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宿敌年少时》
1. 涿鹿之战命殒轩辕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
涿鹿古战场上,腥风血雨卷起砂石呜咽。
一道深逾天堑的剑痕纵亘万里,生生斩断了地底深处的拘妖禁制。
仙门众修御剑而立,祥云瑞霭间却见那尊炼妖鼎已被劈作两半,鼎中只有妖气残余。
众人面色骤变,为首老者怒极,一掌将远处身附匿形符的南星拍飞,厉声喝道:“南星!你身为仙门驭妖官,安敢私放妖王!”
行踪暴露的南星从地上爬起,单膝跪地呕出一口鲜血,身后轻裾猎猎如旌。
眼见逃命无望,她也懒得演正道弟子,干脆撕破脸说:“那小妖王与人为善,为救同族才中计被擒,他若身死,妖族必挥师三界。三年前那场浩劫使人间满目疮痍,尔等转眼便忘了。”
沈去浊宝相庄严,玉冠映日,周身法器金芒流转。他冷笑道:“纵使妖族倾巢来犯,我仙门有谢道首坐镇,又何惧之有?人妖之争向来如此,唯有以杀止杀。”
南星冷笑,声音轻如梦呓:“仙门道首谢兆光,不过是个假公济私嗜杀泄愤的怪物罢了。”
这位执掌仙门第一宗——天衍宗的掌门眉峰微蹙,眸中寒光乍现:“放肆!曾听御灵宗掌门上报,你天赋绝顶,她欲将衣钵传承于你。”
“可你如今勾结妖族,怎配再称驭妖师忝列仙门。”
许萤指节微屈,抵去唇边的血迹,她双臂颤抖,却还是强撑着站起来,看着被毁去的禁咒出神。
她声若碎玉:“诸位得天独厚,修的是济世大道。却驱人界垦灵田掘矿脉,又屠妖族炼丹药制宝器,借诛妖护民之名横征暴敛。”
“人妖纷争绵延不绝,岂无仙门推波助澜?”
“住口!”修士阵末,数名御灵宗红衣弟子惶然出列。她们怎也想不到,昔日温婉恭顺的同门,竟敢犯下这等滔天之祸。
一名年纪稍长的女修疾步上前,躬身长揖:“沈掌门,南星她幼时流落山林,为妖类所救,养于凡尘,五年前方归仙门。”
“故而她总对妖兽心存恻隐,绝非有意悖逆仙门,求您留她一命吧。”
南星闻声,心口如遭重击,却偏首咬唇,终是闭目不言。
沈去浊面色微僵,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随即摇头叹息:“荒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妖之殊已势同水火,仙门只是替天行道。”
南星倔强抬首,但见天边残阳泣血,暮云凝愁。山风忽烈,吹起南星垂落的青丝。
不知想起了多少前尘往事,南星眉锁烟寒,凛声道:“天若有道,怎会纵宵小横行,险义者绝境,以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天若有情,怎会以出身定人毕生尊卑造化,不见这尘世,凡者恒艰。”
沈去浊指节发白,金环边缘在他掌心压出深痕,他声如洪钟,忽地拂袖冷笑:“哼,你与妖界勾结,还攀诬我等。”
“来人!剖去她灵根,投诸后山兽窟。本座倒要看看,这些披毛戴角之辈,知道什么叫恩义吗。”
南星恍若未闻,摆手掸去袍尾的尘土,这惯常的小动作,却惊得几位驻守修士齐齐退避。
闻讯赶来者不知就里,他们可是亲眼所见——半炷香前这看似荏弱的手腕竟并指为剑,不过凌空虚划,山野便似素绢裂帛,轰然断作两截。
一名修士喉结滚动,终是战战兢兢掠至沈去浊身前,欲言又止。
“谢道首追剿妖王未归,本座暂领职责,你直说无妨。”沈去浊拧眉示意。
那人便耳语密报,将方才所见之况尽述。
“什么!”沈去浊陡然提高声调,望着那道仍在簌簌滚落碎石的天堑,眼底闪过一丝忌惮。
“你居然是晦明剑主,真是深藏不露啊。”
“此神剑亦正亦邪,毁天灭地仅在善恶一念间,也难怪不敢为人知晓,本座绝不能留你了。”沈去浊抬手,下达了就地斩杀的仙令。
仙门众修顿时哗然,一群天衍宗的修士闻令而动,向南星飞刺而去,但更有数人已暗掐法诀悄然退后,生怕做了神剑之下的冤魂。
这群修士究竟是掩耳盗铃,还是蒙蔽上听,南星已无心分辨。
一群自恃矜傲的鸟儿,终日昂首啁啾,又何曾俯首看过人世红尘。
她轻叹,似乎想要绾起被风吹乱的鬓发。
可甫一抬手,璀璨的光辉自她掌心剑印迸发,转瞬间凝成一柄无鞘巨剑。
半透明的冰绫无风自动,如月华蔽夜,缠绕在剑身上。
几处未被遮蔽住的缝隙里,射出被压抑的杀气。
翻手覆手间,阴阳割昏晓。
剑身一面灿若旭日,光华所至,云破天开;一面暗如夜幕,罡气过处,万物失色。
南星倚剑而立,宛若掌管昼夜的神明,身后永夜寂寂,身前白昼煌煌。
仙门众修足下宝剑齐声嗡鸣,似朝拜,也似颤栗。
“起杀阵!”沈去浊面色陡变,镇坤环脱手化为两道金虹,阵法在野原上快速浮现,欲将此地封印。
南星屈指轻弹,剑身上重叠的冰绫应声碎裂,悬浮在空中,恍如一场未落的雪围绕在主人周身。
“停雪绫”乃防御至宝,得其绕身,十丈内无物可近。
数十道灵气迎面袭来,弹指间便被截住凝作冰棱,如断玉碎琼般叮叮当当坠了满地,终究不得近身。
南星转腕横剑,“明”面映出仙门众人惊惶的神色。
她出身乡野,见仙人朝游北海暮苍梧,凡夫俗子却困于生计不得超脱。
二十岁那年初入仙门,也曾意气风发。
不过两年,南星便升迁为驭妖官,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御灵宗掌门。
可每当对上妖兽懵懂无知的眼神,手中的符咒便再难落下。
渐渐地,她倦了,索性接了采买的差事,却不想这“采买”二字,不过是巧立名目的强取豪夺。
天下良田万顷,可种凡人五谷者,能有几何?
那日驱使妖兽负灵米归山,南星独坐峰顶,听了一夜的大雪落松声。
直至破晓时分,崖边异界忽开,她竟得惘生剑冢垂青!
许是惺惺相惜。
剑冢之中,万剑朝宗,她弃杀伐,舍正道,独取这柄天地难容、正邪不认之剑。
“晦明”如镜,可照人心。
此剑之威,震慑九州,无可与其争锋。
为镇其凶煞,她苦心寻来停雪绫作鞘,如今剑鞘已解,正好让仙门,一观此剑真容!
“晦明——”
南星轻唤剑名,声未落而剑气已冲霄汉。
被压抑已久的杀气终于破封而出,凝成实质的威压让众多修士都喉头腥甜,却独独略过了御灵宗那几位女修。
云层之上,忽现万丈剑影。那虚影与南星手中巨剑一般无二,却大如山岳。
这便是神剑晦明的绝技——溯平生。
红尘无尽,孽海慈航,冷暖不自欺——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剑溯平生浑似梦,昼夜也匆匆。
南星手提长剑挥霍,顿教天失色!
此剑无血光,无锋芒,唯有黑白交织的剑气纵横千里,如潮如狱,漫过山峦、掠过江河,席卷整片战场。
众生皆坠大梦,照见本来面目。
有人忆少时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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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志,转瞬却成搜刮汲营辈,道心破碎,形神俱灭。
有人初衷未改,纵杀人如麻天地腥,亦无愧于己,剑过无痕。
剑锋一颤,寒光炸裂如雪崩。天穹之上,云开雾散,一缕晨曦刺破长夜,照在满地尸骸与生者之间。
晦明不判善恶,只斩自欺之心。
谁料剑势将尽未尽之际,忽闻结界破碎之声。
天降长虹自九霄云外破空而来,所过之处,万法皆休。
就连停雪绫也变得虚幻,仿若融化。
一道朦胧身影竟于众目睽睽间截住凶剑晦明。那足可摧山断海的杀意,竟被生生遏于方寸之间。
“谢道首,谢道首回来了!”
听见队伍末尾的欢呼声,沈去浊捋须收拢镇坤环,眉间郁色顿散,“兆光,你终于来了。”
“轩辕剑?”
南星辨明那道帝王威压时,金色剑芒已破除停雪绫禁制,贯穿她的心口。
仙门七宗,天衍为尊;三大世家,谢氏称首。
轩辕剑主谢兆光,生于谢氏,拜师天衍,实乃当之无愧的仙门道首,统掌三姓七宗。
南星虽得神剑,却未习剑道,自非其敌。
她想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道首,却无力抬头。只好不甘心地盯着胸前透出的剑尖,忽然轻笑出声。
笑声牵动肺腑,咳出的鲜血渗入黄土,转瞬无踪。
荒墩断碣,蔓草寒烟。远远望去,只见恨!孤!独!
“轰隆——”
声浪所至,九州震动,引得修真界人人昂首,惊骇地望着涿鹿方向。
金霞神光却从天垂落,将奄奄一息的南星笼罩其中。一瞬之间,时光静止,就连伤口处的血珠也泫然不落。
“怨气冲天恐难入轮回,既是因果命数,汝所求为何?”浑厚天音贯耳,却只入南星一人之耳。
幻觉吗?
左右命数将绝,权当抒发平生胸臆,南星不吐不快:“人族有礼乐文明,妖族具洪荒伟力,而修仙者兼得二者之长,故能奴役两界千年。”
“若能以契约约束两方结盟,使人教化妖,妖护佑人,便可与仙门抗衡,破千年死局。”
可惜这天下,尚无对妖生效的契约术法。
仙门御灵宗虽号称“驭妖”,也不过是以符咒胁逼,倘若一时失察,妖便极可能反扑,关系脆弱不堪。
谁料那天音沉默片刻,随即道:“时光长河奔涌向前,纵是吾亦难逆转。然将一粒随波之沙移回原位,倒也不难。”
一管铭刻符文的青玉箫凌空浮起,忽作清越鸣响。南星下意识伸手,它便乖顺落入掌心。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血珠沁入,视为认主。箫身尾端绽开朵玉雕鸢尾花,花心处的明珠莹莹生辉。
“此箫名‘春鸢不律‘,乃吾骨所化,便将上古契约神术传承于汝,重走一遭罢。”
摩挲过箫身上刻有的“鸢飞戾天”四字,南星哭笑不得。
自己不通音律,这宝物在她手里,怕是要当打狗棒使了。
箫身忽地一颤,仿佛在抗议,尾端鸢尾花赌气似的合拢成苞。
“你是谁,为何要帮我?”南星试着将胸口的轩辕剑拔出,它却像凝滞一般,难以撼动毫分。
那声音沉寂许久,最终有几分落寞地说:“吾亦不知,他们皆唤吾——人皇。”
南星蓦地睁眼,心底骇浪惊涛。
领域褪去,时光再续,只有远处的谢兆光察觉到一丝异常。
南星眼底暗芒流转,素袍委地间,她眉目渐褪锋芒,青丝缩短,竟真如光阴倒流般,复归少年模样……
2. 重归年少初遇谢澄
灯色半昏,月色半冷。
檐角挂着一帜褪色的幡布,上书“百相斋”三字,已被岁月蚀得模糊。
南星打了个响指,原本挂在腰间“春鸢不律”箫凝作一支碧水盈盈的玉簪,斜挽在发间。
柴扉半掩,被她吱呀推开。
屋内昏晦如夜,唯有几缕天光从瓦隙漏下,照亮四壁悬挂的千百张面具。
鬼面狰狞,妖相奇异,最多的是哭笑都难看的人脸。
“千面同价,一钱一面。”戴着无脸面具的中年男子哑声开口,透着几分被人扰了清梦的不悦。
南星未作理会,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博古架。
古铜镜高悬于壁,南星望着镜中人,一时怔忡。
鹅蛋脸上眼若桃花,眉两端收尖,细弯如新月之钩,十五岁的年纪,两腮尚带着几分未褪的稚气。
少时容颜,倒与十年后的她不甚像,心性磋磨,终究不复这般天然鲜活。
南星伸出手指戳了戳脸,被自己逗得展颜。
她信手取过一张白无常面具,干脆利落地扣在脸上。
诡谲法则下,青铜面具覆面的刹那,镜中南星的身形如水纹般荡漾。
变幻停息后,她已化作一道泯然众人的轮廓——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就它了。”面具下传出的声音雌雄莫辨,两枚铜钱“叮当”落在案上,南星转身推门而出。
天地倒转。
方才还寂寥无人的长街,此刻竟化作人声鼎沸的闹市。
渔网遮蔽的天幕下,《祭海神歌》苍凉的号子撕破夜半寂静。
这便是子时敲锣,鸡鸣收摊的渔州鬼市——黄泉水街。
古朴的纸扎店前,一名瞎眼老妪低声呜咽:“画张符咒抵灾厄,扎个纸人找替身。”
“玉酒金樽,千金不换!浮生三千,为欢几何?”几位俊美少年倚朱栏吆喝。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天下九州皆有鬼市,不知幕后受何人管辖,就连仙门也不愿与其正面冲突,倒似三界中的异境。
鬼市中每个人都是同样的音容,南星叹了口气,混杂在千奇百怪的面具中,径直向舌楼走去。
且不说“晦明剑”现世会搅出多少腥风血雨,如今的她,怕是连惘生剑冢的门都摸不着,而“停雪绫”还在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藏着呢。
修行非一日可蹴,索性先来报个恩吧。
思及此处,一座朱漆刷就的四层小楼出现在眼前,墙壁上密密麻麻嵌满人舌。
南星虽不喜血腥之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踏入那张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
与鬼市的喧嚣截然不同,舌楼里只有刻意压低声音的沉闷交谈。
南星沉默地走到柜台,用鬼声对着小二絮语:“卖个消息。”
檀木案几错落分布,几十位戴着鬼面具的人齐刷刷看向她。
小二哈着腰,声音尖得像嗓子坏了的黄鹂:“客官,咱这儿店小规矩大,消息要是有假,您就得把舌头留在楼里。”
“我要卖的,是《神器录—剑篇》排行第七的神剑——纯钧的下落。”南星直接抛出这句话,足见其信心。
一个妩媚狐面嗤笑开口:“天下所有未现世神剑都藏于惘生剑冢,谁人不知?”
“知道了也进不去,你拿老黄历糊弄人啊。”水牛面吐槽了一句,又翻身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南星倒也不恼,抬膝踏在舌楼中央那断人言语真假的石台上,扯起一根细长的锁链说:“前日剑冢的禁制竟松了几分,够一柄剑溜出来了。”
此事南星也是前世道听途说,未料而今能派上用场。
她没有被锁链绞杀,是真话。
一石激起千重浪。
那狐面一改懒散之态,水牛面更是直接站起,连觉都不睡了。舌楼似乎被南星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点燃。
“我出百两!”
“二百两。”
叫价声此起彼伏。
神剑都认主,这消息不过卖个先机,即便寻到也未必能将纯钧剑带走,价格自然也抬不上去。
“六十两……黄金。”
此语一出,满堂寂静了几许,南星循声望去,却是眉头一跳。
在一众鬼面人中,独那戴着黑无常面具的少年尤为醒目。
身披绮绣,宝器环饰,悬带的麒麟黄玉佩上还明晃晃刻着一个“澄”字,约莫是他的名字,浑然是个未经世事的贵公子。
尚不懂此间规矩,就敢孤身闯荡,贪婪目光如附骨之疽黏在这香饽饽上。
南星暗自蹙眉。
世家子弟竟也来此鬼市?她身有要务,自是不愿多生事端。
“再买一则消息。”
南星唤回店小二,提笔蘸墨,劣质宣纸上墨迹氤氲,笔走龙蛇书就:仙门有道首,妖界有妖王,人间为何没有人皇?
赏金:纹银二十两。
待那悬赏告示高悬舌楼风云榜上,她信手掷出五两权作定金,又按例分润一成佣金予楼中。
正要离去,忽见那少年腰间瑞雪酒壶随步履轻晃,琥珀光透壶而出。
她足尖一转,竟改了主意。
南星斜倚在青砖墙的阴影处,冷眼旁观窄巷中混战。
鬼市里灵力被压制,那少年拳脚功夫却极漂亮,一招一式皆带名家风范。饶是以寡敌众,也不过稍落下风。
很快,阿澄一个踉跄,眼见要栽。却见白无常如神兵天降,堪堪接住将坠的酒壶,而少年却结实倒在地上。
南星无视那幽怨眼神,只将瑞雪酒揽入怀中,沉声道:“诸位,我拿钱消灾,得罪。”
为首的妩媚狐面瞥了眼她身后已然站端的阿澄,笑得干涩:“哟,你是一鱼两吃,我们忙活半晌儿可没讨着点荤腥呐。”眼见是不肯放手的意思。
被人挑破心底算盘,南星也不气,只是挑起少年腰间的麒麟黄玉佩:“岚州谢氏有位小公子生性潇洒,溜出家门游历,惹得族中鸡飞狗跳。”
左右七分猜三分唬罢了,她只能凭图腾辨别宗族,又岂知内情。
“毕竟是他人地界,谢氏为给主家留几分薄面,只能在门外候着接人。”
少年猛地抬头,面具下的惊愕比狐面人更甚。
白无常面具阴气森森,南星的话语却更是令人胆寒:“若是他们不见自家公子,却看诸位满载而归。”
“怕不是有命抢,没命花。”
巷中死寂,几位见财起意的鬼客已是胆战心惊,随即四散溃逃。
南星拽着谢澄的小臂,在百鬼集市间疾行。
谢澄按捺不住,低声问:“这鬼面改音易形,为何你们都能瞧见我随身之物?”
“你只付了百相斋一文钱吧?”南星拉着他闪入暗巷,眉头微蹙。
这少年锦衣玉佩实在招摇,她亦不知谢家是否真有人在外接应,只得趁那伙人未察觉前速速脱身。
“一文买路,一文护身,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她强压不耐,为这个少不经事的世家公子答疑解惑,心中却感慨万千。
她前世这般年岁时,早已在市井摸爬滚打,熟谙三教九流的门道。
那些繁华背后的切口暗语,糅杂血泪和铜臭的生存之道,她都一一尝遍。
南星终于停下脚步,渡口处,幽冥河水无声流淌。
几点青荧渔火漂浮水面,照不亮浓稠夜色。
一位左眼蒙着鱼鳔的船家喊道:“生也水茫茫——”
“死也水中央”,南星接得干脆。
船家抛来两枚鱼骨片,又躺回渔网吊床哼起俚曲。
“我带你出去,这壶酒就算做报酬。”南星将鱼骨片抛入冥河,两艘红船应声浮出水面。
她抱酒跃上船板,未及站稳,忽觉船身猛沉,险些将她晃入冥河之中。
跟着跳上船的谢澄下意识伸手相扶,待臂膀交接,二人俱是一怔,氛围剑拔弩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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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谢澄这一扶,立马便知南星是个身量纤纤的姑娘。
少年慌忙压低身形,半蹲船头,活似只受惊的鹤。
南星只觉好笑,心道果然是出身世家,纵使不谙世事,这点警觉倒是刻在骨子里。
鬼市之中,识破他人真身最是犯忌,谁知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澄又悄悄往里挪动了几寸,分明是提防南星突然发难,推他入水。
白无常面具掩去少女唇角勾起的弧度,忽见她身形移出,在冥河上蜻蜓点水踏波而起,一记横踢直取谢澄心口。
好快的身法!
谢澄万没料到有人敢在这无底冥河上逞技,仓促间撤步格挡,船身狭窄却是避无可避,只好立臂接下这一击。
却见南星借力旋身,使了招控鹤擒龙,又稳稳落回船上。
“既这般怕我,何不独乘一舟?”南星扯起衣袍,坦然地坐在高翘的船首,俯视身前余惊未散的少年。
谢澄回首望向被自己抛弃的另一叶红舟,说不后悔是假的,他沉默几瞬,最终为表诚意,抬手将面具揭下。
昏暗的环境下,南星只注意到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南星深谙最快建立信任的方法,便是舍命相救与手下留情,如今双管齐下,谢澄岂能不信她?
虽说是枚闲子,到底姓谢,焉知来日不能翻覆棋局。
谢澄执礼甚恭:“听说渔州鬼市有‘阴缘殿’,非缘者不得其门而入,能通阴阳,与亡者叙话。”
“若肯引路,此恩必当铭记。”眼前这位姑娘熟知鬼市,又无害他之心,实在是上上人选。
“为何不寻谢家人帮忙?”南星也被勾起几分好奇,望着欲言又止的谢澄,她抬手打断,示意是自己越界了。
她指尖轻叩船帮,“阴缘殿确有其处,我亦知入殿之法。”
真是苍天助他,谢澄灿然一笑,也是识趣地问:“但凡我能做到,无不应允,只是不能教我族中人知晓。”
“今日不成,只有每月十五,方得机缘。”南星突然凑近,透过面具上的孔洞凝视谢澄清亮的双眼,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作为交换,他日我若相求,在你力所能及且不违本心之时,需得助我。”
谢澄不假思索应下,南星见他这般乖顺,唇角微勾:“转身,闭眼。”
少年竟真依言而行,将后心全然暴露在她眼前。
发间青玉簪寸寸舒展,又变回“春鸢不律”箫,南星轻弹箫尾的鸢尾花,箫管竟又化作作一根玉笔。
她掐诀低诵:“乾坤为证,日月鉴名。天下契约,入吾毂中。”
笔锋游走间,青光符文纠缠,凭空织就一张契纸。
细细观之,纸角一朵鸢尾花纹若隐若现,恰似中人钤印。
“滴血。”谢澄惊讶于这凭空出现的契纸,眼前的少女比他想象中还要神秘莫测。
古拙的纸面上暗纹交错,惟有“契约既成,三界无违。”八字清晰可辨。
南星率先滴血,谢澄不知内里玄机,一时有些犹疑。
但想起自己挂心的那件事情,若错此良机,只怕此生都难得答案了。
哪怕是陷阱,他也愿意尝试。心一横,谢澄咬破食指,将自己的血滴在南星旁边。
两滴血居然交融在一起,忽地燃起青焰,将契书焚作飞灰。
契约订下,二人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冥河尽头,一扇斑驳古门隐现于雾霭之中。
出得鬼市,面具伪装自当消散,谢澄率先跃下船头,与南星错开归程。
他将腰间那枚黄玉佩塞到南星手里,声音清越:“有此物在身,九州何人都得敬你三分,有缘再会。”
南星见他推门而出,方端详起掌中玉佩来,正面麒麟傲立,驮着一个“澄”字。
她信手翻到背面,浑身血液都冰冷下来。
繁杂的咒文环绕,中央赫然錾着两个篆字,那是谢澄的表字——
兆光。
3. 天枢瀛洲测灵大典
炊烟袅袅,远村暧暧,此地坐落渔州,正是御灵宗的辖地。
山溪拐弯处藏着十几户人家,茅檐下吊着几盘晒干的琼花,风一吹,空气就甜得发醉。
村口老树下总有孩童踮脚偷摘花瓣,被酿酒妇人笑骂着赶跑。
夕阳斜照时,少女相伴着浣洗刚采得鲜花,清脆的笑声惊起满树山雀。
琼花村人管这叫“花汛”,最是一年好时节。
“这批新酿不知销路如何,前些日子刚缴了福缘税,月尾的捉妖税还没着落呢。”林婶摇着蒲扇纳凉,嘴里止不住地嘟囔抱怨。
林叔扛着最后几坛酒踉跄入窖,抹去额头上的汗:“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新酿的花酒刚封了坛,泥封未干,南星指尖还沾着些许酒渍,却已整了整衣袖,朝林氏夫妇深深一揖:“婶叔,我要去瀛洲参加测灵大典。”她嗓音温软,眼里却是化不开的执拗。
指间储物戒微光一闪,小山状的黄金“哗啦”堆了满桌。
烛火映照下,灿灿金光灼人眼目。莫说寻常农户,便是整个琼花村不吃不喝攒上五六年,也未必能攒出这个数。
林婶手一抖,酒碗险些落地。
南星不记得幼时那只将她救下的妖兽,只是听二老频频讲起。
当年林叔上山采药,方掘得一株南星草,竟兜头撞见个鹿角长须的银白妖兽,惊骇欲绝。
谁料那妖兽却自背上轻衔下个襁褓女婴,送入他怀中便杳然无踪。
夫妇二人膝下无子,待她如亲生骨肉,取名南星。每讲起当年之事,还会啧啧称奇:“没想到妖怪竟也通人性”。
直至二十岁那年,琼花村大旱,来收税的修士逞凶伤人,南星情急之下竟灵力迸发,方知自己原是“神眷者”。
世上原本只有人妖两族,上古众神陨落之后,人间诞生第一位神眷者,虽无神明之力,却身负灵骨可以修行。
后世神眷者渐众,终成仙门一脉,遂定人仙妖三界格局。
她被带回仙门,扯出那么多前尘往事来。
“南星,这许多银钱是打哪儿来的?可莫要做傻事啊。”林叔素来温厚,此刻粗糙的手掌交叠摩挲,担心不已。
南星眼疾手快,先一步捂住耳朵。
“不许去!”
林婶刚反应过来,嗓门大到半个村子都能听见:“你才多大?十五!瀛洲那是什么地方?那些仙门中人抬抬手指,你这小身板就得被风吹跑!”
南星半真半假地编着故事,说是救了位落难的世家公子得的谢礼。
直至西山日落,二老总算信了七八分,可仍不松口。南星也不争辩,只乖顺应声。
夜浓如墨,星河低垂。
南星从窗沿翻出,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响头,消失在院中。
木桌上,一壶世家独享的瑞雪酒压着张泛黄的布条,墨迹尚新:“瑞雪酒方,若以寻常谷物仿酿,虽不及原味十之一二,却可惠及百姓,定能大卖。”
林叔识字,他会念给婶婶听的。一想到明日林婶定会气得跳脚,走在路上的南星犹能闻到衣带上沾染的清冽酒香,鼻头一酸。
原来夜露这般重,连眼眶都沾湿了。
…………
瀛洲之地,烟涛微茫,不位九州之列,却为天下灵枢。
传闻此地乃上古地脉交汇所化,飞禽走兽,花木溪山,无一不浸着清灵之气。
远处问仙岛云雾缭绕,飞瀑如银龙坠入深潭。朱漆牌坊下人头攒动,“测灵大典”的金字在朝阳中刺目非常。南星站在队列前端,指节早已攥得发白。
千百年来,仙门七宗皆觊觎此宝地,却终究争不过天衍宗。
而今执掌这方天地的,正是那位天衍宗掌门沈去浊。
“洗心归去浊”,这样的名字,他也担得起吗?
前世她势单力孤,拼死放走妖王白泽,除却他比自己更有希望推动人妖结盟,确有一点私心在。
那白泽形貌,与当年救她的妖兽何其相似,不知是否相识呢?一命抵一命,也算偿还昔年相救之恩。
欲破仙门奴役两界之局,就必须掌握至高权力,获得更多支持。
想起前世号令群修、统掌仙门的谢兆光,南星暗下决心。
同为神剑剑主,这道首尊位,她未必坐不得。
“畜生!”
一声厉喝引得南星侧目,歪头看去,才知风波起于一枚碎裂的腾蛇玄玉佩。
那身着品蓝锦袍的王氏郎君怒不可遏,拎起只贴满符箓的“耳鼠”狠狠掼在地上,只怕它便是破坏玉佩的罪魁祸首。
小兽周身符文明灭,虽抖若筛糠,仍拼命挣扎欲逃,却被禁制牢牢钉在原地。
王氏少年气急攻心,抬脚便欲将其碾死。
谁料南星横箫于掌,指腹轻抚箫孔斑驳,竟以箫作棍,倏地点在那锦衣少年腹间。力道拿捏得极准,只将人掀翻在地便收势。
本该是逗花引月的雅器,偏教她使出了几分江湖匪气。
“道友,我手滑了,不是故意的。”少女生得温婉,此刻慌慌张张收起玉箫,杏眸含雾连连摇头,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
这般情态,倒叫那王氏子发作不得。
周遭同伴却已围拢过来,围住南星就要兴师问罪。
“嗖!”
一支燃着赤焰的木箭贴着王氏郎君的头顶钉入青石,燎焦几撮发丝。火舌吞吐,吓得他刚撑起的身子又软倒在地。
“王氏好大的威风,敢在我的地界撒野?”
红衣少女自仙禽背上一跃而下,那坐骑化作只五彩鹦鹉落于主人肩头。
“找死,找死。”灵禽扑棱着翅膀尖声附和,换来主人一记轻弹。
那王氏子踉跄爬起,还欲争辩,却被同伴连拖带拽地拉走了,只余那只伤痕累累的耳鼠在原地扑腾。
南星背过身去,春鸢不律在掌心化笔,凌空勾画出两道符咒。
她修为尚浅,不能无声掐咒,只好遮掩着嘟囔:“天罗神,地罗神,金绳铁锁化微尘。”
那耳鼠身上的重重禁制竟全数破解,连伤痕也缓慢愈合。
小兽似有所感,朝南星望了一眼,便窜入太湖畔的树丛不见了踪影。
“我叫沈酣棠”,红衣少女忽地拽住南星衣袖,杏眼弯成月牙,“你生得真好看。”
南星正是心虚的时候,被她吓得心沉。
本不欲理会,奈何这姑娘实在热情,方才好歹也算替她解了围,总不好太过冷淡。
“南星。”她略一颔首,状作试探地问:“那玉佩不过彰显身份之物,何至如此动怒?”
“三大世家无用的花样可多了,这些信物皆量身定制,能追踪方圆一里内的同族。”沈酣棠掏出一袋灵粟,逗弄起肩头的鹦鹉来。
“追踪?”南星心头一跳,蓦地想起前几日所得“谢礼”,不由暗恼。
好个谢澄,饶是她素来好脾性,也不禁骂道此人原是面白心黑,连她也蒙骗过去。
指尖悄悄摩挲储物戒,南星不动声色往桥边挪了半步。
太湖烟波浩渺,正是毁尸灭迹的好去处。
正当那枚麒麟佩将将滑出戒口——
“又见面了。”
熟悉的清越嗓音乍响耳畔。
南星身形微滞,抬眼见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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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仪明秀,剑眉星目,腰间的“纯钧剑”更是光芒夺目。
打眼望去,就是一个字——贵。
“这不是天下最华美的神剑‘纯钧’吗?”沈酣棠很是识货,气得咬牙,从喉间憋出一句带着火气的“怎么被他先寻去了!”
十方势力各据一州,虽统称仙门,可三姓与七宗间却明争暗斗数百年,恰似那东风与西风,谁也压不倒谁。
小辈们自幼浸淫其中,虽相看两厌,却偏生纠缠不清,倒似天生冤家。
南星只能又将玉佩收好,她不动声色往沈酣棠身后挪了半步,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那声招呼。
自打知道谢澄即谢兆光后,南星辗转难眠。前世那记穿心剑痛,犹在午夜梦回时隐隐作祟。
早知道当时不戏弄他了。
一面又暗自欢喜,幸而先立下契约,今生今世,任他谢道首剑术通神,想伤她也是代价不小。
谢澄执剑抱臂而立,打趣道:“瑞雪酒合口吗?”
“呵!”沈酣棠还以为谢澄在问自己,当即冷笑出声,上前一步说:“你们岚州的浊酒,也配与我们天衍宗的醉仙酿相较?”她比出丈许距离补充道:“差着一个东海呢。”
“我可不会惯着你,让开。”谢澄凤眸微眯,寒意凛然。
这位天之骄子何曾将旁人放在眼里?第一宗门撞上第一世家,很难说哪位该暂避锋芒。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沈酣棠察觉到南星往她身后躲,终于了然谢澄是冲着自己刚“救”下的美人来的。
连酒的虚名都要争,此时又怎肯相让。
“当这里是你家吗?南星是我朋友,离她远点。”说罢还回头冲南星眨了眨眼,一副“别怕,我罩你”的架势。
南星暗暗叫苦,沈酣棠是自己最不擅长应付的那种人,这般率性而为、全无章法,偏偏又热络得紧,倒叫她进退维谷。
“棠儿。”
一道浑厚嗓音自问仙岛深处传来,在周围人不掩艳羡的目光中,酣棠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松开南星衣袖。
“走啦!”她翻身上了五彩仙禽,临行前还不忘冲谢澄做个鬼脸。
灵鸟驮着主人,往那座仙气飘渺的空中楼阁飞去,在苍穹上划过一尾流云。
南星抬手捻住一根飘落的禽鸟尾羽,觉得这位姑娘有些特别。她的那只鹦鹉周身不见半点禁制,却乖顺通灵,实属异数。
“她是天衍宗掌门亡妹的遗孤,被惯得无法无天。”谢澄见南星仍望着天际出神,只当她是被沈酣棠的唐突搅糊涂了,又补充说:“这丫头素来以貌取人,俗得很,你别理她。”
南星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几步,与谢澄保持距离:“我只是诧异,她那只灵兽鹦鹉,倒不似以术法强拘来的,粘人得很。”
谢澄没想到她关注点在这里,不由失笑:“那妖兽是她幼时从膳房救下的,养在身边多年。”
南星心中泛起涟漪,轻轻转动指间的玉箫,温声道:“与妖兽相处得这样好,真是令人惊叹呢。”
谁能想到,在这屠妖成风的仙门里,竟藏着这样一朵奇葩。
“妖性本恶,若非沈酣棠以死相逼,沈掌门早就将那只鸟妖处理掉了。”谢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被南星尽数捕捉。
她浅浅一笑,有些意味深长。
谢澄的思绪被这一笑笼回,他还是不能想象。
这般温软模样下,藏着个在鬼市招摇撞骗、敛财无数的“白无常”,更遑论之前冥河肉搏、方才执箫为棍的利落身手。
仙门之中,居然还有这般人物,好像被家里强押来这测灵大典,也无甚不好。
4. 神眷降灵符剑双修
云开雾散,光彻仙宫。
太湖的水面骤降,万千朵金叠玉莲次第绽放,竟在湖面架起一道触手可及的长虹,惹得前来拜师问道的年轻人无不惊叹连连。
饶是南星,也难掩惊艳神色。
天上人间佳景,太湖一瓢舀尽。
伴随着清唳昂扬破空,天衍宗掌门沈去浊脚踏镇坤环,赫然出现在湖心,“今日群英荟萃,添我瀛洲荣光,测灵大典正式开始。”
队伍中人都按顺序领到玉牌后,忽见靠近湖岸的问仙岛上空出现十把环列天际的交椅。
仙门七宗与三大世家的代表同时现身落座,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湖畔,霎时鸦雀无声。
十位尊者齐齐抬手结印,磅礴的灵力波动竟盖去金叠玉莲的华光,最终聚合成彩色的虹霓向湖心冲漱而下。
水雾氤氲处,古老的青石巨碑破水而出,上接霄汉,下临无地。
碑身青苔斑驳,古拙的字符歪歪扭扭,如稚童随手粗凿,却散发着苍茫道韵。
测灵碑封印解除,紫裳金带的少女自沈去浊身后娉婷走出,她头顶飞仙髻,正是梳妆后的沈酣棠。
“由我来为诸位道友演示测灵过程,烦请专心。”沈酣棠收起素日的娇蛮,此刻盈盈有礼,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惟有南星瞧见,沈酣棠悄悄攥住袖角,擦去手心冒出的薄汗。
她回首望去,攒动的人头绵延到山门脚下,看不见尽头。
心道不怪沈酣棠紧张,这般浩大声势下,稍有不慎便会贻笑大方。
沈酣棠已然飞落在测灵碑面前,她指着五颗深陷在青石碑中的宝石,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此碑乃上古神明造物,五色宝石分别代表‘兵、阵、乐、医、符’五道,可测人神眷资质。”
语罢,沈酣棠率身垂范,将手覆于测灵碑上。眨眼间,一道玄光自迸现,象征兵道的黑色宝石便从碑身中弹出,如燕归巢般依附于沈酣棠掌心。
戈矛戟殳,刀剑斧钺,诸般兵戈皆属兵道,南星早见过这姑娘挽弓之姿,倒也不觉意外。
只见沈酣棠匆匆诵完教谕,便似惊鸿掠影般遁回沈去浊身侧。
得到沈去浊赞许的颔首后,沈酣棠微微松活酸麻的手腕,竟透着几分如释重负的仓皇。
“你是几号?”谢澄适才已经搭话数次,他不知道南星是真的神游太虚,还是单纯懒得理他。
南星这才想起身旁还杵着这位煞神,她虽觉谢澄莫名其妙。
但为了给前世的“未来道首”暂时留个好印象,南星还是挤出个笑道:“我在你后面排着,自然是九十九号。”
谢澄轻咳一声,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正想找补说些什么。
“九十八号!”
他抿唇暗恼这不合时宜的传唤,却见南星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方才的疏离淡漠一扫而空,竟显出几分生动的期待。
南星暗自思忖,能让天下第一神剑“轩辕”认主之人,究竟拥有何等惊世的兵道天赋。
向来心高气傲的谢澄,此时竟也为天赋的高低而忐忑。
南星的身手那般矫健,倘若自己不敌她厉害,往后怕是更难入她的眼。
南星灼灼的目光盯得谢澄生出几分忐忑,直到召令第二次响起,他才御剑而起。
足下纯钧剑光华流转,如旭日初升,载着主人划破长空,向湖心疾驰而去。
南星耳尖微动,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那是谢澄吧,前些日子《黄莺小报》不是说他离家出走了吗?”循声侧目,是方才被她一棍撂倒的王氏子。
人间命脉尽握于三大世家之手,盐铁铸币这些营生盘根错节,与仙门的利益往来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也不知王、谢两家平素关系如何,出于谨慎,得罪过人的南星还是后退几步,借人群掩去身形。
“王进宝,《黄莺小报》三分真七分假,当个玩笑打发,你还真信呢?”
“说了别叫这个名字!我是王十一!”
“哎呀差不多,我看啊,这根本就是谢家放出的烟雾弹,好让他暗中寻找‘纯钧’剑。”
“要不说人家命好,有个惊才绝艳的兄长替他扫平障碍,结果出了那档子事情,他白捡个未来家主之位。”
“谢家可没有等闲之辈,变数多着呢,瞧好戏吧。”
几个王家子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活像一群争食的麻雀。
南星总算明白这传播仙门秘辛的小报为何取这样一个怪名,此情此景,再合适不过了。
太湖中央突然爆开一团金色灵气,刺目的光芒令人难以逼视,周遭人群不约而同地扬袖掩面以避其锋芒,惟有南星倔强地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盯住风暴中心。
位于动荡漩涡眼处的谢澄似乎未受到任何影响,那些狂暴的灵气在他周身流转,竟似温顺的煦芒,仿佛本就与他浑然一体。
他悬停在半空中的手还未触及碑面,一枚宝石已主动朝他飞来。
谢澄随手一握便将其抓住,肆虐的灵气风暴,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平息。
“奇才啊。”
沈去浊满眼欣赏,“测灵碑立世千载,从未有人能引动如此异象。”谢家主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各派代表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盘算什么。
最后还是王家家主抚掌而笑,酸溜溜地打破沉默:“谢家后继有人啊,贤侄如今已是‘纯钧剑主’,如此天资,怕是连天衍宗的几位首徒都要黯然失色了。”
虽说三大世家中的神眷者大多都拜入仙门七宗修行,却从未有人能登顶掌门之位。是机缘未到,还是另有玄机?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恐怕只有那些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才说得清了。
南星眉心微蹙,熙攘人群之中,无人发现她已僵硬多时。
不对劲,她为何能听到三姓七宗代表的私语?
南星腰间锦囊里的下等黄符早已见底,前世在御灵宗短短五载,能学到的本就不多。
不依赖符文的咒术她所知有限,大都非此时境界可使。
“春鸢不律”她不便在人前施展,为防招致横祸,此刻只好不着痕迹地向僻静处走去。
太湖旁的百年银杏树后,南星唤出玉箫,正思忖该用何种符咒探查体内异状。
“吱吱——”
什么动静?尖锐声响刺得耳膜生疼,她本能地捂住双耳,掌心却触到一团温热绒毛。
南星迅捷地并指横劈,却在命中目标前两寸险险顿住。
《万妖谱》有载:“菟首鼠身,顺风可聆千里之音。”
趴在自己肩膀上瑟瑟发抖的东西,分明就是她从王进宝脚下救出的妖兽“耳鼠”。
此刻这小家伙如兔子般的双耳耸动,将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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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浊等人的对话一句不落地传入南星耳中。
“九十九号在何处,召令过三便顺延下位吧。”
“你这个小妖胆子也太大了,这里可是天衍宗,我在你身上施加了一重蔽气符才暂时盖住妖气,被发现你会死很惨的。”南星双手抱臂于胸前,教训着胆大妄为的小妖。
耳鼠抖动胡须,似乎有些心虚,它前爪着急地比划着,偏生修为尚浅口不能言。
南星实在不明白它的意思,只好将这些暂时记在心里。
“你怎么了?”
南星的注意力都在耳鼠身上,竟没有发现从身后靠近的谢澄。
她暗道不好,左手下意识挡住肩膀,强装镇定地说:“我肩膀扭到了,无碍。”
余光扫过,肩头的小妖早已不见踪影。
南星故作轻松地活动了下肩膀:“我得赶快去应召了。”随即脚底抹油般溜走,生怕谢澄发现端倪。
谢澄用靴尖拨开地上堆积的银杏叶,鼻尖微动,若有所思地靠在树干上。
他注视着南星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星没有灵禽,也不会御剑,更别说像仙门最强的沈去浊一般,有冯虚御风不借外力的本领。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抬脚踏上那道半透明的长虹,竟稳当地行走起来。
“王进宝,这是不是刚害你出丑那人?”
“叫我王十一!还真是她,腰间别把玉箫,估计就是个攻击力不太高的乐修。”王进宝因南星丢了只妖兽,若不是沈酣棠横插一脚,此事决不会就这样算了。
王氏子弟的声音实在太大,周遭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乐修多攻幻术或控制类道法,若无人相佐,单打独斗确实吃亏。
几个心软的修士已经摇头叹息,仿佛预见了南星待会儿的窘境。
南星却浑然不觉,她的注意力全被测灵碑上残缺的符文吸引。
谁料指尖刚触及碑面,象征乐道的紫晶石竟轰然弹出,原本的凹槽周遭居然浮现出裂纹,仿佛这宝石是强行挣脱逃出得一般。
南星也讶异不已,她自幼在琼花村里就有“铜锣嗓”的戏称,虽说南星不甚在乎,素日也是一笑置之,可真让她抚琴吹箫,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思及此处,南星决定不接受这块宝石,她正想抬手将其击飞,那宝石却惊慌非常地躲去测灵碑背面。
“不是吧,这丫头把乐道宝石吓跑了,哈哈哈——”王进宝的笑声戛然而止,银杏树下,谢澄正朝他走来。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从小被谢澄揍到大的经验告诉他: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谢澄看着王进宝仓皇逃窜的背影,并未追赶,只是若有所思地望向湖心。
南星差点被气笑,心道我也没有强迫你出来吧,她将手再次覆上碑身,刹那间,黑白两道灵气自她脚下盘旋而起。
头追着尾,尾也是头,逐渐变化为阴阳两色鱼游弋不歇,终成八卦之形。
“兵符双修!”云层之上,数位代表惊呼出声,御灵宗掌门迦蓝更是霍然起身,又强自按捺着坐回原位,但双手紧攥着椅子,难掩焦灼神色。
最令人震惊的是,南星的兵道与符道不仅没有互相排斥,反而如阴阳共生般相辅相成,堪称百年难遇。
谢澄望着冲天灵气,嘴角刚扬起笑意,却突然想起什么,眼神倏地黯淡下来。
5. 夙世冤家再续前缘
南星得知结果后的第一反应,便是隔着人海茫茫,在露光摇曳的银杏树下寻找谢澄的踪影。
树影斑驳,距离过远,终究没能看清,她只得放弃。
谢兆光有稳扎稳打的根底,自己比他多十年的记忆,姑且算扯平了,倒也公正。
此后同台竞技,谁要是技逊一筹,可不许耍赖不认。
沈酣棠偷偷扯了下沈去浊的衣角,附在他鬓角旁耳语道:“舅舅,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位新朋友。”
人多眼杂,沈酣棠只能含糊其辞地暗示。南星的相貌脾性都极对她胃口,仙门中人要么对她谄媚奉承,亦或如谢澄那般水火不容。
难得遇见南星这样投缘的,她说什么也要把人留下。
适才她央求舅舅好久,希望能让南星进天衍宗来同她作伴。做不得正经弟子,去藏经阁编修功法典籍也行。
任她软磨硬泡,可惜沈去浊就是不肯点头,如今南星大放异彩,她岂能放过再填一把火的机会。
这些悄悄话怎么瞒得过在场诸位尊者的耳朵,御灵宗掌门迦蓝不顾身旁人使来的颜色,执意开口:“九十八与九十九两人,总不好教天衍宗都收入囊中吧。”
御灵宗惯常用符咒驱遣妖兽作战,常被别宗低看,素有“兽戏班子”的蔑称。
可鲜有人知,符道实乃五道至难。
且不说驱使妖兽本就是与虎谋皮的勾当,单是画符一道,就不是单靠修为就能精进的。
那掐诀诵咒,讲究得是“灵台方寸,缘合道心”。
但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大多符修皓首穷经,终其一生也不过止步于“化丹境”,摸不到更高的门槛。
御灵宗这些年要不是靠着向别宗与凡间权贵兜售现成符咒,只怕在仙门中早已无立锥之地。
如今遇上南星这样兵符双修的奇才,为着后继有人,迦蓝怎能不争?
别说惹恼天衍宗,哪怕要得罪其它六宗,她也必须为符修一脉争这个未来。
“舅舅,我就要南星!”沈酣棠那股任性劲儿刺破端庄的伪装,此刻不依不饶地撒起泼来。
松口让谢澄进天衍宗,已经是沈酣棠最大的让步。
若非为着天衍与谢家那密不告人的合谋,她才不接受与那个狂妄自大嘴还毒的坏家伙朝夕相处。
此刻让她舍南星选谢澄,却是无可强咽的天大委屈了。
南星隐隐感觉到云端剑拔弩张的氛围,但什么也听不见。
她想起那只藏匿起来的耳鼠,颇为心痒那聆音千里的能力,转念又释然,那小妖应该已经安然逃离此处。
顺着来时的虹桥,南星又返回人群中,转眼被淹没无踪。
日薄西山,测灵大典已近尾声,山门下的长队逐渐向前蠕动,只剩短短一小截,可尊者们的争执依旧未有个论断。
望着泪眼汪汪的外甥女,这位侃言正色的第一宗宗主,每逢此般情状也只好苦笑。
他瞟了眼云淡风轻的谢氏家主,最终目光转向御灵宗方向,还是决定挑个软柿子捏。
“伽蓝宗主,我天衍宗乃‘衍神明眷佑,汇天下英才’的宝地,便是有爱才之心多招几个弟子,也无甚错处吧。”沈去浊又恢复言笑不苟的样子,横胡微翘,语气近乎威胁。
“不妨各退一步,除却这二人,其余弟子你们先选,何如?”
出乎所有人意料,往常很少参与三姓七宗讨论的伽蓝,现下却分毫不让,再无以前温婉顺从的影子。
竟是直指扼要,阴阳怪气道:“我们怎能让天衍吃这等亏,不若把九十九号给我们,其余弟子,御灵宗不再要。”
为得南星,伽蓝不惜与第一宗正面相抗,甚至甘愿放弃整届弟子。
这思接千载的一搏,赌的是御灵宗百年兴衰。
沈去浊未曾料到伽蓝敢咄咄逼问与他,连一直作壁上观的谢家主都不由抬眸,意味深长地瞥了伽蓝一眼。
“那便让九十九号自行抉择吧。”
这场暗流涌动的对峙,终以各退一步草草收场。
风暴眼的南星对此浑然不知,她无视四周权衡打量的目光,推拒前来搭话试探的势力,穿过喧嚣纷乱的人群,终于见到那株百年银杏树下,不知在等待何人的少年。
仙树亭然如盖,初落到太湖侧翼的晚霞透过叶间缝隙,细碎地映在谢澄轮廓分明的下颌,纯钧更衬出他浩气清英。
分明树荫下可乘凉,却无人敢与谢澄处在同一片阴遮中,生怕一不留神惹到这位面露不快的煞神。
南星怪天公偏颇如此,将人间福禄康乐、嘉祥景兆,尽付眼前人。
“谁惹你了?”南星试探着询问,见她出现在眼前,谢澄如放晴般浅笑,原本的阴霾一扫而空。可他又突然笑容收敛,最后别过脸去,冷淡地说:“恭喜啊,天才。”
南星放下心来,藏在身后正捏着护身诀的左手也慢慢放松。一开始见他那副不虞样子,南星还以为谢澄抓住了那只大胆的耳鼠,等着她要兴师问罪。
现在看来,原来是为着别的原因。
她了然地抿嘴憋笑,显露出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骄矜,活脱脱被沈酣棠附体一般说:“‘纯钧剑主’不知可愿为我解答一惑?”
谢澄被她诓得拧过头来,满脸疑窦地静候下文。
却见南星下巴微扬,像个需要顺毛捋的山间野猫,“你说,是臻于剑道厉害,还是兵符双修更胜一筹?”
前世一招便杀得她毫无还手之力的谢兆光,此刻竟在自己面前占据下风,南星心中不可谓不快意。
趁着十五岁的谢澄还未成长为那般冷心冷性、杀伐果决的尊者,南星自然要多占些便宜。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谢澄却生不出半分恼意。
面对世上大多的庸碌之辈,他都不屑与其相较量。
如王进宝那般屡屡在他面前挑事的人,谢澄最终都能让他们躲着自己走。
自幼时他与兄长启蒙,族中延请数位名师,寒来暑往间不曾教他们蹈德咏仁,尽授些持筹握算、铺谋定计之道。
兄长去世后,他成了谢家最有希望的继承人。
谢澄疲于风雨无阻的锻体修行,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环境和博弈无休的未来。
那是他第一次逃离岚州,逃离谢氏的辖地。
看腻了岚州的九衢车马与万井笙歌,谢澄被这俗世繁华遮住过眼。
他初见田垄间青菜新韭,天地间山川灵秀。
市井间流传着阴缘殿的传说,为解斯人已逝之憾,他前往隔绝所有光明的地下世界。
毕竟以后,可能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就这样,他在鬼市遇见了南星。先是在她手里买下一则消息,后来竟鬼使神差地,将埋藏多年的心事也托付给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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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澄凝视着眼前衣着朴素的南星,如同出逃那晚,盯着天边高悬着的弯月,可望而不可即。
他伸手想去追逐,那却是连飞到天外天也抓不住的神迹。
纯钧剑在后腰处颤动,如同与主人心有感应,应和他澎湃的心跳“咚咚”。
谢澄忽然正色,认真地对着南星说:“我一定会比你更强。”
这番表露不拔之志的言语,让南星的笑容慢慢消息。
谢澄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担心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他想解释自己不是非要争个输赢高低把她比下去的意思。
但南星已然冷下脸来,不肯再理他。
问仙岛上又闻敦肃之音:“诸位玉牌未消散的小友已过测灵考核,请移步问仙岛供七宗遴选。”
好你个谢兆光,非要跟我论个高低,那就走着瞧吧。
南星并不算记仇,只是此刻心绪不佳,那真是屋乌推恨,把夙世冤业加诸眼前人头上,越想越气不过。
索性把人晾在身后,暗自咬牙去集合了。
谢澄本想追上去,但看到不远处许多三大世家中人都已认出来他,为了不再次登上添油加醋的《黄莺小报》,再加上那点不愿在人前低头的自傲,他终究还是驻足原地,静静看着南星走远。
“南星!”沈酣棠明显是仓皇溜出来的,发髻稍蓬乱,耳边的珍珠坠还少了一颗。
顺着南星的目光,沈酣棠只摸到空空如也的圆润耳垂,“哎呀,什么时候掉的。”
那耳坠约莫也并非凡品,沈酣棠也很是惋惜,但她整理好发冠,便叮嘱南星:“你可一定要来天衍宗啊,不要被其它人骗走,尤其是御灵宗,跟我们差远了。”
“你答应我吧。”
这位大小姐到底为何这么喜欢自己,南星自诩识人善断,沈酣棠左看右看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儿家,不像是刻意接近她的样子。
谢澄说沈酣棠惯爱以貌取人,但自己容貌也不过中流,莫非这位姑娘审美奇特?
转念又想,谢澄生得那般好,也不见沈酣棠对他口下留情,今日不知道给他翻了几个白眼了。
南星故作迟疑地轻叹,最终迎着沈酣棠殷切的目光道:“听说天衍宗中的奇才如过江之鲫,我出身不显,万一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沈酣棠见她松口,已是喜不自胜,连连承诺:“我会保护你的!起码天衍宗之中,无人能当着我的面欺负你。”
“口说无凭,我们得立个字据吧。”南星这般讲究行径实在古怪,可沈酣棠眨巴眨巴眼睛,一知半解地真答应下来。
南星满意一笑,让沈酣棠稍等。她跑到无人的角落面壁掐诀:“乾坤为证,鉴名。天下契约,入吾毂中。”
碧色的光芒衬得她半张脸明暗变化,倒有些悚然,沈酣棠远远见她捣鼓半晌,拿着一张古朴的契纸返回。
“你这是什么法宝吗,还挺有模有样的。”沈酣棠本就是真心承诺,她也不觉得南星会害自己,毫不犹豫地将血滴在上面,契纸随即燃烧殆尽。
得逞的南星抱着“春鸢不律”箫,心中无比安然。
有出身谢氏的谢澄和沈酣棠庇护,她在仙门中行事会方便许多,日后施展计划也不必畏手畏脚,算是双重保障。
心口忽而隐隐作痛,南星记起谢澄提及妖兽时毫不掩饰的厌恶,又觉得——最大的危险貌似就在我身边?
6. 百花香暖似故人来
“铛——”
“铛铛——”
问仙岛上的自鸣钟颤振,玉磐声作穿林响,通过测灵考核的年轻修士们纷纷停下交谈,三三两两聚集成群站定了位置,等候宗门遴选。
除却不拘一格广招人才的天衍宗外,仙门之中,还有玄机、玉衡、神谕、霄音、悬壶、御灵六宗。
玄机宗人是仙门异数,不精进修行叩求大道,常以铸造灵器见长。普天之下,能如南星、谢澄这般得上古神剑认主者,万中无一。
若是作善降祥,许能偶得机缘,觅来散落山海的宝物。
但绝大多数修行者,无论仙门弟子还是人间散修,都极难通过这些途径获得。
寻常修士若想觅得称手法宝,便会攒些财资去玄机宗的辖地蜀州碰运气,兴许可以淘买到当世新锻的灵器。
更有家累千金者,直接向玄机宗定制。
毕竟家伙不顺手,打架容易送命。
玄机宗另当别论,其余五宗则各有所长:玉衡宗执兵道之牛,神谕宗研阵法玄机,霄音宗以乐入道,悬壶宗医道通神,御灵宗符咒驭兽。
取得是“精而益求其精”的问道理念,非得在自己那亩三分地里刨出个通天大道来。
“请诸位将自己的玉牌投入中意宗门对应的青铜鼎中,以表择选完成,静候佳音即可。”
穿着紫色门服的修士摊手指引,但却未转身离去,而是在人群之中极快的定位到南星的方向,朝着她缓步行来。
沈酣棠“哎呀”一声,顿时像只炸毛的猫,哧溜钻到南星背后,把蓬乱的脑袋埋在她的后腰间,连珠钗歪了都顾不上扶。
她揪着南星衣带小声嘀咕道:“要死要死,找不到我”。
虽知于事无补,南星还是抬手为她遮挡,可惜她身着窄袖素裳,却是怎么也盖不住身后峨冠博带的大小姐。
待那接引修士莲步轻移而来,南星也被眼前艳如桃李的佳人搅得心生涟漪。她生就一副妍姿修容,盼睐间横生倾城之姿。
“这位便是南星小友吧,尊者们有请。”见南星不为所动,她未语先含笑:“我叫柳允儿,是天衍宗弟子,兴许日后,会是你师姐呢。”
南星反手轻拍还缩在她身后的沈酣棠,示意自己该走了。
“沈妹妹,宗主让你去书房等着听训领罚,还是不要再使性子的好。”柳允儿妙音如籁,未曾压低声说话,周遭距离较近的人群都听得一清二楚,传出几声嗤笑。
南星眼风如刀扫去一瞬,闲听小话的嗤笑者登时收敛,假装在看远处的山水,不敢与她对视。
南星又瞧着眼前的紫衣姑娘,心里暗叹:琐碎末节便可观人本性,这位柳师姐走起路来环佩不惊,连微笑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这般滴水不漏的做派,倒比张牙舞爪的更教人警惕。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世上偏生有些人,连放暗箭都放得赏心悦目,不着痕迹。
沈酣棠磨蹭着从她身后挪出来,发髻散了一半,偏要梗着脖子装硬气。
眼圈红得像抹了胭脂,却还强撑着凶巴巴的模样:“你要是说话不算话,后果很严重的。”
随即从储物镯中摸出个玲珑剔透的宝瓶,瓶口处封着一朵冰雕成的金叠玉莲花,寒气裹着酒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是天衍宗的醉仙酿,绝对比新丰酒好喝,你尝尝就知道了。”将宝瓶塞至南星手中,她便蔫耷耷地朝书房方向离去。
望着沈酣棠孩子气的背影,南星默默叹了口气。
沈去浊那老狐狸,把外甥女养得这般天真烂漫,也不知是福是祸。
仙门这潭深水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天衍宗这块肥肉,偏生这丫头连自保的本事都没学全。
他就不怕自己一朝殒身,徒留沈酣棠周旋在虎豹豺狼堆里。
掂了掂瓶子,她与仙门那些弯弯绕绕是笔烂账,可眼前这傻姑娘给的是实打实的好意,真心可比醉仙酿还稀罕。
百香花暖,酿作九霞仙酝,君常饮此酒,可益寿延年。
南星将触手冰凉的美酒稳妥收入腰间的储物锦囊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测灵大典尘埃落定,十有八九的年轻人心中都已有心仪的宗门,此刻正列队投递玉牌。
南星就在大家好奇与艳羡的目光中,快速向问仙岛上的大殿走去,以将打量的目光抛诸脑后。
她穿过蔓引藤牵的山门,俄见栏外丝垂翠缕,幕间葩吐丹霞。
廊外抱厦之处,几位驻守修士见柳允儿带人前来,先是执礼唤了声“师姐”,身前的柳允儿亮出腰牌,南星也自觉拿出“九十九号”玉牌,二人这才被放行。
甫一绕过那扇绘着洪荒传说的云母屏风,殿内景象豁然明朗。
南星看到了早已等候在殿内的谢澄,她权当没有这号人,径直往他对角处一站,环顾殿中的三位尊者。
王、赵两家的人早去张罗子弟入门的事宜,其余五宗也在忙着拣选新人。
此刻殿内除却谢家家主,便只剩天衍、御灵两宗的掌门。
南星只对伽蓝颔首以表尊重后,便自顾自站在那里把玩着手中的玉箫,未理会其余二人。
柳允儿见她这般无状,轻声提醒道:“小友,面见尊者,合该持礼。”
南星疑惑地挑眉,仿若真情切意地问:“我尚且不是何门何派的弟子,在场也并无我的尊亲,当以什么礼数相面呢?”
“既无入仙门,便是凡人,自当以拜神之礼相会。”柳允儿未料到南星敢在三位尊者面前大放厥词,她素来与沈酣棠不睦,存着几分刻意难为的心思在。
却被谢澄出言打断道:“礼之用重在和为贵,你还真是本末倒置。”被谢澄怼了回来的柳允儿看着还欲再争辩些什么,却见沈去浊挥手示意,她便拜退到殿门外去了。
谢澄原本不这样,可一旦拌起嘴来,他在南星面前就变得笨嘴拙舌,惹得她满肚子气无处撒。
但这厮怼人的时候,倒是能比平日顺眼几分。
南星还对那句“我一定会比你更强”耿耿于怀,便无视谢澄暗戳戳的眼神,转而端详起今生的沈去浊来。
此时正是沈去浊实力的鼎盛时期,他还未蓄起花白的长须,犹如盘虬在三界之上的巨龙,有着不可冒犯的神威。
南星却毫无惧色,盯着他炯炯有神的双眼道:“神明早已陨落,仙亦是人,自然无须行礼,你说是吧,沈宗主。”
这是沈去浊第一次正面端详南星,他的目光钉在南星身上,竟一时忘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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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家主手中的茶盏微微一倾,溅出两滴清茶。
难怪,难怪棠儿那么喜欢她。
虽说南星的气质更洒脱些,一看便是山水田野间养大的姑娘。
但若是换上蝉衫麟带,负手持柄长剑,眉间再点上一抹张扬的金色花钿,活脱脱就是年少时的沈留清——
那位已然被世人遗忘的上一任天衍宗宗主,也就是他沈去浊的亲妹妹,棠儿早亡的母亲。
感受到沈去浊近乎有些疯狂的眼神,谢澄忽然横跨一步,阻断了他的思绪。
这位位高权重的宗主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好轻咳几声掩饰。
他喉结滚动几下,终是咽下了那个名字,沉声问道:“南星,你可有心仪的宗门?”
南星早就瞥到伽蓝带着焦虑的殷切目光,适才南星只对她“行礼”,虽说不是常规之礼,倒也能看出她对伽蓝的特别优待。
伽蓝连忙为自己争取:“我御灵宗虽不敌别宗实力雄厚,但你若肯随我潜心修习,待羽翼丰满,我便将宗主衣钵传承给你。”
话音刚落,便惹得在场之人无不惊愕。
谢澄以为南星不会使用兵器,必然会选择御灵宗,突然一个箭步插到两人之间:“伽蓝宗主,其实我挺擅长驭兽的,只是不用符咒用剑而已,您看把我也收了如何?”
南星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厮又发什么疯?她有时候真想揪着谢澄衣领问问,谢家是不是还有个跟他同名同姓的靠谱兄弟。
如她所料,三位尊者同时厉喝:“不可!”
谢家家主谢黄龙更是拍案而起,案上玉简震得哗啦作响:“兆光,你在胡闹些什么!我此前同你的教诲,竟又全然忘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你对得起你逝去的兄长吗,他九泉之下若知你这般不堪大用,不知会有多心寒。”
谢澄本是面无表情地应付谢黄龙的数落,仿若习以为常。
当听到兄长被提及,谢澄双拳慢慢攥紧,他后腰处的“纯钧”剑竟忽然出鞘数寸,绽开华美的光锋,可杀人于无形。
未等谢黄龙出手,忽然听“咔哒”一声,那柄躁动的神剑被人抬手压回鞘中。
谢澄猛地回头,正对上南星近在咫尺的眉眼,她不知何时绕到自己身后,控制住了即将暴走的神剑。
殿内鸦雀无声。
没人说得清,方才那一按,究竟是镇住了剑,还是稳住了人。
三位尊者瞳孔骤缩,方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饶是他们这般修为,竟也未能完全看清南星的动作。
南星虽未曾开始正式修行,可那副身躯早被渔洲的险峰恶水磨砺得矫若游龙。
更别提前世在御灵宗与妖兽生死搏杀的岁月,单论身法之快,怕是不少仙门弟子都要望尘莫及。
南星指尖还残留着纯钧剑柄的凉意,她轻拍谢澄的肩膀示意他缓缓,又冲着伽蓝展颜一笑,“承蒙宗主厚爱,但我已心属天衍宗。”
随即步从容,立端正,揖深圆,拜恭敬,行了个标准到能录入《礼经》的拜师礼,哪还有半点方才的无状。
沈去浊和谢家主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南星权当没看见。她就是看人下菜碟,明晃晃地不待见这两个人。
7. 恨人生自古多离别
南星见伽蓝被失望与落寞包裹,心中也并不好受。
细细说起来,前世伽蓝对她还是有恩的。
拜师御灵宗徐徐图之,此后成为一派宗主再寻改革方法,倒也不失为一条稳妥之路。
前世的自己也是如此做的。
结果就是她技不如人,死于敌手。
若今生还是不擅长剑法,最后再对上手握“轩辕、纯钧”两柄神剑的谢兆光,她依旧毫无招架之力。
昔日教训尚且历历在目,难道今生还要重蹈覆辙吗?
她要的不是偏安一隅,也非为争名逐利。
少时在人间闯荡,所求不过富贵平安。
小小的南星最大的愿望,就是放舟五湖闲钓烟波,带着林叔林婶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后来跳出与世隔绝的琼花村,得见天地广阔、万丈红尘,一观人哭妖嚎、仙门倾轧。
才知这人、仙、妖三界的沉疴,非得执天下权柄才能根治。
天衍宗弟子的身份,既是护身符,也是登云梯。
南星又记起前世她二十二岁时那场浩劫。
仙门内乱不过五月,人间却十室九空净堆孤坟。
最后三姓七宗商讨数月,决定推举出一个统管修真者的领袖,定夺诸般大事,称为“道首”。
出身尊贵,剑术通神,道首自是非谢兆光莫属。
那厮上任后雷厉风行,联合世家整顿仙门。
不过半年,人间从百废待兴又恢复“昼出耕田夜绩麻”的平淡生活。
可转眼就掀起血雨腥风,开启为期两年的妖兽大猎杀,连刚开灵智的幼崽都难逃一死。
南星瞥了眼谢澄,他恨妖至此,要破这死局,非得把道首的尊位抢过来不可。
绝对不能输给他!
“既然如此,无人再有异议了吧。”沈去浊目光扫过伽蓝,一锤定音。
南星与谢澄退出大殿着手准备入宗事宜时,暮色已染红了飞檐。
南星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衣袂带起细碎风声。身后脚步声不紧不慢,始终隔着一定距离。
她加快步伐,谢澄也快步跟上,她突然慢下来,谢澄也就小步走。
就这么踩着节拍般走走停停,待回到银杏树下时,最后一缕夕照正穿过金黄的叶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南星猛地刹住脚步,掉头朝谢澄走去。
她也不知道为何,分明自己是个不爱与别人计较的人,与其说脾气好,不如说懒得理。
今生的谢澄倒也没怎么惹她,偏生这厮总能三言两语就点着她的火气。
眼下他明明半声不吭,那股无名火却烧得更旺了。
谢澄见南星气冲冲地朝自己走来,无措地站在原地,假装研究起地上的落叶来。
“你干嘛一直跟着我。”南星还不到谢澄肩头高,此时手叉腰瞪着他,气势上反而是谢澄矮了一截。
谢澄琢磨半天,其实是想问她怎么样可以不生气,偏生长这么大,就是没学过服软,只好嘴硬地想到什么说什么:“快到十五了,你答应帮我找‘阴缘殿’,何时出发。”
这倒是正事,身为人皇契约术的传承人,自己总不能砸了信誉招牌。
南星果然敛了怒容,深思熟虑后正色道:“我只知如何进去,却也未曾亲身探查过。”
“渔州鬼市凶险万分,远不似表面那般繁华,那地方又无法动用灵力,仅凭拳脚功夫凌不测之渊,你可想好了?”
谢澄其实心里也没底,上回要不是南星,他怕是早就折在鬼市了,他故作轻松:“你告诉我如何去便好,等我突破到通筋境,便去试试吧。”
“那个谢家家主,是你什么人?”南星突然话锋一转,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谢澄一愣,却还是老老实实答复道:“他叫谢黄龙,是我父亲的胞弟。”
只说是父亲的胞弟,却不说是自己的叔父,这表达上的细微差距足以让南星知道,谢澄并不太喜欢自己这位小叔。
南星想起方才大殿上纯钧剑的异动,还有谢澄眉宇间转瞬即逝的阴翳,嗅出一点耐人寻味的古怪气息。
算上沈酣棠,怎么她今生认识的惟二还算能闲扯几句的人,都这般让人不省心。
“谢黄龙?你们三大世家不是自诩高格逸气,怎么给自家人都起这般土的名字。”
就像那个王进宝一样,还没不识字的林婶给她起得好听呢,谢澄还真是走运。
南星的关注点总是如此奇特,谢澄终于笑道:“三大世家的家主名姓千年不改,倘若我来做家主,也是要改成这个名字的。”
他故意压低声音,“所以我打死也不当家主。”
“这确实没几个人愿意当吧。”南星瞧着眼前人眉目如画的模样,再想想“谢黄龙”三个字,嫌弃地摇摇头。
银杏叶打着旋将要落在谢澄肩头,南星双指一并,便轻松夹住那片黄叶,将其编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蛱蝶。
“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吧。”
南星这话说得随意,像在讨论明日早饭,话题转得生硬又突然,让人差点没反应过来。
谢澄却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她原本不必管自己的。
低落的情绪消失不见,谢澄心中有处空落落的地方,此刻正在被一点点抚平。
没错,按照原本的契约,南星只需将谢澄送到“阴缘殿”门口,无须陪他以身犯险。
可今日听那谢黄龙提起谢澄的兄长,南星这才反应过来他为何执意要找“阴缘殿”。
倘如南星知晓自己父母姓甚名谁,出生于何年何月,哪怕只晓得籍贯,她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然后问个明白:“我为什么会是个孤儿?”
跨生死,绑阴阳,人可与鬼神通。
阴缘殿的传说,就像猛兽背上一道经年长疤,纵使未见淋漓鲜血,你也知那里是无可触碰的禁地。
自己还得多做些准备才是。
“喂,我跟你借样东西。”南星向谢澄摊开手,却僵在原地。
因为谢澄在她的询问声中抬起头,南星此刻才撞进他湿漉漉的双眼,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考虑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忧思过虑,出现幻觉了。
谢澄吸了口气,说刚才银杏树上的灰落到他眼里了,随即煞有其事地揉了揉眼,又恢复平常那副矜傲的样子。
“你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反正谢澄富得流油,被她多宰几次也刮不掉多少荤腥,南星索性打开腰间的储物锦囊袋,“你有黄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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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朱砂吗?”
望着张开饕餮巨口的储物袋,谢澄眉头抽动。随即在腰间轻点几下,将身上所有画符要用到的东西一股脑都塞到南星的袋子里。
南星眉眼飞扬,她心满意足地抱着一瞬间变得鼓鼓囊囊的宝袋,不掩餍足的小神态。
“喏,这些已经画好的成品符咒你就留着防身吧,鬼市中虽然不能用灵力,但这些已画好的符咒是可以调用的。”南星在袋中翻腾,将一些东西又丢还给谢澄。
这也是南星敢陪谢澄前去寻找“阴缘殿”的主要倚仗。
符修这行当,最要命的就是起手慢。寻常符师念咒掐诀的功夫,够剑修送你去好几趟地府了。
平日可用符咒驱遣的妖兽既塞不进储物袋,又时常敌我不分,实在是鸡肋还不靠谱。
但在九州鬼市这片禁灵之地,符修反倒成了横着走的主儿,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画符会耗费灵力,但用成品符时却无须考虑这些。
“那你努力修炼,到时候别拖我后腿。”南星摆出前辈架势叮嘱,眼见谢澄又下意识想说些什么,但想起说下那句话后南星又会生气,他话到嘴边,居然憋了回去,只是认真地点点头。
见这小子总算学乖,不跟自己比谁更厉害了,南星满意地一笑:“我还有急事,明天见。”
也不等谢澄回答,南星便窜出去好远,也不知是多急迫的要紧事。
其实南星只是怕谢澄追问自己的修为,当今修真界境界共分锻体、通筋、伐髓、化丹、凝神、通灵、观微、至高八境,每境有八重。
适才听谢澄的意思,他应当在锻体境上层,对于十五岁的青年人来说,这已经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南星这个野路子还未接受过正式修行的教授,如今同大多出身寒微的凡间“神眷者”一样,都还在锻体境一重打转呢。
上辈子在御灵宗当牛做马五年才刚到伐髓境,这辈子倒好,直接退回起点了。
此事要是被谢澄知道了,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输给谁都不能输给谢澄,这口气她非得争回来不可。
等她这段时间悉心毕力,很快就能追上,相信不会露出什么破绽的。
周围的人群稀散下来,大多年轻人都随门派长老们乘着灵舟破云而去,前往自己的宗门。
也有一些未被择选走的只得遗憾地离去,留下寥落的背影。
日后游走人间,做个仗义行侠的散修,倒又是另一番天地造化了。
南星大步流星,紧赶慢赶才寻到御灵宗的队伍,只见伽蓝红衣翩跹立于队伍之首,正神色凝重地听门内长老汇报事务。
她闪身躲到照壁后,哗啦抖开锦囊。
南星从中掏出一张用骊山金叶桦树制成的黄符,便是家财无数的谢澄身上,也不过攒下寥寥数张,可谓是价值连城。
南星忽然笑弯了眼睛,这下可好,谢家的宝贝,转眼就成了她的私房钱。
“春鸢不律”箫尾的鸢尾花攀着箫生长,最后竟以花瓣作笔锋,凝成一支凌厉的碧水色玉笔。
用契约术画符的法诀与寻常签订契约稍有不同,南星还有些生疏:“乾坤为证,日月鉴名。借天地力,法万象心。”
话音刚落,南星便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8.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是南星第一次以“春鸢不律”为媒介,借契约之术画符。
符道本就是以灵契通天地。修士奉上灵力与诚心,天道赐予符纹神力,一取一予,合乎自然。
倒与立契有几分相似。
只是不知,若借这上古神术为媒,强邀神明作保,能否真正如她所愿?
南星正欲蘸取朱砂,那支鸢尾却陡然刺入她的掌心。花茎如活物般缠上她的血脉,如同汲取养分一般,贪婪地吮吸起她的精血来。
“嘶——”锥心的剧痛传来,那花茎仿佛顺着她的经脉生长,然后溯流而上,扎进了南星的心脏。
鲜血顺着花瓣蜿蜒流淌而下,竟成了最艳烈的丹墨,被玉笔蘸了个饱足。
她手臂颤抖,青筋虬结,似在与无形之物角力。
神思混沌间,指尖却凭着本能游走,在符纸上勾出一道歪斜的"静心符"。
南星的嘴唇褪去血色,她强撑着墙努力凝神,用血污斑驳的手合掌掐诀,断断续续地念诵道:“心若冰清,天,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忽有金芒暴涨,灿烂的符咒如游龙般绕体。但见流光倏收,万千文字竟被那血符生生吞噬,黄纸上字迹未干,似有活物被禁锢其中。
远处伽蓝尊者似有所感,蓦然回首,却只看见墙角一株枯枝草,在暮色中沙沙作响。
南星只觉天旋地转,春鸢不律已化作青簪落回鬓间,她弓身“呼呼”地剧烈喘息,似乎心脏被无形之手紧攥住很久。
用神明契约术强借天地之力,是何等的胆大妄为。
哪是画符,分明是虎口夺食。
这般足以扭转乾坤的术法,其反噬自然也非常人所能承受的。
她心想这买卖实在不划算,往后除非一脚踏入鬼门关,绝不再用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灵脉仍在灼痛,她还未完全缓过来,可余光掠过墙角,看见御灵宗的队伍已开始登舟。
南星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连忙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朝伽蓝走去。
短短一道抄手回廊,被她走得艰难,摇摇晃晃间差点撞上廊柱。
南星只觉得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却并不敢抱得真切,只是用大臂将她轻轻环拢住。
南星睁开眼看清来人,这才散了强撑着的那股心气,将护在怀中犹然发烫的血字黄符捻出递给谢澄。
“帮我,送给……伽蓝。”说完这句话,南星眼前发黑昏了过去,彻底软倒在谢澄臂弯里。
谢澄此刻也顾不上君子端方。
一面是情况未明的南星,一边又是她的郑重托付,谢澄看着即将要离去的伽蓝,陷入两难的境地。
“咻——”
随着烟花爆鸣,一只金黄色的麒麟腾飞在瀛洲上空,神兽怒吼震得方圆百里飞鸟惊散。
瀛洲辖地内凡人、妖兽、修士无一不目瞪口哆,眼睁睁看着谢氏的图腾堂而皇之地占据天衍宗上空。
怀中的少女念念有词,眉头紧皱,不知陷入了何等梦魇。
“南星,我是你的师尊伽蓝,御灵宗以后就是你的家。”
“为什么不肯杀妖?”
“痴儿,你走吧,不要留在仙门了。”
恍惚间,南星似乎又回到御灵宗连绵的群山之中,人不杀妖,妖就要杀人。
那里有着世间最多的妖兽,便是朝着大雪百年不化的松霜林中随手抛块石子,都能砸醒一只沉睡的木魅。
妖兽的血大多都是黑色,溅在脸上,就像她素日画符咒时用的那种砂质的浓墨,混着磨好的朱砂。
触手黏稠,甩不掉,洗不净。
这时伽蓝就会揉揉她的头:“南星,你是有神眷在身的捉妖师,无须惧怕妖啊。”
我没有怕。
南星想告诉师尊,那不是怕,可她说不上来个所以然。
如果那日便能想通个中缘由就好了,在此之后,南星再也没有画过符,也成了仙门之中最无用的驭妖师。
那些肉薄骨并的午夜梦回,都随着远去的前世幻化为泡沫,沾在她身上,印下难以磨灭的潮湿。
…………
天衍宗,未央殿。
“谢兆光,这里是我的房间,你赶紧出去!”
“别吵到南星,你要是嫌弃我,大不了明日着人将整间陈设换了便是。”
轻薄的纱帐重重掩映,苏梅色的缭绫被妥帖地盖在南星身上。
只见她眼睫轻颤,下一瞬便上半身躬起,蜷伏在床榻处剧烈咳嗽起来,呕出一口浓血。
悬壶宗医修隔着帷幔叹息:"心脉震荡却未伤根基,好生将养罢。"说罢收拾好药囊,人影已消失在屏风之外。
南星接过沈酣棠递过来的手帕,拭去嘴角残余的污血。
又拿起床头的水杯,却并未着急漱口,而是用询问的眼神盯着忙前忙后的沈酣棠。
“都是给你准备的,随便用。”
“这里是我的偏房,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吧,省得跟几个弟子去合住同一间屋子,我也好保护你。”
沈酣棠见南星精神头还算好,只是有些虚弱,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眉飞色舞地和南星絮絮说起博古架上的各色珍玩。
这浮翠流丹的精巧厢房虽不宽敞,却极尽绮靡,很有沈酣棠的风格。
南星便耐心地听着她讲到口干舌燥,顺着话语细看过屋内陈设后,这才问道:“我晕倒多久了?”
沈酣棠顺手从多宝格里拈了只描金彩凤杯,仰颈饮尽半盏清水润嗓,霎时如开了闸般倾泻怨气:
“短短两天,你是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
“光是门规新册就有这么厚”,沈酣棠手臂延展,比了个夸张的长度,“不骗你,我自幼在天衍长大,原以为是门内弟子行事古板,今日才知错怪他们了。”
“什么斋醮科仪、晨钟暮鼓、三拜九叩,简直烦死人了,你晕过去倒也是好事……”
“喂,她才刚醒,你是要把她再烦晕过去吗?”听见越来越离谱的交谈,谢澄的声音突然从雕花拱门外横插进来,打断了卧房中的滔滔不绝。
南星这才发现某人不知在外头站了多久。
再看沈酣棠目光躲闪,只是心虚地绞着被子上的绣线,活像要把大雁形刺绣的半个翅膀卸下来。
得,估计刚才又杠上了。
南星扶额,心想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重生回来专给这对冤家当和事佬。
“那张符咒她收了吗?”
南星最关心这个问题,骊山金叶桦树制成的黄符加之她用精血绘下的静心咒,在契约术强悍法则的作用下,这张符咒将达到难以想象的效果,定能帮伽蓝在心境上更上层楼。
若在破境时使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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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能抵多年苦修。
这份礼物是弥补被自己亲手斩断的师徒情分。前世愧于恩师倾囊相授,今生又推拒其赏识。
南星忽然被某种情绪击中。
为遥远而虚无缥缈的“太平盛世”,自己一意孤行,哪怕会为身边人带来现世的痛苦,也在所不惜吗?
南星面色苍白如纸,本就生得温婉,此刻更是颦笑惹人怜。
灵动的眉眼柔和下来,平日里的那份惯常的潇洒也因身体的虚弱被压抑,就这样直直望进谢澄心里。
被她看得有几分紧张的谢澄将左臂背在身后,想起那张血迹未干的珍贵符咒,心里颇不是滋味,但还是朗声道:“她喜欢到上船时差点跌了一跤,你就安心养伤吧。”
看见尚伏卧病榻的少女露出释怀的笑容,谢澄忍不住酸溜溜地补充道:“你倒是借花献佛,问我讨东西就是去送别人?那伽蓝和你应当是初次见面吧,送这么大个礼物,差点把自己小命搭进去。”
“你自己说把那些东西送给我的,反悔我也不会还给你。”南星捂着锦囊袋,病容里透出几分狡黠,“进了我兜里的宝贝,阎王爷来了也休想撬开。”
她突然咳嗽着指向谢澄背在身后的左臂:“你手怎么了?”
敏锐如南星,早就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和未来得及更换的衣裳,这傻子怕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吧?
屋里顿时静得能听见更漏声,就这样南星看谢澄,谢澄偏头看窗外,活像演哑戏般谁也不接话。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起来,最后还是由沈酣棠“仗义直言”。
“他呀,可是结结实实挨了顿家法!”
在谢澄逐渐冷冽下来的目光里,花枝乱颤的沈酣棠也停下了无情的嘲笑,想起来了这家伙那么一丢丢优点。
大发善心又说了句:“若非看在这人还算有心的份上,外室廊下我都不让他待。”
一只彩色鹦鹉靠短小的翅膀提溜着滚圆的身躯飞进屋来,沈酣棠便“呀”地一拍手,“舅舅还交代我事情做呢,南星你好好休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说罢又乘上那头可以当成坐骑的鸟妖撞破窗口飞了出去,只听沈酣棠尖叫着揪住鸟脖子:“铁锅!我说过不许从这里走。”
肥硕的鸟妖驮着骂骂咧咧的少女,在漫天木屑中歪歪斜斜飞远了。
铁锅?她记得这鸟妖来历,貌似就是被沈酣棠从膳堂救出来的吧?
仙门中人起名倒是一脉相承的幽默。
窗棂在阵法作用下缓缓自愈,木屑簌簌重组。
南星扶额暗叹,真想说这一人一妖简直是天造地设。
谢澄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为她挡住了那一点无伤大碍的微风。
在南星语气强硬的再三要求下,谢澄只好妥协,将藏在身后的左臂缓缓伸到南星面前。
“这都是小伤,看着唬人罢了,等过段时间咒术失效,立马就会愈合。”
谢澄尚不明白此时若能挤点眼泪出来,反而能在眼前人心中撬开条缝隙。
姑娘家的怜惜,原就是另种形式的青睐。
他偏要逞强,故意扯出个满不在乎的笑。究竟是怕她忧心,还是怕她看轻,连自己都辨不分明。
只给南星匆匆瞅了一眼,谢澄便将受伤的左臂快速抽回。
饶是做足心理准备,那可怖伤痕仍让南星呼吸一滞。
9. 枕月山遇袭心生隙
整条小臂血肉模糊,焦黑的皮肉间隐约可见凝固的血痂,其间还有金色咒文闪烁,以控制着伤口不得愈合,这分明就是挨了顿最狠的戒律鞭。
在她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星又被谢澄气到了,这家伙怎么总脱离她的计划,就只是送张黄符而已,何至于受这样重的刑罚。
前世她有次放走无辜的妖兽,便被关进戒律堂挨了顿鞭打。其实南星很怕疼,可是越怕越疼,只好逼自己不去在乎。
谢澄做了什么事情,比驭妖师对妖心软还严重?
“是因为我吗?”南星的声音轻柔,还带着几分咳血的沙哑,却让谢澄喉头一紧。
这几次相处下来,谢澄还没摸清南星的脾性,但也算吃一堑长一智。
他发现南星虽然长着张温柔小意的皮相,实则全然不是那样的人。
大部分人都是越生气越暴躁,南星偏生反过来,动气时会冷静得吓人,反倒教人心里发毛。
就像现在这样,虽然语调温和,形容淡漠,但保管是有人要遭殃的前兆。
显然,谢澄不希望这个人是自己,为防南星再生气,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南星知道谢澄不是因为她挨打,还真就恢复了往日嬉笑怒骂的鲜活模样。
谢澄暗松口气,嗯,他觉得自己参透了一门玄奥莫测的绝世功法。
南星眼瞅着他竟然有些开心?手臂伤成这样子,他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你出去!”
好,现在谢澄就笑不出来了,南星见他蔫头耷脑地离开房间,这才又重新瘫倒回软榻上,计划下一阶段的行动。
锦缎被褥陷出个人形,两辈子头回睡这么舒服的床,难怪说“富贵软人骨,温柔乡是英雄冢”。
她闭眼嗅着熏香,浑身都放松下来,真想睡一场酣畅淋漓的午觉。
一炷香时间不到,南星已换上天衍宗弟子的门服。
昌荣色短衫配蒲紫襦裙,腰间系带上挂着从未离身团花储物锦囊,宝髻用水华朱色发带松松挽就,未妆铅华。
那发带上,隐约闪动着金色的法纹。
倒是与此前身着短打劲装时的样子大为不同,眉眼间那点子江湖逸气却始终未改,华服加身也掩不住骨子里的不驯。
这午觉到底还是没睡成,南星用袖子擦净箫管,推开门抬头便撞上等在外面正盯着她的谢澄。
南星指着谢澄身上皱巴巴的私服,不明白这人怎么专爱当门神:“你怎么还不去更衣,是打算把这身行头穿到地老天荒?”
谢澄看着那红色发带像簇火苗在她发间迎风招摇,心底有点隐秘的欢喜。
他没有告诉南星那发带并非弟子门服中的一部分,而是他昨儿个不慎落在桌上的护身法宝。
只是将错就错,任由她当作个普通物件绑在头上。
谢澄忽然觉得唇齿发涩。
分明平日舌灿莲花,偏生每次见着南星都像不会说话似的,声音比平素低了几分,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还生气吗?”
便是原本没生气的人听见这种话,为着面子也要装出三分怒火来。
这话问得实在刁钻。
若答不恼,倒显得先前脾气都是作态;若说仍恼,又落个斤斤计较的话柄。
自古女儿家遇到这般诘问,总要陷进两难境地。
南星低头思虑片刻,踮起脚尖凑到谢澄面前,言语里带着蛊惑的意味:“只要你永远输给我,那我就再也不会同你置气了。”
前世坊间留名的神剑剑主不过几十余人,她与谢澄是唯二年纪轻轻便得神兵认主的。
若输给那些修炼多年的老怪物尚可说是年岁所限,但若败给谢澄,这重生岂不是白活一遭?
如今十五岁的谢兆光,对自己可谓百依百顺,南星又岂能不利用?
她觉得谢澄这次一定也不会拒绝的,到时候诓骗他再签条契约,这道首之位便是十拿九稳。
虽说手段实在不磊落,可代价太大了,她实在输不起。
"不行。"谢澄斩钉截铁地回绝,这是头一回他对南星说不。
谢澄话音落得极轻,却似惊雷炸在南星耳畔。少年眼底映着残阳,竟显出几分她从未见过的凛冽。
“谢兆光,你真是个混蛋!”
南星恼羞成怒,终于酣畅淋漓地补上前世被一剑穿心时没力气骂出的那句脏话。
这家伙之前的听话都是骗人的,一遇到正经事上他就和自己对着干。
南星秉指快速地在谢澄气海、章门处点了两下,谢澄也不躲,就一副任她宰割的样子。
你这时候又不说“不行”了!
南星这才想起来谢澄已经到锻体境上层,寻常的点穴对他可无用。
登时便想运气再攻,谁料谢澄立即反手封住她的气海。
惊愕之余,南星听谢澄着急地说:“你心脉受损,这几日还是不要调用灵力为好,就跟在我身边,我会保护……”
还不等谢澄说完,南星已经后退数步与他拉开距离,突然就冷静下来,面上无悲无喜。
随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在灵力被封的情况下,用最基础的身法迅速消失在门口。
谢澄赶忙去追,却未看清她离去的方向。
南星藏形匿影,穿梭在天衍宗的琪树仙殿之中,为了躲过身后紧追而来的谢澄,一头扎入天衍宗边缘处的枕月山。
山林幽岟,川泽回缭。
瀛洲乃天下灵枢,天衍宗中处处皆适宜修行。枕月山间灵草丛生,向来是弟子采药修心的清净地,不会有何危险。
总归气海被封,不多时便会自行冲开,南星也不愿意去麻烦别人,索性来摘些草药打发时间,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山雾渐浓时,她还在寻那味“不知藤”。
传闻此草能暂封五感,最宜镇痛。
无奈越走越深,待惊觉林深影重,四顾已不见来时泥土小径。
找到了!
崖壁缝隙间,一丛苍青色藤蔓正随风轻颤,正是“不知藤”。
南星屏息凝神,以箫代刃,轻轻截取最肥嫩的几段。藤茎断裂处渗出乳白浆液。
很快她便收获一大丛,心满意足地将其塞入储物锦囊中。
橙光暮色已浸透层林,她按了按依旧沉寂的气海,终是收箫入囊。
崖壁上还剩几株未采的灵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似在挽留。
为保安全,南星有些遗憾地收手。
她踩着崖边凸起的嶙峋山石,矫健地从峭壁上轻盈跳回地面。
“铮——”
还未来得及看清扑过来的是何物,南星已凭本能反应抄起春鸢不律箫挡下这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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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灵力调用受阻不能掐咒诀,此时的南星除了功夫好些,与寻常百姓无异。
储物袋中只有空白的黄符,她根本还没来得及画!
僵持之时,南星迎着撕空的厉风终于看清了袭击她的东西。
狮首龙角,雪色鳞鬃,这分明是一只——白泽!
腥甜涌上喉头,南星旋腕转箫,借力错身,白泽的利爪擦着鬓角划过。
她错开白泽攻势后顺势滚入草丛,不及抹去脸上血痕便发足狂奔。
纵使身法再快,失去灵力加持的凡人,又怎么能跑过万妖之王?
白泽族并非妖兽中最强大的一类生物,但它们达万物之情,有王者之德,被妖界奉为妖王。
曾经救下南星的妖兽,还有前世自己放跑的那只小妖王,都是白泽族。
自己是怎么招惹它们家了?亲朋好友全找上门来。
眼见逃不掉,南星蹬树之后杀了个回马枪,借力回身竟跃上白泽颈背,忍痛叩住兽角,任那妖兽如何翻腾也不松手。
白泽怒啸之下周身腾起白色火焰,热浪灼肤,南星终是脱力坠地,被拍飞而出撞断一颗柏树。
她趴在地上牙关紧咬,鲜血从七窍溢出,五脏六腑都搅得生疼。
南星只觉这下心脉应当是碎成渣了,难道两辈子都要因为谢兆光和白泽而死吗,这是哪门子孽缘,自己又不欠他们的。
那白泽朝她冲刺而来,生死关头,一只菟首耳鼠挡在了她面前。
“吱吱——”
天可怜见,这耳鼠虽然身形极小,声音却十分大,生生逼停了白泽。
“吱吱——”
南星听不懂妖兽之间的交谈,她盯着白泽兽金色的瞳孔,此时才发现它似乎有些不对劲。
那眼中红色的血丝蔓延,分明是狂化之后的状态。
那耳鼠伏在巨兽耳边细声啾鸣,约莫在说些求情之类的话吧。
自己前几日救下它,这恩情倒是很快就偿还了。
总之最后,那白泽眼中血丝逐渐褪去,似乎恢复了理智,瞪着眼端详南星许久,最后背着那只耳鼠跳上山崖,消失不见。
“咳咳,你别走啊。”南星自然不是在喊那只差点杀了她的白泽,而是希望耳鼠帮她找点止血的草药来。
自己现在寸步难行,等有人寻到此处,她估计已经躺在这里失血过多而死,化作山野间的呜呼亡魂了。
才苏醒没多久的南星,又快要晕过去,半梦半醒间,有人托起她的后颈。
一株被切成小片的“壶芽灵芝”被送入她口中,求生欲促使着南星和着血将其尽数咽下,总算是保住一条小命。
“壶芽灵芝”珍贵至极,传说可生死人肉白骨。
枕月山上,也会有这般宝物吗?
“多……谢。”南星勉力掀开眼帘,艰难地望着眼前冷白如玉的少年,这人下唇正中有一道浅浅的竖纹,抿紧时无端透出几分隐忍的委屈。
“你是那只耳鼠变得吗?”,南星说罢便又闭起眼,感受体内澎湃的灵力涌动。
她忙着调息,所以没有看到那少年面色僵了一瞬。
不怪南星胡思乱想,这人长得跟那只耳鼠差不多白啊。
气海忽如春江破冰,澎湃灵力奔涌周身。
生死之际爆发的道心,佐以壶芽灵芝的圣效,竟助她冲破桎梏,直抵新境。
10. 道途险隘命中宿敌
灵力运转周天后,那少年却已温柔地将她背起。
他报上姓名道:“我叫燕决明,是天衍宗的外门弟子,送你去药斋那边吧。”
南星伏在他清瘦的背上轻声应下,外门弟子中许多都从杂活做起,比如采药晾晒、编修典籍等,出现在此处倒也合情合理。
他们相谈还算契合,闲聊着还未走出多远,忽见天边一人御剑而至,惊起满山飞鸟。
南星不用看也知道来的是谁,她不会再理这个混蛋了。
前世穿心那一剑的寒意,仿佛还凝在骨髓里。彼时人妖势同水火,南星勾结异族放跑妖王,谢兆光身为道首清理门户,她认。
可是刚才谢澄这厮竟又险些害她丧命。
南星真是觉得这家伙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孽缘,只要靠近他就会遭遇不幸。
为了世界和平,最重要的是为了自己的小命,南星决定和谢澄保持距离,最好不再来往。
看见浑身是血的南星,谢澄脑海一片空白。
他慌乱从储物腰带中倒出七八个瓷瓶——回元丹、生肌膏、还魂散……莹润药丸滚了满手,一股脑地想塞给南星。
可南星冷哼一声便扭过头去,趴在燕决明背上不肯再理他。
谢澄这才正眼打量起背着南星的人来。
肤白,丹凤眼,五官柔和,穿着白色的外门弟子服饰,看着就是温顺老实人。
他并没有把陌生弟子放在心上,径直伸手就要把背上的南星接过来。
谁料燕决明身形一闪,竟让他扑了个空。
谢澄再去看他时,燕决明却像无事发生一般,稳稳背着南星向前走,全然不顾及谢澄。
“我送她回去。”谢澄不得不开口把人拦下,他莫名心慌,总觉得如果现在不能把南星哄好,以后就再难挽回了。
谁料南星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燕决明侧首,露出个浅淡的笑抢先回答:“不必麻烦这位师兄,我刚好要去药庐交差。”
仙门规矩向来如山,外门弟子见内门人需执礼。谢澄眉头微蹙,他虽厌烦仗势欺人,却更不惯被人违逆。
富者必骄,贵者必傲。
谢澄在南星面前处处被压制,可面对外人,取而代之的是世家天骄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威仪。
他将纯钧别回腰间,抬手再次拦住燕决明道:“把她给我。”
燕决明却把南星往背上轻托,以确保她待得更舒服些,眨了眨浅褐色的眼说:“师兄,南星又不是个物件,什么叫给你呢?”
谢澄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的下一瞬,南星就从燕决明背上跳下来,轻咳几声翻了个白眼说:“你俩在这里多磨蹭一会儿,不等走到药斋我就痊愈了。”
“算了,我自己去。”
说罢便从储物锦囊中掏出那枚麒麟黄玉佩,抬手丢给谢澄。
“你就是靠这个找到我的?我不需要这样的关照。”
终于把这个烫手山芋物归原主,那种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底下的感觉,会让她喘不上来气。
谢澄紧攥着手里被退还的玉佩,低眉敛目,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
他沉默着将那些灵丹妙药放在南星脚边,最终把玉佩重新系回腰间,转身离去。
南星看着地上那些价值不菲的丹药,终究还是仔细收进锦囊。她想着,改日定要寻个机会,将这些尽数归还谢家。
燕决明盯着谢澄远去的落寞身影,好奇地问南星:“他就是那个最有可能当上谢家家主的谢澄吗?”
谁料南星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最后笑道:“你可以追上去问问。”
只见燕决明一愣,没有被这话里的锋芒刺痛,“我只是好奇,不方便说也无妨的。”
寻常外门弟子又怎么会刻意挑衅内门中人,更别说他还隐隐识出谢澄的尊贵身份,胆大包天到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
可到底算她的救命恩人,哪怕心中疑窦,南星还是温和地对燕决明说:“明日我去药庐寻你。”
说完便转身,选了条与谢澄背道而驰的小径离开此地。
等她疗伤完毕回到沈酣棠居住的未央殿时,天已完全黑下来。
南星将今日种种尽数隐瞒,只说自己想出去晒太阳,没想到一时迷了路,这才耽搁至今。
不知沈酣棠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一向严苛的沈去浊松口,默许南星住进未央殿。
虽说南星其实无所谓和谁住在一起,也怕日子过得太悠闲,会磨掉自己的斗志。
可架不住沈酣棠再三要求,便也安心在这里住下了。
谁知夜深时分,沈酣棠竟抱着锦被溜进偏殿,非要与她同榻而眠。
“舅舅说蜀州有妖兽暴乱,门内诸多长老都忙于此事,新弟子的教习问题还没着落呢。”
南星手上替她整理着被褥,闻言动作一顿:“那我们难道要自行修炼吗?”
“不知道,说不定会让师兄师姐来教我们,可千万不要是柳允儿啊。”沈酣棠趴在桌子上频频叹气,似乎心事重重。
二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宿的小话,直到沈酣棠困得眼皮子打架昏睡过去,南星这才给她盖上被子,又走到窗边吹灭烛火,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发起呆来。
夜色催更,晚晴风过竹。
一人坐在问仙岛最高峰的峰顶之上,长袍迎风翻飞。
他见未央殿中灯火熄灭,这才半躺在山石上,看月华如水,普照世人。
“咚——咚——咚——”
东方欲晓,早已整装待发的南星半拉半拽,终于把还在贪恋睡梦的沈酣棠唤醒,“今日是初次正式授课,万不能迟到啊。”
见她还是没反应,南星只好从架子上抓起那只肥鸟,凑到沈酣棠耳边喊道:“沈掌门说,你再不醒就把这只鸟炖了给你煲汤补身体。”
在鸟妖吓得嗞哇乱叫的求救声中,沈酣棠不情不愿地从床上滚下来,然后半爬着准备盥漱。
“南星,你跟舅舅说,我被妖怪抓走了,不能去晨训。”
哪有妖怪敢跑到天衍宗最中央抓人啊?
听见沈酣棠为了不去修行连这等荒唐的话都编得出来,南星捂着脸没眼看,“我要敢这么说,只怕半个天衍宗都要倾巢而出了,你还是接受现实吧。”
拉着哀嚎的沈酣棠一路狂奔,终于赶在大门闭合前进入学堂。
仙苑春浓,小桃开,枝枝已堪攀折。
南星被眼前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震撼到,原来这天衍宗学堂之中还别有一番洞天,难怪能容纳全宗的弟子。
“我是你们的师长,皇甫肃。”
声音响起时,众人才发觉桃林深处有方石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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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端坐在那里下棋。分明桌边无凳,他竟也稳稳悬浮在半空。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比头发还长的胡须,柔似流云,一直垂到老人脚背处,满堂弟子目光皆被牵系。
南星悄悄与沈酣棠耳语:“他没有被自己胡须绊倒过吗?”
其实南星是真的好奇,岂料沈酣棠被这话逗得捧腹大笑,二人成功当选今年第一批被皇甫肃处罚的新弟子。
拿着手中写着“洒扫药斋三日”的黄色木牌,南星真是哭笑不得。
“天衍不比别宗,各道人才皆有,上一任天衍掌门少年游历时寻得此秘境,将其运回宗门。又广征能人志士,传授千门百家绝学于秘境留影石中,以供弟子们随心修行。”
“须得认可,方见留影石的踪迹。”
“前日的入宗大会想必也明白规矩了,请自便吧。”
见皇甫肃又返回桃林独自弈棋,周遭其余弟子也都成堆儿地四散开来。
见大家都开始有说有笑,刚领了责罚的南星便放心询问:“天衍宗前任掌门去哪里了?为何鲜少听说。”
纵观两世,她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位举世无双的绝顶天才。
想要迁移秘境,必须得到此地意志的认可。
或许要打败其中所有的妖兽,或许是拿走某件意义非凡的宝物。
可无论通过哪种方法,都非常人所能做到。
说句“千古惟此一人”也不为过。
南星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她侧头见沈酣棠呆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星伸手在她面前轻挥,沈酣棠就像大梦初醒一般回神,额头上甚至还冒出冷汗。
“她……是我母亲。”
这是南星完全没想到的答案,见此地弟子众多,南星拉着沈酣棠往僻静溪畔行去,沿途留意着适合她们的留影石。
落花逐流水,幽兰浥轻尘。
南星寻了处青草柔茵,广袖轻扫,与沈酣棠并肩坐在溪边石上。潺潺水声里,前尘往事渐次浮现。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舅舅陪在身边。他们说母亲生下我后便病逝了,父亲也意外牺牲。”
“可我追问,他们也不肯说,我一直不知道父亲是谁。”
沈酣棠手绞着袖子,有几分茫然无措。
十五年来没有人可以与她分享埋藏在心底的彷徨,可面对南星,她却像倦鸟归林般,一股脑倾吐而出。
南星此刻还拉着沈酣棠的手,她们离得那样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跳动的脉搏。那汹涌的悲怆如月下潮生,也将她浸透。
她不知道命运是不是惯爱捉弄人,她与沈酣棠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与经历,从天涯海角汇聚到此地。
一个生于仙门,享尽追捧与宠爱。一个漂泊乡野,无拘无束倒也自由。
但冥冥之中,似乎就是有股斩不断的丝线把几人缠绕在一起,斩不断,理不清。
世人管这叫“缘分”甚至“劫难”,南星更愿意称为“知己”。
正因同是失怙之人,南星才能看到沈酣棠被娇蛮任性包裹起来的脆弱与善良。
她想找些有趣物什儿逗沈酣棠开心,手刚塞进锦囊,就摸到了成堆的灵丹妙药、黄符朱砂。
都是谢澄所赠。
今日他为何没来学堂?
11. 少年心事尽付流水
虽说昨天自己放出狠话,还以一刀两断的决绝姿态赶走了谢澄。
其实南星心里明白,自己不是讨厌他,更谈不上恨。
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吧。
还未成长起来的谢兆光就像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儿巨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终将成为你道途险隘,命中宿敌。
等谢澄发现你的计划,他甚至会杀了你。
横亘在南星与谢澄之间的,是永难调和的立场天堑。
前世那道手段残忍的“屠妖令”震惊三界,便是灵智未开的小妖也难逃一死。
凡人只道谢兆光秉公执法,仙门中却人人尽知这背后藏着一桩昔年血案。
没错——
襁褓时的南星被妖类救下,送到琼花村重获新生。
而谢氏最出色的准继承人死于妖兽爪下,满族悲恸。
一代传奇还未来得及翱翔天际,就匆匆被命运折断羽翼,死于非命。
那是谢澄的兄长。
风吹尽,少年心事,尽付水东流。
待沈酣棠诉尽衷肠,泪痕已干。
南星想替她拭去两腮的泪痕,可自己素来不备这些精细物件,只好随手在锦囊中探寻,竟真掏出个绣着海棠花的瑞纹方巾。
沈酣棠“哎”地讶异一声:“这不是我的手帕吗?”
两人相视一怔,继而同时恍然。
这方海棠花绣帕原是昨日南星呕血时沈酣棠塞给她的,南星用清洁咒涤净后随手收在锦囊里,阴差阳错竟在此刻解了燃眉之急。
这般巧合令她们忍俊不禁,方才的悲戚一扫而空,转而说起近日趣事。
前世的南星,恰似深埋冻土的种子。
为求一线生机,她将自己裹进冰壳,不择手段地攫取养分,以至于将自己逼上孤绝之路。
若说命运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时,怕就是现在吧。
山溪蜿蜒,仿佛永无尽头。两人行了多时,仍探不到秘境边际。
“南星你看,这桃林里居然还有桃子!”沈酣棠雀跃地指着远方茂密的桃林,说着便要奔去,却被南星一把拽住手腕。
这话乍一听寻常,可她们一路走来,只见云蒸霞蔚的桃花花海,何曾见过半颗果实?
虽说此处秘境天衍宗日日使用,就算原本有什么问题,此刻也是再安全不过了。
为防万一,南星还是取出上等黄符,指尖蘸了朱砂,龙飞凤舞画就护身咒,啪地贴在沈酣棠眉心。
谁知这姑娘竟真顶着遮眼的符纸,螃蟹似的横着往前挪步。
见南星盯着自己捂嘴笑,沈酣棠才反应过来,气鼓鼓地把符咒揭下揣进前襟里:“南星你学坏了,我还以为必须贴额头上才灵验呢!”
“你确定这里有颗桃子?”南星仰头望着光秃秃的桃枝,满脸狐疑。这株桃树花开得稀落,连片完整树荫都撑不起来,更别说结果。
沈酣棠却固执地踮起脚尖,朝虚空一抓,想把那颗似乎只有她能看见的桃子摘下来。
“咔嚓——”
灿烂的粉色光阵就以沈酣棠为核心绽开,仿若一朵桃花将她轻轻抱在怀中。
这番景象,南星却也能看见了。
她眉头一挑,终于明白了这秘境的奥妙:“阿棠别动,这就是留影石,你在阵眼处打坐运气,抱元守一。”
“好,我就留在这里,你也快去找找适合自己的桃子。”沈酣棠盘膝而坐,手结莲花印。随着呼吸渐匀,灵台深处竟浮现一道虚影。
虚影展臂绷紧弦丝,遥望九霄,挽雕弓如满月,箭指苍穹。
见沈酣棠周身泛起莹润灵光,显已渐入佳境,南星这才放心向桃林深处行去。满地落英被步伐惊起,在她身后旋成一道绯色轻烟。
蹊跷的是,明明沿着溪水前行,兜转间却总回到原处。眼看秘境即将关闭,南星倒也不急。
机缘一事,强求反落了下乘。
南星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却不见沈酣棠的身影。几番寻找无果,她竟误打误撞回到了学堂入口处。
皇甫肃已然没了踪影,入口处聚集着许多成功获得先辈传承的幸运儿。南星环视一圈,没看到半个熟面孔。
“喂,怎么又是你。”
熟悉的声音传来,南星不由得"啧"了一声。她懒得回头,心想这人怎么跟个索命鬼似的阴魂不散。
王进宝见南星竟敢无视自己,脸上顿时挂不住。瞥见她两手空空,立刻抓到把柄似的提高嗓门:“都说你是本届天赋最高者,怎么连块留影石都寻不着?”
声音刻意扬高,引得周围弟子纷纷侧目,南星仍充耳不闻。
她担心沈酣棠那边是否出了什么岔子,急着回去找人。
谁知王进宝变本加厉,手中长枪一横,硬生生截住她去路。
“王道友,我眼下无暇他顾,可否改日再叙?”南星暗自权衡,没有贸然出手。
眼前这个获得传承后的王进宝实力深浅未明,贸然硬拼就算能胜,也难保不会因触犯门规再领一张黄牌。
那她可就真成了天衍宗开山以来,首个刚入门就领双黄的新弟子。
南星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右手已悄悄提前掐住一个反伤符。
此符口诀不算太长,她有信心在王进宝出招前使出。
诡异的是,周围几个弟子突然拼命对王进宝挤眉弄眼,弄得两人都是一头雾水。
见王进宝仍不明就里,最近的那个弟子偷瞄了南星一眼,快步凑到他耳边低语。南星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零碎字眼。
“这就是《黄莺小报》……谢澄受家法那个。”
王进宝脸色骤变,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消散。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竟转身就逃,活像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南星眯起眼睛。
虽然只听到只言片语,但联想到谢澄那血肉模糊的左臂,她心中已有几分猜测。
“南星师妹。”
怎么今天总有人找自己?
南星眼中的不耐烦转瞬即逝,等她回过头,已换上那副人畜无害的笑靥:“柳师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说,单觉得这残局有趣,想请师妹手谈一局。”柳允儿言笑晏晏,指着对面的石凳邀请南星坐下。
南星暗自好笑:在柳允儿眼里,自己究竟有多愚钝?
这片空地她记得分明,方才可没有甚么石凳。
多亏皇甫肃长老那拂地的长须,让她对此处一石一木都印象深刻。
此刻石案明显偏移,凭空多出两方石凳。棋盘上棋子更是散落四周,活像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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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扫过。
南星却真走上前去,绕着神色越发不自在的柳允儿踱了两圈:“师姐见谅,我粗人一个,不懂琴棋书画的风雅。”
她忽然展颜一笑:“若是比划道法,倒愿奉陪。”
说罢南星便要走,柳允儿连忙出声阻拦道:“师妹留步!”
“实不相瞒,这是块儿符道的留影石,只是此石特别,须得两人斗法方能开启。”柳允儿指尖划过石案,棋盘纹路随着触摸依次亮起。
“非是有意欺骗,只怕说了实话,师妹反不敢应战。”
南星停下脚步,终于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但请师姐赐教。”
柳允儿确实有几分眼力,看出南星骨子里的争强好胜。
只可惜她漏算了一点——
这世上能真正激起南星胜负欲的,从来只有谢澄一人。
当两人相对而坐的瞬间,棋盘下方突然浮现巨大的阴阳阵图,黑白两色灵光冲天而起,几乎照亮半个秘境。
这般动静,顿时引来无数弟子驻足观望。
就在此时,稚嫩的女童声同时在她们识海中响起:
“修真之人满心求索大道,不见脚下风光。你二人机缘巧合下寻到这块留影石,谁能在无法动用灵力的剑道比拼中胜过对方,便可得我传承。”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柳允儿眼底闪过一丝胜券在握的锋芒。
不能动用灵力,只能使用最原始的剑招。
柳允儿从未见过南星使剑,一个刚入宗门几天的雏鸟,便是天资卓绝又有何惧?
天衍宗之中,何人不是天才。
从无数新弟子中选了南星做对手,除却某些殃及池鱼的私怨,更因柳允儿骨子里同样好胜要强。
她十六岁拜入天衍,十八岁得掌门亲传。倒是很好奇南星与她的天资,谁更胜一筹。
棋逢对手,斗法开始。
柳允儿长剑如电直刺心口,却见南星唤出“春鸢不律”箫,箫划出青色弧光,一招标准的“海底捞月”精准格开剑锋。
“你竟会使剑?”柳允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冷哼,“锻体境也敢逞强。”
南星不答,反手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箫管顺势下压,直取对方寸口。
两人身影交错,金铁玉石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阵法结界外,众弟子纷纷围拢,姗姗来迟的沈酣棠这才瞅到阵法中央与柳允儿对上的南星,紧张地拍打起结界。
那半透明的青光屏障内不见外,外界却能清晰看见其中战况。
玉箫如游龙,长剑似惊鸿,斗得难分难解。
春鸢不律已属长箫,可在三尺青锋面前犹不够看,这武器长短上的劣势,让她在交锋之初便陷入被动。
幸而符修最重身法。
常年与妖兽周旋的历练,无数次险境中争分夺秒画符的经历,早已将她的腾挪之术锤炼至臻。
柳允儿剑势如虹,却总差之毫厘。
可终究一境是一重天。
若非不能动用灵力,南星在对方手里撑不下二十招。
她如游鱼般穿梭剑网,却始终近不得接近柳允儿。柳允儿剑招凌厉,亦沾不得南星半片衣角。
棋局之上,黑白子无声对峙。战局之中,两人陷入僵持。
12. 枯荣有道人间不老
南星指间早已掐好雷火诀,却在灵力将发之际停手,任那雷火真炁化作飞灰散去。
既是剑道之争,便该以剑论胜负。
境界还是太低,若非昨日险死还生,侥幸突破到了锻体境二重,光是打斗中逸出的罡气都够南星喝一壶。
“师妹何苦,你还是认输吧。”棋盘上的纹路渐趋黯淡,昭示着斗法将近尾声。
柳允儿只好劝起南星来:“此番平局收场,你我皆无缘奖励。不若就此认输,师姐愿以一盒桂帝朱砂相赠。”
南星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发颤,丹田处新突破的热流尚未稳固。
受损的心脉像被暴雨浇打的烛火般明灭不定,时而隐隐作痛,“难得有机会向师姐讨教,这样输,我不会服。”
南星玉箫一转,霎时搅动满庭落花,绯红花瓣如惊蝶乱舞。
她身形骤沉,似游龙探海,箫管挟着凌厉劲风直取柳允儿膝下。
于此同时,柳允儿也用剑鞘横栏如铁锁横江,右手寒芒乍现,一点剑光已刺向南星咽喉。
电光火石间,南星足尖点地腾空而起,衣袂翻卷如展翼孤鸿。
她竟是不管那直取要害的剑锋,箫管在半空划出新月弧光,直击柳允儿握剑的虎口要穴。
这一式“飞燕绕梁”使得险之又险,分明是要以血肉之躯换柳允儿兵刃脱手。
箫风剑气交错间,满庭桃花为之一滞。决胜关头,柳允儿突然横平剑鞘,用尾端直刺南星下肋。
“南星,躲开!”沈酣棠的尖叫声在秘境中炸响,却在触及结界时化作徒劳的涟漪。
挨上一击罢了,最多被震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还不等周围围观弟子从疑惑中反应过来,柳允儿剑鞘末端竟凭空绽出三根幽蓝毒刺,锋刃处隐隐流转着冰蜥特有的花纹。
原来这檀木剑鞘暗藏玄机,鞘中另有机栝。
这是玄机宗新研制的近身武器——“冰蜥毒刺”,有价无市。
一根定身,两根昏厥。
若三刺齐中,寒毒顷刻冻结心窍,任你大罗金仙也难运半分真气。
寻常修士中招,不过调息数日便可化解。可南星心脉本就受损未愈,此刻若被寒毒侵入,无异于雪上加霜的致命伤。
南星瞳孔猛然收缩,虽不识此物来历,但本能的求生欲使她警钟敲响。
她侧身想要闪避,奈何旧伤牵制,身形迟滞了半分。
三根“冰蜥毒刺”离南星肋下不足两寸,寒芒吞吐间,距肌肤不过方寸。
南星甚至能感受到那刺骨寒意已经穿透衣料,先一步刺入骨髓。
躲不掉了。
“哗!”
谁也没想到,南星头顶的水华朱色发带骤然迸发耀目赤芒,如旭日初升般照亮整个结界。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发带竟化作一对遮天蔽日的火凤羽翼,翎羽流淌着炽烈光华,将南星庇护在羽翼之下。
“冰蜥毒刺”触碰到看似柔软的羽毛,巨大的反冲力逼得柳允儿脱手,三根毒刺弹飞出去,在石桌上撞出点点寒星。
在柳允儿惊愕的神情中,被翅膀包裹的南星突然消失无踪,结界也如水中倒影般泛起涟漪,渐渐淡去。
原本打算看好戏的王进宝嘴巴已许久没有合拢上,此时更是结巴着惊呼:“我滴乖乖,那不是谢氏的传家宝之一吗!”
周围三大世家的弟子们早已炸开了锅。几个年长的修士更是倒吸凉气。
那对火翼分明是名动九州的“舜华翎”,谢氏宗族代代相传的护命至宝!
“传闻此物能挡化丹境之下万般杀招,百毒不侵。”
“这不是谢澄的东西吗?怎么在个姑娘家手里。”
“她估计也是谢氏中人。”
大家议论纷纷,手握《黄莺小报》最新一册的王进宝急着显摆,活像个说书先生:“哎哎,这就是前几天闹得瀛洲鸡犬不宁的那位。”
说罢,他将怀中的小报丢给离他最近的一群弟子,供还不知情的人传阅。
突然一记暴扣,王进宝脑门上顿时鼓起个青包。
“啊呀!哪个不长眼的!”
他怒火中烧,龇牙咧嘴地回头一看是沈酣棠,还没来得及骂她,就见这位眼高于顶的大小姐竟是憋着两汪泪水,已是有了哭腔:“别闹了!南星,南星她失踪了。”
天衍宗弟子这才发现,适才的屏障已消失,柳允儿呆立在原地。
秘境之中,却是怎么也找不到南星的人影。
“快去通知皇甫长老。”
“找人啊,愣着干嘛。”
弟子们纷纷行动起来,柳允儿捡起散落的毒刺藏入储物镯中,也加入搜寻南星的队伍来。
桃林还是那片桃林,却只剩南星一个人。
她缓缓屈膝,眼前那株不及小臂高的嫩苗在风中轻颤,新叶还带着初春特有的鹅黄。
南星伸手想要触摸,谁料那树苗却突然化作一柄极窄极薄的长剑,呈现银杏木特有的淡金色。
南星握剑起身时,竟觉不出丝毫重量,仿佛握住得就是截木枝罢了。
此剑比之晦明剑少三分肃杀,较之纯钧剑缺七分华贵,却自有一段自然灵韵。
桃瓣簌簌落在剑脊,竟被无声斩作两半。
伴随着适才的童声响起,花瓣旋转而起,南星面前抟成一道粉色幻影。
那幻影声如碎玉:“银杏万年不死,是天地间最接近永恒的存在。”
“看好。”
这矮小如稚童的幻影手持长剑,从最基本的剑招耍起,挥过春秋冬夏。
枯枝横空,万叶皆刃,一剑挑落九州霜。
南星凝神细观,认真记下所有招法。
但见那幻影随剑招渐长,十二式时犹为垂髫小儿,二十四式化作少年模样,待四十九式使尽,竟已是睥睨天下的黄衫剑客。
“天地枯荣有道,玄黄一叶,人间不老。”
“这柄剑,名长生。”
地面突然塌陷,南星手持长剑,向深渊坠落。
将要砸到地面上时,南星以剑拄地缓冲,平地掠雁翻身而起,轻飘飘落在王进宝刚刨开的草堆里。
腐叶混着新泥溅了满身,惊得正在刨土的王进宝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花眼了吧,你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王进宝梗着脖子,和凭空出现的南星大眼瞪小眼。
“还得是本公子出马,这不,一下子就找到了。”
南星拍落鬓间草屑,瞥了眼被当成锄头的名贵长枪,又瞧了瞧四周七零八落的土坑,似笑非笑:“你在土里面,找我?”
王进宝将银枪往土里一插,腾出两只手使劲掸去身上沾的泥土,一脸嫌弃,“要不是沈酣棠那个蠢货吵得人头疼,我才懒得帮这个忙。”
他指着脑门上已然看不出来的红肿,没好气道:“喂,你快回去吧,门口都闹翻天了。”
南星足尖一踢,那柄镶金嵌玉的雕花长枪便“铮”地斜飞出去,她反手横剑搭在他颈侧,淡金色的宝剑在王进宝脸上映出霞光。
“喂,你恩将仇报啊!”王进宝气得跳脚,但想起这家伙刚刚可是连柳允儿都不怕,又怂了下来。
“谢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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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受戒律鞭?”南星将剑往前推了几寸,冰凉的剑锋挨到肌肤上,蛰得王进宝脖颈冷颤。
他从怀中掏出一册《黄莺小报》,硬气地用书将长生剑推开。
南星劈手夺过小报,却见王进宝挤眉弄眼,满脸看好戏的神情。长生剑随着主人放松的手缓慢垂下,被随意挂在腰间。
等翻过前方一篇比一篇离谱的独家密谈,南星皱着眉头,终于看完了那篇《谢氏行十七子谢澄,闯弥天大祸救红颜》。
不得不说,写得真是活色生香,仿佛笔者亲眼所见。
“你头上的‘舜华翎’,是谢澄给你的吧。”王进宝腆着脸凑近,似乎想摸一下她发间的宝物,却被南星用书隔开。
“捕风捉影,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南星温和的眉眼间扰进恼怒的波动,王进宝却是津津有味地把谢澄挨打那段复阅,很是满意。
他刻意声情并茂地朗诵道:“谢家家主谢黄龙闻讯赶来,怒斥谢澄:色令志昏,难堪大用,你索性把谢氏也送给她罢!”
南星面无表情,抬手将那本《黄莺小报》塞进表情夸张的王进宝嘴中。她不顾身后人伴随着“啊呸”的怒骂,朝入口处走去。
山道两侧荆棘倒伏,草叶间残留着凌乱的脚印与拖拽痕迹。南星沿着这些痕迹疾行,耳边争吵声越来越清晰。
“谢公子还请明鉴,再说最后一遍,南星师妹失踪和我当真没关系。”柳允儿站在皇甫肃身后,素日端庄冷艳的脸此刻也有些扭曲。
南星听得那熟悉嗓音,心头一紧,不由加快步伐,她真是怕了那个做事没分寸的家伙。
谢澄全然不顾皇甫肃阻拦,拔出腰间铮然鸣动的纯钧,指着那方蒙尘石桌,“南星不过锻体境初阶,你邀她斗法,何异于谋杀。”
“谢澄。”
这声轻唤如一片落叶坠入深潭,本该淹没在喧嚣的人群中,可谢澄却陡然转身,捕捉到了这声音的来源。
谢澄连忙将剑藏在背后,眼底还未来得及漾开的笑意,却在看清南星神情的瞬间凝固。
少女站在桃树下,眉目间凝着疏离的霜色,那目光让谢澄如坠冰窟。
喉结上下滚动,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哽在喉间,他下意识攥紧藏在背后的剑柄。
“皇甫长老。”南星端正地行了一礼,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几人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原委理得明明白白。
见南星平安归来,柳允儿大松一口气,她自腰间取出一方雕花锦盒递给南星,“我若知你心脉受损,绝不会动用冰蜥毒针,此物算作赔礼,还望师妹收下。”
盒中细粉艳若朝霞,正是先前许诺的桂帝朱砂。
南星苍白唇边浮起一抹浅笑。她双手接过锦盒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着,语气却依然平和:“兵者诡道,我今日受教了。”
“谢澄,你过来。”南星话音未落便已转身,蒲紫色门服襦裙掠过满地残红,径自往桃林深处行去。那背影月淡寒空,竟是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谢澄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亮光。见南星又愿意跟他讲话,谢澄乖乖听话,顾不得众人惊诧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
围观的天衍宗弟子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这姑娘什么来头?居然敢对谢家小公子吆五喝六的。”
刚比南星晚几步到的王进宝差点惊掉下巴:“他还真屁颠屁颠跟上去了?”
皇甫肃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原本想问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化作一声轻咳。
他捋了捋胡须,到底是讪讪地握拳轻咳,纵容二人离去了。
13. 剖白情意颂长生经
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
南星半跪在青石上,素手掬起一泓清泉。水珠顺着长生剑的淡金剑身流淌,将木纹映得熠熠生辉。
透过薄而锐利的剑身,南星将身后谢澄的踯躅尽收眼底,还未等她开口,谢澄就不打自招:“我是点穴时误探到你灵脉的,你境界不算低。”
握着长生剑的手慢慢攥紧,南星深吸一口气,扯起微不可察的笑颜,“我要问得不是这件事。”
日光穿过桃枝,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光影,将那抹笑意衬得愈发通透。
谢兆光这次倒是学乖了,知道要瞒着她不说。
只可惜这拙劣的遮掩毫无意义,反倒让南星胸中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她盯着谢澄那张脸,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长生剑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将他按在地上,逼他认输求饶的画面。
非要他红着眼眶说上一百遍“南星比我厉害”才肯罢休。
南星眸光一沉,思绪回拢。
此番唤谢澄独自来相见,原是为求个分明。
她视线落在谢澄至今仍不利索的左臂上,声音很冷,又问了一遍:“你到底为什么受家法。”
谢澄唇角微扬,偏首假咳了两声,袖间指节苍白,却仍作漫不经心状:“放了个烟火罢了,大概是天衍宗不喜欢金穗流霞的烟花。”
语带戏谑,似乎想要化开这凝滞的气氛。
见他仍避而不谈,南星忽地冷笑一声,眼中霜意渐浓。
是啊,那谢家特制的信号弹,形若金麟踏云,光华灼灼,经夜不散。
升空时灿如旭日初升,其异香远飘十里,见者如晤谢氏家主亲临。
本是谢氏交给谢澄防身保命的紧要之物,让他在紧急关头使用,最后被这厮当个烟花放了。
那夜谢氏图腾凌空而起,金辉映彻瀛洲苍穹,将天衍宗的脸面生生碾作尘泥。
堂堂谢家少主搅起满城风雨,最终却不过是为救个萍水相逢的姑娘。
市井说书人最喜这般风月旧调,为其套上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噱头,添油加醋地在市井坊间口口相传。
传言愈演愈烈,此事让谢氏好几日在天衍宗面前抬不起头来。
现在想起那《黄莺小报》上戏谑的口吻,南星都觉得牙酸。
若她是谢黄龙,定将这不知轻重的败家子吊在祠堂梁上,教他尝尝真正的家法。
眼下这伤势,着实算得上慈悲了。
“你当时气若游丝,我来不及考虑那么多。”谢澄抿住下唇,盯着南星冷漠的神情,不懂她怎么又不开心。
南星语塞:你倒还委屈上了?
天真纯稚的沈酣棠,加上面前这个从未把责任与大局放在心上的“未来道首”。
她倏然阖目,仿佛这般便能避开仙门黯淡的前景。
对自己来说,倒算好消息,可是上辈子的谢兆光全然不是这副样子啊。
疑云翻涌,几欲破胸而出。
短短十载春秋,真得能使一个不谙世事的赤诚少年,成长为冷心冷性的政治怪物吗?
“此物珍贵,你收好。”水华朱色的舜华翎轻搭在南星肩头,她抬起手想将这不属于自己的发带解下,可却被突然攥住手腕。
天衍宗弟子袍袖虽利落,广口处却为纳物之便设计得很宽松。
此刻素纱堆雪,随着南星的动作层层滑落至肘间,霎时露出小臂的肌肤。
失去了衣物相隔,谢澄的手就紧紧包裹住南星的腕间。
她的冰凉,他的滚烫。
两相触碰的刹那,如冰炭同炉,激得二人俱是一震,倏尔分开。
谢澄五指悬在半空,终是讪讪收指成拳,转而拂过自己后脑,闷声道:“红色很适合你,留着吧。”
南星闻言蓦然抬眸,她捂住手腕,试图让它恢复原本的温度。
方才还静若古井的心绪,此刻竟被他一句话搅得波澜骤起。
她凝睇着眼前人,眼底满是不解与惊诧。
南星生就一副水玉般的温柔模样,从面庞到五官,无一处锐利,偏那两道黛眉如远山绵延,平添几分落拓不羁的少年意气。
即便如此,她的气质也不过是从三月江南的杏花微雨,化作空山新霁后的清溪。
哪怕终将归于江海,也始终是那般静默地流淌,不惊波澜。
自幼时起,她便惯着素裳。
林婶年年裁制新衣,十之八九皆是“空青”色。纵是素喜华彩的沈酣棠,为南星选常服时亦多取“天水碧”、“西子染”这般清雅之色。
然无人知晓,那抹朱红才是南星心头至爱。
元日门楹上求平安的春联,洞房花烛下的双喜,符箓玉册中游走的朱砂痕迹……
她想,这是愿望的颜色,而天底下不会有比愿望更美好的东西了。
它热烈、坦荡、赤诚,就像太阳一般夺目,与南星截然不同。
红色,很适合我?
南星盯着眼前人沉默了很久,为打破沉闷的气氛,谢澄主动道:“此剑形制殊异,可是方才斗法的彩头?”
“好马配好鞍,就是缺个剑鞘。”
说罢,谢澄伸手想接过长生剑比划着试试手感,长生剑却不受南星控制地陡然一转,躲过了外人的手。
古剑通灵,最知主心,剑亦可显露主人不浮于表面的心意。
而长生剑抗拒谢澄。
一时间,两人齐齐愣在原地,相语凝噎。
没有剑鞘的遮蔽,长生剑锋芒毕露。南星只好先将它负手背在身后,以防伤人伤己。
“事情既已说清,我便先回去了。”这就像是把掩盖起来的本我摊在两人面前,遇到这种尴尬的情况,南星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决定先溜为妙。
“南星。”
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谢澄伸手钩住了南星的袖角。
她没有甩开,只是用不解的神情盯着他,谢澄便将那寸衣角攥得更紧了。
谢澄重重地叹气,带着几分黔驴技穷的无奈道:“我真得不明白你。”
“我经常不知道你为何生气,不懂你为何对任何人都比对我温柔。”
南星试探着轻轻抽动衣袖,却丝毫未曾撼动。察觉到她小动作的谢澄却顺势向前迈了一步,二人离得更近了。
她的逃避与抗拒使谢澄胸口发闷,涌起的酸涩没有使他住口,谢澄反而说得更坚定:“世家去年举办的兰亭清谈盛会,我尚力压群儒,也算能言善辩。”
“可到你面前,尤其是在生气的你面前,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隔着被他越攥越紧,越抓越多的衣袖,谢澄又握住了南星的手腕,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如果你不开心,可以不告诉我原因,也可以随意发脾气。”
“但不要躲着我,不理我。”
桃源秘境中的风刮来甜津津的凉意,一瓣浅粉的桃花正巧落在谢澄手背上。二人瞥了眼这意外来客,竟都忘了动作。
谢澄喉头滚动,斟酌了下词句,尾音却飘忽得似问非问:“我们算……好朋友,对吧。”
第一次听谢澄说这么多话,没找到插嘴机会的南星愣了许久。
素日谢澄闷声不响时,她便总忍不住要撩拨一二。而今这人忽的妙语连珠,倒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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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足无措起来。
南星拨开他手的禁锢,抬眸却见谢澄眼巴巴望着自己,她冷哼一声,最终还是点点头。
返程时,由阴转晴的谢澄追着她要再看长生剑。足尖不慎踢起枚卵石,惊破一池春水,漾开圈圈縠纹。
等二人回到学堂入口时,气氛已变得微妙起来。
王进宝偷眼瞧着谢澄,只觉这位祖宗此刻活似得了肉骨头的犬儿,身后若真有尾巴,怕是要摇出残影来。
自然,这话他只敢在腹中嘀咕。
幼时设陷阱捉弄谢澄,反而被他倒悬枝头的旧事,至今想起仍觉脖颈发凉,他可不想再来一次。
“弟子拜见皇甫师尊。”南星规矩行礼,可皇甫肃一直盯着她腰间的“长生剑”,甚至南星弓腰时他也随之俯身。
等南星礼毕抬首,赫然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炯炯老眼,惊得她倒退半步。
皇甫肃不紧不慢地理顺胡须,佯咳数声方直起身:“南星啊,你这柄剑哪里来的?”
做事情留有余地是南星的习惯,在这种无所谓说真话还是假话的关头,她更倾向于说胡话。
“我刚晕过去了,醒来它就在我怀里。”
眼瞧着皇甫肃对长生剑过于关心,南星又补充了一句:“已然认我为主了。”
可皇甫肃眼中没有失落,反而有种释怀的喜悦,他招呼着四周还未散去的弟子围拢过来。
众人就这般席地而坐,听他们这位号称“万事通”的白胡子师尊,将一柄古剑的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千年前,众神无端陨落,却留下诸多神迹供后人传承。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行踪不定的惘生剑冢,只有得到它的认可,剑冢之门才会为你打开。”
“成为神剑剑主,几乎是所有修行之人的最高殊荣。你将获得那柄神剑独一无二的赋能,同时迎来地位与追崇。”
每柄神剑都拥有独特的能力,“晦明”剑可掌管昼夜,审判虚实,“轩辕”剑可压制任何剑,破除万法,“纯钧”……南星倒是不了解。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长生剑,凡尘宝剑再好,终究是主人决定上限,无甚特别能力。
皇甫肃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讲:“可三十年前,一位年轻人凭借自己锻造的宝剑力克万妖,平息浩劫,成为天衍宗史上最年轻的掌门人。”
“万民感于她的奉献,自发在瀛洲齐颂《长生经》七日,愿她此生平安。”
“这便是‘长生剑’的故事,它被誉为——神明之下第一剑。”
四下弟子发出阵阵惊叹,几个胆大的已经蹑手蹑脚凑到南星身后,想要一睹这柄传奇宝剑的风采。
“也许是因为,握着这柄剑的人,是天下第一人吧。”最后的最后,皇甫肃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除却离他最近的南星和谢澄,几乎无人能闻。
这位博学广识的老人,此刻似乎被巨大的悲伤砸中,不能自已,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
他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大家且散去吧。
南星知道,这柄剑的主人,就是沈留清。
这般人物,不该为其塑像立庙,香火不绝?怎会落得如今几乎无人知晓的地步。
还未等她想通,灵台处却涌起热流。
谢澄率先起身,伸手想去接南星,却见她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谢澄掌心传来温润的灵力,如潺潺溪流般注入南星体内。
他轻声道:“我为你护法,专心运气。”
其实以她前世的经验,根本不需要他人协助,但南星还是默许了这份好意。
她知道,自己要突破到锻体境第三重了。
14. 古怪事遇上古怪人
未央殿外,晨光微熹,拳风破空之声在抱厦间回荡。
沈酣棠揉着惺忪睡眼,迷糊地倚在门边,隐约捕捉到那道腾挪闪转的身影,无奈道:“南星,你是一刻都不肯闲下来么?”
刚打完一套拳法的南星收势吐息,掌心汗珠随动作甩落。
她径直走向廊下用来浇花的水桶,舀起一瓢凉水,洗去顺着脸颊留下的汗珠。
春末的寒意激得她一个激灵,面上红晕渐褪,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这段时间她日夜苦修,几乎将全部精力都耗在了桃源秘境中。
她踏遍每一处角落,只为寻找能提升她实力的留影石。
其实南星暗中还溜进去过一次,想要重现当日那场奇异的双人斗法,可惜终究徒劳无功。
后来她旁敲侧击地向皇甫肃打探,却得知桃源秘境中从未出现过这样怪异的留影石,眼看师尊要起疑,她赶紧岔开话题蒙混过去。
最蹊跷的是,就连柳允儿对那天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她记得比斗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当初为何偏偏选中南星作为对手。
“好啦,且不说你累不累,天衍宗的弟子们可都要被你逼疯了。”
沈酣棠拉着南星在廊下坐下,顺手递过一杯清茶,“距离秘境那次才短短七天,你就又突破一重。现在每天都有人跑来问我,说你晚上到底睡不睡觉,是不是整夜都在修炼。”
相互打趣时,沈酣棠从屋子里取出长生剑,自然地帮南星挂在腰间。
自知晓此剑乃亡母旧物,沈酣棠便执意要与南星同宿一室。每至夜阑人静,总要望着悬于素壁的长剑方能入眠。
倒也奇怪,这长生剑竟认主到如此地步,除却南星和沈酣棠,旁人若要强取,剑身便似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锦囊旁悬着的黄杨木牌在晨光下泛着暗沉光泽,二人目光触及此物,不由相视苦笑。
这是七天前她们在皇甫肃那里领的责罚,今日已是限期最后一日。
“南星,我不想去洗菜啊!”沈酣棠忽地仰面倒在花廊阑干上,拖长声调哀叹,活像被什么妖怪吸了精气一般。
拎起腰间令牌在沈酣棠面前晃动几下,南星也是叹气道:“膳堂里新蒸的蜜糕、煨着的火腿,哪样不比药斋的苦药渣子强?去洗菜你还能偷吃点什么,总比我要洒扫药斋三日好。”
沈酣棠眼珠子滴溜转动,凑到南星身边悄声道:“我去求求舅舅,让他饶了我们吧。”
“你又想被柳师姐捅到众长老面前去吗,上次溜早课的后果,忘记了?”南星屈指弹在她光洁额间,任由沈酣棠伏在自己肩上哀嚎几声,最后她还是妥协,乖乖地往膳堂方向挪步。
见那背影走得三步一徘徊,南星忽扬声道:“去膳堂路远,怎么不把你的‘铁锅’带上。”
成功惹出一串凄厉的鸟叫声。
沈酣棠回头嗔怒道:“南星,你可离谢澄那厮远点吧,都学坏了!”
金叠玉莲已经许久未绽放,顺着太湖旁的虹桥,南星缓步向天衍宗外围走去。
香丛之中,约莫是些杜若蘅芜。
素帐垂檐,水车翻凉,此处便是天衍宗外门的药斋——藤萝坞。
甫一推开药斋的柴门,只见燕决明长眉微蹙,手执一株晒干的芄兰,拨弄着案几上陈列的诸般药草。
几个总角小童穿梭如蝶,将院中曝晒的瓦松小心移入库房,衣角沾满草叶清香。
南星立在门口,轻轻拨弄着悬挂在门檐上的药草风铃。
那是由豆蔻壳和木蝴蝶制成,随着南星的动作漾开阵阵清越声响。其间还夹杂着几件其它草药,南星却是不认识了。
“决明子,可明目降火。”
燕决明不知何时已立于南星身侧,正歪头盯着她瞧,“你我之名皆取自本草,倒像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从储物锦囊中拿出桂帝朱砂,正是柳允儿赔给南星的那盒。
南星将朱砂递给燕决明道:“多日不见,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此物亦可入药,是对你那株壶芽灵芝的报答,谢你救我一命。”
燕决明并未推拒,他收下宝盒,朝着南星微微一笑,衬得他唇下那道浅白色的竖痕愈发醒目,“你这样温柔的姑娘,居然和如此绚丽的毒草同名,很难不令人印象深刻。”
南星浅笑颔首,自腰间解下那块刻着“洒扫药斋三日”的黄杨木牌递给燕决明,“我来领罚,洒扫的工具在哪里?”
宗门规矩森严,领罚期间禁用术法乃是铁律,纵是简单的除尘诀亦属违禁。一定要南星亲力亲为,不可讨巧偷懒。
南星倒不觉烦难,在琼花村那些年,她早将各类活计做得娴熟。
南星在锦囊中翻找许久,掏出个空青色襻膊,将其两端打结套在颈部,利落地撸起两边袖子悬吊于小臂上。
丝绦在肩头打了个灵巧的锁结,既利落又不失雅致,省得一会儿限制她的动作。
南星垂眸瞥向腰间,长生剑正静静悬于素色束带上。
这柄古剑虽与她心意相通,却终究不似神剑晦明那般可化入剑印,此刻倒成了洒扫时的累赘。
不过长生剑认主,她倒也不担心会被人拿走,索性从腰间解下搁在晾草药的木桌上。
恰逢燕决明刚为她寻来整套的洒扫工具,望着他手中那柄秃了半截的竹枝扫帚,以及边缘翻卷如老叟胡须的抹布,南星不由得怀疑天衍宗是否银库见底了。
檐下风铃忽地乱响,几片木蝴蝶簌簌落下,恰盖住燕决明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燕子哥哥,金银花在哪个柜子呀?”稚嫩嗓音忽如清泉般淌入,同时分走二人的注意力。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约莫十多岁,她正踮脚指着藤萝坞中密密麻麻的乌木药匣,瘪着嘴询问燕决明,“我怎么这么笨,还是没记全。”
南星循声望去,但见藤萝坞内林立的药柜如墨色棋枰,每个匣面上都用银粉标着蝇头小字。她在心底快速估算了一下,至少有千余种。
燕决明俯下身,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道:“小碗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金银花在柜四行八列十一,下次一定可以记住的。”
小碗甜甜一笑,却是剧烈咳嗽起来,细嫩肌肤上霎时浮起片片深红色的疹子。
南星眉头微蹙,一道身影却从她身旁飞掠而过,赶在南星前面扑到小碗面前。
那男童生得虎头虎脑,身强体壮,身法却快得惊人,纵跃间竟带起残影。
他抢到小碗跟前时,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翠绿芭蕉叶,踮着脚堪堪为小碗遮住斜照的日光。
一只手还飞快扇凉,“小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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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让你在屋子里待好吗,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做完这些任务。”
那芭蕉叶堪堪投下一道阴影,却还是不能将小碗整个覆在暗处。
男孩急中生智,竟转身用自己厚实的背脊为她挡住另一半阳光。
“她不能被太阳照到,稍等。”燕决明跟南星解释完,转身从竹屋中拿出一截竹筒,里面盛着不知成分的清水,泛着淡淡的绿光。
喝完那一小筒水,小碗身上的红疹居然慢慢变浅,等她呼吸平稳后,低着头道:“抱歉小盆,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我也想给藤萝坞的大家帮忙呀。”
南星知道,仙门七宗中的皆有外门,其中不光有资质稍平的外门弟子,还有它们大发善心收留的孤儿。
这些苦命的孩子会在仙门中长大,充当杂役,困在洒扫庭除的轮回里直至死去。
他们无家可归,也无灵脉可供修行。只能以凡人之躯数着更漏,直至青丝成雪。
洒扫、登记、搬运……一生几十年,便这样过去了。
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那名叫小盆的男孩将竹筒垒到旁边地上,语气有些着急:“可你身体这样弱,总是在生病,怎么能干活呢!”
听到这话,南星开口想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那小碗的身体似乎真的极差,毫无血色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已有了哭腔:“小盆是大坏蛋,我不要再跟你做朋友了。”
哭着哭着,竟是又呛咳起来,差点没喘上来气。
小盆呆立原地,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方才还利落的身手此刻却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弯腰捡起掉落的芭蕉叶,笨拙地往小碗手里塞,叶片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印子。
南星忽地俯身,指尖在小碗泪眼前一晃,竟凭空拈出一道杏黄符箓。
符纸无风自燃,青烟散尽时,小碗头顶已悬着一层莹白薄幕,宛若初春新抽的菌伞,将日光滤成温柔的乳色。
小碗打了个哭嗝,竟立刻止住流泪,只是呆呆地盯着头顶的“伞”。
此般不常用的符咒她储备不多,翻开锦囊,南星想再给这小姑娘画几张。
见她用起符咒来这般随性,燕决明突然道:“南星姑娘,你知道这样一张符咒,在凡间能卖到多少价钱吗?”
南星微愣,却是抿嘴道:“仙门符咒素来只与三大世家交易,再由他们转售坊间,这定价之事,岂是我等能置喙的?”
她前世在专司符箓买卖的御灵宗修行,其中门道自是了然于心。
倘若是中、高、至高阶的成品符,凡人使用便要付出相应的阳寿。
眼前这蔽光符却是最低等的符术,纵是毫无灵根的凡夫俗子亦可驱使。
能用是一回事,能不能用上又是另一回事。
除却朱门绣户的权贵豪商,寻常百姓终其一生也难窥此物真容。
突然,小碗顺手从旁边捡起根木棍,在泥地上勾画起来,一张分毫不差的蔽光符就显露其上。
只可惜她周身毫无灵力流转,纵使画得惟妙惟肖,终究不过是凡尘俗画。
南星与燕决明对视一眼,终于知道他刚说“最聪明的人”并非夸大的安慰话语。
那符咒焚化不过转瞬之间,小丫头竟能过目不忘,原样摹出。
15. 藤萝坞风波起又平
“姐姐,你可以教教我吗?”
“你是从湖那边过来的仙女吧。”
小碗与小盆稚语相询,倒叫南星忍俊不禁,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
可那笑意转瞬即逝,她静默良久,面对小碗殷切的眼神,喉间竟似堵了团棉絮,不知该如何向这位小姑娘解释。
可小碗却是了然地苦笑,露出与年纪极不相称的愁容,她道:“我从前替藏经阁的伙伴誊抄古籍时,曾见一卷残篇上书:自古迄今,天命匪易。”
小盆懵懂地挠着头,虽不解其意,仍煞有介事地连连颔首。
纵使小碗头顶已悬着遮阳的仙家符咒,他仍固执地高举那片芭蕉叶,碧绿的叶影在风中轻轻摇曳。
“那你觉得,书上说得对吗?”
南星这句话问住了小碗,这个才十多岁的小姑娘陷入沉思。
仙人写的书,应当是对的吧。
小碗掩唇轻咳,仰头望了望头顶交叠的符咒灵光与芭蕉翠影。
“我自打记事起,就比旁人缺了许多,没有爹娘疼惜,没有灵力傍身,哪怕是最简单的健康也没有。”
那稚嫩嗓音里浸着的沧桑,叫人心头一颤。
“姐姐,可我真得很想很想……”
小碗瞥了眼身旁只顾着傻点头的小盆,最终还是没有说她很想做什么。
南星素来不擅宽慰之辞,纵有千言万语,终究难改命数。
慧极则伤,天意若不相怜,能似小盆这般混沌度日,反倒成了造化。
偏生小碗这般剔透心肝,将世事看得分明,前路只怕愈发坎坷。
她用近乎冷漠,却格外坚定的语气说:“小碗,这个世界无奇不有,人死尚可复生,但凡心之所向,必有蹊径可寻。”
小碗闻言偏首,乌溜溜的杏眼里盛满疑惑。
南星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数句,但见小姑娘眼眸倏然亮若晨星,二人相视一笑。
小碗竟一改往日倔强,乖乖折返竹屋整理药材去了。
“我来搬梯子。”小盆急急追上前去,那粗壮胳膊足有小碗两倍粗细,扛起竹梯仿若拈花。
药斋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南星姑娘和小碗说了些什么?”燕决明温柔地笑着,饶有兴味地向南星打听。
南星摇头,他便没有再追问,只是逗趣地说:“原来是小秘密。”
燕决明从怀中的瓶瓶罐罐中掏出个浅碧色香囊:“听内门弟子说你日夜不休地修行,便取了艾叶、陈皮配以洋甘菊、薰衣草,细细研磨成粉,做了个纾解疲劳的香囊,希望能帮到你。”
药味混着花香卷进鼻子中,南星后舌泛起滋味,先是不腻人的甜,再是绵延的苦涩。
“本想着托人给你送进内门,谁料你碰巧来了。”燕决明又补充道,将那香囊往前递了几分。
南星正想回答,忽然察觉到熟悉的脚步声在靠近。
“铃铃——”
檐角风铃忽作清响。
南星和燕决明同时侧身望去。
但见藤萝掩映处,花溪满渚。
一少年长身玉立,抱剑靠在竹门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百无聊赖地轻拨风铃。
谢澄走到南星身边,扫了燕决明和它手中的香囊一眼,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日日去未央殿寻你,都推说在练剑,怎么,这药斋里有比我更好的对手?”
南星懒得理他,回绝燕决明:“我从不收别人送的贴身之物,心领了。”
还有,她晚上真的不修炼。
她又拎起黄色木牌甩到谢澄怀里,指着旁边秃头的扫帚,“我倒想去练剑,来了就别闲着,帮忙扫地去。”
说罢,南星拎起木桶,把卷毛边的抹布搭在桶沿上,转身前往后院打水。
混着草药清香的微风吹过,荡起南星后脑的红色发带。
燕决明和谢澄同时勾起嘴角,笑容的意味却大为不同。
谢澄环顾这间飘着药香的宽敞院落,剑眉微挑:“你是个医修?”
斟酌了一下,燕决明回应:“可能算是吧。”
无意义的聊天戛然而止,没有南星从中调和,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拿起那把扫帚,谢澄和它大眼瞪没眼,迟迟没有下一步行动,他扫了眼身旁的燕决明,还是把询问的话语咽回肚子里。
待南星提着水桶转回前院时,只见谢澄正将扫帚横握如长戟,推着满地落叶仿佛在田间犁地。燕决明站在廊下,袖口掩着唇角微微抽动。
“还是我来……”
燕决明刚伸手要去接扫帚,谢澄却将帚柄一横,“这是南星交代给我的事情,不是给你。”
南星太阳穴突突跳,她一把将浸透的抹布甩进水桶,夺过谢澄手中的扫帚,给这位不识人间烟火的小公子演示起来。
“你认真看。”
南星素手执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流畅的弧线,枯叶顿时聚作小山。
谢澄耳尖微红,主动请缨帮忙擦桌子,南星盯了他半天,最后还是妥协。这次南星长记性,提前教好谢澄该怎么做,这才把半拧干后的抹布递给他。
谢澄擦拭时忽瞥见柴桌上的长生剑,不死心地又探手去触。那剑灵巧地翻了个身,堪堪避开他的指尖。
沈酣棠能碰,他碰不了。
少年剑修攥着抹布的手背缓缓绷紧。
南星偏头喝道:“谢澄,别偷懒!”
他手底动作越发麻利。
…………
此后半月,藤萝坞中难得热闹了起来。
小碗每日寅时便守在竹檐下,青白晨光里翘首盼着那位会变戏法的仙子姐姐给她带来新的典籍。
之前那些,她早已背下来了。
小盆劈完当月的柴薪,总要去帮其他杂役挑水运货。待忙完活计,便摘片新嫩的芭蕉叶挨着小碗坐下。
两个小小身影映着朝霞,看金乌从东山慢慢爬上来。
燕决明白日里总不见踪影,天南地北地寻些奇花异草。有时带回来几株沾着露水的灵药,有时袖中藏着几粒谁也叫不上名的种子。
暮色四合时,才见他踏着满坞药香归来,衣袂间总挟着些山野清气。
南星每日踏着虹桥薄雾,循着那条熟悉的山径往药斋去。
偶尔突然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她也不着急,随手掐起一道避水咒。指尖凝起一点灵力光晕,在昏暗的黎明时刻为她映出脚下的路。
转过紫藤缠绕的山门,太湖畔那株百年银杏便映入眼帘。
若她此时抬眸,定能瞧见那个日日锦衣华饰,从不肯换上天衍宗门服的矜贵少年。
雨丝穿过叶隙沾湿他的衣袍,墨发间缀着晶莹水珠,难得显出几分狼狈相。
南星唇边浮起浅笑,谢澄从银杏树上纵身跃下,掀起满地金黄。
“我发现修符道是最实用的,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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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掐个诀呗。”
“你是不是又突破了?”
“呵,真是恭喜啊,天才。”
“不过,以后我会一直比你强的。”
谢澄总会这么说,如今的南星已经不会因为这句话而生气,她一言不发,就静静听着。
只是在心底想:以后,会是多远以后呢。
等从藤萝坞回来,日头已缓缓坠到另一边。
“我们找个时间打一架。”南星对着谢澄如是说。
二人为这突如其来的约架停下脚步,谢澄只是摇头:“我不想对你动手。”
南星瞥他一眼道:“你那日不是还说,你是最合适的练剑人选吗。”
谢澄语塞:“练剑和斗法是两码事。”
南星如今堪堪踏入锻体五重境,而谢澄已在八重境滞留多时,始终寻不到破境契机。
二人之间还差得有些远,况且长生剑就算是“神明之下最强剑”,也未必能敌过真正的神剑纯钧。
谢澄在剑道上的领悟天赋惊人,他剑风纯正,一招一式皆显名门气象。
南星则更侧重技巧,经常剑走偏锋,惊得皇甫肃长吁短叹道:“剑照人心,你这般离经叛道的路数,当心走火入魔!”
他的剑意在“纯”,她的剑意在“奇”。
南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二人谁更胜一筹。
偏生谢澄这个榆木疙瘩,死活不肯接招。
南星足尖轻点,身形如燕回旋,一记凌厉的劈腿直取谢澄天灵。见他侧身闪避,当即屈膝变招,足底携风雷之势直击心口要穴。
这已是二人第二番较量。
昔日黄泉鬼市上一搏,谢澄便领教过南星最爱使的“声东击西”,故而此刻早有防备。
他双腕交叠成桥,稳稳架住南星左腿,企图让她收势。
谁料南星越战越勇,竟是单手撑地而起,腰肢如柳折转,右手已解下长生剑,径直刺向谢澄。
南星轻喝道:“拔剑。”
长生剑薄如叶片的剑锋几乎要贴住谢澄的咽喉,他未曾后退一步,只是冲着南星笑道:“别闹了,今日膳堂有你喜欢的胡炮肉,去晚就被他们吃光了。”
太近了。
剑离他的咽喉太近了。
在那场三界混战中苟生,为了护住身边人,她杀过妖,也杀过人。
所以最清楚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只要她现在出手,谢澄必死无疑。
尤其是此刻谢澄全然不设防的姿态,只要她轻轻一推,这块使她辗转反侧的挡路石就会彻底消失。
以她的手段,自有把握做得天衣无缝,不被查出来。
杀了谢澄,那场七年后屡屡出现在她噩梦中的杀戮浩劫,将不复存在。那个搅动仙门风云的祸首,将永远止步于此。
长生剑上溢泛出流萤点点,南星眼底晦暗难辨,喉头滚动。
谢澄只当她嘴馋咽口水,又补充道:“焦香辛辣,刚烤完泛着大油香,被盐豉腌得黄亮……”
最后,南星收回长生剑,叹了口气道:“走吧。”
流萤逐渐消散,谢澄忽然伸手去捉空中残存的灵光,掌心却只余晚风微凉。
二人并肩走在虹桥上,谢澄笑道:“南星,你戌时来钓雪亭找我好吗,有个小玩意给你。”
南星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隔着几分距离。
一路无话。
16. 舜华翎只赠心上人
日暮时分,未央殿中只剩铁锅啄食灵粟的声音。
南星伏在桌上奋笔疾书,袖口处还沾上不小心泼洒出来的朱砂和墨汁。
画符原是件极耗心神的活计。
待灵力将要耗尽,她搁下狼毫,揉着发酸的手腕,忽见案头符箓已堆作小山。每次使用时她总大手大脚,画起来才知道珍惜。
松活酸痛的手腕,南星望着眼前满满当当的几沓成品符咒,她唇角微扬,像只囤满松果的雪貂,将符咒仔细收入乾坤袋中。
细碎的沙沙声里,连指尖都透着欢喜。
虽说辛苦,却可备不时之需。
“铛铛铛——”
问仙岛上的自鸣钟连响七下,已然是一更天了。
想起和谢澄的约定,南星叹了口气,还是和衣起身。
南星指尖在长生剑上徘徊再三,最终空着手推开了殿门。
一湾烟水夜三更,月色澹如许。
却迟迟不见那个说好要送“小玩意”给她的家伙。
南星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她屡次起身想走,可最终都坐回去了。
南星逐渐攥紧了亭栏,冰凉的露水渗进掌心,觉得有些奇怪。
若说旁人,南星可能会猜他忘了,亦或是耍自己,但谢澄不会。
他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
“吱吱——”
一只耳鼠从菖蒲丛中跳出来,落在亭子边缘。
看见眼前熟悉的小妖,南星却神色一凛,连忙后退起身拉开距离。
她曾在耳鼠身上设下蔽气咒,可保它七日内不散发妖气。
可眼前它居然还未离开天衍,蔽气咒早该失效。
距离这般近,南星却没有闻到一丝妖气。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三更天,钓雪亭。
南星指尖掐起一道护身咒,灵力的辉光映得她半张脸明暗不定,始终与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耳鼠保持距离。
那小家伙蹦上青石案几,竖起绒尾想要攀上她肩头。
见南星不让,它急得原地打转,兔耳朵一抖一抖的。
最终,它用毛茸茸的爪子指向远处的芝兰坊,然后拼命摇晃脑袋,又窜回菖蒲丛中,徒留沾在地上的几道湿漉漉的爪印。
芝兰坊是天衍宗所有内门弟子的居处,若非沈酣棠,她也该住在那里。
这耳鼠是在说,不要去芝兰坊?
耳鼠可聆千里之音,它定是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思极迟迟未赴约的谢澄,南星神色一凛,以极快的速度朝芝兰坊赶去。
夜色中的芝兰坊屋舍俨然,千百院落如星罗棋布。
此刻静得骇人,唯见零星几盏灯火在黑暗中明灭。
南星穿梭于重重院落间,终于截住一名巡夜弟子。
“王进宝?”
“南星,你每晚就是跑到这里来练功?”
二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同时响起,王进宝手中的灯火照在南星脸上,窥见一丝严肃。
情况不明,南星没心思去澄清关于她不睡觉只修行的谣言,她语气很冷:“谢澄住在哪里?”
见南星一副要去杀人的样子,王进宝稍微比较了一下出卖谢澄和惹怒南星的下场,便毫不犹豫道:“从前边大树边的鱼塘左转第五间,那小子特讲究,单间。”
开玩笑,他从小被谢澄揍不也活得好好的,南星可是真拿剑架过他脖子。
谢澄都要哄着的人,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招了吧。
夜露渐浓,南星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鱼塘附近。除却游弋的锦鲤和愣在原地的王进宝,无人得见此地曾有人来过。
门扉紧掩,南星轻轻敲门。
“咚咚咚——”
她的手劲更重,敲得也更急促些。
“咚咚咚——”
门终于从中打开,谢澄似乎刚从睡梦中苏醒,朦胧地盯着南星。
“这么晚了,你有什么……”
他话音未落,南星已经一掌劈出。
在谢澄躲过的瞬间,南星攥住他衣襟借力前冲,足尖一勾将房门踢合,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极轻,芝兰坊的夜半平静并未被打破。
可室内已是刀光剑影,处处杀机。
近身缠斗间,“谢澄”很快便落入下风,他伸手想去够桌上的纯钧剑,谁料南星快他一步,先手夺剑。
光辉自“谢澄”掌心迸发,一道白色剑印逐渐浮现,竟将纯钧剑吸入体内。
“谢澄”似乎想将剑唤出,却不得要领。
就因着今日难以遏制的杀心,南星出门赴约时并未将长生剑带在身上。
但也足够了。
“谢澄”被南星一脚踹到床上,还未等他咬牙翻身再起,一道黄符扑面而来,将他牢牢禁锢。
突然,屋舍中大雾弥漫。
南星急忙屏气凝神,掐起一道护身符。她压低重心,死死盯住看不清的周遭,谨防被人突袭。
不知过了多久,南星的腿已酸麻,雾气终于散去。
原本的房屋消失不见,恢弘的园林出现在面前。
嘉卉灌丛,蔚若邓林。
隔着名花异草争奇斗艳的花圃,高大的垂丝海棠下悬着水贝点缀的雕花红木秋千。
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身着莺黄锦袍,半倚在秋千上无声流泪。
等南星走近,只见他手捧一本被撕去大半的《九州山水鉴》,倔强地将其拼凑起来。
瞧见有人来,少年又委委屈屈地把书藏在身后,擦掉脸上的泪痕,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谢澄?”
这稚气未脱的熟悉眉眼,让南星忍不住想笑。
谢澄抿嘴:“大胆,你是何人,怎么敢直呼本公子的名讳。”
“还真是从小到大一以贯之的傲娇,嗯,这个才是真的。”
南星没有理会小谢澄的怒火,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小谢澄扭头想躲过这个没分寸感的怪人,却被牢牢按在原地。
瞥了眼他藏在身后的七零八落的《九州山水鉴》,其上隐约可见赤色批注,如稚童手书,南星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哭?”
玉堂金马如泥沙,岚州谢氏,第一世家。
被捧在掌心长大的谢澄,居然会为一本损毁的游记哭泣,南星不解。
谢澄心事被戳中,天大的委屈溢出,他憋着泪花:“我干嘛要告诉你,走开!”
闻言,南星还真就松手,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等等。”
望着眼前陌生人的背影,谢澄鬼使神差地出言挽留。
水华朱色的发带在南星身后飘飞,曳住谢澄的心事。
“我大哥的舜华翎,怎么在你身上。”
“你是他的心上人吗?”
南星一噎,她知道这东西是谢家的护身宝贝,此刻的确该在继承人手中才对。
她有心逗弄小谢澄,“不是,我杀了你兄长,从他手里抢过来的。”
谢澄从秋千上跳下,三步并两步跑到南星身边来。
“你别想骗我,大哥绝顶聪明,就算是黄龙小叔也未必能杀他。”
“娘亲和我们说过,舜华翎很重要,谁也不能给,除非——”
南星对着故弄玄虚的停顿很捧场,笑问:“除非什么?”
谢澄很满意南星的知趣,似乎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娘亲说,除非是愿意用性命相护的心上人,那可以送给她。”
“曾经,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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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就送给过娘亲哦。”
垂丝海棠的花瓣落在小谢澄头顶,南星抬手为他择去,喃喃自语道:“心上人么……”
既然有舜华翎在身,那一定不是坏人,小谢澄放心地从身后掏出那本游记,委屈地塞给南星说:“嫂嫂,你有办法把它补好吗?”
嫂嫂?
手中的书本上密密麻麻都是标注,可以看出持有者时常翻阅,甚为爱惜。
见南星犹疑,谢澄连忙道:“我不着急的,你帮我把它带出府补好,等我长大了就找你去取。”
南星挑眉,追问道:“为何一定要等长大?”
小谢澄却是沉默下来,低声道:“家里不许我看这些书,等我和大哥长大,他成为家主,我就能游走江湖,看遍名山大川,做个行侠仗义的红尘剑客。”
南星的笑容逐渐收敛,眉峰微蹙道:“成为谢氏家主,万人之上,号令群修,不好吗?”
“那多无聊啊,我只想闲云野鹤,自在随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谢澄环视四周高大的院墙,期盼着不算遥远的未来。
南星喉头发紧。她看着少年雀跃的身影在花影里穿梭,没有告诉小谢澄那残酷却真实的未来。
将来执掌谢家的不会是他兄长,而是被命运洪流推上高位的他自己。
秋千还在微微摇晃,海棠花瓣落满谢澄方才坐过的地方。
他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突然,谢澄似乎听到什么声音,还未来得及和南星说句再见,就匆匆从花拱门跑了出去。
这座宅院诡异非常,除了谢澄与她,所有人面上都似蒙着层雾气,五官模糊不清。
而更奇的是,唯有谢澄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立在海棠垂落的花门处,看着少年被那些惨白脸孔团团围住。
他困于案牍,细究持筹握算、铺谋定计。
他早出晚归,锤炼拳法功夫、剑道心术。
寒暑交替间,南星见他一点一点长大,那稚嫩面容渐显棱角,逐渐长成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
纵使生活枯燥乏味,他抬眼时眸中仍漾着笑意,像永不蒙尘的宝剑。
谢澄十四岁了。
南星闭上眼,不忍再瞧之后发生的事情。
谢渊之死,是此后十年间三界诸事的源头,是最初的转折点,可惜没人能阻止。
“哥哥!”
大雨倾盆落下,谢澄连日高烧,府内乱作一团。
哀恸声、争执声和电闪雷鸣混杂在一起,主持丧仪的队伍和前来诊病的医修步履交接,从南星身边匆匆而过,分别奔向前院与后院。
南星站在回廊阴影里,指尖灵光明明灭灭,那本残破的游记始终无法复原。
这里是谢澄记忆编织成的梦境,他记得这本书被撕碎了,他记得哥哥死掉了。
只要他记得,就无法改变。
春鸢不律箫浮现在南星手中,她顶着反噬,任由鲜血顺着花茎涌出,执着地用神明契约术强行扭转规则,画下一张低阶“修复符”。
暴雨之中,符咒被打在书皮上,二者逐渐融为一体,化作一本完整的《九州山水鉴》。
云销雨霁。
南星神情凝重,站在逐渐好转的谢澄边,见他长睫颤动,似乎要苏醒。
被大袖覆盖的左手已经掐起一道定身符。
“咻——”
小谢澄睁开眼看见榻旁的南星,竟是直接破门而逃。
他翻过院墙,窜上房梁,以为终于逃出生天时,有人却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一张被雨水半打湿的黄符粘在“他”的袖子上。
“抓到你了。”
“魇妖。”
那将谢澄掉包的妖物闻声回首,撞进一双杀意森然的眼睛。
17. 结伴同行共返渔州
暑月初至,钓雪亭坐落太湖,四下风荷举。
自那日梦魇过后,南星和谢澄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
南星不愿提,谢澄便也按下满腹疑惑。
也许就是荒唐夏夜的黄粱一梦吧。
可那梦境偏生缠人得紧。谢澄辗转反侧多日,终是借着赏荷的名头,又将南星约来这水榭。
谢澄双手交叉做枕,轻靠在亭中凉椅上,“那晚……是只什么妖?”
他话转得生硬,可旁的,他实在问不出口。
话音未落,二人齐齐打了个哈欠,分明都是连宿未眠的模样。
南星瞥了他一眼,“魇妖,形如黑烟,目含青火。善窥人心恐惧,织梦为牢,食人意志。七日魄消,则窃其形,代其生。”
“欲杀之,除中人自醒,直面深惧,亦可他人引魂入其梦,寻妖本体。”
《万妖谱》记载了大多数常见妖物,是御灵宗每个弟子必读书目,前世的南星早已倒背如流。
关于“魇妖”的记载,末尾其实还有一行小字,但南星没有说出来:然梦中死者,醒亦癫狂,故罕有敢赴者。
“那只妖你抓到了吗?”
握着茶杯的手轻微颤动,南星低眉敛目,沉声道:“杀了。”
既然南星说杀了,谢澄虽觉有些不对,但也没有细问。
“阿棠说蜀州妖物异动,长老们都去处理此事,如今天衍宗内部守备空虚,许是有人蠢蠢欲动。”
谢澄从凉椅上坐起,从桌上拿起一块板栗糕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南星:“可这妖怪,是如何遮蔽妖气的呢?”
居然有妖物能避过天衍宗重重结界,遮蔽妖气,不动声色便附身谢氏少主。
此事若传出去,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南星将那只同样不露妖气的耳鼠之事按下不提,她岔开话题道:“天衍宗有结界,除非有修士协助,寻常妖物又怎能潜入芝兰坊。”
那只耳鼠是被王进宝当作灵宠带进来的,可魇妖又是通过什么途径。
南星轻敲亭中的石桌,冲着有些心虚的谢澄道:“说吧,你溜下山做何事去了。”
“咳咳。”
“南星,怎么又被你猜到了。”
磨蹭了一下,谢澄从储物腰带中掏出一个剑鞘。
这剑鞘通体金黄,其上镶嵌着朱赤琅玕。
虽没有雕琢过多繁复的花纹,却自有一股内敛的奢华气质。与之相配的,还有颗由凤髓晶凝成的银杏叶状剑坠。
“你的长生剑什么都好,总该有个像样的归处。”
“前段时间,玄机宗人正在瀛洲的香满楼广售法器,我便寻到他们师尊,请他亲手为你造了这个剑鞘。”
谢澄滔滔不绝地讲,催着南星试试。
南星怔忡间,他已将剑鞘推来。金木相触的刹那,长生剑竟自发嗡鸣,锋芒尽数敛入鞘中。
银杏坠子随着她手腕轻转叮咚作响,恍若秋雨打叶,发出“叮咚”的清脆响声。
谢澄看得出来,南星很喜欢这个礼物。
他刚松一口气,就听南星道:“私自溜出宗门,让人家有机可乘,差点被妖祟掉包。”
南星想起那日和魇妖的交易,忽然抬眸道:“谢澄,你知不知道谢家有多少仇敌,这天底下有多少人和妖盼着你死。”
后半句哽在喉间——难道你兄长的死,尚不足以让你快速成长起来吗。
亭外荷风忽然凝滞。谢澄望着茶盏中自己破碎的倒影,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如潮水漫上。
忽地,他仰头饮尽残茶,朗声道:“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随即露出狡黠笑容,逗南星道:“我死了,你该多伤心,还是活着好。”
南星别过脸去,避开了谢澄赤诚的目光。
她从怀中掏出那本《九州山水鉴》随意丢给谢澄,只说:“总收你东西,这个算回礼吧。”
“你什么时候买的。”谢澄笑弯了眼,他翻开那本家喻户晓的游记,却看见密密麻麻的批注。
歪七扭八,分明是他儿时的字迹。书的扉页上,还写着一个“澄”字。
这分明就是五六年前,已经被谢黄龙撕掉的那本游记。
“这是记忆里的东西,你怎么……怎么做到的?”谢澄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南星。
谢澄什么都不缺,可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能违背天道规则,隔着多年的时光长河,将这件早已丢失的礼物带到十五岁的谢澄面前。
说是神明造物也不为过。
将那本失而复得的书籍珍重地收在怀里,谢澄声音轻而坚决:“南星,我们出发去阴缘殿吧。”
“我实在等不及想知道一个答案了。”
南星对他做出的仓促决定微愣,但还是点头道:“你做好准备,后日是仙门今年入选弟子的返家期,届时我们便在‘百相斋’门口汇合。”
“还有,到时候谢家会让你溜出来吗?”南星想起初次见面时谢澄离家出走惹出的风波,她可不想到时候腹背受敌。
万一两人被抓包,只怕《黄莺小报》就要写:谢家小公子被个野姑娘拐走私奔去了,她还是要点脸面的。
谢澄宽慰道:“嗯,我有办法。”
“那你有几分把握,我们能活着出来吗?”
南星好整以暇地抱剑而立,笑道:“我不确定,应该不会死吧。”
更血腥的未来,还在等着我们。
二人约定好便分头行动。
未央殿中,南星和沈酣棠说明自己后日要返回渔州,并安慰她自己一定会给她带回来最好玩的特产,这才哄好这位扯着她袖口不依的大小姐。
跨过虹桥,刚在藤萝坞中露头,就见小盆远远朝竹屋内跑去,声如洪钟地大喊:“小碗,南星姐来啦!”
南星取出早备好的布袋,里头装着数十道低阶符箓。
蔽光符、护身符、疾行符……俱是凡人亦可驱使实用之物,送给小碗让她防身。
她细细叮嘱用法,活似离巢前挨个点数雏儿的山雀。
转瞬已至启程之日,三大世家各自的小型灵舟都来接自己的族人。
瞥了眼极尽豪奢的舟身,其上还镶嵌着盛产于渔州的“鲛人泪”。
“南星。”
正盘算着行程的南星忽听墙角传来窸窣响动,蹙眉回首,却见那位最该在灵舟上的矜贵公子,正猫在墙根阴影处冲她招手。
南星盯着行踪鬼祟的谢澄,问道:“你怎么没跟着谢家灵舟走?”
“山人自有妙计,你就别问了。总之,我们可以结伴同行了。这趟轻装简从,反倒便宜。”谢澄满脸喜色,试图用笑容挽回徘徊在生气边缘的南星。
这一路上,谢澄一会儿变出个稀奇宝贝,一会儿指着云絮说像她练剑时的招式。
可任他使出浑身解数,南星都没有再跟他讲过一句话。
船将行至码头,隐约可见渔州地界的山道蜿蜒如蛇,转过最后一道山梁,琼花村的炊烟已遥遥在望。
南星将谢澄按在码头旁的酒水棚里,那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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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搭的凉棚挂着“查记凉酒”的幡子,卖酒老汉是她同村的友邻。
她从锦囊中拿出只炙烧鸡和一碟杏仁酥放在桌上,这是她出发前在宗门膳堂顺的。
“这地方我信得过,你老实呆着,我速去速回。”把不情不愿的谢澄强行安置在桌前,南星独自返回家中。
“婶婶,我回来了。”
久未归家的南星终于感到身心放松下来,她坐在院里的木凳上,环视家中。
茅檐下吊着几盘刚在溪边滤净的黄米,已然过了琼花的季节,门口高大的花树绿荫如盖,为草屋投下天然的阴凉。
林叔还像往年一样,在树下支起两个竹摇椅。只是似乎旧了些,已有些不稳当。
南星随手拿过旁边竹篓里的钉锤,将松动的衔接处匝紧。
等林氏夫妇听见动静跑出来查看,就见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好端端坐在院里。瞧着,竟还比之前更圆润些。
“你这个没心肝的臭丫头,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还知道回来啊!”
林婶的骂声裹着哭腔撞进耳中,南星还未回神,已被妇人紧紧搂住。粗糙的手掌拍在她背上,力道却极轻。
南星往她飘着皂角香味的怀里拱了拱,像只归巢的雏鸟,为自己辩驳的声音闷在衣襟里,带着久违的撒娇意味:“什么嘛,我明明留了字条的。”
林婶忽然压低声音:“哎,你那个什么瑞雪酒真不错,但你叔照着酒猜方子试了七八回,总差些火候。”
“林婶,不着急,本来就是让您二老试着仿照一下。”
“再说,我现在也能养活家里了。”南星笑着抬头,正瞧见拿着一捧烧灶柴火的林叔高兴地说不出来话,只是丢下柴火,想钻回灶房里面给南星做点吃的。
林婶拉着她絮叨,怎么看也看不够,“昨天一早你叔去城里买的腊肉,我刚挖的野笋和菌子,都是你爱吃的。”
一路风尘,在此刻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声中落地。
吃饱喝足,南星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脑袋凑到林氏夫妇中间,卖乖一笑:“对了,我应该算是捡了两个小孩,十来岁,能不能把他们带到家里来养着?”
林婶急声问:“嘿!你连自己都还没照顾好,哪里捡的。”
南星将小碗和小盆的情况告知二老,他们没考虑太久便答应下来。
“婶婶叔叔,我得走了,还有朋友在等我。”南星满脸歉疚,她又说:“您二老照顾好自己,我会继续往家里寄信的。”
随即一步三回头,又消失在村口。
“这孩子,怎么刚回来就走!”
“哎,南星交到朋友了。”
“孩子大了,由她去吧。”
南星前脚刚走,后脚琼花村的乡亲们便接踵而至。小院顿时热闹如市集,叽叽喳喳问南星跑去哪里了。
…………
南星步履匆匆,适才归家拐过村口老琼花树时,她便已盘算妥当。
之所以想把那两个孩子接过来,主要是为着小碗。
那丫头体弱多病,全靠小盆一人做两个人的活,支撑二人在仙门生存。
可小碗显然心里负担极大,在仙门中强撑着笑脸的模样,瞧着就教人心疼。
索性一齐接到琼花村来,她日后多接几桩鬼市的隐秘悬赏,再揽些宗门差事,养两个小娃娃绰绰有余。
林婶林叔年事已高,自己又诸事繁忙,能有几个孩子承欢膝下,他们也是高兴的。
思及此处,酒棚的青布幌子映入眼帘,却是不见谢澄的踪影。
18. 诛妖锄奸求仙问道
此地乃渔州边陲,北望蜀州叠嶂,南接南海烟波,乃两州接壤之处。
南星赶到时,酒棚已是一片狼藉。绣着“查记凉酒”的靛蓝幡子被胡乱卷起,老查正佝偻着腰收拾翻倒的条凳。
南星拉住满头大汗的老板,“查伯,适才我伙伴坐在这里歇脚,怎么不见了?”
老查从腰间解下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也不知是热得还是累得,吭哧喘气:“哎哟,说来真是奇呐!老头子我低头起了个灶,那小伙子就跑没影了,好像往鲛人湾那边去喽。”
说着以手扶腰,喘息稍定又道:“娃呀,你跑得快,先回村里跟大家伙吆喝几声,说那俩仙人又来了。”
“仙人?”南星蹙眉四顾,但见酒肆内空余几张歪斜的木凳,本在此喝酒的码头工人都不见踪影,几碗残酒犹在案上泛着微光,给谢澄准备的吃食倒是连碟子带碗都不见了。
老查频频叹气,跟南星小声比划着:“就是新来的两个收税仙人,一个生得招风大耳,一个眉间横着断刃疤,凶得很嘞。刚把码头工人们都驱赶到鲛人湾去咯,估计是来收税了。”
“哎,之前来收税的几位仙长宽厚,还容人商量,不知道为何换成现在这俩,啧啧,还动手嘞!”
“你这段时间离家不晓得呀,那俩仙吏去琼花村里收税,正撞见天……什么宗的人来替你送家书,哎呦呦,托你的福嘞,他俩自此便不太为难村里人,只是苦了鲛人湾那些采珠人。”
南星听完这一箩筐话,神色依旧平静如水,只是默默帮老查将散落的柴火木凳垒作一堆,如负山岳般压在他佝偻的背上:“查伯,你先回村吧,别担心,他们不会再过来了。”
老查手忙脚乱地揽起收好的棚帐,再抬头时,南星的身影已消隐在山路尽头。
“这孩子……”
南星尚不会御剑飞行,只好掐起一道疾行符,沿着码头蜿蜒的山径疾驰,青衫掠过层层叠叠的树影。
残阳如血,将海面浸染成一片猩红,浪涛在逼仄的海湾里相互撕扯。举目远眺,不见云天水色,唯有千帆竞渡,桅杆如林。
海面上不时浮起团团黑点,成群的黑点从水面冒出。那不是洄游的鱼群,而是以性命搏明珠的采珠人。
趁着四下无人,南星腰腹收紧纵身一跃,轻巧落在开蚌草庐的茅檐之上,正踏中半伏在屋顶的谢澄。
一阵鸡飞狗跳后,惊起檐下栖雀。南星压低嗓音嗔道:“你乱跑也不留个信儿,猫这里作甚?”
此处登高望远,但见采珠人如蚁群般往来穿梭,岸边被打捞上来放置在水桶中的珠蚌闪着莹润的微光。
谢澄捂住刚被踩到的侧腰,忍着疼痛憋红了脸,手虚指不远处鲛人湾旁的骚动。
两名仙吏手持寒铁锁链,正将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逼至礁石死角。
“大半个月了,你一颗鲛人泪也没捞上来,莫不是都遭你个老东西私吞了吧!”
老人那双被海水浸蚀的手肿胀发白,虎口处新伤叠着旧痕,裂开的血口里还嵌着细碎的蚌壳残渣。
他颤巍巍地拱起这双布满沧桑的手,向着仙吏连连作揖:“大人,您饶我几天吧,家里真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小女儿病得严重,连药都吃不起。”
“我,我会尽快捞的,这珠子不好找啊。”
沙哑的嗓音混着海浪声飘散,采珠工人们低头匆匆而过,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惹祸上身。
一介凡人面对隶属仙家外门的仙吏们,只有低头认错、俯首讨饶的份。
渔州旁的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泣能成珠,随波而流。
其珠不磨而莹,采耀光流,世人称之为“鲛人泪”。一斛成色中流的鲛人泪,便可值十金,是谢氏用来点缀灵舟的品种。
鲛人湾虽因此珠得名,然寻常蚌珠易得,真正的鲛人泪却可遇不可求。那两个仙吏如此咄咄逼人,分明是存心刁难。
谢澄手中动作不停,忙着择下挂在衣服上的茅草,见此情状不由纳罕:“仙吏负责收缴各州诸类税务,皆是些仙门天赋平庸者才会掌此差事,他们怎敢这般作威作福?”
“更何况瞧这打扮,似乎是玉衡宗的人。他们不在蜀州巡山,跑渔州来作甚,御灵宗竟也放任不管?”
南星瞥了眼他那被粗糙茅草挂开线的华贵衣裳,再看不远处衣料尚不足蔽身的老人,嗤笑道:“拿着鸡毛当令箭,平头百姓哪里知道三姓七宗的权力倾轧和弯弯绕绕。在他们眼里,能使法术的便都是神仙。”
“他们只明白:凡人的体格再健壮,也敌不过修士轻飘飘地一击。不听话,不交税,便是死。”
谢澄闻言拧眉,满腹疑问尚未出口,南星却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两人目光重新投向那两个仗势欺人的仙吏。
断疤眉唾了口痰,抬脚将老人踹倒在地,恶狠狠地踩了几脚:“没用的老东西,交不上钱也捞不着珠子,那你怎么不去死啊!”
比他矮上一头的招风耳拍拍断疤眉的肩膀道:“疤哥,这人年纪大了不中用,别为难他了。”
等安抚好气急的断疤眉,招风耳蹲下身附到老人身边,“东头儿铺子里那个编风铃的银沙,是你女儿吧,今年十六岁。”
见老人迟疑后点了点头,招风耳用手轻拍老人的脸,满意地说:“这样,你让她跟我们回仙门,这税我帮你补上。”
老人瑟缩在地上,闻言惊愕抬头,雀跃地试探道:“回仙门?我闺女她也能修行吗?”
他早就听说前些日子,琼花村有个女娃娃就成仙人了,此刻也不免生出几分期待。
“哈哈哈,灵根乃天赐,能否修行依仗神眷,岂是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招风耳厌烦了这夯蠢的老头,索性挑明了说:“她跟了我们,不比待在你家里好啊。”
银沙父亲终于明白了两个仙吏的意思,涨红了脸,断然喝道:“不行!我还没蠢到要卖女儿的地步!”
招风耳和断疤眉一唱一和,红脸白脸轮番上阵,左右就是逼老人自愿献出“掌上明珠”。
奈何招风耳巧舌如簧,断疤眉凶相毕露,老人也绝不松口。原本佝偻的脊背竟渐渐挺直,似乎这样就可以在惊涛骇浪中为女儿筑起堤坝。
“给你脸了是吧,老不死的,找打!”
断疤眉手持铁索,便要朝老人打去。熟料那铁索擦身而过,只将系船的朽木桩拦腰击断。
已经起身的南星眉头微蹙,将长生剑按回鞘中,与谢澄对视一眼,二人仍伏在茅檐之上观望。
却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两个仙吏,此刻竟如提线木偶般僵立原地,失神般望着远处。
细观之,他们眼中皆亮起两簇妖异的橙红灯火,似指引,似诱惑,驱使着二人往码头边缘缓慢走去。
一步,两步。
在他们即将要失足跌入大海中时,谢澄如鹞鹰般自茅檐掠下,揪住了两人的后衣领。
断疤眉和招风耳陡然清醒,如同溺水之人被救出水面般剧烈喘息起来,无论谢澄怎么问话,二人都满眼惊惶。
跟着飞跃下来的南星站在谢澄身后,眼底晦暗不明。
她环顾四周人群,原本暗戳戳关注此事的采珠工人都连忙移目,权当什么也没发生。
海风卷着咸腥气息掠过,将这场闹剧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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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在浪潮声中,唯余岸边断桩上的新鲜裂痕,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谢澄只好把那俩仙吏丢到角落,先将地上的老人扶起,从锦囊中掏出一颗小金瓜子塞到那老人手中,温声道:“没事儿了,你走吧。”
那璀璨的金光如同夺命的砒霜,只是被包裹在蜜糖之间,攻破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防。
老人颤巍巍的双手捧着那枚金瓜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磕头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头也不转地跑回家了。
采珠的工人们一窝蜂涌上来,却因谢澄腰间悬挂的宝剑,不敢离得太近。
“郎君!也赏我一个吧。”
“我先来的!”
“家里还有老母等着救命钱呢郎君!”
“安静。”
南星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她这一声竟真让吵嚷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
她环视众人,声音清越:“从今以后,琼花村到鲛人湾这片地方,不必再纳税了。”
“大家相信我,此处不会再有仙吏前来,你们安心务工养家吧。”
采珠工人们都面面相觑,直到有人交头接耳:“我认得,这丫头是琼花村的,常来我们湾里摸鱼。”
“哎对,就前段时间去仙门那个,她说得话可信!”
海风拂过,将窃窃私语吹散。渔州百姓向来质朴,三言两语间竟真信了这番“大逆不道”之言,纷纷展颜,重又拾起采珠的活计。
南星说得是真话,只是个中缘由,不足与外人道也。
她转身瞪了谢澄一眼:“散财童子,出门在外切忌招摇,你记住成吗。”
“还有,你救这两个人干嘛?”
谢澄讨好地从锦囊中掏出个杏仁酥递给南星,“他们纵使罪大恶极,也应该交由拘仙署查办,不可死于妖兽之手。”
“这不是我给你的那盘吗,又拿来糊弄我?你自己收着吧,我不吃杏仁。”南星瞥了眼谢澄递来的点心,抗拒地退开半步。
她忽而话锋一转,语带讥诮:“平日听仙门弟子晨训时常用‘诛妖锄奸,求仙问道’来鞭策自己。果然讲究,这锄奸可是排在诛妖之后的。”
谢澄正色道:“凡族类必有殊异,可人妖乃死仇,内患终究不及外敌可惧。”
南星闻言挑眉,终是未置一词。她径自走向昏迷在地的二人,素手轻抬便将那两个七尺男儿如提稚子般拎起。
“啪!啪!”南星左右开弓,利落地反手扇了二人几个巴掌。
断疤眉和招风耳的脸瞬间红肿起来,甚至泛起血丝。
那二人此刻才真正挣脱幻术束缚,同时捧住灼烧的掌印,脸火辣辣地疼。
南星冷哼一声,攥拳活动关节道:“醒了就回话,没醒的话,我再帮帮你们。”
断疤眉怒火中烧,他猛甩铁索,却没能使上力。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铁索被南星死死踩在脚下。
他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怒吼道:“小贱人,你吃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跟爷爷我讲话!”
下一瞬,谢澄和南星同时出脚,断疤眉如破麻袋般横飞出去,正栽进浸泡开蚌刀的腥臭血缸。
腐肉烂泥灌入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偏生这一咳又将污物咽回喉中,噎得他青筋暴起,两眼翻白。
招风耳声音稍尖,他看出这二人身负灵力,却只当他们是御灵宗弟子,未曾放在眼里。
见二人对断疤眉出手,他难以置信地质问:“我们乃玉衡宗仙吏,你们懂不懂……”
断疤眉浑身从里到外散发着臭气,他怒不可遏朝南星和谢澄扑去,却被招风耳连忙拉住。
19. 人妖结契缘定此生
面色灰败的招风耳咽了口唾沫,目光死死黏在谢澄腰间那枚黄玉麒麟佩上。
若只是普通的谢氏玉佩倒还罢,偏生那麒麟脚踏祥云,周遭还盘旋着一只金龙——非谢氏家主或少主不可佩戴。
方才张牙舞爪的二人像被戳破后泄气的鱼囊,此刻连连作揖道:“谢少主,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沿海这地方早就归玉衡宗了。”
谢澄笑道:“嗯,我也觉得你二人不像坏人,不知是奉谁的命啊。”
断疤眉正想开口,却被招风耳肘击打断,这面白声尖的中年修士是个老油条,早听说谢氏现任少主是个心善好骗的主儿,便赔笑道:“我们这些小喽啰,哪知道大人物们的事啊,就是宗门里的意思,具体是谁我们也不知。”
谢澄颔首,也不知信没信,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错不在上头,就在你们咯?这该是个什么死法好呢。”
招风耳连忙打断:“不不!是柳掌门,他暗中授意,逼迫我二人装作御灵宗人,来此地收税贴补宗门。”
听招风耳供出幕后主使,谢澄回头冲南星一笑,颇有几分求夸奖的卖乖意思在。
可南星只是摇头,挥手让谢澄让开。
她横眉冷笑:“是让你二人来此收税,还是柳掌门借蜀州兽乱调离伽蓝宗主,命你们趁机强占这块土地。”
前世二十岁的南星,正是因目睹断疤眉与招风耳对交不起捉妖税的林叔拳脚相加,才灵力暴走,被伽蓝尊者收为亲传。
等成了局中人,方知局中事。
蜀州与渔州接壤,为玉衡宗辖地。玉衡宗虽坐拥七宗最强的兵修战力,却困守在这贫瘠山地。
连绵峰峦如天然牢笼,既困住了山中修士,也困住了他们的贪念。
自然而然,临海的渔州便成了饿狼眼中的肥肉,玉衡宗妄想将这靠海吃海的一方土地据为己有。
可千年来的三姓七宗格局他们不敢明破,只得暗中蚕食御灵宗疆土。先是派遣仙吏越界征税,后又企图操控伽蓝为傀儡,净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恃强凌弱,上行下效,从今往后诸多蜀州仙吏便跑到两宗交界之处狐假虎威,无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南星望着眼前因畏惧强权而战战兢兢的二人,忽觉命运轮回,竟有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见南星一语道破玄机,这招风耳果真是个见风使舵的机灵人,也不再争辩,如泣如诉卖惨道:“蜀州穷苦,他早就看上渔州的鲛人湾了,我二人都是被逼的啊!”
谢澄在旁边听得心惊,外人在旁,他不好多问,便接过话茬道:“九州地界早有定数,你们玉衡宗欺负符修势弱,强占别州土地,还是老老实实去拘仙署蹲着吧。”
说罢,谢澄和南星同时出手,两个手刀就让刚苏醒的断疤眉和招风耳又昏死过去。
突然,南星鼻头耸动,海风的咸涩混着汗味与珠蚌的血腥,千丝万缕的气味中,她依旧捕捉到了不寻常的一部分。
有妖气。
她与谢澄目光相接,二人同时沉腰屈膝,足尖抵地,浑身肌肉如拉满的弓弦般绷紧。
那妖兽显然也感知到了危险,妖气如潮水般急速退去。
谢澄正要去追,却被南星拉住,只见她偏首用下巴指了指那两个仙吏,笑道:“你不是要将他俩送去拘仙署吗,一只小妖而已,我去杀了便是。”
边说着,南星问不远处的采珠人讨了根麻绳将两个仙吏绑在一起,使出悬空符贴在二人脑门上,示意谢澄牵着绳子走。
谢澄扯了扯手中的麻绳,看着飘在半空的断疤眉和招风耳,应允道:“你注意安全,我尽快赶回来。”
见谢澄牵着两人走远,那滑稽样子逗得南星摇头,可转瞬她似乎想起什么,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跟旁边的采珠人打听银沙一家的情况。
“银沙啊,这个时辰她不在家里,你得去鲛人湾中央的风铃铺子,保准能找到。”
残余的妖气消散殆尽,得了采珠人的热心指引,南星看了眼日头循着海岸线前行,很快便瞧见了那间风铃铺子。
说是铺子,其实就如卖凉酒的老查一般,支个棚架便吆喝起声音了。
“滴零零——”
棚架下悬着的贝壳风铃随风轻晃,碰撞间发出空灵清越的声响,恍若鲛人月下清歌。
正埋头用银针给贝壳打孔穿线的银沙被这声音惊动,她抬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脸上犹挂着泪痕,柔声道:“姑娘若有中意的,不妨拨弄试试音色。”
这姑娘的手倒是极巧,南星原本还纳罕,在海边卖贝壳风铃怎会有生意,如今得见方知缘由。
架上的风铃被串成各式形状,甚至可见金元宝、同心结这般受人欢迎的复杂样式,也不知银沙是如何做到的。
瞥了眼藏在银沙身后的红色婚书,上面隐隐约约能看见“昏喜楼”的刻字,南星问道:“你在哭什么?”
银沙一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又化作眼泪夺眶而出,她静坐如礁石,任由泪水流淌成海。
“没什么,只是要出嫁了,舍不得家人而已。”
“只是嫁人,怎么一副赴死的样子。”
南星拨开挡在她与银沙间的几束风铃,脑袋凑到银沙面前,轻声呢喃:“嫁人还是嫁鬼啊。”
话音刚落,妖气裹挟着海腥味钻入鼻中,南星藏在袖中的手早就掐好定身咒,登时她便回身迎上一张血盆大口。
这是南星未曾料到的,故而高度有些偏差,原本打算贴在脑门上的符咒,此刻竟粘在一排如同鲨鱼长出的尖刺状牙齿上。
看着面前想闭嘴却做不到的鱼妖,南星忍俊不禁:“总算把你给逼出来了,见不得别人欺辱她是吗。”
“所以刚刚在码头为保护银沙的父亲,你才会明知有修士在旁,依旧冒风险使出妖术杀人。”
“既有害人之心,我便留你不得。”
听见南星说完,银沙错愕地看了鱼妖一眼,她哭着冲南星嚷道:“姑娘!求你手下留情,她叫阿灯,是我……我朋友。”
鱼妖还保持着张开大口的窘态,南星打了个响指,那黄符就化作清水失效。
转眼间,鱼妖就变作个和银沙等高的少女,头顶上还戴着一顶布织幞头,缀着几颗贝壳。
她还想使出自己的绝招攻击南星,可长生剑已经搭上了银沙的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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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生生将这只鱼妖逼停。
南星用剑背轻搭在银沙颈间,确认不会真得伤到她后,这才娓娓道来:
“《万妖谱》有载:灯笼鱼,昼伏夜游,生于南海永夜深渊,百年成妖,能吐人言。状如鲨而额悬明灯,善为迷者引路,亦可以灯惑目,诱人自杀。”
“你一个凡人和妖怪做朋友,就不怕她某日兽性大发,把你当个点心吞了。”
银沙一直在哭,生长在海边的姑娘,哭声也如浪涛般响亮,震得人耳膜疼:“阿灯与我幼时相识,那时我最爱在沙滩上捡贝壳,不幸被大浪卷走,是阿灯将我驼回岸边,我才得以活到今天。”
“姑娘,不!仙长,我儿时也以为妖怪都杀人不眨眼,其实并非如此。”
善恶无关种族,是非只在人心。可这个道理,非亲身历经者不能尝。
南星庆幸此处偏僻,此刻也无甚行人,否则就靠银沙嚎得这几嗓子,一人一口唾沫就把她淹了,哪里还给她演戏的机会。
“你们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是说得好,我就放过这条小鱼妖。”
“撒谎的后果,可不小哦。”
“人族银沙,你是否愿意教化此妖,令她通晓情理。”
“我愿意。”
“妖族阿灯,你是否愿意保护此人,许她一世平安。”
“那当然!有我在,谁也不可以欺负银沙。”
“永不背叛?”
银沙道:“嗯。”
阿灯说:“对!”
“乾坤为证,日月鉴名。人妖结契,缘定此生。”
没有出现契纸,只是银沙和阿灯的眉间赫然出现一朵鸢尾花图腾,就像原本盖在契书上的中人铃印,此刻却与结契的双方融为一体,刻入骨血。
这是南星第一次用契约术为人和妖结契,此事是她重生的执念与转折,今生,她又要为此赌上一辈子了。
她指尖轻点银沙额间,那抹青绿色鸢尾便如烟散去,再无痕迹。
她从怀中掏出个绣着琼花的青色帕子递给银沙,“擦擦吧,我见不得女孩子哭。适才不得已为之,向你道歉。”
那日桃源深处与沈酣棠促膝长谈后,对方便将那绣着海棠花的手帕送给了南星,说凡间管这叫“手帕交”。
本着有来有往的原则,南星回渔州的路上也为她挑了个手帕当回礼,绢面上琼花簇簇。
只是眼下情势紧急,她只得先将这方新帕子用了,心下暗忖:回头定要再给沈酣棠寻个更好的。
银沙拉起阿灯的手,她隐隐觉得,二人的命运似乎被牵连在一起,向南星不放心地试探道:“仙长,您真的不杀阿灯了?”
南星将春鸢不律插回发间,打趣道:“我怕你到时候哭昏过去,一张帕子不够擦的。”
“她是只天生地养的鱼妖,只要她想,这九州任她遨游,你担心她不如先照顾好自己。”
她指着被藏在竹椅夹缝中的婚书,冲着咬牙不语的银沙说:
“银沙,朋友之间的秘密,暴露之日便会化为隔阂。至交之间的欺瞒,哪怕出自善意也如同利刃扎心。”
“你还不打算向阿灯坦白吗?”
20. 凡人百年志在千秋
阿灯甩开银沙的手,摆正歪掉的幞头,两腮鼓起气呼呼地问银沙:“怎么,你和别的小鱼做朋友了吗?”
南星反客为主,顺势往竹椅上一坐,指尖拨弄着檐下的风铃,叮叮咚咚的声响里等着这场对峙的结果。
只见银沙犹豫良久,最终小声嗫喏:“我即将出嫁,以后不能陪着你了,你回大海去吧,有修士的人间对妖来说太危险了。”
阿灯歪着脑袋思索片刻,眼睛忽地一亮,脆声道:“出嫁?我知道,就是把毛发剃光,跑到高高的山上干坐着当石头,那你一个人多无聊,我可以变回小鱼躲在碗里陪着你呀。”
“我真搞不懂你们人类,寿命本来就比珊瑚虫还短,偏偏喜欢把自己封在一处地方到死。哼,不过你喜欢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错了,阿灯,那是出家。”银沙的嗓音带着颤,又拉起阿灯的手,在她掌心摹下二字的区别。
银沙滚烫的泪滴在阿灯的手背上。
可惜鱼妖生来对温度无感,阿灯不明白这一滴泪水和取之不尽的海水有何区别,都是咸咸的。
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为银沙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她能感觉到,银沙不开心,很不开心。
银沙抿嘴强忍着满腹心事,她苦笑:“阿灯,出嫁就是把一条小鱼从大海丢入水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你不能伤人,更不要被会法术的修士发现,回到你的故乡去吧。”
阿灯不明白,她没做过水缸里的小鱼,只是为“不能见面”而焦急,于是反将银沙的手拉得更紧了。
南星叹了口气,再耽搁下去,怕是要与谢澄那厮撞个正着了。
她忽地探手往椅背缝隙一掏,抽出了那张被银沙藏得严实的婚书,打断了二人的告别:“昏喜楼是渔州主城内最大的商铺,常为城中男女牵线搭桥,合八字探姻缘。却鲜有人知,昏喜楼还管嫁觞之事。”
“我瞧你父亲不像那种卖儿鬻女的人,你自己把自己卖给楼里配冥婚?”
怕阿灯听不懂,南星还刻意为她解释道:“就是有坏人,逼你的银沙自杀,这是灯笼鱼的特长,你应该懂吧。”
从她刚到风铃铺子瞥见那封昏喜楼的婚书时,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猜测。银沙不过十四岁,能让她甘愿赴死的只会是那个原因。
阿灯的怒火顷刻被点燃,她几乎维持不住人形,牙齿已然变成尖刺,“是刚才那两个人吗!”
银沙轻轻抚摸阿灯的头,带着哭腔道:“这幞头还是去年做的,已经旧了,可惜没时间给你再做了。”
“阿灯,不要生气,这就是我的命。要是没有那些钱,父亲和小妹都活不下去了,现在只用死我一个,很划算的。”
南星望着面若银盘的银沙,她似乎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打算,只是覆在阿灯头上的手掌颤抖,不知是怕,还是不舍。
南星指尖一挑风铃,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二人的愁绪:“喂喂,等我把话讲完,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不要提前为它悲伤。”
她晃了晃手中的风铃,“这个我瞧着顺眼,就当定礼了。你那婚书给我,我替你去嫁。”
银沙猛地抬头:“这如何行?那你怎么办,而且我是为了……”
南星唇角微翘:“为了钱,我知道,适才码头上有个好心的傻子给了你父亲一枚金瓜子,阿灯可以作证,用不着你拿命去换。”
“至于我的安危你不用管,我心里有数。”
“不过我当然有个条件,得借这小丫头几滴鱼灯油,有大用。”
见银沙神色骤变,将阿灯护在身后,南星噗嗤一笑:“放心,对她没影响,就跟剪指甲似的不疼不痒。”
银沙和南星同时用炽热的目光盯着阿灯的头顶,吓得阿灯紧捂住脑袋上还未成功化去的灯。
待南星左手托着盛满鱼灯油的青瓷碗,右手拎着那串叮当作响的金元宝风铃告辞时,暮色已染透半边天空。
她走出十余步忽又驻足,回眸时晚风扬起她束发的水华珠色缎带。
南星回头叮嘱道:“若是有人来向你打听我和阿灯,你就说亲眼看到我把阿灯杀了,这样才能保她平安。”
“此后真是海阔凭鱼跃了,再见。”
最后一声金铃脆响戛然而止,南星广袖翻飞间已将风铃纳入锦囊。她甩了甩空荡荡的袖管,仿佛方才种种不过幻梦一场。
…………
“南星。”
熟悉的声音迎面而来,谢澄捧着碗冒凉气的水晶鱼脍,加快脚步向南星走来。
他总是那么喜欢叫她的名字。
春末天气逐渐炎热,南星很快就将鱼脍一扫而空,谢澄看着她嘴不停地吃,笑道:“杀只小妖,居然把我们天才累成这样了。”
南星咀嚼动作一顿,她舔去粘在嘴角的肉沫,头也不抬地问:“那断疤眉和招风耳送去拘仙署了,结果如何。”
谢澄思索片刻,用手轻敲着剑柄道:“既然是玉衡宗的人,我就按规矩将他们压到蜀州的拘仙署去,署长断案极快,已经将人羁押等待服刑了。”
南星将空碗递给谢澄,伸了个懒腰道:“署长说没说服刑几年,会不会剥去仙骨,该当何罪?”
谢澄闻言怔愣,他回想了一下,低声道:“他……好像没说,我忘记问了。”
“我现在回去问他,御剑很快的,明早前一定回来。”
“现在天都黑了,别乱跑,你问他也不会说实话的。走吧谢少主,我请你住客栈,你出钱我请客,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谢澄被她逗笑,朗声道:“好,听你安排。”
残月如钩,冷冷扎进漆黑的天幕里,长街寂寂,杳无人迹。
南星伏在案前,朱砂笔走龙蛇补充日益减少的黄符储备,烛火将她清瘦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就凭她这用符如呼吸的败家花法,再来五个谢氏少主的腰包也不够她掏的。
忽而烛影剧烈摇晃,窗外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阴云吞噬。南星笔尖一顿,倏地吹灭烛火。
青烟未散,她已翻出窗外,衣袂翻飞间轻巧落地,将客栈的轮廓远远抛在夜色中。
不会御剑当真误事。
她边跑边想,待此事了结,定要回天衍宗把那桃源秘境的留影石翻个底朝天,总该有人留下御剑术的秘籍才是。
码头近在眼前,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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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手指抵在唇间,三声清越的哨音破空而出。
海面应声荡开涟漪,一条巨鱼缓缓浮出水面,它头顶的灯笼映得水面碎金浮动,恍若将一轮明月揉碎了撒在波涛间。
阿灯在水里游了几圈,朝南星脚下吐了口海水,生气道:“喂,你们人类都不讲信用,我等你很久了,银沙以前也总迟到。”
南星轻跳到阿灯光滑的鱼背上坐稳,望着无边汪洋和浓得噎人的夜色,她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你可驼稳些,把我淹死就没人替你杀那俩败类了。”
阿灯头顶的光芒在水下闪动出波光,很是好看。
她鱼尾摇曳,回嘴道:“你真不要脸,明明你也很讨厌他俩啊,什么叫为我。”
“哼,要不是怕给银沙惹麻烦,我才不管什么仙人后人的,一口吃掉了事。”
南星逐渐适应了陌生的环境,她放松下来,半躺在阿灯的背上,“我私下去找你的时候,银沙刚巧回来,她没发现吧。”
水浪被破开,阿灯脆声:“银沙笨笨的,才不会知道呢。”
南星抬头望天,揶揄地笑:“那你还为一个‘愚蠢’的人类放弃回到永夜深渊,只有在那里灯笼鱼才能长寿,这件事我白天可没点破,你个小妖也对银沙有所隐瞒。”
“要你管!吃了你信不信,在海里你绝对打不过我!”
凡人百年,而妖千岁不亡。人族繁衍生息、聚群而居,妖族鲜有后代、生来孤独。
但说来可笑,看似短暂的人族寿命,反倒比妖族更为厚重。
人类就像一卷代代相传的竹简,前人未完的故事自有后人提笔续写,终成浩浩汤汤的辉煌文明。
而妖族纵有通天彻地之能,终究是天生天养,如同大漠篝火,虽炽烈却难成燎原之势。
神明创世,原是最公平的。
阿灯活了五百年,见过沧海转瞬成桑田,游遍三山五海,历经数次地脉迁徙。那年心血来潮,救下个爱捡贝壳的人类女孩。
这只生性自由的小妖,就这样为一座小小渔村停下了漂泊的脚步。不,也许是为了个比渔村还小的女孩。
阿灯甘愿陪银沙共度生老病死,最后随着渔村的炊烟一起,无声无息地沉没在潮声里。
“到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可别死了。”阿灯在海里盘旋,她游不到浅滩去。
“谢了,阿灯。”南星跳上岸,从锦囊中掏出一个装着枣泥酥的方包放在岸边,“这个挺好吃的,你可以尝尝。”
说罢,她已循着虚空中若隐若现的灵光,朝着蜀州的一座山里走去。
这是南星手刀将招风耳打晕时,顺手在他颈间贴了到触符即生效的定位符,此刻便派上用场。
谢澄那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怎能看破这仙门官官相护的世道,他怕是连“事大事小,见官就了”的俗谚都未曾听过。
翻过两重险峻的山峦,缀在林间的豆大灯火终于从黑暗中跳出。
蜀州地势险峻,百姓多在谷地结寨而居。眼前这座悬于峭壁之上的宅院却格外突兀。
飞檐斗拱精巧玲珑,处处透着与山野格格不入的奢靡。
终于找到你们了。
21. 覆舟水尽是苍生泪
南星如夜猫般轻巧地攀上岩壁,足尖在突出的山石上几个起落,转眼已伏在正堂屋顶。
她屏息凝神,指尖轻轻挑起一块松动的青瓦。
“他爷爷的,怎么撞上谢家那个煞神。”
“那谢氏少主到底年轻不经事,要是他旁边那个妮子押我们回来,还真有些棘手。”
“切!我们是柳掌门的人,一个小署长能耐我何,还不是得乖乖把我们送回来。”
“明早还得去给掌门复命请罪,你还记得我交代过你的吧。”
“记得,就说我们拼死也没供出掌门,这是谢家和玉衡宗过不去……”
南星伏在檐角,冷眼瞧着断疤眉与招风耳推杯换盏,嘴里翻来覆去尽是些腌臜勾当。
见这二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了,南星翻身下房,一记凌厉的腿风踹开紧闭的房门。
南星负手持剑,笑得瘆人:“瞧见这宅子里的灯屏锦障,绣柱璇题。便知你兄弟二人今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断疤眉猛然酒醒,一声断喝:“是你个小妮子!”
招风耳原本还顾忌谢家势力,待看清南星身后并无援兵,眼中凶光骤现。半日来在谢澄那儿受的窝囊气正无处发泄,此刻见南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孤身前来,顿时恶向胆边生。
“咻!”
薄而锐利的淡金色长剑如游丝般环绕着断疤眉的脖子抹过,竟生生将他的头颅砍下,挽出一道喷射的血花,溅了招风耳满脸。
面色煞白的招风耳刚从凳子下掏出铁索,见此情景杀得连退数步。
眼前的女孩
南星还未开口,招风耳的腿已是一软,跪在地上求饶:“姑奶奶您有话好商量,我们无冤无仇。这样,这座宅子里你看上什么都可以搬走,或者我滚,我滚也行!”
南星嘴角噙着笑,一脚将断疤眉的头颅踢到门外的莲花缸里,惊得缸中锦鲤四散,“看在你同我有些缘分在,和你闲聊两句也无妨。”
她慵懒地斜倚在黄梨花木门框上,垂眸睨着脚下抖如筛糠的招风耳,朱唇轻启:“一年前,你兄弟二人初至渔州,便杀了御灵宗三名仙吏,趁机强占鲛人湾张家的祖宅以供栖息。此后数月,你二人在沿海处横行霸道,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半个月前,你们看上了银沙,便借税收之名逼迫她家人,连个小姑娘都不放过。”
招风耳瞳孔骤缩,突然暴起!
他猛地扑向床榻,一把扯断悬着的琉璃珠串。彩珠倾泻而下,在地上迸溅如雨。
随着珠碎绳断,正对房门的墙壁骤然洞开两排暗孔,二十余支淬毒箭矢破空而出,寒芒直指南星心口!
谁料南星居然早有准备,她拽起无头的断疤眉挡在身前,与此同时甩腕翻剑,一根毒箭撞在剑刃上,硬生生被扭转方向,不偏不倚洞穿招风耳咽喉。
招风耳捂着喷血的喉咙,双目圆睁。喉间发出刺耳的“嗬嗬”声,仿佛在为这场杀戮奏响终曲,他模糊道:“怎么……会。”
最终踉跄后退两步,喷出几口鲜血,重重栽倒在满地琉璃碎珠之上,再无声息。
“我说的缘分是,你两辈子都死在我手里。”
她静静伫立,直到地上蔓延的血泊不再扩大,才随手将染血的长剑在那有价无市的连云纱床帏上一抹。
踏出门槛时,南星余光扫过泡在莲花缸里的人头,溢出的水夹杂着缕缕血丝顺着边缘流下。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其实她大可用更精巧的法子解决这两个败类,完全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毕竟前世她来过此地,对屋内机关暗器谙熟于心。
但她懒得这样做,不值得,也不想。
玉衡宗想抓渔州这条大鱼,她便索性将这潭水搅得更浊,再把鱼竿插到姓柳的面前。
若是这笔烂帐能砸在谢黄龙头上最好,正巧让玉衡宗投鼠忌器,拖到伽蓝回宗主持大局。
等她返回岸边,化作人形的阿灯平躺在地上,肚子滚圆,她打了个饱嗝:“想让我送你回去,就再给我拿些吃的出来。”
南星无奈摇头,交足“路费”,这才坐上鱼背返回渔州客栈。
在确认无人发觉后,南星掐了个清洗咒处理掉身上沾染的痕迹,躺在榻上沉沉睡去,她许久没有睡过踏实觉了。
与此同时的蜀州玉衡宗中,却有人彻夜难眠。
玉衡宗柳掌门听完禀报,大惊失色:“什么!”
前来回禀的拘仙署署长恭敬道:“日暮时分谢氏少主将二人押到拘仙署,刚被放走,才过几个时辰他们就死在家中,会不会……”
柳掌门原地踱步,摇头说:“哼,不会是那个毛头小子,他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实力强悍却心性纯良,做不出这种暗杀害命的阴私勾当。”
“好个谢黄龙,老而不死是为贼啊。他岚州东环神江背靠帝山,可谓天下权力中心,犹不知足,偏要和我们抢!”
他思索再三,抬手将署长唤至身前,不知嘱咐了些什么。
…………
“咚咚咚——”
“南星,你醒了吗,我买了些米糕。”
谢澄敲门却没有得到回应,他又敲了几声,轻声问:“南星,你还好吗?”
他面色凝重,手搭在纯钧剑柄上推门而入。
屋内烛影摇红,南星正拥衾而卧。
她青丝如瀑散在枕上,长睫投下两弯浅影,呼吸绵长安稳。
修真界本就不讲究那些繁琐的男女大防,谢澄还在藏经阁见过许多功法,须得男女二人……情至浓处,方可有所进益。
他耳根一热,急忙掐断这不合时宜的念头。纯钧剑在鞘中轻颤,仿佛在嘲笑主人此刻的心猿意马。
谢澄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难得露出这般放松情态的南星,唇角不自觉扬起。
他伸手似乎想要触碰,可最终指尖颤动,只是为她笨拙地拨开脸颊上的几缕发丝,揉了揉她的头,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场易碎的梦。
那晚魇妖幻梦中,南星似乎也是这样揉他的,自己只是讨回来而已。
下一瞬,南星的手刀便破空劈来,她眼睛还没睁开,攻势便是步步杀招。
未有准备的谢澄匆忙攥住她的手腕,却被她强劲的力道带得身形一歪,整个人半压在锦被之上。
谢澄喉结滚动,窘然开口:“不,南星你听我解释。”
却见南星眯着惺忪睡眼辨认片刻,竟又蜷回枕间,呼吸很快恢复均匀。
谢澄怔在原地,掌心还托着她纤细的手腕,眼底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他就这么别扭地半倚在榻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场转瞬即逝的温存。
“南星姑娘,南星姑娘你在吗?”
银沙的声音从门缝里漏进来,她小心翼翼推开半掩的房门,却在看见屋内情景的瞬间瞪圆了眼睛。
“砰!”门被猛地合上,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远去。
听见呼喊声,南星蓦地睁眼,一个利落的翻身下榻,鞋跟尚未系好就朝门外追去。
徒留谢澄留在原地,望着空落落的手掌出神。
熟料南星突然刹住脚步,转身一把拽起还在发愣的谢澄。
二人推开门,便撞上羞红了脸的银沙,她讪讪开口:“门没关,抱歉啊。”
南星接过谢澄递来的米糕,胡乱塞了几口,“无事,你那边如何了。”
银沙猛地想起正事,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烫金纸条,又指了指廊下三个描红漆的木箱:“楼里送来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这上头写着房号,说是黄昏时分直接去房里候着就行。”
“因是我自个儿找上门的,他们才破例让我自己提前更衣后去房间等着。”
南星瞥了眼那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猜测是阿灯帮银沙搬过来的,她接过纸条点头道:“好,我说得话你都记住了吧。”
她昨夜给阿灯说了好几遍,托她转告给银沙,也不知那条记性颇差的小鱼有没有做到。
银沙乖巧地颔首,她心虚地瞥了眼谢澄,知道这便是那个会杀掉阿灯的人,声音有些害怕:“嗯,我们一家今晚便搬到琼花村去,新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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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办好了。”
见南星露出满意神色,银沙如蒙大赦,匆匆福了福身表达感谢后便逃也似地跑了。
谢澄指着自己问:“我有这么讨人厌吗?”
瞧着他满脸疑惑,南星笑着哄他:“渔州的审美和其它地方不同,这里的姑娘都喜欢那种皮肤黝黑,健硕强壮的男子,你这样的,确实不受欢迎。”
“那你呢,你不喜欢我这样的?”谢澄忽然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锁住南星含笑的眉眼。
南星偏头避开他炽热的视线,指尖随意点了点那几个雕花木箱:“麻烦谢少主把那些扛屋里去,我得换身行头。”
见她又将话题轻巧带过,谢澄直勾勾盯她许久,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抿着唇转身去搬箱子。
悠扬的香气在动作间漫开,那缕历经千年的芬芳缠绕在呼吸间。
“沉水木做的箱子,倒是不凡。”谢澄轻松托起三个木箱,重量比他预想的轻得多。
能被见多识广的谢氏少主称“不凡”的,那必然是万里挑一的好东西。
南星展开那张烫金帖,朱砂写就的字迹触目惊心:“昏喜楼-二楼-甲字缎茗阁,年芳十四,渔州主城何府预定。”
她合起字条,抬头却见谢澄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就静静望着她,不知呆了多久。
谢澄手背青筋隐现,他举起那形制繁复的缕金婚服,沉声开口:“南星,你要嫁给谁?”
南星伸手去接婚服,却没拽动,她瞪了谢澄一眼,使劲又拽,谁料这厮今日倔得很,怎么都不松手。
“谢澄,你是狗吗,怎么还咬着不放呢?”南星气得把那婚服甩开,怒声道:“不是你着急忙慌地要去阴缘殿,我才帮你想办法的。赶紧松手,一会儿来不及了。”
谢澄闻言依旧不肯把婚服递给南星,狐疑地问:“找阴缘殿和你嫁人有什么关系。”
南星见抢不过他,没好气地答复:“进阴缘殿有两条路子:这头个法子,你估计得问沈去浊和谢黄龙那群人。我们既不是卖家也非买家,就只能另辟蹊径,被当作货物运进去。”
“你是说我小叔和沈掌门属于买家?这怎么会,我小叔虽说严厉,但他年轻时可被称作仙门之光,绝不会和鬼市中人来往。”
谢澄虽说心性纯良,但到底是在谢家那样复杂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不屑于阴私诡计的谋算,但这不代表他不明白。
南星指尖轻点那张烫金婚帖:“你可知渔州城内最繁华的建筑——昏喜楼,专司嫁娶之事。”
谢澄抱臂倚在箱笼旁,紧紧抱着缕金婚服:“我之前偷溜来渔州,有所耳闻。”
“昏喜楼,阴缘殿,谢少主还听不出门道么?一明一暗,诸事方便。”
南星伸出手掌竖在谢澄面前,翻着手心和手背为他解释。
“所以想进阴缘殿,就要以昏喜楼新娘子的身份被嫁出去,当然,不是嫁给人,而是嫁给鬼。”
谢澄闻言惊愕,眉头紧锁:“南星,你容我想想,可这跟我小叔又有何关系,他总不可能娶些鬼新娘放家里供着吧,这没道理。”
南星早知他不会信,便顺着话茬摇头道:“百闻不如一见,其实我也只是猜测罢了,等我们进到阴缘殿,也许就明白了。”
谢澄无奈轻笑,只当她是为逗自己,一时兴起编得胡话,“你呀,脑袋里的奇闻异事多得像无底洞一样,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
南星摊手指着门外:“现在,能劳烦谢少主移步门外么?新娘子总该更衣了。”
一炷香时辰过后,南星出声唤他:“你进来吧。”
背靠着房门的谢澄站得笔直,活像个插在地上的标枪,得到准允后,他方才转身推门。
手覆上双扇朱漆格栅门,谢澄无缘由生出些怯意,好像是去见他的新娘子一般。
他来作那催妆性急的檀郎,执雁礼,驾青鸾,于良辰吉日迎着金闺画眉的佳人共赴堂前。
谢澄唇角微勾,轻轻将门推开。
但见南星身着缕金嫁衣,甲帐琼台,彩鸾初嫁。红窗窈窕,佳人嫣然笑。