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他为何那样》
1. 悲风
“咚——”
“咚——”
“咚——”
大雪纷扬,一人素衣披发跪在宫苑中央,对着灯火通明的大殿重重叩首,寒风冻僵了他赤.裸在外的双足,脚踝以下泛着青紫色,但他恍若不觉,只是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将头颅磕进坚硬的冰雪中。
无人在意。
风雪撕碎了他的呼号,隔着厚重的宫门进不了殿,三更半夜的殿内灯火通明,他只能隔着雪雾隐约看见一些轮廓,殿内众人分成三团,一团是忙着祝祷皇后逢凶化吉的僧人,一团是忙着救命的太医,最后一团簇拥着默然无言的帝王。
“吱呀——”
门开了。
皇帝阴沉着神色从殿内走出,内侍立刻撑起遮风挡雪的伞。
靳怀霜颤抖着抬起眼,从小只觉得威严的父亲是座不可逾越的山,如今这座山结结实实地挡在他的面前,阻隔他的希望,让他望不见娘。
他顾不得冻僵的双腿,膝行几步,再度重重磕在皇帝脚边:“陛下,儿臣知错,万般罪责只在儿臣一身,儿臣愿意百死赎罪,只求您让我再见母后一眼。”
皇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将头再度撞进雪里,松软的雪拦不住他磕头的力道,眉心一团晕染开来的赤红成了他浑身上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好冷。
留下来的泪被风吹干在脸上好冷。磕破的额头留下温热的血被冻彻后好冷。单薄的衣裳在冷风中犹如蝶翼展翅好冷。已经知觉不到存在的双足好冷。
皇帝的语气更冷:“朱砂案太子罪名尚未洗脱,怎么就从东宫跑出来了?来人,押他回去。”
押。
好无情的一个字眼,他是囚徒,是罪臣,所以皇帝看不见他冻到失温的预兆,对他的苦痛视若无睹。
他不再是儿子。
内侍上来如同拖一条死狗一般拽住他,他模糊的意识挣扎着醒过来,猛地扑在皇帝脚边,拉扯住犹带殿内暖炉余温的龙袍一角。
“陛下,陛下!儿臣不是故意出来的,儿臣只是挂心母后,求您,求求您,儿臣只看一眼,只求一眼,只有一眼就可以了,求您了,陛下,陛下,爹爹!”
皇帝紧绷的脸色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痕。
他抓住那一丝裂缝,像是黑暗中难得看到的一束光,磕头磕得震天响:“爹爹,爹爹,让我看看娘,让我再见娘一面,求您了,爹爹,爹爹——”
创口再度撞裂,流下温热的血,滚过他的眉眼模糊掉了视线,他看不清皇帝的表情,只觉得那声音更加坚硬似冰,带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愤怒:“你可知,你娘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他将头深深埋进雪地里,双拳紧握,砸进雪下的坚冰,失声痛哭。
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
半年前,皇帝意图更易太子,他的姨父、皇后的妹夫赵将军拥兵自重,以边陲平定为挟,保外甥东宫之位安顺。
三个月前,皇帝病重,他的外祖、皇后的父亲郑丞相秘密联络中宫,意图联合赵将军谋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太子扶上龙椅。
事情最后以失败告终,太子东宫翻出的朱砂毒物成了皇帝突然病重昏迷的缘由,赵氏、郑氏九族全部入狱,消息传来的这日,也就是今日,皇后一无解释二无请罪,转身直接用三尺白绫将自己悬上了房梁。
人还在救治,雪也还在下。
他自知此劫难逃,只想求再看母亲最后一眼,这一眼过后怕是永别。
蓦地,皇帝一巴掌狠狠甩在他冷如冰霜的脸颊上。
“下毒、谋反!好啊好啊,人人都道太子谦卑仁和,朕道是天下人都瞎了眼,静看不出你人皮下一颗不啻猪狗的心!!”
“儿臣真的没有要害您!”犬齿应当是划破了口腔,一张口便是一股涌动的鲜血,他竭力仰着脸,不顾面上火辣辣的痛,将这半年以来的委屈悉数倾诉,“外祖也没有,姨父也没有,他们是被冤枉的,儿臣是被冤枉的,求父皇明鉴!”
皇帝只是重重地甩袖,像他是一个多么腌臜的东西,沾染半分都嫌晦气。
鲜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他再度膝行几步攥住他父亲的袍角,那几句话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但他还没有见到娘亲,只能气若游丝地求:“爹爹,求您,让我见见……”
“陛下!!”
焦急的女声盖住他哽咽的娘亲二字,他在血污中挣扎抬眼,是他娘亲的贴身侍女,哭号声撕破长夜:“皇后娘娘崩逝了——”
那一瞬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手中的袍角自他无力的指尖抽离,皇帝离开了,内侍离开了,就连五感都渐渐离开了,他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满口的血腥气息。
只有他一个人留在纷纷扬扬的风雪中。
悲啸声震落了檐上雪:“娘——!”
昭阳殿的大门一层又一层隔开他的呼喊,他往前踉跄、抓挠、讨要,又被一只只手重重按进雪地里,皇帝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够不到了。
他手中只有满掌冰雪,化成苦楚的寒水,从指缝淅淅沥沥落下。
“告知刑部,不必忌讳年下,郑尚舟、赵平川意图谋反,株连九族,三日后处斩。杀无赦。”
一滴泪摔进雪地中,他绝望地闭上眼,抑制不住的哭声震碎肺腑。
“太子无德,犯上作乱,有悖人伦,阴损歹毒,恶贯满盈。即日起废黜太子之位,削除玉牒宗籍,贬为庶人,幽禁清思宫,终身不释。”
“朕已经没有这个儿子了。”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初三,皇后郑氏崩逝,谥号孝成皇后。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初六,丞相郑尚舟、定远将军赵平川全族处斩,共牵连五百六十八人,满城惶然,一时京中竟再无赵、郑二姓之人。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廿二,清思宫走水,废太子靳怀霜死于火中,尸骨无存。
一场轰轰烈烈的谋反大案落下帷幕,被皇帝亲笔盖章,以废太子名讳为记,穷尽羞辱,是为“怀霜案”。
转年春来,冰雪消融,又是一个艳阳天。
*
七年后。
九月九日重阳夜,秋高气爽,华灯初上。
肃王府门庭若市、载歌载舞,为着肃王登上太子之位,宴席铺张地摆满了庭院,四处都是恭维和贺喜声。
赵敬时行走于忙碌的仆从之中,手中端着一盆后厨杀鱼滴落的血,往后花园的角落处哗啦一倒。
白日里刚下过雨,血腥味混着泥土气息杂糅绕在鼻端,赵敬时单手拎着盆,看见了池塘中自己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有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近,他抓着盆的手指力道大了些,快步走进假山后掩藏起身形。
大理寺卿耿仕宜已经喝得醉醺醺,左手揽着一个美人儿,右手勾着一个小倌儿,就着柔弱无骨的手腕喝着美酒,壶口小而长,钓得耿仕宜嘴都撅了起来,玉壶倾泻,灌了满口醇香酒液。
“大人好酒量呀,再来一杯嘛。”
“哎哟大人,今日高兴,光喝酒有什么趣儿,不若小人为大人手弹一曲如何?”
暧昧的声响愈发近,赵敬时靠在假山后冷静地听,连呼吸都没错半分。
“好啊好啊。”耿仕宜被甜言蜜语哄得心花怒放,捏着美人儿的细腰笑,“说得对!今日高兴,今日可是肃王……啊不,太子殿下的好日子!”
他亲了一口小倌儿嫩如豆腐的脸蛋儿,语无伦次道:“看见了吗?都学着些,眼神放亮,做什么都不如跟对人啊哈哈哈哈——”
美人和小倌人精似的,愈发亲昵地蹭在他身上:“小人不懂事,求大人疼,细细教我们。”
柔软的身躯一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耿仕宜被拱得燥热难耐,醉到失焦的目光绕过假山嶙峋的石头,把人一揽,打算找个僻静地方办事。
赵敬时就是这个时候开了口:“耿大人。”
正在解腰带的耿仕宜一愣,面面相觑的美人和小倌对看一眼,均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无措。
耿仕宜抓紧腰带,咆哮道:“谁?老子最烦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
“大人别心急啊,今宵良辰,小人是特地奉命来给大人助兴的。”
肃王府莺歌燕舞,除了宴会席间的美人美酒,暗地里自是安排了一些旖旎风情,只待宴上宾客自行赏玩,有惊喜有新意,方才得趣儿。
耿仕宜搂着两个柔弱无骨的躯体,听得那声音甜腻柔软,尾音仿佛带了一把小钩子,竟比晚宴上的酒还要醉人。
“我手里有个宝贝,保准让大人云雨时快活翻倍,大人既发现了我,不如我陪大人玩个游戏吧。”赵敬时靠在假山后,袖口一抖划出一道寒光,照亮了他毫无波澜的一双眼,“此刻我把它抓在手里,猜对它在哪边,这件宝贝便是大人的了。”
耿仕宜肚里黄汤上脑,被这把好嗓子摄去了大半心神,只觉得假山后藏了一个美人轮廓,挣脱着、勾引着要走到他面前来。
他忙不迭答应,如一条亟待上钩的鱼:“你说你说!”
赵敬时不动声色地一讪,声音愈发甜腻。
“那我现在握好了。”他缓缓握住刀柄,“大人猜猜看,它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还是……”
“在你的颈间。”
声线骤然急转直下,黏腻的春风瞬间变成迸裂的冰泉,寒光伴着冰泉的尾声暴起,刹那间自他眉心刺过,将耿仕宜脑壳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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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对穿。
耿仕宜的笑还凝固在脸上,血花便已经在眉心绽开,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便被一击毙命,咚地跌进荷花池中。
美人和小倌仿佛失去了声音,直到被尸体溅了一脸水,才找回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赵敬时握着匕首自山顶一跃而下,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尖叫声砍断在喉骨中,噗通噗通,荷花池碧波荡漾,泛起层层涟漪。
咚。
赵敬时将匕首抛进池塘,细细的血痕自他眉心蜿蜒淌下,落在唇角,又被伸出的舌尖舔去。
有点腥。
他蹲下身,就着摇曳不定的池水洗了脸。
冰凉的水顺着他脸侧滑落,他冷静了些,想,那蠢货还是有一句话没说错的。
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但是是对他赵敬时而言的,而不是什么狗屁肃王皇太子。
他洗干净了自己,刚站起身,只听前厅丝竹管弦一窒,旋即一道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
护驾!有刺客!!!
仿佛往油锅里泼水,宴会霎时炸了锅,赵敬时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快步往锦绣丛中走去。
迎面撞上黑衣人自房上跃下,那人黑影矫捷如豹,落在赵敬时面前连个声音都没有,手中还拎了个空掉的油捅。
赵敬时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白榆,太张扬了。”
颜白榆冲他促狭地一眨眼:“这话说的,阁主。都请我们出手了,不就是要张扬些吗?”
他自怀中摸出一把火折子,揪开面罩用嘴吹燃:“既然是肃王的大好日子,给他添些晦气,也算是我们临云阁一番心意。”
临云阁是大梁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不问来路,不问原因,只要有钱,有足够的钱,便可以向他们开出人命的单子,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杀谁都可以。
火折子被他用力抛出,坠在涂满了桐油的房檐上,刹那间火光冲天。
“在那儿!刺客在那儿!”
“走水了!走水了!!先救火啊!!!”
“殿下!保护太子!!保护太子妃!!!”
“这下彻底乱成一锅粥了。”颜白榆摊摊手,“我任务完成了,阁主你那边如何?”
赵敬时放下袖口:“一个蠢货,想耽误我多久?”
“也是。”颜白榆笑出一口白牙,“那我们就杀出去吧。”
话音未落,颜白榆抬手重新推上面罩,歪头一避,利箭自耳侧飞过,冲着赵敬时一双眼直直飞来,他不闪不避,抬手一攥,木制箭身在他掌心摩擦出灼烧的温度,最终停在他眼睫一指距离前。
他扔掉利箭,颜白榆已经从袖中摸出两把长刀,交错间发出令人胆寒的铮鸣,身手矫健地向倾巢而出的府卫杀了过去。
赵敬时从怀中掏出缚面,劈手抽出了颜白榆身后背着的长剑。
长剑雪亮似电,映出一双杀气四溢的眼睛,赵敬时与颜白榆配合默契,瞬间搏杀出一条血路,长剑轻鸣,浓烟滚滚,竟然一丝血迹与灰尘都不停留剑身,转瞬便已杀到了门口。
赵敬时斩断门口拦路小厮们的喉咙,拨开浓烟扫了一眼颜白榆,对方会意,登时甩出一把飞刀,将木制的门闩拦腰斩断。
赵敬时一脚踹开大门,浓烟被凛冽的秋风撞了满怀。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前站着个挺拔的身影,如松如竹,官袍上绣着展翅欲飞的白鹤,一如此人的气质般出尘不染。
那人拢着袖,似乎是来赴宴的,却只站在这里望着王府内跳跃张狂的火苗,眼中有着被这些火光点燃的情绪。
赵敬时的动静引来他的注意,眸子一动,就要往这边看来。
电光火石间,赵敬时一把撕开缚面,随意挑了一具小厮的尸体蒙住,再将长剑调转,对着自己的腹部深深一捅。
闷哼声自喉咙里发出,颜白榆仓皇回头,眼中爬满了不可思议。
豆大的汗珠滴落,赵敬时的目光却笃定,颜白榆蹙了蹙眉,一把拽出他腹部长剑,解决了残余的府兵,带着它逃之夭夭。
伤口再度被利刃摩擦,疼痛剧烈翻腾,顷刻血流如注,赵敬时重重跌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艰难地喘喝,他侧着头,任由滚滚浓烟将自己的轮廓包裹。
“刺客……逃走了。”赵敬时用手撑着自己往前爬,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救我……”
心跳重重地响,他听见那人快步朝自己走来。
手指摸到了那人的袍角,他费力抬头,却又被浓烟扰得睁不开眼睛。
于是他错过了那人颤栗的眼瞳,也错过了颤抖着伸向他脸颊的那只手。
他只看到那人唇角开开合合,但他听不清也看不懂什么了,手指一松,重重地摔了下去。
2. 何人
赵敬时醒来时,已经不在肃王府了。
清晨的鸟雀叽叽喳喳啼鸣,阳光倾泻,将纱帐上的雪莲花勾勒了一笔流光,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抓,牵扯了腹部的疼痛,令他又虚弱地缩回手。
他伸手戳戳自己腹部被包裹严实的伤口,瘫在被褥间艰难地想,或许他昨晚是真的冲动了。
只是……
“醒了。”
一只手将纱帐撩开,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内侧有一枚红色的小痣,灼灼落进赵敬时的眼瞳:“自己能起来吗?”
赵敬时回神,用力地撑了一下身体未果,可怜兮兮地道:“不大能。”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微勾的唇角,不知是在笑话他还是只是觉得有意思。
赵敬时想了想,说:“多谢纪大人昨夜救命之恩。”
“你怎知我姓纪?”纱帐被彻底撩开了,纪凛反手将纱帐挂上银钩,手撑着没放下来,“你见过我?”
他垂着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赵敬时,那双眼眸色深深,仔细看去,瞳仁却带着一些墨绿色。
不似大梁人的一双眼,赵敬时看了会儿,率先避开了目光。
“御史大夫纪凛大人气质斐然,位比副相,小人纵然未曾有幸与大人谋面,但大人的盛名还是听说过的。”赵敬时顿了顿,“而且,昨夜大摆筵席,宾客众多,剩下未进门赴约的,只有纪大人了。”
纪凛仿佛是琢磨了一会儿什么,然后问道:“你是肃王府家丁?”
“是。”
“叫什么名字?”他在赵敬时开口前补充,“我不要听那些肃王给你们起的诨名,我是问你本家,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赵,名敬时。”赵敬时掀起眼帘,“还有,恕小人冒昧,提醒大人,昨日陛下已然册封肃王殿下为太子,大典已成,今后,大人莫称呼错了。”
纪凛唇角一勾,这次赵敬时看出来了,是个讽刺的笑。
“你姓赵?”纪凛收起笑,将这个名字在舌尖绕了几圈,“赵敬时。这就是你的本名?”
“是。”
“你最好没有骗我。”纪凛翘起腿,掸了掸衣摆,“于我而言,想查你很简单。如果被我发现你在骗我,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值得骗人的呢?”赵敬时偏偏头,大半侧脸都掩藏在纱帐后,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还是说,大人心中早有决断,您觉得我应该叫什么呢?”
搁在桌案上的手一点一点攥紧了。
纪凛盯着那张变得愈发不真切的脸霍然起身,伸手一扳赵敬时的下巴,哪怕昨夜回家这一路上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但他还是不肯死心。
他的指腹沿着赵敬时的额角一路下摸,并不缱绻,力道深重,几乎有种骨骼都要被捏碎的痛,赵敬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任他摸,直到摸到耳后,那只手才跟放弃了什么似的,缓缓自发间抽离。
赵敬时抽着冷气:“……大人摸什么呢?”
“你姓赵,这姓氏有意思。”纪凛没有起身,双手撑在枕边,居高临下地压着他,用目光一遍遍描摹他的五官,“京城很多年都没有姓赵的人了,你是头一份儿。”
七年前怀霜案发,皇帝震怒,杀了赵家和郑家的九族,牵连甚广,据说法场上的鲜血足足一月都没有排净,之后,既是为了避晦气也是为了避皇帝霉头,众人死的死、改的改,京中竟再无赵、郑二姓者存世。
“小人原本不是京城人,是江州人,因家境贫寒活不下去,才进到肃王府做工的。”纪凛眼底那抹墨绿渐渐扩散,赵敬时倏然笑了,“大人原来在怀疑这个,小人知道怀霜案的,大人心有顾虑,也属正常。”
他看见纪凛眼中自己的笑容,带着些释然也带着些刻意:“不过赵姓本就是大姓,天下辽阔,人员众多,而且……您好好说,别这般凶啊,小人胆小,怕。”
“赵敬时,你作为府中家丁,难道不知我与肃王关系并不好?若是不知,你当真是家丁?若是知晓,那你昨夜居然敢向我求救,还敢说自己胆小?”纪凛语调带了寒意,“而且明明知道谋反案赵家渊源,你不还是毫无顾忌地告诉我你姓赵,这也叫胆小?”
他伸手在赵敬时柔软的唇角狠狠一按:“我看出来了,你这人嘴上没什么实话。”
赵敬时轻声说:“大人,又叫错了,是太子殿下,和怀霜案。”
怀霜案三个字像是卷翘的羽毛,自他唇舌间轻描淡写地飘出,尾音都带着痒,纪凛一怔,撑在枕头两侧的手攥起拳。
他眼中且怒且痛,就在赵敬时以为攥在两侧的拳要落在自己脸上时,纪凛猛地起身,背对着他深深地吸进又呼出一口气。
瞧这模样是有些气狠了,赵敬时无辜地眨眨眼。
房间中一时静极,北渚推门进来时还以为赵敬时没醒,结果和余怒未消的主子撞了个脸对脸,霎时打了个激灵。
纪凛脾气从不对无关的人发,压着怒意调整了话音:“何事?”
“大人,方才宫中传来消息,为着昨晚肃王府的事儿,要您立刻进宫一趟,”北渚条理清晰道,“昨日事后检查,发现刺客不仅是要刺杀肃王,放火烧屋,更重要的是,大理寺卿耿仕宜在荷花池遇害了。”
纪凛眉心一跳,下意识转头向床上看去。
赵敬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思忖道:“小人昨夜负责前厅,对后院的事并不清楚。耿大人居然被杀害了吗?当真是狼子野心,胆大包天,太子宴席还敢做出这般恶行……”
他瞟着纪凛的脸色:“真是太过分了。”
纪凛头疼地转过脸,二指揉了揉太阳穴,旋即对北渚指了指暂时还起不来的赵敬时:“你看顾好他。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论。”
北渚应下:“小的明白。”
“还有。”纪凛将他拉到门口,压低声音道,“如果他一会儿能跑能走了,不必拘着他,要去哪随意,但是你要把人跟紧了。”
北渚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跟个人绰绰有余,但瞧着赵敬时虚弱至极的模样,北渚还是觉得他家大人可能想得有些复杂了。
纪凛再度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匆匆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北渚重新进屋,便看见自己下床伸手倒水的赵敬时。
他纤细的腰肢被绷带紧紧住,似乎是不方便弯腰穿鞋,便赤足站在地上,秋来风凉,屋内暖地未烧,足尖都有些冻红了。
北渚:“……”
赵敬时察觉到他欲言又止,抬了抬手:“抱歉,渴得厉害,我就自己动手了,不能喝吗?”
“……能。”北渚眨了眨眼,觉得他家大人看人还是太准了,“公子重伤未愈,好好躺着吧,有事知会一声便好了。”
赵敬时从善如流地让北渚给他倒了水,赵敬时接过来抿了一口,徐徐道:“多谢。您太客气了,我不是什么公子,只是太子府上的下人而已,若大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敬时吧。”
北渚嘴角微抽。
方才赵敬时接过来茶杯时,五指轻轻收拢,像一朵莲花瓣一样拢住杯身,就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就让北渚敏锐地感受出连赵敬时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优雅与矜贵。
这人是肃王府下人?谁家下人这样??
赵敬时喝完了茶,老实地躺了回去,问道:“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北渚报了名字,下意识远离了这人一些:“公子才是太客气,来者便是客。主人不在,小的当然要照顾好您。”
赵敬时倒没把他的动作放在心上,而是细细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北渚……哪两个字?”
“《九歌·湘君》。”北渚缓缓道,“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九歌。湘君。”赵敬时眉间快速一皱,一丝疼痛的情绪划过的很快,似雪泥鸿爪,转瞬间就消散不见了,只有一句清幽叹息,“你家大人好风雅。”
*
纪凛这一忙,便忙到了月上柳梢头。
他去了宫中才知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从仵作验尸的结果来看,耿仕宜死在放火之前,连带着他左拥右抱的妓子与小倌,均是被人一击毙命,连挣扎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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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
而那个时刻,身穿黑衣的那名刺客应当正在前厅斡旋,来不及跑到荷花池那么远的地方。
那便只剩下那个身作仆从打扮混迹人群中的人了,可昨夜捉捕时人太杂乱,死亡的仆从也很多,哪怕找到了一个黑纱缚面的小厮,却也从他身上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那个刺客本人。
纪凛坐着轿子回家,一闭上眼看见的还是新太子靳怀霁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
纪凛其实最不喜欢与靳怀霁打交道,那人虽然生得相貌堂堂,但眼角眉梢总像含了一丝刀光般,阴测测的令人不舒服。
“听说纪大人昨夜伸出援手,救了我家一个下人,作为主子,本宫理当感谢纪大人。”
靳怀霁有一双狐狸似的眼,笑起来一分真心都不达眼底,只薄薄地挂在面上:“只是,本宫好生好奇,昨夜怎么就那般巧,来时刚好着火,又刚好有人向你求救呢?”
纪凛不语,靳怀霁却没有停下。
“纪大人,本宫知道,你是清流,不攀附于任何一方,但本宫总觉得,你好像格外讨厌本宫。”靳怀霁手中的折扇敲了敲纪凛胸前绣的那只鹤,“这样的情况下,你居然还能善心大发地救人,本宫着实钦佩。”
“当然了,本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大理寺卿遇害一事,兹事体大,本宫还是觉得,要不把那个受伤的下人与我府上昨夜当值小厮一起,一并交由三法司审问,想想这样办,是不是比较好呢?”
纪凛终于开口:“三法司会审是何等惨烈,当值的小厮那么多,上天尚有好生之德,昨日还是殿下大喜的日子,今日就非要血流成河,难道不觉得晦气吗?”
靳怀霁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纪凛冷肃道:“重刑之下,必少真情;盛怒之下,决多冤狱。查案是要紧,但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于谁都不利,此路,殿下还是细想想的好。”
“纪大人果然是体谅众生疾苦的好官。本宫受教了。”
靳怀霁笑眯眯地将话锋一转:“不过纪大人如此字字铿锵,到底是为了本宫府上与你素未谋面的众多仆从,还是为了那个留在纪大人府上的下人一人呢?本宫竟记不得他是哪个了,何德何能,竟让纪大人如此偏袒。”
轿子缓缓停下,车夫在外头轻声唤,到家了。
纪凛睁开眼,回忆尚未褪干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肃又无情,渐渐消散在夜色里。
“臣没有偏袒,只是人是我救的,伤得很重,还没醒来。上天有好生之德,臣亦不是半途而废的人,既然救了,那便要管到底,待他好转,臣定会细细审问,若真的有问题,臣绝不姑息,必定亲手扭送三法司,还耿大人一个公道。”
屋内灯影幢幢,赵敬时纤弱的影子在窗户上落下一道剪影。
纪凛没有立刻回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手按在那道剪影的轮廓边。
里面北渚在和赵敬时说话:“这篇就是《九歌·湘君》,第一句是,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纪凛呼吸一滞,半晌,赵敬时的声音轻轻响起。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意思是,你犹豫着不走,是因谁而留在了那片水中沙州?
扣在窗户上的手骤然发力,将那剪影戳出扭曲的弧度,纪凛几乎都要盯出血来。
赵敬时清越的嗓音和某个记忆深处的声音重叠,只不过那道声音远比赵敬时的嗓音要明媚,仿佛银装素裹的天地间,落下了一道冬日暖阳。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那声音带着笑,“可我这不是来了吗?”
是你吗?
是你回来了吗?
纪凛推开门,梦境在看见赵敬时那双微微上挑的眼尾时破碎。
北渚行礼:“大人。”
赵敬时刚想起身,又被纪凛用一根手指戳了回去。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何时到的肃王府?”纪凛用手指抵在他的锁骨上,“你只要告诉我实话,不管真相是什么,你这个人,无论是皇帝还是肃王要你,我都保了。”
3. 观玄
赵敬时的寝衣松垮,露出细长清晰的锁骨,纪凛点住他的指尖还带着凉意,一戳便是一块红红的指印。
赵敬时仰脸看着他,张了张口。
纪凛呼吸都快停滞。
“我叫赵敬时。”
五个字从口中说出,纪凛整个人微僵,眼中的热忱急速消退。
赵敬时看得见,但还是说:“我是江州人,因家道贫寒而来到京城,进入府中侍奉太子,昨夜形势急迫,刺客伤我而逃,我……”
“可以了。”纪凛收回手,眼中情绪已经趋近冰冷,“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
赵敬时乖乖闭上嘴。
纪凛想了想,突然唇角勾出一丝玩味的笑:“赵敬时,方才我进宫,你猜猜你主子跟我说了什么?”
不待赵敬时回答,纪凛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他知道我救了你,让我把你交出去,同他府上昨夜当值的下人一起拉进三法司审问。因为昨夜应该是有两名刺客,一名刺客身穿黑衣负责吸引目光,另一位刺客身穿仆从服饰,负责杀耿仕宜。那位黑衣的跑了,装仆从的那个或许没有。”
“大理寺卿死了,皇帝震怒,三法司会审本就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联合审讯,也算是耿仕宜老家了,因为刺杀他而被捉进去审问的人,你猜猜会如何对待?七十二道酷刑真要走一遍,你活得下来吗?”
他缓缓俯身,专注地分辨着赵敬时的神色:“你说,要不要把你交出去?”
“小人……”
赵敬时的眼中眸光闪烁,就在纪凛以为他终于要开口求饶时,却听见一声轻轻地:“小人,听大人的安排便是了。”
他轻轻偏过头,只留下一个无辜又温驯的侧颜,眼睫低垂:“大人想把小人交出去,小人也不会心生怨怼的。毕竟这条命是大人救的,生或死,大人说了算。”
纪凛声线紧绷:“你觉得能支配你的生死,在我眼里是很重要的事?”
“不重要的。小人本就是飘蓬,就把我交给太子殿下和三法司吧。”赵敬时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这一日照拂,多谢纪大人。”
他轻手轻脚地下榻,床边还压着那本《九歌》,随着他双足的落地而啪地掉下,动静惹得纪凛眉心一跳。
赵敬时双手交叠,顷刻就要拜下。
纪凛伸出手握住了他的小臂。
“是没那么重要,那就先留着吧。”纪凛抓着他,“我没有杀戮的爱好,更没有救人救一半的道理,等你把伤养好,我自会审你,在我查出你的真实身份前,你尽可以地编借口找理由,但纸包不住火,你骗不了我。”
“小人不敢。”赵敬时没有抬眼,上扬的眼尾温和地掩进圆眼的痕迹,像是变换了形状,“小人也不会。”
“敢与不敢,会与不会,不是你说了算的。”纪凛俯身拾起他脚边的书,轻描淡写地掸了掸灰,回身扔进北渚怀中,“把这本书收起来,他若想读书,换一本。”
北渚手忙脚乱地接住,满头雾水:“这本怎么了吗?”
纪凛直接扬长而去。
见人走了,赵敬时跺了跺赤裸的双足,赶紧缩回床上,用手捂住冰凉的脚:“可能……纪大人不喜欢我读书的声音吧。”
北渚挠了挠头,他侍奉纪凛七年了,还是头一次知道纪凛有这等怪癖。
“北渚哥。”赵敬时死死抓着脚,“有劳你,能不能帮我灌个汤婆子来,双脚冷得厉害。”
“哦哦。”北渚听见他有些不舒服,也没心思管那书不书的了,伸手在他脚踝搭了一把,还以为摸到了冰块,“这屋里温度不低啊,你怎么这么冷?”
“少年时冻伤过,从此畏寒畏得厉害。”赵敬时看着他急匆匆抱着汤婆子灌水去了,眼神幽微,“……多谢北渚哥。”
*
翌日清晨,赵敬时醒来时还有些迷糊。
汤婆子已经凉了,温度却全都渡到了脚上,这一觉睡得人舒适又温暖,赵敬时难得一夜无梦,起床时还能惬意地伸个懒腰。
伸到一半,北渚在门外恭谨地叫用早饭了,问他是去膳厅一起吃,还是给他单独端屋中来。
赵敬时略略沉吟:“有劳,既然能下地行走,我去膳厅吃即可。”
他简单地梳洗整理过后,纪凛已经在膳厅等着了。
膳厅早饭琳琅摆了满满一桌,纪凛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今日不必上朝,他只穿了一袭水青色的常服,修长的十指自袖口探出,优雅地交叠在一起,轻轻搁在身前。
他闭着眼,赵敬时自认为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但还是察觉到了:“来了。”
“劳大人久等,小人……”
“来了就吃饭吧。”纪凛睁开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瞟了他一眼,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拍了拍,“坐。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劳大人关心。”赵敬时从善如流地坐下,眼睛往桌面上一扫,声音骤然略微僵硬,“……一切都好。”
“那就好。”纪凛率先动了筷,“吃吧。”
赵敬时:“……”
他干笑着拿起筷子,动手夹了一只饺子到碗中,小口咬下,果然是茴香馅的。
一旁的纪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自己舀了一小勺清粥,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好吃。”一口饺子几乎被咬了数十下,硬是梗着脖子没咽下去,赵敬时平复着呼吸,“特别好吃。小人在王府里就没吃过这等好吃的东西。”
“真的吗?那肃王还是对你们太苛刻了。”纪凛摆了摆手,示意让北渚把那一盘茴香馅饺子放在赵敬时面前,“都是你的,不着急,慢慢吃。”
赵敬时低下头喝了一口清粥,闻言险些把自己呛死。
“不……不必了。”他抬眼,这次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讨好,“小人重伤未愈,还没那么好的胃口,吃不下那么多。”
纪凛挂着疏离的微笑:“真的?”
“真的。”
“不是客套?”
“不是。”
“好吧。”赵敬时微微瞪大了眼,眼瞧着纪凛一口接一口的将茴香馅饺子咽下,连个眼睛都没眨,“浪费了这等美味,你还挺金贵。”
眼前的饺子不过一会儿就空了半盘,赵敬时喉头滑动:“大人……喜欢茴香馅饺子?”
纪凛眼都不眨:“不喜欢。”
“那……”
“想知道有多不好吃而已。”纪凛咽下口中东西,面不改色道,“吃完了觉得,其实没有多不好吃,于是想知道不喜爱的人为何不喜,可惜,你喜爱,那我找不到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
赵敬时僵在半空的筷子微微一颤,纪凛已然起身了:“慢慢吃吧,我还要去御史台,先行一步了。”
一顿早饭在沉默中吃完了,赵敬时到最后再没碰那盘茴香馅饺子一下,挑拣些点心咽下肚,待他吃得差不多饱了,北渚立刻伶俐地上来收拾。
“赵公子要回去休息片刻吗?”碗碟叮当作响,赵敬时目光发空,北渚有耐心地问,“还是说想散散步消食?纪大人说不必拘束,想去哪里都可以。”
赵敬时有些黯然的目光这才亮起来些:“想去哪里都可以?”
“都可以的。”北渚笑道,“后院有花园,秋日里银杏金黄,煞是好看。或者书房也可以,公子喜欢读书的话,小的给你挑几本。”
赵敬时却都否决了:“我想去观玄楼逛逛,可以吗?”
北渚收拾东西的手一顿,迎着赵敬时清亮的目光,表情渐渐化出一个疑问来。
观玄楼?
北渚抽着气:“赵公子知道……那是何地吗?”
“知道的。”赵敬时点点头,“从前听人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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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玄楼地下一层是赌场,一层是当铺,二层及以上是青楼。”
北渚在他说得头头是道的过程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下。
赵公子看着文文弱弱的……玩得这么花?
“不行吗?”赵敬时语气迟疑,“方才不是说,纪大人许我哪里都可以去?”
北渚期期艾艾道:“是倒是,但是……”
“我当年来京城时一路辗转,颠沛流离,之后便在太子府中侍奉,连出府门都是难得。”赵敬时幽幽地叹了口气,“从前听那帮得脸些、能够出去采买的大哥们讲,观玄楼乃是京城一绝,奈何我人微言轻,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去看一眼……”
“去去去,去。”北渚自我唾弃地点着头,“但是为了你的安危,我必定要跟紧你的。”
“当然,我不会让北渚哥难办。”赵敬时骤然抬眼,唇角弯弯,眼神清亮,“我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就去看看,只看看,不会添麻烦的。”
*
观玄楼大而宽广,十二个时辰里人群络绎不绝,赵敬时和北渚混迹其中,如同两滴入了大海的水,眨眼间就找不见。
他们先是去地下一层转了一圈,北渚生怕赵敬时要玩一局,到时候在纪凛面前不好交代,没想到他钱袋子捂得严实,但这人却乖得很,只是在热闹的桌前站了站,跟着开盅的叹声一同小小惊呼了一下,然后就走了。
一层典当的地方也没什么好多停留的,赵敬时静静地在一旁欣赏进来交易的字画瓷器,全程没开口说一个字。
或许是他想多了?
北渚松了松钱袋子,想,可能赵敬时只是有些好奇、又有些寂寞罢了。
这里热热闹闹,烟火气十足,的确比王府深院要有趣得多。
他这般想着,随着赵敬时一路上了二楼,被冲出来迎客的鸨母扑了一脸脂粉香。
“哟,二位公子瞧着面生啊,第一次来我们观玄楼吗?里面请里面请——”艳粉色的帕子在赵敬时与北渚的面前晃来晃去,鸨母的声音甜腻却不烦人,“二位想找姑娘还是想喝酒,想听曲儿还是想看舞?我们这儿都有哦——”
北渚被香粉呛得打了两个喷嚏,伸出手去抓赵敬时,却抓了一个空。
他震惊地顾不得抹眼泪,看见赵敬时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抱琵琶的女人,冲他露出些哀求神色。
“北渚哥,我们可以听听曲儿吗?”赵敬时指了指那女人,“印象中小时候,我娘也会弹琵琶给我听,我许久、许久未曾听过了。”
被北渚捂了一路的钱袋子终于松了。
雅间里,香炉中燃着清甜的鹅梨香,抱着琵琶的姑娘们鱼贯而入,轻纱缚面,手臂纤细白嫩,信手一弹便是一串泠泠琴音。
北渚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转头去看赵敬时,对方虽然看着不甚熟练,却也没自己那般束手束脚。
他姿态比在府中时随意一些,单手托腮,瞧着乖巧又沉静,闭着眼沉浸在琵琶乐中,对北渚的僵硬全然不曾察觉。
姑娘们自始至终都很规矩,珠帘将她们隔在外头,与身后山水屏风几乎要融为一体,唯有香炉上的缕缕烟雾姿态妖娆,北渚渐渐也放松下来,旋即有些困了。
这琴音太过催眠,一旁的赵敬时仿佛也睡着了,他神思松了松,脑袋一歪也睡了过去。
赵敬时的眼睛倏然睁开。
琵琶音未停,只是倾听的对象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赵敬时轻车熟路地自房中暗道上了顶楼,刚推开门,眼前突然寒光乍现。
铮——
赵敬时步子一顿,长剑擦着他的颈侧钉入门扉,再偏上毫厘就要见血。
“真是把好剑。”屋中人收了剑,屈指在剑锋上一敲,“我以为阁主在纪大人府上逍遥快活,不要这把剑了呢。”
4. 秦黯
赵敬时信步走入房中:“这话说的,秦老板是在怪我了。”
“不该吗?”秦黯微微偏头,“难不成还要我夸你,明明能顺利抽身,却偏偏要往纪凛怀里倒?”
“我看你是开窑子开久了,”赵敬时反唇相讥,“胡话张口就来。”
“彼此彼此,你开人命单,我赚情.色钱,谁也别嫌弃谁啊。”
“那个……”屋里的第三个人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空当,“你俩能不能不一见面先互呛三个来回?看得人怪害怕的。”
秦黯眼风一扫,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止住了话头,没和赵敬时继续呛下去。
颜白榆:“……”
赵敬时倒是毫不客气地一坐,推开秦黯的杯子,伸手给自己倒茶。
“秦老板,白榆是我左右手,你就不能对他客气一些?”
秦黯冷笑:“都说了是你的左右手,同我有什么关系,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来我这儿都不用付钱,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什么还要我对他客气?”
颜白榆无奈地摇摇头,接过赵敬时递来的杯子,将里头的热茶一饮而尽。
“我可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有个小尾巴呢,怎么,甩干净了来的?”秦黯拾起案上足有二尺长的狼毫笔,反手点了点墨汁,就在一张空屏风上作起画来,“纪凛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你说你何苦招惹他。”
赵敬时喝了一口茶:“他有用处。”
秦黯语焉不详地哼笑了一声,狼毫笔一提,一片钉头鼠尾的竹叶便栩栩如生地落在纸面。
赵敬时眯着眼看了半天秦黯作画,缓缓道:“刺杀耿仕宜剩下的余款入库了吗?”
“入了,你这事儿干得利落,人家接到消息,速速就把余款连夜送来了。”秦黯还在画,风过竹林,杀意浓重,“但我不明白,颜白榆为什么又要去靳怀霁那里招摇,多此一举。”
赵敬时语调依旧慢悠悠的:“这当然是因为我们两个接到的任务不一样啊。”
笔锋霎时停了。
颜白榆也惊诧地转过头,问道:“怎么,阁主,你的任务不是刺杀靳怀霁吗?”
“我何时说过要杀靳怀霁了?”赵敬时勾了勾唇,示意颜白榆将衣柜上的匣子拿来,“你的任务和我的任务从来都不一样,你接到的任务是杀了靳怀霁,我的任务本身就是杀掉耿仕宜。”
临云阁所有接到的单子都被赵敬时妥帖收在一处,他翻出靳怀霁的那张,指腹一碾,果真又出来一张写着耿仕宜大名的单子。
两张单子甚至笔锋都不同,是两伙人分别要买这两个人的性命。
临云阁的单子从来都先过赵敬时这位阁主的手,然后再往下放到临云阁不同的杀手中去,期间任何人没有权利对任务进行比较挑选。
因此颜白榆得知赵敬时要与自己一同去太子府,还以为两人完成的是同一笔交易。
“我以为……”颜白榆盯着那两张纸,“你是早觉得杀靳怀霁不那么容易,才顺手杀了一个耿仕宜,将那晚的局面搅浑。”
“顺手?”赵敬时闻言挑挑眉,笑了,“要杀掉一个大理寺卿,这事儿可真太顺手了。”
秦黯表情却很凝重:“那是谁?靳怀霁这几年春风得意,他的性格又古怪,前几日被封太子,权势到顶,有人想杀他情理之中,耿仕宜却死的令我不解。”
“巧了。”赵敬时整整领口,“咱们两个正相反。耿仕宜死的令我毫不意外,靳怀霁权势到顶,有人却不管不顾地要杀他,全然不在乎他背后的势力支持,这难道不是一种慌不择路吗?”
秦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屏风上未干的墨仿佛真的卷起里头肃杀的风,刹那间灌了满屋。
他呼吸一顿:“赵敬时,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还不敢确定,但耿仕宜死得好,好到我可以不管靳怀霁的死活,先去完成这一单。”赵敬时施施然起身,“看看库房刚刚送来的余款吧,若我猜的不错,里头不是真金白银,而是大量的兽牙、毛皮、还有……”
秦黯霍然起身:“你接的是漠北的单子?漠北要杀耿仕宜?!”
“有意思吗?”赵敬时长眉一挑,“有意思吧。”
漠北多年来雄踞一方,如一只下山虎般饥肠辘辘地盘踞在大梁阙州之北,在朔阳关外对着大梁虎视眈眈。
漠北与大梁交锋多年,是世世代代的血海深仇了,如今却往临云阁递了刺杀单子,对象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哪怕连个将军或者是兵部尚书都不是,只是一个大理寺卿。
与漠北从无交际的大理寺卿。
秦黯和颜白榆同时陷入沉默,赵敬时却将长剑一推,收拾东西走人了。
“剑我还不能带着,劳你保管。”赵敬时路过秦黯时顿了顿,“秦老板,你放心,杀人埋伏的事儿,我比你懂,你只要帮我收钱就好了,把观玄楼经营得热热闹闹,三教九流的消息都听一听,至于其他的事,就不劳你担心了。”
秦黯斜他一眼:“我怕你玩死了。”
“放心吧,”赵敬时偏头,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搭,语气诱惑又谄媚,“答应你的事我还没做到,怎么舍得撒手离去呢。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暗门后,颜白榆才大梦初醒般:“等等,我方才忘记问了,阁主说纪凛有用,但我怎么听说那人是个人精,能这么乖乖地为阁主所用吗?”
“谁知道。”秦黯收回视线,狼毫笔一转,嫌弃地往颜白榆身上画了一笔,“坐正,你一身杀戮血腥气,别碰坏了我的画。”
*
北渚醒来时,赵敬时依旧和他睡过去之前的姿势一样,动都没有动,缩成小小一团,眼睫随着呼吸而微微颤抖。
他抹了把脸,先是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然后轻轻推了推赵敬时:“赵公子、赵公子,醒醒,我们该回了。”
赵敬时头一沉,睁开时眼中困意朦胧,掩唇打了个哈欠:“抱歉,北渚哥,我睡着了。”
刚醒来的声音还带着微微的沙哑,他揉了揉被撑痛了的脸颊,悄声道:“小时候都是枕着娘的琵琶声入睡,一时失态了,当真不好意思。”
北渚连连摆手,心道不光你睡着了,我这个没有琵琶哄睡过的人也睡着了。
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屋中热气拢得盛,焚香又清甜,实在太好安眠。
北渚出门时还看了一眼门闩,他压了一根发丝在上头,进来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赵敬时无知无觉的,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一切顺利。北渚悬着的心放下了,在午膳前回到了纪府。
纪凛居然已经回来了。
平日里,纪凛公务繁忙,前往御史台总会一待待一整天,甚至有时候踩着宵禁才能回府,从来没有过中午特意跑回来吃一顿午饭的情况,因此北渚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开始心虚。
果然,纪凛瞟了他俩一眼:“去哪了?”
北渚在自家主子面前扯不了谎,只能如实答。
纪凛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赵敬时:“……你还挺有兴致,伤口没好利索就往观玄楼里钻。”
“只是去听听曲子,没干旁的。”赵敬时眼观鼻鼻观心,老实道,“伤得重,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这次轮到纪凛被噎了个彻底。
“咳……咳咳,”他清咳几声,才把话题拐到正道上,“先吃午饭吧,吃完饭你来书房一趟,帮我做件事。”
赵敬时讶异抬眼,素白的指尖指了指自己:“我?”
“对,你。”纪凛一阵风似的走了,“怎么听个曲儿把耳朵还听坏了。”
午饭没有早饭那般“别出心裁”,赵敬时胃口好多了,进食速度也比早上快,这次纪凛也没有像早上那般盯着他,两人速速解决了碗中吃食,先后进了书房。
纪凛的书房同他人一样,板正、规矩,入门便是一方足能躺人的檀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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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过的卷宗摆在左侧,没有的摆在右侧,中间是正在批阅的,笔挂上摆了一排毛笔,按照长短大小井然有序地挂在上头。
剩下的便是自地面直达屋顶的高大书架,所有的卷宗书籍分门别类地摆着,赵敬时凑近看看,下方被人贴好了用以分类的签。
签上笔迹漂亮潇洒,出自纪凛之手。
“别看了,过来。”纪凛自右侧端起一摞横着摆放的卷宗,问道,“认字吧。”
“认得的。”
“砰”,一拃高的卷宗落在他面前,上头没有封皮,没有批示,看不出是什么,纪凛指了一旁的雕花圈椅:“坐这儿,看看这些。”
这又是闹哪出?
赵敬时一头雾水地坐下,拎起最上头的一本翻开。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他声音渐渐弱下去,“……三法司审谋反案之赵氏主母秦氏供词。”
纪凛一言不发。
梳理当年的怀霜案,明面上是皇帝与太子的冲突,深处却埋藏着军权与皇权的交锋,隆和二十四年六月,定远将军赵平川抗旨一事正式激化了皇帝与太子及其背后郑赵集团的矛盾。
隆和二十四年五月,皇帝病重,令当时还是肃王的靳怀霁监国,而对东宫太子靳怀霜置之不理,小道消息四处传播,言说皇帝因不喜靳怀霜过于仁慈软弱的性格,意图更换太子。
六月,漠北进犯朔阳关,戍守阙州、手持三十万大军的定远将军赵平川拒不出兵,以此来要挟皇帝更换监国人选,监国一日不换,阙州只守不攻。
赵平川的妻子郑思婵与靳怀霜的母后郑念婉是亲姐妹,这样论起来,定远将军同太子是姨父与外甥的关系,正因如此,赵家从来都是坚定的太子党,闻说太子委屈,甚至地位动摇,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最后皇帝因边塞军机服了软,赵平川终于发兵,奈何因错过了最佳反攻时间,导致定远军死伤无数,朔阳关险些被攻破,赵平川本人,以及他的妻子,还有一些赵家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这就导致细数赵氏罪过的时候,京中主家居然只有赵平川的长嫂秦云绮在家中,她的口供便成了定罪最重要的作证。
赵敬时抬起眼,手指有些僵硬:“大人不是在搜索耿大人之死的罪状吗?怎么翻起怀霜案了?”
“赵敬时,我提醒你一句,在我面前,说谋反案就好,不要提怀霜案三个字。”纪凛坐在他对面,不答反问,“你手中这本是当年定罪最重要的一本卷宗,赵氏被灭九族,后头附了九族名单,我想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赵敬时掩上卷面,事不关己地笑了,“我知道大人猜疑什么,不过既然都把卷宗翻出来了,我不信你没有自己先找过一遍,那么你应该也知道,这上头确实没有我的名字。”
“是没有,所以回来问问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想要主动交代的。”
“大人,这话我应该也说过了,”赵敬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无奈的样子,“我同京城赵家,的确没有关系。”
纪凛向他走来,在赵敬时疑惑的目光下缓缓撑住他身侧圈椅的把手,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怀中,屈指轻轻地在他脸侧刮过。
赵敬时眼睫微抖,呼吸却出卖了他的紧张。
“怕什么?”纪凛像摸一件上好瓷器那般轻柔地抚摸他的脸,“我又不会怎么样你。还是你自己知道没说实话,做贼心虚。”
压在卷面上的手在微微颤抖,赵敬时深深地望进纪凛的眼睛,问道:“大人,你为何一直笃定我一定会和京城赵家有关系呢?就因为我姓赵?或者说,你一直想问的那句我是谁,在你心底深处,你希望的答案,也姓赵吗?”
他哗啦啦地翻起名册,直接找到定罪名单,将第一页上赵氏本家的那些名字摊在纪凛面前,笑了。
“不然这样,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小人不在意姓甚名谁,你希望我是哪个,我就是哪个。”
5. 书信
四目相对,呼吸都变得交缠起来。
放在脸上的那只手缓缓放下了,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压住赵敬时的五指,指节交叠,纪凛看都没看上头的名册一眼。
“我要的名字不在这上头。”
赵敬时短促地一笑,挑衅似的:“我的名字也不在这上头啊。”
“但是你这张脸……”纪凛用视线接替了方才游弋在脸侧的手指,“你进肃王府,也没人说过什么吗?比如……你和肃王有些像。”
他本以为赵敬时会有些惊慌,但赵敬时没有,反而愈发平静。
“小人一介下人,怎敢与皇亲比拟相貌。”赵敬时缓缓地眨了下眼睛,“不过说起这张脸……倒是从前有人说小人长了一张妖魅似的脸,惯会诱惑人的。大人,要不你也避讳些,万一哪一日走火入魔,被小人挖了心又该如何?”
“已损之物,复惧何损。”纪凛掐住他的下巴抬起来,“这么担忧我,给你个机会好了。”
在赵敬时疑惑的目光中,纪凛柔声道:“今晚收拾东西,来我房中睡。”
怎……怎么就……?!
赵敬时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大人?!”
“不说挖我的心吗?给你个机会。”纪凛声音愈发柔和,动作却愈发强硬,手掌死死压制着他的,“赵敬时,你最好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装好样子,别让我捉到你任何破绽,否则……”
他欲言又止地在赵敬时下巴上一勾。
纪凛的语调太危险,像是包裹着糖衣的美丽毒药,初尝滋味便已万劫不复,偏生还要强硬着逼人咽下去。
赵敬时下巴都被这一下勾麻了,还不等说什么,只听门外噔噔噔响起脚步声。
“惟春,你要的——”
门霍然推开,北渚一路小跑都没拦住这人焦急生风的步伐,那一句“大人眼下在忙”卡在喉头,又在看见屋内两人姿态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纪凛尚且还压在赵敬时身上,赵敬时反应过来,一掌将他推开。
北渚倒过来一口气:“夏……夏大人……”
“咣”,门又关上了。夏渊险些把自己鼻子夹进去,后撤一步又差点儿撞倒同样惊魂未定的北渚。
夏渊定了定神,突然袖子一甩,大步流星地走了:“我在正厅等你们家纪大人,叫他收拾收拾干净,别带一身妖精似的香气冲煞我。”
屋内赵敬时还没回过神,像是被吓着了。
纪凛正了正衣袍,也不再试探赵敬时,施施然就要出去。
“大人。”赵敬时放在膝上的手攥成了拳,“大人这是又想出了什么野路子要审讯我吗?”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远不如他从前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纪凛却听了个身心舒畅,唇角都扬起来几分。
“审讯?”纪凛摇摇头,“谁家审讯审到床上去,你都说你是个妖魅了,我不一天十二个时辰把你拴住,万一又出什么事,可怎么办才好啊。”
他指了指那摞卷宗:“再说了,救命之恩换你给我暖个床,这要求不过分吧?剩下这些你慢慢看,看完了再想想有没有什么要同我讲的话,如果没有,就回去收拾东西搬来我屋吧。”
纪凛离开了,赵敬时僵硬地坐在原处没有动,缓过神来才发现手脚都因极度紧绷而僵硬了。
他缓缓张开五指又收拢,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再度翻开了那本卷宗,对于那些供词视而不见,直接翻到最后的定罪名单。
第一行是最主要的赵氏罪臣,也是怀霜案中赵氏的罪源。
定远将军赵平川,其妻郑思婵,其兄赵平洋,其嫂秦云绮,其侄赵敛晴,其侄赵收明。
赵敬时的指腹轻轻抚过这些名字,一遍又一遍。
方才还漠不关心的眼神渐渐褪去寒冰,如春日来融化的冰川,破裂后漾起下面潋滟的水光。
末了,他起身将卷宗放在案上,撩起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
纪凛前脚刚进正厅,连句话都没说出口,猎猎拳风已经劈面打了上来。
纪凛歪身一避,拳头擦着颧骨过去,燎起一片火辣辣的痛。
“夏承泽。”纪凛错开身子,与怒气冲冲的夏渊对上视线,“你疯了是不是?”
“我疯了?纪惟春,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夏渊揉了揉手腕,又提起一拳砸来,“他才走几年?才走几年!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把他都忘了!?”
“砰——”夏渊一记重拳砸进纪凛手心,掌骨齐齐叫嚣着疼痛,纪凛却发狠了般拧下他的拳头,眼眶发红地瞪着人。
“夏承泽,你再胡说八道一个试试。”
夏渊更大声地咆哮回来:“那你在干什么!?要不是我突然进去,你都快亲上去了吧!?”
“夏承泽!!”
“纪惟春!!”
暴怒之下,夏渊顺手抄起桌上一沓东西,看也不看地劈头盖脸往下一砸,哗地一声,没有装订过的纸张白雪似的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纪凛怒气冲冲地随意一瞥,刹那间僵住了。
夏渊也在这一下过后清醒了许多,他缓缓蹲下身,捂住脸突然大哭起来。
伴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纪凛俯下身,捡起方才勾住他心神的那张纸。
这些东西是他托夏渊去查的,当年怀霜案之后,赵氏与郑氏两家被抄,值钱的东西充了国库,剩下零零散散的一并塞进了大理寺,多是一些与怀霜案无关的、家中平素的书信往来。
夏渊身处大理寺少卿之位,拿到这些东西比旁人方便些,纪凛是他多年好友,彼此都信得过,那天突然说要查查这些家书,于是他便送来了。
却没想到一开门……
“你还是个人吗纪凛。”夏渊鼻涕一把泪一把,“我以为你拿着这些是因为记着他,结果转头你就和别人不清不楚,你还是个人吗?你——”
他的话被贴在脸上的书信打断。
纪凛的手都在抖:“这谁的?”
“什么这谁的?”夏渊看都不看,一把推开,“现在是说这个事情吗?我是说你屋中那人,是——”
“这是谁的?!”纪凛拽起他,将书信甩在他眼前,“谁的信?”
夏渊被他气场摄住,连眼泪都凝滞了一下,才缓缓聚焦到那封信上。
信上是簪花小楷,很清秀的笔体,信的内容言辞含情脉脉、温柔款款,一看就是出自一个姑娘家之手。
夏渊瞥到下头的落款,火又上来:“你瞎啊?这上面不是写着吗?!开头长嫂亲启,落款为思婵敬上。这不就是——”
是定远将军赵平川的夫人郑思婵与家中长嫂秦云绮的书信往来。
纪凛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夏渊火气也发得差不多,此刻头脑稍稍冷静。
“承泽,方才你见到的,我屋中的人,叫做赵敬时。”纪凛抓紧了那封信,“他姓赵,名敬时,你不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熟悉吗?”
“赵敬时……”夏渊喃喃了一遍,倏然反应过来,“哪个敬,哪个时。”
“敬守良箴,顺颂时祺。”
夏渊往后跌了一步:“从攵从日。同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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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敛晴姐一样的字辈,他是赵家人?!”
“他说他不是,但我从来不信。”信封边缘几乎被揉皱,“如今……更不信了,天下没有这等巧合的事。”
夏渊劈手夺来那封信,细细看了一遍,突然发现其中关窍。
郑思婵与赵平川成婚十二载,膝下一直没有孩子,直到怀霜案发前,郑思婵才怀了第一个孩子。
结果怀胎八月,在那个冷肃的孟冬十月,赵平川战死,郑思婵也死在漠北人刀下,她腹中孩子尚未落地,便已奔赴黄泉。
这封信写在万事尚未发生的四月初夏,字里行间都是郑思婵的欣喜和期盼,边关苦寒,杀戮之气深重,能与她说这等柔软情肠的人不多,她便写了信递给京中长嫂。
“这几日害喜害得难受,什么都吃不下,也不知何时状况得以平复,几日前怀霜来边关巡视时还说,这孩子生下来也不知会是何等调皮性子。”信中细密写道,“我与平川请怀霜给孩子起名,他学问好,思量后言说,敬时爱日,非老不休,非疾不息。”
“孩子的名字,便叫‘敬时’吧。也请兄嫂一同看看,好与不好。”
夏渊骤然反驳:“不可能!”
纪凛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看着他徒劳又迷茫地在屋内转了八个来回。
“不可能,不可能。”他慌张到嘴唇都在哆嗦,“如果当年郑夫人生下了那个孩子,他才多大?才七岁。你屋里的人肯定及冠了,怎么会——”
“承泽,”纪凛语气颓然,“我没有说他是定远将军的遗孤,而是……你细细看了他那张脸吗?”
夏渊稀里糊涂地回忆,方才太仓皇,慌不择路之下他只看清了赵敬时那一双上挑的眼,标准的丹凤眼,眼尾长而翘,艳丽得不可方物。
但侧颜又是一种瓷一样的白,易碎又温润,夏渊猛然醒悟。
“可那眼睛……”
“我知道,他是一双杏眼。”
记忆里圆而大的眼睛从未因流年飞逝而褪色,反而越来越清晰,那双眼睛平日里看人时湿漉漉的,笑起来的时候却又神采飞扬,像是天地间至纯至性的清冽都藏在这双杏眼里了。
但赵敬时就是像,哪怕他比记忆中的那张脸艳丽得多、浓墨重彩得多,然而在相遇的第一眼,那样的一张侧颜,就已经足够让一颗沉寂的心再度跳动。
夏渊气息也有些不稳:“我觉得不大可能吧……”
“赵敬时自始至终都在跟我撒谎。”纪凛将那封信折了折,妥帖地塞进怀中,“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为了什么来到京城,所以承泽,我不是忘记了,恰恰正因忘不掉,才要百般确认、千般考证。”
夏渊张了张口:“惟春……”
纪凛看他一眼:“你叫我什么?”
夏渊不明所以:“惟春啊,这不是你的字吗?”
“是啊,所以,你放心吧,我忘不掉的。”纪凛收拾了遍地狼藉,将书信重新塞回夏渊的怀里,“因为我叫纪惟春,是他帮我择的字。是他说,凛这个名太过冷冽,那么字便要温温暖暖的才好。”
——你又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生辰,是春日啊。
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春日啊。
你看,他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夏渊抱着那摞纸张:“……惟春,我还是想劝一句,怀疑可以有,希望别抱太高,万一查到最后不是,那你……”
“那就让他去死吧。”纪凛毫不犹豫的,甚至撩起的眼风都没有什么情绪,“这世上除了他本人,谁都不能和他像,若是在这上头做手脚玩心计,那就去死吧。”
6. 共寝
入夜,宵禁的梆子刚在长街上响过,赵敬时就已然站在了纪凛寝屋的门口。
纪凛刚刚沐浴过,长发披散,还泛着潮,干脆倚在床头边读书边等它晾干。
赵敬时进来的动静不小,纪凛瞟了他一眼,复又翻了一页书:“看来是没什么想说的了。”
“该说的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小人愚钝,实在猜不出大人想要何种答案。”赵敬时勾头一看,皮笑肉不笑,“大人不也知道了吗?两个枕头两床被子都摆好了,不就是等小人来吗?”
纪凛不置可否地一指给他准备的皂角:“沐浴吧,夜深了,明早我还要上朝,耿仕宜的案子有的磨。”
他话虽然含了抱怨的词句,但语气稀松平常,平淡得仿佛在讨论明日天气如何。
赵敬时想了想,还是问:“大人似乎对耿大人的案子并不着急。”
“着急有什么用,着急能破案吗?”纪凛垂眸看书,“眼下三法司只能从耿仕宜的人情往来上入手,排查的东西多,头绪又很少,因为物证清理得干净,人证又死得差不多了。”
他顿了下,抬起眼,冲赵敬时勾唇一笑。
赵敬时直觉这人没有好话。
果然,纪凛以手支颐,笑眯眯地看着他:“还是你愿意去当这个人证,我随时可以跟靳怀霁说你的伤已然大好了。”
赵敬时也随他端起一个假模假式的笑容:“多谢大人美意,但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相比之下还是给您暖床方便得多也简单得多了呀。”
他动作从没有这般迅速过,抱起那堆纪凛给他准备的皂角巾帕就冲到了隔壁,纪凛目光追至看不见人,沉吟片刻,还是夹好书页出了屋。
热气腾腾,浴房里都是缥缈的水汽,纪凛倚靠在窗边,手指微动,便将窗户嵌了一道缝。
屏风占据半边视野,剩下的半边,是赵敬时垂首解扣的安静侧颜。
赵敬时把那堆东西放在架上,眼风不着痕迹地一扫,便见屋内安然的水汽微微变了风向。
他微不可查地一笑,动作也变得愈发慢条斯理起来,先是外袍,再是中衣,一件又一件,从他瘦削白皙的肩头剥落,层层叠叠堆在赤.裸的足边。
他长得白,这么一脱像是一块自绢布中剥出的盈盈白玉,又被架子挡住了腰腹以下,霎时又变成了窥不破看不透的月色。
赵敬时没有着急进水,而是伸手沾了些热水,转而搭在了颈侧。
他的手指缓缓揉捏了一会儿,便从颈侧揉出了一小块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耳尖一动,他听见窗户那里的呼吸错了一拍,借着侧对那缕视线,他轻缓地撕下颈侧的伪装,像是将自己的内里剖开给人看。
给你看啊。
赵敬时施施然将伪装丢开,手指抚过那块细长的疤,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骤然锐利。
这是一道剑伤。
自颈后绕至颈前,偏粉的新肉使得素白的脖颈白璧微瑕,若再深些,这必定是一道致命伤。
赵敬时展示完了,外头的视线消失,他心满意足地入水。
他擦着头发回屋的时候,纪凛已经熄了一半蜡烛躺下了,剩下一半烛光幽微,一路自门口照至榻上,像是引渡魂灵归乡的路标。
纪凛躺在外侧,正在闭目养神,连赵敬时的靠近都没有睁眼,给了对方大大方方打量他的时刻。
纪凛眉眼生得凌厉,不带任何情绪看人的时候还是蛮冷酷的,像是世间任何一种感情都落不进他的视野。
这样一幅相貌端坐御史台,上督天子下查百官,没有人会觉得他能徇私枉法。
但笑起来的时候又似冰雪消融,瞳孔深处那抹墨绿轻轻漾开,像是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的湖面,倒映着一点属于春日的柳枝绿芽。
不过他对自己的笑还是不一样的。
哪怕他闭着眼睛,白日里这人压在自己身上的笑容还刻在赵敬时的脑海中,那双冰冷的眼睛不衬下面微翘的唇,怎么解读都有些冷意。
纪凛。
还真是人如其名,冷得很。
他掀开被子一角,刚把自己滑进去,平躺的人翻了个身,变成面对自己的姿势,缓缓睁开了眼睛。
纪凛问:“头发干了?”
“还有点潮。”赵敬时抓着一把墨发甩到一边,“但能睡觉了。”
“不是原来冻伤过,怕冷的很么?”夜深露重,床榻之上,纪凛说话都没那么生硬了,带着一些困倦的柔软,“你这么睡,不怕明早起来头疼?”
赵敬时撩起眼皮睨他一眼:“小人皮糙肉厚的,少年时的冻伤只是令四肢容易冰凉,如今在大人府上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早就暖了。”
似乎是怕他不信,赵敬时还将手伸出去:“不若大人自己摸摸,看看小人有没有骗你?”
纪凛没有摸,目光都凝在那只手腕上,都说皓腕凝霜雪是形容女子的,但他看赵敬时这双手腕比之形容也不遑多让。
纪凛问:“江州也算富庶之地,原来家中日子竟会这般艰难吗?”
“艰难。否则谁愿意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地离开父母亲人呢?”
赵敬时见他没有动作的意思,自己主动把手缩了回去,在外头放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暖起来的手指又要趋于冰冷,他赶紧压在被褥深处,把自己裹成了个茧。
他其实有点困了,但说着明早要上朝的纪凛却没有困的意思,反而听他提起父母亲人来了兴致。
“你家中几口人?”
“……四口,或者说三口。”赵敬时眼睫抖了一下,“父亲在我幼时就过世了,家中唯有我与母亲,还有一个妹妹。”
“亲妹妹?多大了?”纪凛专注地盯着他,看着他胸口随着呼吸而缓慢起伏,“还在江州吗?”
“比我小……三岁。家中不能无人陪着母亲承欢膝下,再者而言,世道多艰,身为兄长,哪里能让妹妹在外头吃苦,自己却在家中享福的道理。所以我出来赚钱维持生计,她留下了。”
纪凛又要说些什么,赵敬时在他开口前快速补充一句:“大人,明早上朝呢,还不睡吗?”
他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小人都困了。”
纪凛看着他那双泪光潋滟的眼睛,确定他是真困了,于是也不多纠缠。
“最后一个问题。”纪凛重新翻身过去平躺,望着帐子上勾勒的雪莲花,似是恍然似是怅然地问,“……背井离乡出来,不想家吗?不牵挂吗?”
赵敬时没有回答,已经昏昏欲睡了。
半晌,就在纪凛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听见一声梦呓似的动静。
“想有什么用,牵挂又有什么用。既然要活下去,要走下去,有些东西就算舍不下也要割舍。”
赵敬时幽幽地说,也不知是随口抒发,还是在劝谁:“人太贪心,只会妄生罪孽,到头来千刀万剐,什么都剩不下的。”
*
次日晨光熹微,朝会已散。
纪凛同夏渊以及刑部尚书韦颂塘直奔大理寺,今晨皇帝催促了耿仕宜刺杀案的进度,如今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三法司结果。
这不仅涉及到人命,更涉及到刚登东宫的太子安危。
“杀人手法干脆利落,怕是耿大人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夏渊把案卷盖在脸上叹气,“还有那两个妓子,都一样,完全没有反抗痕迹,致命伤口干净得如同切西瓜。”
纪凛翻仵作尸检卷宗的手一顿,莫名想起昨晚赵敬时颈侧那一道剑伤。
那剑伤也很干净,没有反抗痕迹,就好像是……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任凭长剑割破了他的脖颈。
夏渊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惟春?”
纪凛若无其事地翻到下一页:“……听起来是个杀人老手。”
韦颂塘年岁大了,比不上那两个年轻人精力旺盛,上完朝已经没了半边头脑,只想回家补觉,因此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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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哼哼,什么见解都没有。
但“杀人老手”四个字却点醒了夏渊,他猛地抬头:“二位,你们听说过临云阁吗?”
一旁昏昏欲睡的韦颂塘闻言一愣,瞬间来了些精神。
纪凛思忖道:“略有耳闻。”
“临云阁,原名拘魂道。是大梁第一杀手组织,只要给钱,什么都敢干。”
夏渊摸着下巴,卷宗顶在脑袋上一晃一晃:“临云阁并不避讳杀人招摇与否,这倒与那晚那两个刺客张扬的性格相符。不过若真的是临云阁,事情就更难查了,他们完全是拿钱办事,主家隐藏得很深,就算捉到刺客本人,也不会供出上家。”
“既然这案子如此一筹莫展,依本宫之见,还是由当夜亲历之人供述,才能有更多的线索。”
韦颂塘剩下那些困倦彻底跑没了,忙不迭将手中遮掩的东西一扔,急急对着来人行了个大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靳怀霁抬抬手,笑道:“不必多礼,耿大人命丧本府,是本宫为人主之过,此事惹得父皇担忧,是本宫为人子之过,种种过错,心甚惶恐,自然也希望早日破案。”
纪凛和夏渊同时收了礼,没敢接这话。
“本宫已然拷问过府中下人,可惜他们不是忙着护主,就是忙着救火,”靳怀霁叹了口气,“那几个阻拦刺客的府卫与家丁皆命丧黄泉,除了……”
他一笑:“纪大人,那名家丁醒过来了吗?”
事情过去三天,靳怀霁的耐心也只够支撑三天。
期限到了,就像是春日来临后从沉睡中苏醒的毒蛇,也该出洞捕杀了。
纪凛迎上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不卑不亢道:“醒来了,臣已然问过,他说他负责前厅,对后院的事并不清楚。”
“怎么能只问后院知不知道呢,纪大人?”靳怀霁手中折扇拍打在掌心,“万一他见过那两名刺客的脸,或者其他什么特征呢?纪大人行监察事,慎重仔细是好事,不过拷问盘查一类事,还得交由韦大人这种阅人无数的刑部尚书才更可信,你说是吧?”
韦颂塘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点眼色哪能看不明白,立刻应声。
“纪大人,既然人已经醒了,不如就带来此处,有什么也好细细问个明白。”韦颂塘客气道,“太子殿下也在,必然不会冤枉了什么。万一真有些头绪,也总比我们一头雾水来得好。”
纪凛瞥他一眼,这老头儿端着客气的笑,整个人滑不溜手,两边不得罪,最是难缠。
他刚想反驳,只听靳怀霁道:“也不劳烦纪大人。本宫的东宫卫已经去‘请’人了。”
*
赵敬时正专注地在案前剥石榴。
北渚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莹白的指尖将一个个绯色的石榴籽剥落进碗中,动作慢条斯理又专心致志,一粒一粒地像在查数。
剥完一只,他也不吃,而是拿来另一只继续剥。
北渚没忍住,好奇道:“赵公子,你这是在……”
“打发时间呀。”赵敬时声音轻柔又温和,“顺便数数,看看我能数到多少。”
北渚还是不理解,这数下去能数到地老天荒:“什么数到多少?”
赵敬时唇角含了一缕笑意,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剥、继续数。
门外突然传来喧嚣声,石榴籽被他捏在指尖,不小心手劲儿大了些,倏然爆了汁。
北渚急急站起,还不等出门,东宫卫便推门而入,亮出太子令牌:“殿下有旨,跟我们走一趟。”
北渚惊慌地望向赵敬时,对方倒是毫不惊诧,甚至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
被攥出汁水的那粒石榴籽最后落入碗中,赵敬时垂着双目看了一眼,叹道:“正好,五百六十八。”
他顺从地抬起手,任由东宫卫给他戴上镣铐,那些锁链沉得要命,赵敬时却恍若不觉,冲北渚笑笑:“北渚哥,那碗石榴送给你了,很甜,记得快些吃完。”
7. 拷问
一阵锁链声响过,厅内四人同时望向门口。
赵敬时垂着眼,带了锁链的双足过门槛要费好大的气力,看着他的动作都有些吃力,但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是个恭顺的、温良的模样。
夏渊一点一点将眉蹙紧了。
上次在纪府书房匆忙一瞥,关于此人长相,他只清楚地记得一双艳丽无双的丹凤眼,此刻仔仔细细地一瞧,那瓷白温和的侧脸果真足够令纪凛魂牵梦萦又疑心深重。
轮廓是像的,可仔细分辨后,五官其实都不相同,赵敬时长得太浓墨重彩,不比那人容颜恬淡清秀。
这等相像程度,足以令人晃神,但除却纪凛那种执念几近疯魔之人,于旁人而言,也就仅此而已了。
晃神的不止是夏渊。
自赵敬时进厅开始,靳怀霁手中折扇便不再漫不经心地拍打。
直到赵敬时双膝一弯,恭谨地请过诸位安,靳怀霁才轻轻打开折扇,手指拂过上头的山水画。
“你是何时入的府?”扇骨一根根自靳怀霁指腹掠过,“本宫似乎从未见过你。”
赵敬时垂着双目,盯着靳怀霁的袍角道:“回殿下,小人是为着殿下封太子而新入府中侍奉的下人,未能有资格至殿下面前伺候,是以殿下瞧着面生。”
“叫什么名字?”
“入府后,小人从秋字辈,名为秋来。”
纪凛微不可查地一挑眉。
肃王府和太子府上侍奉人数不同,主子升迁,侍奉的人自然多了,宫内会派一部分内宫宫人来伺候,外头也会相应的买一些下人进府。
靳怀霁是秋日生辰,因此为了讨主子欢喜,这一批新入府的下人都从秋字辈,他们如同一群飘荡在王府的摆件,都是被人差遣的玩意儿,本家姓甚名谁并不重要,主子赐名是天大福分,他们只有感恩戴德的资格。
靳怀霁对此事也有些印象,遂接着问:“听你口音,不似京城人,你从哪里来?”
“殿下好耳力,小人从江州来,因家道贫寒,才来京城谋生,机缘巧合得入殿下府上伺候,实乃小人毕生福分。”
夏渊跟着他的尾音道:“秋来,太子府上下人,对吧?传你至此是为了什么,想必你应该心中有数。”
“小人愚钝,但能猜出一二。”赵敬时快速瞥了眼靳怀霁的脸色,卑怯地又弯下身躯,“之前纪大人也问过小人,可当日府中大宴,小人一直在前厅伺候,对于后院发生何事,实在不知。”
韦颂塘问道:“你一直在前厅,那么你伺候什么?”
“上菜。小人身份卑微,不配在各位大人身边伺候,于是一直在后厨忙碌,帮着上菜端酒,送完之后再回后厨收拾食材。”
依旧对得上。
那晚府中下人排班是过了太子妃的眼的,太子妃也交给靳怀霁看过名录,那些秋字辈新入府的下人确然是这些职责。
靳怀霁掐着扇骨,不动声色地听他与夏渊和韦颂塘一问一答。
“后来闹刺客时,小人拿着后厨的棍子便冲了出去,只看到两个人影,一个黑衣,一个仿佛和我们打扮的一样。因为人太乱了,那个和我们打扮相同的人穿梭在人群中,害我也挨了好几下棍子。”
赵敬时翻开袖口,上头淤痕未消,泛着青紫色:“可那两个刺客太厉害了,府兵都被杀了,小人最后被捅了一刀,幸亏纪大人出现及时,救了小人一条命。”
夏渊问:“那你被捅刀时,一定距离刺客很近,可看清他的模样了?有何特征?”
“大人恕罪,小人……没有看清。”
“撒谎!”韦颂塘一拍桌面,“你都被他捅伤,岂能看不到他的模样?还是说你本身做贼心虚,刻意隐瞒!?”
赵敬时恭顺的表情终于浮现一丝裂痕,惊慌地拜下去:“大人息怒!小人真的没有说谎!当夜情况太过混乱,我被捅伤时根本没有看见刀是从哪里来的,只觉得有个身躯往我身上一撞,蒙蔽了视线,然后腰腹一痛,便受了伤。”
纪凛终于不慌不忙地补充:“不是刀,是长剑。”
赵敬时张张嘴,发出一声“啊”的叹息,仿佛是真的对这些细节已经记不清了。
人在惊慌时候是不会记得到底是刀还是剑的,只能记得自己被伤害了,这点错漏很正常,纪凛好像在指出他言辞之中的错误,但实际上这种错只会加大他言辞的可信。
“看来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夏渊惋惜地摇摇头,心底却下意识替赵敬时松了一口气,“又是个无用的证人。”
他站到赵敬时前面,冲靳怀霁长揖一礼:“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若无,不若先将他身上的镣铐取下,在臣眼中,此人嫌疑消散大半,实在不宜再用镣铐锁住。”
靳怀霁没有反应,夏渊将他这种沉默视为默许,抬抬手示意人上来开锁。
先急匆匆步入殿内的却不是东宫卫,而是大理寺寺丞。
他手上举着托盘,等不得传唤便急急闯入,速度之快几乎要掠起一阵风,赵敬时眼尾撩起一丝戏谑的光,又落了下去。
“臣见过殿下,纪大人、韦大人、夏大人。”寺丞语速迅疾,“臣本无意搅扰问询,实在是情况急迫,方才下面来回禀,在耿大人遇刺的湖中,捞出了这个。”
托盘上盖着的锦布被抽掉,露出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靳怀霁都不免微微倾身,看清了那上头的东西——一只湿淋淋的荷包,里头掉出被水浸过的玉。
“这荷包好像是耿大人的。”夏渊身为大理寺少卿,跟耿仕宜见面次数最多,因此认出荷包所属并不难,“这丝绦切口整齐,像是被人蓄意割断——莫非也是刺客所为?”
“刺客杀人求财便罢了,割断了却也不带走,而是扔在池中……”纪凛厉声问,“找到荷包之处距离耿大人身亡之处有多远?”
“很远,东西两头。”寺丞道,“殿下府中池水流动性差,玉石沉重流不动,至于尸身,断没有大人尸身从西头飘到东头才被发现的可能,只能说明被人有意分至两侧。”
纪凛目光一转:“那是块什么玉?为何不做玉佩佩戴,反而塞进荷包中遮遮掩掩?”
“天山玉。”
夏渊一愣,转头看向一旁沉默半晌、却语出惊人的赵敬时。
赵敬时眨了眨眼,迎上众人复杂的目光道:“小人家道贫寒,很小便出来谋生,见到稀奇古怪的东西便多些。”
“那你又怎么知道这是天山玉?”
”从前在阙州酒楼里打过杂,因天山玉产自漠北,只在贸易中才能流入大梁,因此一块千金,那儿的达官贵人都喜欢。”赵敬时指了指玉佩底下,“漠北做天山玉都会在玉石上雕印,既不影响美观,也能作为防伪证据,这块便有,是以小人认得。”
“呵。”
靳怀霁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赵敬时便又俯身拜下。
“一块天山玉,刺客杀了人也要将它和耿大人分开,这是为什么?”他施施然起身,缓步走到纪凛面前,“天山玉,漠北。纪大人,你可有什么想法?”
“殿下的意思是,耿大人的死可能会与漠北有关。”
靳怀霁点头道:“可是据本宫所知,耿大人从未去过阙州,更谈不上和漠北有关系,漠北想杀他,为什么?”
不等纪凛回答,他又自顾自道:“那就只能问问在京中与漠北有关系的人了,您说呢?”
韦颂塘当即道:“殿下是指……瑞王。”
隆和九年,大梁与漠北交战,漠北不敌,连连败退,最后只能求和,将漠北王的小女儿陆昭雪送入大梁。
皇帝接受了这份投降之礼,将陆昭雪纳入后宫,封为贤妃。
然而或许是红颜薄命,亦或许是背井离乡使陆昭雪郁郁寡欢,她在入宫第二年便因难产而过世,只留下了一个孩子,正是三皇子,瑞王,靳怀霄。
“纪大人。”靳怀霁眼角眉梢都是兴奋的神色,“你不说句公道话么?”
纪凛平静地望着他因急迫而微微泛红的脸。
自从七年前怀霜案后,东宫空置,皇帝膝下一共只剩余三个儿子,除了四皇子太过年幼,一直都是大皇子肃王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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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和三皇子瑞王靳怀霄明争暗斗。
但其实这也只是单方面的,因为靳怀霄实在太胆怯,又懦弱又没有主见,遇见事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靳怀霁本来没有把这个三弟放进眼里。
可是皇帝扶持靳怀霄。
靳怀霁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可笑,他不是看不懂皇帝的意思,怀霜案发生前,皇帝对他和老三看都看不见,满心满眼只有那个二儿子,怀霜案发生后,皇帝又忌惮他的儿子们,最好的办法便是彼此牵制。
所以哪怕靳怀霄是个草包,皇帝也会暗中扶持他发展,让他同靳怀霁分庭抗礼。
只要儿子斗得凶,就没有人捍得动自己的皇位。
皇帝高高在上地平衡着两个儿子此消彼长七年,就算靳怀霁被封为太子,也是相互制衡的一步棋,皇帝依旧没有打算将靳怀霄放弃掉。
他用这个傀儡暗暗告诉靳怀霁,我不是非你不可。
同时,皇帝还将纪凛拉了上来,作为不依附于任何人的第三方,作为清名在外的贤明权臣,他代表着皇帝毫不偏袒的视角,冷冷地注视着这两个人的起起伏伏。
如今把柄送到了这个第三方手中,靳怀霁高兴得快疯了。
被一个傻子缠住,靳怀霁觉得既不值当又惹人生厌,他想处理靳怀霄不是一日两日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纪凛明白他的想法,但也只是道:“臣行监察事,自然不会偏袒,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真是瑞王授意谋杀,臣也必定会如实禀告陛下,绝不含糊。”
“纪大人,好好查,细细查。漠北,本宫还有点小瞧了三弟。”靳怀霁快活地扇了扇风,“说不定还能挖出更多有趣的东西呢。纪大人,他胆子小,吓唬吓唬就什么都有了。”
他再度赞赏地看了一眼那块天山玉,连带着赵敬时都眉清目秀起来。
“你。”折扇勾到赵敬时的下巴,靳怀霁抬了抬,“其实本宫方才见到你就觉得,你有点像本宫的一位故人。”
赵敬时的眼睫惊慌地颤:“殿下抬举小人了。”
“是抬举,你也不配。”靳怀霁冷笑道,“秋来是吧,这张脸看着还是有点烦的,不过你方才刚刚立了一功。本宫想想,该如何安排你呢……”
纪凛猛地开口:“殿下。”
靳怀霁偏偏头,等着他的下文。
“殿下若是觉得厌烦,不如将他送给臣。”
靳怀霁讶异地回头:“纪大人在跟本宫要人么?这还是纪大人这么多年第一次开口,本宫可太好奇了,这人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纪大人破例?”
“是。”纪凛背过去的手慢慢攥紧了,视线落到赵敬时的侧颜上,“此人虽身无长物,但暖床之事,实在做得娴熟。”
“咳咳咳咳——”
夏渊刚端起茶水润个喉,闻声险些连肺叶都呛出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三法司明镜高悬,纪凛却把此等暧昧话语说得坦荡无畏,甚至连耳朵都没红一下,仿佛在说赵敬时厨艺甚好般稀松平常。
赵敬时垂下的眼睫中也划过一丝惊诧。
靳怀霁表情怔了一瞬,下意识看看赵敬时,又看看纪凛。
“本宫倒是想不到,这人还有此种本领。”他抽了抽唇角,“也难怪想要给纪大人说媒的人总是无功而返,原来纪大人喜欢这种,那此人留在本宫身边属实是……暴殄天物。”
折扇收回,转而拍了拍赵敬时的侧脸:“纪大人看上你是抬举你,本宫也正想与纪大人做个顺水人情。纪大人想必会记得的,嗯?”
纪凛长揖一礼:“多谢殿下。”
“本宫的人情可是要还的。”靳怀霁扬长而去,“送你了,卖身契本宫会差人送到纪大人府上的,希望纪大人暖玉在怀,得享安眠,办事也能更用心啊。”
靳怀霁心情大好,走得轻快,甚至连再看赵敬时一眼都懒得,于是便错过赵敬时拜下复又起身后,转头盯住他背影的那双眼睛。
“小人恭送——”他喃喃,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口齿清晰道,“皇太子殿下。”
8. 玉石
天山玉只能作为一条线索,还远远不足以直接让三法司介入瑞王府。
韦颂塘紧跟着靳怀霁走了,堂中瞬间空寂下来,纪凛步子动了动,还没等开口,一道身影已经冲了过去,扶着赵敬时站了起来。
夏渊解开他的镣铐:“都磨破皮了,给你拿些药吧?”
“多谢大人,不过不必了。”镣铐都是用精铁铸造,压在手腕上留下两圈红痕和些许擦破,赵敬时揉了揉手腕,轻微的刺痛自指下抚过,“小人皮糙肉厚,这些小伤不碍事的。”
“你还叫皮糙肉厚啊。”夏渊往前凑了一步,赵敬时不动声色地后退被他拦住,“你——”
“承泽,好好说话。”纪凛伸出二指,直接把夏渊从人面前拎走,“离得太近了。”
夏渊徒劳地瞪他,纪凛视若无睹,直接从桌下暗格翻出金疮药,捞过赵敬时的手腕。
赵敬时没抽动自己的手:“大人……”
“你现在被正式给了我。”纪凛头也不抬,手指轻轻抖动,粉末就洒落下来,“我吩咐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你听话地把药上了,怎么,这就要违抗?”
“……不是要我暖床吗?”赵敬时掀起眼帘,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这第一件吩咐要到暮色四合时才能从大人口中听见呢。”
纪凛脸色一沉,被堵得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想起来。
夏渊在一旁看戏,闻言抱臂直乐。
纪凛就跟背后长了眼睛:“笑什么?”
“笑你也有今天。”夏渊迎上赵敬时终于抬起的目光,友好地眨眨眼,“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有一副好皮囊,没想到居然比纪惟春还伶牙俐齿。”
纪凛紧抓的手腕在指腹间微不可查地一颤,那动作很细微,很快便湮灭在赵敬时一句带笑的“大人不与我等下人一般见识罢了”之下。
他探究地盯了一眼赵敬时,赵敬时眉宇间放松了些,眼中却隐隐有郁色,竟然比方才面对靳怀霁时还要沉重得多。
纪凛默不作声地在心间又过了一遍夏渊方才那句话。
夏渊什么感觉都没有,也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道:“好了,别干站着了,赶紧把人带回去吧。天山玉一出,又有的查了。这位秋……呃,秋兄,无论如何,也要感谢你及时认出那块玉,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
“小人本家姓赵。”赵敬时回礼,“若少卿大人不嫌弃,叫我小赵便好。”
夏渊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原来有一个朋友,小时候闹着玩就叫他小赵,可惜……”
“承泽。”纪凛打断他渐渐滑向哀伤的话音,须臾,才接着说,“我先带他走了。”
*
马车上有些寂静。
赵敬时轻轻抚着被上过药的手腕,目光看向角落里的香炉上,虚虚地没有落在实处。
纪凛先开了口:“在想什么?”
“在想……纪大人为何要我?”赵敬时眼睛眨也未眨,眼瞳里的光却慢慢变实了,“也在想,方才太子殿下所说的故人,会是谁呢?”
马车缓慢且稳健地前行,沿路的小石子砸在轮子上,窸窸窣窣地响。
赵敬时转过脸来,用一种几近天真的神情问道:“大人要我,也与太子殿下口中所说故人有关吗?”
目光交汇片刻,这次居然是纪凛先别开了视线。
“不是。”
赵敬时“哦”了一声:“所以大人也不需要我暖床?”
这事儿过不去了,纪凛心下思忖,赵敬时三番两次拿这话头来挑他,估计是心里不舒服了。
纪凛反问:“我真让你暖过?”
“不确定。”赵敬时摇摇头,“这刚第一夜。”
纪凛几乎被气笑了,转过眼瞧他:“赵敬时,你真的是——”
“小人劝大人还是不要了吧。”赵敬时收了调笑的神情,转而托腮去看窗上时明时暗的天光,“这话传出去,小人一介飘蓬,无依无靠的倒没什么,可大人名声却十分紧要,由着人做茶余谈资,小人替你不值。”
纪凛怔了怔。
恍惚间耳畔又传来内侍的低语,在兵荒马乱的深宫,还有如血的残阳,
“奴婢送公子速速离开,此事覆水难收,公子明哲保身才为上计,主子的意思也是,哪怕此生再不相见,只愿知晓公子平安无恙、名声清贵、前路坦荡。”
微凉的触感自掌心传来,纪凛回神,发现赵敬时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他攥紧的手背上。
“轻些。”赵敬时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大人若不高兴,小人不说便是了。”
纪凛注视着他,赵敬时掀起眼帘,捕捉到了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
浓重到甚至对赵敬时这种逾矩的行为都置之不理。
“我要走你,为了救你的命。”纪凛声线有些僵硬,“赵敬时,你知不知道,此番认出了天山玉,若放你回靳怀霁府上,他有千种办法让你消无声息地死。”
赵敬时不解:“认出天山玉也是个错么?”
“不是错,但靳怀霁疑心深重,你又长了这样一张脸,若不是他想给我做个人情,再加上被瑞王吸引了大半注意,我今天是要不下来你的。”
纪凛不知想到哪节,眼中的情绪渐渐转为沉痛。
这样一张脸……
这样一张脸。
这些情绪都被赵敬时妥帖地接收入眼中。
“大人。”他没有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手依旧搭在那儿,不动声色地挑开话头,“瑞王和太子之间的兄弟关系居然有这么恶劣么?”
纪凛还没说话,赵敬时自己便又找补道:“也是,天家的兄弟,和仇人也差不多了。”
“……曾经不是。”纪凛垂下目光,赵敬时手腕上的那一圈红痕变得格外刺目,“不是天家儿郎都会反目,关键是看得权得势的那个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兄弟。”
赵敬时收回手,淡声问:“哪个曾经?在太子殿下还没有登上东宫位之前么?”
纪凛顿了顿,转而露出一种微妙的视线,盯住了赵敬时的眼。
赵敬时心下一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太近,还没来得及拉开,他刚想动,就被纪凛一把覆住手背,和他方才那种安抚似的轻拍不同,纪凛的手掌完全盖住他的,重重压在马车的软垫上。
“还要远。”纪凛愈发凑近了,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远到谋反案之前,远到……东宫太子还叫靳怀霜。”
两人交谈中,赵敬时说过不止一次的“怀霜案”,但连名带姓一同唤出来废太子的名字还是头一遭。
赵敬时没有接话,纪凛也没有动作。
两人都在观察对方的表情、呼吸、情绪,像是两只相互试探的兽,狭路相逢时,在没有观察好情势的情况下,谁先动谁输。
纪凛一错不错地盯着赵敬时,赵敬时呼吸平稳,只有在方才被纪凛抓住手的那一瞬间呼吸错了一拍,旋即很快恢复常态,眼神也平静得像是局外人。
终于,赵敬时说道:“是因为东宫有主时,太子和瑞王都是普通皇子,彼此之间不是敌人,所以无利可争,关系便融洽吗?”
试探落空,纪凛心有不甘地挪开手掌,状若无意地擦了擦:“不仅如此,还因为靳怀霜会做人。”
“靳怀霜还是太子的时候,皇帝很是爱重他,爱重到看不见长子和三子的存在,靳怀霜知道这些事,便会主动拉着他们俩去给皇帝请安,皇帝去东宫询问太子功课时,他也会提一提被冷落的大哥和三弟。平日里,也和二人之间多多走动,看戏品茗、吟诗作画,如寻常人家的兄弟一般。”
赵敬时“哦”了一声:“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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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废太子性格仁善宽和,看来所言非虚。只可惜,皇帝如此爱重,却也难挡权势诱惑,最终鬼迷心窍,走上了那样一条路。”
他语气最后带上了些惋惜,引得纪凛若有所思地看过来,赵敬时这才恍然回神:“小人失言了。”
“没事,”纪凛表情不变,“反正这么想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大人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和废太子曾经关系很好吗?”赵敬时思忖片刻,委婉道,“听大人的语气,对废太子仿佛……比较欣赏。”
其实何止是欣赏。
就在方才纪凛说那些话的时候,那一向冷硬的气质都变得柔和,甚至说到最后,纪凛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微笑了一下,很短暂也很轻微,但赵敬时看到了。
纪凛不答反问:“我与他的关系如何,又怎样呢?”
“算了。”赵敬时换了个姿势,两个人的距离拉远,“我不说了,说了大人又要生气。”
“没生气。”纪凛伸出二指,勾着人的下巴转回来,“说说看,到家还有段距离呢,想说什么就讲。”
赵敬时抿了抿唇:“真不生气?小人没什么见识,说错了什么,请大人恕我无罪。”
“说。”
“小人是觉得,无论废太子先前是什么人,又与大人是什么关系,但都逃不开他是大梁罪臣,他或许曾经美好,但已然堕入泥沼、面目全非。”
赵敬时别开目光,去看自己素白的指尖:“而大人身居高位,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如今,人已作万古尘埃,事已成过眼云烟,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以后同废太子相关的话,在人前还是不要讲了吧。”
搭在下巴上的指尖顿了顿,收了回去。
纪凛没有说话,赵敬时也没抬头看,不用瞧就知道他脸色不会有多好。
半晌,纪凛居然笑了:“谁说你没什么见识,这不看得挺明白么?”
赵敬时缓缓抬头,纪凛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赵敬时,既然你看得这么清楚,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
“你觉得,瑞王什么时候会来找我?”纪凛闭着眼,“他胆子小,不禁吓,承泽带人去一问只怕就要哭了,如今种种线索指向耿仕宜是被人买了命,如果他真的是主家,你说他会直接找我说真相么?”
赵敬时无奈:“大人这就有些为难……”
“随便说。”纪凛不耐烦地打断他胡扯,“哪怕猜都可以,随便说。”
“……”赵敬时眼底划过一丝锐利的光,“小人别的不知道,只觉得,如果瑞王如同大人和太子殿下所说那般胆怯懦弱,他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买耿大人的命呢?”
马车吱嘎一声停下,纪府到了。
纪凛睁开眼,赞许地瞥了一眼赵敬时:“你看,都夸你看得明白了。”
*
夜幕降临,夏渊带着大理寺的人从瑞王府告辞了。
靳怀霄强撑了一下午的精神骤然松溃,他不顾形象,慌里慌张跑回卧房,砰地一声将门关住,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
他缓慢下滑,跪坐在地,一颗心狂跳不止,眼泪和汗珠一同掉落下来,很快就晕湿了地面。
不行,他自己这样担惊受怕肯定不行,一定会被发现什么的!
他撑着自己站起来,连滚带爬地扒开衣柜,从柜子最深处翻出一套隐秘的夜行服,笨手笨脚穿上后,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太慌张了,既担忧此刻会有大理寺的人看守着他,又担忧如今风声鹤唳,他会被人当做是意图不轨的刺客抓入大牢,所以他走得鬼鬼祟祟,只关注自己的身影是否藏得妥帖,就连呼吸都成了让他一惊一乍的杂音。
于是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有个人已经跟在他身后很久了。
9. 淤泥
赵敬时不远不近地跟着靳怀霄,如一只隐秘的游魂,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黑夜之中。
靳怀霄没发现他,一路沿着小巷七拐八拐,险些连自己的鞋都踩掉一只,踉跄的时候又一脑袋碰墙上,发出不轻的一声响,整个人滑稽又好笑。
赵敬时冷眼看着,眼角眉梢间都是戏弄和讽刺的光。
贤妃难产而亡,又因是敌国贡女,她留下的血脉自然不会有多受重视。
靳怀霄小时候是被贤妃从漠北带来的老嬷嬷照料长大的,母亲过世,当时的皇帝又对这个三儿子没感情,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若不是当时郑皇后还能照拂一二,早就被饿死在深宫角落。
从无重视的深宫生活导致靳怀霄性格胆怯懦弱,举止一直畏畏缩缩的,后来老嬷嬷也死了,再加之生辰撞上贤妃祭日,无人去讨这等晦气,久而久之,靳怀霄居然自己连年岁都记不清。
皇家子弟六岁入文华堂读书,可老嬷嬷死后没人那么上心地管他,太监宫女都另谋高就,导致靳怀霄八岁那年还在长和宫里捏泥巴。
直到被他二皇兄靳怀霜发现,这才带入文华堂,从此吃住都在一处,靳怀霄才算有了个新庇护。
可靳怀霜后来也死了,他能依靠的大树又倒了。
赵敬时也很想亲眼看看,这个自出生而起都无法独立生存的三殿下,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靳怀霄最终在一处角门外站下,屏息凝神了一路,他现在呼吸都在抖。
笃笃笃。
他不敢用力敲,只好轻微却密集地叩门。
门开了,传来一声讶异的低呼:“……瑞王殿下,你怎么……?!”
“快、快,我要见——”
吱呀。靳怀霄应是被人迎了进去,剩下的话都关在门板后,听不清了。
赵敬时没有着急去听墙角,而是从小路里绕了一圈,转而走到大道上来,他模样淡定,神色不变,仿佛只是出来溜了个弯,如今要回去了。
但在回去之前,他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路边宅邸的匾额,勾了勾唇角。
果然如此。
他顺手从路边掰了一块泥,快步走进夜色之中。
*
纪凛落下一枚黑子,状若不经意间地问:“赵敬时呢?”
北渚被问得一愣:“方才饭后我跟赵公子闲聊,说后院新修了个浴堂,里面池子大,问他要不要去泡泡,他说好。”
他是被吩咐了要跟着赵敬时不错,但泡澡便不至于还要紧随其后了吧。
“我把东西交给他,亲眼看着他进去了,这才走的。”北渚想到什么,连忙跑到书桌边翻了一会儿,“还有这个,下午大人去御史台后,太子差人送来的。”
纪凛眼珠动了动,是赵敬时的卖身契,写着秋来的名字。
“收着吧。”他盖上棋盒,施施然从座上起身,“我去看看他。”
北渚:“……啊?!”
可他在泡澡啊?!
纪凛头也不回地走了。
深秋已至,夜晚已经很凉了,浴堂上头冒出丝丝缕缕的白雾让人看着就暖和,纪凛一路步子没停,甚至连敲门都省去,直接推门而入,反手落锁。
浴堂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源源不断的水流声,隔着屏风甚至没有看到人影。
纪凛眉心一皱,将屏风猛地拉开。
空的。
扣着屏风的手猝然攥紧,一丝怒气涌上眼睫。
赵敬时——
“刷——”
一阵水花打断了纪凛的思路,也阻碍了他的视线。
赵敬时自水下冒出,长发披散,在水面上划了一道轻巧的弯,他抹去脸上湿漉漉的水珠,面颊因为热气而变得粉红。
“……纪大人?”
赵敬时一愣,旋即意识到什么,下意识伸手去够水池边的布巾。
纪凛回过神后的动作比他还快,在他抓到布巾一角的前一刻抽走了,将它往旁边用力一甩,另一只手直接抓住了赵敬时赤.裸的肩,顺着锁骨一路摸到中间,直接就要往下滑。
赵敬时一把抓住他的手,厉声道:“大人!”
纪凛的手指按在他的心口,赵敬时的心跳快得几乎到了慌乱的地步。
池水打湿了纪凛的袖子,赵敬时平复了下呼吸,慌乱问道:“……大人是要我现在就行暖床之责吗?”
挂在他肩上的水珠被这么一闹全掉了,仅剩的几粒沿着他的肌肤下坠,留下浅浅的水痕。
纪凛视线融于那颗消失的水珠上,像是被烫了一下,猝然收回手:“没有。”
赵敬时不解地望着他。
纪凛转过身,将甩到一旁的布巾递给他,赵敬时甫一拿到布巾,便立刻将暴露在水面上的肌肤裹了起来。
“这么慌?我就是想看看,泡了这么久,你身上热不热。”纪凛挽起袖口,“不是体虚怕冷么?泡久了头会晕。”
“多谢大人体恤。”赵敬时抓着布巾,这句谢像是从齿缝中磨出来的,带了些恶狠狠的意味,“小人不是怕别的,只是实在不适应这般与人……坦诚相见着说话。”
“从前在外做工,也自己躲着别人洗澡么?”
“自然是自己打水自己洗。”
“哦,原来是害臊。”纪凛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热水,“我还以为你是慌于真的以为我要你行暖床之责。”
赵敬时诡异地顿了顿:“这个……慌也正常吧。小人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
“你怕啊。”纪凛歪歪头,像是捉住了新奇玩意儿似的,“我还以为白日里你说的那般大义凛然,是只为我考虑,你自己是全然不在乎的呢。”
“做下人的,从来不都是把自己放在后面,率先给主子考虑,这也属于正常吧。”
纪凛点点头,算是认可,但依旧饶有兴趣地看着赵敬时,不说话,只是瞧。
赵敬时回避着他的目光:“……大人究竟找小人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觉得你半天没出现了,担心你晕在里面。”纪凛笑道,“赵敬时,我发现这好像是我认识你后,你第一次怕什么。”
赵敬时眼角抽了抽:“……是人都有怕的东西,这更属于正常吧。”
“正常,就是觉得很有趣。我之前只觉得你嘴上怕这怕那,其实什么都不害怕,如今骤然发现你怕的东西,还挺有意思的。”
他的手指从池水中伸出来,随意抖了抖,零星几粒甩到了赵敬时的脸上。
“大人可以先出去吗?”赵敬时无奈地抹了把脸,“你在这儿,小人实在是……”
北渚的嗓音遥遥打断他的话:“大人。”
纪凛没动,朗声回:“讲。”
“瑞王殿下来了,正在前厅呢,大人快些去看看吧。”
纪凛长眉一挑,和赵敬时对上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视线。
“行,看来想让你害臊都没办法了。”纪凛撑着膝盖站起身,“别泡太久,等身上暖了就出来吧,然后直接上前厅找我。”
赵敬时藏在布巾下的手一僵。
“还有一句忠告。”纪凛拉住屏风,赵敬时的轮廓影影绰绰投在上头,带着荡漾涟漪的水光,“下次泡澡,中途不要出来歇着,容易着凉。”
*
纪凛换了一身衣服才赶到前厅:“臣参见……”
“纪大人——!!!”
靳怀霄踩着嚎啕的声音闯入厅中,冲着纪凛直接扑了上来,纪凛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眼瞧着他那大把大把的眼泪洒满了前襟,眉心极快地一蹙,料想这刚换上的衣服又要洗了。
“纪大人,今天、今天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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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来我府上问我,有没有见过什么天山玉。”靳怀霄哭得抽抽搭搭的,揽着纪凛不松手,“说那是我母妃族中的东西,可我、可我连娘都没见过,我哪里知道……我好怕啊——!!!”
“瑞王殿下……”
纪凛试图安抚几次都没能止住那嚎啕,只好听他继续哭。
靳怀霄去年已经及冠了,但模样依旧稚嫩,脸颊的婴儿肥都没消下去,哭嚎的时候像是还没有办法独立生存的孩子。
“我听说这和耿大人的死有关是不是?可为什么查到我头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连、连一只鸡我都不敢杀,我连听到哪里死人了都睡不着觉,我怎么会和耿大人的谋杀案牵扯到一起,纪大人,救命啊——”
纪凛心底长长叹息一口气:“瑞王殿下,承泽只是按例询问,没说一定与你有关,更没有要定你的罪,只是问问罢了。臣也是一样。”
“可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靳怀霄哭着哭着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出生后就没有娘,婆婆也死了,二哥也死了,我、我……不能看着我孤苦伶仃便这样欺负我吧——”
赵敬时就是这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的。
他的发梢还在滴水,面上淡淡的绯色还未褪去,整个人显得有些慵懒,就这么散漫地靠在后面,抄起双臂,沉默地望着手足无措的纪凛和嚎啕大哭的靳怀霄,唇角勾起淡淡的潮意。
靳怀霄泪眼婆娑中先注意到他,正撞上那嘲弄又冰冷的笑,刹那间惊吓和哭嚎对冲,直接打了个哭嗝。
“他、他他他——”
纪凛询声回头,赵敬时已恢复了那副恭谨的模样,从阴影中慢慢走来。
“小人拜见瑞王殿下。”
靳怀霄惊意未褪,连句免礼都说不上来。
“他……他是……”
“这是臣府上新来的下人,让殿下受惊了。”纪凛终于得了空,把人按在一旁的椅子上,“殿下喝口茶定定神。”
靳怀霄哆嗦着手去拿茶杯,杯盖晃得叮当响。
一口茶入口,眼前一晃,赵敬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手抓住他的脚踝。
那手指冰凉,圈住他的脚踝仿佛一副铁铐,靳怀霄把茶水咽了一半,瞬间不敢动弹。
“是小人唐突了,瑞王殿下。”赵敬时起身,摊开手掌,是一块淤泥,上面还有些青苔,“深更半夜,殿下怕是没看清脚下,沾了脏污,小人才斗胆为您清理,这便退下了。”
赵敬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来一去,竟然将靳怀霄吓得全身上下只有眼珠才敢动弹,居然连哭都没了。
纪凛觉得稀奇:“殿下怎么这般看他?”
“没……没事。”靳怀霄咽下后半口茶,顺带着咽下一口惊魂未定的气,“……没事。”
是他看错了吧?
一定是他看错了吧!?
赵敬时正走到阴影处,闻声转过头来,冲靳怀霄一笑。
靳怀霄直接蹦了起来:“纪大人,太晚了,我就不叨扰了。我就是想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快点查案,为我、为我洗清冤屈,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越说越慌张、越说越轻微,全然没有了方才痛哭流涕时那般理直气壮。
“救救我……救命……”
话音未落,他仿佛见了鬼一样,慌里慌张地跑了。
纪凛挂在面上得体的笑容一点一点散了。
“赵敬时。”他知道那人没走远,果然,不多时,脚步声就在身后站定,“……那块泥给我看看。”
赵敬时面上微微讶异,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张开手掌。
纪凛盯着那块泥,眼中风云变幻,视线从淤泥又落到赵敬时面上:“……你方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什么,才能把他吓成这样?”
10. 元绥
赵敬时波澜不惊道:“大人真会说笑,堂堂三皇子殿下,小人能吓唬他什么?”
纪凛探究地看着他。
“真的。小人之前从未见过瑞王殿下,今次不过见他鞋底脏污擦了一把,哪里就算吓唬他了呢?”
赵敬时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偏头道:“不过……太子殿下说小人像他的一个故人,他们是兄弟,说不定也是让瑞王殿下想起同一个人吧。或许是两个人共同的仇人?能让太子殿下这么不喜欢,放到瑞王殿下那种胆小性子上,不就是害怕了么?”
纪凛闻言一怔,旋即深深地皱起眉。
赵敬时手还摊着,没有分神去看纪凛不知想到何处而愈发难看的脸色。
他晃了晃手腕:“大人,要不小人先去洗个手?”
淤泥摊在他掌心之中,模糊了那道生命线,纪凛眸色幽深,并没有立刻放人。
“这块泥上有青苔。”纪凛也没再继续追问方才吓不吓唬的事情,而是道,“如今已然深秋,京城一般青苔鲜有,城东更是绝迹,只有城西那边有些阴湿地界会长。”
赵敬时挪回目光,表情迷茫且疑惑。
纪凛敲了敲他的手腕:“赵敬时,我发现你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总能发现一些关键线索,再状若无意般送到我眼前——我都疑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他一把抓过那把泥,根本没给赵敬时分辩的机会,只身闯入了夜色里。
京城以中线集宁大道为界,分为城西城东两侧,皇家子弟和官宦世家多居于城东,包括纪凛的府邸和瑞王府,若是靳怀霄直接自家中来了此处,怎么也沾染不上城西的青苔。
纪凛是做好了靳怀霄来哭的准备的,但究竟是被吓来的,还是被人有意拿着靳怀霄胆小的由头作筏子要求来的,那情况完全不一样。
赵敬时垂下眼去看手上残余的泥迹,然后缓缓收拢五指,用力地握紧了拳。
掌骨撑起皮肉,赵敬时突然勾了勾唇,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
靳怀霄仿佛见鬼了一样扑回府邸。
他大口大口喘息,眼前不断闪动着赵敬时那冷漠又讽刺的笑,那个人的唇角当时虽然是上翘的,但眼里淬着怨毒和冰冷的光,仿佛恨不得将他生啖血肉、拆吃入腹。
更何况那张脸……那张脸……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胡乱地一同翻找:“钥匙呢?钥匙呢……”
贴身侍奉的小厮实在担忧,轻声问:“殿下,小的来帮您找吧?”
“钥匙,我的钥匙!”靳怀霄眼睛都充了血,“那间、那间佛堂的钥匙,放哪里了?!”
小厮被他癫狂的模样吓得倒退一步,连声道:“在我那里收着呢,我这就给您拿,您别急,您别急。”
瑞王府自修建时便按照靳怀霄的要求修了一所佛堂,但是后来不知为何,府邸建成、靳怀霄受封瑞王正式搬迁后,他便将那座佛堂锁住,不允许任何人前往。
一时间府内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一说里头锁有妖孽,靳怀霄请了祈福寺的大师来收妖,事成之后屋子也弃之不用;一说此地风水不好,佛像请不来,只好空置;一说原址此处鬼气重,死过人,大不吉……
但其实那里头靳怀霄不止去过一次,只不过都是偷偷地、半夜三更才能去一趟,除了靳怀霄本人和负责收钥匙的小厮之外,再无人知晓。
哗啦啦——
锁链掉落,靳怀霄反手将自己关进那间佛堂,猛烈跳动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下来。
他靠着门扉,渐渐滑落,咚地跪坐在地。
佛堂里头没有点灯,窗户被封得严严实实,清幽月色只能从缝隙中窥得一隅,如同深秋的薄霜覆盖,清霜覆清霜。
靳怀霄掩面痛哭。
他捂住脸:“二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我没办法啊,我胆子小,你泉下有知,你别吓唬我啊……”
*
大理寺中挑着灯,夏渊还没回家。
他正伏案整理卷宗,纪凛便急匆匆闯了进来,他一看好友脸色便知不大对劲,立刻屏退左右亲自迎了上去。
“怎么了?”
纪凛反问道:“你问瑞王问出什么来了?”
“都没什么有用的。”夏渊摇了摇头,“只有一块天山玉作为线索,多的我不好问,但瑞王说他从未见过天山玉,和耿大人交往也不过平平,实在不知为何他身上会有这块玉。”
这个回答不意外,就连夏渊也评价说:“他那个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问一句就开始哆嗦,问两句就要哭了,问三句直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更多线索出现前,还是莫要打草惊蛇为好。”
纪凛抿了抿唇:“打草惊蛇,那也要是一条蛇才会受惊,若只是一株草,只有风吹,草才会动。”
夏渊一怔:“你发现了什么?”
纪凛摊开手掌,将靳怀霄来他这里哭诉的事情大致说了,又将发现足下泥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夏渊眼睛都瞪大了。
“城西……我查查。”夏渊快步回到书案前翻找,“若是瑞王真的只是不知道,或者只是害怕,完全没必要往城西跑一趟。但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
耿仕宜的人情往来已经被三法司查了个底朝天,城西住的人又少,再加之与瑞王有关的更是少之又少,排查起来很方便。
纪凛终于把泥巴丢开,在水盆里洗了手:“瑞王是株草,不代表他身后那人也是。只怕那才是一条蛇,瑞王既然去了,若是真的有关,那人只怕会把行踪扫得更清……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夏渊手一顿:“……是不多。”
纪凛甩甩手,快步迎上来:“谁?”
夏渊摊着卷宗,纪凛一过来便能看见上头的大名——元绥。
元绥,太医院御医,隆和二十一年经耿仕宜举荐进入太医院,祖籍阙州,现居京城城西清荫巷。
“入太医院后,元绥主动承担了一些没什么油水的职责,比如给当时还没有进入陛下眼中的、三殿下靳怀霄请平安脉。”夏渊思忖道,“那时候陛下专宠先太子,三殿下完全依附于先太子,自己什么实权都没有,宫内人惯会拜高踩低,这个元大人倒是医者仁心,处处关照这个三殿下。”
纪凛指腹滑过“元绥”二字,沉声道:“不止关照,我曾经无意间听过一次,当时靳怀霄还小,既没封王,也没开府,银子被克扣得厉害,元绥主动拨过自己的月银给他用。”
“感情这么好?没道理啊。”
“说不定背后是什么隐情。”纪凛重重敲了敲桌子,“这个人必须查,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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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夏渊立刻提笔写调令,“我即刻派人去他府上。”
“不,不是去府上。”纪凛在“阙州”二字上点了点,“他是阙州人,天山玉之事按理来说扣不到他脑袋上,这块青苔也无法完全指控他做了什么,这才是要担心打草惊蛇的人——直接去查他老家,他被耿仕宜举荐,又要杀耿仕宜,我只想到一种可能。”
夏渊眼前一亮,与纪凛异口同声。
“他来路不对。”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偏袒,这个人一入宫便对靳怀霄抱有那么大的关怀,背后一定有秘密。”夏渊想到什么,咧唇一笑,“我发现赵敬时就是个福星啊,两次了,怎么什么都是他切中要害发现的呢。”
纪凛身影微微一僵,突然问道:“你说,当年,靳怀霄和怀霜关系怎么样?”
夏渊眼瞳不为人知地一缩。
七年,已经七年没从他嘴里听过“怀霜”两个字了,最后一次听见的场景太过惨烈,令人不敢回头看。
自那之后,夏渊也将这个名字掩在心底,不愿触碰纪凛的伤处。
今次突然提起,夏渊狠狠地恍惚了一下,还以为回到了七年前。
“……肯定很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怀霜那个性子……”夏渊轻叹一声,“在他眼里,这世间有坏人吗?这又是他从小没了亲娘的弟弟,怀霜怕是就差把人拴裤腰带上走哪带哪了。”
纪凛手指一点一点收紧:“……那如果靳怀霄再见到他二哥,会是什么样子?”
“怎么?方才他看到赵敬时那张脸,扑上去痛哭流涕了?”夏渊刮了刮脸,“也正常,从小就是怀霜保护他,今天他那么害怕,再加之夜间光线昏暗,冷不丁看到这样一张面孔,怎么激动都正常。”
是啊。
纪凛心道,是啊。
若是再见到二哥相似的人,他应该是晃神的、激动的,怎么会……这么害怕呢。
赵敬时轻描淡写的一句“仇人”如同一根针,细密地扎进纪凛的心口,越琢磨扎得越深。
*
清荫巷中。
打更的梆子响过巷尾,迅速在夜色中沉寂下来。
夜色浓厚,四下里都陷入了沉眠,簌簌风声拂过屋檐巷头,卷起一阵敏捷快速的影。
赵敬时如同一只猫一般轻轻落在房檐上,走动之间甚至没有声响。
他带着一副银面具,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伸出手指去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片瓦,温暖的光霎时从缝隙中露出。
屋里的人还没有睡,元绥正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距离太远,赵敬时看不清。
他只能看清元绥沉静冷漠的半张脸,这人长了一副辨识度极高的相貌,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有一种不似大梁人的锋利感。
但元绥祖籍阙州,那边与漠北接壤,总有些血脉相混的后代,于长相上会带着些漠北人的棱角分明,也属于常见。
一封信写完,元绥起身,在书架旁撬开一个小洞,那封信被他卷起后悄无声息地塞了进去,赵敬时皱了皱眉,翩然跳下。
方才那个书架的位置在……
他绕到房子西北角,伸出手去摸平整的墙砖,却被一只手陡然钳住腕。
电光火石间,他奋力一挣,长剑出鞘,雪色的剑光正擦亮纪凛疑心深重的一双眼。
11. 临云
赵敬时的剑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纪凛反应也很快,在赵敬时抽身的那一刻便拔出了贴身长剑,他一身夜行衣,下半张脸缠住缚面,唯有一双眼睛半惊半疑。
一双眼,已足够赵敬时将他认出来。
赵敬时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在纪凛手中长剑上。
那是一把纤细锋利的长剑,挥舞间能看到阵阵清光,轻便小巧,极适合纪凛这等文臣。
纪凛低声道:“你……”
话未说完,只听另一道脚步声自院墙外响起,赵敬时同纪凛对视一眼,默契地双双掠回屋顶上伏下身,与屋檐融为一体。
没想到,深更半夜,元绥这一名小小御医的院中这般热闹,悄无声息地来了三个人。
那人同纪凛和赵敬时一样是一身夜行衣,只不过没有缚面,露出的半边脸上印有刺青,在夜色下显得尤为狰狞。
赵敬时眼睛敏锐地眯了眯,就连纪凛也是呼吸一滞。
这人曾经在京城出现过。
那是漠北刚送公主来和亲的那一年,陆昭雪虽然是漠北贡女,但该有的仆从漠北王一样都没有缺自家女儿,其中更是包含了两位漠北勇士专门保护公主安全,一位叫陆北遥,一位叫陆南钩。
宫禁之内严禁外男出入,不过皇帝当年颇为大度,念着陆昭雪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挥手批了一个宅子作为陆昭雪在京的“娘家”,这人就住在那座“陆宅”中。
后来……
“笃笃笃”,纪凛的回忆被一阵敲墙的声音打断。
陆北遥三下敲墙动作刚停,便有一阵金石之声传过,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方才元绥写的书信卷成小筒自墙内送出,被陆北遥妥帖地收进怀中。
他没有多停留,拿到东西转身便离开,期间元绥也没有出现,二人就这样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接。
赵敬时眸色沉沉地盯着他的背影,没有追上去,以免操之过急,因小失大。
更何况,更要紧的是他旁边这位御史大人。
纪凛收回目光,伸手来抓赵敬时的那一刻,就被人闪身躲开,转瞬逃进了小巷中。
赵敬时身法灵活,现在时机未到,他不愿与纪凛正面相碰,却不料纪凛一介文臣,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功夫,余光里一直紧跟其后,咬着他不肯放。
剑影一闪,赵敬时翻腕相抵,锋刃交错间划过雪亮的剑光,映出纪凛愈发疑心的一双眼。
“阁下是何路人?”纪凛攻势猛烈,步步紧逼,不过眨眼间便过了十几招,“说不定我们是友非敌。”
赵敬时不语,手上一把长剑挥舞出了阵阵残影,就在纪凛想要开口继续发问的那一刻,赵敬时瞅准破绽一脚踹了上去。
纪凛猝不及防被踢中破绽,一连跌了几步,那一脚踹得他手腕都在发麻,赵敬时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攥紧了长剑再度跃入夜色。
*
赵敬时自窗户跃入房间时,秦黯还没睡。
他正靠在美人榻上撑着头翻账本,被赵敬时闯进的动静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秦黯绕过屏风,见状拉了他一把,还没问完,赵敬时急急解开脑后面具绑绳,将它塞回他手心。
“借你的面具,还给你。”赵敬时拆下腰间长剑,一同拍在他手上,狡黠一笑,“不好意思了秦老板,有劳你帮我应付一下。”
秦黯微微一怔,旋即听见楼下嘈杂的丝竹管弦停了一瞬,鸨母的嗓音格外清晰地传到顶楼。
她的嗓音有些慌张:“这……这位公子,顶楼是我们楼主寝屋,这个时辰他已经歇下了,而且他、他是个单纯做生意的,还是个男人啊。”
纪凛面不改色地拍了一锭更大的银子,言简意赅:“让开。”
“这……”鸨母声音有些犹疑,“要不劳您等等,我通报一声?”
纪凛再度拍了两锭更大的银子在她手心,拨开人径直往上走。
秦黯:“……”
他骂人的话就在嘴边,赵敬时已经按开密道的门,对他施施然抱了抱拳,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了门。
纪凛的脚步声须臾间就停在门口,秦黯对着镜子刚将面具戴好,他便直接推门而入,正撞进转身看来的秦黯眼中。
纪凛的视线微微一凝。
不对,不是这个人。
秦黯藏在广袖后的手心满是湿汗,但还是兀自镇定道:“这位公子,是观玄楼招待不周,非要你向我讨说法么?”
纪凛不语,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他的身型纳入眼中。
这两人是一样的消瘦,端看身型其实看不出什么差别,但是纪凛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面前这人却也同样给他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秦黯看他打量自己不说话,于是催促道:“这位公子,深更半夜不请自来,不合规矩极了,若你不是对我观玄楼有意见,那我可要对你有意见了。”
“失礼了。”纪凛终于开了口,但语气却理直气壮得很,“方才阁下可看到什么可疑人士进入吗?”
“这话说的,整间屋子就这么大,公子难道能看到第二个人吗?”秦黯抬抬手,“怎么,公子是查案的?也是,风月场所最容易藏人,但那也得在楼下,鱼龙混杂最好藏身,我一介楼主,还能让火烧到自己身上不成?”
纪凛不着痕迹地快速扫过屋内陈列,尤其是窗户,的确看不出什么异样的痕迹。
但方才那人就是闪身进了观玄楼,他清楚地看清了楼层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纪凛挪回目光,秦黯一身鲜红色长衫,在幽幽烛火下依旧扎眼。
他话锋一转:“阁下为何在屋中独自一人还要戴面具?”
“我戴面具违反大梁哪条规矩了么?”秦黯反唇相讥,“再者说了,方才鸨母那两嗓子那般大,我又不聋,知道有客前来,怎么还能算独自一人呢?”
“有客来就要戴面具?”
“这又违反哪条规矩了么?公子非要个解释也不是不行——脸上有旧伤,不想真面目示人,我是做风月生意的,传出去还怎么混。”
秦黯像是有些烦了,抽出那柄二尺长的狼毫笔,焦躁地在掌心转动:“公子,要消遣请下楼,这里没有乐子找,我要休息了,你可以走了吗?”
纪凛动了动唇,却已经渐渐快要找出记忆里与这人相符的轮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秦黯。”
*
纪凛回到府上,直奔书房而去。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他脑中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秦黯和那名黑衣人的身型、气质,却无可避免地将赵敬时的影子往秦黯身上归。
两人放在一起,身量相仿,只是通身气度完全不同。
但赵敬时和那名黑衣人的呢?
他急急推开书房门,赵敬时正坐在梯上翻书。
像是看得入神,纪凛进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稳当的梯子眼瞧着狠狠一颤,坐在上头的人骤然失去了平衡,赵敬时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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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惊呼一声,连人带梯直接向纪凛砸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纪凛未卸去的三尺青锋铮然出鞘,将那木头一剑劈断,旋即右手一松,飞身上前凌空接住了赵敬时的身体。
他打了个旋儿带着人稳稳落地,赵敬时抱着他的脖子,惊魂未定地呼吸,胸膛剧烈起伏。
纪凛放他下来,指节交错间在他脉上一握,赵敬时手指冰凉,心脏砰砰跳。
最后一丝能够窥探他方才到底在做什么的线索中断,纪凛皱紧了眉。
“大人。”赵敬时退了两步,在鼻端扇了扇风,试图吹去那些木屑尘烟,然而在看清周遭后骤然变了脸色,“……大人!”
高大的木梯被拦腰斩断,留下一片狼藉。
“抱歉。”赵敬时望见纪凛紧皱的长眉,立刻乖顺地道歉,“方才小人看书看得入迷,是我……对不住。”
纪凛声线略略僵硬:“无碍。我走时你在看书,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因为大人还没回来呀。”赵敬时轻声解释,“哪有主上不睡,下人先睡的道理。”
听上去是个像样的理由,纪凛没再深究,拉着人走出了书房。
“要不小人打扫一下……”
“明天再说吧。”纪凛掐了掐眉心,铿锵有力地下了命令,“先休息。”
赵敬时手指蜷了蜷,连带着手腕在纪凛掌心下不自在地动了动,到底是没有反驳。
更深露重的,一切细碎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连脚步碾过碎石的声音都显得嘈杂,纪凛一直没有放开赵敬时,他试探着挣扎了一下,换来的只是更用力地握住。
“大人。”这气氛渐渐有些暧昧,赵敬时不自在道,“……大人怎么这幅打扮?”
纪凛出府时还是一席官袍,如今只有一件寻常不过的长衫,且秋夜寒凉,长衫有些过于单薄,怎么看都应在外面再披一层氅衣。
纪凛语气平淡:“脏了,在大理寺换了件衣服。”
“哦。”赵敬时应了一句,“那明日小人打扫完书房,再给大人把衣服洗洗吧?”
“不必,府上这些事都有专门的人去做。”
“小人闲着也是闲着呀。”
纪凛唇角勾起一丝微妙的戏弄,但没有直言,只是攥着他回到了卧房的院落。
他们俩甫一进入院中,方才不知何时消失的北渚就急急迎了上来,瞧着表情还有些不自然。
纪凛拉着赵敬时站下:“怎么了?”
“大人,方才……观玄楼来了封信。”
北渚将“观玄楼”三个字咬得很重,似乎想让他家主子反驳,自己不会与这等风月场有所牵扯。
但纪凛只是“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讲。
北渚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回复,目光又瞥见纪凛换了件衣服,眼睛都差点儿瞪大了。
他瞟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赵敬时,心下感叹纪凛这棵枯萎的情缘树终于要开花了吗?
但面上又不好发作,他只能吞了口气:“……信在这儿。”
纪凛没避着赵敬时,直接把信拆开了。
上头笔迹龙飞凤舞,落款是秦黯——明日戌时一刻,邀纪大人小酌。
“反应真快啊。”纪凛抖了抖信,反手戳了下赵敬时的手背,“看见了吗?”
赵敬时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什么?”
“观玄楼啊,我记得你不是喜欢听那儿的琵琶么?”纪凛笑意愈发深重,“明日你陪我一同去赴秦老板的约吧。”
12. 孤鸿
次日,距离约定之时还有数个时辰,纪凛去了御史台,赵敬时寻了个由头先来了趟观玄楼。
秦黯带着人去点库房了,不在。
赵敬时转悠了一圈,寻思着昨晚把人惹急了,一会儿等秦黯回来,八成要劈头盖脸把没骂成的那一顿找补回来。
于是他先把特意准备的点心放在紫檀木桌上,让秦黯回来的第一眼就瞧得见。
点心旁边搁着昨夜他匆忙丢在秦黯这儿的三尺青锋,赵敬时拽了出来,凛冽剑光晃眼,剑身篆刻着“孤鸿”二字。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你还敢回来。”
赵敬时猛然醒神,按着剑柄将青锋推了回去。
秦黯锁了门,抄起双臂面色不虞地盯着他:“来,先给你一炷香,给你个狡辩的机会。”
赵敬时一讪:“没什么可狡辩的,我早晚要带着纪凛来见你。”
话音未落,一个东西骤然冲着他的面门砸了过来,赵敬时弯腰一避,算盘在他身后开了花,珠子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不等赵敬时站稳,秦黯已经扑了过来,提着他的领子就要揍上去,可拳头距离他脸颊还有一指的时候顿住。
“你带他来见我干什么?啊??你自己要作死你别带着我!!!”秦黯眼底都气出了血丝,“你自己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也不看看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居然——”
“我们必须有个人在朝廷上帮我们说话。”赵敬时不闪不避地盯着他的眼,“你我都清楚,无论是临云阁还是观玄楼,我们都见不得光,有些事,就算查清了,查明了,又能如何?”
秦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赵敬时握住他的手腕,缓缓放开自己的领口:“如果你要的只是那些该死的人去死,这件事会简单很多,可我们为什么要浮沉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我们要的不止如此,不是吗?”
“那又为什么偏偏是纪凛?”秦黯胸膛猛烈起伏,“那么多的人——”
“那么多的人没人比他更合适。”赵敬时截断他的话头,“我们需要的这个人,他要位高权重、要有足够的信服力,更要有足够的立场能够在皇帝、百官、甚至是天下人面前,讲出我们想讲的话、想说的真相。”
“论站队、论威望、论名声、论职责,谁比一个不依附于任何一方、光风霁月的、行监察事的御史大夫更合适?”
“那你起码提前跟我说一句!”秦黯搡了他一把,“你倒是潇洒,我能见他吗?我能吗?”
赵敬时言语一滞。
这件事的确属于临时起意,也的确杀了个秦黯措手不及,可没办法,机不可失,怪只怪昨夜时机太好。
但哪怕面具被赵敬时丢给了秦黯,想必秦黯也是好一通手忙脚乱、心虚惶然,这事儿他避不开责,不好意思地偏开目光。
“别生气了吧,秦老板?”
秦黯正了正领子,微讽道:“怎么我还不可以生气么?阁主大人。”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不说这事儿,单说临云阁这么多年来的钱,除了每个杀手自己合该拿的佣金,其他的我都送到观玄楼来了,由秦老板帮着打理。”赵敬时赔笑道,“全部身家都在秦老板手里呢,哪里敢惹你。”
“没看出来你不敢,这几天你气我就气得挺多。”秦黯扯了扯唇角,压住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小心把自己玩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是不会客气的,这些钱我一定会私吞的。”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赵敬时把点心盒子打开,往秦黯面前推了推,“这种事儿仅此一次。你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
秦黯冷哼一声:“真的么?”
赵敬时眼神清冽:“自然。”
“那就道歉!”秦黯翻他一眼,瞥到怀里的点心盒子,心情好了一点点,“给我、还有方才碎了的算盘珠子道歉!”
赵敬时无奈一笑:“好吧好吧,别气了,我错了,一定没有——”
“不够。”秦黯移回视线,眼眸里闪着异样的神采,“赵敬时,叫我哥。”
赵敬时微微怔愣,然后放柔了语气:“哥。”
果然,秦黯的愤怒被瞬间抚平,像是被捋顺了毛的狸奴,不但自己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收拾好了,还迫不及待地接过赵敬时给他买的点心盒子。
只是苦了正从窗户翻进来的颜白榆,闻声一头撞在柜子上。
赵敬时听见动静瞥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他捂着脑袋走过来,秦黯没搭理他,专心从盒子里捻出一块糖糕大快朵颐。
颜白榆只能凑到赵敬时身边咬耳朵:“阁主,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记得你比秦老板大三岁呢……”
赵敬时竖起食指摇了摇,一副不可说的神秘模样,旋即捞起一块珠子,在指尖转了转。
他后腰靠在桌边,叹道:“无论如何,秦老板,下次东西爱惜着些,多好的算盘说砸就砸啊。”
“那咋了,”秦黯掰着点心,含糊道,“我有钱。”
“那也不能这般糟蹋东西吧。临云阁这些年是赚了不少,但你也别挥霍无度,让我越赚越亏,到最后上街讨饭啊。”
“说得像我观玄楼不盈利是个摆设玩意儿一样。”秦黯瞪他一眼,“行了,连颜白榆都叫来了,有什么要嘱咐的快说吧,人这不是都齐了吗?”
“无他,也告知白榆一声,今晚纪凛要来。”赵敬时把珠子抛给颜白榆,眼睛一眨,“我们要一同演一场鸿门宴。”
*
戌时一刻,纪凛带着赵敬时准时赴约。
纪凛昨夜一掷千金只为见秦黯一面的壮举犹在眼前,鸨母没敢耽搁,立刻送人上楼,秦黯依旧带着面具,二指撑着太阳穴,正翘着腿侯在桌前。
桌上已经分好了两杯茶,两人进屋的时候温度正好,秦黯询声望去,目光不着痕迹地瞟过跟在纪凛身后的赵敬时,那人垂着眼安静地跟在纪凛身后,与寻常家丁没有半分区别。
纪凛没立刻入座,而是抬抬手,赵敬时立刻会意上前,将手中捧着的精美盒子毕恭毕敬地摆上桌面。
秦黯挑挑眉,没动:“纪大人这是何意?”
纪凛坐定:“昨夜情急,唐突了秦老板,小小歉意,还望收下。”
秦黯伸手抓过那小盒子,单手敲开,里头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质地卓越,色泽温润。
“啪”,盒子被关上,秦黯施施然放下腿起身,懒洋洋地绕到赵敬时面前,将盒子丢进他怀里。
“纪大人客气了,昨日之事我并未放在心上,也算是一段特殊的缘分。”秦黯盯着赵敬时的眼,探究道,“今次是我请你来的,可不是让你来专门赔礼的,倒显得我多小气呢。”
秦黯依旧是那身鲜亮的红色长袍,衣摆曳地,衣服上的图案以掺了金丝的线织成,烛光下如同游鱼入水,行动间波光粼粼,华贵得不可逼视。
纪凛未回头,闻言一笑:“如此,我就欠秦老板两个人情了。”
“纪大人何意?”
“昨夜之事,还有……指向耿仕宜之死与漠北有关的天山玉一事。”纪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唇齿留香,声音也变得更轻柔了些,“可不就是两件事么?”
秦黯坐回他对面:“我有些没听懂。”
“耿仕宜好玉,天山玉也并非他这等层次官员无法拥有之物,因此无论是做成玉佩挂在外头,还是精心收着放在荷包里头,都没什么可怀疑置喙的,”纪凛声线平淡,“不过,要是被蓄意割断,弄出不想被人发现的样子,就分外惹人怀疑了。”
秦黯“哦”了一声,又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刺客本不必多此一举,因为会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刺客还是做了,你觉得这像是临云阁能干出来的事吗?”纪凛微微前倾,“秦老板,你不要跟我说,你和临云阁没有关系,我人都在这儿了,说这些可就没意思了。”
秦黯轮流敲打茶杯的指尖骤然停顿。
隔着面具,纪凛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微微沉了下来,眨也不眨地盯着纪凛。
“如果连这点事情都想不到,秦老板,我也不必坐在你对面,跟你商讨接下来的计策了,”纪凛抬起茶杯示意,“对吧?”
烛火就在这时倏然一闪。
森然的风在这时扑面而来,桌边三盏烛光被悉数扑灭,只有纪凛手边一盏还幽幽地燃着,纪凛依旧稳稳地端着茶杯,杯中水面连一丝波澜都未泛起。
他盯着几乎要刺到眼前的册子,缓缓喝了口茶:“秦老板屋中好茶妙极。”
“不愧是短短七年之内就从白身爬到御史大夫之位的纪大人,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秦黯慢慢按下册子,推到纪凛面前,“既然纪大人都直言了,那我也不必兜圈子了。”
纪凛目光下落,那册子下还压了一摞书信。
“隆和二十一年,元绥因一身医术而被耿仕宜举荐入宫,在此之前,他是乡内远近闻名的孝子,他那一身医术,也是因为家中母亲久病缠身,而为母从医的。”
“这样一个大孝子,离开母亲也是因为耿仕宜感念其孝心,曾告知他,京中善医术者众多,耿仕宜可以荐他赴京求学,待学成,既可以更好侍奉母亲,也可以将母亲一同带至京城颐养天年,元绥和母亲商讨后,毅然离家。”
秦黯手掌一拂,册子与书信依次排开,伴着他愈发低沉的嗓音:“自从背井离乡后,元绥每三日都会往家中寄信,慰问母亲,然而,自他正式进入太医院后,便再也没有一封书信往阙州去了。”
他屈指敲了敲最外侧的那封,纪凛抽出来,只一瞧眉心就蹙紧了。
最外侧的那封是元绥最后一次给母亲寄的信,书信中的口吻完全与其他书信中那般牵挂、关切不同,甚至有些刻意的亲热,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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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说,耿仕宜马上要带他入京进宫,宫中不比外边自由,这是他最后一次写信了。
“漏洞百出的一个理由,然而元绥的娘亲依旧相信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纪凛合上书信,望向秦黯,“秦老板是想告诉我,此元绥或许早已非彼元绥了,对吗?”
秦黯不答反问:“那么曾经的元绥会去了哪里呢?”
“看日期是马上就要进入京城,从阙州到京内,必定要翻素望山,山上能歇脚传信的驿站也只有一所。”纪凛按桌起身,“多谢秦老板。不过在下还有一句话想问。”
秦黯左臂一挥,是个“请讲”的姿态。
“临云阁为何要帮我们破案?”他转过头,瞥了一眼听了全程却一言不发的赵敬时,“若是与背后主顾有仇怨,以临云阁的手段,又何必让我们经一次手呢?”
“这个么……”秦黯眼睛中渐渐充满了盈盈笑意,“纪大人只管做你应该做的就是了。”
纪凛一字未驳,拉过赵敬时,拿着这些东西转身就走。
秦黯的声音在门扉后幽幽传来:“晚来风凉,记得添衣。”
*
素望山上人迹罕至,唯有一家驿馆亮着盈盈灯光。
赵敬时往手心呵了口热气,搓着手道:“大人……”
纪凛压在丛中,分分神望了他一眼。
赵敬时像是被冻得受不住,话音虽轻但是直打哆嗦:“小人不会武功,为何……要带上我?”
“怕你把我和秦老板对话告诉什么不该告诉的人。”纪凛挪回目光,“谁让你听了全程。”
赵敬时搓手的动作一顿:“……小人似乎跟大人说过要回避。”
只不过你没让。
“是啊。”纪凛眼睛眨也不眨,“让你不得不听,所以不得不跟,有问题吗?”
赵敬时:“……”
没问题。谁让人家是主。
两人没了话,更多是赵敬时不想理人,没了主动开口的那个,纪凛乐得清闲,专心致志地趴在那里挨时辰。
秋末冬初的山上与寒冬腊月无异,风吹得如刀割一样,不一会儿赵敬时手上就多了几道口子,他刚要放到唇边舔舔,就被兜头扔了一件外袍。
纪凛本就单薄,这么一脱更是只有一件夜行衣,那外袍上还裹了他的体温,赵敬时有点儿懵。
“大人……”
纪凛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赵敬时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驿馆的灯灭了,不多时,几个行踪鬼祟的人从驿馆中钻了出来。
纪凛没多说,拉着赵敬时就走。
这几个人身穿夜行服,头裹缚面,看着像要去杀人,但手里却拎着几个铁锹,一路往山道上去。
纪凛和赵敬时一路跟,直到跟至一处偏僻山洞,几个人放下铁锹,开始铲土。
山上的土被冻得实,铁锹铲下去要跟着踹好几脚才能挖到底,这几个人毫无怨言、动作飞快,直到不只是哪把铁锹敲到了什么,才终于有人说话。
“挖到了,在这儿,快点儿。”
“埋得真他大爷的深。”
“不然呢,这东西谁敢往浅了埋,被发现上头绝对难逃个死。”
“别废话了,快点儿吧。”
“……”
纪凛缓缓将长剑挪到左手,右手扶住剑柄。
就在几个人合力把东西抬上来时,纪凛的长剑铮然出鞘!
说时迟那时快,长剑瞬间将其中一人的喉咙割断,血溅三尺,那帮人被这一变故唬得吓了一跳,旋即明白过来有人跟踪,立刻也露出了凶恶面相,从腰间抽出长刀向纪凛砍去。
纪凛虽是个文臣,武功却一点都不弱,长剑挥舞如闪电迅捷,在几个人中周旋竟然也能打成个平手,丝毫不处于下风。
那帮人显然也是发现了纪凛并非善茬儿,几个眼神交汇便变换了站位,从四面八方向纪凛围攻而来。
就在一把刀快要砍上纪凛后颈时,赵敬时脱口而出:“大人小心!!!”
纪凛眼风一凛,一脚蹬开面前假意周旋的那个,回身将长剑捅进身后刺客的心口。
不过也因为赵敬时这么一呼号,瞬间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他又裹着纪凛的外袍,手无寸铁的模样看上去人畜无害,瞬间被吸引了大半火力。
没办法,他只能左闪右避,狼狈得很,纪凛一个飞身跃到他的面前,替他挡掉扑面而来的杀气。
纪凛一剑捅穿三个杀手,耳后是赵敬时因胆怯而急促的呼吸,竟然将他直接听乐了。
“赵敬时,你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纪凛长剑一甩,将那些尸体抛到一边,“别扮柔弱了,非要我叫你孤鸿,你才能出手吗!?”
耳后呼吸骤然一滞。
纪凛推开逼到面前的敌人,电光火石间,赵敬时冲他抛来释然一笑。
孤鸿,临云阁阁主之名,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梁第一杀手。
13. 交易
方才还冻僵的手指灵活地解开纪凛的外袍,刀光剑影杀气四溢,赵敬时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慢条斯理地把外袍叠好了放到一边,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
“纪大人,”他掂着刀,语气是纪凛未曾听过的讥诮寒凉,“什么时候发现的?”
“废话那么多。”纪凛剑气一扫,震退了围攻上来的四个人,“你原来杀人的时候也这么啰嗦?”
看来他是没心情聊天了。
赵敬时一讪,掌心擦过刀锋,映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
刀锋一转,赵敬时足尖一点,跃至战场。
纪凛被他用刀柄一敲,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直接跌撞出了刺客的围攻圈,刀光剑影中,赵敬时唇边还挂着一丝浅淡的微笑,手中的刀却快出了残影。
敌众我寡,方才纪凛全程以周旋为主,伺机进攻,然而赵敬时完全不是,他像是不怕死一样往前劈砍,刀刀正中要害,浑身杀意毕现,几乎没有人能在这种窒息般的杀意下走过三式。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甚至他从不曾观察破绽,在不要命的攻击之下,一切都是破绽。
刺客们手中的长刀一把又一把被劈断,最后一刀赵敬时脱手而出,扎着刺客的心口直接钉死在树上,哗啦啦,树枝连着树叶一起摇动,栖居的鸟儿从梦中惊醒飞向高空,转瞬无影无踪。
赵敬时揉了揉手腕,低语道:“嘶,还是有些冷。”
纪凛被赵敬时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骇住,动了动唇,似乎又无从说起。
就在这时,一丝冷光骤然从赵敬时头顶的树冠中闪过。
纪凛眼瞳一缩:“当心——”
“铮——”
赵敬时犹在揉手腕,眸色未偏一寸,冷光仿若惊雷乍现,一闪而过后和树上藏着的最后一名刺客一同跌落在他足边。
那人不敢置信一般瞪着眼睛,鲜血自身下漫延,可喉咙里只能发出挣扎的“嗬嗬”声。
“当心什么?”赵敬时一脚踩上刺客的胸口,足下用力一碾,血色在他脚下晕成了池塘,他身在血池中央,眼睛都未眨一下,甚至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纪大人关心我啊。”
纪凛出鞘的剑又收了回去。
赵敬时揣着手,从那血池中缓缓走出,轻飘飘跨过尸体,又恢复成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他走到纪凛面前,微微仰着下巴:“我以为纪大人猜出我的身份,就不会再关心我了呢。”
纪凛垂着眼睛回望,没说话。
“所以纪大人什么时候知道的。”赵敬时眨眨眼,“方才情势危急不让我聊,如今不急了,说说呀。”
“回去再说吧。”纪凛回避了目光,“先看看那挖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叫你的手下一同出来,出手那般快,总不至于还要藏着掖着。”
晚风拂过赵敬时发梢,他抿抿唇:“也好。”
话音未落,林中人影一闪,颜白榆已然站到赵敬时身边。
他没穿夜行衣,而是一身精炼的深蓝色短打,右手上还有一把没来得及抛出的飞刀,正在指尖翩跹着寒光。
赵敬时准备介绍一下:“这位——”
“我知道你。”纪凛抬手打断了赵敬时,“肃王府宴席的那天晚上,动手烧房子的就是你吧。”
颜白榆闻言一怔,眼中转瞬划过一丝狠厉。
他刚想说什么,就被赵敬时轻描淡写地挡在了面前,拢袖笑道:“纪大人眼神好,不过不是说旁的先不聊么?”
纪凛探究地盯了一眼颜白榆,果然没再继续追问,转而走到方才被挖出来的东西前。
赵敬时也缓步跟上去,那东西又长又宽,扫去浮土后下面是冰冷的石材,塞下一个人绰绰有余,纪凛屈指敲了敲,完全听不到中空的声音。
“像……”
“像棺材。”赵敬时眼神冷下来,“像是一口被人钉死了的棺材,估计是怕死人会说话,爬出来咬到了谁,就把这表面平静的池水搅混了。”
他往后退了两步,眼风一扫,颜白榆当即会意,从后腰摸出两把雪亮的砍刀。
砍刀通体雪亮,刃长而锋利,刀柄镌刻“荧惑”二字,正是临云阁排名第二的杀手名字,仅在孤鸿之下。
纪凛本也想帮个手,就听赵敬时轻飘飘道:“纪大人,建议你离得远些,莫伤了自己。”
颜白榆那两把砍刀削铁如泥,石棺自然不在话下,蓄力后重重的一刀劈砍过去,棺盖应声而飞,砰地砸进一旁的山石上,撞了个粉身碎骨。
尘烟弥散,棺内没有其他暗器,深深的棺椁之中只有一副嶙峋白骨,了无声息地躺在底部。
颜白榆从怀中掏出一副手套递给赵敬时,又被赵敬时转手送给正欲仔细探查的纪凛。
“枕骨碎了,是致命伤,身上也有其他骨头碎裂的痕迹,应是高空坠亡。”纪凛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三层高的驿站,棺内那空洞的眼眶蕴藏了沉寂十年的苦涩难言,“……让你久等了,元公子。”
*
后续一应事务,赵敬时传令了临云阁来收拾,而这具终于得见天光的白骨被颜白榆敛回了观玄楼。
赵敬时是这么说的:“死人也是会说话的,有时候,甚至比活人说的话还要振聋发聩,所以把他照顾好,等到有一天需要他的时候,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说清楚了。”
最后一封书信发出至今已经过了十年,白骨等得够久了。
纪凛也道:“承泽已经派人前往阙州去了。”
太医院中的那位假元绥派人前来清理当年罪证,一定也派人前往阙州收拾残局,秦黯消息来得急,就是为了抢这个时间。
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这边被搅黄了,元绥一定会很快得知消息,也一定会想尽办法争抢这具白骨罪证。
不过没关系,他猜得到三法司、甚至猜得到临云阁,但一定怀疑不到观玄楼头上。
若不是赵敬时和秦黯一唱一和把观玄楼带到纪凛面前,观玄楼依旧是那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世人看不到它庞大的背影后早已悄无声息地与杀手组织搅在了一处。
忙活了大半宿,纪凛和赵敬时踩着晨曦回到家中,北渚在门口昏昏欲睡,听到动静赶紧迎上去,瞬间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冲醒了。
“这是……”北渚惊慌地看了两人一眼,又警惕地看了看他们身后,“大人无事吧?!”
“无事。”纪凛递过外袍,“还有热水么?”
“需要准备片刻,大人不妨先休息?”
纪凛摇摇头:“罢了,先准备着吧,血腥气太重睡不着,我在书房等着,烧好水叫我。”
赵敬时落后他半步:“那我——”
“一同去书房。”纪凛回首扫他一眼,“你不是还有话没问完么,怎么这时候不跟着了?”
赵敬时微微一笑:“事不过三,问过两次大人都说要一会儿再论,我也不好再催促了。”
北渚抱着外袍的手紧了紧。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不知晓这一夜发生何事,但总觉得赵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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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与纪凛说话时的神色与之前不同,尤其是那谨小慎微的气质不见了。
他浑身上下写满了纵容和慵懒,将外袍递给北渚后冲他感激一笑,然后随着纪凛一同进了书房。
赵敬时先进,身后纪凛将门一关,浅薄的晨光就被拦在了外头。
赵敬时后颈一凉,是被猎手盯住的悚然,但没回头:“纪大人现在可以解我困惑了么?”
“不急。”纪凛身上还有晚风的寒凉,他负手绕至赵敬时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张昳丽的面容,“阁主先解我几个困惑。”
“我可比大人大方多了。”赵敬时微微笑着,甚至往前倾了倾身,下巴都快要抵在纪凛肩头,“大人但说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纪凛眼底那些墨绿色渐渐晕染开:“你不是江州人,更不是什么秋来,一切是你的伪装,对吧。”
“是,也不是。”赵敬时歪歪头,“我是江州人,不过后面的事是子虚乌有的。”
“耿仕宜是你杀的。”
“是。”
“你的那位……手下,那晚烧房子,是为了给你打掩护?”
“不是。”赵敬时站直了,神色也严肃起来,“我与他各自执行任务,只不过刺杀目标都在一处,恰巧碰到了一起而已。”
“他要杀谁?”
赵敬时看着纪凛眼底迟疑的神色,笑得愈发意味不明:“一笔刺杀耿仕宜,我的,成了;一笔刺杀太子靳怀霁,他的,败了。”
“你要杀耿仕宜,你现在又要帮着我们查背后买他命的人。”纪凛顿了顿,“你既然早知道要杀耿仕宜的人与漠北相关,若你真的和主顾有冤仇,我不信你自己找不到。”
“我的确能查到主顾是谁,我也早就知道此元绥非彼元绥。”赵敬时垂下眼睫,遮挡掉了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但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杀了就结束了吗?纪大人,杀一个人对于我而言很容易,但我想要的,可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死亡。”
“你想要让耿仕宜和元绥做的恶事大白天下,你想借三法司之口控诉他们的死有余辜。甚至不止是他们两个人,还有瑞王。”
一只手伸出来,赵敬时下巴被捏住,勾起来望向纪凛愈发深邃的眼瞳。
“你这么恨耿仕宜、元绥和靳怀霄,为什么?”
赵敬时一错不错地与他对视,反客为主道:“那么大人会帮我吗?”
“你不说清楚,要我帮你什么?”纪凛缓缓凑近了他的面庞,“查耿仕宜的案子?别忘了,无论主顾是谁,人是你杀的,哪怕耿仕宜恶贯满盈,但真要一个司法公正,你和元绥,都该被我交出去定罪。”
赵敬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纪凛复而循循善诱道:“临云阁阁主,你没想过这一层吗?要不给你个机会,告诉我保你的理由。”
赵敬时却在此刻突然笑了起来。
纪凛眉心一蹙:“笑什么?”
“我笑,大人不怕我知道的事情太多,把我交出去后,你自己也要被定罪吗?”
赵敬时侧了侧头,趁着纪凛勾着他的手未收回,主动用下巴来蹭了蹭这根手指。
“大人,方才我明明说了,那一晚,临云阁有两笔单子。”赵敬时幽幽道,“大人破案心切,关心的事都放在了耿仕宜这边,怎么就不担心担心太子殿下。”
“大人是真的对太子殿下厌恶至极,所以不愿多问;还是真的觉得,矫了笔迹就能够瞒天过海。难道我真的认不出,这封要买太子命的委托信,是大人你写的。”
14. 血莲
纪凛在那一瞬间眼神就变了。
垂在身侧的手猝然抬起,直逼赵敬时咽喉而去,赵敬时面对他的突然发难不惊不惧,只紧紧盯住了纪凛暗流涌动的一双眼,手却准确无误地拦截住他的袭击,卸了力道后反向一推。
纪凛调转掌心意欲钳住赵敬时阻拦的手腕,又被赵敬时轻描淡写地避开,十指交错间铿锵有力的脉搏相互摩擦而过,最终双双压到案上。
二人面色不变,手下眨眼间已过了十几招,掌风掠过微微摇曳的宽大袖口,赵敬时笑了。
“急了?”他歪歪头,“纪大人想要毁尸灭迹么?可惜了,原稿我没带,今天我死在这儿,明天秦黯就可以带着那封信去敲登闻鼓。”
纪凛压实了他的手:“赵敬时,这就是你让我帮忙的态度?”
“非也非也。”赵敬时故作玄虚地摇了摇头,“我若真的将大人视为耿仕宜一类,自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我只是来和大人谈一笔交易,大人帮我,我帮大人,互利共赢,何乐而不为?”
纪凛警惕地盯着他,听他娓娓道:“恕在下直言,虽然不明白纪大人你与靳怀霁有什么深仇大恨,临云阁也断没有接了订金不出手的道理,但是这笔生意从一开始,在下就不觉得能成功。”
那封信上只有很简单的一行字——我要靳怀霁死。
寥寥数语,恨意毕现。
“靳怀霁前星初成,眼下正如日中天,再顶尖的杀手想要对他一击毙命,都不是件容易事。在下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他这个人,若不能将其一击必杀,一旦被发现任何端倪,势必引起更大的反扑。”赵敬时思忖道,“纪大人你本来是个谨慎性子,这件事上,实在有些失之急切了。”
纪凛定定地看着赵敬时含了丝担忧的双眸,倏然笑了。
他收了手:“没想到劝我这些的人,居然会是你。”
“大人用了七年时间从一无所有的白身到御史大夫的权臣,个中辛苦,若一朝废弃,在下都替你可惜。”赵敬时揉了揉手腕,“所以,在下有一个两全之法,既能完成你的心愿,也能成全我。”
纪凛冷静地看着他:“讲清楚。”
赵敬时勾了勾唇角:“很简单,我手上有一笔大单子,暗杀名单上的人各个都是位高权重,靳怀霁也是其中之一,我想让纪大人助我一臂之力,毕竟我想,纪大人也懂得,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有些人仅仅是死,未免太轻易。”
纪凛眼睫一眨:“如同耿仕宜一样,你要借三法司之口,为这些人的死亡盖上死有余辜的罪名,让他们的恶事昭告天下。”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赵敬时捻起手指,比了个很小的距离,“大人放心,那些肮脏事,自然不劳大人动手。而且我保证,大人一定会全身而退,外头闹得再凶,火都烧不到大人身上。”
纪凛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
赵敬时不急于他的答复,靠在案前抱起双臂,状似无意般偏过头去打量书房的陈设。
果不其然,不多时,纪凛开口:“你那所谓的大单子上,都是什么人?”
“得先看你答不答应我呀,要不然你反手出卖我了,我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前功尽弃。”赵敬时没转回视线,侧着头道,“我看你蛮恨靳怀霁的,这才告诉你有他的存在,至于其他人,纪大人,切莫得寸进尺呀。”
“就算我答应了你,你就不怕后面我会出卖你?”
“要不然为什么先把你的把柄摆上台来呢。”赵敬时笑了,“我也没那么相信大人,互利共赢而已。还是有些小算计在的,理解一下。”
纪凛嘴角绷直,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赵敬时依旧不催促,书房中的空气迟缓地在两人周围流动着,像是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暗流。
“我要加个条件。”纪凛终于点了头,“我可以帮你,但这样,我要买的命,也不止靳怀霁一个人。”
赵敬时转回目光,讶异地笑道:“我竟然不知,从来清名在外的纪大人,原来恨的人有这么多?”
“答不答应吧。”
“这事儿得讨价还价一下。”赵敬时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倒是先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椅子上,“我名单上的人不少,你要是再有额外的,属于是给我多添负担了。我本来都不好意思收你余款,但如果要求改变,价钱我们要好好谈。”
他伸手拆下一支笔,狼毫在未干的砚台中舔了舔墨:“这样,纪大人,我们玩个游戏吧。”
纪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抽出两张纸,撕成大小均匀的纸条,给自己抽了七张。
“为表诚意,我可以告诉你我这笔单子上的人命都属于谁,你也要告诉我你还想要谁的命,写一张,我们亮一张,给我看看有多少不同、又有多少相同,我给你削价。”
他将纸张推给纪凛,纪凛沉吟了一下,居然也抽了七张纸。
同样是七个人。
赵敬时挑了挑眉,纪凛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拆下另一只笔,站着便写下名字。
第一张是靳怀霄,第二张是靳怀霁,第三张是元绥。
两个人对视一眼,前三张一模一样。
赵敬时眨眨眼,没有发问,动手写第四张。
纪凛笔杆未停,干脆利落地写好,在赵敬时询问出“写好了”的那一刻甩在桌面。
两张纸相靠,上面是两副完全不同的笔迹,赵敬时的笔迹张扬锋利,横竖撇捺都好像带了刀锋,乍一眼望过去肃杀之气十足。
纪凛则是端正又公正,妥帖地吻合他在外的清流之名,可仔细看去,每一处笔锋转折都藏了力道,像极了捏不碎又撼不动的青竹。
更重要的是,第四张的名字,居然又一样。
赵敬时眼睫颤了颤,然后是第五张、第六张。
直到最后第七张,两人同时甩出,居然是一模一样的空白。
其余六张,是完全相同的六个名字。
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渐渐蜷紧了,赵敬时面上勾出一个笑:“原来和我计划一样,那好办多了,我不收……”
“谁。”
赵敬时抬眼,正对上纪凛微颤的瞳孔。
“谁。”纪凛语调尚稳,但呼吸却微微急促起来,“你的这笔大单子,主顾是谁?”
赵敬时眼神虚了一瞬:“纪大人,刚讲完的,切莫得寸进尺……”
纪凛搁在桌上的手一点一点攥起拳:“那你贸贸然接了要这些人命的单,你知道这些人背后串着什么吗?”
“我知道呀。”赵敬时声音轻轻的,却足以让纪凛呼吸一滞,“怀霜案嘛。”
“砰——”
纪凛一把抓起那堆写有名字的纸,悉数扔到火堆里,火舌骤然蹿起,转瞬将它们舔成飞灰,又心满意足地矮下去。
赵敬时又忘了,忘了在纪凛面前不要提怀霜案三个字,可没办法,他说顺嘴了,而且多亏了那废太子名字还蛮好听,怀霜两个字读起来唇齿间都一派冰雪冷冽。
很适合作为一个谋反案的名字。
在忽明忽暗的火星中,纪凛的声线低下去:“无论主顾是谁,出了多少钱,后面的余款,我结了。”
“大人这是想抢单啊?”赵敬时笑笑,然后很坚定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可惜,不行。”
“我出十倍。”
“你出百倍,都不行。”赵敬时敛了笑,不知是否被方才烧灼的浓烟烫到,眼尾都微微泛着红色,看上去像生气了,“这笔单子太贵了。”
“你觉得我出不起?”纪凛讽刺地翘起唇角,“赵敬时,临云阁靠暗杀为生,有钱不赚你傻么?”
“这不是钱的问题。”
赵敬时别开眼,渐渐虚化的视线中,似乎又看到那漫天大雪。
那年冬天的雪真大也真冷啊,砰砰砰的声音砸在松软的雪地里,照样能磕出血迹,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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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那样鲜艳的痕迹。
“因为这笔单子没有余款。它是用一条性命开的单。纪大人,不要和死人抢生意。”
有人在落满鹅毛大雪的临云阁山门前长跪不起,重重以首相叩,只为报仇。
额间血落临云门,七瓣血莲铸深恨。
这笔暗杀契约名为“七瓣血莲”,七个人,七条命,赵敬时起的名字,他曾兴冲冲地同秦黯讲这个名字与缘由,素来俏皮话多的秦老板却变得格外沉默。
可他还是觉得挺好听的。
于是,他用铁打了一朵七瓣莲花,已经计划好了,杀一个,剥一瓣,等到七朵花瓣都剥落,就可以看到里头的花芯,然后他就可以用那块锐利的、如同匕首一样的花芯……
“赵敬时。”纪凛打断了他的思路,唤得他回神,“你为什么要接?只因为是用一条命开的单?”
“那你又为什么呢,纪大人?”赵敬时缓缓靠在椅背上,不卑不亢地反问,“你为什么想杀这七个人呢?你……也是为了怀霜案么?”
纪凛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出口,但相处多日,赵敬时已然懂了他的默认。
“我记得之前大人说过,同废太子仿佛是旧识?”
赵敬时目光下瞥,看到了自己那只藏在桌案下面、已然用力到发抖的左手。
他自己强硬地遏制住颤抖的手臂背到身后,如此这般就可以挺直腰杆,和纪凛的目光对视。
“在下当时可劝过大人,与一名罪人攀扯上实在是……”
“你到底是希望我帮你,还是不希望我帮你。”纪凛冷硬地打断他,“你都要查怀霜案了,难道不是为了他平反,居然还觉得靳怀霜是罪人?”
“我接怀霜案、觉得靳怀霜是个什么人、以及劝你不要和他攀扯,这是三件事。”赵敬时竖起三根手指,复又一根一根按下去,“其一,怀霜案牵扯的不止是靳怀霜一个人,我也不是为了他;其二,纵然我要查怀霜案,甚至已经有了些眉目,但我也从不觉得他是个无辜之人。”
“其三,劝你不要和他攀扯,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这般辛苦出力,就是希望你在皇帝眼里还是个中立之人,说出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要不然,凭皇帝对废太子的恨意,你如何辛苦爬到这个位置的,他就能如何把你踹下去,届时,我还要你干什么?”
赵敬时放下手:“不过你放心,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就会把这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让那些有罪之人通通自食恶果。”
“天翻地覆?”纪凛下意识收紧虎口,只握到了一把空,“你想要毁了大梁么?”
“都写了那七个人的名字了,哪个不该死,又有哪个人的死亡不会搅动风云。”赵敬时缓缓站起身,目光、语调都趋于冰冷,“而且,就算毁了又如何,这样一个荒谬糟朽的朝堂,毁了也不可惜吧。”
纪凛沉默下来。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艳丽的五官上是与之并不匹配的冷酷与漠然,他甚至怀疑,如果现在掏出一把赵敬时的血,都会是砭人肌骨的冷。
他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想要毁了大梁吗?”
赵敬时笑而不语,唇角愈发冰冷。
门外就在此刻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还不等赵敬时和纪凛二人有所反应,书房的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蓦地冲了进来,开口还是一把未褪去童声的稚嫩。
“老师老师!今天该……”
幼童的声音在看见赵敬时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被惊了一跳,后面的话语声若蚊蝇:“该……讲学了。”
唇角的弧度未来得及褪去,抱紧的双臂一僵,赵敬时的耳边忽然嗡鸣声一片。
纪凛回了什么,他都听不清了。
唯有那孩童俊秀的五官无比清晰地刻进赵敬时的眼瞳,尤其是那双杏眼,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像是刺破了茫茫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