他哗啦啦地翻起名册,直接找到定罪名单,将第一页上赵氏本家的那些名字摊在纪凛面前,笑了。
“不然这样,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小人不在意姓甚名谁,你希望我是哪个,我就是哪个。”
5. 书信
四目相对,呼吸都变得交缠起来。
放在脸上的那只手缓缓放下了,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压住赵敬时的五指,指节交叠,纪凛看都没看上头的名册一眼。
“我要的名字不在这上头。”
赵敬时短促地一笑,挑衅似的:“我的名字也不在这上头啊。”
“但是你这张脸……”纪凛用视线接替了方才游弋在脸侧的手指,“你进肃王府,也没人说过什么吗?比如……你和肃王有些像。”
他本以为赵敬时会有些惊慌,但赵敬时没有,反而愈发平静。
“小人一介下人,怎敢与皇亲比拟相貌。”赵敬时缓缓地眨了下眼睛,“不过说起这张脸……倒是从前有人说小人长了一张妖魅似的脸,惯会诱惑人的。大人,要不你也避讳些,万一哪一日走火入魔,被小人挖了心又该如何?”
“已损之物,复惧何损。”纪凛掐住他的下巴抬起来,“这么担忧我,给你个机会好了。”
在赵敬时疑惑的目光中,纪凛柔声道:“今晚收拾东西,来我房中睡。”
怎……怎么就……?!
赵敬时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大人?!”
“不说挖我的心吗?给你个机会。”纪凛声音愈发柔和,动作却愈发强硬,手掌死死压制着他的,“赵敬时,你最好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装好样子,别让我捉到你任何破绽,否则……”
他欲言又止地在赵敬时下巴上一勾。
纪凛的语调太危险,像是包裹着糖衣的美丽毒药,初尝滋味便已万劫不复,偏生还要强硬着逼人咽下去。
赵敬时下巴都被这一下勾麻了,还不等说什么,只听门外噔噔噔响起脚步声。
“惟春,你要的——”
门霍然推开,北渚一路小跑都没拦住这人焦急生风的步伐,那一句“大人眼下在忙”卡在喉头,又在看见屋内两人姿态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纪凛尚且还压在赵敬时身上,赵敬时反应过来,一掌将他推开。
北渚倒过来一口气:“夏……夏大人……”
“咣”,门又关上了。夏渊险些把自己鼻子夹进去,后撤一步又差点儿撞倒同样惊魂未定的北渚。
夏渊定了定神,突然袖子一甩,大步流星地走了:“我在正厅等你们家纪大人,叫他收拾收拾干净,别带一身妖精似的香气冲煞我。”
屋内赵敬时还没回过神,像是被吓着了。
纪凛正了正衣袍,也不再试探赵敬时,施施然就要出去。
“大人。”赵敬时放在膝上的手攥成了拳,“大人这是又想出了什么野路子要审讯我吗?”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远不如他从前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纪凛却听了个身心舒畅,唇角都扬起来几分。
“审讯?”纪凛摇摇头,“谁家审讯审到床上去,你都说你是个妖魅了,我不一天十二个时辰把你拴住,万一又出什么事,可怎么办才好啊。”
他指了指那摞卷宗:“再说了,救命之恩换你给我暖个床,这要求不过分吧?剩下这些你慢慢看,看完了再想想有没有什么要同我讲的话,如果没有,就回去收拾东西搬来我屋吧。”
纪凛离开了,赵敬时僵硬地坐在原处没有动,缓过神来才发现手脚都因极度紧绷而僵硬了。
他缓缓张开五指又收拢,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再度翻开了那本卷宗,对于那些供词视而不见,直接翻到最后的定罪名单。
第一行是最主要的赵氏罪臣,也是怀霜案中赵氏的罪源。
定远将军赵平川,其妻郑思婵,其兄赵平洋,其嫂秦云绮,其侄赵敛晴,其侄赵收明。
赵敬时的指腹轻轻抚过这些名字,一遍又一遍。
方才还漠不关心的眼神渐渐褪去寒冰,如春日来融化的冰川,破裂后漾起下面潋滟的水光。
末了,他起身将卷宗放在案上,撩起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
纪凛前脚刚进正厅,连句话都没说出口,猎猎拳风已经劈面打了上来。
纪凛歪身一避,拳头擦着颧骨过去,燎起一片火辣辣的痛。
“夏承泽。”纪凛错开身子,与怒气冲冲的夏渊对上视线,“你疯了是不是?”
“我疯了?纪惟春,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夏渊揉了揉手腕,又提起一拳砸来,“他才走几年?才走几年!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把他都忘了!?”
“砰——”夏渊一记重拳砸进纪凛手心,掌骨齐齐叫嚣着疼痛,纪凛却发狠了般拧下他的拳头,眼眶发红地瞪着人。
“夏承泽,你再胡说八道一个试试。”
夏渊更大声地咆哮回来:“那你在干什么!?要不是我突然进去,你都快亲上去了吧!?”
“夏承泽!!”
“纪惟春!!”
暴怒之下,夏渊顺手抄起桌上一沓东西,看也不看地劈头盖脸往下一砸,哗地一声,没有装订过的纸张白雪似的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纪凛怒气冲冲地随意一瞥,刹那间僵住了。
夏渊也在这一下过后清醒了许多,他缓缓蹲下身,捂住脸突然大哭起来。
伴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纪凛俯下身,捡起方才勾住他心神的那张纸。
这些东西是他托夏渊去查的,当年怀霜案之后,赵氏与郑氏两家被抄,值钱的东西充了国库,剩下零零散散的一并塞进了大理寺,多是一些与怀霜案无关的、家中平素的书信往来。
夏渊身处大理寺少卿之位,拿到这些东西比旁人方便些,纪凛是他多年好友,彼此都信得过,那天突然说要查查这些家书,于是他便送来了。
却没想到一开门……
“你还是个人吗纪凛。”夏渊鼻涕一把泪一把,“我以为你拿着这些是因为记着他,结果转头你就和别人不清不楚,你还是个人吗?你——”
他的话被贴在脸上的书信打断。
纪凛的手都在抖:“这谁的?”
“什么这谁的?”夏渊看都不看,一把推开,“现在是说这个事情吗?我是说你屋中那人,是——”
“这是谁的?!”纪凛拽起他,将书信甩在他眼前,“谁的信?”
夏渊被他气场摄住,连眼泪都凝滞了一下,才缓缓聚焦到那封信上。
信上是簪花小楷,很清秀的笔体,信的内容言辞含情脉脉、温柔款款,一看就是出自一个姑娘家之手。
夏渊瞥到下头的落款,火又上来:“你瞎啊?这上面不是写着吗?!开头长嫂亲启,落款为思婵敬上。这不就是——”
是定远将军赵平川的夫人郑思婵与家中长嫂秦云绮的书信往来。
纪凛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夏渊火气也发得差不多,此刻头脑稍稍冷静。
“承泽,方才你见到的,我屋中的人,叫做赵敬时。”纪凛抓紧了那封信,“他姓赵,名敬时,你不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熟悉吗?”
“赵敬时……”夏渊喃喃了一遍,倏然反应过来,“哪个敬,哪个时。”
“敬守良箴,顺颂时祺。”
夏渊往后跌了一步:“从攵从日。同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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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敛晴姐一样的字辈,他是赵家人?!”
“他说他不是,但我从来不信。”信封边缘几乎被揉皱,“如今……更不信了,天下没有这等巧合的事。”
夏渊劈手夺来那封信,细细看了一遍,突然发现其中关窍。
郑思婵与赵平川成婚十二载,膝下一直没有孩子,直到怀霜案发前,郑思婵才怀了第一个孩子。
结果怀胎八月,在那个冷肃的孟冬十月,赵平川战死,郑思婵也死在漠北人刀下,她腹中孩子尚未落地,便已奔赴黄泉。
这封信写在万事尚未发生的四月初夏,字里行间都是郑思婵的欣喜和期盼,边关苦寒,杀戮之气深重,能与她说这等柔软情肠的人不多,她便写了信递给京中长嫂。
“这几日害喜害得难受,什么都吃不下,也不知何时状况得以平复,几日前怀霜来边关巡视时还说,这孩子生下来也不知会是何等调皮性子。”信中细密写道,“我与平川请怀霜给孩子起名,他学问好,思量后言说,敬时爱日,非老不休,非疾不息。”
“孩子的名字,便叫‘敬时’吧。也请兄嫂一同看看,好与不好。”
夏渊骤然反驳:“不可能!”
纪凛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看着他徒劳又迷茫地在屋内转了八个来回。
“不可能,不可能。”他慌张到嘴唇都在哆嗦,“如果当年郑夫人生下了那个孩子,他才多大?才七岁。你屋里的人肯定及冠了,怎么会——”
“承泽,”纪凛语气颓然,“我没有说他是定远将军的遗孤,而是……你细细看了他那张脸吗?”
夏渊稀里糊涂地回忆,方才太仓皇,慌不择路之下他只看清了赵敬时那一双上挑的眼,标准的丹凤眼,眼尾长而翘,艳丽得不可方物。
但侧颜又是一种瓷一样的白,易碎又温润,夏渊猛然醒悟。
“可那眼睛……”
“我知道,他是一双杏眼。”
记忆里圆而大的眼睛从未因流年飞逝而褪色,反而越来越清晰,那双眼睛平日里看人时湿漉漉的,笑起来的时候却又神采飞扬,像是天地间至纯至性的清冽都藏在这双杏眼里了。
但赵敬时就是像,哪怕他比记忆中的那张脸艳丽得多、浓墨重彩得多,然而在相遇的第一眼,那样的一张侧颜,就已经足够让一颗沉寂的心再度跳动。
夏渊气息也有些不稳:“我觉得不大可能吧……”
“赵敬时自始至终都在跟我撒谎。”纪凛将那封信折了折,妥帖地塞进怀中,“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为了什么来到京城,所以承泽,我不是忘记了,恰恰正因忘不掉,才要百般确认、千般考证。”
夏渊张了张口:“惟春……”
纪凛看他一眼:“你叫我什么?”
夏渊不明所以:“惟春啊,这不是你的字吗?”
“是啊,所以,你放心吧,我忘不掉的。”纪凛收拾了遍地狼藉,将书信重新塞回夏渊的怀里,“因为我叫纪惟春,是他帮我择的字。是他说,凛这个名太过冷冽,那么字便要温温暖暖的才好。”
——你又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生辰,是春日啊。
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春日啊。
你看,他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夏渊抱着那摞纸张:“……惟春,我还是想劝一句,怀疑可以有,希望别抱太高,万一查到最后不是,那你……”
“那就让他去死吧。”纪凛毫不犹豫的,甚至撩起的眼风都没有什么情绪,“这世上除了他本人,谁都不能和他像,若是在这上头做手脚玩心计,那就去死吧。”
6. 共寝
入夜,宵禁的梆子刚在长街上响过,赵敬时就已然站在了纪凛寝屋的门口。
纪凛刚刚沐浴过,长发披散,还泛着潮,干脆倚在床头边读书边等它晾干。
赵敬时进来的动静不小,纪凛瞟了他一眼,复又翻了一页书:“看来是没什么想说的了。”
“该说的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小人愚钝,实在猜不出大人想要何种答案。”赵敬时勾头一看,皮笑肉不笑,“大人不也知道了吗?两个枕头两床被子都摆好了,不就是等小人来吗?”
纪凛不置可否地一指给他准备的皂角:“沐浴吧,夜深了,明早我还要上朝,耿仕宜的案子有的磨。”
他话虽然含了抱怨的词句,但语气稀松平常,平淡得仿佛在讨论明日天气如何。
赵敬时想了想,还是问:“大人似乎对耿大人的案子并不着急。”
“着急有什么用,着急能破案吗?”纪凛垂眸看书,“眼下三法司只能从耿仕宜的人情往来上入手,排查的东西多,头绪又很少,因为物证清理得干净,人证又死得差不多了。”
他顿了下,抬起眼,冲赵敬时勾唇一笑。
赵敬时直觉这人没有好话。
果然,纪凛以手支颐,笑眯眯地看着他:“还是你愿意去当这个人证,我随时可以跟靳怀霁说你的伤已然大好了。”
赵敬时也随他端起一个假模假式的笑容:“多谢大人美意,但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相比之下还是给您暖床方便得多也简单得多了呀。”
他动作从没有这般迅速过,抱起那堆纪凛给他准备的皂角巾帕就冲到了隔壁,纪凛目光追至看不见人,沉吟片刻,还是夹好书页出了屋。
热气腾腾,浴房里都是缥缈的水汽,纪凛倚靠在窗边,手指微动,便将窗户嵌了一道缝。
屏风占据半边视野,剩下的半边,是赵敬时垂首解扣的安静侧颜。
赵敬时把那堆东西放在架上,眼风不着痕迹地一扫,便见屋内安然的水汽微微变了风向。
他微不可查地一笑,动作也变得愈发慢条斯理起来,先是外袍,再是中衣,一件又一件,从他瘦削白皙的肩头剥落,层层叠叠堆在赤.裸的足边。
他长得白,这么一脱像是一块自绢布中剥出的盈盈白玉,又被架子挡住了腰腹以下,霎时又变成了窥不破看不透的月色。
赵敬时没有着急进水,而是伸手沾了些热水,转而搭在了颈侧。
他的手指缓缓揉捏了一会儿,便从颈侧揉出了一小块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耳尖一动,他听见窗户那里的呼吸错了一拍,借着侧对那缕视线,他轻缓地撕下颈侧的伪装,像是将自己的内里剖开给人看。
给你看啊。
赵敬时施施然将伪装丢开,手指抚过那块细长的疤,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骤然锐利。
这是一道剑伤。
自颈后绕至颈前,偏粉的新肉使得素白的脖颈白璧微瑕,若再深些,这必定是一道致命伤。
赵敬时展示完了,外头的视线消失,他心满意足地入水。
他擦着头发回屋的时候,纪凛已经熄了一半蜡烛躺下了,剩下一半烛光幽微,一路自门口照至榻上,像是引渡魂灵归乡的路标。
纪凛躺在外侧,正在闭目养神,连赵敬时的靠近都没有睁眼,给了对方大大方方打量他的时刻。
纪凛眉眼生得凌厉,不带任何情绪看人的时候还是蛮冷酷的,像是世间任何一种感情都落不进他的视野。
这样一幅相貌端坐御史台,上督天子下查百官,没有人会觉得他能徇私枉法。
但笑起来的时候又似冰雪消融,瞳孔深处那抹墨绿轻轻漾开,像是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的湖面,倒映着一点属于春日的柳枝绿芽。
不过他对自己的笑还是不一样的。
哪怕他闭着眼睛,白日里这人压在自己身上的笑容还刻在赵敬时的脑海中,那双冰冷的眼睛不衬下面微翘的唇,怎么解读都有些冷意。
纪凛。
还真是人如其名,冷得很。
他掀开被子一角,刚把自己滑进去,平躺的人翻了个身,变成面对自己的姿势,缓缓睁开了眼睛。
纪凛问:“头发干了?”
“还有点潮。”赵敬时抓着一把墨发甩到一边,“但能睡觉了。”
“不是原来冻伤过,怕冷的很么?”夜深露重,床榻之上,纪凛说话都没那么生硬了,带着一些困倦的柔软,“你这么睡,不怕明早起来头疼?”
赵敬时撩起眼皮睨他一眼:“小人皮糙肉厚的,少年时的冻伤只是令四肢容易冰凉,如今在大人府上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早就暖了。”
似乎是怕他不信,赵敬时还将手伸出去:“不若大人自己摸摸,看看小人有没有骗你?”
纪凛没有摸,目光都凝在那只手腕上,都说皓腕凝霜雪是形容女子的,但他看赵敬时这双手腕比之形容也不遑多让。
纪凛问:“江州也算富庶之地,原来家中日子竟会这般艰难吗?”
“艰难。否则谁愿意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地离开父母亲人呢?”
赵敬时见他没有动作的意思,自己主动把手缩了回去,在外头放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暖起来的手指又要趋于冰冷,他赶紧压在被褥深处,把自己裹成了个茧。
他其实有点困了,但说着明早要上朝的纪凛却没有困的意思,反而听他提起父母亲人来了兴致。
“你家中几口人?”
“……四口,或者说三口。”赵敬时眼睫抖了一下,“父亲在我幼时就过世了,家中唯有我与母亲,还有一个妹妹。”
“亲妹妹?多大了?”纪凛专注地盯着他,看着他胸口随着呼吸而缓慢起伏,“还在江州吗?”
“比我小……三岁。家中不能无人陪着母亲承欢膝下,再者而言,世道多艰,身为兄长,哪里能让妹妹在外头吃苦,自己却在家中享福的道理。所以我出来赚钱维持生计,她留下了。”
纪凛又要说些什么,赵敬时在他开口前快速补充一句:“大人,明早上朝呢,还不睡吗?”
他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小人都困了。”
纪凛看着他那双泪光潋滟的眼睛,确定他是真困了,于是也不多纠缠。
“最后一个问题。”纪凛重新翻身过去平躺,望着帐子上勾勒的雪莲花,似是恍然似是怅然地问,“……背井离乡出来,不想家吗?不牵挂吗?”
赵敬时没有回答,已经昏昏欲睡了。
半晌,就在纪凛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听见一声梦呓似的动静。
“想有什么用,牵挂又有什么用。既然要活下去,要走下去,有些东西就算舍不下也要割舍。”
赵敬时幽幽地说,也不知是随口抒发,还是在劝谁:“人太贪心,只会妄生罪孽,到头来千刀万剐,什么都剩不下的。”
*
次日晨光熹微,朝会已散。
纪凛同夏渊以及刑部尚书韦颂塘直奔大理寺,今晨皇帝催促了耿仕宜刺杀案的进度,如今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三法司结果。
这不仅涉及到人命,更涉及到刚登东宫的太子安危。
“杀人手法干脆利落,怕是耿大人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夏渊把案卷盖在脸上叹气,“还有那两个妓子,都一样,完全没有反抗痕迹,致命伤口干净得如同切西瓜。”
纪凛翻仵作尸检卷宗的手一顿,莫名想起昨晚赵敬时颈侧那一道剑伤。
那剑伤也很干净,没有反抗痕迹,就好像是……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任凭长剑割破了他的脖颈。
夏渊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惟春?”
纪凛若无其事地翻到下一页:“……听起来是个杀人老手。”
韦颂塘年岁大了,比不上那两个年轻人精力旺盛,上完朝已经没了半边头脑,只想回家补觉,因此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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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哼哼,什么见解都没有。
但“杀人老手”四个字却点醒了夏渊,他猛地抬头:“二位,你们听说过临云阁吗?”
一旁昏昏欲睡的韦颂塘闻言一愣,瞬间来了些精神。
纪凛思忖道:“略有耳闻。”
“临云阁,原名拘魂道。是大梁第一杀手组织,只要给钱,什么都敢干。”
夏渊摸着下巴,卷宗顶在脑袋上一晃一晃:“临云阁并不避讳杀人招摇与否,这倒与那晚那两个刺客张扬的性格相符。不过若真的是临云阁,事情就更难查了,他们完全是拿钱办事,主家隐藏得很深,就算捉到刺客本人,也不会供出上家。”
“既然这案子如此一筹莫展,依本宫之见,还是由当夜亲历之人供述,才能有更多的线索。”
韦颂塘剩下那些困倦彻底跑没了,忙不迭将手中遮掩的东西一扔,急急对着来人行了个大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靳怀霁抬抬手,笑道:“不必多礼,耿大人命丧本府,是本宫为人主之过,此事惹得父皇担忧,是本宫为人子之过,种种过错,心甚惶恐,自然也希望早日破案。”
纪凛和夏渊同时收了礼,没敢接这话。
“本宫已然拷问过府中下人,可惜他们不是忙着护主,就是忙着救火,”靳怀霁叹了口气,“那几个阻拦刺客的府卫与家丁皆命丧黄泉,除了……”
他一笑:“纪大人,那名家丁醒过来了吗?”
事情过去三天,靳怀霁的耐心也只够支撑三天。
期限到了,就像是春日来临后从沉睡中苏醒的毒蛇,也该出洞捕杀了。
纪凛迎上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不卑不亢道:“醒来了,臣已然问过,他说他负责前厅,对后院的事并不清楚。”
“怎么能只问后院知不知道呢,纪大人?”靳怀霁手中折扇拍打在掌心,“万一他见过那两名刺客的脸,或者其他什么特征呢?纪大人行监察事,慎重仔细是好事,不过拷问盘查一类事,还得交由韦大人这种阅人无数的刑部尚书才更可信,你说是吧?”
韦颂塘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点眼色哪能看不明白,立刻应声。
“纪大人,既然人已经醒了,不如就带来此处,有什么也好细细问个明白。”韦颂塘客气道,“太子殿下也在,必然不会冤枉了什么。万一真有些头绪,也总比我们一头雾水来得好。”
纪凛瞥他一眼,这老头儿端着客气的笑,整个人滑不溜手,两边不得罪,最是难缠。
他刚想反驳,只听靳怀霁道:“也不劳烦纪大人。本宫的东宫卫已经去‘请’人了。”
*
赵敬时正专注地在案前剥石榴。
北渚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莹白的指尖将一个个绯色的石榴籽剥落进碗中,动作慢条斯理又专心致志,一粒一粒地像在查数。
剥完一只,他也不吃,而是拿来另一只继续剥。
北渚没忍住,好奇道:“赵公子,你这是在……”
“打发时间呀。”赵敬时声音轻柔又温和,“顺便数数,看看我能数到多少。”
北渚还是不理解,这数下去能数到地老天荒:“什么数到多少?”
赵敬时唇角含了一缕笑意,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剥、继续数。
门外突然传来喧嚣声,石榴籽被他捏在指尖,不小心手劲儿大了些,倏然爆了汁。
北渚急急站起,还不等出门,东宫卫便推门而入,亮出太子令牌:“殿下有旨,跟我们走一趟。”
北渚惊慌地望向赵敬时,对方倒是毫不惊诧,甚至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
被攥出汁水的那粒石榴籽最后落入碗中,赵敬时垂着双目看了一眼,叹道:“正好,五百六十八。”
他顺从地抬起手,任由东宫卫给他戴上镣铐,那些锁链沉得要命,赵敬时却恍若不觉,冲北渚笑笑:“北渚哥,那碗石榴送给你了,很甜,记得快些吃完。”
7. 拷问
一阵锁链声响过,厅内四人同时望向门口。
赵敬时垂着眼,带了锁链的双足过门槛要费好大的气力,看着他的动作都有些吃力,但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是个恭顺的、温良的模样。
夏渊一点一点将眉蹙紧了。
上次在纪府书房匆忙一瞥,关于此人长相,他只清楚地记得一双艳丽无双的丹凤眼,此刻仔仔细细地一瞧,那瓷白温和的侧脸果真足够令纪凛魂牵梦萦又疑心深重。
轮廓是像的,可仔细分辨后,五官其实都不相同,赵敬时长得太浓墨重彩,不比那人容颜恬淡清秀。
这等相像程度,足以令人晃神,但除却纪凛那种执念几近疯魔之人,于旁人而言,也就仅此而已了。
晃神的不止是夏渊。
自赵敬时进厅开始,靳怀霁手中折扇便不再漫不经心地拍打。
直到赵敬时双膝一弯,恭谨地请过诸位安,靳怀霁才轻轻打开折扇,手指拂过上头的山水画。
“你是何时入的府?”扇骨一根根自靳怀霁指腹掠过,“本宫似乎从未见过你。”
赵敬时垂着双目,盯着靳怀霁的袍角道:“回殿下,小人是为着殿下封太子而新入府中侍奉的下人,未能有资格至殿下面前伺候,是以殿下瞧着面生。”
“叫什么名字?”
“入府后,小人从秋字辈,名为秋来。”
纪凛微不可查地一挑眉。
肃王府和太子府上侍奉人数不同,主子升迁,侍奉的人自然多了,宫内会派一部分内宫宫人来伺候,外头也会相应的买一些下人进府。
靳怀霁是秋日生辰,因此为了讨主子欢喜,这一批新入府的下人都从秋字辈,他们如同一群飘荡在王府的摆件,都是被人差遣的玩意儿,本家姓甚名谁并不重要,主子赐名是天大福分,他们只有感恩戴德的资格。
靳怀霁对此事也有些印象,遂接着问:“听你口音,不似京城人,你从哪里来?”
“殿下好耳力,小人从江州来,因家道贫寒,才来京城谋生,机缘巧合得入殿下府上伺候,实乃小人毕生福分。”
夏渊跟着他的尾音道:“秋来,太子府上下人,对吧?传你至此是为了什么,想必你应该心中有数。”
“小人愚钝,但能猜出一二。”赵敬时快速瞥了眼靳怀霁的脸色,卑怯地又弯下身躯,“之前纪大人也问过小人,可当日府中大宴,小人一直在前厅伺候,对于后院发生何事,实在不知。”
韦颂塘问道:“你一直在前厅,那么你伺候什么?”
“上菜。小人身份卑微,不配在各位大人身边伺候,于是一直在后厨忙碌,帮着上菜端酒,送完之后再回后厨收拾食材。”
依旧对得上。
那晚府中下人排班是过了太子妃的眼的,太子妃也交给靳怀霁看过名录,那些秋字辈新入府的下人确然是这些职责。
靳怀霁掐着扇骨,不动声色地听他与夏渊和韦颂塘一问一答。
“后来闹刺客时,小人拿着后厨的棍子便冲了出去,只看到两个人影,一个黑衣,一个仿佛和我们打扮的一样。因为人太乱了,那个和我们打扮相同的人穿梭在人群中,害我也挨了好几下棍子。”
赵敬时翻开袖口,上头淤痕未消,泛着青紫色:“可那两个刺客太厉害了,府兵都被杀了,小人最后被捅了一刀,幸亏纪大人出现及时,救了小人一条命。”
夏渊问:“那你被捅刀时,一定距离刺客很近,可看清他的模样了?有何特征?”
“大人恕罪,小人……没有看清。”
“撒谎!”韦颂塘一拍桌面,“你都被他捅伤,岂能看不到他的模样?还是说你本身做贼心虚,刻意隐瞒!?”
赵敬时恭顺的表情终于浮现一丝裂痕,惊慌地拜下去:“大人息怒!小人真的没有说谎!当夜情况太过混乱,我被捅伤时根本没有看见刀是从哪里来的,只觉得有个身躯往我身上一撞,蒙蔽了视线,然后腰腹一痛,便受了伤。”
纪凛终于不慌不忙地补充:“不是刀,是长剑。”
赵敬时张张嘴,发出一声“啊”的叹息,仿佛是真的对这些细节已经记不清了。
人在惊慌时候是不会记得到底是刀还是剑的,只能记得自己被伤害了,这点错漏很正常,纪凛好像在指出他言辞之中的错误,但实际上这种错只会加大他言辞的可信。
“看来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夏渊惋惜地摇摇头,心底却下意识替赵敬时松了一口气,“又是个无用的证人。”
他站到赵敬时前面,冲靳怀霁长揖一礼:“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若无,不若先将他身上的镣铐取下,在臣眼中,此人嫌疑消散大半,实在不宜再用镣铐锁住。”
靳怀霁没有反应,夏渊将他这种沉默视为默许,抬抬手示意人上来开锁。
先急匆匆步入殿内的却不是东宫卫,而是大理寺寺丞。
他手上举着托盘,等不得传唤便急急闯入,速度之快几乎要掠起一阵风,赵敬时眼尾撩起一丝戏谑的光,又落了下去。
“臣见过殿下,纪大人、韦大人、夏大人。”寺丞语速迅疾,“臣本无意搅扰问询,实在是情况急迫,方才下面来回禀,在耿大人遇刺的湖中,捞出了这个。”
托盘上盖着的锦布被抽掉,露出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靳怀霁都不免微微倾身,看清了那上头的东西——一只湿淋淋的荷包,里头掉出被水浸过的玉。
“这荷包好像是耿大人的。”夏渊身为大理寺少卿,跟耿仕宜见面次数最多,因此认出荷包所属并不难,“这丝绦切口整齐,像是被人蓄意割断——莫非也是刺客所为?”
“刺客杀人求财便罢了,割断了却也不带走,而是扔在池中……”纪凛厉声问,“找到荷包之处距离耿大人身亡之处有多远?”
“很远,东西两头。”寺丞道,“殿下府中池水流动性差,玉石沉重流不动,至于尸身,断没有大人尸身从西头飘到东头才被发现的可能,只能说明被人有意分至两侧。”
纪凛目光一转:“那是块什么玉?为何不做玉佩佩戴,反而塞进荷包中遮遮掩掩?”
“天山玉。”
夏渊一愣,转头看向一旁沉默半晌、却语出惊人的赵敬时。
赵敬时眨了眨眼,迎上众人复杂的目光道:“小人家道贫寒,很小便出来谋生,见到稀奇古怪的东西便多些。”
“那你又怎么知道这是天山玉?”
”从前在阙州酒楼里打过杂,因天山玉产自漠北,只在贸易中才能流入大梁,因此一块千金,那儿的达官贵人都喜欢。”赵敬时指了指玉佩底下,“漠北做天山玉都会在玉石上雕印,既不影响美观,也能作为防伪证据,这块便有,是以小人认得。”
“呵。”
靳怀霁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赵敬时便又俯身拜下。
“一块天山玉,刺客杀了人也要将它和耿大人分开,这是为什么?”他施施然起身,缓步走到纪凛面前,“天山玉,漠北。纪大人,你可有什么想法?”
“殿下的意思是,耿大人的死可能会与漠北有关。”
靳怀霁点头道:“可是据本宫所知,耿大人从未去过阙州,更谈不上和漠北有关系,漠北想杀他,为什么?”
不等纪凛回答,他又自顾自道:“那就只能问问在京中与漠北有关系的人了,您说呢?”
韦颂塘当即道:“殿下是指……瑞王。”
隆和九年,大梁与漠北交战,漠北不敌,连连败退,最后只能求和,将漠北王的小女儿陆昭雪送入大梁。
皇帝接受了这份投降之礼,将陆昭雪纳入后宫,封为贤妃。
然而或许是红颜薄命,亦或许是背井离乡使陆昭雪郁郁寡欢,她在入宫第二年便因难产而过世,只留下了一个孩子,正是三皇子,瑞王,靳怀霄。
“纪大人。”靳怀霁眼角眉梢都是兴奋的神色,“你不说句公道话么?”
纪凛平静地望着他因急迫而微微泛红的脸。
自从七年前怀霜案后,东宫空置,皇帝膝下一共只剩余三个儿子,除了四皇子太过年幼,一直都是大皇子肃王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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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和三皇子瑞王靳怀霄明争暗斗。
但其实这也只是单方面的,因为靳怀霄实在太胆怯,又懦弱又没有主见,遇见事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靳怀霁本来没有把这个三弟放进眼里。
可是皇帝扶持靳怀霄。
靳怀霁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可笑,他不是看不懂皇帝的意思,怀霜案发生前,皇帝对他和老三看都看不见,满心满眼只有那个二儿子,怀霜案发生后,皇帝又忌惮他的儿子们,最好的办法便是彼此牵制。
所以哪怕靳怀霄是个草包,皇帝也会暗中扶持他发展,让他同靳怀霁分庭抗礼。
只要儿子斗得凶,就没有人捍得动自己的皇位。
皇帝高高在上地平衡着两个儿子此消彼长七年,就算靳怀霁被封为太子,也是相互制衡的一步棋,皇帝依旧没有打算将靳怀霄放弃掉。
他用这个傀儡暗暗告诉靳怀霁,我不是非你不可。
同时,皇帝还将纪凛拉了上来,作为不依附于任何人的第三方,作为清名在外的贤明权臣,他代表着皇帝毫不偏袒的视角,冷冷地注视着这两个人的起起伏伏。
如今把柄送到了这个第三方手中,靳怀霁高兴得快疯了。
被一个傻子缠住,靳怀霁觉得既不值当又惹人生厌,他想处理靳怀霄不是一日两日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纪凛明白他的想法,但也只是道:“臣行监察事,自然不会偏袒,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真是瑞王授意谋杀,臣也必定会如实禀告陛下,绝不含糊。”
“纪大人,好好查,细细查。漠北,本宫还有点小瞧了三弟。”靳怀霁快活地扇了扇风,“说不定还能挖出更多有趣的东西呢。纪大人,他胆子小,吓唬吓唬就什么都有了。”
他再度赞赏地看了一眼那块天山玉,连带着赵敬时都眉清目秀起来。
“你。”折扇勾到赵敬时的下巴,靳怀霁抬了抬,“其实本宫方才见到你就觉得,你有点像本宫的一位故人。”
赵敬时的眼睫惊慌地颤:“殿下抬举小人了。”
“是抬举,你也不配。”靳怀霁冷笑道,“秋来是吧,这张脸看着还是有点烦的,不过你方才刚刚立了一功。本宫想想,该如何安排你呢……”
纪凛猛地开口:“殿下。”
靳怀霁偏偏头,等着他的下文。
“殿下若是觉得厌烦,不如将他送给臣。”
靳怀霁讶异地回头:“纪大人在跟本宫要人么?这还是纪大人这么多年第一次开口,本宫可太好奇了,这人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纪大人破例?”
“是。”纪凛背过去的手慢慢攥紧了,视线落到赵敬时的侧颜上,“此人虽身无长物,但暖床之事,实在做得娴熟。”
“咳咳咳咳——”
夏渊刚端起茶水润个喉,闻声险些连肺叶都呛出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三法司明镜高悬,纪凛却把此等暧昧话语说得坦荡无畏,甚至连耳朵都没红一下,仿佛在说赵敬时厨艺甚好般稀松平常。
赵敬时垂下的眼睫中也划过一丝惊诧。
靳怀霁表情怔了一瞬,下意识看看赵敬时,又看看纪凛。
“本宫倒是想不到,这人还有此种本领。”他抽了抽唇角,“也难怪想要给纪大人说媒的人总是无功而返,原来纪大人喜欢这种,那此人留在本宫身边属实是……暴殄天物。”
折扇收回,转而拍了拍赵敬时的侧脸:“纪大人看上你是抬举你,本宫也正想与纪大人做个顺水人情。纪大人想必会记得的,嗯?”
纪凛长揖一礼:“多谢殿下。”
“本宫的人情可是要还的。”靳怀霁扬长而去,“送你了,卖身契本宫会差人送到纪大人府上的,希望纪大人暖玉在怀,得享安眠,办事也能更用心啊。”
靳怀霁心情大好,走得轻快,甚至连再看赵敬时一眼都懒得,于是便错过赵敬时拜下复又起身后,转头盯住他背影的那双眼睛。
“小人恭送——”他喃喃,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口齿清晰道,“皇太子殿下。”
8. 玉石
天山玉只能作为一条线索,还远远不足以直接让三法司介入瑞王府。
韦颂塘紧跟着靳怀霁走了,堂中瞬间空寂下来,纪凛步子动了动,还没等开口,一道身影已经冲了过去,扶着赵敬时站了起来。
夏渊解开他的镣铐:“都磨破皮了,给你拿些药吧?”
“多谢大人,不过不必了。”镣铐都是用精铁铸造,压在手腕上留下两圈红痕和些许擦破,赵敬时揉了揉手腕,轻微的刺痛自指下抚过,“小人皮糙肉厚,这些小伤不碍事的。”
“你还叫皮糙肉厚啊。”夏渊往前凑了一步,赵敬时不动声色地后退被他拦住,“你——”
“承泽,好好说话。”纪凛伸出二指,直接把夏渊从人面前拎走,“离得太近了。”
夏渊徒劳地瞪他,纪凛视若无睹,直接从桌下暗格翻出金疮药,捞过赵敬时的手腕。
赵敬时没抽动自己的手:“大人……”
“你现在被正式给了我。”纪凛头也不抬,手指轻轻抖动,粉末就洒落下来,“我吩咐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你听话地把药上了,怎么,这就要违抗?”
“……不是要我暖床吗?”赵敬时掀起眼帘,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这第一件吩咐要到暮色四合时才能从大人口中听见呢。”
纪凛脸色一沉,被堵得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想起来。
夏渊在一旁看戏,闻言抱臂直乐。
纪凛就跟背后长了眼睛:“笑什么?”
“笑你也有今天。”夏渊迎上赵敬时终于抬起的目光,友好地眨眨眼,“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有一副好皮囊,没想到居然比纪惟春还伶牙俐齿。”
纪凛紧抓的手腕在指腹间微不可查地一颤,那动作很细微,很快便湮灭在赵敬时一句带笑的“大人不与我等下人一般见识罢了”之下。
他探究地盯了一眼赵敬时,赵敬时眉宇间放松了些,眼中却隐隐有郁色,竟然比方才面对靳怀霁时还要沉重得多。
纪凛默不作声地在心间又过了一遍夏渊方才那句话。
夏渊什么感觉都没有,也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道:“好了,别干站着了,赶紧把人带回去吧。天山玉一出,又有的查了。这位秋……呃,秋兄,无论如何,也要感谢你及时认出那块玉,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
“小人本家姓赵。”赵敬时回礼,“若少卿大人不嫌弃,叫我小赵便好。”
夏渊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原来有一个朋友,小时候闹着玩就叫他小赵,可惜……”
“承泽。”纪凛打断他渐渐滑向哀伤的话音,须臾,才接着说,“我先带他走了。”
*
马车上有些寂静。
赵敬时轻轻抚着被上过药的手腕,目光看向角落里的香炉上,虚虚地没有落在实处。
纪凛先开了口:“在想什么?”
“在想……纪大人为何要我?”赵敬时眼睛眨也未眨,眼瞳里的光却慢慢变实了,“也在想,方才太子殿下所说的故人,会是谁呢?”
马车缓慢且稳健地前行,沿路的小石子砸在轮子上,窸窸窣窣地响。
赵敬时转过脸来,用一种几近天真的神情问道:“大人要我,也与太子殿下口中所说故人有关吗?”
目光交汇片刻,这次居然是纪凛先别开了视线。
“不是。”
赵敬时“哦”了一声:“所以大人也不需要我暖床?”
这事儿过不去了,纪凛心下思忖,赵敬时三番两次拿这话头来挑他,估计是心里不舒服了。
纪凛反问:“我真让你暖过?”
“不确定。”赵敬时摇摇头,“这刚第一夜。”
纪凛几乎被气笑了,转过眼瞧他:“赵敬时,你真的是——”
“小人劝大人还是不要了吧。”赵敬时收了调笑的神情,转而托腮去看窗上时明时暗的天光,“这话传出去,小人一介飘蓬,无依无靠的倒没什么,可大人名声却十分紧要,由着人做茶余谈资,小人替你不值。”
纪凛怔了怔。
恍惚间耳畔又传来内侍的低语,在兵荒马乱的深宫,还有如血的残阳,
“奴婢送公子速速离开,此事覆水难收,公子明哲保身才为上计,主子的意思也是,哪怕此生再不相见,只愿知晓公子平安无恙、名声清贵、前路坦荡。”
微凉的触感自掌心传来,纪凛回神,发现赵敬时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他攥紧的手背上。
“轻些。”赵敬时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大人若不高兴,小人不说便是了。”
纪凛注视着他,赵敬时掀起眼帘,捕捉到了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
浓重到甚至对赵敬时这种逾矩的行为都置之不理。
“我要走你,为了救你的命。”纪凛声线有些僵硬,“赵敬时,你知不知道,此番认出了天山玉,若放你回靳怀霁府上,他有千种办法让你消无声息地死。”
赵敬时不解:“认出天山玉也是个错么?”
“不是错,但靳怀霁疑心深重,你又长了这样一张脸,若不是他想给我做个人情,再加上被瑞王吸引了大半注意,我今天是要不下来你的。”
纪凛不知想到哪节,眼中的情绪渐渐转为沉痛。
这样一张脸……
这样一张脸。
这些情绪都被赵敬时妥帖地接收入眼中。
“大人。”他没有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手依旧搭在那儿,不动声色地挑开话头,“瑞王和太子之间的兄弟关系居然有这么恶劣么?”
纪凛还没说话,赵敬时自己便又找补道:“也是,天家的兄弟,和仇人也差不多了。”
“……曾经不是。”纪凛垂下目光,赵敬时手腕上的那一圈红痕变得格外刺目,“不是天家儿郎都会反目,关键是看得权得势的那个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兄弟。”
赵敬时收回手,淡声问:“哪个曾经?在太子殿下还没有登上东宫位之前么?”
纪凛顿了顿,转而露出一种微妙的视线,盯住了赵敬时的眼。
赵敬时心下一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太近,还没来得及拉开,他刚想动,就被纪凛一把覆住手背,和他方才那种安抚似的轻拍不同,纪凛的手掌完全盖住他的,重重压在马车的软垫上。
“还要远。”纪凛愈发凑近了,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远到谋反案之前,远到……东宫太子还叫靳怀霜。”
两人交谈中,赵敬时说过不止一次的“怀霜案”,但连名带姓一同唤出来废太子的名字还是头一遭。
赵敬时没有接话,纪凛也没有动作。
两人都在观察对方的表情、呼吸、情绪,像是两只相互试探的兽,狭路相逢时,在没有观察好情势的情况下,谁先动谁输。
纪凛一错不错地盯着赵敬时,赵敬时呼吸平稳,只有在方才被纪凛抓住手的那一瞬间呼吸错了一拍,旋即很快恢复常态,眼神也平静得像是局外人。
终于,赵敬时说道:“是因为东宫有主时,太子和瑞王都是普通皇子,彼此之间不是敌人,所以无利可争,关系便融洽吗?”
试探落空,纪凛心有不甘地挪开手掌,状若无意地擦了擦:“不仅如此,还因为靳怀霜会做人。”
“靳怀霜还是太子的时候,皇帝很是爱重他,爱重到看不见长子和三子的存在,靳怀霜知道这些事,便会主动拉着他们俩去给皇帝请安,皇帝去东宫询问太子功课时,他也会提一提被冷落的大哥和三弟。平日里,也和二人之间多多走动,看戏品茗、吟诗作画,如寻常人家的兄弟一般。”
赵敬时“哦”了一声:“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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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废太子性格仁善宽和,看来所言非虚。只可惜,皇帝如此爱重,却也难挡权势诱惑,最终鬼迷心窍,走上了那样一条路。”
他语气最后带上了些惋惜,引得纪凛若有所思地看过来,赵敬时这才恍然回神:“小人失言了。”
“没事,”纪凛表情不变,“反正这么想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大人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和废太子曾经关系很好吗?”赵敬时思忖片刻,委婉道,“听大人的语气,对废太子仿佛……比较欣赏。”
其实何止是欣赏。
就在方才纪凛说那些话的时候,那一向冷硬的气质都变得柔和,甚至说到最后,纪凛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微笑了一下,很短暂也很轻微,但赵敬时看到了。
纪凛不答反问:“我与他的关系如何,又怎样呢?”
“算了。”赵敬时换了个姿势,两个人的距离拉远,“我不说了,说了大人又要生气。”
“没生气。”纪凛伸出二指,勾着人的下巴转回来,“说说看,到家还有段距离呢,想说什么就讲。”
赵敬时抿了抿唇:“真不生气?小人没什么见识,说错了什么,请大人恕我无罪。”
“说。”
“小人是觉得,无论废太子先前是什么人,又与大人是什么关系,但都逃不开他是大梁罪臣,他或许曾经美好,但已然堕入泥沼、面目全非。”
赵敬时别开目光,去看自己素白的指尖:“而大人身居高位,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如今,人已作万古尘埃,事已成过眼云烟,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以后同废太子相关的话,在人前还是不要讲了吧。”
搭在下巴上的指尖顿了顿,收了回去。
纪凛没有说话,赵敬时也没抬头看,不用瞧就知道他脸色不会有多好。
半晌,纪凛居然笑了:“谁说你没什么见识,这不看得挺明白么?”
赵敬时缓缓抬头,纪凛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赵敬时,既然你看得这么清楚,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
“你觉得,瑞王什么时候会来找我?”纪凛闭着眼,“他胆子小,不禁吓,承泽带人去一问只怕就要哭了,如今种种线索指向耿仕宜是被人买了命,如果他真的是主家,你说他会直接找我说真相么?”
赵敬时无奈:“大人这就有些为难……”
“随便说。”纪凛不耐烦地打断他胡扯,“哪怕猜都可以,随便说。”
“……”赵敬时眼底划过一丝锐利的光,“小人别的不知道,只觉得,如果瑞王如同大人和太子殿下所说那般胆怯懦弱,他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买耿大人的命呢?”
马车吱嘎一声停下,纪府到了。
纪凛睁开眼,赞许地瞥了一眼赵敬时:“你看,都夸你看得明白了。”
*
夜幕降临,夏渊带着大理寺的人从瑞王府告辞了。
靳怀霄强撑了一下午的精神骤然松溃,他不顾形象,慌里慌张跑回卧房,砰地一声将门关住,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
他缓慢下滑,跪坐在地,一颗心狂跳不止,眼泪和汗珠一同掉落下来,很快就晕湿了地面。
不行,他自己这样担惊受怕肯定不行,一定会被发现什么的!
他撑着自己站起来,连滚带爬地扒开衣柜,从柜子最深处翻出一套隐秘的夜行服,笨手笨脚穿上后,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太慌张了,既担忧此刻会有大理寺的人看守着他,又担忧如今风声鹤唳,他会被人当做是意图不轨的刺客抓入大牢,所以他走得鬼鬼祟祟,只关注自己的身影是否藏得妥帖,就连呼吸都成了让他一惊一乍的杂音。
于是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有个人已经跟在他身后很久了。
9. 淤泥
赵敬时不远不近地跟着靳怀霄,如一只隐秘的游魂,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黑夜之中。
靳怀霄没发现他,一路沿着小巷七拐八拐,险些连自己的鞋都踩掉一只,踉跄的时候又一脑袋碰墙上,发出不轻的一声响,整个人滑稽又好笑。
赵敬时冷眼看着,眼角眉梢间都是戏弄和讽刺的光。
贤妃难产而亡,又因是敌国贡女,她留下的血脉自然不会有多受重视。
靳怀霄小时候是被贤妃从漠北带来的老嬷嬷照料长大的,母亲过世,当时的皇帝又对这个三儿子没感情,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若不是当时郑皇后还能照拂一二,早就被饿死在深宫角落。
从无重视的深宫生活导致靳怀霄性格胆怯懦弱,举止一直畏畏缩缩的,后来老嬷嬷也死了,再加之生辰撞上贤妃祭日,无人去讨这等晦气,久而久之,靳怀霄居然自己连年岁都记不清。
皇家子弟六岁入文华堂读书,可老嬷嬷死后没人那么上心地管他,太监宫女都另谋高就,导致靳怀霄八岁那年还在长和宫里捏泥巴。
直到被他二皇兄靳怀霜发现,这才带入文华堂,从此吃住都在一处,靳怀霄才算有了个新庇护。
可靳怀霜后来也死了,他能依靠的大树又倒了。
赵敬时也很想亲眼看看,这个自出生而起都无法独立生存的三殿下,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靳怀霄最终在一处角门外站下,屏息凝神了一路,他现在呼吸都在抖。
笃笃笃。
他不敢用力敲,只好轻微却密集地叩门。
门开了,传来一声讶异的低呼:“……瑞王殿下,你怎么……?!”
“快、快,我要见——”
吱呀。靳怀霄应是被人迎了进去,剩下的话都关在门板后,听不清了。
赵敬时没有着急去听墙角,而是从小路里绕了一圈,转而走到大道上来,他模样淡定,神色不变,仿佛只是出来溜了个弯,如今要回去了。
但在回去之前,他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路边宅邸的匾额,勾了勾唇角。
果然如此。
他顺手从路边掰了一块泥,快步走进夜色之中。
*
纪凛落下一枚黑子,状若不经意间地问:“赵敬时呢?”
北渚被问得一愣:“方才饭后我跟赵公子闲聊,说后院新修了个浴堂,里面池子大,问他要不要去泡泡,他说好。”
他是被吩咐了要跟着赵敬时不错,但泡澡便不至于还要紧随其后了吧。
“我把东西交给他,亲眼看着他进去了,这才走的。”北渚想到什么,连忙跑到书桌边翻了一会儿,“还有这个,下午大人去御史台后,太子差人送来的。”
纪凛眼珠动了动,是赵敬时的卖身契,写着秋来的名字。
“收着吧。”他盖上棋盒,施施然从座上起身,“我去看看他。”
北渚:“……啊?!”
可他在泡澡啊?!
纪凛头也不回地走了。
深秋已至,夜晚已经很凉了,浴堂上头冒出丝丝缕缕的白雾让人看着就暖和,纪凛一路步子没停,甚至连敲门都省去,直接推门而入,反手落锁。
浴堂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源源不断的水流声,隔着屏风甚至没有看到人影。
纪凛眉心一皱,将屏风猛地拉开。
空的。
扣着屏风的手猝然攥紧,一丝怒气涌上眼睫。
赵敬时——
“刷——”
一阵水花打断了纪凛的思路,也阻碍了他的视线。
赵敬时自水下冒出,长发披散,在水面上划了一道轻巧的弯,他抹去脸上湿漉漉的水珠,面颊因为热气而变得粉红。
“……纪大人?”
赵敬时一愣,旋即意识到什么,下意识伸手去够水池边的布巾。
纪凛回过神后的动作比他还快,在他抓到布巾一角的前一刻抽走了,将它往旁边用力一甩,另一只手直接抓住了赵敬时赤.裸的肩,顺着锁骨一路摸到中间,直接就要往下滑。
赵敬时一把抓住他的手,厉声道:“大人!”
纪凛的手指按在他的心口,赵敬时的心跳快得几乎到了慌乱的地步。
池水打湿了纪凛的袖子,赵敬时平复了下呼吸,慌乱问道:“……大人是要我现在就行暖床之责吗?”
挂在他肩上的水珠被这么一闹全掉了,仅剩的几粒沿着他的肌肤下坠,留下浅浅的水痕。
纪凛视线融于那颗消失的水珠上,像是被烫了一下,猝然收回手:“没有。”
赵敬时不解地望着他。
纪凛转过身,将甩到一旁的布巾递给他,赵敬时甫一拿到布巾,便立刻将暴露在水面上的肌肤裹了起来。
“这么慌?我就是想看看,泡了这么久,你身上热不热。”纪凛挽起袖口,“不是体虚怕冷么?泡久了头会晕。”
“多谢大人体恤。”赵敬时抓着布巾,这句谢像是从齿缝中磨出来的,带了些恶狠狠的意味,“小人不是怕别的,只是实在不适应这般与人……坦诚相见着说话。”
“从前在外做工,也自己躲着别人洗澡么?”
“自然是自己打水自己洗。”
“哦,原来是害臊。”纪凛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热水,“我还以为你是慌于真的以为我要你行暖床之责。”
赵敬时诡异地顿了顿:“这个……慌也正常吧。小人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
“你怕啊。”纪凛歪歪头,像是捉住了新奇玩意儿似的,“我还以为白日里你说的那般大义凛然,是只为我考虑,你自己是全然不在乎的呢。”
“做下人的,从来不都是把自己放在后面,率先给主子考虑,这也属于正常吧。”
纪凛点点头,算是认可,但依旧饶有兴趣地看着赵敬时,不说话,只是瞧。
赵敬时回避着他的目光:“……大人究竟找小人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觉得你半天没出现了,担心你晕在里面。”纪凛笑道,“赵敬时,我发现这好像是我认识你后,你第一次怕什么。”
赵敬时眼角抽了抽:“……是人都有怕的东西,这更属于正常吧。”
“正常,就是觉得很有趣。我之前只觉得你嘴上怕这怕那,其实什么都不害怕,如今骤然发现你怕的东西,还挺有意思的。”
他的手指从池水中伸出来,随意抖了抖,零星几粒甩到了赵敬时的脸上。
“大人可以先出去吗?”赵敬时无奈地抹了把脸,“你在这儿,小人实在是……”
北渚的嗓音遥遥打断他的话:“大人。”
纪凛没动,朗声回:“讲。”
“瑞王殿下来了,正在前厅呢,大人快些去看看吧。”
纪凛长眉一挑,和赵敬时对上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视线。
“行,看来想让你害臊都没办法了。”纪凛撑着膝盖站起身,“别泡太久,等身上暖了就出来吧,然后直接上前厅找我。”
赵敬时藏在布巾下的手一僵。
“还有一句忠告。”纪凛拉住屏风,赵敬时的轮廓影影绰绰投在上头,带着荡漾涟漪的水光,“下次泡澡,中途不要出来歇着,容易着凉。”
*
纪凛换了一身衣服才赶到前厅:“臣参见……”
“纪大人——!!!”
靳怀霄踩着嚎啕的声音闯入厅中,冲着纪凛直接扑了上来,纪凛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眼瞧着他那大把大把的眼泪洒满了前襟,眉心极快地一蹙,料想这刚换上的衣服又要洗了。
“纪大人,今天、今天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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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来我府上问我,有没有见过什么天山玉。”靳怀霄哭得抽抽搭搭的,揽着纪凛不松手,“说那是我母妃族中的东西,可我、可我连娘都没见过,我哪里知道……我好怕啊——!!!”
“瑞王殿下……”
纪凛试图安抚几次都没能止住那嚎啕,只好听他继续哭。
靳怀霄去年已经及冠了,但模样依旧稚嫩,脸颊的婴儿肥都没消下去,哭嚎的时候像是还没有办法独立生存的孩子。
“我听说这和耿大人的死有关是不是?可为什么查到我头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连、连一只鸡我都不敢杀,我连听到哪里死人了都睡不着觉,我怎么会和耿大人的谋杀案牵扯到一起,纪大人,救命啊——”
纪凛心底长长叹息一口气:“瑞王殿下,承泽只是按例询问,没说一定与你有关,更没有要定你的罪,只是问问罢了。臣也是一样。”
“可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靳怀霄哭着哭着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出生后就没有娘,婆婆也死了,二哥也死了,我、我……不能看着我孤苦伶仃便这样欺负我吧——”
赵敬时就是这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的。
他的发梢还在滴水,面上淡淡的绯色还未褪去,整个人显得有些慵懒,就这么散漫地靠在后面,抄起双臂,沉默地望着手足无措的纪凛和嚎啕大哭的靳怀霄,唇角勾起淡淡的潮意。
靳怀霄泪眼婆娑中先注意到他,正撞上那嘲弄又冰冷的笑,刹那间惊吓和哭嚎对冲,直接打了个哭嗝。
“他、他他他——”
纪凛询声回头,赵敬时已恢复了那副恭谨的模样,从阴影中慢慢走来。
“小人拜见瑞王殿下。”
靳怀霄惊意未褪,连句免礼都说不上来。
“他……他是……”
“这是臣府上新来的下人,让殿下受惊了。”纪凛终于得了空,把人按在一旁的椅子上,“殿下喝口茶定定神。”
靳怀霄哆嗦着手去拿茶杯,杯盖晃得叮当响。
一口茶入口,眼前一晃,赵敬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手抓住他的脚踝。
那手指冰凉,圈住他的脚踝仿佛一副铁铐,靳怀霄把茶水咽了一半,瞬间不敢动弹。
“是小人唐突了,瑞王殿下。”赵敬时起身,摊开手掌,是一块淤泥,上面还有些青苔,“深更半夜,殿下怕是没看清脚下,沾了脏污,小人才斗胆为您清理,这便退下了。”
赵敬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来一去,竟然将靳怀霄吓得全身上下只有眼珠才敢动弹,居然连哭都没了。
纪凛觉得稀奇:“殿下怎么这般看他?”
“没……没事。”靳怀霄咽下后半口茶,顺带着咽下一口惊魂未定的气,“……没事。”
是他看错了吧?
一定是他看错了吧!?
赵敬时正走到阴影处,闻声转过头来,冲靳怀霄一笑。
靳怀霄直接蹦了起来:“纪大人,太晚了,我就不叨扰了。我就是想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快点查案,为我、为我洗清冤屈,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越说越慌张、越说越轻微,全然没有了方才痛哭流涕时那般理直气壮。
“救救我……救命……”
话音未落,他仿佛见了鬼一样,慌里慌张地跑了。
纪凛挂在面上得体的笑容一点一点散了。
“赵敬时。”他知道那人没走远,果然,不多时,脚步声就在身后站定,“……那块泥给我看看。”
赵敬时面上微微讶异,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张开手掌。
纪凛盯着那块泥,眼中风云变幻,视线从淤泥又落到赵敬时面上:“……你方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什么,才能把他吓成这样?”
10. 元绥
赵敬时波澜不惊道:“大人真会说笑,堂堂三皇子殿下,小人能吓唬他什么?”
纪凛探究地看着他。
“真的。小人之前从未见过瑞王殿下,今次不过见他鞋底脏污擦了一把,哪里就算吓唬他了呢?”
赵敬时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偏头道:“不过……太子殿下说小人像他的一个故人,他们是兄弟,说不定也是让瑞王殿下想起同一个人吧。或许是两个人共同的仇人?能让太子殿下这么不喜欢,放到瑞王殿下那种胆小性子上,不就是害怕了么?”
纪凛闻言一怔,旋即深深地皱起眉。
赵敬时手还摊着,没有分神去看纪凛不知想到何处而愈发难看的脸色。
他晃了晃手腕:“大人,要不小人先去洗个手?”
淤泥摊在他掌心之中,模糊了那道生命线,纪凛眸色幽深,并没有立刻放人。
“这块泥上有青苔。”纪凛也没再继续追问方才吓不吓唬的事情,而是道,“如今已然深秋,京城一般青苔鲜有,城东更是绝迹,只有城西那边有些阴湿地界会长。”
赵敬时挪回目光,表情迷茫且疑惑。
纪凛敲了敲他的手腕:“赵敬时,我发现你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总能发现一些关键线索,再状若无意般送到我眼前——我都疑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他一把抓过那把泥,根本没给赵敬时分辩的机会,只身闯入了夜色里。
京城以中线集宁大道为界,分为城西城东两侧,皇家子弟和官宦世家多居于城东,包括纪凛的府邸和瑞王府,若是靳怀霄直接自家中来了此处,怎么也沾染不上城西的青苔。
纪凛是做好了靳怀霄来哭的准备的,但究竟是被吓来的,还是被人有意拿着靳怀霄胆小的由头作筏子要求来的,那情况完全不一样。
赵敬时垂下眼去看手上残余的泥迹,然后缓缓收拢五指,用力地握紧了拳。
掌骨撑起皮肉,赵敬时突然勾了勾唇,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
靳怀霄仿佛见鬼了一样扑回府邸。
他大口大口喘息,眼前不断闪动着赵敬时那冷漠又讽刺的笑,那个人的唇角当时虽然是上翘的,但眼里淬着怨毒和冰冷的光,仿佛恨不得将他生啖血肉、拆吃入腹。
更何况那张脸……那张脸……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胡乱地一同翻找:“钥匙呢?钥匙呢……”
贴身侍奉的小厮实在担忧,轻声问:“殿下,小的来帮您找吧?”
“钥匙,我的钥匙!”靳怀霄眼睛都充了血,“那间、那间佛堂的钥匙,放哪里了?!”
小厮被他癫狂的模样吓得倒退一步,连声道:“在我那里收着呢,我这就给您拿,您别急,您别急。”
瑞王府自修建时便按照靳怀霄的要求修了一所佛堂,但是后来不知为何,府邸建成、靳怀霄受封瑞王正式搬迁后,他便将那座佛堂锁住,不允许任何人前往。
一时间府内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一说里头锁有妖孽,靳怀霄请了祈福寺的大师来收妖,事成之后屋子也弃之不用;一说此地风水不好,佛像请不来,只好空置;一说原址此处鬼气重,死过人,大不吉……
但其实那里头靳怀霄不止去过一次,只不过都是偷偷地、半夜三更才能去一趟,除了靳怀霄本人和负责收钥匙的小厮之外,再无人知晓。
哗啦啦——
锁链掉落,靳怀霄反手将自己关进那间佛堂,猛烈跳动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下来。
他靠着门扉,渐渐滑落,咚地跪坐在地。
佛堂里头没有点灯,窗户被封得严严实实,清幽月色只能从缝隙中窥得一隅,如同深秋的薄霜覆盖,清霜覆清霜。
靳怀霄掩面痛哭。
他捂住脸:“二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我没办法啊,我胆子小,你泉下有知,你别吓唬我啊……”
*
大理寺中挑着灯,夏渊还没回家。
他正伏案整理卷宗,纪凛便急匆匆闯了进来,他一看好友脸色便知不大对劲,立刻屏退左右亲自迎了上去。
“怎么了?”
纪凛反问道:“你问瑞王问出什么来了?”
“都没什么有用的。”夏渊摇了摇头,“只有一块天山玉作为线索,多的我不好问,但瑞王说他从未见过天山玉,和耿大人交往也不过平平,实在不知为何他身上会有这块玉。”
这个回答不意外,就连夏渊也评价说:“他那个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问一句就开始哆嗦,问两句就要哭了,问三句直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更多线索出现前,还是莫要打草惊蛇为好。”
纪凛抿了抿唇:“打草惊蛇,那也要是一条蛇才会受惊,若只是一株草,只有风吹,草才会动。”
夏渊一怔:“你发现了什么?”
纪凛摊开手掌,将靳怀霄来他这里哭诉的事情大致说了,又将发现足下泥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夏渊眼睛都瞪大了。
“城西……我查查。”夏渊快步回到书案前翻找,“若是瑞王真的只是不知道,或者只是害怕,完全没必要往城西跑一趟。但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
耿仕宜的人情往来已经被三法司查了个底朝天,城西住的人又少,再加之与瑞王有关的更是少之又少,排查起来很方便。
纪凛终于把泥巴丢开,在水盆里洗了手:“瑞王是株草,不代表他身后那人也是。只怕那才是一条蛇,瑞王既然去了,若是真的有关,那人只怕会把行踪扫得更清……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夏渊手一顿:“……是不多。”
纪凛甩甩手,快步迎上来:“谁?”
夏渊摊着卷宗,纪凛一过来便能看见上头的大名——元绥。
元绥,太医院御医,隆和二十一年经耿仕宜举荐进入太医院,祖籍阙州,现居京城城西清荫巷。
“入太医院后,元绥主动承担了一些没什么油水的职责,比如给当时还没有进入陛下眼中的、三殿下靳怀霄请平安脉。”夏渊思忖道,“那时候陛下专宠先太子,三殿下完全依附于先太子,自己什么实权都没有,宫内人惯会拜高踩低,这个元大人倒是医者仁心,处处关照这个三殿下。”
纪凛指腹滑过“元绥”二字,沉声道:“不止关照,我曾经无意间听过一次,当时靳怀霄还小,既没封王,也没开府,银子被克扣得厉害,元绥主动拨过自己的月银给他用。”
“感情这么好?没道理啊。”
“说不定背后是什么隐情。”纪凛重重敲了敲桌子,“这个人必须查,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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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夏渊立刻提笔写调令,“我即刻派人去他府上。”
“不,不是去府上。”纪凛在“阙州”二字上点了点,“他是阙州人,天山玉之事按理来说扣不到他脑袋上,这块青苔也无法完全指控他做了什么,这才是要担心打草惊蛇的人——直接去查他老家,他被耿仕宜举荐,又要杀耿仕宜,我只想到一种可能。”
夏渊眼前一亮,与纪凛异口同声。
“他来路不对。”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偏袒,这个人一入宫便对靳怀霄抱有那么大的关怀,背后一定有秘密。”夏渊想到什么,咧唇一笑,“我发现赵敬时就是个福星啊,两次了,怎么什么都是他切中要害发现的呢。”
纪凛身影微微一僵,突然问道:“你说,当年,靳怀霄和怀霜关系怎么样?”
夏渊眼瞳不为人知地一缩。
七年,已经七年没从他嘴里听过“怀霜”两个字了,最后一次听见的场景太过惨烈,令人不敢回头看。
自那之后,夏渊也将这个名字掩在心底,不愿触碰纪凛的伤处。
今次突然提起,夏渊狠狠地恍惚了一下,还以为回到了七年前。
“……肯定很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怀霜那个性子……”夏渊轻叹一声,“在他眼里,这世间有坏人吗?这又是他从小没了亲娘的弟弟,怀霜怕是就差把人拴裤腰带上走哪带哪了。”
纪凛手指一点一点收紧:“……那如果靳怀霄再见到他二哥,会是什么样子?”
“怎么?方才他看到赵敬时那张脸,扑上去痛哭流涕了?”夏渊刮了刮脸,“也正常,从小就是怀霜保护他,今天他那么害怕,再加之夜间光线昏暗,冷不丁看到这样一张面孔,怎么激动都正常。”
是啊。
纪凛心道,是啊。
若是再见到二哥相似的人,他应该是晃神的、激动的,怎么会……这么害怕呢。
赵敬时轻描淡写的一句“仇人”如同一根针,细密地扎进纪凛的心口,越琢磨扎得越深。
*
清荫巷中。
打更的梆子响过巷尾,迅速在夜色中沉寂下来。
夜色浓厚,四下里都陷入了沉眠,簌簌风声拂过屋檐巷头,卷起一阵敏捷快速的影。
赵敬时如同一只猫一般轻轻落在房檐上,走动之间甚至没有声响。
他带着一副银面具,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伸出手指去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片瓦,温暖的光霎时从缝隙中露出。
屋里的人还没有睡,元绥正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距离太远,赵敬时看不清。
他只能看清元绥沉静冷漠的半张脸,这人长了一副辨识度极高的相貌,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有一种不似大梁人的锋利感。
但元绥祖籍阙州,那边与漠北接壤,总有些血脉相混的后代,于长相上会带着些漠北人的棱角分明,也属于常见。
一封信写完,元绥起身,在书架旁撬开一个小洞,那封信被他卷起后悄无声息地塞了进去,赵敬时皱了皱眉,翩然跳下。
方才那个书架的位置在……
他绕到房子西北角,伸出手去摸平整的墙砖,却被一只手陡然钳住腕。
电光火石间,他奋力一挣,长剑出鞘,雪色的剑光正擦亮纪凛疑心深重的一双眼。
11. 临云
赵敬时的剑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纪凛反应也很快,在赵敬时抽身的那一刻便拔出了贴身长剑,他一身夜行衣,下半张脸缠住缚面,唯有一双眼睛半惊半疑。
一双眼,已足够赵敬时将他认出来。
赵敬时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在纪凛手中长剑上。
那是一把纤细锋利的长剑,挥舞间能看到阵阵清光,轻便小巧,极适合纪凛这等文臣。
纪凛低声道:“你……”
话未说完,只听另一道脚步声自院墙外响起,赵敬时同纪凛对视一眼,默契地双双掠回屋顶上伏下身,与屋檐融为一体。
没想到,深更半夜,元绥这一名小小御医的院中这般热闹,悄无声息地来了三个人。
那人同纪凛和赵敬时一样是一身夜行衣,只不过没有缚面,露出的半边脸上印有刺青,在夜色下显得尤为狰狞。
赵敬时眼睛敏锐地眯了眯,就连纪凛也是呼吸一滞。
这人曾经在京城出现过。
那是漠北刚送公主来和亲的那一年,陆昭雪虽然是漠北贡女,但该有的仆从漠北王一样都没有缺自家女儿,其中更是包含了两位漠北勇士专门保护公主安全,一位叫陆北遥,一位叫陆南钩。
宫禁之内严禁外男出入,不过皇帝当年颇为大度,念着陆昭雪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挥手批了一个宅子作为陆昭雪在京的“娘家”,这人就住在那座“陆宅”中。
后来……
“笃笃笃”,纪凛的回忆被一阵敲墙的声音打断。
陆北遥三下敲墙动作刚停,便有一阵金石之声传过,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方才元绥写的书信卷成小筒自墙内送出,被陆北遥妥帖地收进怀中。
他没有多停留,拿到东西转身便离开,期间元绥也没有出现,二人就这样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接。
赵敬时眸色沉沉地盯着他的背影,没有追上去,以免操之过急,因小失大。
更何况,更要紧的是他旁边这位御史大人。
纪凛收回目光,伸手来抓赵敬时的那一刻,就被人闪身躲开,转瞬逃进了小巷中。
赵敬时身法灵活,现在时机未到,他不愿与纪凛正面相碰,却不料纪凛一介文臣,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功夫,余光里一直紧跟其后,咬着他不肯放。
剑影一闪,赵敬时翻腕相抵,锋刃交错间划过雪亮的剑光,映出纪凛愈发疑心的一双眼。
“阁下是何路人?”纪凛攻势猛烈,步步紧逼,不过眨眼间便过了十几招,“说不定我们是友非敌。”
赵敬时不语,手上一把长剑挥舞出了阵阵残影,就在纪凛想要开口继续发问的那一刻,赵敬时瞅准破绽一脚踹了上去。
纪凛猝不及防被踢中破绽,一连跌了几步,那一脚踹得他手腕都在发麻,赵敬时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攥紧了长剑再度跃入夜色。
*
赵敬时自窗户跃入房间时,秦黯还没睡。
他正靠在美人榻上撑着头翻账本,被赵敬时闯进的动静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秦黯绕过屏风,见状拉了他一把,还没问完,赵敬时急急解开脑后面具绑绳,将它塞回他手心。
“借你的面具,还给你。”赵敬时拆下腰间长剑,一同拍在他手上,狡黠一笑,“不好意思了秦老板,有劳你帮我应付一下。”
秦黯微微一怔,旋即听见楼下嘈杂的丝竹管弦停了一瞬,鸨母的嗓音格外清晰地传到顶楼。
她的嗓音有些慌张:“这……这位公子,顶楼是我们楼主寝屋,这个时辰他已经歇下了,而且他、他是个单纯做生意的,还是个男人啊。”
纪凛面不改色地拍了一锭更大的银子,言简意赅:“让开。”
“这……”鸨母声音有些犹疑,“要不劳您等等,我通报一声?”
纪凛再度拍了两锭更大的银子在她手心,拨开人径直往上走。
秦黯:“……”
他骂人的话就在嘴边,赵敬时已经按开密道的门,对他施施然抱了抱拳,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了门。
纪凛的脚步声须臾间就停在门口,秦黯对着镜子刚将面具戴好,他便直接推门而入,正撞进转身看来的秦黯眼中。
纪凛的视线微微一凝。
不对,不是这个人。
秦黯藏在广袖后的手心满是湿汗,但还是兀自镇定道:“这位公子,是观玄楼招待不周,非要你向我讨说法么?”
纪凛不语,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他的身型纳入眼中。
这两人是一样的消瘦,端看身型其实看不出什么差别,但是纪凛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面前这人却也同样给他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秦黯看他打量自己不说话,于是催促道:“这位公子,深更半夜不请自来,不合规矩极了,若你不是对我观玄楼有意见,那我可要对你有意见了。”
“失礼了。”纪凛终于开了口,但语气却理直气壮得很,“方才阁下可看到什么可疑人士进入吗?”
“这话说的,整间屋子就这么大,公子难道能看到第二个人吗?”秦黯抬抬手,“怎么,公子是查案的?也是,风月场所最容易藏人,但那也得在楼下,鱼龙混杂最好藏身,我一介楼主,还能让火烧到自己身上不成?”
纪凛不着痕迹地快速扫过屋内陈列,尤其是窗户,的确看不出什么异样的痕迹。
但方才那人就是闪身进了观玄楼,他清楚地看清了楼层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纪凛挪回目光,秦黯一身鲜红色长衫,在幽幽烛火下依旧扎眼。
他话锋一转:“阁下为何在屋中独自一人还要戴面具?”
“我戴面具违反大梁哪条规矩了么?”秦黯反唇相讥,“再者说了,方才鸨母那两嗓子那般大,我又不聋,知道有客前来,怎么还能算独自一人呢?”
“有客来就要戴面具?”
“这又违反哪条规矩了么?公子非要个解释也不是不行——脸上有旧伤,不想真面目示人,我是做风月生意的,传出去还怎么混。”
秦黯像是有些烦了,抽出那柄二尺长的狼毫笔,焦躁地在掌心转动:“公子,要消遣请下楼,这里没有乐子找,我要休息了,你可以走了吗?”
纪凛动了动唇,却已经渐渐快要找出记忆里与这人相符的轮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秦黯。”
*
纪凛回到府上,直奔书房而去。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他脑中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秦黯和那名黑衣人的身型、气质,却无可避免地将赵敬时的影子往秦黯身上归。
两人放在一起,身量相仿,只是通身气度完全不同。
但赵敬时和那名黑衣人的呢?
他急急推开书房门,赵敬时正坐在梯上翻书。
像是看得入神,纪凛进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稳当的梯子眼瞧着狠狠一颤,坐在上头的人骤然失去了平衡,赵敬时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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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惊呼一声,连人带梯直接向纪凛砸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纪凛未卸去的三尺青锋铮然出鞘,将那木头一剑劈断,旋即右手一松,飞身上前凌空接住了赵敬时的身体。
他打了个旋儿带着人稳稳落地,赵敬时抱着他的脖子,惊魂未定地呼吸,胸膛剧烈起伏。
纪凛放他下来,指节交错间在他脉上一握,赵敬时手指冰凉,心脏砰砰跳。
最后一丝能够窥探他方才到底在做什么的线索中断,纪凛皱紧了眉。
“大人。”赵敬时退了两步,在鼻端扇了扇风,试图吹去那些木屑尘烟,然而在看清周遭后骤然变了脸色,“……大人!”
高大的木梯被拦腰斩断,留下一片狼藉。
“抱歉。”赵敬时望见纪凛紧皱的长眉,立刻乖顺地道歉,“方才小人看书看得入迷,是我……对不住。”
纪凛声线略略僵硬:“无碍。我走时你在看书,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因为大人还没回来呀。”赵敬时轻声解释,“哪有主上不睡,下人先睡的道理。”
听上去是个像样的理由,纪凛没再深究,拉着人走出了书房。
“要不小人打扫一下……”
“明天再说吧。”纪凛掐了掐眉心,铿锵有力地下了命令,“先休息。”
赵敬时手指蜷了蜷,连带着手腕在纪凛掌心下不自在地动了动,到底是没有反驳。
更深露重的,一切细碎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连脚步碾过碎石的声音都显得嘈杂,纪凛一直没有放开赵敬时,他试探着挣扎了一下,换来的只是更用力地握住。
“大人。”这气氛渐渐有些暧昧,赵敬时不自在道,“……大人怎么这幅打扮?”
纪凛出府时还是一席官袍,如今只有一件寻常不过的长衫,且秋夜寒凉,长衫有些过于单薄,怎么看都应在外面再披一层氅衣。
纪凛语气平淡:“脏了,在大理寺换了件衣服。”
“哦。”赵敬时应了一句,“那明日小人打扫完书房,再给大人把衣服洗洗吧?”
“不必,府上这些事都有专门的人去做。”
“小人闲着也是闲着呀。”
纪凛唇角勾起一丝微妙的戏弄,但没有直言,只是攥着他回到了卧房的院落。
他们俩甫一进入院中,方才不知何时消失的北渚就急急迎了上来,瞧着表情还有些不自然。
纪凛拉着赵敬时站下:“怎么了?”
“大人,方才……观玄楼来了封信。”
北渚将“观玄楼”三个字咬得很重,似乎想让他家主子反驳,自己不会与这等风月场有所牵扯。
但纪凛只是“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讲。
北渚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回复,目光又瞥见纪凛换了件衣服,眼睛都差点儿瞪大了。
他瞟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赵敬时,心下感叹纪凛这棵枯萎的情缘树终于要开花了吗?
但面上又不好发作,他只能吞了口气:“……信在这儿。”
纪凛没避着赵敬时,直接把信拆开了。
上头笔迹龙飞凤舞,落款是秦黯——明日戌时一刻,邀纪大人小酌。
“反应真快啊。”纪凛抖了抖信,反手戳了下赵敬时的手背,“看见了吗?”
赵敬时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什么?”
“观玄楼啊,我记得你不是喜欢听那儿的琵琶么?”纪凛笑意愈发深重,“明日你陪我一同去赴秦老板的约吧。”
12. 孤鸿
次日,距离约定之时还有数个时辰,纪凛去了御史台,赵敬时寻了个由头先来了趟观玄楼。
秦黯带着人去点库房了,不在。
赵敬时转悠了一圈,寻思着昨晚把人惹急了,一会儿等秦黯回来,八成要劈头盖脸把没骂成的那一顿找补回来。
于是他先把特意准备的点心放在紫檀木桌上,让秦黯回来的第一眼就瞧得见。
点心旁边搁着昨夜他匆忙丢在秦黯这儿的三尺青锋,赵敬时拽了出来,凛冽剑光晃眼,剑身篆刻着“孤鸿”二字。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你还敢回来。”
赵敬时猛然醒神,按着剑柄将青锋推了回去。
秦黯锁了门,抄起双臂面色不虞地盯着他:“来,先给你一炷香,给你个狡辩的机会。”
赵敬时一讪:“没什么可狡辩的,我早晚要带着纪凛来见你。”
话音未落,一个东西骤然冲着他的面门砸了过来,赵敬时弯腰一避,算盘在他身后开了花,珠子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不等赵敬时站稳,秦黯已经扑了过来,提着他的领子就要揍上去,可拳头距离他脸颊还有一指的时候顿住。
“你带他来见我干什么?啊??你自己要作死你别带着我!!!”秦黯眼底都气出了血丝,“你自己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也不看看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居然——”
“我们必须有个人在朝廷上帮我们说话。”赵敬时不闪不避地盯着他的眼,“你我都清楚,无论是临云阁还是观玄楼,我们都见不得光,有些事,就算查清了,查明了,又能如何?”
秦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赵敬时握住他的手腕,缓缓放开自己的领口:“如果你要的只是那些该死的人去死,这件事会简单很多,可我们为什么要浮沉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我们要的不止如此,不是吗?”
“那又为什么偏偏是纪凛?”秦黯胸膛猛烈起伏,“那么多的人——”
“那么多的人没人比他更合适。”赵敬时截断他的话头,“我们需要的这个人,他要位高权重、要有足够的信服力,更要有足够的立场能够在皇帝、百官、甚至是天下人面前,讲出我们想讲的话、想说的真相。”
“论站队、论威望、论名声、论职责,谁比一个不依附于任何一方、光风霁月的、行监察事的御史大夫更合适?”
“那你起码提前跟我说一句!”秦黯搡了他一把,“你倒是潇洒,我能见他吗?我能吗?”
赵敬时言语一滞。
这件事的确属于临时起意,也的确杀了个秦黯措手不及,可没办法,机不可失,怪只怪昨夜时机太好。
但哪怕面具被赵敬时丢给了秦黯,想必秦黯也是好一通手忙脚乱、心虚惶然,这事儿他避不开责,不好意思地偏开目光。
“别生气了吧,秦老板?”
秦黯正了正领子,微讽道:“怎么我还不可以生气么?阁主大人。”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不说这事儿,单说临云阁这么多年来的钱,除了每个杀手自己合该拿的佣金,其他的我都送到观玄楼来了,由秦老板帮着打理。”赵敬时赔笑道,“全部身家都在秦老板手里呢,哪里敢惹你。”
“没看出来你不敢,这几天你气我就气得挺多。”秦黯扯了扯唇角,压住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小心把自己玩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是不会客气的,这些钱我一定会私吞的。”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赵敬时把点心盒子打开,往秦黯面前推了推,“这种事儿仅此一次。你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
秦黯冷哼一声:“真的么?”
赵敬时眼神清冽:“自然。”
“那就道歉!”秦黯翻他一眼,瞥到怀里的点心盒子,心情好了一点点,“给我、还有方才碎了的算盘珠子道歉!”
赵敬时无奈一笑:“好吧好吧,别气了,我错了,一定没有——”
“不够。”秦黯移回视线,眼眸里闪着异样的神采,“赵敬时,叫我哥。”
赵敬时微微怔愣,然后放柔了语气:“哥。”
果然,秦黯的愤怒被瞬间抚平,像是被捋顺了毛的狸奴,不但自己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收拾好了,还迫不及待地接过赵敬时给他买的点心盒子。
只是苦了正从窗户翻进来的颜白榆,闻声一头撞在柜子上。
赵敬时听见动静瞥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他捂着脑袋走过来,秦黯没搭理他,专心从盒子里捻出一块糖糕大快朵颐。
颜白榆只能凑到赵敬时身边咬耳朵:“阁主,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记得你比秦老板大三岁呢……”
赵敬时竖起食指摇了摇,一副不可说的神秘模样,旋即捞起一块珠子,在指尖转了转。
他后腰靠在桌边,叹道:“无论如何,秦老板,下次东西爱惜着些,多好的算盘说砸就砸啊。”
“那咋了,”秦黯掰着点心,含糊道,“我有钱。”
“那也不能这般糟蹋东西吧。临云阁这些年是赚了不少,但你也别挥霍无度,让我越赚越亏,到最后上街讨饭啊。”
“说得像我观玄楼不盈利是个摆设玩意儿一样。”秦黯瞪他一眼,“行了,连颜白榆都叫来了,有什么要嘱咐的快说吧,人这不是都齐了吗?”
“无他,也告知白榆一声,今晚纪凛要来。”赵敬时把珠子抛给颜白榆,眼睛一眨,“我们要一同演一场鸿门宴。”
*
戌时一刻,纪凛带着赵敬时准时赴约。
纪凛昨夜一掷千金只为见秦黯一面的壮举犹在眼前,鸨母没敢耽搁,立刻送人上楼,秦黯依旧带着面具,二指撑着太阳穴,正翘着腿侯在桌前。
桌上已经分好了两杯茶,两人进屋的时候温度正好,秦黯询声望去,目光不着痕迹地瞟过跟在纪凛身后的赵敬时,那人垂着眼安静地跟在纪凛身后,与寻常家丁没有半分区别。
纪凛没立刻入座,而是抬抬手,赵敬时立刻会意上前,将手中捧着的精美盒子毕恭毕敬地摆上桌面。
秦黯挑挑眉,没动:“纪大人这是何意?”
纪凛坐定:“昨夜情急,唐突了秦老板,小小歉意,还望收下。”
秦黯伸手抓过那小盒子,单手敲开,里头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质地卓越,色泽温润。
“啪”,盒子被关上,秦黯施施然放下腿起身,懒洋洋地绕到赵敬时面前,将盒子丢进他怀里。
“纪大人客气了,昨日之事我并未放在心上,也算是一段特殊的缘分。”秦黯盯着赵敬时的眼,探究道,“今次是我请你来的,可不是让你来专门赔礼的,倒显得我多小气呢。”
秦黯依旧是那身鲜亮的红色长袍,衣摆曳地,衣服上的图案以掺了金丝的线织成,烛光下如同游鱼入水,行动间波光粼粼,华贵得不可逼视。
纪凛未回头,闻言一笑:“如此,我就欠秦老板两个人情了。”
“纪大人何意?”
“昨夜之事,还有……指向耿仕宜之死与漠北有关的天山玉一事。”纪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唇齿留香,声音也变得更轻柔了些,“可不就是两件事么?”
秦黯坐回他对面:“我有些没听懂。”
“耿仕宜好玉,天山玉也并非他这等层次官员无法拥有之物,因此无论是做成玉佩挂在外头,还是精心收着放在荷包里头,都没什么可怀疑置喙的,”纪凛声线平淡,“不过,要是被蓄意割断,弄出不想被人发现的样子,就分外惹人怀疑了。”
秦黯“哦”了一声,又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刺客本不必多此一举,因为会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刺客还是做了,你觉得这像是临云阁能干出来的事吗?”纪凛微微前倾,“秦老板,你不要跟我说,你和临云阁没有关系,我人都在这儿了,说这些可就没意思了。”
秦黯轮流敲打茶杯的指尖骤然停顿。
隔着面具,纪凛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微微沉了下来,眨也不眨地盯着纪凛。
“如果连这点事情都想不到,秦老板,我也不必坐在你对面,跟你商讨接下来的计策了,”纪凛抬起茶杯示意,“对吧?”
烛火就在这时倏然一闪。
森然的风在这时扑面而来,桌边三盏烛光被悉数扑灭,只有纪凛手边一盏还幽幽地燃着,纪凛依旧稳稳地端着茶杯,杯中水面连一丝波澜都未泛起。
他盯着几乎要刺到眼前的册子,缓缓喝了口茶:“秦老板屋中好茶妙极。”
“不愧是短短七年之内就从白身爬到御史大夫之位的纪大人,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秦黯慢慢按下册子,推到纪凛面前,“既然纪大人都直言了,那我也不必兜圈子了。”
纪凛目光下落,那册子下还压了一摞书信。
“隆和二十一年,元绥因一身医术而被耿仕宜举荐入宫,在此之前,他是乡内远近闻名的孝子,他那一身医术,也是因为家中母亲久病缠身,而为母从医的。”
“这样一个大孝子,离开母亲也是因为耿仕宜感念其孝心,曾告知他,京中善医术者众多,耿仕宜可以荐他赴京求学,待学成,既可以更好侍奉母亲,也可以将母亲一同带至京城颐养天年,元绥和母亲商讨后,毅然离家。”
秦黯手掌一拂,册子与书信依次排开,伴着他愈发低沉的嗓音:“自从背井离乡后,元绥每三日都会往家中寄信,慰问母亲,然而,自他正式进入太医院后,便再也没有一封书信往阙州去了。”
他屈指敲了敲最外侧的那封,纪凛抽出来,只一瞧眉心就蹙紧了。
最外侧的那封是元绥最后一次给母亲寄的信,书信中的口吻完全与其他书信中那般牵挂、关切不同,甚至有些刻意的亲热,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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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说,耿仕宜马上要带他入京进宫,宫中不比外边自由,这是他最后一次写信了。
“漏洞百出的一个理由,然而元绥的娘亲依旧相信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纪凛合上书信,望向秦黯,“秦老板是想告诉我,此元绥或许早已非彼元绥了,对吗?”
秦黯不答反问:“那么曾经的元绥会去了哪里呢?”
“看日期是马上就要进入京城,从阙州到京内,必定要翻素望山,山上能歇脚传信的驿站也只有一所。”纪凛按桌起身,“多谢秦老板。不过在下还有一句话想问。”
秦黯左臂一挥,是个“请讲”的姿态。
“临云阁为何要帮我们破案?”他转过头,瞥了一眼听了全程却一言不发的赵敬时,“若是与背后主顾有仇怨,以临云阁的手段,又何必让我们经一次手呢?”
“这个么……”秦黯眼睛中渐渐充满了盈盈笑意,“纪大人只管做你应该做的就是了。”
纪凛一字未驳,拉过赵敬时,拿着这些东西转身就走。
秦黯的声音在门扉后幽幽传来:“晚来风凉,记得添衣。”
*
素望山上人迹罕至,唯有一家驿馆亮着盈盈灯光。
赵敬时往手心呵了口热气,搓着手道:“大人……”
纪凛压在丛中,分分神望了他一眼。
赵敬时像是被冻得受不住,话音虽轻但是直打哆嗦:“小人不会武功,为何……要带上我?”
“怕你把我和秦老板对话告诉什么不该告诉的人。”纪凛挪回目光,“谁让你听了全程。”
赵敬时搓手的动作一顿:“……小人似乎跟大人说过要回避。”
只不过你没让。
“是啊。”纪凛眼睛眨也不眨,“让你不得不听,所以不得不跟,有问题吗?”
赵敬时:“……”
没问题。谁让人家是主。
两人没了话,更多是赵敬时不想理人,没了主动开口的那个,纪凛乐得清闲,专心致志地趴在那里挨时辰。
秋末冬初的山上与寒冬腊月无异,风吹得如刀割一样,不一会儿赵敬时手上就多了几道口子,他刚要放到唇边舔舔,就被兜头扔了一件外袍。
纪凛本就单薄,这么一脱更是只有一件夜行衣,那外袍上还裹了他的体温,赵敬时有点儿懵。
“大人……”
纪凛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赵敬时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驿馆的灯灭了,不多时,几个行踪鬼祟的人从驿馆中钻了出来。
纪凛没多说,拉着赵敬时就走。
这几个人身穿夜行服,头裹缚面,看着像要去杀人,但手里却拎着几个铁锹,一路往山道上去。
纪凛和赵敬时一路跟,直到跟至一处偏僻山洞,几个人放下铁锹,开始铲土。
山上的土被冻得实,铁锹铲下去要跟着踹好几脚才能挖到底,这几个人毫无怨言、动作飞快,直到不只是哪把铁锹敲到了什么,才终于有人说话。
“挖到了,在这儿,快点儿。”
“埋得真他大爷的深。”
“不然呢,这东西谁敢往浅了埋,被发现上头绝对难逃个死。”
“别废话了,快点儿吧。”
“……”
纪凛缓缓将长剑挪到左手,右手扶住剑柄。
就在几个人合力把东西抬上来时,纪凛的长剑铮然出鞘!
说时迟那时快,长剑瞬间将其中一人的喉咙割断,血溅三尺,那帮人被这一变故唬得吓了一跳,旋即明白过来有人跟踪,立刻也露出了凶恶面相,从腰间抽出长刀向纪凛砍去。
纪凛虽是个文臣,武功却一点都不弱,长剑挥舞如闪电迅捷,在几个人中周旋竟然也能打成个平手,丝毫不处于下风。
那帮人显然也是发现了纪凛并非善茬儿,几个眼神交汇便变换了站位,从四面八方向纪凛围攻而来。
就在一把刀快要砍上纪凛后颈时,赵敬时脱口而出:“大人小心!!!”
纪凛眼风一凛,一脚蹬开面前假意周旋的那个,回身将长剑捅进身后刺客的心口。
不过也因为赵敬时这么一呼号,瞬间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他又裹着纪凛的外袍,手无寸铁的模样看上去人畜无害,瞬间被吸引了大半火力。
没办法,他只能左闪右避,狼狈得很,纪凛一个飞身跃到他的面前,替他挡掉扑面而来的杀气。
纪凛一剑捅穿三个杀手,耳后是赵敬时因胆怯而急促的呼吸,竟然将他直接听乐了。
“赵敬时,你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纪凛长剑一甩,将那些尸体抛到一边,“别扮柔弱了,非要我叫你孤鸿,你才能出手吗!?”
耳后呼吸骤然一滞。
纪凛推开逼到面前的敌人,电光火石间,赵敬时冲他抛来释然一笑。
孤鸿,临云阁阁主之名,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梁第一杀手。
13. 交易
方才还冻僵的手指灵活地解开纪凛的外袍,刀光剑影杀气四溢,赵敬时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慢条斯理地把外袍叠好了放到一边,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
“纪大人,”他掂着刀,语气是纪凛未曾听过的讥诮寒凉,“什么时候发现的?”
“废话那么多。”纪凛剑气一扫,震退了围攻上来的四个人,“你原来杀人的时候也这么啰嗦?”
看来他是没心情聊天了。
赵敬时一讪,掌心擦过刀锋,映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
刀锋一转,赵敬时足尖一点,跃至战场。
纪凛被他用刀柄一敲,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直接跌撞出了刺客的围攻圈,刀光剑影中,赵敬时唇边还挂着一丝浅淡的微笑,手中的刀却快出了残影。
敌众我寡,方才纪凛全程以周旋为主,伺机进攻,然而赵敬时完全不是,他像是不怕死一样往前劈砍,刀刀正中要害,浑身杀意毕现,几乎没有人能在这种窒息般的杀意下走过三式。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甚至他从不曾观察破绽,在不要命的攻击之下,一切都是破绽。
刺客们手中的长刀一把又一把被劈断,最后一刀赵敬时脱手而出,扎着刺客的心口直接钉死在树上,哗啦啦,树枝连着树叶一起摇动,栖居的鸟儿从梦中惊醒飞向高空,转瞬无影无踪。
赵敬时揉了揉手腕,低语道:“嘶,还是有些冷。”
纪凛被赵敬时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骇住,动了动唇,似乎又无从说起。
就在这时,一丝冷光骤然从赵敬时头顶的树冠中闪过。
纪凛眼瞳一缩:“当心——”
“铮——”
赵敬时犹在揉手腕,眸色未偏一寸,冷光仿若惊雷乍现,一闪而过后和树上藏着的最后一名刺客一同跌落在他足边。
那人不敢置信一般瞪着眼睛,鲜血自身下漫延,可喉咙里只能发出挣扎的“嗬嗬”声。
“当心什么?”赵敬时一脚踩上刺客的胸口,足下用力一碾,血色在他脚下晕成了池塘,他身在血池中央,眼睛都未眨一下,甚至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纪大人关心我啊。”
纪凛出鞘的剑又收了回去。
赵敬时揣着手,从那血池中缓缓走出,轻飘飘跨过尸体,又恢复成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他走到纪凛面前,微微仰着下巴:“我以为纪大人猜出我的身份,就不会再关心我了呢。”
纪凛垂着眼睛回望,没说话。
“所以纪大人什么时候知道的。”赵敬时眨眨眼,“方才情势危急不让我聊,如今不急了,说说呀。”
“回去再说吧。”纪凛回避了目光,“先看看那挖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叫你的手下一同出来,出手那般快,总不至于还要藏着掖着。”
晚风拂过赵敬时发梢,他抿抿唇:“也好。”
话音未落,林中人影一闪,颜白榆已然站到赵敬时身边。
他没穿夜行衣,而是一身精炼的深蓝色短打,右手上还有一把没来得及抛出的飞刀,正在指尖翩跹着寒光。
赵敬时准备介绍一下:“这位——”
“我知道你。”纪凛抬手打断了赵敬时,“肃王府宴席的那天晚上,动手烧房子的就是你吧。”
颜白榆闻言一怔,眼中转瞬划过一丝狠厉。
他刚想说什么,就被赵敬时轻描淡写地挡在了面前,拢袖笑道:“纪大人眼神好,不过不是说旁的先不聊么?”
纪凛探究地盯了一眼颜白榆,果然没再继续追问,转而走到方才被挖出来的东西前。
赵敬时也缓步跟上去,那东西又长又宽,扫去浮土后下面是冰冷的石材,塞下一个人绰绰有余,纪凛屈指敲了敲,完全听不到中空的声音。
“像……”
“像棺材。”赵敬时眼神冷下来,“像是一口被人钉死了的棺材,估计是怕死人会说话,爬出来咬到了谁,就把这表面平静的池水搅混了。”
他往后退了两步,眼风一扫,颜白榆当即会意,从后腰摸出两把雪亮的砍刀。
砍刀通体雪亮,刃长而锋利,刀柄镌刻“荧惑”二字,正是临云阁排名第二的杀手名字,仅在孤鸿之下。
纪凛本也想帮个手,就听赵敬时轻飘飘道:“纪大人,建议你离得远些,莫伤了自己。”
颜白榆那两把砍刀削铁如泥,石棺自然不在话下,蓄力后重重的一刀劈砍过去,棺盖应声而飞,砰地砸进一旁的山石上,撞了个粉身碎骨。
尘烟弥散,棺内没有其他暗器,深深的棺椁之中只有一副嶙峋白骨,了无声息地躺在底部。
颜白榆从怀中掏出一副手套递给赵敬时,又被赵敬时转手送给正欲仔细探查的纪凛。
“枕骨碎了,是致命伤,身上也有其他骨头碎裂的痕迹,应是高空坠亡。”纪凛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三层高的驿站,棺内那空洞的眼眶蕴藏了沉寂十年的苦涩难言,“……让你久等了,元公子。”
*
后续一应事务,赵敬时传令了临云阁来收拾,而这具终于得见天光的白骨被颜白榆敛回了观玄楼。
赵敬时是这么说的:“死人也是会说话的,有时候,甚至比活人说的话还要振聋发聩,所以把他照顾好,等到有一天需要他的时候,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说清楚了。”
最后一封书信发出至今已经过了十年,白骨等得够久了。
纪凛也道:“承泽已经派人前往阙州去了。”
太医院中的那位假元绥派人前来清理当年罪证,一定也派人前往阙州收拾残局,秦黯消息来得急,就是为了抢这个时间。
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这边被搅黄了,元绥一定会很快得知消息,也一定会想尽办法争抢这具白骨罪证。
不过没关系,他猜得到三法司、甚至猜得到临云阁,但一定怀疑不到观玄楼头上。
若不是赵敬时和秦黯一唱一和把观玄楼带到纪凛面前,观玄楼依旧是那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世人看不到它庞大的背影后早已悄无声息地与杀手组织搅在了一处。
忙活了大半宿,纪凛和赵敬时踩着晨曦回到家中,北渚在门口昏昏欲睡,听到动静赶紧迎上去,瞬间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冲醒了。
“这是……”北渚惊慌地看了两人一眼,又警惕地看了看他们身后,“大人无事吧?!”
“无事。”纪凛递过外袍,“还有热水么?”
“需要准备片刻,大人不妨先休息?”
纪凛摇摇头:“罢了,先准备着吧,血腥气太重睡不着,我在书房等着,烧好水叫我。”
赵敬时落后他半步:“那我——”
“一同去书房。”纪凛回首扫他一眼,“你不是还有话没问完么,怎么这时候不跟着了?”
赵敬时微微一笑:“事不过三,问过两次大人都说要一会儿再论,我也不好再催促了。”
北渚抱着外袍的手紧了紧。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不知晓这一夜发生何事,但总觉得赵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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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与纪凛说话时的神色与之前不同,尤其是那谨小慎微的气质不见了。
他浑身上下写满了纵容和慵懒,将外袍递给北渚后冲他感激一笑,然后随着纪凛一同进了书房。
赵敬时先进,身后纪凛将门一关,浅薄的晨光就被拦在了外头。
赵敬时后颈一凉,是被猎手盯住的悚然,但没回头:“纪大人现在可以解我困惑了么?”
“不急。”纪凛身上还有晚风的寒凉,他负手绕至赵敬时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张昳丽的面容,“阁主先解我几个困惑。”
“我可比大人大方多了。”赵敬时微微笑着,甚至往前倾了倾身,下巴都快要抵在纪凛肩头,“大人但说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纪凛眼底那些墨绿色渐渐晕染开:“你不是江州人,更不是什么秋来,一切是你的伪装,对吧。”
“是,也不是。”赵敬时歪歪头,“我是江州人,不过后面的事是子虚乌有的。”
“耿仕宜是你杀的。”
“是。”
“你的那位……手下,那晚烧房子,是为了给你打掩护?”
“不是。”赵敬时站直了,神色也严肃起来,“我与他各自执行任务,只不过刺杀目标都在一处,恰巧碰到了一起而已。”
“他要杀谁?”
赵敬时看着纪凛眼底迟疑的神色,笑得愈发意味不明:“一笔刺杀耿仕宜,我的,成了;一笔刺杀太子靳怀霁,他的,败了。”
“你要杀耿仕宜,你现在又要帮着我们查背后买他命的人。”纪凛顿了顿,“你既然早知道要杀耿仕宜的人与漠北相关,若你真的和主顾有冤仇,我不信你自己找不到。”
“我的确能查到主顾是谁,我也早就知道此元绥非彼元绥。”赵敬时垂下眼睫,遮挡掉了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但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杀了就结束了吗?纪大人,杀一个人对于我而言很容易,但我想要的,可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死亡。”
“你想要让耿仕宜和元绥做的恶事大白天下,你想借三法司之口控诉他们的死有余辜。甚至不止是他们两个人,还有瑞王。”
一只手伸出来,赵敬时下巴被捏住,勾起来望向纪凛愈发深邃的眼瞳。
“你这么恨耿仕宜、元绥和靳怀霄,为什么?”
赵敬时一错不错地与他对视,反客为主道:“那么大人会帮我吗?”
“你不说清楚,要我帮你什么?”纪凛缓缓凑近了他的面庞,“查耿仕宜的案子?别忘了,无论主顾是谁,人是你杀的,哪怕耿仕宜恶贯满盈,但真要一个司法公正,你和元绥,都该被我交出去定罪。”
赵敬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纪凛复而循循善诱道:“临云阁阁主,你没想过这一层吗?要不给你个机会,告诉我保你的理由。”
赵敬时却在此刻突然笑了起来。
纪凛眉心一蹙:“笑什么?”
“我笑,大人不怕我知道的事情太多,把我交出去后,你自己也要被定罪吗?”
赵敬时侧了侧头,趁着纪凛勾着他的手未收回,主动用下巴来蹭了蹭这根手指。
“大人,方才我明明说了,那一晚,临云阁有两笔单子。”赵敬时幽幽道,“大人破案心切,关心的事都放在了耿仕宜这边,怎么就不担心担心太子殿下。”
“大人是真的对太子殿下厌恶至极,所以不愿多问;还是真的觉得,矫了笔迹就能够瞒天过海。难道我真的认不出,这封要买太子命的委托信,是大人你写的。”
14. 血莲
纪凛在那一瞬间眼神就变了。
垂在身侧的手猝然抬起,直逼赵敬时咽喉而去,赵敬时面对他的突然发难不惊不惧,只紧紧盯住了纪凛暗流涌动的一双眼,手却准确无误地拦截住他的袭击,卸了力道后反向一推。
纪凛调转掌心意欲钳住赵敬时阻拦的手腕,又被赵敬时轻描淡写地避开,十指交错间铿锵有力的脉搏相互摩擦而过,最终双双压到案上。
二人面色不变,手下眨眼间已过了十几招,掌风掠过微微摇曳的宽大袖口,赵敬时笑了。
“急了?”他歪歪头,“纪大人想要毁尸灭迹么?可惜了,原稿我没带,今天我死在这儿,明天秦黯就可以带着那封信去敲登闻鼓。”
纪凛压实了他的手:“赵敬时,这就是你让我帮忙的态度?”
“非也非也。”赵敬时故作玄虚地摇了摇头,“我若真的将大人视为耿仕宜一类,自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我只是来和大人谈一笔交易,大人帮我,我帮大人,互利共赢,何乐而不为?”
纪凛警惕地盯着他,听他娓娓道:“恕在下直言,虽然不明白纪大人你与靳怀霁有什么深仇大恨,临云阁也断没有接了订金不出手的道理,但是这笔生意从一开始,在下就不觉得能成功。”
那封信上只有很简单的一行字——我要靳怀霁死。
寥寥数语,恨意毕现。
“靳怀霁前星初成,眼下正如日中天,再顶尖的杀手想要对他一击毙命,都不是件容易事。在下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他这个人,若不能将其一击必杀,一旦被发现任何端倪,势必引起更大的反扑。”赵敬时思忖道,“纪大人你本来是个谨慎性子,这件事上,实在有些失之急切了。”
纪凛定定地看着赵敬时含了丝担忧的双眸,倏然笑了。
他收了手:“没想到劝我这些的人,居然会是你。”
“大人用了七年时间从一无所有的白身到御史大夫的权臣,个中辛苦,若一朝废弃,在下都替你可惜。”赵敬时揉了揉手腕,“所以,在下有一个两全之法,既能完成你的心愿,也能成全我。”
纪凛冷静地看着他:“讲清楚。”
赵敬时勾了勾唇角:“很简单,我手上有一笔大单子,暗杀名单上的人各个都是位高权重,靳怀霁也是其中之一,我想让纪大人助我一臂之力,毕竟我想,纪大人也懂得,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有些人仅仅是死,未免太轻易。”
纪凛眼睫一眨:“如同耿仕宜一样,你要借三法司之口,为这些人的死亡盖上死有余辜的罪名,让他们的恶事昭告天下。”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赵敬时捻起手指,比了个很小的距离,“大人放心,那些肮脏事,自然不劳大人动手。而且我保证,大人一定会全身而退,外头闹得再凶,火都烧不到大人身上。”
纪凛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
赵敬时不急于他的答复,靠在案前抱起双臂,状似无意般偏过头去打量书房的陈设。
果不其然,不多时,纪凛开口:“你那所谓的大单子上,都是什么人?”
“得先看你答不答应我呀,要不然你反手出卖我了,我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前功尽弃。”赵敬时没转回视线,侧着头道,“我看你蛮恨靳怀霁的,这才告诉你有他的存在,至于其他人,纪大人,切莫得寸进尺呀。”
“就算我答应了你,你就不怕后面我会出卖你?”
“要不然为什么先把你的把柄摆上台来呢。”赵敬时笑了,“我也没那么相信大人,互利共赢而已。还是有些小算计在的,理解一下。”
纪凛嘴角绷直,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赵敬时依旧不催促,书房中的空气迟缓地在两人周围流动着,像是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暗流。
“我要加个条件。”纪凛终于点了头,“我可以帮你,但这样,我要买的命,也不止靳怀霁一个人。”
赵敬时转回目光,讶异地笑道:“我竟然不知,从来清名在外的纪大人,原来恨的人有这么多?”
“答不答应吧。”
“这事儿得讨价还价一下。”赵敬时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倒是先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椅子上,“我名单上的人不少,你要是再有额外的,属于是给我多添负担了。我本来都不好意思收你余款,但如果要求改变,价钱我们要好好谈。”
他伸手拆下一支笔,狼毫在未干的砚台中舔了舔墨:“这样,纪大人,我们玩个游戏吧。”
纪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抽出两张纸,撕成大小均匀的纸条,给自己抽了七张。
“为表诚意,我可以告诉你我这笔单子上的人命都属于谁,你也要告诉我你还想要谁的命,写一张,我们亮一张,给我看看有多少不同、又有多少相同,我给你削价。”
他将纸张推给纪凛,纪凛沉吟了一下,居然也抽了七张纸。
同样是七个人。
赵敬时挑了挑眉,纪凛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拆下另一只笔,站着便写下名字。
第一张是靳怀霄,第二张是靳怀霁,第三张是元绥。
两个人对视一眼,前三张一模一样。
赵敬时眨眨眼,没有发问,动手写第四张。
纪凛笔杆未停,干脆利落地写好,在赵敬时询问出“写好了”的那一刻甩在桌面。
两张纸相靠,上面是两副完全不同的笔迹,赵敬时的笔迹张扬锋利,横竖撇捺都好像带了刀锋,乍一眼望过去肃杀之气十足。
纪凛则是端正又公正,妥帖地吻合他在外的清流之名,可仔细看去,每一处笔锋转折都藏了力道,像极了捏不碎又撼不动的青竹。
更重要的是,第四张的名字,居然又一样。
赵敬时眼睫颤了颤,然后是第五张、第六张。
直到最后第七张,两人同时甩出,居然是一模一样的空白。
其余六张,是完全相同的六个名字。
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渐渐蜷紧了,赵敬时面上勾出一个笑:“原来和我计划一样,那好办多了,我不收……”
“谁。”
赵敬时抬眼,正对上纪凛微颤的瞳孔。
“谁。”纪凛语调尚稳,但呼吸却微微急促起来,“你的这笔大单子,主顾是谁?”
赵敬时眼神虚了一瞬:“纪大人,刚讲完的,切莫得寸进尺……”
纪凛搁在桌上的手一点一点攥起拳:“那你贸贸然接了要这些人命的单,你知道这些人背后串着什么吗?”
“我知道呀。”赵敬时声音轻轻的,却足以让纪凛呼吸一滞,“怀霜案嘛。”
“砰——”
纪凛一把抓起那堆写有名字的纸,悉数扔到火堆里,火舌骤然蹿起,转瞬将它们舔成飞灰,又心满意足地矮下去。
赵敬时又忘了,忘了在纪凛面前不要提怀霜案三个字,可没办法,他说顺嘴了,而且多亏了那废太子名字还蛮好听,怀霜两个字读起来唇齿间都一派冰雪冷冽。
很适合作为一个谋反案的名字。
在忽明忽暗的火星中,纪凛的声线低下去:“无论主顾是谁,出了多少钱,后面的余款,我结了。”
“大人这是想抢单啊?”赵敬时笑笑,然后很坚定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可惜,不行。”
“我出十倍。”
“你出百倍,都不行。”赵敬时敛了笑,不知是否被方才烧灼的浓烟烫到,眼尾都微微泛着红色,看上去像生气了,“这笔单子太贵了。”
“你觉得我出不起?”纪凛讽刺地翘起唇角,“赵敬时,临云阁靠暗杀为生,有钱不赚你傻么?”
“这不是钱的问题。”
赵敬时别开眼,渐渐虚化的视线中,似乎又看到那漫天大雪。
那年冬天的雪真大也真冷啊,砰砰砰的声音砸在松软的雪地里,照样能磕出血迹,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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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那样鲜艳的痕迹。
“因为这笔单子没有余款。它是用一条性命开的单。纪大人,不要和死人抢生意。”
有人在落满鹅毛大雪的临云阁山门前长跪不起,重重以首相叩,只为报仇。
额间血落临云门,七瓣血莲铸深恨。
这笔暗杀契约名为“七瓣血莲”,七个人,七条命,赵敬时起的名字,他曾兴冲冲地同秦黯讲这个名字与缘由,素来俏皮话多的秦老板却变得格外沉默。
可他还是觉得挺好听的。
于是,他用铁打了一朵七瓣莲花,已经计划好了,杀一个,剥一瓣,等到七朵花瓣都剥落,就可以看到里头的花芯,然后他就可以用那块锐利的、如同匕首一样的花芯……
“赵敬时。”纪凛打断了他的思路,唤得他回神,“你为什么要接?只因为是用一条命开的单?”
“那你又为什么呢,纪大人?”赵敬时缓缓靠在椅背上,不卑不亢地反问,“你为什么想杀这七个人呢?你……也是为了怀霜案么?”
纪凛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出口,但相处多日,赵敬时已然懂了他的默认。
“我记得之前大人说过,同废太子仿佛是旧识?”
赵敬时目光下瞥,看到了自己那只藏在桌案下面、已然用力到发抖的左手。
他自己强硬地遏制住颤抖的手臂背到身后,如此这般就可以挺直腰杆,和纪凛的目光对视。
“在下当时可劝过大人,与一名罪人攀扯上实在是……”
“你到底是希望我帮你,还是不希望我帮你。”纪凛冷硬地打断他,“你都要查怀霜案了,难道不是为了他平反,居然还觉得靳怀霜是罪人?”
“我接怀霜案、觉得靳怀霜是个什么人、以及劝你不要和他攀扯,这是三件事。”赵敬时竖起三根手指,复又一根一根按下去,“其一,怀霜案牵扯的不止是靳怀霜一个人,我也不是为了他;其二,纵然我要查怀霜案,甚至已经有了些眉目,但我也从不觉得他是个无辜之人。”
“其三,劝你不要和他攀扯,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这般辛苦出力,就是希望你在皇帝眼里还是个中立之人,说出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要不然,凭皇帝对废太子的恨意,你如何辛苦爬到这个位置的,他就能如何把你踹下去,届时,我还要你干什么?”
赵敬时放下手:“不过你放心,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就会把这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让那些有罪之人通通自食恶果。”
“天翻地覆?”纪凛下意识收紧虎口,只握到了一把空,“你想要毁了大梁么?”
“都写了那七个人的名字了,哪个不该死,又有哪个人的死亡不会搅动风云。”赵敬时缓缓站起身,目光、语调都趋于冰冷,“而且,就算毁了又如何,这样一个荒谬糟朽的朝堂,毁了也不可惜吧。”
纪凛沉默下来。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艳丽的五官上是与之并不匹配的冷酷与漠然,他甚至怀疑,如果现在掏出一把赵敬时的血,都会是砭人肌骨的冷。
他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想要毁了大梁吗?”
赵敬时笑而不语,唇角愈发冰冷。
门外就在此刻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还不等赵敬时和纪凛二人有所反应,书房的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蓦地冲了进来,开口还是一把未褪去童声的稚嫩。
“老师老师!今天该……”
幼童的声音在看见赵敬时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被惊了一跳,后面的话语声若蚊蝇:“该……讲学了。”
唇角的弧度未来得及褪去,抱紧的双臂一僵,赵敬时的耳边忽然嗡鸣声一片。
纪凛回了什么,他都听不清了。
唯有那孩童俊秀的五官无比清晰地刻进赵敬时的眼瞳,尤其是那双杏眼,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像是刺破了茫茫凡尘。
15. 怀霖
“殿下,郑丞相差我来告知你,太子太傅已经在丞相府上站了三个时辰了,说你今天再不去练习骑射,还在屋中啃圣贤书,他就要去太庙长跪不起了。”
“我又不要做武状元,干什么非要练骑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身就不是个练武苗子,外面又是三伏天,又热又累,我在延宁宫多背两卷书,大家都清闲,何乐而不为呢?”
“可郑丞相与太子太傅所言不错,殿下是东宫太子,文武兼备才能令臣民安心,否则焉能……”
“打住、打住。太子又怎么?我又不是将军,难道还要亲自打仗吗?再者而言,京城远离边疆,各地境况不同,将来我能做的是恩威并施、任人唯贤、爱惜将才、体恤民生疾苦。这些和骑射有关?和读史明智、效仿先贤有关。”
“……你这算是诡辩吗?”
“诡辩?才没有呀。好了好了,劳烦你帮我转告外祖,就说本宫心中有数,惟愿天下安宁,百姓安居,因此要苦读圣贤书,守我大梁江山黎民,致使朝廷风清气正,天下海晏河清。”
“靳怀霜,你啊……”
“你啊……”
一声叹息似的轻唤,赵敬时猛然回神,纪凛在那孩童面前站定,轻轻将手搭在他因为疾跑而散乱的发上:“又跑得这么急,身边跟着的侍女呢?”
孩童一双大眼睛的视线黏在赵敬时身上还没撕下来,闻言有些怔愣,像是没明白纪凛在问什么。
北渚慌慌忙忙地跑进,挽起的袖口还濡湿一片,瞧着样子是刚从浴堂过来。
“四殿下,小的不是说让您在前厅等等嘛。”北渚蹲下身,轻轻地要牵他的手,“大人有要事商议,一会儿才能……”
被唤作四殿下的孩子一个激灵挣开了北渚的手臂,也没看纪凛,抱着书噔噔噔绕过他们二人,最终站定在赵敬时面前,微微仰头看人。
纪凛下意识唤了声:“怀霖。”
“哥哥。”靳怀霖的声音脆生生的,怀抱里的书香氤氲,“你是谁?我好像从未见过你。”
我是谁?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赵敬时缓缓在他面前蹲下来。
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就这么水灵灵地将他望着,带着不染尘埃的天真和纯澈,却让赵敬时猝然生出一股无处可逃的窘迫和惶恐。
这双眼,这张脸。
他伸出手去,在孩子娇嫩的面颊前顿了顿,转而揉上了柔顺的黑发。
他替靳怀霖重新绑好了发绳。
“小人是……纪大人府上家丁,刚刚入府,未曾有幸得见四殿下,是以殿下不认得小人。”赵敬时语气轻轻,像是怕吹碎了眼前这人的面容,“恕小人失礼,未能及时向四殿下请安,殿下勿怪。”
靳怀霖并没有生气,他不过才十岁,还不懂那些冒犯与崇敬,只是觉得眼前人看着自己的视线有种莫名的哀伤,于是伸出手去轻轻捏住赵敬时的袖口,微微晃了晃。
“殿下。”纪凛将他从手足无措的赵敬时面前领走,柔声道,“臣现在还有些事情,殿下先去前厅等臣,大概一柱香的时间,臣便来找殿下上课,好吗?”
靳怀霖终于舍得把目光从赵敬时的脸上撤走,乖觉地点了点头,复又问道:“那……届时哥哥也一起来吗?”
他好像对赵敬时有着天然的亲近感,纪凛微不可查地眉心一蹙,在赵敬时说话前一口答应:“会的,一会儿臣与他一同来给四殿下讲学,好不好?”
“好!”靳怀霖雀跃地笑开,蹬蹬蹬又跑到赵敬时面前仰脸道,“那小霖在前厅等着老师和哥哥,哥哥一会儿一定要来哦。”
赵敬时挤了个笑容出来,算是应下。
北渚终于把心满意足的靳怀霖带了出去,看着靳怀霖蹦蹦跳跳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赵敬时先开了口。
“你既然怕我伤害他,为什么又要让我亲近他?”
他语调发冷,表情严肃,纪凛上前一步把门关上,刹那间,空气仿佛都瞬间凝滞。
赵敬时徐徐站起身:“为什么?”
“我没有觉得你会伤害他。”纪凛反身靠在门扉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靠近我时,你很紧张。”
“那是因为你自己露了马脚。”纪凛的语气笃定,“赵敬时,你怕靳怀霖。”
赵敬时闻言一怔。
说出去都能让天下人耻笑,手染无数鲜血的临云阁阁主,天下第一杀手孤鸿剑赵敬时,居然在面对一个十岁孩童时露了怯。
“所以,该我问你,”纪凛慢慢靠近他,“你为什么怕靳怀霖?”
赵敬时垂下眼,哑然失笑:“你看错了。我只是担心他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仅此而已。”
“是吗?”两人脚尖相抵,纪凛打量着他的细微变化,“四殿下靳怀霖,是顺华宫淑妃的儿子,也是陛下最小的孩子。既然要查怀霜案,想必这些你都调查清楚了。”
赵敬时往后退了一步:“清楚。却也没查到,居然是纪大人做他的开蒙恩师。”
“怎么?”纪凛微妙一笑,“你以为陛下会对他厌恶至极,让他自生自灭?”
“不会么?”
纪凛点头:“是因为你觉得陛下看见他,就好像看到了少年时期的靳怀霜,是不是?”
赵敬时不置可否,凉凉地抬起眼,讽刺似的一笑。
靳怀霖的母亲,淑妃江璧晗入宫本身就很耐人寻味。
因为于皇帝而言,淑妃不止是一个美人,一个妃子。
她还代表着没有势力、无依无靠、只能仰天子鼻息生存的皇后——替身。
赵敬时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臂弯,皇后,皇后。
孝成皇后,郑念婉。
皇帝靳明祈与皇后郑念婉是少年夫妻,当年郑尚舟扶天子登基,为了回报郑家,靳明祈空置后位,留待郑家长女及笄后母仪天下。
这桩本是平平无奇的政治联姻,却因为靳明祈对郑念婉一见钟情而变作了佳话美谈。
隆和三年,靳明祈为郑念婉举办了大梁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帝后婚礼,大赦天下,当日的京城十里红妆,万人空巷,盛况亘古空前。
可是,自古帝王多薄幸,年少的一见钟情终究抵不过朝堂的波谲云诡,郑念婉并不是一个能够任由靳明祈拿捏的女人,她的背后先是身为大梁丞相的父亲郑尚舟,后是嫁给定远将军赵平川的妹妹郑思婵。
从隆和十二年郑家小女儿嫁给赵平川的那一刻起,那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就埋在了靳明祈心中,后来又在赵平川的兄长赵平洋登临户部尚书之位时破土而出,开花结果。
果实的硕大阴影笼罩了年少的情之所钟,郑念婉从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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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皇后,不再是妻子。
隆和十八年,皇帝靳明祈出宫巡幸,自江州带回了一民间女子,封为淑妃,入主顺华宫。
这个女人的到来标志着皇后失宠的开始,亦是赵、郑两家在朝堂之上被皇帝刻意疏远的开端,而令人可悲的是,淑妃江璧晗被选中的原因在于,她生了一副与皇后八分相像的面容。
一个没有外戚势力的“郑念婉”,靳明祈的爱与忌惮达到了完美平衡,迫不及待地将人带了回来,不久后江璧晗便怀了孕,生下了四皇子靳怀霖。
再过不久,便发生了怀霜案,那年的靳怀霖三岁。
靳怀霖生而肖母,而当年的靳怀霜也像孝成皇后,莫说皇帝,就连方才赵敬时看见靳怀霖抱着书跑进来的样子,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当年的……
他快速眨眨眼,笑问:“大人不是与废太子交情甚笃,纪大人以为呢?”
纪凛反问:“以为什么?”
“或者我换个说法吧,”赵敬时幽幽道,“堂堂御史大夫,皇帝默许的三足鼎立,与靳怀霁、靳怀霄分庭抗礼的权臣,又为何屈尊去给一个尚且稚嫩的四皇子做老师?”
“大人。”赵敬时的声音带了蛊惑的意味,“你想把他变成谁?”
纪凛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赵敬时抓着一支笔在手中把玩,笔管上凸起的竹节硌着他的指腹,带来闷闷的痛楚:“大人,我的计划中并不包括‘复生’一个靳怀霜……”
纪凛猛地打断他:“我以为,不像。”
毛笔在赵敬时手中一顿。
“陛下选淑妃入宫,是照着孝成皇后的模子找的,可她们二人除了长相,心气、脾性一丝一毫都不一样。”纪凛沉声道,“同样的,怀霖和靳怀霜,除了眉眼,剩下再无相同之处。陛下看不破,我看得破。我也从未想把他变作谁,他只是靳怀霖,至于靳怀霜……”
手指一点一点蜷紧了,赵敬时盯着他攥到发白的指尖,眸色莫名。
“清思宫大火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靳怀霜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再度被那火海阴影包裹。
那夜的晚风席卷着令人窒息的浓烟,他疾奔在夜色浓重的街道上,重重的喘息声盖过心跳,撕裂般的心痛压住身边人的所有话语。
他不住地吸气,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难过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连呼吸都会让心脏痛到扭曲。
有人紧紧地箍着他,将额头抵在他的后心,滚烫的泪水洒满了他的后背,那双拦在腰间的手却比浇筑了铁水的锁链还要坚牢。
放开我。
放开我。
他还在那里。
他还在那里啊!
他是我——
“嗒”。毛笔被搁在案上,赵敬时抬起眼望过来。
“我真的越来越好奇了。”他的声音带了些惘然,“废太子究竟和你是什么关系?明明是一个罪人,却能在死后七年,依旧让你这般牵挂,这般赞许,又是这般放不下。”
他施施然走到纪凛身侧,伸出手臂压住纪凛的一侧肩膀,将唇送到他耳边。
“放不下到纪大人这般聪慧的人都要自欺欺人。”赵敬时轻笑一声,“真的不会有第二个靳怀霜吗?那么,大人在透过我,看向谁呢?”
16. 旧影
纪凛的眉心狠狠一抽,赵敬时已经若无其事地撤回手,信步走向门口。
仿佛刚刚他什么都没问,一切都是纪凛的错觉和臆想。
可纪凛知道不是。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按住刚嵌了条缝的门,砰地关了回去,继而把赵敬时严严实实抵在了门板上。
赵敬时的右手被纪凛折在背后,使不上力。他不慌不忙地抬起眼,直视着纪凛眼底晕开的墨绿。
纪凛钳着他:“你早知道。”
赵敬时笑了:“我早知道什么?知道你对靳怀霜的在乎非比寻常,还是知道……我这张脸?”
“所以你的这张脸是真的吗?”纪凛的一只手已经抚上了他的眉眼,“还是你为了这笔单子,所以才……”
“那你自己摸摸看啊。”赵敬时的语气连同神色一同放松下来,“大人不是也摸索过几次吗?有什么发现么?”
“天衣无缝。若这世上的人.皮面具能够做到如此地步,想必这世上鱼目混珠、以假乱真之人会成群结队。”温热的指腹划过赵敬时高挺的鼻梁与柔软的嘴唇,最后虚虚点在颈侧,“除了这里。”
他用了些力道,压了压指下肌肤:“不过这也是你想让我看到的,对吧?”
赵敬时不置可否道:“纪大人如果连这些蛛丝马迹都无法串到一起,猜不出我的真实身份,那么就算你权势滔天,我也要掂量掂量你是否可堪托付。”
“一切都是你有预谋的。”纪凛放松了手指,合拢虚虚扣在赵敬时的脖颈上,“你早知道你像靳怀霜,是不是?”
那只手的虎口卡住赵敬时的喉结,他毫不怀疑,如果接下来他的话会让纪凛不满意,那么这块脆弱的骨头会在纪凛的手中分崩离析。
喉头滚了滚,赵敬时眨眨眼:“机缘巧合知道的,本以为这张脸会带来诸多掣肘,没想到因祸得福,让我轻松攀上了大人。”
纪凛眼神一沉。
赵敬时感受着一点一点涌上来的窒息感,轻声道:“大人,有兴趣给我讲讲么?你和废太子的故事。”
“很重要?”
“重要。”赵敬时不适地握住纪凛的手腕,说话也带了丝出气多进气少的逼仄,“纪大人同意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怎么不也得让纪大人高兴高兴。”
虎口骤然收紧,赵敬时眼睛下意识一眯,一线水光就泛滥在漂亮的眼尾。
“只要大人高兴,我可以是任何人。”这般难受,赵敬时还是压着纪凛的手掌,凑到他唇角,暧昧地吹了一口气,“我们各取所需,不好吗?”
纪凛如梦初醒似的,猝然放开手。
赵敬时身体蓦地失去平衡,一头栽在纪凛的肩上,又被那双大手握在肩头,稳住站好。
顺畅的呼吸呛进胸口,他咳嗽得眼睛泛红,肩上的手没有放开,跟着他身体的震颤一同抖动。
“纪大人……”
见人不咳了,纪凛才终于放开手,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沉默地绕过赵敬时拉开了书房大门,扬长而去。
赵敬时手指压在脖颈,那些戏弄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双晦涩的眼神,望着纪凛离开的背影。
*
书房里的读书声时断时续。
赵敬时坐在廊下,目光发空地盯着茶壶口冒出的缕缕白烟,听见里面纪凛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
“四殿下。”纪凛合上书,“有心事?今日怎么频频走神?”
靳怀霖从椅子上跳下,冲纪凛长揖一礼:“是怀霖不专注了,请老师责罚。”
纪凛摇摇头:“发生何事?”
“没……”靳怀霖有些不好意思地刮刮脸,“只是方才老师不是说……那位哥哥,也会来陪着我一同读书吗?”
赵敬时视线蓦地聚焦,抄起茶壶茶杯推门而入。
纪凛瞧他这模样就知道估计在外头恭候多时,就等着靳怀霖这句话,遂无声地摇摇头,冲靳怀霖递了个眼神:“去吧。”
靳怀霖如蒙大赦,飞快地跑向赵敬时,牵住他的衣角:“哥哥、哥哥,我等你好久了,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四殿下点名要小人作陪,小人身为仆众,焉有不从之理?”赵敬时轻手轻脚放下东西,牵着他重新坐回位置上,“如今小人来了,四殿下可以安心读书了吗?”
靳怀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纪凛。
他从六岁开蒙就在纪凛这里读书,普天之下除了淑妃江璧晗之外,最熟悉他的人就是纪凛了,就一眼,纪凛就知道这小孩想做什么。
于是他道:“休息一炷香的时间,殿下也吃些点心吧。”
靳怀霖眼睛一弯,赫然变成了两弯新月,哒哒哒地将点心盘子挪过来,甚至还往赵敬时身边推了推:“哥哥,你也吃。”
赵敬时让不过他,只好拿起一块放在手里,轻声哄道:“殿下,小人方才就想说了,殿下是皇子,小人不过一介下人,于情于理,叫小人一声哥哥都不甚合规矩。”
靳怀霖闻言一愣,嘴角几乎在瞬间垮了下去,就连含在嘴里的点心都不再那么甘甜。
“那……那我叫你什么呀?”
“殿下直呼小人名字即可。”
靳怀霖动了动腮帮,仰起脸:“那么哥哥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
“阿时。”纪凛手腕一翻,又一本书被压在掌下,吓得赵敬时瞪大了眼睛。
他没反应过来:“……大人在……”
叫我?
纪凛波澜不惊地点了点茶壶:“阿时,茶不烫了,殿下可以入口了。”
靳怀霖何等聪明,当即便笑了:“那我知道了,你是阿时哥哥!你既然不许我直接叫你哥哥,那阿时哥哥总可以吧!”
赵敬时唇角抽了抽:“……可以,小人多谢殿下抬爱了。”
茶是黄山毛峰,徐徐的兰花香自唇齿蔓延,沁人心脾。
靳怀霖双手捧着喝,一口下去舒服了,方才那些小小的阴翳瞬间散去,话也多了起来:“我还以为阿时哥哥不会来了呢。”
赵敬时还被那句“阿时”弄得有些发怔,闻声垂眸道:“殿下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是小孩子,很多大人都是这么糊弄小孩子的,用一个当时当刻能够让我开心满意的回答使我松口,然后转头就会把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因为他们觉得我不记事,哄哄就过了。”
那双尚且稚嫩的小手握住杯子,靳怀霖眼神明亮得令人不忍直视:“但其实我都记得,我记性很好的,可就连大家一向都说君无戏言的父皇也会……所以我很担心,担心你也在唬我,不过你没有,我是真的很开心。”
赵敬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声音都沉了下去:“……陛下对四殿下不好吗?”
“好吧。不过我没见过父皇对大皇兄、三皇兄是什么样子的,但整体还好吧。”靳怀霖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可是,皇家子弟六岁开始修文习武,父皇让老师教我读圣贤书,却从来不提骑射之事,母妃委婉提过,就连我自己都说过,父皇还是转头就会抛诸脑后。”
他无力地攥了下手:“阿时哥哥,骑射很难吗?母妃偶尔会说是因为父皇担心我受伤,才不让我修习,但我看得出她的苦恼,我觉得那只是她在哄我开心而已。”
赵敬时看着他用力到发白的指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想学吗?”
纪凛摆弄茶杯的手指一顿。
靳怀霖仿佛也是没能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什么?”
“我……小人说,殿下想学骑射吗?如果你想学,如果纪大人允许,以后来纪府,小人可以教殿下。”
赵敬时顶着靳怀霖慢慢盈满了欣喜的杏眼,迟缓道:“……小人略懂些皮毛,若能帮上殿下一二,是小人毕生之幸。”
靳怀霖猛地跳下椅子,脸颊红红地望向纪凛。
纪凛看了一眼赵敬时,旋即放下了杯子:“可以。但是殿下,这件事情你不要同别人讲,尤其是——”
“我知道我知道!”靳怀霖雀跃道,“我不会告诉父皇的,不管因为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情、给老师添麻烦的事情我都不会做的。”
他回过身,扑通一下双膝跪地,赵敬时连忙伸手去扶。
靳怀霖躲开了:“师父在上,受徒儿靳怀霖一拜!”
他深深地叩首下去,然后端起一盏新茶,奉到赵敬时眼下:“请师父喝了这杯拜师茶,徒儿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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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勤奋刻苦,虚心求学!”
暮色四合,靳怀霖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马车在残阳里远去,纪凛候在门口,瞥见了赵敬时唇角一缕淡淡的微笑。
那微笑像是开在山崖上的一株无名花,哪怕夕阳为它洒了一层金辉,但还是显得孤零零。
纪凛转身先进了屋,动手收拾靳怀霖用过的纸张,不多时,身后便响起的脚步声。
“想好了?”
两人异口同声,双双怔住。
赵敬时手上端着两杯残茶,闻言晃了晃:“想好什么?”
“给四殿下当骑射师父。”纪凛手中理着纸张,回过神道,“我还以为你对皇亲国戚都很抗拒,但如今看来,你对四殿下倒是不一样。”
“稚子无辜,我也不至于如此疯魔,是个姓靳的就不放过。四殿下于怀霜案上无辜又无知,我若是迁怒于一个十岁孩童,也太丧心病狂了。”赵敬时顿了顿,“那刺杀名单上又没有他。”
“我可是记得你的豪言壮志,你要把大梁搅个天翻地覆。”纪凛反身倚住了桌案,“教好靳怀霖,就相当于给了靳氏一条后路,你还怎么实现你的宏图伟业。”
赵敬时勾了勾唇:“没想那么多,你只当我想给皇帝添些堵,他不是不想让他小儿子习武么?既然这么担心养出第二个靳怀霜来造他的反,我偏不让他如愿。”
“是吗?”纪凛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我倒不觉得他是担心,而是……同当年迎淑妃入宫的理由一样。”
赵敬时微妙地半阖着眼。
“你知道吗?其实靳怀霜从小就骑射不佳,于习武一道上更是毫无天分,他擅长的是舞文弄墨,题字作诗。曾经以佚名将他的一副丹青送出宫发卖,价值千金。”
赵敬时终于讽刺地笑出声:“如果皇帝是这么想的话,属实有点恶心了。”
一个被穷尽羞辱的废太子,一个被亲口承认的、不再是自己儿子的儿子,还有什么可怀念的,又要做出这幅深情模样给谁看?
纪凛不置可否:“你方才又想问什么?”
“我想问,”赵敬时指了指自己的脸,“这个,大人,你想好了吗?”
*
靳怀霖回到宫中,脸上的欢欣还未散去,沉默的侍女跟在他身后,裙裾翩跹,都快要跟不上小主子雀跃的步伐。
他轻快地自长街拐进,脑子里都是赵敬时和善的笑容,再加上微暗的天光让他视野浑浊,一个没留神,险些一头栽在对面人的身上。
“四殿下!”
靳怀霖猛地伸手扶住宫墙,但见面前的宫女惊慌地望着他,伸出手臂将身后的主子挡得严严实实。
那满心欢喜刹那间褪得干净:“皇……皇姐。”
一只素手伸出,将那拦在前头的宫女拨了拨,皓腕凝雪,上头挂了只蓝水翡翠镯,在晦暗的天光下如同一抹月色翩然落凡尘。
“公主。”
靳相月柔若无骨的手腕随意地摇了摇,淡笑道:“本宫当是谁冒冒失失,原来是怀霖啊,刚从你纪老师府上回来么,怎么这般开心?”
靳怀霖敛了几分笑容,看上去有些害怕似的:“是……同老师研习甚欢,一时忘形,冲撞了皇姐,恕臣弟失礼。”
靳相月神色不变:“无事,快些回宫吧,淑母妃怕是要等急了。”
靳怀霖仓促地行了礼,快步离开了。
他身后跟着的侍女下意思抬头觑了一眼,靳相月那抹笑容依旧挂在唇边,但双眼却冷若冰霜,只一眼便让那侍女情不自禁抖了抖,连忙揣着手绕开她。
靳相月身旁的宫女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公主殿下……”
“看来最近纪凛府上很热闹啊。”靳相月搭在宫女臂上的手渐渐握紧,“本宫听说他向靳怀霁要了个人,真难得,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让纪凛开口。”
她沉吟一瞬,突然翻转手腕,勾住她身边宫女的下巴拉过来。
那宫女被拽了一个趔趄,靳相月染了蔻丹的指甲尖而长,抵着下巴与喉管相接的软肉,宫女被吓得瑟瑟发抖,冷汗刷地挂了一身。
靳相月仿佛没有看到她的颤抖,声音愈发阴冷:“你说,本宫要是想见见这位能人,要用什么办法呢?”
17. 苦心
月朗星稀,纪府渐渐没了人声。
赵敬时将被褥枕头一裹,抱着刚要向外头走,就被推门而入的纪凛拦住了去路。
纪凛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做什么去?”
“睡觉啊。”赵敬时抬了抬手臂,“怎么,纪大人不让我各取所需,还不让我睡觉么?”
白日里他的那个问题最终还是落了空,纪凛的回答只有无尽的沉默,那双墨绿色的瞳仁落在赵敬时微妙笑意的脸上,说不出的寒凉。
但他没有生气,只是轻描淡写地让赵敬时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
赵敬时知情知趣,也不再逗弄他。
但无论如何,临云阁阁主身份暴露,什么暖床之事就实在不必了,虽然赵敬时还有些舍不得纪凛寝屋中松软的床榻,也不知这人会给自己安排去哪……
“就在这儿睡。”
赵敬时一愣:“什么?”
“我让你就在这儿睡。”纪凛指向空了一半的床榻,“这么大个床躺不下你?”
“……虽然你不想让我做靳怀霜,但你也不能真把我当秋来吧?”赵敬时瞪大了眼睛,“大人,在外人面前演演就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这样还要我和你睡一床?”
“又能如何?”纪凛眉峰一挑,“又不是第一次。演戏演全套,阁主心思缜密,要进行的任务不允许有丝毫行差踏错,这些小纰漏还是不要留马脚了。”
赵敬时唇角微抽:“你真是……”
“上来。”纪凛不搭理他了,“有些话当着外人不好问,这么说方便。”
那些被褥到底还是放了回去,赵敬时将屋内蜡烛都吹灭后上了床,与纪凛并肩躺在枕上。
他们躺得板正,呼吸均匀沉稳,说是有话要问,纪凛却沉默了。
赵敬时的眼睛一点一点适应了屋内的暗色,渐渐能勾画出帐上花纹。
他提醒道:“纪大人?”
纪凛应了一声,才道:“我想问问你下一步的打算。”
“原是这样。”赵敬时在黑暗中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讲你和废太子情深义重的过往呢。”
“世上没有那么多便宜事。”纪凛转过头,斜睨了过来,“想听故事?用你能给我的东西换。”
“真不能吃一点亏啊,纪大人。”赵敬时双手交叠在脑后,叹道,“放心吧,夏大人一定会收获颇丰,你们很快就能发现元绥和耿仕宜之间的真相,到时候案子一交,事情就了了。”
“会那么简单?那么简单值得你提前暴露身份?”
“怎么说是提前呢,明明是纪大人聪慧至极,轻而易举就窥破了我的伪装呀。”被褥里窸窸窣窣了一阵,是赵敬时翻了个身,将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或许会有波折,但我不是神算子,做不到算无遗策,只是一些可能的推测。”
清浅的呼吸覆在纪凛耳畔,纪凛没说话,等着他说下去。
“元绥身后牵扯的是漠北,又与靳怀霄走得近。新官上任,更何况是东宫太子,靳怀霁不会放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的。”赵敬时嗤笑道,“毕竟他也清楚,皇帝让他们彼此之间此消彼长,平衡势力,再怎么闹也属内政,而漠北是外敌,孰轻孰重,皇帝清楚得很。”
“靳怀霁会沿着这条线深挖下去,直到能够挖出扳倒靳怀霄的线索,在这之前,说不定耿仕宜的死也会被一起按住,为了抓更大的错。”纪凛喉头滚动,“你是这个意思吧。”
“不错。”
“你对靳怀霁很了解。”
这句话来得突然,赵敬时微微怔了下,然后垂落眼睫,遮蔽了里头汹涌的情绪。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翻身平躺回去,规规矩矩躺好了,“这一出借力打力,最终还是要大人登场,才能唱得圆满。”
*
赵敬时估计得不错,阙州消息传回大理寺,夏渊着急得连口水都没喝上,就抓着纪凛坐了下来。
“太医院的元大人绝对不是当年跟着耿仕宜入京的元公子。”夏渊把桌子敲得笃笃响,“我带着人试探过了元绥的母亲,也走访了四周邻居,你知道……唉。”
阙州多风雪,京城开始加衣时,那边已经飘上了雪花,呼啸的北风撞着栓不紧的院门,夏渊敲过门半天,终于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动静。
那是一个半盲的老妇人,脚上趿拉着凑不成对的布鞋,袜子也只是用厚厚的棉布缠裹起来套进脚上,她手中撑着一支削得并不平整的盲杖,摸了半天才终于打开了门。
夏渊借口是元绥的朋友,出来办事路过阙州,想起他家中老母在此,特地过来拜访。
那老妇人听到元绥的名字时,因久病而黯淡的面庞有一刹的明媚,她哆嗦着双手,向夏渊合十感谢。
“我儿子……我儿子还好吗?”她的牙齿都松动了,但说到儿子还能听出些自己都没能感知到的骄傲,“这些年他孤身一人在外头,劳你们多担待啦。”
试探最忌多言,夏渊同她话了几句家常,只能在言谈之间暗暗地打听:“元大人医术高超,擢升迅速,不过,受到重用也就意味着分身乏术,太医院确实也很忙。”
“是啊,忙,刚离家那会儿他还总会给我写信呢,后来说太忙了,就不写了。”老妇人笑呵呵的,“不写不写吧,他能闯出一番作为是他的本事,当娘的哪里能给他当油瓶子拖着,我呀,心里知道他好就好了。”
夏渊心里一沉:“大娘您……”
“其实我哪能不知道呀。”她搓着开了线的棉裤,语气只有一瞬的低落,“我读书少,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人往高处走的道理,京城肯定很好,哪里还能想着这天寒地冻的地方。”
一时有些寂寂,她没有察觉到,或许是因为耳朵也不甚好用,只是自顾自道:“不过这都无所谓,当娘的嘛,就希望孩子好好儿的。我这病啊,拖拖拉拉这么多年,也就这么回事儿了,但不能一直连累他过不上好日子。我现在想起他在京城做官,给皇帝效力,我就……我就……”
她刚想抬起手擦一擦眼角的泪,夏渊先她一步拿出帕子,轻轻拭去了。
“不说、不说这个了。”她又呵呵地笑起来,“大人,劳你再同我讲讲,我儿子是怎么治病救人的?宫里的贵人们,都喜不喜欢他?”
她的眼睛看什么都是茫茫的一团影子,饶是夏渊坐在她身边,她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他的语气里来判断,她的儿子真的很出众。
自然,她也无法看到,夏渊雀跃语气背后的哀伤神色。
他想告诉她,其实你儿子没有觉得你是拖累,如果那个太医院中的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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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真的是他,那么一定会排除万难,接她去京城团聚的。
但他在老妇人眼里看到的满足,又让他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一具牵挂却含冤而终的尸骨,一个无情却意气风发的儿子。
夏渊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对她而言更残忍,哪一个又会更幸福。
他只能沉默。
到最后夏渊告辞离开,外面风雪更甚,老妇人递给他了一把伞。
他谢过,撑着伞走出去老远,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风雪之后,老妇人依旧倚在门口,小而臃肿的身躯在雪雾里变成一团,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似乎试图在他的背影里,窥见一丝儿子身披官服、意气风发的影子。
“砰。”
夏渊一记重拳拍在桌面:“我还走访了阙州邻居,拿着现在太医院那位元大人的画像比对,没一个人能够认出来他到底是谁——耿仕宜将元绥的身份给了他,他现在又想杀人灭口,掩盖罪名,可怜真正的元绥还有他那翘首期盼孩子归家的娘!”
“真元绥的尸骨已经找到了,但是还缺一个亲眼目睹耿仕宜行凶的证人。不过假元绥身份有疑且与耿仕宜有关之事板上钉钉,关键是如何撬开他的嘴。”纪凛拍了拍他的肩,“我们……”
折扇刷地合上,在手心里敲了敲。
“如何撬?现在就要撬吗?”靳怀霁漫不经心地合上门,漫步道,“我说大白天的大理寺怎么关着门又不让人进,若不是本宫,只怕还听不到少卿大人如此慷慨陈词。”
他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复而道:“本宫不请自来,两位大人勿怪,只是听说夏大人出访回来,本宫自然是着急寻个结果,看来是有眉目了?”
纪凛道:“是,但证据仍旧不全。”
“不全就想办法全,重刑之下,铁打的人都要张口说真话,”靳怀霁狐狸似的眼一眯,“不过么……事关漠北,若那位假元大人真的来自漠北,现在为了一个阙州小子就要逮捕施刑,怕是会得不偿失。”
夏渊张张口,被纪凛不动声色拦了一下:“依殿下看,该当如何呢?”
“漠北之人勾结大理寺卿进入内廷为官,他所图谋之事必定不小。”靳怀霁佯作头痛,“虽然本宫也想让耿大人之事早些结案,但此事涉及江山社稷,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殿下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靳怀霁笑眯眯地:“纪大人知我。”
纪凛负在身后的那只手骤然攥紧。
“殿下是想让这些事的风声流出,让假元绥自乱阵脚,以此来分辨,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夏渊蹙紧了眉,“我听纪大人说,当日挖掘真元绥尸骨时就发生了争抢,现在那个假的必定知道以假乱真之事即将败露,万一他要逃跑……”
“所以要看住啊。”靳怀霁打开折扇,老神在在地摇了摇,“他想逃还没那么容易吧,总要打点好才能走,这打点之中……不就藏着证据吗?”
纪凛拳蓦地一松。
赵敬时昨晚梦呓似的轻语就这样闯进了他脑海中。
“明晚我们再去一趟元绥府上,靳怀霁也一定希望你这么做。”他轻声道,“知道你不喜欢靳怀霁,但他这个人还是很敏锐的,现在要扳倒他的敌人,我们不妨就跟着他的思路走,说不定事半功倍呢。”
18. 离山
月上中天,清荫巷内没了人声。
遛弯的野猫踮着脚走在细细的墙头上,惬意地抻了个懒腰,丝毫没有察觉身边趴着三个屏气凝神的人。
其中一个影子略微动了动,那野猫瞬间被吓了一跳,嗖地跳进了草丛里。
两束目光倏地转投过来。
夏渊唇角抽了抽,用气声道:“胳膊麻了。”
两束目光又无声地转了回去。
夏渊一阵气闷,越过好友专注的侧脸,将视线搁最外侧的赵敬时身上。
他之前就猜想过赵敬时的身份势必不简单,但听到纪凛要带他一同去元绥府上打探消息时还是狠狠吃了一惊,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流连几次,只得到赵敬时淡笑地回望。
赵敬时不打算解释为什么,纪凛也没有说的意思,夏渊在两边都只能讨哑巴亏,唯有沉默。
不过他确实是对赵敬时有些刮目相看,这才几日,赵敬时便能说通纪凛,让这等机密要事都能带上自己一道,且看纪凛还心甘情愿。
这绝对不只有这一张脸的缘故。
夜色渐浓,视野愈发昏暗,赵敬时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刺客对视线的感知异于常人,赵敬时也不恼,由着夏渊打量。
倒是纪凛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转过头来投了一记疑惑的目光。
他记得这人畏寒,不过那是“秋来”时说的,不知这到底是假装的还是真心的。
于是他张了张口,是个“冷”的口型。
赵敬时眼睛暧昧地眯起,笑嘻嘻地无声反问:“担心我?”
看来是假的。
纪凛抿住唇,刚想转过头,却发现赵敬时的表情骤然冷下来。
时隔几日,陆北遥终于再度出现在这座小院中。
按照颜白榆在清荫巷的蹲守情况来看,陆北遥并不是每日都来,而是每三日来一趟,与元绥并不见面,只过来拿完信就走。
上次陆北遥来拿消息正是三日前,而当时素望山上尸骨抢夺一事还未发生,元绥就是再着急,也得今夜才能与陆北遥相商。
颜白榆再三保证:“这几日元绥早上按时入太医院当值,在宫门下钥前回家,没看到有什么异常吗,行迹一如既往,没什么异常。”
赵敬时总觉得有些不对,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只好先按照计划进行。
如今陆北遥一出现,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他生得人高马大,表情上还带着一丝不耐和烦躁,像是因为什么事而忧心忡忡,因此敲墙的动作也粗鲁不少,配上那半边脸上的刺青,更显得凶神恶煞。
金石之声传过,陆北遥伸手拿出信封,身影不自然地僵了僵,旋即收回怀中走出这座静谧的院子。
纪凛打了个手势,三个人连忙轻手轻脚地跟上。
清荫巷已经处于西南角,再往外走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秋末冬初,草木凋零,光秃秃的树干像是一只只鬼影,幽怨地盯着陆北遥快步步入其中。
蓦地,他脚步一刹,回头看见了三个人影出现在身后。
“陆北遥,我记得你。”夏渊率先开了口,“当年漠北公主入我大梁和亲,为显天恩浩荡,特批你与令兄陆南钩住于京中,后来公主薨逝,陛下给了你兄弟二人选择的机会,留在京城,或返还家乡,怎么我记得档案记载你们兄弟二人都选择离开了呢?”
陆北遥唇角动了动,是一句又快又轻的漠北话。
夏渊没有听懂,蹙了蹙眉正要开口,只觉得一阵风倏然从身侧刮过——
赵敬时长剑出鞘,在夜色中划出雪色的一道寒光,踩着那句漠北话话尾劈上了陆北遥的面门。
赵敬时的猝然发难令双方都吓了一跳,说时迟那时快,陆北遥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迎面直撞赵敬时又凶又重的一击,铮然一声脆响,那短匕直接被硬生生砍作两半。
陆北遥丢开碎刀,揉着震得发麻的手腕,看着赵敬时轻飘飘地落地。
“夏大人,他骂你呢。”赵敬时长眉一挑,懒洋洋道,“在下听不下去,帮你把后半句骂得更脏的堵回去了。”
陆北遥眸色微凉,转用大梁话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我么?”赵敬时指腹掠过凛冽的剑锋,“反正是不用跟你叙旧的人。”
陆北遥怎么也算漠北数一数二的勇士,赵敬时对上他居然完全不落下风,他身法灵动,手中那把长剑流风回雪,与陆北遥的长刀悍然相撞也丝毫不怯,周旋得游刃有余,令三番两次想上去帮忙的夏渊无从下手。
“你不……”夏渊拽了一把纪凛,惊诧地发现这人一点要动的意思都没有,“……你不帮忙吗?”
“我们俩上去,配合不好他就是帮倒忙。”纪凛指腹抵了抵嘴唇,“可惜我们谁都配合不好他,所以,嘘——”
一阵噤声的吐气顺着晚风飘散开,轻描淡写地落进赵敬时耳中。
他勾唇一笑,一震手中长剑,洋洋洒洒的血珠接连坠地,他再度冲到陆北遥面前。
他速度太快了,与那夜争夺尸体相较又是另一种打法,抛却了些不管不顾的狠辣,添了一丝捉弄取笑的戏耍。
陆北遥明显被赵敬时激怒了,那把陪着他夺得勇士英名的长刀在此刻显得无比笨拙,赵敬时眼角眉梢的嘲讽更是火上浇油,他怒喝一声,蓄力将长刀猛地往下剁去。
就是此刻!
赵敬时飞身滑出去的瞬间以左手握拳抵地,掌骨与地面相触划起一片尘灰,烟雾缭绕中,右手长剑调转剑身,在他稳住身形的一刻冲陆北遥的小腿刺了过去!
长剑与重刀一同落地,陆北遥的惨叫声随着血污一同刺破夜色,赵敬时飞身而起,抓住这个空当用双腿紧紧绞住陆北遥的脖子,整个人的腰身弯折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
扑通一声,陆北遥窒息倒地,几近昏迷,赵敬时这才松开双腿,悠哉悠哉地站了起来。
他拍了拍掌中灰尘,自陆北遥的身躯上跨过,动作间一派倜傥舒扬。
纪凛眼神微暗,抽出麻绳向陆北遥走了过去。
与赵敬时擦肩而过,他低语道:“临云阁主的本事果然无穷无尽。”
“好说。”赵敬时眼风一抛,“我本事多着呢,要一点一点给大人看才有趣儿。”
陆北遥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纪凛这才腾开手,去摸方才元绥写给他的信。
伴着夏渊询问赵敬时功夫从哪里学来的疑惑,纪凛的眉峰骤然蹙紧了。
“等等。”纪凛冷声道,“事情不大对劲。”
*
“殿下您安心,臣已经全部安排妥当。”
元府内灯光盈盈,靳怀霄把自己埋成了一个球,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元绥无法,只好蹲下身子耐心安抚:“您放心吧,等到出了京城,自然会有我们的人来接应……二十一年前臣无法将公主带回故乡,如今,臣一定将殿下带回漠北。”
“可是……可是我是大梁的皇子,漠北会欢迎我吗?”靳怀霄从臂弯抬起眼,鼻头都哭得发红,“还有大哥……大哥不会放过我的。耿仕宜的事他不是已经怀疑你了吗?我们真的……真的能走得了吗?”
他的声音在抖,身体也在抖,双手颤动着揪住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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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要把里头恼人的动静揪出去。
“我最近总在做梦,我梦到……梦到二哥……元绥,你知道吗?梦里我二哥一直特别哀伤地看着我,他曾经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对我说,可我知道我伤他心了。当年朱砂……”
“殿下!!!”元绥猛地拔高声调,靳怀霄吓了一跳,剩下的话都随着呜咽吞回了肚子里。
那一刻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的元绥露出了凶狠的模样,靳怀霄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有些人有些事只适合烂在肚子里,百般折磨千般摧残万般凌虐,都是不能说出口的。
元绥见他收声,这才放软了声音:“人已经死了,事已经了了。他生前无法把你如何,死后自然更不能让你如何,你别怕。”
“可大哥……”
“他也没有证据了,不是吗?”
元绥双膝触地,紧紧地握住了靳怀霄汗津津的手,深深地望进他惊颤的眼眸。
在那双眼眸里,他依稀能看到自己求之不得的影子。
魂牵梦萦,寤寐思服。
元绥用袖口轻轻拭去靳怀霄额角细密的汗:“殿下,臣向你发誓,哪怕臣千刀万剐,也一定送你回家。”
人声渐渐随着微弱的烛光黯淡下去。
靳怀霄被元绥派人送了出来。
赵敬时这才同纪凛对视一眼。
元绥并不是没有异常,而是将异常掩藏在寻常的行踪中。
颜白榆确实没有暴露,但奈何元绥警惕性太高,否则也不会在大梁埋伏十年而未被发现。
他早就将行迹败露之事告诉了陆北遥,但依旧让陆北遥按计划行事,于是这人在今夜才会显得那般焦躁不安。
那封信上什么字都没有,陆北遥看到了,明白了调虎离山之计,他负责将注意力引开,后脚靳怀霄就被接入了府中,商议逃跑之事。
元绥是要走,也确实不是一个人走,但谁也没想到,他居然要带着靳怀霄走。
若不是元绥实在想不到赵敬时处理陆北遥动作这般快,这调虎离山之计便成功了。
赵敬时打了个手势,示意纪凛回去找夏渊,自己则轻手轻脚跟上了靳怀霄。
方才元绥话说得隐晦,只说很快就到了走的时机,靳怀霄仿佛明白他的未竟之语,也没有反驳,乖顺地点了点头。
元绥太狡猾,赵敬时只能从靳怀霄这里下手,看看能不能吓出些什么线索来。
路上七拐八拐,他孤身一人如同一抹影子一样,直到拐过集宁大道,赵敬时的身影一顿。
不对。
他身后还跟着人。
他眸色一凛,余光里一道冷光便刺了出来,他猛地弯腰躲开,那把刀就狠狠嵌进了墙缝中,那人也不纠缠,劈手从身后再度抽出一把刀来,追着赵敬时便砍了上来。
赵敬时抽剑反击,寒光划过那人眉眼,令他心底蓦地一沉。
是个女人。
那女人的动作狠辣至极,却并不像是要他性命,两人在狭长的巷子中缠斗,淡淡的香气弥散开,更验证了赵敬时心下的猜测。
那香味如影随形,仿佛走进烟雨后深山中寂静的古刹,明明是安神宁静的气息,却被那女人杀戮的狠戾裹挟得杂乱不堪。
如果……
如果真的是……
两人错身而过,女人瞅准时机,刀柄猛地向他的后颈剁下来。
千钧一发间,本能轻而易举躲掉的袭击被保留,赵敬时手指一松,长剑倏然坠落,当啷一声轻响。
剧痛自后颈袭来,赵敬时在这一瞬间蓦地失去了意识。
19. 懿宁
先传入耳中的是女人的低语。
赵敬时慢慢清醒过来,下意识动了动四肢,哗啦啦的铁链声倏然盖过交谈的轻语,也惊到了抓来他的人。
他醒了。身边的人意识到这件事,于是都安静了下来。
赵敬时眼睛被覆上了布条,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唯有耳朵还算灵敏,他下意识偏了偏头,试图捕捉一些蛛丝马迹。
不多时,布料摩擦的声音与脚步声交替响起,有人走向了他。
嗒、嗒。那人在他面前不远处站定,一股檀香扑面而来,一根手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隔着布条他也能感受到那细细端详的视线,本该青涩的微苦檀香掺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赵敬时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在那人说话前开口道:“懿宁公主。”
手指霎时僵了僵,旋即撤走了。
赵敬时顺势垂下头,再度道:“……小人见过懿宁公主。”
没有人回应,耳畔风声却蓦地一动,遮蔽在眼前的禁锢松开,赵敬时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视线渐渐清晰后,靳相月已经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轻描淡写地从身边影卫手中接过一只金丝手炉。
“小看你了。”她拢着手炉,懒怠道,“居然还能认出本宫,作为一个下人,纪凛跟你说了不少不该讲的事情啊。”
赵敬时不言,只是专注地瞧着她。
靳相月今年只有十七岁,但气质华贵跋扈、盛气凌人,此处光线昏暗,唯有一些烛火幽幽,依旧遮蔽不掉她浑身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御寒的大氅是极其耀眼的明黄色,上头用金线织就的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哗——”一桶冰水迎面泼了上来,赵敬时被冻了一个哆嗦。
“再看本宫给你眼珠子挖下来哦。”靳相月语调缱绻,以绕指柔说出恶毒语,“身如草芥的贱人,在本宫面前不好好回话,当心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额发滴落,钻进他的领口——御寒的外袍被脱去,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单衣,冷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裹在他冻伤过的身体上,更是雪上加霜。
靳相月熟门熟路的狠辣更是让赵敬时心脏狠狠一抽,水珠濡湿了他的眼睫,他用力眨了眨,喉头干涩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靳相月又靠回椅中,伸出鲜红欲滴的指甲对着幽暗的光线看了看。
“坊间传言,光风霁月的纪大人从太子那里带了个下人回家,还说要行暖床之事。原来就是这种病殃殃的货色。”她翘着腿,“喂,你居然懂怎么伺候男人啊?”
“坊间传言罢了,岂能当真?”赵敬时冷得打颤,“公主说得对,小人这等卑贱之人,又何须劳动殿下费心费力带我回来。”
“还不是你自己作死,肖想了你不该肖想的东西,染指了你不该染指的东西。”靳相月施施然起身,一步一步地凑近了他,呵气如兰,“没办法,那只能让你去死了。”
话音未落,鲜红色的指甲霎时刺进赵敬时苍白的颈侧,他几乎是立刻就被窒息感席卷,那双丹凤眼眯起了一道难受的弧度。
靳相月那双美目冰寒刺骨,唇角因他的痛苦而勾起了得逞的笑:“去死吧,去死吧!!!纪凛那个贱人,你这个贱人!!!狼狈为奸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
铁链哗啦啦作响,赵敬时下意识想去掰开她的十指,可四肢被牢牢锁住,只惊扰起了一片徒劳的噪声。
靳相月的表情扭曲而快意,她盯着赵敬时涨红的面容,狞笑道:“你去死吧,记得是本宫杀了你!他日去阴曹地府,可千万要去拜见我的皇兄,让你知道什么叫东施效颦,自惭形秽——”
“兰……”
一声气音自脆弱的喉管发出,靳相月身体骤然一僵。
赵敬时因窒息而溢出的泪光在此刻昙花一现,吧嗒一声滴落在靳相月的虎口。
她眼瞳蓦地放大,那一滴泪如同一团灼烧的火,烫得她半边身子倏然一颤,神智回来三分,下意识松手一推,赵敬时整个人咣地撞在身后木桩上,整个后背蹿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赵敬时再也忍不住,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靳相月摊着自己的手,眼中且惊且疑。
是她听错了吧?
是她听错了吧!!!
她颤抖着手指,惊魂未定地看向死里逃生的赵敬时:“……你方才叫本宫什么?”
赵敬时凶猛地咳嗽着,靳相月已然扑了上去:“回本宫的话!你方才说了什么是不是!!”
“小人什么都没说。”赵敬时喘息着,双眼泛红,低声道,“只是诧异,素来听闻懿宁公主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不想……居然会是这样的性子。”
靳相月警惕地审视着他,赵敬时的视线带着浓重的哀伤和悲悯,嘴唇却紧紧抿住,绷成了一条线,仿佛刚刚令人失神的那句真的是靳相月自己的臆想。
赵敬时的呼吸缓而沉:“公主殿下……何以至此?”
他的这种表情让靳相月感到荒谬和无所适从。
末了,靳相月松开他的领口,五指压了压那处的褶皱。
“也对,本宫也是魇着了,居然差点儿同纪凛那个狼心狗肺的人一般,着了你的道。”她缓缓抬腕,蓝水翡翠镯如月光细碎,“何以至此?你问本宫何以至此?”
鲜红的指甲缓缓划过他湿润的眉眼,似乎下一刻就能戳进他的眼窝:“那本宫不妨先问问你——天下皮相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知道,为什么纪凛偏偏只跟靳怀霁要你吗?”
不等赵敬时回答,她便自言自语道:“因为你这张脸,长得同我皇兄太像了。像到方才本宫都失神,以为是他回来了,你说,你们会有多像啊?”
余光里是嗜血的红,赵敬时一瞬不瞬地看着靳相月的眼睛:“公主……”
“闭上嘴,本宫最讨厌有人打断说话。”靳相月用指甲抵着他上扬的眼尾,“自然,本宫所言绝不会是靳怀霁那个贱人,也不会是靳怀霄那个蠢货。本宫的皇兄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可惜……他不在了。而你知道吗,是本宫杀了他。”
赵敬时骤然抬眼,靳相月癫狂的笑容清晰地刻进他的眼睛里。
她狂笑着直起腰来,伸手往后一摊,一把短匕便奉至她的手中,娇滴滴的红如同她沾了满手的粘腻血腥,与她艳丽的唇脂相得益彰。
“人人都道孝成皇后母仪天下,温婉贤淑。可依我看,郑家人身上本就有嗜血的根骨,既有了谋逆的胆子,也合该有我这样弑兄的妹妹。”靳相月调转刀锋,逼近赵敬时苍白细瘦的脖颈,“今日本宫赐你一死,去九泉之下陪我兄长,也算我做妹妹的聊表心意了。”
手起刀落,步摇晃动的珠链像是催命的符咒,冲着赵敬时哀伤的眸色砸了下来,他用力闭上眼。
地牢中突然爆出轰然巨响,赵敬时全身一晃,一声脆响闪过耳边,靳相月发出一声惊呼。
啪地一声,匕首重重跌落在地,暗处的影位瞬间倾巢而出,将发出巨响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住手!”
靳相月按住发红的手腕,抬眸瞥了一眼赵敬时,旋即将他抛之脑后,径直向闹处走去。
她拨开整齐划一的影卫,伸手抚了抚微乱的鬓发,笑道:“本宫倒是没想到,纪大人居然情深义重至此,找得这般快。”
破门而入的人赫然是纪凛。
他形色有些匆忙,面对靳相月的挑衅先没有回应,而是越过人群望了一眼赵敬时,看到他暂且平安,这才放下心。
“微臣参见——”
“啪”,一记又快又狠的耳光劈面打了上来,靳相月手掌都带着微微的麻意,眼圈却在这一巴掌过后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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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凛被打得偏过头去,那一刻他攥紧了拳,呼吸都粗重起来。
“纪大人为了这么一个货色,竟然同本宫闹出这么大动静。”靳相月眸色幽冷,“这一巴掌,是替我皇兄打的。纪大人风流快活之时,全然忘了自己的来时路吧。”
纪凛这才好好端详起眼前的懿宁公主。
他许久未见过靳相月了,他是臣下、是外男,不便见到内宫公主,可再度相遇,眼前姑娘的眉眼还能隐约和当年蹦蹦跳跳的小丫头重叠在一起。
那时候的靳相月声音还未褪去童声,穿着嫩粉色的衣裙,梳着娇俏的双环髻,双瞳清澈,天真烂漫,最喜欢央着她哥哥陪她去御花园放纸鸢。
可后来清思宫的火太大了,大到模糊了这位小公主的眉眼,纪凛曾经怒气冲冲地去质问她为什么,靳相月只有残忍地笑。
若不是因为她是靳怀霜唯一的亲妹妹,他早就……
“说话啊,纪凛。”靳相月哆嗦着嘴唇,“本宫在问你是不是!”
纪凛不欲与她多言,只道:“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你当时质问本宫、恨不得杀了本宫的狠厉呢?!你对我哥哥的念念不忘、情深义重呢!?”靳相月拦住他的去路,嘲讽道,“果然世间男子多薄幸,你们都是这样。当时一往情深时一个模样,如今阴阳两隔后又是另一个模样。”
“秋来!”她朗声唤,赵敬时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你的主子,大名鼎鼎的纪凛纪大人瞧着多深情多担心你啊,可实际上呢?他其实是在透过你看我皇兄的影子!”
纪凛的眉猛地皱紧了。
靳相月还在说:“你还不知道吧?清清白白、光风霁月的权臣纪大人,早就与我那大名鼎鼎的废太子哥哥靳怀霜定情了,而他们定情之处就在你我的头上。怎么样,为人影迹的感觉好吗?爽吗?!”
“靳相月!!”
“怎么!纪大人不愿意听了?我之所以把人带到这儿,就是想看看你自己还记不记得,当着祈福寺满殿神佛,当着祈愿林万千红绸,你还记得自己立的誓吗?!”
说时迟那时快,纪凛长剑脱鞘而出,瞬间炸起一片刀光剑影,影卫们一拥而上将靳相月护在身后,短兵相接,相摩相戛,纪凛一剑挑开三柄长刀,直直冲着靳相月惊慌失措的身影刺去。
眼瞧着那柄细长剑锋就要穿过人群,刺破靳相月的心口,一席白衣陡然拦在人前,如冰泉淋漓而下,纪凛瞬间清醒。
剑尖一偏,却也到底是迟了,避不可免擦过赵敬时手臂,泛起一道浅薄的血痕。
靳相月惊魂未定地看了看方才捆缚赵敬时的铁链,抓着影卫的胳膊慌张道:“……你怎么?!”
纪凛也皱紧了眉:“你怎么……?”
“别节外生枝。”赵敬时单手捂住伤口,他冷得厉害,手指骨节都泛着青,“她毕竟是……孝成皇后仅存的血脉,她若有事,皇帝不会放过你。”
纪凛几欲开口,赵敬时苍白的脸色又让他咽了回去,只得化作一句:“……阿时!”
靳相月脸色微微一变。
但纪凛顾不得她了,赵敬时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他扯下身上御寒的外袍,把人一把拉过来裹了个严严实实。
他不敢碰赵敬时脖子上那一圈骇人的青紫色,只能低声问:“……还能走吗?”
赵敬时点点头,纪凛长臂一伸,直接把人裹在怀里,拥着往外走。
靳相月没再出言,地牢里落针可闻,唯有纪凛行至门口时顿了顿,开口道:“殿下出阁在即,这等杀戮是非少沾染些,莫要让你母亲与兄长不安。”
赵敬时眼睫闻声一抖,下意识抬头,正与纪凛垂下来的目光相碰。
“回去说。”纪凛拥紧了他往外走,“我之前就想问你了,那七个人里居然会没有靳相月,你对她还真是心软。”
20. 火焚
“我……我想见见我哥哥。”披着丧服的小姑娘眼睛都肿成了两颗桃子,她抱着怀里的东西,望向那两个铁面无私的侍卫,期期艾艾道,“我只看一眼,说说话就走,不会为难你们的。”
“公主殿下,卑职也是奉命看守,没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清思宫。”其中一个侍卫望向她,态度还算客气,“您请回吧。”
靳相月眼睛一眨,眼泪就在眼眶周围打转:“可是我……”
侍卫重新站了回去,不再理会她了。
她身后的宫女轻轻哄着她:“公主,我们回去吧,一会儿让陛下发现,更要生你的气了。”
靳相月咬紧了唇。
隆和二十四年,怀霜案发,皇后崩逝,太子被废,靳相月一夕之间一无所有,若不是因为皇帝还保留了郑念婉的皇后名位与死后哀荣,只怕靳相月的日子会更难过。
可是哥哥……
靳相月不情不愿地走了,那红墙那般高,巍峨得像是一座山,困住了她哥哥的漫漫余生。
他会经历什么?圈禁、凌辱、折磨、生不如死。
靳相月一想到这些心脏就痛,她抹了抹眼泪,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猛地挣开宫女的扶持,三两步跑回去,扑通一声跪在了清思宫门口。
侍卫大惊失色,连连倒退:“公主!您这是!!!”
“求你们了,让我看一眼哥哥吧。我只看一眼,我不会说出去的!!”靳相月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头,“我只有……我只有哥哥了。让我看一眼吧,就让我看一眼吧!!”
她只有十岁,但她明白哥哥犯的是什么罪,可是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哥哥会谋反、会毒害父皇,他是那样好的一个哥哥,怎么会——
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她拉起,靳相月泪眼婆娑地回头,映出靳怀霁担忧的一双眼。
“月儿,你怎么在这儿?”靳怀霁将她扶好,还没等站稳,就被小姑娘扑了满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怎么能向他们下跪?”
话音未落,那两个侍卫跪倒在地,连忙告罪。
“不是,不是。大皇兄。”靳相月口齿不清道,“我想见哥哥,我想求求他们让我见哥哥,大皇兄,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月儿,月儿。”靳怀霁拍着她的后背,垂眼时掩去一丝情绪,“清思宫大门肯定是开不了的,父皇下了死命令,正在气头上,母后又刚刚过世,我们不能去惊扰圣驾,是不是?”
“可、可是……”
“这样,月儿。”靳怀霁蹲下来,平视着她通红的一双眼,“大皇兄帮你把东西送进去好不好?之前月儿是不是最喜欢和哥哥放纸鸢了?大皇兄有个主意……好不好?”
他示意靳相月附耳过来,二人低低交代一阵,靳相月终于破涕为笑:“好!”
“那就擦干净眼泪,不哭了。”靳怀霁按住她的肩,用指腹擦去她的泪,称赞道,“月儿真乖。”
“公主。公主。”
靳相月骤然从回忆中清醒,下意识捏了捏肩头,七年了,这处却还能感受到那令人恶心的触感。
影卫垂首道:“要追吗?”
“不了。”靳相月放下手,盯着那黑漆漆的入口,“不必了。”
*
地牢的楼梯长而狭窄,凛冽的晚风簇拥着檀香灌进来,祈福寺四下寂寂,唯有祈愿红绸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赵敬时在如鼓如雷的绸声中神思清明了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迟迟不归,我便沿着往瑞王府去的路找你,沿途看见打斗痕迹。”纪凛紧紧拥着他,体温源源不断地暖着他冰冷的躯体,“靳相月把影卫藏在祈福寺,香火气都腌入味儿了。”
赵敬时垂着眼:“公主真不怕冲撞神佛。”
“她不信这个。”
赵敬时微怔,短促地笑了一声:“看来你真的同废太子还有懿宁公主很熟。糟了呀,纪大人百般遮掩的事叫公主捅得一干二净,都让我知道了呢。”
纪凛微微抿紧了唇。
赵敬时觉得自己有些发热,头晕脑胀的,不然也不会伸手出去抓那些随风飘扬的祈愿绸缎。
“在这儿定的情啊。”红绸光滑细腻,从他指尖溜走时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祈福寺都是求平安的,怎么不去月老祠。”
纪凛不愿意提这个:“你发烧了,少言,回去好好休息。”
“看在我平白无故遭了这场罪的份儿上,给我讲讲吧。”赵敬时语调轻缓,“定情都说了,不差这一桩。”
“平白无故?”纪凛揽着他的手紧了紧,“若不是你想见靳相月,她手下的影卫能是你的对手?”
那巷子中的打斗并不激烈,纪凛指腹抚过刀痕,心下了然。
赵敬时是故意的。
他故意放水给对面影卫,故意被带走,都是顺水推舟。
再看他面对靳相月的态度,纪凛更加确定,赵敬时他一定是故意的。
可为什么?
赵敬时有什么非要见靳相月的理由吗?他既然接了怀霜案的单子,又如此清晰地将那些人串成了一条线刻进了暗杀名单,那他怎么会不知道,最终靳怀霜的身亡与靳相月有关,而靳相月不在名单之上。
赵敬时沉默,只是抬眼望向远方。
在漆黑的夜色中,那些嵌了金边的红绸随着晚风摇曳而波光粼粼,像万千星子坠落凡尘,赵敬时抬手接了一把,那些安然的祝愿就落进他掌心与眼瞳。
阖家安康。稚嫩的笔体落着陌生人的名字,赵敬时眼睛眨了眨,松手放掉了它。
红绸拂过他的眼睫,带着令人心安的香,然后承载着美好的希冀继续在尘世间流淌。
“回去再说吧。”纪凛打断了他的沉思,“你烧起来了。”
*
赵敬时这场发热比纪凛想象中还要来势汹汹,老郎中半夜被叫起来时,赵敬时已经陷入了昏睡。
纪凛从北渚手中接过浸得冰凉的布巾,轻轻放在他滚烫的额头上,赵敬时睡得很不安稳,应是烧得难受,呼吸时急时缓。
老郎中枕过脉,将被角掖了个严严实实,示意纪凛同他出去说。
“大人,以老朽之见,这位公子是风寒之邪入体、肺气失宣所致发热,老朽已开了方子,服下后静养便好。”老郎中将药方递给纪凛,“只是恕老朽直言,这位公子体质偏差,万万再不可受冻受凉,且心气郁结,还需大人多加照拂。”
纪凛顿了顿:“心气郁结?”
“是,此次发热有外因也有内忧,内外夹击,方才来势汹汹。”
赵敬时此人虽然工于心计,但平素也实在是个很开朗爱笑的性格,若不是此次诊脉所言,心气郁结四个字纪凛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能与赵敬时搭上关系的。
老郎中看懂了他的情绪变化,缓声道:“若是日日郁郁得以让人瞧见,说不定还没有如此严重,最怕便是如此,明面上令人瞧不见,内心里积压的东西过多过重过沉,到了一发不可收拾之时,才真是心力交瘁、无力回天。”
“我记下了,多谢。”纪凛攥紧了那张药方,突然问道,“方才你说,他体质偏差。但平日里他身手矫健,这又是从何说起?”
“练武可以强身健体,但不能改变一个人的体质。”老郎中摸了摸胡子,“他应是曾经冻伤过,因此格外怕冷,这是伤了身体根本所致,靠练武健体是养不回来的,只能多加注意。”
老郎中带着药箱告辞了,北渚速速去抓药,屋里骤然空了下来,纪凛缓步走到床边,挨着床沿坐下。
赵敬时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从被子里挣了出来,白色寝衣更显得他整个人形销骨立,连指尖都泛着苍白色。
纪凛轻轻抓起他的手腕,要给他塞回被子里去。
蓦地,赵敬时猛地握住了他的手。
纪凛还以为他醒了,然而并没有,赵敬时像是陷进了梦魇之中,呼吸都变得愈发急促起来。
“赵敬时?赵敬时?”纪凛没有挣开他,双手握紧了他的,“听得见我说话吗?”
赵敬时没有听到,呼吸之间甚至带了哽咽,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发出的都是没有含义的单音。
纪凛的手紧了紧:“……阿时?”
一滴泪从赵敬时的眼角氤氲成珠,沿着他的眼尾落下。
这次纪凛听清了他的带着哭腔的呢喃:“……娘……”
他呛了一口气,猛地咳嗽起来。
“阿时!赵敬时!!”纪凛连忙把人拥进自己怀里,一面用手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不着急不着急,慢慢咳,别慌,别慌。”
赵敬时温热的额头抵着他的颈侧,濡湿的睫毛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湿痕。
“都是……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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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敬时整个人像是一只滚烫的火炉,无力地靠在纪凛怀里,梦里的场景很杂乱,他怎么也喃喃不全他的心中事:“他们再也……没有阿时了。”
晨光熹微。赵敬时的这场烧才终于偃旗息鼓。
他缓缓睁开眼,嗓子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干涸,还没分清何时何地,就听上方一个声音轻轻传来。
“醒了。”纪凛坐在床头,眼睛熬得通红,看起来是一夜没睡,“哪里难受吗?”
“纪……”
赵敬时刚开口,瞬间便被喉头的痒意席卷,猛烈地咳嗽起来。
纪凛给他垫好了枕头,又替他轻轻拍着后背,一言不发。
脖子上的掐痕跟着他的咳嗽起起伏伏,看起来像是一枝经历了诸多摧折的花枝,孤独无依地插.在一只琉璃瓶中,再用些力就要断掉。
怎么会有人杀人时那般利落,平素又这般脆弱呢?
终于,赵敬时慢慢平复下来,纪凛贴心地端过来温水。
“多谢纪大人。”赵敬时喝过一口,“让你费心了。”
“不必。无事就好。”
纪凛又转身端过一碗药:“正好,刚能入口,把药喝了吧。”
赵敬时接过来捧在手心,没有立刻服用,而是盯着药汁,目光发直地呆了半晌。
纪凛也没催促,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我这病,要紧吗?”
“不要紧,风寒入体而已,喝了药养着就没事了。”
赵敬时却摇了摇头:“我是说,能赶上懿宁公主出嫁吗?”
纪凛眸色发沉:“这么在意?”
“不在意不行。”赵敬时的指尖因为药碗的温度而渐渐泛红,“元绥要挑一个时机成熟的时候带靳怀霄走,那必得是一个所有人都注意不到他消失的日子,如果是我,一定会挑在懿宁公主出嫁那日。”
“公主出嫁,宫门大开,所有百姓也会赶着这场热闹,虽然靳怀霄作为皇亲要观礼,但礼成后的宴席最为杂乱,皇帝也无心留意哪个儿子的去留,是吧?”
赵敬时无声地点点头。
“昨夜那郎中说你心气郁结,我本不信,现在倒明白了,病中还要琢磨这些事,你累不累。”纪凛把蜜饯捏在手中,冲他摇了摇,“喝药,喝完了许你含着。”
赵敬时被逗笑了:“大人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呢。”
“三岁小孩也比你聪明,就为了见靳相月一面,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赵敬时顿了顿,这时候否认也没有意思了,转而道:“纪大人仿佛不喜欢懿宁公主。因为废太子的死与她有关吗?”
纪凛不答反问:“那你为何不杀她,你连靳怀霁都敢杀。”
赵敬时叹了一口气:“这不一样。”
“这哪儿不一样呢?”
赵敬时转过头,认真地看向纪凛:“……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要杀了她?”
“你查怀霜案难道没有查清思宫走水之事?”纪凛正色道,“靳相月以纸鸢往清思宫中投物,每一个箱子下头都装了大量火.药,宫中人只要擦亮一颗火星,整座宫殿便能瞬间陷入汪洋火海。”
“你觉得她是故意的?”
“故意如何?不故意又如何?”纪凛意有所指,“难道在你的刺杀名单上,所有的人都是主动要将靳怀霜、赵家、郑家置于死地的吗?”
赵敬时垂眸去看那漆黑的药汁,低声道:“所以在纪大人心中,只要是导致了靳怀霜被废、被扣上谋反罪名、以及死亡的人,都该死。”
纪凛回答得干脆利落:“对。”
赵敬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偏执了啊,纪大人。”
“把药喝了吧。”纪凛点了点他的碗,“不说要赶着靳相月的婚宴养好身子么,再不喝拿什么养。”
赵敬时抿了抿唇,抬腕一饮而尽。
一颗蜜饯适时抵在他唇边,趁着他喘息的功夫,直接塞了进去。
赵敬时看起来有些怔,纪凛却心满意足地收了手,收拾东西准备上朝去了。
“婚期。”赵敬时含着蜜饯,“婚期是什么时候?”
“腊月初八。”
“嫁谁?”
“刑部尚书韦颂塘的儿子,韦正安。”他顿了顿,“差点儿忘了,靳相月不在你的名单上,可韦颂塘在啊。事有急变,你要因为靳相月放过他吗?”
21. 大婚
晨光熹微,明懿宫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元绥安静地候在门外,大约过了一炷香,明懿宫的门才缓缓打开,宫女请他进去。
明懿宫本为孝成皇后故居,按规矩公主皇子自有别宫居住,但皇帝宠爱靳相月,特许她在母后宫中长住,待出阁分府后再搬离。
宫殿内一切陈设如旧,唯一变了的是主位之上不再是温和贤淑的皇后郑念婉。
靳相月闲闲地端着茶杯,听见元绥进来的时候抬眼,漫不经心地一瞥。
“微臣给公主殿下请安,殿下万安。”
靳相月抽出帕子抵了抵唇,没回话,身边的宫女却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相互递了个眼色便鱼贯而出。
殿门一关,只剩下靳相月与元绥二人。
靳相月这才懒洋洋开口:“倒是奇了,平素元大人从未给本宫请过平安脉,怎么今日倒由你来担这份差事?”
“回殿下,许太医身体抱恙,微臣与他换了班。”元绥膝行几步,跪在靳相月脚边,谦卑地翻出脉枕,“微臣请殿下平安脉。”
靳相月右手缓缓一搭。
就在元绥指尖搁着丝帕触到靳相月脉搏的那一瞬,靳相月猝然开口:“本宫不喜欢兜圈子,元大人有事不妨直言。”
元绥指尖颤都未颤,闻言只是笑了一声:“懿宁公主快人快语,微臣惶恐极了。”
“为了我三皇兄?”
“是。”元绥收回手,转而平铺在地,深深拜下,“依我大梁规矩,公主出阁那日,须得有皇室亲眷替公主去宗庙焚香祝祷,微臣想替瑞王殿下来向公主讨一份彩头。”
靳相月眸色波澜不惊:“哦?我三皇兄想去?”
“是。”
“那么元大人的条件呢?”靳相月左手撑在脸侧,“你既然开了这个口,想必是有本宫无法拒绝的条件。”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元绥直起腰,低语道,“殿下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东西,微臣已然寻到,并可以秘密送给殿下。”
靳相月探究地望着他。
“微臣知道,殿下一直对先太子毒害陛下一事耿耿于怀,当年的朱砂毒物也都作为证物被封存在太医院和大理寺。”元绥语气愈发轻柔,“如今微臣已然全部都打点好了,可以为公主拿到它。”
靳相月嗤笑一声:“元大人这么大方,就只为了讨个新婚祝祷的彩头?”
“瑞王殿下不比公主出身高贵,也没有太子那般精明强干,所能指望的也不过是个福泽庇佑了。”元绥沉缓道,“公主放心,微臣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东西到了公主手里。”
靳相月看他半晌,长眉一挑,这才幽幽地笑了:“这还有点意思。”
*
腊月将至,京城落了好几场雪,天气也愈发寒冷,赵敬时的病却已经养了个七七八八。
全仰仗纪凛极其听那老郎中的话,赵敬时养病期间,不仅是门窗紧闭,就连出个门都要给他裹上好几层。
已经多年未被如此这般照顾过的临云阁阁主骨头都要被养软了。
“也就得亏四殿下还需要我指点习武,否则我都怀疑还能不能拿得起剑来了。”
纪凛刚把靳怀霖送出府,回来就发现被他三令五申回屋躲冷的人正不听话地站在廊下,手中孤鸿剑挽出飘逸凌厉的剑花。
纪凛蹙蹙眉,快步走过去,赵敬时眸色一闪,一剑刺出,挑飞了纪凛颈上的珍珠扣。
纪凛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纪大人把我当一朵娇花养呢。”赵敬时轻轻吹了一口气,寒气从他淡粉色的唇缝中溢出,袅袅娜娜地落在纪凛侧脸,“都好得差不多了,总皱着眉头好似多担心我呢。”
“大夫说你曾冻坏过身子,最怕冷,如今大病初愈就这般不爱惜。”
“放心吧,不会坏事的。”赵敬时收剑入鞘,发出令人爽快的轻响,“我心里有数得很。”
纪凛抿了抿唇,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慢慢和赵敬时往屋里走。
“腊月初八将近,你打算如何拿下元绥?”纪凛进屋后先往火盆里扔了几块炭,室内愈发温暖如春,“陆北遥被关在刑部,既然已成弃子,元绥势必已然有万全的计策。”
“万全,这世上真的有万全之策吗?我倒觉得只是旁人未曾谋算到罢了。”赵敬时解开大氅,语调讥讽,“元绥是有些本事在的,但也不至于算无遗策——靳怀霁那边如何?”
“也在静候时机,时时与三法司联系紧密。”
赵敬时点点头,这才回答他方才第一个问题:“其他的纪大人通通不用做,只需要做你御史大夫该做的事便好。”
纪凛略一皱眉,赵敬时眸色清亮,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此事真与他毫无瓜葛。
“皇家子弟成亲,皇帝都要去京城正南门‘撒福’,与民同乐。作为御史大夫,大人正常随驾侍奉便好。”
“那你呢?”
“大人,给这等快意恩仇的时刻留些悬念好不好?”赵敬时翘着腿,调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承诺过的,脏事儿定不会让大人沾染毫分,我是个多言而有信的人呢。”
*
隆和三十一年腊月初八,朝会暂休,懿宁公主靳相月出阁。
辰时三刻,重重的三声鼓响催开了红墙的大门,也唤醒了京城中最喧闹的时刻。
鼓声传透宫墙,元绥为靳怀霄穿好衣冠,四下寂然。
寒冬腊月,靳怀霄额上却全是细密的汗,元绥不动声色地为他一遍又一遍擦去,手落下来时被蓦地攥住了。
那掌心像块冰,元绥平静地拢了拢手指,将靳怀霄的手包裹其中。
“元绥。”靳怀霄的声音发颤,“我……我害怕。万一失败了……”
“没有这种万一。”元绥握紧了他的手,二人透过铜镜打量着彼此,“臣说过了,已为殿下规划好一切。”
“可是靳相月能相信吗?”靳怀霄眸色闪烁,呼吸急促,“她若是……若是……”
元绥闻言失笑:“傻殿下,当然不能相信她。”
掌中的手瞬间僵硬,靳怀霄下意识就要抽出去,却被元绥牢牢攥紧,掌控在手中。
他坦然地回望靳怀霄惊恐的眼神,声音愈发柔和:“懿宁公主是什么人,殿下与我都清楚。我与她交换了能要命的事,她不会与我善罢甘休,包括牵涉其中的殿下你。”
眼泪骤然滑落,靳怀霄抖如筛糠,几乎要站不住,元绥用指腹擦过他的眼下,撩起一片红:“殿下,行险而顺,剑走偏锋,此举是死境也是生机。瑞王殿下祝祷途中遇刺身亡,还有比这更好的逃跑机会吗?”
他扳正靳怀霄颤抖的身体,声音愈发柔缓:“殿下只需‘好好’为懿宁公主祝祷,感谢她这股东风。毕竟后续的烂摊子必得由她收拾,收拾不好……那死的人就是她了。”
*
靳相月蓦地睁开眼。
唢呐声吹吹打打扰得她心烦,随侍的宫女见她一脸按耐不住的躁意,小心翼翼地开口:“公主,可有何不适?”
靳相月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拨开了喜轿的轿帘。
阳光明媚,却带着冬季独有的寒凉,与那鲜艳的大红色刺得她额角与心脏一同难受地跳,她不适地按了按心口,染了蔻丹的指甲几乎刺入肌肤。
“殿下……”
靳相月眼风一扫:“闭嘴,再说话滚出去。”
那宫女后背一凉,扑通跪了下去。
靳相月收回目光,转而紧紧握住脖子上那枚平安玉坠。
不会有问题的。哥哥,我知道你在看着我。
你当年明明答应过我会为我去宗庙祝祷的,可是你食言了。
不过没关系。
靳相月用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些心慌意乱已然消失不见。
你不来见我,那我就去见你。
我会带上所有靳家人,一起。
轿子停了。
一只白净的手递了进来,温和舒朗的声音在轿外响起:“臣韦正安,恭请公主下轿。”
靳相月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撩开轿帘的一刹那,她看见了韦正安怔忪痴醉的神情。
蓝水翡翠镯在他手腕轻轻一磕,更令人销魂荡魄的是合欢扇后靳相月妩媚一笑:“抱我。”
鲜红色的嫁衣扬起翩跹的裙摆,靳相月柔媚地将头搁在韦正安颈窝,合欢扇摇晃,交错间靳相月同一旁观礼的靳怀霁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短短一瞥。
下一刻,她被韦正安牢牢抱紧,大步迈过火盆。
*
靳怀霄不安极了。
他被元绥送出了宫门,走过门口随侍的宫女与护卫,或许是元绥说的那番话作祟,也或许是真的,靳怀霄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感受到浅淡的血腥气在鼻尖弥散。
吓得他上马时脚滑了三次。
缰绳在手中越勒越紧,几乎要沁出血来,骏马也感受到身上之人的情绪,不耐地扬了扬蹄,险些把靳怀霄掀下来。
侍卫连忙上前帮忙抓紧了。
“还……还不走吗?”
侍卫一怔:“卑职们全凭殿下差遣,殿下随时可以出发。”
“走走走。”靳怀霄抓紧马鞍,双腿一夹,“快走。”
宗庙掩藏在一片松林后,三九寒冬,草木贫瘠,唯有松林郁郁葱葱,隐隐约约露出上头卷翘的房檐,风过浪声涛涛,肃杀之气骤然重了些。
靳怀霄的呼吸愈发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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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多久!?”
“就在前方了,殿下。还有——”
话音未落,前头开道的侍卫骤然勒紧了缰绳,骏马嘶鸣尖啸刮过耳边,靳怀霄紧绷那根弦骤然断了。
是靳相月!?还是谁!?
他惊慌失措地抱住马脖子,涕泗横流地望向前方,只见一袭黑衣立于松间,领口交叠下,隐隐透出一息别色,是与他身上那件礼袍如出一辙的暗红。
那人面带裹巾,唯有一双眼睛清冽如许,靳怀霄手足无措地望着他,脑海中蓦地划过一个人的名字。
赵敬时看着靳怀霄颤抖的嘴唇嗫嚅了二字,直接拔剑出鞘。
雪亮的剑光刺亮了松间落雪,直奔靳怀霄心口而去。
赵敬时身如游龙,孤鸿剑在剑影刀光中勾起一条血色长河,迅疾的风自侍卫身前刮过,七八条人命顷刻了结。
血溅五步,鲜血飙到靳怀霄侧脸边缘,赵敬时提剑跃起,靳怀霄惊恐的尖叫声吞没在喉咙里。
要死了吗?
赵敬时长剑一翻,有侍卫挡住了他的剑锋,孤鸿剑自那侍卫腹中捅出,靳怀霄被一把推下马,滚在另一个侍卫的怀里:“走!!!”
另一个侍卫长臂一卷,拉着靳怀霄便往松林中冲去。
还不等赵敬时去追,身后那些宫女瞬间撕掉了低眉顺眼的假面,从袖中掏出毒镖,纷纷掷向靳怀霄逃跑的方向。
赵敬时却在此刻脚步一刹,孤鸿剑剑锋陡转,挡拆下所有毒镖,叮叮当当坠了一地。
为首的女杀手一愣:“你——!?”
赵敬时收剑归鞘,长剑在掌中挽过一个漂亮的旋儿,一枚令牌顺着剑身勾到剑尾,在冷风中一荡。
赵敬时缠着裹面的脸从令牌后显露,一双丹凤眼艳丽无比又寒凉无比:“告诉你们公主,此事腌臜,不劳她动手,剩下的事儿,交给临云阁办了。”
*
肃杀的风刮过东门宗庙,一路卷到北门素望山。
靳怀霁带着东宫卫风度翩翩出现在此处。
靳相月一早告知他靳怀霄要做祝祷使,便料想到了元绥要趁机带着靳怀霄跑,唯一能走的就是北门素望山。
这里山道错综复杂,冬季人员寥落,前几日驿站里却突然多了许多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些人有着不同于大梁人的深邃眼瞳,还有藏在领口下的兽头刺青。
捉贼见赃,此时此刻漠北人现身素望山,靳怀霁视若无睹了许久,就是为了今日。
元绥必定在此处接应,驿站里寂静得出奇,靳怀霁打了个手势,东宫卫瞬间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
“元大人。”靳怀霁拢着袖,看起来一副好好脾气的模样,“本宫真是好奇,今日是懿宁公主大喜之日,怎么元大人不去喝一杯喜酒,反倒来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藏朦呢?”
驿站寂寂,靳怀霁也不急,拢着袖续道:“本宫都在这里了,元大人再遮掩就没有意思了。不若这样,本宫特地从席间为你带来了一壶美酒,你我二人对饮一杯,再聊聊耿大人的事或者……元公子的事,如何?”
话音未落,驿站窗户蓦地打开一扇,暗箭猝然飞出。
靳怀霁不闪不避,登时便有东宫卫扑在他的面前,将那木制短箭一刀劈断。
木屑飞溅掠过靳怀霁额发,他伸出手指勾了勾,将那缕缭乱的发别到耳后。
“不欢迎本宫啊。原来这就是你们漠北人的待客之道,真的是……”他语调一凉,“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下一刻,东宫卫蜂拥而上,一脚踹开驿站大门,门扉破碎,潜伏的暗流奔涌而出,与东宫卫手中长矛长刀兵戎相见,漠北人撕掉了伪装的皮囊,兽头刺青深深刻入靳怀霁眼中。
他被东宫卫护在身后,胜券在握地一笑:“叫你们主子滚出来。”
漠北人怒吼道:“无耻的大梁人,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靳怀霁点了点额角,“那这个听不听得懂。”
蓦地,一点寒芒闪过,方才还怒气冲冲的漠北人额角爆开一朵血花,重重倒地。
靳怀霁的声音激昂得可怕:“元绥!再不出来,这些人本宫一个不留!!!”
冷肃的风灌了驿站满屋,靳怀霁艳色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一个又一个漠北人被斩杀于东宫卫刀下,鲜血蔓延过他的脚下,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人越杀越少,元绥却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靳怀霁从那血雨腥风的气息中,窥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他劈手从东宫卫手中夺过长刀,将紧紧护住里屋的漠北人一刀砍杀,木门推开,他那笃定的笑容瞬间消失在脸上。
元绥不在这里,靳怀霄也不在这里!
中计了!!!
22. 收网
“靳相月只要将我特意相求祝祷之事告诉靳怀霁,以他的多疑敏锐便一定会去素望山。”元绥低声道,“可惜,那里的人只是幌子,大隐隐于市,靳相月和靳怀霁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真正接应我们的人,其实在南门外。”
换了平民衣裳的靳怀霄抬眸望去,京城冬季的天空万里无云。
纷纷扬扬的花瓣在寒冬腊月的萧条中显得格外娇嫩,京城正南门上,皇帝靳明祈单手扶住墙砖,瞧着那些象征着安宁祥和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
舞龙队与舞狮队交替从人群中越出,面带薄纱的宫女挽着编织的花篮紧随其后,从里头掏出一把又一把颜色各异的糖果,分发给喧闹的小孩子们。
其乐融融,喜气洋洋,连素来威严的皇帝面上都染了几分笑意。
纪凛随侍左右,心绪却不由自主地依旧飘到赵敬时身上。
这人什么都不说,早上他起床离开时,赵敬时兀自还在熟睡,大半边脸都埋进松软的枕头里,看起来十分安宁。
若是他不知今日有何等腥风血雨要发生,纪凛怎么也觉得这应该是一场好眠。
但他早已知晓这些人的安排,靳相月、靳怀霁、元绥,这几个人各怀鬼胎,明争暗斗,赵敬时身在暗处,临云阁往下一砸,不知道又要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如果元绥想带着靳怀霄离开京城……
一条清晰的思路逐渐在头脑中成型,那一瞬纪凛心思转得飞快,朝服下右手攥成拳,他蓦地抬眸往下看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的人潮。
赵敬时淡笑的脸映入脑海,笑也单薄,话也单薄:“大人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
“陛下。”
皇帝正与众大臣交谈甚欢,闻声回眸,纪凛谦卑地拢着手,道:“今日懿宁公主出阁大喜,臣有一言,望陛下采纳。”
靳明祈来了兴致:“怎么说?”
“公主是天之骄女,贵不可言,陛下一向宽悯众生,不如亲自播撒喜糖、赐下福果,陛下万圣之尊再加上公主千金之喜,必定庇佑我大梁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靳明祈被一席话说得龙颜大悦:“好好好!惟春说的是啊。今日是兰儿出阁之日,合该与民同乐!若是念婉还在……”
纪凛低垂的视线一僵,皇帝自己也顿了顿,转而想起什么似的,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带着随侍亲卫大臣缓步走下了城墙。
百姓被御林军拦在集宁大道两侧,皇帝御驾降临,无不跪下相迎,一时间呼号万岁的声音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纪凛将手中福果与喜糖交给靳明祈,目光快速掠过黑压压的百姓,所有人千篇一律地低着头,将双手举过头顶,虔诚得像是在等待神佛赐福。
“惟春。”纪凛回过头去,见靳明祈侧了侧身,示意他上前来,“你们年轻人脚力快,与他们一同分发些离得远的,总不好厚此薄彼,薄待了部分。”
纪凛唇角勾了勾:“遵旨。”
三法司随行随侍,纪凛自宫女手中接过木篮,一面声音不高不低地吩咐道:“百姓体质各异,有的易疲累的手举得低,有的羞于面见天颜的不敢抬手,这些都留心着些,不可不给,万万不能误了陛下雨露均撒、福泽苍生。”
话毕,他先提起其中一只篮子,自御林军抬起的长矛下走过,步入人群之中。
御驾在前,无人敢乱动乱跑,纪凛抓着一只福果信步而行,目光一一扫过跪伏诸人的面孔。
那些百姓的手臂高低不齐,如同春日里刚刚长出的草叶,风一吹就会微微摇曳,唯有一株随着疾风的凑近而越晃越厉害,像是经受不住风吹雨打的嫩芽。
一只福果轻轻放在那娇嫩的草叶上,四周的嘈杂盖过纪凛的低语,唯有二人能听见:“瑞王殿下怎么在这儿呢?”
紧绷的那根线猝然断裂,靳怀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元绥制止不及,这一嗓子吓坏了不少人,百姓目光陡转,就连皇帝的视线也被吸引过来,看见纪凛这边的情形时,脸色蓦地一沉。
纪凛在这一瞬间调整好了表情,惊讶与不解攀上那张平素表情寥寥的面庞,显得格外生动:“瑞王殿下?”
他的表情是诧异的,但那双眼睛却如冰雪般凛冽,眼底的那一抹墨绿色漾开,居高临下地望着靳怀霄。
元绥的手快要触摸到靳怀霄的衣角,纪凛猝然弯腰,一把攥紧靳怀霄的手腕,半拖半拽地把他从人群中拔了出来,紧跟其后的夏渊当即反应过来,立刻带着大理寺诸人擒住一旁面色灰败的元绥。
两人被甩到皇帝面前,靳怀霄已经抖得说不出话,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哭,皇帝眼中划过一丝微妙的嫌恶,当即没有了“撒福”的心情,龙袍一甩:“摆驾回宫。”
*
皇宫中喜气未褪,乾安宫的大门一关,最后一缕阳光被阻隔在外,殿内皆是砭人肌骨的寒。
靳怀霄与元绥双双跪在松软的地毯上,寒气顺着指腹与膝头攀上来,冻得人发抖。
更冷的是靳明祈的表情,他的指腹缓缓摩挲着金龙龙首:“说说吧。你不是祝祷使么,怎么会出现在百姓之中,还打扮成这副模样?”
他眼风一转,落在一旁垂首不语的元绥身上:“你又是何人?”
宫中落针可闻,靳怀霄的牙齿发出“咯吱”难听声:“陛……陛下,儿臣……”
“回陛下,微臣是太医院太医元绥。”元绥抢过话头,俯身拜下,“微臣今早入宫侍奉瑞王殿下,发现殿下略感风寒,恐有发热之兆,为了确保祝祷顺利,微臣得殿下首肯,是以随侍左右。”
靳明祈不言,元绥将眉心紧紧贴在手背:“不料祝祷途中遇到奸人刺杀,祝祷队伍冲散,微臣拼死护送殿下逃离——陛下真龙天子坐镇南门,戒备森严,歹人必定不敢前来,再加之瑞王殿下担忧惊扰圣驾,微臣便找出了几件民间服饰,与瑞王殿下躲藏其中。不想还是让陛下误会,微臣万死。”
靳明祈目光沉沉:“瑞王,是这样吗?”
“是……是……”靳怀霄仓皇道,“是这样的。”
“原是如此。”纪凛记述的笔锋未停,语调平缓,“难怪方才瑞王殿下惊惧异常,莫不是把臣也当成歹人了?”
靳怀霄悚然一抖,一时讷讷不敢言,靳明祈眼中未褪的犹疑愈发旺盛。
他甩了甩手中佛珠,转而看向元绥:“朕瞧着你倒有几分眼生。”
元绥微微抬起些头:“微臣人微言轻,太医院太医皆是国手,微臣实在是……”
“到底是人微言轻还是做贼心虚?元大人,都到乾安宫了,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乾安宫大门被打开,靳怀霁肩头还染着素望山上未化的雪沫,用手掸了掸,方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儿臣参见陛下。”
靳明祈面上未见意外,只是抬抬手:“太子怎么来了?”
“惊闻三皇弟祝祷途中遇险,儿臣特派东宫卫追查至素望山,终于搜到端倪。”靳怀霁抬起头,幽幽地盯住了元绥的侧脸,“元大人,是你自己说还是本宫替你说?”
元绥依旧保持着微微抬头的谦卑态:“太子殿下想说什么?”
“讲一讲,你究竟是‘元绥’,还是漠北大萨满,拓跋绥。”
元绥身体蓦地僵直了。
“拓跋绥,与你同名的元公子当真是凄惨,被你与耿仕宜联手坑杀,尸骨在素望山上埋了十年才重见天日。”靳怀霁震袖道,“当然了,与虎谋皮的耿仕宜也自食恶果,你花钱买他的命,让这桩丑闻永远不见天日,拓跋大人,好手段啊。”
纪凛瞥了一眼夏渊,后者会意,当即跪下道:“陛下,臣等奉命追查耿大人遇刺身亡一事,种种线索指向漠北。几经辗转,发现太医院的元绥大人先前与耿大人交往,然而来路不明,甚是可疑。”
“三法司兵分两路追查,发现果然元大人身份有异,乃是冒名顶替,真正的元绥已经被耿仕宜与其联手杀害。另一边,发现这位元大人与漠北人来往密切,秘密互通书信,而那漠北人正是当年贤妃娘娘带入大梁的漠北护卫,陆北遥。”
“呵呵……哈哈哈。”
落针可闻的宫殿中突然传来诡异的笑声,元绥,不,或者说拓跋绥跪在那里,笑得浑身都在颤抖,靳怀霄惊异地望着他,又被他蓦地直起来的身体吓得跪坐在地。
拓跋绥扶住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陆北遥?什么陆北遥,陆是你们大梁的姓!那是我们漠北的勇士,特赐漠北王姓,步六孤。还有……还有我们的公主,高贵的公主,漠北的神女,却在你们这群肮脏的人手中香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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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殒。”
他抬起下巴,轻蔑地瞪着靳明祈:“我们王上将他最爱的小女儿送给你,可你呢,大梁皇帝,你做了什么?你冷待她、无视她,你让她为你诞育子嗣却不好好珍惜她,让她死在了深宫里!!!”
靳明祈一言不发,只是金龙龙首被他攥得愈发用力。
“还有,还有……”拓跋绥一把拽起一旁瑟瑟发抖的靳怀霄,险些把人甩出去,又拎着领口把人薅住,“还有她的孩子,你看看被你养成了什么样子?他是皇子,是瑞王,是三殿下啊!!!就这么畏首畏尾、缩头缩尾,在这深宫里,他连个你身边得力的太监都不如!!!”
“我想带他走,有错吗?!你又不喜欢他,有错吗!?现在装什么父子情深,装什么难舍难分,恶心!虚伪!令人唾弃!!!”
“我要让他做漠北蓝天下翱翔的鹰!而不是你们大梁宫墙里偷生的狗!!!!!”
掷地有声的唾骂余音绕梁,拓跋绥目眦欲裂,几乎要扑上龙案,将靳明祈剥皮抽筋,又被三法司的人牢牢制住,三四双手将他按回远处,他粗喘着挣扎,面色涨红。
半晌,靳明祈才缓缓吐出一句:“你也要跟他走吗?”
被甩到一旁的靳怀霄一惊,靳明祈如有千钧之重的视线压过来,几乎喘不过气。
“儿臣……”靳怀霄刚说一句,一旁的拓跋绥不知又被触怒了哪根神经,暴怒而起,死死掐住靳怀霄的脖子。
“三殿下,你说你活在这里也没什么尊严,还不如别给公主丢人,黄泉路走一遭你也不孤独,微臣马上就下来陪你……”
靳怀霄的面庞迅速蹿红,众人蜂拥而上,拽拓跋绥的、护靳怀霄的,刹那间乱成一团。
“够了。”
靳明祈语气平淡,威压十足,短短两个字便让混乱的场面猝然叫停,靳怀霁手上一狠,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拓跋绥的手骨被捏断,软软地弯折下来。
“拓跋绥押入刑部大牢,给朕查出他与陆北遥之间的勾当,包括耿仕宜与元绥二人的命案,查清后直接处斩。”靳明祈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靳怀霄,“至于瑞王,禁足瑞王府,把舌头理顺了再来跟朕说话。”
话毕,他抬腿便走,不再看那到底是人还是狗的三儿子。
三法司留下来收拾残局,纪凛与夏渊最后离开,望着靳怀霁扬眉吐气的背影,夏渊默默了半天,突然问道。
“赵敬时呢?”
*
时辰到了。
皇帝御驾回宫的钟声震彻云霄,拂过层层松木,落进赵敬时耳中。
他松开唇瓣,缓缓吐了口寒凉的气,背后的宗庙庄严肃穆。
他提步,走进宗庙中早已布置好的祝祷台,院内寂然无声,早已为了祝祷而清场,让跪在这里的人,能将世间尽善尽美的祝福,送给大喜之日的公主。
时辰到了。
他似乎能看到元绥与靳怀霄跪伏的身影,靳明祈的帝王之怒,靳怀霁的暗自窃喜。乾安宫里的风声鹤唳,似乎都在他的眼瞳之中一一上演。
他伸手一扯,黑衣碎尽,露出下面的暗红色衣衫,赫然与靳怀霄的那身一模一样。
扑通——
赵敬时双膝一跪,抬眼望去,靳氏先祖自开国皇帝起的牌位密密麻麻,如一座攀不过的山,沉甸甸地望着他的背影,俯视着他的皮囊,看进他的灵魂。
时辰到了。
他似乎也能看到韦府门口点燃的鲜红鞭炮,靳相月被韦正安抱进正厅,夫妻对拜,宾主尽欢。
他点燃高香,举过头顶。
他熟知每一个祝祷的细节,哪怕这些故事远在被吞噬掉容貌名姓之前,但他答应过靳相月。
卷着清香的风拂过袅袅娜娜的烟雾,被韦正安搀扶而起的靳相月仿佛感受到什么,蓦地调转视线,越过喜气洋洋的人群,合欢扇和遮颜纱让东边天际那一抹流云都染成红色。
“吉日良辰,缔结秦晋。于归之庆,上呈先祖。今懿宁公主相月,佳偶天成,鸿案相庄。愿祖宗庇佑,琴瑟永谐,芝兰并茂,福泽百世,麟趾呈祥。”
赵敬时缓缓睁开眼,礼成的钟声万里杳杳。
他将烧灼的高香端端正正插.入香炉正中央:“祝祷者何人?”
“臣名,靳怀霜。”
23. 质询
“事了了。”
赵敬时回到纪府,纪凛已经换下了那身朝服,他坐在书房光影交错的阴影里,一瞬不瞬地盯着赵敬时:“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赵敬时合上门,闻言轻蔑地勾了勾唇,算是默认。
“真元绥的尸骨是你让秦黯去放的?”纪凛缓缓起身,“素望山的驿站不存在元绥和靳怀霄,却出现了那具棺椁,靳怀霁带人去的时候正好截到,还以为是漠北人要偷偷带走,这正成了呈堂证供。”
“靳怀霁自诩聪明,自然不能让我们太子殿下空手而归。”赵敬时看起来有些累,因此那些讥讽就更明显,“证据要出现在合适的时机才能一击必杀,早一步晚一步都没有用,这具尸骨,算是我谢靳怀霁一直咬着元绥和靳怀霄二人不放的谢礼,他是最能物尽其用的人。”
“能让那群各怀鬼胎的人‘各司其职’、环环相扣,阁主大人果然好谋算。”纪凛一步步靠近了,“可我要是没料到他们会躲在南门呢?阁主大人这最后一招瓮中捉鳖岂不是落空了?”
赵敬时波澜不惊地与他对视:“纪大人何许人,这还能猜不到?可惜了我对你那么有信心呢。”
纪凛不语,突然伸出手,拂落了他肩头未拭尽的香灰:“你逼走了靳怀霄之后,去哪了?”
赵敬时眸色一闪,垂落在他染着灰白灰烬的手掌上。
“靳怀霄这个祝祷使礼节未成,莫非是你……”
“不是我。”赵敬时迅疾地打断了他,“我与懿宁公主非亲非故,怎么算都轮不到我跪祖宗。再说,她的婚事,我何必操心至此。”
纪凛专注地盯着他艳丽无俦的丹凤眼,试图从中窥伺到一些可疑的痕迹。
“真的。”赵敬时却没有一丝破绽,“毕竟事出东门宗庙,沾点香灰也正常。还有事吗纪大人?事情了了,我也累了,想歇息了。”
他像是真的被抽干了气力,连往日那般伶俐的假面都端不住,眉宇间挂着淡淡的倦怠,推了一把拦在身前的纪凛。
手掌刚挨上他胸口时,胸腔猝然带来共振的微颤:“你没有话要跟拓跋绥说吗?”
赵敬时的手一僵,纪凛继续道:“他被关在刑部地牢单独的一间,谋算了这么久,一笔大单子撕开了口子,怎么不也要去看看战利品?”
赵敬时沉默片刻,倏然粲然一笑:“要去,当然要去,不过我会挑一个纪大人看不住我的时候去的。纪大人,不用试探我了,我是不会和你一同前往的。”
*
黎明将至,纪凛上朝,赵敬时挑在这个时候前往刑部大牢。
牢内安静极了,未亮的天光令人陷入沉眠,倒成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唯一宁静的时刻。
拓跋绥关得隐秘,自刑部大牢东南角的一处地道下去,幽幽长径,阴湿无比,才是一座小小的单独的牢房,是只足一个人躺下、连翻身都艰难的尺寸之地。
拓跋绥没有睡,熬得眼睛通红,看见赵敬时的那一刻眼神蓦地恍惚了一下。
旋即他调整过来:“你就是……就是那个纪凛府上的下人。”
赵敬时平静地看着他:“靳怀霄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卑劣的下人!谁许你直呼三殿下的名字!!!”拓跋绥蓦地扑上来,咣地撞在铁栏上,镣铐砰砰响,“你是谁的人?纪凛?不对,纪凛和靳怀霄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这般咬住不放?”
他眼珠病态地一转:“哦——我知道了,你是靳怀霁的人,是不是!!!靳怀霁他恨我们三殿下,他不放过他!一定是这样!!!教唆你去勾引纪凛,上了他们的贼船,一起陷害三殿下!!!”
“陷害?”赵敬时讽刺地笑出声,“元绥是你与耿仕宜一同杀的,陆北遥是与你暗中勾结窥探大梁机密的,哪里就成了陷害呢?”
“耿仕宜……”拓跋绥浑身颤抖起来,“那是他活该!!他披着人皮,实则就是个豺狼!他说是感念元绥孝顺之心,可惜他满身医术才华被埋没,所以才要带他来。实则他就是看上了元绥那张脸!”
“他在素望山驿站上喝了些酒,终于掩盖不住禽兽本性,想要强迫元绥,元绥当然不肯!争执中元绥被推下了楼,耿仕宜吓得酒都醒了——要不是我,他早就按律当斩了!这条命是我救的,我想什么时候要,自然就什么时候要!”
赵敬时淡淡补充:“所以,你就用漠北秘药,毁尸灭迹,以此为要挟,让耿仕宜带你进了太医院——拓跋大人,你为了靳怀霄,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拓跋绥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回忆,语气骤然柔软下来,“他不一样……他是、他是……”
他是谁呢?
拓跋绥用力地想,只能想到漠北绵延不绝的雪山,素白长裙的少女却赤足奔跑在雪地上,脸上的笑容是世间所有美好辞藻都修饰不尽的纯净圣洁。
漠北大萨满和漠北小公主的爱情故事,如漠北传颂爱情的歌谣一般令人心驰神往,可惜这首歌谣刚刚哼起旋律,就被一阵凛冽的北风吹散了。
漠北兵败,漠北王送出自己的小女儿前往大梁和亲,一双爱人从此天各一方。
拓跋绥记得陆昭雪穿上嫁衣前猩红的双眼,远比嫁衣的红还要妖艳,他想过阻止、想过私奔,终无果。
他甚至还要在她出嫁的时刻为她唱起送嫁的歌谣,从此家乡迢迢,尽在北方。
长长的送嫁队伍消失在漠北冰川的边缘,大萨满面具后的那张脸满是泪痕,从那一刻他就决定终有一日要去大梁找她,排除万难,迎她回家。
奈何,奈何,第二年就接到了她的死讯。
拓跋绥跋涉千山万水,终于来到大梁京城,见到的只有她冰凉的牌位还有胆小怯懦的血脉。
他将懵懂的靳怀霄揽入怀中,透过那温暖的身躯,去感受残留在那具身体里的、陆昭雪的灵魂。
“所以你恨毒了靳明祈,你觉得是他让你们天各一方又天人永别。于是,你对他动手了。”
拓跋绥眼瞳蓦地一缩:“……什么?”
“隆和二十四年六月,皇帝病重。十一月,延宁宫中搜出一包状似朱砂的毒物,经太医院查证,那毒物正是导致皇帝病重的根由。废太子靳怀霜从此背上意图弑君杀父的罪名。”赵敬时的语气寒凉无比,“那毒物其实不是什么朱砂,只是因为大梁中无人识得漠北的红纱毒,那毒是你下的,对吧?”
拓跋绥的身体随着赵敬时的陈述变得愈发颤抖起来,按捺不住似的:“……我听不懂……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因为那包毒物是靳怀霄放进延宁宫的,当时正值赵、郑两家与靳明祈之间关系紧张,朱砂案直接将这些人推向死地,你和你心上人的血脉得救了。”赵敬时凉凉地鼓了鼓掌,“多好,牺牲了一群不相干之人,毁了戍守朔阳关的定远军,又保护了你们。一箭三雕,这买卖相当划算。”
“胡说八道!!!”拓跋绥蓦地暴起,手指紧紧抠进铁栏中,声嘶力竭道,“胡说八道!没有这种事!你凭什么乱说!是不是靳怀霁说了什么!!!他在冤枉三殿下!!!”
赵敬时退了两步,冷眼旁观着他的崩溃。
“你们大梁的人都是这样,什么兄友弟恭,什么父慈子孝,靳怀霁为什么要这般咬着他不放!还有靳明祈,明明昭雪已经为他的帝王业赔了命,他还嫌不够,要再用三殿下一条命成为他制衡靳怀霁的权柄!你们都是这样!都是这样!!!”
“三殿下有多不容易,他从小没有娘,只有他自己!他其实从来都不想跟靳怀霁争夺什么,他是个多无辜多纯善的弟弟。他只是想活着而已,只想安安稳稳活着而已!可靳怀霁不放过他!他是三殿下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啊……怎么都不放过他,血脉相连,他有资格做哥哥吗?!他有资格做哥哥吗!?”
“有资格……做哥哥吗?”
拓跋绥癔症似的呢喃蓦地顿住了,只听赵敬时的语调变成了一种令人不适的悚然。
“有资格做哥哥吗?”赵敬时居然笑了出来,“好问题,我也想知道,我有资格做哥哥吗?”
“你……”
“我自问做哥哥的时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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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问心无愧、尽心尽力。他从小没有娘,我便把他接到延宁宫;他从小没人待见他,我便日日夜夜守着他,生怕他受欺负;他从小没人管,我便带着他一同上下学,进出文华殿,将自己的授业恩师让给他。”
“他生辰我给他庆贺,他睡不着我陪着他,他说想娘亲我陪着他待在长和宫一天一夜……”赵敬时胸膛猛烈起伏,“可到头来呢?我得到了什么?你们主仆联手算计我,毒杀皇帝的罪名也敢扣给我?!”
“什么……什么文华殿?什么罪名……”
拓跋绥像是见鬼一样,手蓦地一抽,连连倒退,可牢房实在太小,他根本避不开,只能看着赵敬时一步一步凑近了铁栏。
“你觉得靳怀霁没有资格做哥哥?那我呢?那靳怀霄呢?他有资格做我的弟弟吗!?”
那一刹那醍醐灌顶,仿佛被冰水顺着天灵盖浇了进来,拓跋绥大大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能紧紧捂住唇。
“你是……你是……”
拓跋绥整个人都抖起来:“你是……太子殿下!!!”
“托你们的福,我已经不是了。”
“殿下!!”拓跋绥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你没有……你没有……”
赵敬时冷声道:“没办法,阎王都觉得我冤屈,不收我,让我回来问问你们这群人,怎么能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对不起……”拓跋绥膝行几步,揪住他的袍角,泣不成声,“对不起……殿下,对不起,对不起。我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就能让一个人为你们抵命。”赵敬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办法,就能毫不留情地撒谎,将脏水悉数泼到清白之人的身上。还真是,没有办法。”
拓跋绥仿佛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
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靳怀霜,是他好不容易成为“元绥”进入太医院的第一天,他领了要去给三殿下把平安脉的差事,却被引到了延宁宫,与一旁玩棋子的三殿下不同,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他的、长身玉立的少年。
当时他不敢多看,只能匆匆搭脉,间或一瞥,却被读出了误解,在他要走的时候被靳怀霜留了一留。
“元大人。”靳怀霜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令人神清气爽,如林间清泉,“三弟母妃早逝,宫中有许多人得不到好处,便拜高踩低。如今他跟我同吃同住,劳烦您多看顾看顾他,需要什么尽管跟本宫开口。”
拓跋绥这才敢抬眼。
逆光中,一双清冽的杏眼中盛着柔和的笑意,却也有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严,靳怀霜冲他感激一笑。
拓跋绥当时想,如果靳怀霄也能长成这般从容气质,那便好了。
可惜……
靳怀霄没有长成,靳怀霜就不存在了。
拓跋绥自始至终都感谢着靳怀霜的回护之情,那是他一生的愧疚。
“真的……对不起……”
赵敬时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的悔愧肆意倾泻,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枚花瓣似的刀锋,一把捏住拓跋绥的两腮,揪出那条猩红色的舌头,手起刀落,惨叫声与血污刹那灌满了整座牢笼。
赵敬时丢开手,转身离开,不去看那兀自抽搐不已的拓跋绥。
“你不用道歉,那么多的事情,道歉无用;你也不用补偿,那么多的人命,没法补偿。你只需要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在黄泉里等你的三殿下。”
拓跋绥眼眶里满是因疼痛而生出的泪,他想求情,可舌头没了,他想磕头,但看见靳怀霜面目全非的那张脸,他连跪都跪不下去。
赵敬时偏偏头,留下一个风华绝代的笑:“很快,我就会送他去和你团聚的。”
无法原谅。
也不会原谅。
赵敬时从怀中抽出帕子,仔仔细细地将十指鲜血擦净,一步步往地面走。
阶梯长而狭窄,赵敬时专注地擦着手指,直到视线中蓦地出现一双鞋。
赵敬时擦拭手指的动作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